●▄m● ┠ ┨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~︺ 《白雪奴》作者:七六二 文案 混血小美人受Vs武力值爆表老流氓攻 架空魏晋,1V1攻宠受,HE,正剧略慢热。 攻:曹二爷;受:柘析白马 异于常人的雪白皮肤,是羯族人的特质。 他们不同于寻常胡人与汉人,不见容于胡汉 向来被两族视作奴隶畜生 无须询问名姓,全唤作“白雪奴”。 魏蜀吴三国纷争落幕,周武帝原初二十年 只想混口饱饭吃的白雪奴柘析白马逃出匈奴大营 因缘际会千里辗转,流落至洛京青山如是楼。 背负血海深仇,却如漂泊浮萍,幸而遇到一人至情至性 不拘世俗礼法,与他共赴刀山火海,白首不离。 大概是个攻受一言不合就唱歌跳舞,只想吃口饱饭报个仇 不小心谈着恋爱把朝廷搞垮了,再不小心打了天下的简单爱情故事。 参考资料《晋书》《资治通鉴》 内容标签: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复仇虐渣 主角:柘析白马,二爷 ┃ 配角:周望舒,孟殊时,檀青,梁允,阿九 楔子卷 玉门雪 第1章 雪奴   永初元年七月初五,天山脚下,北匈奴右贤王营地。   新月天边高悬,银辉破开昏沉暮色,照亮山脚下牧人们的帐篷,圆顶白帐似是一地孕育着珍珠的贝壳,沉睡于沙漠中的绿洲。   橘红色的火把点点如豆,高鼻阔目的美人穿行而来,匆忙聚作一团。关外入夜清凉 ,她们却穿着单薄的红裙,各自怀中抱着一枚盘鼓,站定后将之置于地面。   无边艳丽,夹杂着塞外薄如暮烟的苍凉。   舞姬脱靴摘袜,赤足站在鼓盘上,随着乐声高纵轻蹑、浮腾累跪,以双足激发出阵阵鼓声。   鼓声洪壮,时而如奔腾汪洋,时而如缠缓清溪,仿佛不远处正有千军万马借着茫茫夜色急奔而来。   “大庆在即,还跳得如此凌乱!”乐舞班的孙掌事手中拿着一截皮鞭,双目锐利如同鹰犬,“一堆贱骨头!右贤王若是怪罪下来,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。”   这中年男人骂骂咧咧,目光在跃动的美人间逡巡,见彤云般的人群向四周散开,露出中央一名持剑的少年舞者,男人的视线便再移不开。   少年身长六尺余,腰肢纤细,头戴小圆帽,帽檐紧贴两根七彩雉鸡尾,手腕脚踝各戴一圈细碎铜铃,右手紧握一把亮银宝剑。   他身穿明黄底色的绫罗彩袖舞衣,就像是赤红花心中,那根带着晶粉的黄蕊。   地面上,七盘一鼓分作两列铺开。   少年旋身飞舞,动作干净利落,彩袖翻动,剑舞飞扬。激扬鼓点中,剑光碎雪惊空,赤露的双足仿佛刚从空中飘落的冰雪。   鼓声骤停,少年从盘鼓上一跃而下,回首顾盼间冠带飞扬,清澈的眼神穿过世间的风霜雨雪,直直看到人的心底里去 。   偏在此时,那精灵般的少年腹内一阵空鸣,强撑许久的双腿在触地的瞬间一软,生生摔了一个狗啃泥。   他是饿得两腿发软,脸先朝地摔了个狗啃泥。冠带滚落,长发披散,脸上污糟糟一片,引得众人发出爆笑。   “雪奴——!”孙掌事一张刚冒出薄汗的老脸瞬间气得发绿,跑上前去将那少年拽起来,破口骂道 :“没吃饭是怎的?”   雪奴心想,我每天傍晚吃一顿主人的剩饭,就算是只狗也都吃不饱罢。然而他不过是个奴隶,能活着已是不易,只得对掌事报以苦笑。   近了细看,这名唤雪奴的少年竟生得红发碧眼,但眉目却不似寻常胡人深邃,他的轮廓柔和,眼神温软得像是一头小鹿。最为奇特的莫过于他的肤色,与常人并排站着时,便好似白雪落在黄纸上。   异于常人的雪白皮肤,是羯族人的特质。他们不同于寻常胡人与汉人,不见容于胡汉,向来被两族视作奴隶畜生,无须询问名姓,全唤作“白雪奴”。   孙掌事嘴里骂骂咧咧,手上却用劲给雪奴擦拭面颊,对着他白皙的小脸又掐又捏,揉出道道红痕。   雪奴朝孙掌事咧嘴笑了笑,轻轻伸手将他推开,没有说话。   “嗳,雪奴,亏得你生了副好皮相。 ”孙掌事沉沉叹了口气,道: “可咱们当奴才的……”   向来当奴才的都是猪狗不如,纵使生了一副好皮相,仍旧是命如草芥。孙掌事话到一半,两人皆知其意,是不必再说了。   雪奴收起笑容,低眉顺目点点头,换上件乌漆墨黑的破棉袄,起身跟着众人走进凄冷的夜风中,开始练功。   所谓“练功”,须得背贴着一根立柱站好,一腿绷直,另一条腿抬起越过头顶,必须让小腿胫骨紧紧贴在耳边。   然而,他十一岁时沦为奴隶,十二岁才开始学舞,又是个肩宽腰窄的男儿郎,浑身骨骼经络较女子更为僵硬。幸而年纪不大,夜夜被逼着苦练两年,他方能勉强能曲腿摆出这姿势,却总碰不到耳朵。   “若主人不悦,”孙掌事抡起鞭子,使劲在他大腿内侧的软肉上捣了几下,“你要如何活下去?”话音未落,他径直捉住雪奴的脚踝,硬生生将他一条腿掰过头顶,用牛筋皮绳捆在背后的立柱上。   整根腿筋撕裂般地疼痛 !   雪奴双瞳剧烈收缩,大口大口地喘气,豆大的冷汗颗颗掉落。然而,他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呼痛——雪奴是个哑巴,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若有似无的“啊啊”叫声 。   夜深露重,朔风如刀,空旷的原野蒿草丛生,舞姬们陆陆续续练完离开。雪奴面色苍白,任由孙掌事帮自己换了另一条腿,继续孤零零被绑在立柱上。   孙掌事是个近六十岁的老鳏夫,明明是个汉人,却靠着在匈奴贤王手下训练舞女来讨生活,便知其生存已是不易,遑论再娶妻生子?   此刻,他面上带着慈和的笑容,眼中却充斥着黏腻的欲望,慢悠悠踱步走到雪奴身前,给他擦了把汗,装模作样用鞭子在他腿上、身上敲敲打打,生生将对方激出一身鸡皮疙瘩。   “人生天地间,便是来受苦的。”雪奴能分明地看到,他的喉结鼓了鼓,咽下口水,才开口问自己,道:“能有片刻欢愉实属不易,嗳,雪奴,想填饱肚子么?”   雪奴过了今冬才十四岁,但他幼年遭逢巨变,人情世故比别人懂得都要多,见到孙管事的模样,自然知道这口吃的得来绝不会容易。   他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,一双鹿眼灰蒙蒙没有神采,摇了摇头。   孙掌事瞬间色变,重重抽了他两鞭子,骂:“一个阉奴,屁股能有多金贵?纵使你、你……!若真等得不耐烦了,休怪我将你那点子破事抖落出去。”   毕竟雪奴的主人身份特殊,老奴才惜命不敢出格,只从怀中掏出一条手臂长的粗铜链子,紧紧扣在雪奴双腕上的铜铃圈间。   他恨恨地朝少年脸上啐了口唾沫,便即离去。   雪奴奋力摇头,将那点唾沫甩掉,却总觉得自己脸上黏腻湿滑,透着十足的恶心气味。   他抬起头来 ,万里长空,群星闪耀,但天地茫茫独留自己。   他心中凄苦难耐,闭眼长啸一声,喷出的热气瞬间化作一股白霜,心想,这老东西三番两次用“破事”来要挟于我,可我不过是个寻常牧人的孩子,又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?   他至今所做过最坏的事,不过是将瘸腿的南匈奴小质子刘玉埋在雪地里——后来还跑回去将他挖了出来。为了这多余的良心,险些被小瘸子的母亲给活活打死。   幸而喜好歌舞的贤王乌珠流乘轿辇经过,见雪奴身形漂亮,着孙掌事将他收入舞乐班去练舞,这才留下了半条命。   雪奴抬头望向绑在自己脚踝上的牛皮筋,心想,白天背着小瘸子来回往返,日落后还要排练到半夜,此刻实在精疲力竭,若是不将我绑着,怕是早就倒下了;但若是一直被这样绑着,我决计活不过今夜。  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,还能过多久?   他抻长了手,仅能让指尖触到皮筋,无法撼动它分毫。腿筋被绷到极限,冷汗一滴滴落下来,砸在地上,寒风吹过便滚成一颗冰霜。   就差那么一个指节的长度,他就能发力将皮筋扯下来,但这一丁点的距离此刻却如天堑一般,遥不可及。可他不能死在这鬼地方,他已经快忘了吃饱饭的感觉,无论如何也不要做个饿死鬼。   孙管事想要他,前前后后暗示了许多次,只不过碍于他的主人而不敢硬来——他的主人名唤李雪玲,是大周朝洛阳高官的女儿,南匈奴左部帅刘彰正妻,十四年前南北匈奴议和,带着年仅两岁的刘玉出关为质。   有时候,雪奴被饿狠了,也想过先低一低头。男子汉大丈夫,原也不在乎这个,可是到了此时……雪奴的脑海里翻滚着种种念头,他的目光也四处游移着,忽而一点雪芒映入眼中!   他心头一跳,脑中灵光一闪 ,猛地低下头,又将腿筋扯得生疼,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。果然,刚才舞过的那把长剑,此刻正落在他脚下一掌外。   少年狡黠一笑,双眸灿若星辰,将长腿一伸,足尖发力勾起,便把长剑踢至半空,继而伸手紧紧握住。他手腕轻旋,极熟练地挽了个剑花,那皮筋瞬间断作两截,应声落在地上。   雪奴饿得两眼发黑,没了皮筋约束后果然马上扑倒在地,缓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,急急忙忙朝着小瘸子所在的营帐赶过去。   好容易走到栏杆外,他一低头,才发现手中仍拿着剑。   他盯着透着寒光的三尺青锋,双眼中跳动着仇恨的冷火,然而此时此刻,他还没有能力复仇。   当他第一次逃跑被抓回来的时候,便被孙掌事一脚踩在地上,生生看着其他试图逃跑的奴隶们被凿开天灵盖,灌入滚烫的水银,然后落下一层完完整整、血肉模糊的人皮。   他恨恨地一咬牙,胡乱将那柄透着寒气的铁剑一扔。   “咻——”破风声响,剑身竟整个没入地面! 第2章 欺辱   “天杀的小杂种——!”   雪奴佝偻着背,蹑手蹑脚从李夫人帐篷外摸过,他是如此的小心翼翼,却还是惊醒了李夫人。女人尖锐的叫骂声穿破长夜,又被淹没在塞外茫茫风沙中。   有时候,雪奴忍不住想,李雪玲怕是早就被这茫茫的草原和荒漠逼疯了吧,她甚至夜里根本就是睁眼睡觉。此刻,这中原悍妇双目圆睁,一巴掌掴在雪奴脸上,把他打得嘴角流血,继而骂骂咧咧地一把薅住他的头发,强迫少年跪在磨刀石上。   “贱奴才!若非我将你留下,给你一口狗食吃,你能活到今日?早与你那短命的爹娘黄泉相见了!不知感恩的狗东西……”   石板冰冷刺骨,待会儿离开时说不得会被粘掉一层皮。雪奴浑身酸软无力,整个人都在颤抖。   但这一切加起来,也不会比李夫人的话更能刺痛他。   三年前,雪奴还叫柘析白马,他的部落在玉门关外的云山附近放牧,他们的家园水草丰美,天蓝水绿。   那日傍晚,天空中云蒸霞蔚,族人们围作一圈高歌曼舞。   父亲满脸胡须、形容枯槁,已经看不清真实的面容。他坐在一辆小木车里,月白的武士袍下隐约现出双腿的轮廓,消瘦得如同一对枯柴棒子。日薄西山,太阳像是一颗金晃晃的珠子,正嵌在他的唇峰上。   翠色草场上不知何时飘起一道烟尘,那是张牙舞爪的匈奴铁骑,他们手上的锋镝闪烁着粼粼波光。匈奴人秋狩的日子,是父亲的祭日;匈奴人大庆的日子,他母亲的祭日。   他们血洗了自己的部落!   幸存下来的女人与孩子,统统被匈奴人劫回营地,年轻的被充为军妓,年幼的则被卖给中原行商。   李夫人通晓胡汉语言,负责在贩奴时为匈奴人翻译、与中原行商谈价。她在卖掉两个姐姐之后,以一种极为恶毒的眼神盯着白马,仿佛想要将他扒皮拆骨一般,那恶意来得莫名,白马至今都记得。然而,最后她却瞒着匈奴人,偷偷将自己藏了起来——那年,她的儿子刘玉意外堕马摔成个瘸子,身边只跟着一名刘彰的义子、名唤刘曜。孤儿寡母出关为质受尽白眼,连个奴隶也养不起。   在匈奴,奴隶是一种财产,李夫人养不起奴隶,便把雪奴“偷”了过去。   她或许是从那时起便患上了失心疯。   怕人发现自己偷窃,她便用铁钳将雪奴满口乳牙尽数拔除,不让他说话。怕有人说这奴隶来路不明,她便以烧红的洛铁在白马稚嫩的脚掌上烫下一个汉字“奴”,继而请来孙掌事,对白马做出……他此生经历过的、最为残忍的事情,将他彻底伪装成一名中原商人带过来便卖的白雪奴。   杀他父母,残他身躯,践踏他的尊严。不许他说话,更不许他再提及自己的父母、部落,如此便留他一命,不将他卖到天涯海角。   等到白马的牙齿再次长齐,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。柘析白马变成雪奴,成为李夫人那瘸腿儿子的专属“人马”,背着他风里来雨里去。   满心愤恨无处诉说,哪里来得“感恩”一说?   耳边忽然传来“哗啦”一声,雪奴从回忆中惊醒,抬眼望去。   黑不溜秋的少年刘曜站在帐篷内将窗帘掀开,帐内一灯如豆,小瘸子刘玉想必还在伏案读书。他头也不抬,扯着嗓子大喊:“娘!莫要吵我读书——”   李夫人爱极了这个儿子,闻言一把甩开雪奴,跑到帐篷前絮絮叨叨说了几句,而后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了。   刘曜长得敦敦实实,嘴却碎得很,见雪奴一瘸一拐走进营帐,还调笑他:“还道你自个跑了,这么晚回来不是找死么?”   雪奴脱靴摘袜,到角落里拎出来一桶清水,将自己擦拭干净。   瘸腿的刘玉坐在书案前,从怀里取出一小块油纸包裹的冷肉,递给雪奴,问:“孙掌事又为难你?”   雪奴闻言一愣,轻轻笑了笑,眼神中流露出柔软的悲伤,摇摇头。   “公子也太偏心了!每日都给他留东西吃。”刘曜牛高马大,将雪奴往旁边随意一拱,抢过油纸包,咕哝道:“什么为难不为难的,老东西想要干他屁……”   “曜哥!”刘玉面露不愉,只喊了一声。   刘曜虽因年长刘玉一岁,当他一声“哥”,实则只是刘彰的义子,身份尴尬,绝不敢忤逆刘玉。闻言立即将那油纸包扔在地上,不再多说一字。   雪奴皱了皱眉,蹲在地上,伸出两指将油纸包小心翼翼拎起来拆开,饿死鬼投胎般,大口咀嚼一小块既冷又臊的羊肋排。   “曜哥就是嘴碎,你莫要理会他。雪奴,你冷不冷?”   雪奴摇头,低头,眼角一滴泪落在地上,没人看见。他是真的害怕,怕自己会在这个冬天,饿死在仇人的营地。   这天晚上,雪奴啃完根本没什么肉的羊肋排,将自己再擦了一遍。   等到刘玉看完书,便给他擦脸、洗脚、宽衣解带,背到床铺上,在他腿上揉了小半个时辰,日日如此,小瘸子仍旧毫无知觉。   “算了,雪奴,我知你难过,咱们都一样。”   给刘玉掖好被角,雪奴缩进角落里的枯草堆,几乎将自己卷成一团。兴许因为刘玉与父亲都有腿疾,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匈奴铁骑劫掠家园的画面。   刀光剑影里,父亲忽然从他那坐了十一年的木头小车上站起。也不知是凭着什么力量,他竟以两条已经残废的枯腿,硬生生撑起一个七尺男儿的身躯。   匈奴人长枪挥过,父亲头颅落地,但他仍旧直挺挺地站着。   冷风透过帐篷上的破洞吹了进来,灌了雪奴满口。他却毫不在意,目光穿过那破洞,遥望着星辰满布的苍穹,幻想有朝一日,天高海阔,瀚海翱翔。   刹那间,他忽然福至心灵,睡意全消,强撑着酸痛的身体坐了起来。   雪奴盘膝打坐,双手置于膝上,调息吐纳,以中原汉话默念:“不计众苦,少欲知足。专求百法,惠利群生。志愿无倦,忍力成就”。   这心法很是奇怪,全由汉文作为口诀,雪奴不知如何将它译成羯族话或匈奴话,他甚至根本不知它是个什么东西。   那时候,雪奴还小,舅舅每天教他骑马射箭,而父亲因为行动不便,常年都窝在一辆木头轮椅上,母亲为他唱歌,他便一卷接一卷地看书。   父亲很喜欢看中原的书,他常常说书中有圣哲,能教人看见眼前没有、甚至从未见过的东西。只可惜雪奴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,半个也看不明白,纵使父亲教过他许多遍,他的天资实在愚钝,根本记不住汉字。   然而父亲却并不肯罢休,雪奴不愿认字,父亲便教他说汉话,说什么中原骗子很多,学好汉话免得以后吃亏上当。父亲还将这功法拿来作例子,让雪奴理解汉文的精深博大,他晕晕乎乎地听过一次,可也就是那么一次,便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,实在又看不出天资愚钝的模样。   雪奴后来想过,大概是自己天生就与中原犯冲吧,尤其是中原的女人,尤其是,李雪玲。   只可惜儿时玩心过重,雪奴从未认真练习,倒是被捉来做了奴隶后,一次饿昏了头误打误撞地练了起来,不过须臾,他便觉得一股难以名状的内劲在周身游走,饿意稍减。   但今夜当他再次修炼,却觉得自己一呼一吸与日月星辰相连,那股真气渐渐凝聚,由细流转为山涧中的泉流。周身游走,冲破了某个穴道,最终落回丹田,臌胀一团,带来了十分的饱腹感。   “哎。”刘玉与刘曜都睡着了,雪奴轻轻叹了一声,喃喃道:“我叫柘析白马,我父亲是柘析曷朱,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,绝不能死在这鬼地方!”他奴心中盘算,冬天过去之前,一定要要想办法逃出去。   “哪个小畜生又来生事——?!”   李夫人清晨起来便见帐篷外插着把铁剑,当即开始叫骂,女人尖锐的声音刺穿了本就四处透风的帐篷。   雪奴抽了个冷子,忽然从睡梦中惊醒,悄悄掀开营帐的帘布,用一只眼朝外偷瞄。那是自己昨夜负气甩出的铁剑,也不知气劲过去后还能不能拔出来。只求光明神保佑,李夫人千万莫要将它放进嘴里给嚼碎了,否则孙掌事非杀了自己。   是时,天光未亮,朔风从西北刮来,将万千晨露吹成白霜。天地间霜雾狂舞,像是正在上演一场刀光剑影的厮杀。   雪奴确定李夫人走了,便急匆匆拎着两个大木桶,跑到营帐数里外挑水。说来也怪,平日里颇为沉重的水桶,此时提起来竟然十分轻松。雪奴心中不禁泛起一个念头,莫不是昨日练功之效?   他还没有来得及深思,已经走到了营帐之前。   锅中热水翻滚腾起白烟,他在李夫人恶毒的目光里,恭恭敬敬将刘玉收拾干净,背他到汉人先生的营帐里读书。   刘曜向来跟刘玉形影不离,他们两人读书时,雪奴就像只狗般乖乖蹲在帐篷外的角落,伸长耳朵随时探听主人们有无吩咐。   他不愿仔细思量自己此刻的处境,只怕会越想越难过,便抬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,圣洁如镜面的湖泊,看到塞外天地一切都如此浩大,心中烦恼烟云般消散。   此时,他虽用了“塞外”一词,实则从未去过中原,他只是曾经从父亲那里听过一句话:塞外的东西都很大,中原的东西都很小。   每每回想起父亲的这句话,他都不免生出疑惑:难道中原的人真有鸽子蛋那么小?父亲不是一直都不良于行?他是什么时候去的中原?   然而,雪奴再也没有机会询问父亲了。   从晨光初现到紫霞漫天,雪奴蹲在营帐外,低头数了三千八百七十三只蚂蚁,抬头数了两百二十九朵流云,感叹就连小瘸子刘玉,也有书中的“颜如玉”为伴。   总算听得刘玉召唤,雪奴飞奔入内将小瘸子背起,跟在刘曜身后朝他们的营帐跑去。少年修长的双腿转得跟风火轮似的,他一整日水米未进,只在傍晚能分到一口剩饭,实在太饿了!   夕阳草场,北风萧瑟,平直辽远的地平线光秃秃的,只有两道模糊的剪影,突兀,渺小,渐行渐远。   远处不知何时腾起一股烟尘,“咯噔咯噔”的马蹄声由远及近。   骏马健壮的铁蹄将地面砸得泥浆四溅,原来是部落中的贵族乌达,他正带着众少年策马玩乐。看到雪奴三人,顿生戏谑之心,他掉转马头,不过片刻便已追了上来,将三人团团围住,挡住去路。   “吁——”乌达二话不说,兜头抽了雪奴一鞭子,笑喊:“大家快看!都说中原金砖铺地,这杂种的坐骑也不同寻常呢!”   乌达跟刘玉同样是十五六岁,却因为是纯种的胡人,生得高大健壮,这一鞭子,就将雪奴的手臂打出一道高高隆起的红痕。   雪奴连退两步,又被别人的马给拱了回来,一个踉跄趴倒在地,背上的刘玉也滚到一旁。   乌达大笑不止,纵身跃下那头枣红色的矮马。   他跨步上前,一脚踩在少年红如夕阳的柔软赤发上,将他的脸踩进身下的烂泥里,嘴里发出“呜呜噜噜”不知所谓的兴奋叫喊。   雪奴连气都喘不上来,更莫说发出痛苦的叫声,他的双腕上扣着铜锁,单凭脖子完全无法发力——再说,即使他发力撞开乌达,又能跑到哪里去?   右贤王手下牧人五万之众,匈奴人全民皆兵!   他唯一能做的,只是向光明神祈求:不要让我死在这个疯子手里。   “刘曜,别乱来!”刘玉以双手撑住上身,让自己坐在地上,转头对乌达说,“请你放开他,我们两部井水不犯河水。你想违背贤王与我父在长生天面前订下的盟约,引来刀兵之祸吗?”   虚闾权渠单于死后,呼韩邪单于趁机入京朝见汉人皇帝,匈奴便分裂为南北两部,相互厮杀数百年,终于在刘彰的推动下,出现了十四年和平局面。   “尊贵的小杂种。”乌达终究只是部落小头目的儿子,不敢轻易伤害刘玉,他目中精光一闪,轻轻抬起脚掌。   雪奴脑袋弹起来,口鼻中喷出烂泥,而后大口大口喘气。   乌达大笑,踩住雪奴的后背,半蹲下去粗鲁地扒开他的破棉裤,“玩死两个奴隶,赔你二十个!”   “唔!”雪奴只觉得刺骨的冰寒突如其来,未及抵抗便已被乌达将棉裤扯至膝弯,雪白的下身袒露出来,众人的视线火辣辣地刮过。   乌达一把揪起他的阳物,朝众人大喊:“还真是个阉奴!”   雪奴双眼紧闭,半点也不愿直视自己的丑陋的下身——依照处理奴隶的惯例,他被孙掌事阉割了。虽然当时对方念他年幼,下手极轻,只将囊袋中的肉芽挑出而不伤及根本,并且这两年来又有生长复原的迹象,可他两侧的囊袋仍旧比别人的瘪小,那处更是一丝毛发也不生。   厌恶、恐惧、愤恨交织成一团业火,猛烈地灼烧着他的心,无形的浓烟刺得他双目剧痛,眼角落下数颗硕大的泪珠。 第3章 赛马   刘玉五指抠进土里,将缠绕在指缝间的野草连根扯出。   未待他开口,刘曜早已飞身冲出,将乌达扑倒在地,瞬间与他扭打在一处。他骑在乌达身上,重拳砸在对方眼眶上,几乎要将这厮眼球打爆。   其余少年们见势不妙,一股脑冲上去将刘曜拖出来扔在地上,一个个压上去拳打脚踢,直将刘曜压得失禁!   周遭充斥着少年们不知残忍为何物的笑闹声、叫好声,听在雪奴耳中,像是轰隆隆的雷鸣,震得他脑中天旋地转。   “忍一时风平浪静。”刘玉以双手作为支撑,艰难地爬到雪奴身边,把他推到干燥的草堆中,正准备帮雪奴把裤子穿好,却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。刘玉心下暗道得救了,扭腰反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喊:“贤王——”   不待对方回应,他已将脑袋磕在地上,整个人伏身不起。   “少年郎们玩玩罢了,甚么大惊小怪?”   北匈奴右贤王乌珠流身长八尺、腰带十围,容貌甚是奇伟,胯下一匹汗血宝马竟被他衬得十分娇小,“嘿,我这侄儿总是如此礼数周到,起起起!闹甚么闹?”   不待刘玉开口,满脸鲜血的乌达反倒当先冲上去告状,大喊:“大王!这畜生阉奴要咬人了!”   乌珠流吹胡子瞪眼,一鞭子抽下去,叱道:“咬?用屁股咬?看你那点出息,连个汉人小子也打不过,莫说是我匈奴儿郎。”   雪奴慌忙将裤子穿好,连滚带爬站起,把刘玉背在背后,恭恭敬敬低头站着。夕阳给天地蒙上一层血色,雪奴的脸颊苍白,这时却像是熟透的石榴果实,鲜红剔透。   他的睫毛浓密如小扇,在眼下落着一片阴影,一双灰绿的眼睛濡湿,偷偷望向乌珠流,仿佛害怕极了。实则,他只不过是扫视了一圈,见孙管事缩头缩脑跟在马屁股后头,便知道是他将人引过来的。   孙掌事远远望着雪奴,神情很复杂。   乌珠流看见雪奴的脸,面露迟疑,似是忽然想到什么,却最终还是被他脑中那些声色犬马所淹没,想不起来了。他用手中的马鞭指了指刘曜,道:“我的地方,不许私斗杀人,奴隶各归其主。乌达,你与他单打独斗。”   刘曜闻言,如同脱笼的困兽,冲到乌达面前。   刘玉却不如他这般单纯冲动,立即出声阻止:“不!大王,我不希望父亲问起时,知他义子死得如此狼狈。”他心道,刘曜若真的把乌达杀了,难免最终要陪葬,不能逞一时之快。   刘玉没能拦住刘曜,可刘曜也没能碰到乌达。   乌珠流策马上前,打了个响哨,胯下汗血宝马引颈长嘶,前蹄咚咚两下踢在刘曜胸口,将他整个人踹飞出去,吐出一口鲜血。   乌珠流对着屁滚尿流的刘曜狂笑不止,不再管他,转头朝刘玉说道:“像你父亲,鬼主意最多!你待如何?”   刘玉感到雪奴浑身气得颤抖,不着痕迹地在他肩头捏了一把以示安慰,仰头朝乌珠流笑道:“让他们赛马,不伤和气。”   匈奴是马背上的民族,男女老少皆以走马为乐。少年人之间比试切磋,常以赛马定输赢,是举族认可的一项比试。   乌珠流点点头,然而当他看到刘玉枯瘦的双腿,还是迟疑了片刻。   乌达发出一阵爆笑大喊:“你拿什么与我比试?让他——”他说着,伸手指向被马踹飞后动弹不得的刘曜,“这个屁滚尿流的奴才?还是他——”他转了半圈,指向衣衫不整的白马,“这匹野性难驯的羯马?”   “他不是……”刘玉怒极,正要与乌达分辨,却被乌珠流出言打断,见他忽然来了兴致,直觉汗毛倒竖。   “羯马?好——!”乌珠流饶有兴致地看了雪奴一眼,笑道:“刘玉,那屁滚尿流的小黑子业已趴下,让他对战乌达,有失公允。你既行动不便,本王便准你驱使这白雪奴,以二对一,不算便宜了乌达。”   刘玉大惊:“贤王!”   乌珠流举起手中长鞭,一挥,皮鞭在地上抽出“啪”一声爆响,下令:“御好你的马,莫要辱没乃父威名!”   乌达爽快点头,道:“赛马便赛马,大王,今日便让我们看看,到底是匈奴马厉害,还是羯马轻灵!谁若是输了,便剁一根手指!”   众人发出一阵爆笑,都道羯马的特点是屁股雪白。   刘曜数次想要从地上爬起,却被贵族少年们踩在脚下动弹不得。   “啊!”雪奴发出一声模糊的吼叫,继而低头咬紧牙关,抖抖上身,示意刘玉抓紧自己,与骑着匈奴马的乌达并排站在一起,双眼紧盯终点处的湖泊。   “等等——!”   乌珠流策马上前,震得雪奴两股战战,巨大的阴影罩在他和刘玉的头顶,声如落雷:“天下的马儿哪有穿衣的?岂不是成了衣冠禽兽?”他生性好色,最喜欢玩弄美人,只不过雪奴年纪尚幼未曾引起他的兴致,但当个玩笑看看倒也不错。   雪奴脸上瞬间血色全无,认命地将刘玉放在地上,见后者也没有做声,他便更明白,他们都别无选择。   雪奴明明眼泪簌簌掉落,手上却迅速将衣裤脱光,继而重新背起刘玉。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,浑身上下不着寸缕,听得乌珠流一声令下,便开始在呼啸的寒风中撒足狂奔,在众人赤裸裸的视线下与一匹畜生赛跑。   可他非但不觉得冷,竟还有种被烈火烧伤的痛感——别人从他在生死边缘的挣扎中吸取快乐,对他残缺瘦弱的身体尽情意淫,这从未有过的难堪的侮辱,令他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。   然而人纵使再快,又如何能跑得过马?   雪奴扒在终点的湖岸边不住干呕,刘玉伏在一旁,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,不住为他拍打后背,低声道:“大丈夫能进能退,待会儿我求求情,他们不敢动我。”   “愿赌服输!难道你也跟他一样,不男不女?”乌达却不依不饶,非要剁掉刘玉一根小指,着人将三人压住不许反抗,抽出匕首欺身上前,锋刃在刘玉竹节般漂亮的小指上擦出一道血线。   雪奴心中千回百转,最终鼓起勇气奋力推开旁人:“啊啊啊!”(剁我的)他将眼泪甩掉,瞪大眼睛环顾四周,将这些人的脸烙印在脑海中。心想,我今日所受屈辱,来日必让他们十倍偿还!   刘玉一愣,吼道:“我是主人,滚回去!”   “啊啊啊啊啊!”(跑输的是我)雪奴灰绿色的双目混合着天地间最后一丝夕阳,变成了暧昧的紫色,如瑰丽的宝石。   孙掌事满头大汗,附在乌珠流耳边说了几句,后者点点头,调笑一番,这篇也就揭过去了。   只有乌达在离开时,低声在刘玉耳边嘲了句:“亏得你有个忠仆!摔成个瘸子,还未记住教训?”   刘玉额角青筋暴起,指间伤口血流不止,始终不发一言。   乌达等人笑闹着离开,夜幕彻底落下。   冷风从九天坠落,狭长的彤云遮蔽天空。天空中断断续续传来沉闷的雷声,一场暴雨将落未落。   雪奴与刘曜趁着暴雨未至,在湖泊边将自己洗涮干净,又背了一桶水回去烧好,给刘玉仔细清理。李夫人被乌珠流传唤过去,三人便围在一起,同吃一锅煮得稀烂的羊杂碎。   刘玉招呼雪奴道:“过来一起。我娘去乌珠流那了,不会回来。”   雪奴起先推拒,听得此句,才大起胆子坐到刘玉身边。他知道,李夫人什么都没有,唯有一副好皮相,她为了让儿子过得好,早就跟了乌珠流,跟他睡觉。   “狗娘养的匈奴畜生!”刘曜呼噜着没什么肉的热汤,许是被柴火熏得,眼眶通红。   是夜无星无月,隆隆雷声中,如刀的寒风吹落零星的雨点。雪奴的衣衫破烂不堪,刘玉索性让三人同挤在自己的床上,紧紧挨着相互取暖。   雪奴方才赤身奔跑,又以冰水净身,此刻似是染了风寒,浑身都是滚烫的。   刘曜将他搂到自己胸前,见对方略有些推拒,便低声道:“对你没兴趣,我可不想明早起来见身旁趟着个死人。”   刘玉摇摇头,道:“曜哥!莫要胡言乱语,咱们会比匈奴人活得都要长。”   刘曜“嘿嘿”笑,道:“我看见了,门口那柄剑是雪奴插的。”   雪奴耸耸肩,朝另一侧稍稍挪了些。   刘曜不死心,又说:“昨晚你又在念经,莫不是个潜伏的刺客?”   雪奴这才瞪了他一眼,竟开口说话:“练功,管饱。”他的声音跟他的皮肤一样,像是刚刚飘落清冷的冰雪,不消片刻便化去无痕。   余者均未惊讶,显是早就知道雪奴是能说话的。   “胡说八道,你念得分明就是佛经,自我慰藉罢了。”刘曜“啧”了一声,嘲道:“你跟孙老狗睡一觉,什么吃的没有?”   他这话说完,忽听得一道响雷,骤雨降下,暴风吹开帐篷上的小窗,巨大如银龙的闪电几乎将黑沉的夜幕撕裂。   电光忽至,雪奴双眸中光芒闪烁,活像一头受惊的鹿。   刘曜就此心满意足,话锋突转,问:“你们听说过‘白马银枪岑非鱼’么?”   雪奴摇头,心想,什么人叫这样奇怪的名字?   刘曜见雪奴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,愈发快意,笑道:“我听过路的行商说的,月前,岑非鱼单枪匹马连挑十二连环坞八大寨!还有四寨的寨主是女人和老头,他不稀得去。”   “用枪?”雪奴想起父亲,他是个用枪的好手。父亲传授自己口诀的那日,便是匈奴人前来劫掠的时候,口诀念到一半,他便起身前去迎战。   刘曜说到动情处,唾沫星子四溅,道:“枪乃百兵之祖!据说这人先前是个耍棍的和尚,因偷喝了二十年的烈酒,这才生出七情六欲。枪法无敌,任性妄为。大丈夫当如是!”   雪奴听得这话,想到父亲也总是在喝酒,只可惜再看不到了。他想着想着,年幼的心忽然对这个神话传说般的中原高手,生出一种莫名的向往之情。   “我若是能学成绝世神功,定将这营地里上上下下屠个眼不见为净。”刘曜伸手在雪奴脑袋顶上薅了一把,“哥平时逗你玩的,莫放在心上。”   雪奴喃喃自语:“武功再高,杀不完匈奴人。”   刘曜没好气道:“就你能耐,那要如何?跳舞唱歌么?”   刘玉沉默地听着二人对话,忽然开口,道:“不可再拖,咱们须得寻个机会。”   雪奴瞬间清醒过来,他们也想逃!   刘玉正准备将自己的思虑托出,冷不防天空中又一道惊雷滚落。   这一回,却是正正打在了他们的帐篷顶上!   洁白的帐篷瞬间燃起一簇凶猛的烈火,雷电沿着湿淋淋的梁柱传下,蓝紫色的电芒像一张渔网,沿着地面上的积水蔓延开来。   “失火了——!”   “来人!”   雷雨掩盖了呼救,没有人来帮助他们。   头顶是熊熊烈火,脚下电芒张牙舞爪,滚滚浓烟迅速充满整个营帐。雪奴将棉被扔到地上,立即背起刘玉。刘曜则伸出胳膊罩在二人头顶,三个少年十分狼狈地逃出了失火的营帐。   雪奴将刘玉背进李夫人的帐篷,又探出头向外看去,直至那顶帐篷被烧焦,“天火,是光明神阿胡拉的神谕。”   他话音未落,大火却蔓延至此处,三人再次逃窜。   眼睁睁看着属于他们的两个帐篷全被烧毁,少年们无处可躲,只能彼此紧紧依偎,缩在干枯的胡杨树下。   刘曜哆哆嗦嗦地叫骂着:“什么神佛都救不了咱们!”   “只能靠自己,”刘玉冻得嘴唇发青,眼神却十分坚定,“我们一起想想。”   他们抱在一处彻夜未眠,商议出一个朦胧的逃跑计划——再过一月,乌珠流将为中原皇帝驾崩举办大庆,届时众人喝得大醉,刘曜便去盗来马匹,于营地东南角那颗两百年的胡杨树下等待。   雪奴向来活得如履薄冰,心思较之二人更为缜密,问:“夫人知晓,同意?”   刘玉面色苍白浑身颤抖,上下牙打架,断断续续道:“今年五月,大周的皇帝死了,即位的新皇帝痴傻无能,时局必将动荡。父亲雄才大略,定会有自己的谋划,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他不会顾虑我与母亲,我们自然也不能拖累他。”   刘曜心大如斗,竟在雨中打起呼噜。雪奴也并不很懂甚么朝堂、时局,他只是伸出冰雪般洁白的手掌,将刘玉的小指握住:“若能活,我会报答你。”   但他知道,刘玉哪里盼望一个奴隶能报答自己? 第4章 夜奔   塞外夏短冬长,转眼便到了部落大庆的日子。   刘曜一大早便没了踪影,雪奴则照例挑水烧水,背着刘玉跑过茫茫雪原,去到汉人先生处读书。   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。   广袤的沙漠换上冬装,清晨的大地上,只有一行孤零零的脚印,连接在两个帐篷之间。   午时过后,部落中的众人纷纷忙碌起来,教书先生也抱起酒壶准备过节,布置了一篇策论便将刘玉打发走了。   雪奴将他背回营帐,将诸般事物安排妥当,又与他一起堆了三个没鼻子没眼的小雪人,这才往乐舞班处跑去。   排练至傍晚,孙掌事怕夜里出乱子,故而不给众人饭食。   雪奴饿得心神不定,眼神四处飘荡,数次瞥见乌达在远处窥伺,几乎要怀疑他知晓了自己的计划。   然而,等他被孙掌事狠狠训了一通后再看,却再也找不到乌达的影子了。雪奴心想 ,这必定是小瘸子说得“做贼心虚”了。   夜幕降临,部落中的男女老少围着一个巨大的营帐,数百处篝火几乎照红了半边天。   奴隶们忙碌穿梭,将各式烤肉瓜果呈上,匈奴人笑语晏晏,用大碗装了酒“咕咚咕咚”痛饮狂歌。   乐舞班的歌姬舞姬轮番上阵,凤尾的箜篌、曲项的琵琶,走珠落玉盘似的悠扬;马头琴流出奔腾激扬的乐章,将整个部落的热情点燃。   接下来,便是一场压轴的《七鼓舞》。   悠扬的竖琴声,拉开了纷扬风雪形成的大幕。舞姬们穿着朱红薄纱,纤腰素手、丰乳肥臀,怀抱盘鼓款款行来,仿若漫山遍野同时绽放的杜鹃。   她们将盘鼓置于地面,雪白柔嫩的赤足激发出暴雨似的鼓点。长袖惊空,倩影朦胧,灯火辉煌的营帐仿若天宫乍现人间。舞蹈跳至高潮,鼓点突然消失,舞姬们模仿着花朵绽放的姿态,瞬间向四周散去。   “嚯?!”众人的胃口被提到极致,聚精会神盯住那万千红颜中的一点颜色,持剑少年身着透明黄纱衣,以凤凰于飞的姿态伫立在一枚大鼓上。   他静立片刻,抬眼望向坐在首座的乌珠流,一双灰绿色的鹿眼在灯火的照耀下,变成荡漾着春水的湖泊。   鼓点随少年的舞步响起,三尺青锋反射出亮银光芒,卷来漫天风雪。雪奴的身体灵动如蛇,舞步轻灵如风,时而带着男子的壮怀激扬,时而带着女子的柔媚娇艳,剑舞刚柔相济、尽态极妍,不分男女地鼓噪出人们内心深处的欲望。   在满堂灼热视线的缠绕中,雪奴一把扯掉舞衣——其下竟是不着寸缕,只戴着镶金嵌玉的首饰琳琅。羯人特有的白皙皮肤冰雪般晶莹,胸前两颗雕琢精细的鲜红宝石,年轻的肉体如同等待采撷的荔枝,流着芬芳的甘蜜。   雪奴在喝彩声中结束剑舞,单膝跪地,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,甚至乌珠流也忘了叫他起身。   “贤王,您莫不是被一个稚子勾去了魂魄?”李夫人唇如涂丹,坐在乌珠流身旁,脸上带着极其怪异的神色,表面看来厌恶十足,但皱起的眉峰却露出了一丝隐秘的惋惜。   乌珠流若有所思,“他的神情,令我想起当年玉门关外,他很像……像是……”   “大王,您还有心思想别的?”李夫人说着话,捏了捏他的手掌。   乌珠流猛拍大腿,笑道:“奴隶怎能与夫人相比!但剑舞非凡,你说该赏赐些什么?”   雪奴悄悄抬头,瞥见乌达脸上不停变色,心道不妙。   小贵族犹豫片刻,终于站起朝右贤王抱拳,道:“乌达想请贤王将这白雪奴赏赐给我。”   刘玉闻言色变,李夫人面露不愉,嗔怒:“不过是匹跑不快的羯马,竟也有人要抢我的?”继而罕见地缠住乌珠流,不住向他献媚。   雪奴抬眼对上李夫人,见她眼神中带着决绝,再看刘玉握住酒杯的一双手,指节微微发青,便知二人虽无言语,却已做了个无比艰难的抉择。   乌珠流“哎”了一声,爽快地挥挥手,道:“毕竟是夫人的奴隶,你若能给他一样赏赐,今夜,就让他给你当一回马驹子,你骑个一两回玩玩,新鲜劲便过去了。 ”   乌达朝身后招招手,着人捧来个精致的木盒,拿出一双金缕长靴,扬着下巴朝雪奴笑喊:“好马配好鞍。”   雪奴满心都是逃跑,思虑重重地坐到乌达身旁,任他捉住脚腕,将饰品似的长靴套在自己脚上,只奇怪大小刚刚合适。   酒过三巡,再过三巡,整个营地缭绕着酒气。   乌达喝酒上头,抱着雪奴上下其手,钳住他的下巴强迫其张嘴,举起酒碗从上倒下,看雪奴呛得呜呜咽咽却又无法出声,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,伸出舌头去舔舐他嘴角颈窝沾着的酒水。   雪奴被恶心得不行,不料众人忽然发出一阵爆笑。   “刘玉尿裤子了!”   “你们中原来的人怎都如此豪放?!”   刘玉满脸通红,身下秽物流出,但当他抬头望向雪奴,眼神却万分清明与无惧,只故作羞愤,颤声喊了句:“雪奴!”   雪奴闻言会意,想要起身,却被乌达一双铁钳似的手捏住腰杆:“不识趣的小畜生!没你的事!”   李夫人目光闪烁,视线在儿子与雪奴间游移,轻咬朱唇,贴在乌珠流耳边细语几句。   但见她酥胸半露,纤腰被乌珠流环握,嗔怒时亦带着十分的娇媚,不消片刻便说服了这名风流好色的贤王,只是自己再无脱身机会。   刘玉如蒙大赦,伸手让雪奴背起自己,将脸整个埋在他后心上,偷偷含着热泪,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离开。   乌达一拳砸在酒桌上,生生将一支犀角杯打爆。   营帐外,风雪漫天。   雪奴走路叮叮当当,觉得金银首饰紧紧黏在皮肉上,只后背与刘玉紧贴着的地方尚有丝毫温度。   “放我下来,你这样不行。”刘玉正人君子,双手无处摆放,最终在雪奴头顶揉了一把。   雪奴本就十分紧张,这会儿更觉莫名其妙,将刘玉放在路边的树桩上垂眸看去,鹿眼蒙着层紧张混合着茫然的水雾。   刘玉将自己的狐裘脱下,递给雪奴,道:“今夜只怕是难熬。”   雪奴浑身冻得通红,他本就不承认自己是奴隶,四下无人时更无须推拒,只在心里默默记上,塞外风雪夜,一件带着他人体温的冬衣。   他穿上衣服,感觉生命力又回到体内,背起刘玉向着东南角的老胡杨树疯狂奔跑,脚下镶满宝石的金缕靴灌满冰渣,勾起泥浆碎草屑,炸裂般溅至半空。   胡杨树已在视线内,雪奴与刘玉两人俱是心如擂鼓。   树下,乌红色的马尾摇摆,甩出冒着热烟的雪粉。刘曜身形隐在黑暗中,只伸出一只手不住挥舞。   “有逃奴——!”背后突然响起乌达饱含怒气的吼叫,在寒夜中听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凄厉。   刘玉回头扫视一眼,“别怕!他们都喝醉了,继续跑!”   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!”   方才那个树桩旁,乌达正正站着,狂啸大喊引来零星守卫。他见族人喝得酩酊大醉,便从怀中掏出锋镝吹响。   “快跑!雪奴快——!”   雪奴紧盯着前方,心跳漏了半拍,反应过来后豁出性命大步奔逃。   刘曜见势不妙,牵马朝二人狂奔。一面大声呼喊,一面迅速抬腿翻身上马,搭箭上弦、张弓满月,对准乌达脑门心连射三箭。   “咻——!”   乌达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箭矢,嘴里不断吹响尖锐的锋镝——这是匈奴人世代相传的警报,不消片刻,整个匈奴大营俱被惊醒。   “手来!”刘曜一手策马,一手递出。   雪奴跑得断气,递出颤抖的手掌,试了两三次才被刘曜捉住,继而被一股巨大的牵引力拖向上方。   他咬牙憋出一股劲,高高抬腿踩上马镫,千钧一发间带着刘玉跨坐马上,这才能稍喘口气,却立即色变。   “你偷了乌珠流的汗血马?!”   “王侯将相……”刘曜哈哈大笑,调转马头,对着马臀噼噼啪啪一阵乱抽,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!驾!”   匈奴骑兵迅速集结,然而汗血宝马岂是凡品?片刻便已跑至天边。   “刘彰的儿子跑了!”乌达气得面如猪肝,扯过侍卫的铁胎弓带兵策马狂飙,吼:“死活不论!给我追——!”   众人在大庆时喝酒吃肉,浑身精力无处使,兴奋地将追击当成狩猎,抬箭对着远处一通猛射。   箭矢如潮水疯狂喷出,阴影紧紧追在马蹄后,将白雪染成乌黑。   “小瘸……公子!你坐前面去!”雪奴见箭雨暴烈,心想,若是小瘸子死了,我跟刘曜决被抓后计活不下去。即刻反身将双手搭在刘玉肩头,使劲一抬一推,与他调换位置。   刘曜当先策马、雪奴在后掩护,刘玉被夹在两人中间。   然而刘玉三年前堕马摔瘸了腿,而后便再没有骑行过,此刻被颠得五脏六腑全都绞在一处,再闻见自己身下污秽的臭气,竟“哇哇”狂呕起来。   “咻——!”   铁箭凌空破风,直击雪奴,正正扎在他后心上。   “雪奴!”刘玉将苦胆汁都吐了出来,却听得一声爆响,箭矢裂帛,雪奴背后发出“叮”的一声。他大叫着回头查看,“嗳!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!”   原来那箭矢好巧不巧,正卡在雪奴颈间佩戴的项链上。   “你们趴下趴下!找死吗?!”刘曜被惊出一声冷汗,大吼:“莫要回头!抓紧我!”   说罢,抽出一根铁箭向后猛掷,狠狠插入马臀。   “咴——!”   马儿吃痛,猛然停顿,一对前蹄高高抬起,凄厉的嚎叫响彻整个平原。铁蹄落地,砸出两个巨坑,碎土飞石四处迸溅。   汗血宝马以一个前所未有的速度猛跑起来,马蹄爆响,震得山河摇晃冰雪破碎。   刘玉头晕目眩,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抖得一个踉跄,竟一脑袋栽下马去!   刘曜见状顾不得其他,放开马缰伸出双手,反身紧紧抱住刘玉。   雪奴连忙挪到前方,一手控马,一手捉住刘曜手腕,带着两人悬在左侧马腹边。   三人如此跑了片刻,将一众匈奴追兵甩得老远。   “我的手要断了!”然而雪奴的手臂也被拽到了极限,他的双腕间还锁着那条铜链子,必须一手紧抓马缰,另一手牵住刘曜,承受着来自两个方向的巨大拉力,“千万抓紧!我拉你们上来!”   刘曜根本找不到着力点,但马儿只要停下,便一定会被匈奴人赶上。成败生死,在此一举,他牙关紧咬嘴角冒血,喊:“一!”   雪奴双腿夹紧马腹,咬牙:“二!”   “三!”   “起——!”   雪奴催动丹田,运足内劲,硬生生将另两人同时拉至半空。   “咚!”   刘曜脚踩马镫准备发力,忽听得一声闷响。   雪奴定睛一看,却是积雪过深,将一块凸起的巨石埋了起来。刘玉悬在马腹旁,脑袋正正撞在那石头上。   雪奴双瞳剧烈收缩,“刘玉!”   “走!别停下!”刘玉被撞得头破血流,电光火石间,一把抓住马臀上插着的箭矢。先用力将之捅入,刺得马儿狂嘶,再猛地拽下,带出一注鲜血,“你们走!放手!”   “刘曜?!”雪奴从未想过,刘玉这样的小公子,竟会牺牲自己成全一个奴隶。   身后蹄声震天,追兵顷刻便至,他的心中瞬间生出一股犹疑。心想,若是勒马停下,我们三人必定要被抓;若是催马奔走,就是我不讲兄弟情义抛下了他们,即使逃出生天又怎能安心?可他想活,想吃一口饱饭!他等了三年,只有这一个机会,他必须跑,一刻不停地跑!   “就说你劫持公子,我们还有机会。”刘曜见状当机立断,放开抓着雪奴的那只手,改用双手抱住刘玉,将他紧紧搂在怀中,一起滚到地下,“你若留下必死无疑!走!”   马上不再拥挤,冷风呼呼灌了进来。   雪奴浑身佩环叮当作响,驾一匹发狂的汗血宝马向前冲锋,随即消失在茫茫雪原。   匈奴骑兵乌央央一片,从四面八方涌上来,将刘玉刘曜两人团团围住。乌达冲入重围迅速扫视,却不见雪奴踪影,立即带领一队人马向前追击:“一帮废物!追!” 第5章 剑侠   月在中天,暴雪不止,雪奴已狂奔整整一个时辰。   匈奴营地彻底被甩在身后,再看不见,久违的自由与巨大的无助纠缠在一起,混在漫天暴风雪中劈头盖脸向他浇了下来。   大部分匈奴人在抓到刘玉时便已停下,只有乌达像条毒蛇般,对他一个毫无用处的奴隶紧追不放。   雪奴边跑边想,这汗血宝马中了数箭,此刻鲜血狂飙,身后的匈奴马个个都是耐力极佳,只要我出了一点差错,决计会被他们追上,须得想个办法脱困才是。   “吁——!”   雪奴勒马驻足,深吸两口寒气,面前是一个分岔口,一条向东北,一条朝东南。   身后的马蹄越来越响,他的心跳也随之越来越快。这要么是他此生第一个选择,要么是最后一个,生死只在一念间。   雪奴眼神一定,俯身贴在汗血马耳边低语:“马儿马儿,你且选一条安全的去路,莫再让人捉住驯养,回家去罢!”   马儿双目濡湿,倒映出近在眼前的、雪奴那双纯净如鹿的灰绿眼眸,仿佛真能听懂他的话。长嘶一声,不知是为着身上的伤痛悲鸣,抑或是为自由高歌,前蹄在地上剐蹭,急速向东南方跑去。   雪奴见了马儿离去的方向,一把从脖间扯下项链,朝落东北向的路口扔去。继而瞄准一座覆满积雪的巨大树墩翻身跃出,于空中双手抱头缩成一团,以狐裘将自己紧紧裹住。   他重重摔下,于没过膝弯的积雪中滚了一路,直至狐狸毛上沾满雪渣,将自己变成一颗硕大的雪球,才到那树桩旁边定住。   如此,雪奴便伪装成了一棵树墩!   风雪呼啸乱卷,不消片刻便将地上的痕迹隐去。马蹄声由远及近,震得路旁的枯树枝簌簌抖落冰棱。   “吁——!”乌达发现情况不对,于岔路口前勒马,目光在两条道路间逡巡,“两条路?”   “此处有马蹄印,当是向着东南方跑了。小主人,追?”   乌达策马徐行,从树墩前走过,视线刮过雪奴的伪装,心头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,“他有一双绿色的狼眼。”   他说着话,视线再次扫过那颗树墩。   一轮明月大如圆盘,正正高悬中天,雪奴浑身剧烈颤抖,带着雪粉簌簌掉落,眼看就要被发现。   幸而一阵狂风起,吹动空中漂浮的狭长流云。   光影忽明忽暗,乌达看不真切,便抛去这一丝怪异。他朝着分岔路低头细看,流云飘过后,月光再次洒落,雪地中金光一闪。   乌达迅速捕捉到这刹那的闪光,眼神一亮,笑道:“果然是个狡诈的奴隶!”   骑兵下马,将埋藏在雪地中的项链拾起交给乌达,问:“主人,我们已追出近三十里,只不过是个白雪奴,我看……”   乌达一鞭子照面抽下,将那骑兵打得皮开肉绽,叱骂:“给我追!”   雪奴听着马蹄声渐远,却半点不敢松劲,知道乌达是个暴虐的小贵族,这样人的往往十分偏执,不达目的誓不罢休。   他心中计较,乌达若是追不到我,定然返回再看,届时便会发现树墩的变化,然后往另一侧追击;然而我又已经没了马匹,不消片刻就会被他们追上。   我面前三条路,一不可原路返回,二不可追在乌达身后,三不可另走一路。我既已走到这里,余下的选择只有苦捱!   雪奴思虑迅速,下定决心后便不再摇摆。   他外头裹着的狐裘已经被冻成僵硬的壳子,所幸缩在其中盘腿打坐,默念那套不知名的心法。调匀内息,催动气劲流转周身,渐觉四周的寒冷减退。   风雪一夜不停,乌达寻雪奴不见,知道自己被骗。约莫一个时辰后,果真折回此处仔细查看,继而又朝着另一条路跑去。   再过一个时辰,那贵族少年气急败坏地返回,在原地徘徊了近一刻钟。直到右贤王派人前来传话,道那小奴隶已被射伤无须再查,这才恨恨地离去。   雪奴练功时,六感分外清明,听见匈奴人一问一答,知晓刘玉与刘曜都已经脱险,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内。   再过两个时辰,他才将内息收回丹田,练功时物我两忘的感觉逐渐消退,饥饿与寒冷便漫了上来。   雪奴红发披散,碧眸清澈,浑身皮肤同冰雪一般洁白剔透。   他张大了双眼,伸出羊脂玉般的食指,指尖轻轻点在冻成一个硬壳的狐裘上面。   “剥!”   冰壳子发出一声脆响,裂缝沿着他的指尖同时相上下蔓延。   当罩在雪奴面前的冰冷硬壳破成两半,整个荒原风销雪霁,清晨第一缕微光落在少年挺翘的鼻尖,继而将他整个笼罩。   雪奴从一颗冰雪巨蛋中被孵化出来,仿佛光明神来到世间。   再回首,天大地大,何处为家?   为奴三载,终得自由,雪奴面向匈奴的方向,定定地站着,直到雪落满头,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,积雪片刻便已没过脚背。   情势不容他犹疑,雪奴转念一想,只要人有自由,去哪里不都是好的吗?他索性追着汗血马奔逃的方向,沿东南那条小路离开。  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广袤雪原只有两行脚印。   白天,雪奴一刻不停地向东狂奔,那是家的方向。渴了,便凿开冰封的湖面,灌下一肚子凉水;饿了,便将冰雪捏作一团,当成青稞饼子吃下。   夜里,在树兜中避风,盘腿打坐调息运功。只是这功法如瀚海汪洋,无人指点,能够运转已是奇迹,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为岑非鱼那样的高手。   约莫过了半月,雪地上的人畜脚印越来越多。雪奴知道,自己已经快要走到集镇,便越发小心。   这天夜里,他照例寻到一块背风的崖壁,仗着自己饿得骨瘦如柴,从窄小的裂缝间钻进石壁底部,那是一道因常年遭受水蚀而产生的狭长空洞。   打坐至半夜,雪奴耳朵抖动,忽然睁开双眼。他卧倒在地,胡乱抓起积雪堆在面前,将这一道缝隙糊住。   片刻后,急促的马蹄声爆响,成群的骏马片刻间已奔至崖壁前。   雪奴敛声屏息,以食指在积雪中戳出两个窟窿,凑上前去窥探。   天空中星月如钩,胡杨林黑漆漆一片,冷月清辉洒落,冰晶随着云朵流动闪烁微光,仿佛漫天星子都落在地上。   “哈哈哈哈!周坞主!切磋切磋,你莫要跑呀!”   当先那人策马狂奔,背后背着柄长剑,乃是一名白衣剑客。五名壮汉用生硬的汉话笑闹喊叫,对他咬死不放。   剑客被逼至绝路,索性勒马定在原地,调转马头。   从雪奴的方向望去,只看得见他背影挺拔,身材劲瘦,宽阔的背脊绷得笔直。一如雪中劲松,任凭狂风吹打纹丝不动。   片刻后,竟有一只雀鸟翩然落在他肩头。   “吁——!”   五名胡人胯下马儿健硕,顷刻便至山前。见这剑客定在了原地,极熟练地在其四周围成半圆,将所有去路堵死。   显然,这是一股盘踞当地的山匪。   “周坞主剑术很是厉害,未想到人还这般年轻俊朗,只不知你跑个什么劲,难道是怕爷爷们将你扒皮拆骨当狍子吃了?”   说话的男子立在正中,手中拿一对硕大的铜锤,当是五人的头领。   “十二连环坞不愧是江南第一帮!不止水上称雄,在雪地里脚下都比别人滑呢 !我看坞主干脆改个名字,莫叫周望舒,叫周望逃得了。”   众人将周望舒当成了落网的困兽,满口污言秽语混着笑声,在塞外空旷雪夜中久久回荡。   雪奴暗地里细细打量,见周望舒头上发髻一丝不苟,玉冠上镂空雕着八卦,织锦白衣暗绣祥云纹饰,腰间挂一枚通红的血玉佩。   穿着打扮华美古朴,不似寻常江湖人。   果然,周望舒听得这些羞辱言语,不见丝毫怒气,端端正正坐在马上。月下白衣胜雪,与对面五人泾渭分明。   对方不见周望舒答话,嘲道:“周坞主千里迢迢出关至此,莫不是就为了半夜在这雪地里与我们跑马?”   “不知右贤王有何赐教?”周望舒的声音如冰似雪,说话间不带半分情绪,却不怒自威。雪奴听得双眼大睁,直觉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听过的,最为好听的声音。   男人显然是被对方的威压所震慑,即刻举起铜锤,提高了声音,道:“咱们飞沙帮三月前才归附贤王,坞主真真是与传言一般消息灵通。其实呢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!兄弟几个想与你切磋一番,看看这中原武学到底是个什么狗屁模样。”   周望舒根本不为所动,只说:“请先传话。”   “你! 远到是客,还是先由我们兄弟几人好好招待一番吧!”男人铜锤相碰,擦出一道亮银火花,其余四人得了信号,瞬间拔出武器,同时向周望舒攻去,“便请你埋骨此地,永世不回!”   雪奴见周望舒根本没有动作,一颗心提到嗓子眼,莫名地为他着急起来。鼻尖凑到冰雪上也未发觉,温热的鼻息将冰雪化开一个小洞。   “铮!”   五人攻至面前,周望舒这才拔剑。然而也就是他拔剑的这一刹那,五名男子应声滚落在地,没能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,也不见血迹。   雪奴连眼都没眨,却根本未能捕捉到周望舒的动作。见他只是拔剑出鞘、再收剑入鞘,电光火石间,一剑取了五条性命! 第6章 说书   这一剑令雪奴看得激动不已,顿时心跳如雷。他心想,若是我能如此人这般,便再不会受旁人欺凌,当是何等的逍遥自在?但我想必此生都不可能学得这样的武功。   雪奴想着,不禁悲从中来,发出一声轻叹。   周望舒耳朵一抖,显是发现山底有人,然而他只回头看了一眼,根本不放在心上。   白衣剑客策马缓步前行,肩头的雀鸟轻啄他的发髻,扑扇翅膀,依依不舍地飞离。   直至周望舒化作一片白雪消失风中,一道极细的血线才从那五人脖间线路,鲜血缓缓流出。   雪奴看得入神,等血花开到自己脚下才反应过来,飞速钻了出去。当晚练功被打断,饥饿感如潮水席卷,只觉前胸后背都在相互摩擦。   他连滚带爬扑到尸群边,趴在雪地里翻找食物。   “唔唔唔!”硕鼠般疯狂咀嚼冷硬的干粮,咕咚咚一气灌下整袋马奶,直直吃到小腹鼓胀,差点没噎死过去。   雪奴先道了一声“得罪”,伸手摘掉尸体身上的金银首饰,又选了一个与自己身材相仿的人,将其外衣剥下。他并起食中二指,摩挲尸身上的剑伤,想起自己在乌珠流处所受的欺凌,呆望着冰冷的尸体。   片刻后,雪奴长啸一声,速速逃离当场,怀揣从仇人处得来的金银与食物。   他走在风雪中,四周漆黑一片,受到周望舒镇定气度的感染,开始冷静思虑自己的未来。   心想,这飞沙帮竟是乌珠流的人,可见匈奴势力范围极大。他当年血洗了我的部落,此刻云山牧场说不得仍在他掌控下。若是乌达铁了心要抓我回去,我跑回部落无疑是自投罗网。   雪奴面朝着家的方向,停住脚步,现在他连家也不能回了。   恰在此时,风停雪止,晨光破开云层洒落大地,将雪地中一行隐约的马蹄印照得晶莹闪光,雪奴不禁感叹:“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!小瘸子的大道理从前听来无趣,未料处处都能用上。”   “以后当要好好读书习武,”想到那白衣剑客周望舒一剑直取五人性命,这剑客既是乌珠流的敌人,跟在他身后定然安全,他又忍不住想起没有逃出来的刘玉和刘曜,喃喃道:“也不知他两个如何了。”   说罢,从衣物上撕下布条,将手脚腕上四支铜铃包好,循着对方的马蹄印跑去。   雪奴追了周望舒七八日,心中越发好奇。   这白衣剑客在冰天雪地里走走停停,凡遇高山低谷,必然前往查探,他并不欣赏风景,倒像是在寻找些什么。   “可他的模样太也淡然,万丈高崖边一骑漫步,马蹄声慢悠悠的响,跟奚琴奏出的乐章同样动听。”雪奴在路上孤苦难耐,竟突发奇想,凡等待周望舒入谷上山,必定团个小雪人,放在身边与自己说话。   有时无话可说,便学着周望舒的马蹄声,“得啷得啷”地瞎叫唤。   因为总是跟在周望舒身后,雪奴从未看见过他的正脸,但在心中将这剑客的眉目描摹过千百遍。   “剑客必然有一双冰冰冷冷的眼,他看东西时总是扬着下巴,连脑袋也不转,”雪奴对着他那没鼻子没脸的小雪人,食中两指勾起,从太阳穴处向外比划,“那么眼神就是斜斜地睨着,将世间万物视作草芥。”   山匪马帮的宵小前来搦战,周望舒能甩则甩。   只因胯下一匹凡马,偶尔会被追上,他总是先问来意,再表态度,每每等待对方先动手,这才拔剑出鞘,一剑毙命。   雪奴对他的崇拜之情日益增长,在其身后越跟越近。   某日晨昏相接时,周望舒行至云山山脉间的狭长谷地。   山中忽然蹿出一群穿狐裘豹皮的西域人,身法诡异灵动,逼得这剑客出了两招。   雪奴躲在上方山崖间向下眺望,不禁为周望舒捏一把汗,慌忙间脚筋抽搐,踢落一块滚石,“哗啦”碎在地上。   “你必要埋骨黄沙地!逃不过天山圣教的追杀!”西域人磨刀霍霍,仿佛周望舒已是俎上鱼肉。   然而周望舒始终从容不迫,只冷冷地问了一句:“道法自然,谁可称圣?” 他说罢,连出两剑,一剑杀一人。   铮——!   周望舒出了第三剑,最后一个西域人大喊着喷血倒地。但剑客并未收剑入鞘,而是转身面对雪奴所在的方向,视线从地上的碎石处,移至头顶断崖。   雪奴紧贴崖壁站立,敛声屏气,吓得满头大汗。   天地静谧,大雪纷扬,寒风吹落铁剑血槽中的红珠子,“嘀”一声被摔在石板上。   雪奴将心一横,所幸提着嗓子长叫一声:“喵——袄——?”   “铮——!”   周望舒似是笑了一下,收剑入鞘,向前走了一步,脚步声回荡在峡谷中。他停顿片刻,调头翻身上马,嘚啷嘚啷地朝前方行去。   雪奴迫不及待地蹿上前,只捕捉到一个朦胧的影 。   剑客的眉目看不分明,却是浓黑如墨,一袭白衣伫立天地间,是一幅中原宗师出手绘就的精美水墨画。   周望舒自南向北,走遍了云山西段的荒原与谷地,终于来到玉门关外一小镇,径直走了进去。   雪奴停步驻足,低头查看自己的行装——从死人身上扒下的衣裤鞋袜,由雪白变为污黑的狐裘。   他随着母亲信奉天山祆教,最为注重洁净,每日晨昏时分必然仔细清洁自身。但这几日匆忙逃命,竟把阿胡拉给抛到后脑勺。   想到周望舒那身白衣,只觉两人云泥之别。   雪奴到丛林中寻得一处冰湖洗澡,攥住沾满泥浆的长发使劲搓揉,闭眼咬牙在湖水中浸泡,爬上岸时抖得跟筛糠一样。   牙齿不住颤抖,他瞥见放在岸边的包袱,满满的金银饰品。甚至于乌达那双金缕靴上的宝石和金线,也全都被他抠了下来,而靴子则早已被烧成灰烬。   “刘玉说怀璧其罪,我不过是天地间一个落魄流浪子,丝毫没有与他人抗衡的能力,平白拿着这些,反易招人眼红。”雪奴堆了个没鼻子没脸的小雪人,哆嗦着与他商量,“少带些?你说得对。”   于是,他便从中捡了些质细碎轻薄的,用精钢箭挑起,放在炭火中细细烤化,拨弄成小块的碎金、碎银,再以雪水浇冷,埋进泥土中刮蹭,如此便与市面上流通的碎银两没什么两样。   其余事物,直接在一颗大树下挖坑埋了。   他虽然衣衫破烂,但收拾得清爽,一双碧眼倒映出山河雪原,说不出的清明灵秀。   雪奴长啸一声,迈步朝着集镇走去。   西域与中原的关系若即若离,自十四年前赵王梁伦到玉门平叛,双方休战言和,开设边贸集市互通有无,出现了十余年的“原初盛世” 。   集市上车水马龙,叫卖声此起彼伏。西域的皮毛、兽骨、奇珍异宝,中原的药材、香料、绫罗绸缎,琳琅满目。   雪奴万分好奇,挤在人群中偷偷张望,忽而被人在脸上捏了一把。   “这是谁家的白雪奴?竟自个走到集市上来,模样倒也俊俏,不知是个什么价钱?将你主人唤来。”   说话的是个汉人,脸上带着轻浮的笑,根本不把这羯族少年当人看待。他说着话,一巴掌拍在雪奴屁股上,抓着臀瓣又掐又捏。   雪奴心中羞愤难当,他不愿多生事端,只用力挣开这令人恶心的男人,迅速钻到人群中去。   他想不明白,为何羯人总是无法避免沦为他人奴隶的命运?   雪奴走过一片冒着白烟的小吃摊,肚子“咕噜噜”叫起来。   他站在远处,将手伸入荷包,反复搓捏着一小粒碎银子。仔细观察摊上的食客,摸清了吃饭买卖的规矩,鼓起勇气从容走近。   那小摊十分简陋,直接在雪地里摆了数张小方桌。   雪奴看别人都吃馄饨,自己也点了一碗,付给店家一文银子。然而纹银在塞外并不常见,他受店家指点,又到街边当铺换了些五铢钱。   他习惯了躲藏,此时捧起碗喷香的葱花猪肉饺,寻到角落处的位置,以后背对着街面独自坐着,伸长耳朵听街边满头白发的老人说书。   “话说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。建安二十五年,前朝文帝受禅,天下遂分为三国。”   雪奴听着这段《三国演义》,心中觉得好笑。   只因小瘸子刘玉一家向来认蜀汉的刘禅为祖宗,不敢将前朝旧事拿来品评。然而,成王败寇,天下百姓不都拿来取乐?   惊堂木“梆”地拍在桌上,说书人嘿嘿一笑。   “今天说的,便是这魏国的降将、大周的申门亭侯,镇守玉门二十年,一朝谋反受诛、身名俱灭的赵氏父子——赵铎、赵桢两个将军。”   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,“你说得不对。”   雪奴听这声音熟悉,下意识回头去看。   冷不防手中汤匙掉进碗里,油星子溅入眼中,当即捂住双眼,哭唧唧将脑袋转了回来,不敢让那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。   周望舒肩头落了层薄薄的雪粉,可见一直稳坐如松,也不看那说书的老头,只问:“赵家军不过五万,大周兵力是其数十倍,如何谋反?”  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,那说书人也不恼,笑:“这位公子是年轻人,不知当时朝堂局势。武帝病危,发诏令诸侯藩王各归封国,只那齐王在京中盘踞,欲与今上争夺储位。赵王梁伦的封地乃是幽、凉、并等西北诸州,他前往并州收兵时,遇上了曹魏降将、镇守玉门关二十年的赵铎。你们是不知,当时在边关,老百姓都将并州军唤作‘赵家军’,那赵铎的能耐可想而知。赵王要从他手中收回兵权,谈何容易?况且,那赵铎是齐王的亲信,同齐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赵王不可能养虎为患,他的封地容不下齐王的人,齐王的人亦不可能真心臣服于他。果不其然,赵王派人前往收取虎符时,那赵铎知道自己若交了权,往后便只能任人鱼肉,故而以匈奴来犯为由,拒不交出兵权。赵铎为保全性命、支持齐王,与北匈奴的乌珠流内外勾结,说他同齐王里应外合意图谋反,并非没有道理。”   周望舒的声音冷似冰湖最底层的水,道:“原初六年五月,齐王于洛阳病逝。而赵氏父子‘谋反’,是十月初五。”   看客们哈哈大笑,嘲道:“就是!赵氏父子原是为了带兵,去阴间为齐王护驾么?”   不知是谁喊了句:“我说老头,你这一个案子说了大半月,这赵多赵少的听来太也无趣!时至今日,谁还管他谋不谋反?”   当场气氛热络,竟有人大着胆子,说:“要我说当时本就该是齐王即位,结果却便宜了怀帝这个傻子。这大周朝啊,我看是气数将尽!”   众人笑得乐不可支,指着那说书人不住嘲讽。   老头尴尬地摇摇头,惊堂木“梆”地一拍,道:“那今日老头便给你们说个,新鲜的。”   他莫名其妙地久久停顿,屈起手指、以指节在桌面敲击三下,又停了片刻,这才继续说:“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,自从武林第一人赵铎谋反被诛,中原江湖十年萧条。你们可知赵氏父子师从何处?   听客扯着嗓子,答:“这有谁人不晓?中原武林至尊,少室山。”   “是极!五年前,又有一名僧人入了红尘,江湖自此被他一杆银枪搅动。这人便是白马银枪、江湖浪子,岑非鱼。”   好事者被吊起胃口,问:“岑非鱼我可听说过,月前单枪匹马挑了十二连环坞,要知道坞主周望舒,那可是武林公认的剑道天才,他竟也落了下风,这花和尚到底是何等样人?”   雪奴的耳朵竖得老高,觉得中原、江湖、武林,无一样不新鲜。尤其是从他人口中听见周望舒的名字,便觉得二人间共享了一个天大的秘密,心中激动不已。   然而周望舒听到此处,却将钱放在桌面上,默默离开。   说书人一捋胡子,道:“周望舒失踪数月,江湖传言,他是与人约战,战败被杀了。否则,十二连环坞所掌控的江淮河运,也不会就此落入江南士族公卿们的手中。” 第7章 借命   雪奴听得云里雾里,到此处,却禁不住一拍桌子站起身来,正准备为周望舒辩护。   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哗,他生怕多生事端,只偷瞄着周望舒,看他走进不远处一家客栈。连忙背对街道坐下,几乎将脸埋进碗里。   “你说得是这名红毛羯奴?”男人吼声如雷,内劲十足。   雪奴惊恐地回头,发现一名彪形大汉正对自己怒目而视。大汉身后跟着两名打手,另有一人雪奴却是见过——正是方才兑换五铢钱时,那名和和气气的当铺老板。   当铺老板额头冒汗,卑躬屈膝,道:“正是正是!您但看他皮肤雪白,便是逃跑的羯奴无误。咱们做点小生意,受石爷您和飞沙帮的庇护,方才我留了个心眼,看他身上还有许多余钱……赃物,便寻思着,就当作十月的孝敬钱给您留着。”   “你个老东西!知道你石爷喜欢走旱路,滚滚滚!”石爷哈哈大笑,一把撕破雪奴的外衣,见他身上金银零碎掉落在地,“你这白雪奴胆儿忒大!须得学学为奴为婢的规矩,给老子识相点,玩够了便不为难你。”   雪奴整个人都落在石爷的阴影中,心中难免惧怕。但他自从冒死出逃,呼吸到自由的空气,哪里还能再忍受为奴的苦楚?   纵使无用,他也必须反抗!   雪奴一把扯起四角方桌,朝着石爷猛摔过去,调头就跑。   “操你妈的小畜生!”滚烫的汤汁淋了这大汉满头满脸,他瞬间色变,“老子看你往哪跑?!”   “救命——!”   雪奴只跑了三步,便被人挡住去路。   石爷一步跃至他身后,胳膊一抬一抡,粗糙的手掌掐着他的腰杆,直接将他整个人抗在肩头。   雪奴虽大声呼救,周遭的人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,哪怕是替他说句公道话。哪里还有刘玉所说的,世间君子俱是“泛爱众而亲仁” ?   石爷一手扯掉雪奴的裤子,食指对着他的后穴捣了几下。然而少年未经人事,那处又紧又窄,他不得其门而入,只得改在雪奴的臀瓣上狠狠抓捏,“老子今天操死你个贱奴!”   “救……”雪奴还想再喊,余光瞥见周围,甚至还有人正低头偷偷在地上捡碎金渣,即知求救无用。   “操!”石爷阔步前行,满眼都是欲望火光,忽然吃痛大叫。   雪奴竟一口咬下,直将石爷的耳朵咬掉了一大半!   石爷当即暴跳如雷,将雪奴抡起来摔在地上,一条粗壮的大腿踩在他肚子上,将这瘦弱的少年踩得鲜血狂喷。   “救……唔!”雪奴被踩得五脏俱裂,眼前发黑。   心知这一顿打决计逃不过了,便迅速催动内劲,举起双手护住脑袋,将身体蜷缩成一团,祈祷不要令脏腑受到致命内伤。   拳脚如同暴风雨般,从四面八方落下来,停歇片刻,是旁人劝解石爷先去疗伤。接着,便有人将雪奴拖到窄巷中。   两名壮汉将木棍攒在手中掂量,竟从对少年的凌辱中寻到了快乐,一把抓起雪奴的长发,厉声喝道:“叫老子一声爹,便留你一条狗命。”   雪奴双眼肿得像核桃,喉咙咯血,“咳、咳咳,狗……”   棍棒劈头盖脸落下,“娘儿们似的,老子可不稀罕。大声点!”   “狗!你才是狗!”雪奴的泪珠从眼缝中滑落,“去你妈……唔!”   那两个壮汉当即被雪奴激怒,一人钳着他的下巴,逼他张嘴,将棍棒伸进去一通乱捅。   “唔唔唔!”雪奴激烈挣扎,口中血沫狂喷。   另一人扯开裤带,解开亵裤,抬起那话儿开始吹起口哨。   “唔……”雪奴拼了命将棍棒拔出,一口咬在男人手上。那男人吃痛一把将他甩开,滚烫酸臭的液体劈头盖脸淋了下来。   继而又是一顿毒打,他已疼得昏死过去。   再次醒来,已是月在中天。   雪奴的头被打破了,头发被揪下数缕,浑身青紫充血,幸而内劲催动及时,竟未被打伤内脏和骨头。   可即便如此,他也根本没法再站起来。   雪奴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里,感觉到浑身冰冷,连血也不再流动。心想,我怕是活不过今夜了,可我生来从不作恶,为何命运待我如此不公?孤零零一个人流浪天地间,连饭也不曾吃饱过。   他不甘心!   风雪夜,三更天,万家灯火灭,只有客栈二楼一灯如豆。   周望舒坐在桌边,眉峰紧促,他的面前放着两张黄纸。   第一张,是奇形怪状的变体字,意为:幽州军旧部,十月初六收尸,不见赵桢;第二张,则是上好的洒金银光纸上写着古拙劲正的汉隶:三弟,莫往。   他叹了口气,将两封书信都卷成小筒,放在油灯上烧了。   提起桌上三尺剑,推开窗户直接一跃而下。落地后立即退后一步,抬手按在剑上,“何人?”   地面积雪半尺,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深陷其中,似是一条刚从屠夫手下狼狈逃脱的野狗。这团物事的后面,还拖着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,零星散落着几个血掌印。   月光洒落,雪白血红 ,触目惊心。   周望舒冰冰凉凉的两字,生生将雪奴从鬼门关内拽了出来。   雪奴浑身浴血,抬手顿在空中,不敢碰到对方一尘不染的靴子,气若游丝,“救我……求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手便重重落在地上,没了声息。   “人各有命。”周望舒皱眉,从这半死不活的白雪奴身旁饶了过去。循着他在地上拖出的那道血痕,走到馄饨摊上。   “有何赐教?”周望舒的声音与冰雪一样冷。   “约在半夜,扰人清梦。”空旷的街市,十字路口只摆了一张方桌,手持惊堂木的说书人独自坐着,“老朽自知命不久矣,万望见谅。”   周望舒点头,“请讲。”   说书人“梆”地一拍惊堂木,笑道:“却说原初六年十月初五,匈奴将领乌珠流,亲率八万大军攻打玉门关。大周朝的前锋赵桢,领五千白马军冲锋在前,带三万赵家军出西门与敌交锋;镇西大将军赵铎身中毒箭,坚持亲率兵两万驻守东门。你知,他防得是什么?”   周望舒冷哼一声,道:“赵王梁伦驻扎在云山东麓,后半夜乌珠流撤兵,他便领十万幽州军,全歼 了幸存的两万赵家军。”   赵氏父子西出玉门抵御匈奴铁蹄,还需分神向东,时刻提防着大周朝那利欲熏心的王爷,对忠臣良将们阴谋算计。   说书人哈哈大笑:“赵氏父子军神在世,以弱胜强并非难事。东面,有曹三爵带一千白马军前来增援,以他的武力,万军丛中生擒梁伦,根本不在话下。”   此话一出,周望舒若有所悟,问:“曹三爵手下白马军中有奸细?”   乌珠流撤兵,西面不再有威胁。北面的鲜卑仍在内乱,根本无暇他顾。南面青山延绵,荒无人烟。东面既是梁伦所在的方位,也是曹三爵带兵增援的来向。   问题,必定就出在东面。   梁伦不是赵家军的对手,若是正面交锋,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全歼对方,他定然使了什么阴谋,比如说,奸细。   然而西线战事吃紧,军中将士不可能与外人联络,如此想来,便只能推测——曹三爵从东面带来的一部分白马军中出了奸细,他可能是赵氏父子的亲信,连夜出逃、轻装简行,先于大部队到达云山,再与梁伦接头,伪造书信、假称增援。   若真相如此,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!   “书,说完了。”说书人却不答,收起惊堂木,仰头长啸——   “白马饰金羁,连翩西北驰。”   “借问谁家子,幽并游侠儿。”   他双手在两侧滑动,原来早已没了双腿,坐在简陋的轮椅中。木轮转动,白头说书人颤颤巍巍没入黑暗中,吟咏着一首《白马篇》。   周望舒紧握长剑,声音提高了许多,大喊:“你是白马军!奸细是谁?”   说书人不答,只悲歌——   “长驱蹈匈奴,左顾凌鲜卑。”   “弃身锋刃端,性命安可怀?”   周望舒双眉紧拧,声音虽依旧平稳,言语间却带着一股怒气,“幽州军旧部有消息,当日,不见赵桢尸首。”   说书人惊诧,瞬间流下两行血泪:“乞奕伽!”   周望舒还想再问,却被一声惊呼打断。   “小心!”   雪奴不知何时爬到巷口,扯起嗓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。   突然三箭凌空射来,呈一竖排插进说书人的后脑,令其当场毙命。   周望舒眼神凌厉,在箭矢飞来的瞬间,便从袖中掷出一枚形状奇异的匕首。刺客应声落地,咬碎齿间毒药,黑血狂喷死了过去。   他连忙上前查探说书人的鼻息,近了一看才知,这满头白发的说书人,竟是个满脸伤疤的沧桑青年。   青年颈间挂着一根旧得发白的红棉绳,周望舒将绳子轻轻拈起,发现上面系着一块兽骨军牌,上书:白马军,骑兵部,某某。   军牌上的姓名已经模糊。   周望舒沉默良久,睁开双眼。   长剑背负身后,一手抱起说书人的尸身,一手将雪奴拎起,走到城外森林中,雪奴埋下包袱的湖边。   他在湖边挖了个大坑,埋葬说书人,在其坟头插一块无字木牌。   “咳、咳咳,救我……”雪奴被扔在地上,半截身子浸在水里,被刺骨的冰寒冻醒 ,“求求你!周大侠!”   铮!   周望舒拔剑,道:“我此生第二恨的,便是胡人。”   “别、别杀我……别杀我!”雪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,连滚带爬从周望舒脚下跑开,却又栽倒在坟边,鲜血溅落无字牌,回头哭喊,“我生来想当胡人吗?!”   周望舒不为所动,一步步朝他走来。   雪奴涕泪横流,拼命挖开冰雪与土石,双手血肉模糊。他掏出早上埋下的包袱,甩到周望舒面前,“求你放过我吧!”   周望舒面带嫌恶,一剑刺出。   “不——!”   雪奴感到寒风刮过,大叫一声,连忙捂住脖颈。   然而周望舒只是将剑尖点在木牌上,行云流水刻下一行字:捐躯赴国难,视死忽如归。   雪奴瘫倒在地,不住吐血,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。   “借我……”他强撑着睁开眼,知道自己若是不抓住这最后一丝希望,今夜必将葬身此地,鼓起勇气抓住周望舒纤尘不染的皮靴,“借我一命。”   雪奴颤抖着把话说全,无所顾忌地摇尾乞怜,“周大侠!就当你借我一条命!我可帮你找……”   眼泪簌簌掉落,只觉得周望舒化成了朦胧的白影,他高高在上的,身后藏着一轮明月。   “人各有命。”   “求你。”   “你知,何谓国难?”   “嗯……”   雪奴一声嗫嚅,跟猫叫似的,而后便再无声息。   周望舒伫立片刻,肩头落下一只雀鸟,轻轻啄他玉冠上的八卦,发出柔软的吱吱叫声。   茫茫雪原,黑白光影都搅在一起。周望舒肩头的雀鸟飞起,在玉盘似的圆月上,映出一个展翅腾空的黑影。   白衣剑客反身走来,一手捉住雪奴后颈,提着他穿过漫天风雪,皮靴上带着个鲜红血手印。   “呼——!”   雪奴翻身惊醒,见个白衣男人正于窗边打坐。他长发披散,神情冷峻,剑眉斜飞入鬓,身侧铁剑透着寒气。   男人眼神从床上扫过,闭眼继续打坐。   雪奴知道自己得救了,这人就是周望舒!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看了好一阵,连眼也忘了眨。   周望舒的眉目浓黑如墨,凤目含光,然而刚刚那一瞥,眼神却似寒夜中的温茶,令雪奴从中窥见了久违的、人世间的温暖。   雪奴反应过来,低声下气地,问:“我……睡了很久?耽误您的事了吗?我、我我已经好了!我们走吧。”   他动作慌忙,扯得浑身伤口生疼,直接从床上滚下,撞在周望舒身下的长榻上,“我、我我……”雪奴几乎要哭了出来。   周望舒气守丹田,开口,“你已伤愈,便可自行离去 。” 第8章 寻迹   雪奴跪坐在地上,偷偷抬头。   想起那夜里的说书人,知道周望舒在查赵氏父子谋反案,需要在关外寻找许多知情人士,便试探性地问:“您不是在找人吗?我会讲汉话、匈奴话,羯话,巴、氐、羌这些胡族方言也略懂一些,我可以为您翻译。”   周望舒沉默片刻。   雪奴心中暗道糟糕,自己这话说得不好,像是在要挟对方。若是惹得他不悦,现在就将自己扔出窗外,大雪连天饥寒交迫,自己决计是活不成了。   然而,周望舒却抛出一个问题:“先前我与那说书人说话,你都听见了?”   雪奴当时虽然意识模糊,但关键的东西全都听见了。他正待答话,转念一想:这人明明如此英武,他的地盘怎能被岑非鱼一人独挑?若是连地盘也舍得,必定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。   他隐约感到,周望舒要查的谋反案,绝对干系重大,为免节外生枝,对方说不得会杀人灭口。   “我当时晕死过去,没有听见。”雪奴低声答话,直勾勾望向周望舒,神情真挚,“听见一些,也是完全不懂。”   周望舒瞥了雪奴一眼,也许知道他实在打哈哈,直截了当,道:“我要找的人,名唤乞奕伽。”   雪奴脑力过人,瞬间即知自己部落中并没有这人,但看周望舒的模样,定是这几日苦寻未果。   自己必须对他有用,才能继续跟在对方身边,受她庇护。雪奴实在走投无路,他被人打怕了,不想再体会一次濒死的感觉,他心如擂鼓,决定撒个谎,道:“我、我似乎听过这名字。”   但他也知道话不可说满,只说“似乎”。   周望舒目光如剑,瞬间刺向雪奴,问:“他虽是羯人,但必定隐姓埋名,你如何得知?”   竟真的给我挖了个大坑!   雪奴已经撒了一个谎,此时承认定会激怒对方,他只能赌一把,恭恭敬敬答道:“乌珠流带兵到我部落劫掠,打仗时听人喊过。但那时我才十一岁,只记得他是部落中的战士,平时不叫这个。”   周望舒眸光一闪,盯着雪奴看了好一阵,不知是在分辨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,抑或是在想要不要杀他,脸上现出一种矛盾、复杂的神色。   雪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望舒脸色,见他眉头微微拧起,心下暗道糟糕,带着哭泣喊道:“求您别赶我走!我父母都被匈奴人杀了,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平白无故前来劫掠,对,对!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!会不会是跟你一样?我、我虽不知部落是否还在,但可以带您去找。”   周望舒将视线移开,随口问道:“你多大年纪?”   雪奴松了一口气,他知道周望舒“第二恨”的就是胡人,此人心里头不喜欢自己,根本就不愿意帮他。然而,此时周望舒询问他的年纪,多半是想要更了解他,如此便会多一份恻隐心、少一丝杀戮气。大侠的心中在挣扎。   雪奴实话实说,怯怯地答道:“过了今冬便十四了。”   “十四岁,十四岁。”周望舒喃喃两下,又问:“你父亲是汉人还是羯人?”   雪奴含糊答道:“您只要看我的模样便知道了。”   周望舒刚才已经看了雪奴好一阵,此时只是瞥了他一眼,道:“你不像一般的胡人。”   雪奴听得此言,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周望舒,反问:“不像?”   他除了赤发碧眼,实则长得与中原人没什么两样,说是纯种胡人也可,说是胡汉混血也可。   雪奴先前也有过很多疑问,父亲会汉话、爱看中原的书,知道的武功心法也都是中原人的玩意儿,可他一直不良于行,不应该去过中原,更不可能从中原千里迢迢跑到边塞来吃沙子。   然而,在被匈奴劫掠前,雪奴从未出过云山,何曾知道胡汉之别?   此时想来,父亲形容枯槁、满脸胡须,平时很难看清面容,自己对他的记忆也十分的模糊,越来越不确定他到底是胡人还是汉人。   他想着想着,倒把自己也给弄糊涂了,似乎突然捕捉了什么,然而不及细想。   周望舒不置可否,起身推门而出。   房间里干干净净,雪奴他不敢再爬上床,也不敢随便坐下,干脆继续跪在地上,陷入焦灼的等待,内心天人交战。他刚才骗了周望舒,而且未料对方竟相信了自己的话,这个谎实在难圆,心道,周望舒是我的救命恩人,阿胡拉在上,我若欺骗于他,必然是良心难安。   可他转念又想,可若我无用,周望舒多半会对我弃而不顾,届时那些恶霸找来,我便没有活路。而且我听到了他与说书人的密谈,知道得太多了,若我不做些什么,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要灭口。   眼下,我也只能咬着牙强行将这个谎给圆了,只要将他带到部落,他便不能拿我如何;若是部落不复存在,他也查不到什么,届时我借着地形优势,自可伺机逃脱。   半个时辰后,周望舒回到房间,一手端着碗药汤,另一手中拿着两根木棍 。木棍间搅着一团橙黄粘稠的东西,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味。   雪奴长舒一口气,关切地问:“您病了?”   周望舒将东西都递给他,望着药碗,道:“喝。”   雪奴二话不说,将黑糊糊的药汤一口饮尽。他还在想着两人先前的问答,心道自己平生第一次说谎,骗的却是救命恩人。   药汤入口苦涩,正如心头滋味。   见雪奴把药喝完了,周望舒便向窗边走去。   雪奴把碗放好,视线却一直没从自己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木棍上移去。他从未见过这东西,直觉是什么好吃的,看来看去,实在是忍不住了,大着胆子问:“这是给我的?”   周望舒坐在窗边,碾碎一粒花生洒在手心,引来一群雀鸟。直到雀鸟飞尽,他才用眼神扫过雪奴,朝少年招了招手。   雪奴将东西递给周望舒,见对方双手拿着棍子,分向两旁扯开,拉出一道极长的银丝,眼神明澈温润,然而他看着的不是自己,而是手中这玩物。   周望舒淡淡地答道:“买药送的。”   “是……糖?”雪奴瞪大了小鹿似的眼睛。   “小孩子玩意儿。”周望舒随口道。   “甜吗?”雪奴忍不住吞了口口水,再问。   周望舒见他那模样,似乎心有不忍,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东西,道:“拉丝麦芽糖,很甜。”   雪奴站在周望舒身前,低下头,试探性地伸出舌头,轻轻舔了一下,双眼瞪得跟猫似的,“好甜!原来麦芽糖是这种味道?”   客栈伙计送来数桶热水,将屋里的大木桶倒满。   周望舒把木棍递回雪奴手中,望着窗外自顾自倒酒喝,道:“洗澡换衣服,明日午时出发。”   雪奴舔着嘴唇,差点没把牙粘掉,用力点头,竟将那两根木棍擦干净收进怀里。   周望舒皱眉,可也没说什么。   看雪奴迅速跑到木桶边,背对自己脱光衣物。少年身形修长漂亮,肩胛单薄,背沟深陷,因为连日受饿挨打,瘦得一对蝴蝶骨像翅膀般突出。   雪白的皮肤布满青紫淤血,微卷的红发落在腰窝。   “你干什么?!”雪奴正费力解开手脚腕上包裹铜铃的布条,周望舒突然出现在身后,捉住了他的手腕,瞬间如坠冰窟,“不……”   周望舒抽剑连劈四下,铜铃断作两半应声落地。   雪奴满脸惊诧,周望舒近在咫尺,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。这名剑客身高八尺,眉目如画,武功既高,人也是如此正义不凡,在他年幼的心中,简直如同刘玉所说的先圣完人。   少年忍不住落下泪来,真心诚意跪地,磕了个响头:“您的大恩大德,无以为报。”   “男儿膝下有黄金,只可跪天、跪地、跪父母。”周望舒回到窗边继续喝酒,窗外吹来寒气,将他的呼吸化为白霜。   雪奴将自己整个泡在热水里,心中矛盾异常。   他思虑片刻,“哗啦”一声将脑袋探出水面,张口就要对周望舒坦陈实情,却见对方目中染上淡青天光,弹剑作歌。   “白马饰金羁,连翩西北驰。” 他唱了一会儿,见雪奴愣在水里,不知想说什么,“借问谁家子……”   雪奴与周望舒视线相交,又打了退堂鼓,只轻轻说了句:“我叫柘析白马。”   永初元年九月初六,天空飘着小雪,两人离开集镇。   周望舒翻身上马,目不斜视,将马鞍后头空出一截。   雪奴却自觉走在前面,接过缰绳为其牵马,忽然听周望舒说:“我以为胡人都会骑马。”   他茫然抬头,“我会骑马。啊?!”   周望舒提剑挑着雪奴的衣领,直接将他甩到身后,奋力催马向外跑去,道:“我也会。”   雪奴一脑袋撞在周望舒后背,把鼻尖都磕红了。   周望舒与前几日不太一样。雪奴忽然觉得,这个剑客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冰冷,他只是……似乎只是心中有过很深刻的仇恨。   雪奴回首遥望城门,听城中人声鼎沸,又是一日悲欢离合反复上演,见门上头刻着几个大字,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图案,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   “你不识字?”周望舒勒马。   雪奴顿感无地自容,没有答话,只告诉他:“沿着云山朝东南方向走,但不要太靠近。山里豺狼虎豹很多,我父亲就是被豺狼咬断了腿。”   他说到这里,忽然想起一件从未注意过的事情——父亲的双腿是好的,根本没有被野兽噬咬过的痕迹,更像是是堕马致使的头部淤血积压,就跟刘玉一样。所以,自己才会对小瘸子心存怜悯。   “你来指路。”周望舒将雪奴提到前方,双手环过他,再次催马,道:“此地,名唤白头镇。”   雪奴跟周望舒贴得极紧,感觉到练武之人体温很高。心中突突狂跳,心想,只是回头看了一眼,这剑客便知道我不识字,不知他什么时候会识破我的谎话,到时又会否一剑杀了我?   他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,带着周望舒走了三天,来到云山中段。   山间云雾缭绕,冰雪封冻。   周望舒手掌轻拍,将面粉碎渣抖掉,两只鸟儿吃得小腹鼓胀,连着扑扇数下翅膀才飞起,欢快地吱吱叫个不停。   雪奴将嘴边的粉末抹进嘴里,背着周望舒偷偷嘬了几下手指,转过来夸他,道:“您特别喜欢这些雀鸟?您的心地真好。”   周望舒摇头,见四周不少圣火残迹,问:“羯人也信奉祆教?”   雪奴想了想,道:“我们这一支部落名唤羌渠,据说是受到光明神的指引,从天山迁徙到此处,我母亲就是圣女。当然,现在看来传言恐怕都是假的。”   山路陡峭湿滑,两人下马徒步。   终于走到平原,却发现上边一片雪白,连匹马的影子也没有,只到处垒着高高的玛尼堆。   “啊——!”雪奴瞬间泪崩,冲上前去跪地不起,趴在石头堆上仰头长啸:“父亲!母亲!羯族的兄弟姐妹!”   少年涕泪横流,疯狂地用脑袋撞击石头,前几日刚刚愈合的伤口崩裂,洒落几滴炽热的鲜血,“上天为何如此……不公……”   “切莫过度伤怀,”周望舒居高临下望着雪奴,声音仍旧冰冰凉凉,“世上无人不死,早晚而已。”   雪奴内心仇恨翻涌,抬头对周望舒怒吼:“你知道什么?他们是我的父母亲人!是我的兄弟姐妹!我们世代在云山放牧,天降的灾祸便来到面前,我们有什么错?”   周望舒垂眸,问:“伤心又有何用?起来!”   雪奴只觉得周望舒心肠冷硬,一时被气昏了头,对他大喊:“他们都死光了!没有了!我都是骗你的,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乞奕伽!闻所未闻!我只是在利用你!”   周望舒背对雪奴,蹲在地上,团了两个雪团子。将它们摞在一起,拼成个没鼻子没眼的小雪人,塞进雪奴手中:“莫哭。”   继而抓起雪奴的衣领,将他横着提在手中,一路朝山林更深处走去,道:“还道你聪明,那些石头,是大风吹来的?”   雪奴闻言一愣,“你说得是。”石头不可得自己飞来,一定还有人活着。   他手里冰凉,眼看着雪人渐渐融化,视线忽高忽低,远处雪原上成片的玛尼堆,随着周望舒快步前行,迅速向后退去,彻底消融于天地间。 第9章 奸细   日落月升,山中寒气逼人。   雪奴被周望舒牵着,从正午行至夜半,穿过儿时游戏的山崖,走过平如镜面的圣湖,温暖的回忆如傍晚时分逐渐涨起的海潮。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一夕之间重新做回了“人”,自匈奴大营逃出来后走得每一步,都将这三年的艰辛踩在脚下,碾作泥水。   世上无人同情你,你又何必再去顾影自怜?雪奴心中暗自叹息。   这三年当中,他一次次地徘徊在生死边缘,每每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住时,总能绝处逢生。这才明白,人皆是在世间的苦难中被磨成型的,正如小瘸子常说的“贫贱忧戚,玉汝于成”,越是美玉便越不畏惧雕琢。他不愿让仇恨的烈火焚烧自己,去效仿那些逞一时之快而丢了性命的奴隶,他不断地遗忘已经过去的痛苦,不断地在仇人的脚下学会坚强,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。   他深刻地懂得苦难,才在苟延残喘中学会了如何战胜苦难。   纵使他很渺小,纵使他疲累至极。   “冷?”周望舒回头,眉如剑、目若星,眼神似寒夜中的一杯温茶。   雪奴冻得鼻尖通红,道:“不、不,唔,是,有点……冷。”他不愿让周望舒看轻,然而整个山头都被大雪封冻,他说话时就觉得自己活像个喷着白烟的大锅,实在是忍不下去了。   周望舒将雪奴一把抱起,用披风裹住继续前行,两人身长相差近二尺,跟父亲抱着儿子没什么两样。   雪奴这时才隐约地体会到,自己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。   他看着周望舒的侧影,心想,在白头镇上被打的时候,周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,我不应怨恨他们,因为他们不过是庸庸碌碌的平凡人,不是那些悍匪的敌手,无须为一个陌生人冒险,世上原不缺一个柘析白马,原就没有谁欠谁的。   人世间总会有没来由的恶与恨,因此恩与情才显得弥足珍贵。这天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因此侠义的精神才为人所称道。   周望舒恨胡人,谁又知道是否他的父母族人都为胡人所杀?他能经过一番挣扎而伸出援手,雪奴觉得,他当得起一声大侠,而自己却利用了他。   “我骗了你,周大侠。”雪奴把脸埋在周望舒胸前,觉得他胸膛结实极了,“我不是有意的,不,我是有意的,不不,我……”   “单凭一个名字,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。我本不怀期待。”周望舒抬头仰望,星河横亘,“须知,知止不殆方能长久。不明白?”   雪奴摇头,道:“我只知道你救了我,而我骗了你。”   大雪纷扬,染白了两人的头发。   “我曾在峨眉山学道,”周望舒摇头,继续前行,“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。”   “时常觉得自己过得,唉。”雪奴对天地的不仁颇有体悟,然而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,好奇地问:“你是道士?”   雪奴的视线忽高忽低,觉得天河似在流淌,听周望舒在耳边低语,“然而我非天地,岂可见死不救?我非神明,岂能轻易判你生死?奈何人活一世,许多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   雪奴觉得奇怪,问:“谁人能逼迫你?”   “中原的奴隶,都是不戴枷锁的。”周望舒欲言又止,仿佛有许多话想说,却最终全都压在了心底。   雪奴只听明白了一件——周望舒早就知道自己在骗他,但他顺水推舟,把自己送了回来。   雪奴心中半是羞愧,半是欣喜。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了解一个人,明知不该问却还是问了,“你是赵桢的儿子?你要为父报仇吗?”   周望舒摇头,“我的血是冷的,才会对你见死不救。我心里没有道,当不起大侠的称谓。”   “可你还是救了我,你离开,本就应该,你回来,才更难得。你是个大侠。”雪奴嘴上虽如此说,心中却瞬间生出了无数的推论,周望舒不想复仇还说他自己冷血,莫非,他并不是为了给赵氏父子翻案,而是……要杀人灭口?   周望舒停下脚步,问:“你知赵桢战死时,多大年纪?”   “将军么?总该是已过而立。”雪奴心事重重,随口猜了句。   周望舒面无表情,叹:“赵将军战死时,十五岁。”   他的语气森林,白衣青峰,像寒夜里远在天边的七杀星。   雪奴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杀气,心中惊疑不定,我带他来此究竟是对是错?   “到了。”周望舒将雪奴护在怀中,从背后拔剑出鞘,只用左手挥剑,接连将三支飞箭格挡开,“认识?”   雪奴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,望见一座瞭望塔。塔下,是一个巨大的山崖溶洞,洞口守卫森严,俱是白皮羯人。   “别动手——!”雪奴操着略有些生疏的羯话大喊。   然而两地相隔甚远,塔上的羯族战士居高临下,听不清喊话,三根箭矢仍搭在弦上,吼道:“外族人,滚!”   雪奴转头道:“可以先让我……”   然而,周望舒根本不将守卫放在眼中。他提剑上前,一跃而起,从容格挡开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,继而如鹘鸟般轻盈落在洞口,目不斜视,问:“让你什么?”   雪奴从周望舒怀里跳下,跌跌撞撞跑到前头,朝着如临大敌的守卫们大喊:“我们不是敌人!是我!柘析白马!”   守卫们举着武器面面相觑,看这少年是羯人模样,所说也是羯族语言,彼此嘀咕两句,答:“我们部落中没有这个人!”   “我、我我,对!我找须提勒!他是我舅舅!”雪奴历经生死回到部落,竟已无人认识自己。他急得双眼通红,眼泪都要掉出来了。   “羯人少年,你不该将外族人带来,滚!”   雪奴往山洞里跑,被守卫用武器叉出洞口。他便大喊着须提勒的名字,然而山洞中黑漆漆一片,连回音都没有。   周望舒抱起雪奴,剑指前方,道:“让我们进去,或者将你们的首领请出来。”   雪奴呼吸未匀,见周望舒说完便动手,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,抓住他的肩膀大喊:“你别杀他们!”   周望舒先向高塔掷出一枚造型奇异的匕首,瞬间割断了守卫的弓弦,“咄”地扎进木梁中,如何也拔不出来。   守卫们一哄而上,周望舒侧身轻旋。他身法奇绝,人剑如一,只用剑身在守卫后劲、肋下、头顶轻拍数下,每击必中。健壮的守卫们应声倒地,瞬间昏死过去。   雪奴的话刚喊完,周望舒已在山洞内站定,收剑入鞘。纵使剑未饮血,他恍惚在方才那短兵相接的瞬间,窥见了人间最锋芒的剑光。   周望舒牵起雪奴柔软的手,道:“我不喜杀人,走。”   溶洞幽深,地面湿滑,淌着涓涓细流。   “啊!”雪奴被冷得双腿发软,跌了一跤,周望舒索性像方才一样,将他整个抱在怀中。   这一路走来,雪奴实在有些受宠若惊,不禁发问:“周大侠,多谢。可你,你为何对我这样好?”   “你说得对,没有人生来知道自己是胡是汉,重要的并非胡汉,而是他做了什么。”周望舒警惕地察看四周,随口答:“你是个孩子,我与你一般大的时候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只见整个洞穴突然火光大盛。   周望舒将雪奴抱紧,拔剑出鞘,道:“你舅舅来了。”   但见溶洞巨大,四周崖壁上数十道狭长裂缝瞬间燃起火光。七名健硕男子戴着兽骨头盔,自空中疾速跃下,从四面八方将两个外来者团团围住。   “他们是什么东西?我舅舅可不是这般青面獠牙!”雪奴可从未见过自己的族人作此种打扮,朝周望舒大喊,“将我放下,我也可作战!”   铮——!   周望舒环顾一周,似是成竹在胸,“作战,是大人的事。”   “你背后有两个!”雪奴惊呼道。   七名男子瞬间攻来,雪奴只得紧紧搂着周望舒,想为他守住身后。   然而话方喊出,只见寒芒一闪,那两人头上牛角被削去半截,周望舒的剑已收回,断角才应声落地。   “赵家七门阵。”周望舒觑准时机快步上前,如一道幽冥鬼影,刹那穿破包围,自平地飞跃至三丈高空,挥剑刺去,“你是乞奕伽!”   亮银剑光闪过,照出黑暗中一张布满伤疤的脸。   舅舅竟然就是“乞奕伽”?舅舅就是那个叛徒?!   雪奴双瞳紧缩,无比震惊,完全不敢相信。   他张嘴欲喊“舅舅”,却在临出口时咬住牙关,心想,我到现在也不知周望舒到底是何目的,他武功如此高超,若是舅舅因我而有所顾忌,定会死在他剑下,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爹娘?   但舅舅又是白马军中的内奸,害死了数万名戍边将士,如此无情无义,别人要来索命也是理所应当的。   救命恩人和亲舅舅,雪奴的内心天人交战。   乞奕伽听得这一声喊,竟出现了片刻沉默。   他被周望舒一剑划破脸颊,本就伤痕斑驳的可怖脸庞鲜血直流,在幽冥烈火的照耀下,如同地狱恶鬼。   他亮出长枪,横扫而过,大声叱问:“你是何人?”   “要将你扒皮拆骨的人!”周望舒迅速闪避。   雪奴只见枪头在崖壁上划出一道闪烁星火,他从不知叔叔有如此功力!   乞奕伽轻挽枪花,一杆银枪刚劲无敌,功法套路霸道至极,将周望舒逼得节节败退,一时间竟占了上风,“中原人滚回中原!此处没有你要找的人,更没有你要找的真相!”   周望舒以短兵对长兵,本就失了先机,但他面上仍是淡定自若,仿佛毫不担忧战败被杀。果然,待他看到乞奕伽双手握枪,先是向后一收,继而突刺斜挑,将自己披风刺破挑落后,终于开始反击。   “好一招‘守志奉道’!”周望舒大喊一声,终于提剑刺向对方,“你的《六合枪法》可谓是炉火纯青!”   与此同时,他的披风落在地上,露出怀中抱着的赤发雪奴。   雪奴调头望向乞奕伽,灰绿色的鹿眼倒映着溶洞中的熊熊业火,微卷的赤也发像是暗淡的火焰,“舅舅!”   “白……马?白马!”乞奕伽听得这一声,竟在激烈的打斗中瞬间止住,呆立原地不能动弹,眼中倒映出雪奴伤痕斑驳的脸庞。   “哐——!”   周望舒剑尖点在乞奕伽喉头,后者手中长枪落地,滚到剑客脚下,被他随意踢飞。   乞奕伽双眼不眨,紧盯雪奴,怒吼:“放开他!”   “首领!”七名战士迅速上前,将三人围在中央。   乞奕伽胸膛剧烈起伏,吼道:“全都滚开!滚!中原人,要杀要剐悉听尊便,但罪不及妻儿,你只可冲我来!”   周望舒笑了笑,眼中不带丝毫温度,问:“若我偏要拿他试剑呢?”其实,他的剑与雪奴隔得很远,只有乞奕伽因过度紧张而失去了理智。   众人被乞奕伽挥退,隐入黑暗中。   “你不可如此!”乞奕伽慌忙大喊,神情极为痛苦。   连雪奴也不知他为何会如此慌张,舅舅既然能出卖数万赵家军,则应当是个极为冷血的人。可现在,周望舒假装以雪奴为人质,只是一次要挟,乞奕伽却如此激动。   周望舒直视对方的双眼,问:“为何?”   乞奕伽被激得双眼通红,欲言又止,最终深吸一口气,道:“赵将军就是为他们而死的。”   周望舒垂眸,道:“你不说实话。”   “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,放过他吧!”乞奕伽眼中流出血泪,滴在剑锋上,瞬间碎裂,“我就是为了族人,才背叛了少帅。”   周望舒收剑入鞘,将雪奴放下,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。   雪奴连忙跑到乞奕伽身旁,搀住他的手,“舅舅,我回来了。”   “好孩子。”乞奕伽欣慰极了,却见周望舒手中的东西,当即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,接连磕了九个响头:“我,乞奕伽,愧为人臣!愧为人!”   周望舒迅速将手撤回,洞穴内光线昏暗,雪奴只看出那是一块残缺的玉石,单看一块,根本辨认不出是个什么形状,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周望舒将东西收了起来,说:“你不该听。”   雪奴能感受到,自从周望舒认出乞奕伽,杀意就越来越浓。他在这短短的交锋中,又变成两人初识时那种冰冷的模样。雪奴有些害怕,但他还是鼓起勇气,朝周望舒大喊:“请你不要杀他,周大侠!”   周望舒一把抓住乞奕伽的后劲,运起轻功推出洞穴。 第10章 灭族   雪奴走到洞穴深处,见其中竟有块极宽广的平地,山顶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,天空仿佛一只倒扣其上的圆盘,灿烂星河与皎洁白月都被盛放在内。   众人见他到来,登时如临大敌。   雪奴举起双手,证明自己是三年前被抓走的羯族人中人,细数记忆中的种种快乐,终于取得了大家的信任,而后随口编造了一个名字,便朝着高台上的一丛圣火走去。   火光金白,人影被投射至岩壁上,仿若幽冥鬼魅。   “愿阿胡拉与你同在,阿纳希塔的儿子。”说话的,是满脸褶子的圣火祭师,被部落中人称作“老麻葛”。   雪奴仍记得,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老麻葛就是如此神通。他行了个祆教的大礼,心不在焉地说道:“您还认得我。”   老麻葛笑容慈祥,让雪奴坐到自己身边,和蔼地说:“你身上,有不息的圣火。”   雪奴经历生死,已经不大相信神明了,但他不能对老人出言不逊,只问她:“舅舅会被杀吗?”   老麻葛幽幽叹道:“死神早已等在乞奕伽的门外。”   雪奴喃喃道:“我们要想个办法救他。”   老麻葛却握住了他的双手,叹道:“我时日无多了,孩子,我要替阿纳希塔将两件礼物转交给你。”   雪奴想着救人,心中焦灼,挣脱老麻葛的手朝外跑去,边跑边喊:“礼物以后再看!我把大家找来,先想个办法救……哎?!”   一个近百岁的老妪,只是稍一抬手便将自己凌空抓了回来!是时,雪奴对武学尚且知之不详,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。   雪奴被老麻葛用双手抓住,只觉得一股极强的内劲如洪水奔流,源源不断钻进自己的体内。他浑身青筋暴起,雪白的皮肤布满血丝,感觉自己像一只将要被挤破的羊皮水袋。   老麻葛虚弱地喘息,突然大叫一声,继而慢慢地将刚才传入雪奴体内的内力封在他的气海里,悲叹:“以你现在的体质,尚不能承受这股力量。我再传你一篇光明神诀,须在每日子时运功,将气海中的内劲反复琢磨而化为己用。”   老麻葛念诵着口诀,将浩瀚汪洋般的内力化作江河,共分七次为雪奴传功。她每传一次,便将那股内力封入雪奴的气海,如此反复,她自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瘦干瘪。   “呼——!”雪奴突然被传入巨大的内力,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巨大的冲击,昏厥数次再醒来,月亮移至东天,在洞穴中已看不见了。   “老麻葛?老麻葛!你怎么了?”雪奴猛然惊醒,只见一个已经瘦到脱形的老妪躺在一旁。   老麻葛悠悠转醒,虚弱地说道:“我休息片刻,你且将口诀背来。”   “光明清净,寂灭无常。会无忧愁,诸恶不侵。”雪奴每说一句,都要偷偷地向身旁看一眼,两句过后便已坐不住了,“您真的没事吗?您为何要牺牲自己传功于我?我、我的身体,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法练成什么功法?”   “不,孩子,你是阿胡拉在人间的化身,注定将带领胡汉两族走向光明的未来。穷于为薪而火传,我给予你的不仅仅是武学修为,更是整个部落乃至于羯族的希望,是人的灵魂里头的东西,它们薪火相传以致生生不息。”老麻葛气若游丝,双眼半睁半闭,颤颤巍巍地从手边的祆教圣物中取出一样东西,递给雪奴,“这是,第二件。”   雪奴伸手接过,只见一块残缺的玉石,扁平古拙,更精细地刻了些繁复的暗纹,整块碎玉呈一个马头的形状,“这有什么用?”   老麻葛摇摇头,道:“寄托你父母思念。”   雪奴想将碎玉挂在胸前,然而他心思细密,知道财不可露白,又将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靴内,再问:“您既如此厉害,为何三年前匈奴人杀来……”   “武力再高,难敌千军。”老麻葛捉住雪奴的一只手,用力地握着,告诫他:“白马,人心之狠毒,甚于剑锋千万倍。未来的路上荆棘遍布,你须时刻谨慎提防,既不可轻信他人,也不可失了本心,当以内心光明照亮漆黑长夜。”   这话云里雾里,雪奴根本听不懂。   他思来想去,心中原有的疑问与今日乞奕伽叛徒身份的暴露相叠加,他忍不住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,试探性地问老麻葛:“我有几个疑惑,您能帮我解开吗?”   老麻葛闭目,点头:“问罢。”   雪奴深吸一口气,道:“我父亲他、他会汉话,他那么喜欢中原的东西,他去过中原?”   老麻葛:“他是个汉人,乞奕伽把他带到族中时,胡汉边界上的战火刚刚停歇。”   雪奴双瞳一缩,问:“他教过我一篇心法,口诀乃是汉文,像极了佛家的经文。”   老麻葛:“你父曾在少室山习武,是佛门的俗家弟子。”   雪奴双唇轻轻颤动,问:“我们部落中,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只有他一个汉人?”   “你呢?”老麻葛张开双眼,问:“你觉得自己,是胡人还是汉人?”   雪奴语噎: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   老麻葛:“若你自认为汉人,族中便有两名汉人。若你自认为胡人,族中便只有他一个。”   雪奴隐约摸到了真相的模样。   舅舅是白马军旧部,是害死数万将士的奸细,放眼整个部落,他只对残疾的父亲照顾有加。在雪奴的脑海中,父亲的模样已经十分模糊,他只记得他形容枯槁,而脊背却挺得笔直。   他会是赵桢将军吗?   雪奴已经完全乱套了:“老麻葛,可赵桢将军,不是死了吗?”   老麻葛闭眼,疲累至极,“乞奕伽把他带来,阿纳西塔治愈了他。”她紧紧攥着雪奴的手,用力地握了三下,继而沉沉睡去。   忽然,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哗,雪奴起身张望,将乞奕伽带着周望舒回到洞中。   “您且好好休息!向阿胡拉借点火行吗?”雪奴瞥见老麻葛身旁铜盆内用来点火的药粉,登时觉得寒意袭人,随手用麻布片包了些“圣洁的种子”,匆匆忙忙跑向乞奕伽的营帐。   “周大侠,给你些点火的……”雪奴见周望舒迎面走来,忙不迭跑上前去举起布包。   然而,周望舒目不斜视,刹那间已与他擦身而过。   雪奴看着周望舒离去的背影,视线越来越模糊。觉得他与自己就像刘玉所说过的泾河与渭河 ,纵使短暂相交,也仍然清浊分明,继而各奔东西,再不能相见。周望舒待他好,跟待那些雀鸟没什么两样——救命也好,施舍也好,被骗也好,他根本就从未将一个羯奴少年放在心上,故而无所谓动怒或原谅,更莫说相交相知了。   雪奴垂眼,对着周望舒离去的方向,轻轻道了声:“多谢。”他心想,纵使你今后再不记得我,我也会永远铭记你的恩德,记得你曾摒弃两族间的嫌隙,救我于生死边缘。   雪奴长啸一声,将心中的愁绪抛诸脑后。   他随手给自己搭了个狗窝似的帐篷,然而心中思虑万千,半点睡意也无,心想,老麻葛的意思,应当是默认了我的疑问。我父不修边幅,实则眼眸清亮,不像一个碌碌无为的寻常百姓,我十一岁时他,约莫只二十出头。他让我修炼的内功,刘曜说听起来像是佛经,匈奴来的那日,他使出的不就是方才乞奕伽的那招“守志奉道”?   帐篷外点了一小簇圣火,橙黄的火光映在雪奴一双鹿眼里,变成了一团没有温度的鬼火。雪奴越想,越肯定自己的猜测,心中愤愤难平。他双腿枯瘦如柴的父亲,十年未曾踏出云山,娶了羯胡小帅乞奕伽的妹妹,生下个赤发碧眼的儿子。   可他也许就是专杀胡人的大周名将,可他,也许是枪法如神的武林天骄。   雪奴越想越心寒,恨不得立马跑到乞奕伽面前去质问他:我父亲到底是不是赵桢?若是,你怎可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少帅?若不是,那真正的赵桢到底是不是被你出卖,又背负着一身不实的罪名,去了何方?   然而当他望向对面的断崖,见周望舒在上头打坐,白衣剑卿沐浴着清冷的银月光华,便又冷静下来。   他心想,单看刘玉的爹如此狠心,便知政治当中无善恶。若我真是赵桢的儿子,这旧案、这阴谋、这千丝万缕利害干系,能成为多少人手中的筹码?则又是“怀璧其罪”。白头镇上我如此小心,一文银子尚且引来他人迫害。老麻葛看透了世间事,反反复复告诫我必须步步为营,不可轻信他人,无论周望舒是敌是友,我暂时都不能让他看出端倪。   雪奴放下帘幕,翻身便睡,陷入了久违的酣眠。   天光未亮,鸟鸣阵阵,再醒来是清晨时分。   雪奴偷偷掀开帘帐,虽不见周望舒在何处,却还是蹑手蹑脚地从帐篷后头钻了出去,绕到乞奕伽帐中。   是时,乞奕伽跪在地上,双眼充血,眼圈乌黑,显是一夜未眠。他见雪奴进来,愣生生望了他好一阵,继而对着他接连磕数个响头,悲叹:“乞奕伽,愧对五万赵家军英灵。”   此举,令雪奴如遭雷击。   他虽已有猜测,却还是在这瞬间怔住了,嘴唇哆哆嗦嗦,道:“我父……”   乞奕伽重重磕了一个响头,伏地不起,“我对不住你父亲!对不住……少帅!”   雪奴直觉像在做梦一样,然而有了先前老麻葛的回他,他心中本已有了些准备,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,将乞奕伽搀扶起来,随口劝道:“舅舅,你不要朝我跪拜,单看你如今境遇,便知当初的事另有隐情。”   乞奕伽泪眼婆娑,不听劝慰。   雪奴双手捏住他的肩膀,令他直视自己,道:“舅舅!如今英灵尽已埋骨黄沙,你再悔恨也于事无补。我的疑惑,老麻葛已经为我解答。我的身世,只有你我和她知晓,万勿冲动,当心引来周大侠。”   乞奕伽幽幽叹道:“白马,颇有乃父遗风。”   雪奴:“当年……”   乞奕伽伸手摁在雪奴肩头,面色凝重,道:“时间紧迫,接下来我所说的每个字,你都须听清。”   他从腰间取出一支极普通的匕首,抽刀出鞘,轻扣刀鞘内沿的机关。只听“咔哒”一声脆响,鞘中弹出个严实的小暗格,装着一张泛黄的青纸。   乞奕伽抽出青纸,道:“原初六年十月,赵王梁伦领亲兵赴玉门,与大帅交接兵权。他假称路遇暴雪、道路不通,驻扎在北山山阴。向时,乌珠流尚且是个小头目,可他野心勃勃,与赵王密谋佯攻玉门关;又派人与我联络,以整个羯族部落为质,胁迫我传递军机。”   雪奴眉峰紧蹙,将乞奕伽所言在脑中过了一遍,发现了问题,道:“若你仅是泄露军机,不至于扭转整个战局。”   乞奕伽点点头,“赵王趁双方交战无暇他顾,遣使传书大帅,向他索要虎符,临阵易帅乃是兵家大忌,此举自然被大帅拒绝。赵王似乎早就算好了,回头便将此事上报朝廷,朝廷遣国丈谢瑛为使,持节巡察,匈奴则退兵不动。   “是时,朝中易储的呼声很高,谢瑛忙得焦头烂额,他连夜赶来,匆匆看了几眼,不见大军临城,便回禀武帝言赵王所报属实。武帝勒令大帅,七日内交出帅印、虎符。此七日内,玉门关遭到两面夹击,赵家军血战力竭,向朝廷连发九道带血的羽檄,均被赵王在北山拦截。”   乞奕伽眼中的血红越来越多,一拳砸在自己胸前,欲大吼,然而声音却已喑哑:“我便是那道催命符啊!”   雪奴脑海中浮现出尸山血海,问:“你……做了什么?”   乞奕伽几乎要发不出声音,喘息着回答:“你父十二参军,入并州军下属的白马营,十五为白马少帅。他与曹三爵从虎符中发现楼兰秘宝,将其分为三块,二人各执一块,第三块令曹三爵秘密送与齐王梁攸。”   雪奴满心疑惑:“曹三爵是谁?白马军又是什么?”   “没时间了。”乞奕伽神色慌张,迅速说道:“我与千骑白马军护送曹三爵到东海寻齐王,回程途中才知武帝下诏讨逆。赵王领幽州军前往玉门,匈奴依约撤军。幽州军赶到时,只见全副武装的赵家军,便将他们尽数当做叛军……诛杀了!”   雪奴血气刚刚上头,却越听越冷,胸膛剧烈起伏,问:“乞奕伽,你到底做了什么?!”   乞奕伽泣不成声,竟然略有些七窍流血的迹象。他跪地抱头痛哭,道:“我随曹三爵从东面来,趁他领兵突进时潜逃。我、我提前带着……赵王的人,和他伪造的圣旨,一并送给大帅,让他们开城门,迎接……援兵。”   “你!如何能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情?!”雪奴夺过乞奕伽手中的匕首欺身上前,将刀刃紧紧贴在他颈间,整个人剧烈地颤抖,“你!你——!”   “那你要我如何做呢?!”乞奕伽怒吼。   雪奴吼了回去: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何惧哉?我没读过书,却也知道忠君爱国!你是大周朝的百姓,是赵家军的将士。五万人和五百人,孰轻孰重,难道分辨不出来么?!”   乞奕伽悲痛欲绝,“食君之禄,而令父母愁!大周何曾将我们胡人视作百姓?五万人是人,五百人就不是人了?人命怎能数计量?天地间最多的便是人,可部落里的人,是我的父母兄弟!”   “哐当”一声,雪奴手中匕首落地,他始终没有下手。这能怪谁?他们都不是老天爷,哪里争得出一个答案!   乞奕伽只是一枚棋子,在那些以天下为局者的手中,他的命,五百羯人的命,五万将士的命,乃至于天下百姓的命,俱是轻如鸿毛。   乞奕伽告诉雪奴,赵桢本领兵在西线作战,带千骑白马军向外突围出了玉门关。而后又在云山受到乌珠流的伏击,仅有乞奕伽凭借地形优势,带其突出重围,来到羯族的地界。   最终,赵桢在圣女阿纳希塔的照料下捡回一条命。   乞奕伽引颈就戮,双眼汩汩冒血,“但那已是一年后,赵家被满门抄斩,株连九族。少帅回不去,也不能回去,日日借酒消愁。后来……总之,他与你娘有了你,便留下了。”   雪奴背脊发寒,浑身颤抖,“他们为何要致我父于死地?”   乞奕伽闭目摇头,“没有为何,利字当头便是如此,你永远不要轻信中原人,不要轻信任何人。”   雪奴,一时无语。   “你的敌人,是乌珠流与梁伦。可他们权势滔天,你无法撼动分毫。”乞奕伽说完最后的话,终于大口大口地开始吐血,“不要去……报仇……白马……好好……活……”   “舅舅!”乞奕伽的血染红了雪奴的衣襟,带着他的话,如利剑般,将少年的心扎得满是窟窿,“如此血海深仇,你叫我怎能放下?!”   雪奴看着乞奕伽布满疤痕的脸,直到天光微明。   清晨第一缕微光穿进营帐,落在雪奴双眼上,那灰绿的宝石,经过此夜后,变得无法描摹的深邃。   乞奕伽满脸青紫、七窍流血,是被人毒杀了。   雪奴慌忙将那道矫诏收入匕首的鞘内,带着刀大叫着冲出营帐。   “人呢?你怎么了?人呢?你们都怎么了?!”   “起来!起来啊——!”   日光入渔网般洒落,网住了洞穴中所有的生灵,照亮天地间纷扬的雪花,微小浮游的尘埃颗粒。水源旁边横七竖八的羯人,男女老少,俱是七窍流血。   “啊啊啊啊啊——!”   整个世界没有了颜色变幻,没有了光阴流动,只剩下雪奴孤独而巨大的喘息在他自己的耳边回响。   部落中,不剩一个活人。周望舒,早已不知去向。 第11章 围攻   雪奴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悲伤里,他在连日带夜的奔逃与躲藏中学会了太多。   他抹干了眼泪,在祭台上累起一个小小的玛尼堆,心中暗自推测,有人早就在水源处下了毒,族人们毫不知情、日日饮用,才会在同一个夜晚发作,若真如此,下毒者必会再来查看。   他明白,想要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,不可有任何犹豫,于是迅速换下沾满鲜血的衣物,以方巾包裹赤红长发,隐于黑暗当中,步步为营地走出洞穴。   回首遥望,雪奴的内心竟有一丝可怜的庆幸,庆幸自己昨晚的经历太过离奇,故而根本无暇吃喝。他搓红了双手,捂住口鼻,不敢去碰被冻僵了的耳朵,生怕它们一碰就掉。   暴烈的风雪席卷大地,令人睁不开眼。   雪奴循着周望舒的脚印,在封冻的雪山中狂奔。他边跑边想,周望舒纵然心中愤恨,也不至于残杀老弱妇孺,更兼此等手段太过卑鄙,他那样的侠客绝不会做。雪奴甚至觉得,周望舒若真见到此番惨状,是绝不可能坐视不理的,故而他应当是在半夜就已经离开。   他为什么是半夜呢?他是发现了什么异常,或是去追逐什么人?   雪奴凭借着自己幼年时所学的捕猎经验,艰难地分辨出周望舒的足迹。可是,这剑侠轻功太好,他在雪地中奔跑,就像是一只飞鸿踏雪而过,他所留下的清浅痕迹不消片刻就已被雪所覆盖。   雪奴只能沿着周望舒离开的方向追逐,幸而片刻过后,他便发现地上还有数行不同的脚印,兼有一些打斗的痕迹,便一路半蒙半猜,直直追到后半夜。   此夜新月如钩,光线暗淡,负雪的群山比白日里更显巍峨,给人一种被包围和挤压的错觉。   雪奴远远地就听见了打斗声音,他佝偻着身子躲进草丛中,缓缓地向前方推进。与初遇时很像,他不声不响地趴在冰雪中,偷看周望舒与人对决。   不远处,三名劲装黑衣人将周望舒围在中央。   白衣剑客的额发垂落数缕,形容有些罕见的狼狈,他的手在抖,身体也有些轻微的摇晃。   “周坞主,不不不,您现在已经不是坞主。听说你的地盘被朝廷的人给抢了?中原人呐,心眼儿忒小。”说话的男子身材高大,肩抗一柄六尺长的斩马刀,说话流里流气的,“这深更半夜又冷又饿,你帮个忙,赶快将东西交出来,免得咱们都遭罪。”   周望舒持剑轻挥,正正刺在斩马刀的刀尖上,他借着一股巧劲,一剑将对方推开数丈。然而,他的行动已不及平时轻灵,只不过是慢了半步,前方的去路又被另一名黑衣人给堵上了。   这人同样身形魁梧,一柄四尺长剑于常人来说,必定会因过长过重而成为鸡肋,但在他手中却显得十分轻巧灵活。他将剑身一转,把剑刃对准周望舒,冷冷道:“莫跟他废话,咱们联手把事办了。”   斩马刀听了却不乐意,竟扛着刀跑上前来与这人争吵,“你个榆木脑袋!若是他并未把东西带在身上,咱们把他杀了,又能去哪里找?师父生气起来,又要打你的屁股了!”   四尺剑面无表情,骂:“蠢猪!他单骑出塞,能将东西藏到哪去?”说罢绕开斩马刀,一剑刺向周望舒。   常言道“一寸长一寸强、一寸短一寸险”,周望舒剑长三尺余,未交手便已占了下风,这下更被对方以巨力震退了数尺,喷出一口青紫色的污血。他的气度依旧从容淡定,不去擦拭嘴角的血迹,仿佛吐血的人不是自己,此时终于开口,道:“诸位拜火教的高手,本应在天山上远离尘俗寻求大道,为何要做他人的走狗?”   斩马刀吵不过四尺剑,便调转刀刃对向周望舒,嘲道:“都说你是江南第一剑客,却不想竟是如此的羸弱不堪,咱们不得不下山来,教教你们中原江湖客如何做人呐!”   白马远远看着,直觉有些奇怪。   他心道,周望舒是个不苟言笑的人,作战时几乎从不与人废话,更莫说此时已然中毒,按理应当速战速决,却突然与对方作口舌之争,应当是为了套话。如此想来,斩马刀此一言是默认了周望舒所言“他人的走狗”,透露出自己是为着“东西”而来。   果不其然,周望舒印证了自己的推测后,直言戳穿了对方的身份,道:“你们投了齐王,当真是鼠目寸光。”   “周坞主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罢。我看你内力凝滞、脚步虚浮,所吐污血呈青紫色,显是中了川狼毒。”说话的是第三名原先一直沉默着的黑衣人,他身材劲瘦、个头不高,后腰皮革袋中插着两把形状怪异的弯刀。他声音冰冷,双眼湛蓝,言谈中带着一股肃杀之气。   斩马刀不乐意听了,骂道:“你管他中了甚么毒?打死再说,快点儿的!”   碧眼男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。   四尺剑问:“你动手,还是我动手?”   碧眼男冷哼一声,道:“我只是教他知道,此举并非我等所为,故而只能怪他运气不好。周什么?今夜是生是死,交给手中刃罢。”   雪奴紧张极了,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战场,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字不落。他以此推测,这三人乃是周朝齐王从天山上雇下来的高手,专门找周望舒抢夺“东西”的。族人中毒多半不是他们所为,因为他们的目的只是对付周望舒,根本没有必要大费周折。   然而,不是他们,又能是谁呢?   碧眼男脚步如猫,轻灵无声,行至周望舒面前三步停下,郑重地道了一声:“请!”   他冷冷地吐出这一字,瞬间抽出一金一银两把弯刀,从左右两个方向同时进攻。两把弯刀如同狂舞的毒蛇,令人避无可避。   周望舒许是从未见过此等怪异武学,纵使立即举起铁剑在身前迅速格挡,也只能堪堪将那弯刀挡住。幸而他身经百战,不消片刻便掌握了对方攻击的规律,找准破绽,抽剑突刺!   碧眼男眼神一闪,正欲后退,却发现周望舒因毒气攻心,其进攻的动作出现了刹那停滞。他便捉住这个时机反守为攻,弯刀一挑,将刀尖刺进周望舒的右肩。   周望舒旋身退步,登时血流如注。   碧眼男虚虚地挥了两下刀,掸掉刀尖血,叹道:“不错。”   话音未落,周望舒已换了左手持剑,直直冲着碧眼男的左胸刺去。他的动作丝毫没有因换手而变得迟钝,显然是练过双手剑。   碧眼男嗤笑,将双刀交错,架在胸前。只听“哐”地一声,他借着双刀弯曲古怪的弧度,紧紧锁住了周望舒的长剑,让他一时难以抽出,只能被自己带着跑。继而猛地发力一扯,将周望舒朝他缩在的方向拉了过去。   周望舒被这一扯带得失去重心,看似猝不及防,实则正中他的下怀!   他中了川狼毒,内力凝滞,只能出奇制胜。先令碧眼男如愿锁住自己的长剑,令长剑沿刀身曲线穿进双刀间的缝隙,使出暗劲提剑一挑,对方的双刀便与自己的长剑紧紧卡在了一起。碧眼男以为自己锁住了他,殊不知其实也被周望舒卡主,周望舒抽不走剑,他不也拔不走刀?拔不出刀,意味着他无法再次发招。   周望舒已然反客为主,再借着碧眼男的一扯过后那一瞬间的松懈,强行将自己的内力蕴至掌中,使尽全力以剑身挑起对方的双刀向斜后方甩出,是借力打力。   碧眼男猝不及防,平生第一次在打斗中被人同时夺了双刀!   “阿九!我干你娘的!”只听一声怒吼,原是弯刀飞快射出,刀尖正刺进那看热闹的斩马刀的脚背上,他瞬间暴怒,骂道:“我去你妈的切磋比试!中原人娘们儿叽叽那一套!一起上!”   雪奴被两人精妙的武学震慑,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与周望舒打得有来有往。又见那碧眼阿九模样特异、武功奇高,且是拜火教的高手,他便目不转睛地望着,将每招每式都深深烙在脑中,决心要将这刀法与老麻葛所传授的心法同时修习。   周望舒必定是在山洞中喝了水,只因功力深厚且所饮不多,并未与雪奴的族人同时毒发。尽管如此,当他与面前这三名高手缠斗许久后,也难免成了强弩之末。   玉门夜雪,高手决战,杀气四溢,千钧一发。   “喵——袄?”   雪奴已经一无所有,他不愿再退缩,于是沉下心来鼓起勇气,扯起嗓子学了一声山猫叫。他想要以此知会周望舒他还有帮手隐在暗处,让他将三人引来,自己好出其不意帮他的忙。   三名黑衣人未觉有异,但这一声猫叫,周望舒是听过的。他瞬间忆起了什么,且战且退——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,领着众人远离雪奴。   雪奴不得不主动进攻,他伸手摁在怀中布包上,极为谨慎地前行,寻到一处上风向,悄悄地将布包中的药粉撒了个干净。   药粉在月下闪着细碎荧光,无声无息,落在黑衣人的后背上。   铮!   周望舒在羯族部落中见过那助燃的药粉,恍悟出雪奴要做什么。他立即跃步腾空,飞身俯冲,将长剑横在身前,与碧眼男的一双弯刀激烈碰撞,溅出两道闪电般的火星。   继而滚落在地,提起雪奴的衣领,带他飞快地蹿向山下。   火星子落在碧眼男的后背上,瞬间点燃了那星星点点的助燃药粉。   碧眼男始料未及,尚不知自己身后为何窜出烈火,大叫着滚进雪地,然而无论如何都无法扑灭那火焰。   “阿九!”斩马刀与四尺剑上前帮忙,一个不注意,反而将自己也点燃了!   “阿胡拉终于发了一次威!”雪奴热血澎湃,望向周望舒,“周大侠,你如何了?”   周望舒喷出一口毒血,眼前发黑,一个踉跄跌倒在地,顺着陡坡向山下滚落,他只能将雪奴抱在怀中以免他受伤。如此向着山下滚了一路,干干净净的白衣上已是血迹斑驳,他也在半途便已经昏迷。   “咚”地一声,周望舒的左腿撞在一块巨石上,两人终于停了下来。   雪奴眼看山上闪着三点橙黄火光,知道是三名黑衣人正极速向下跑来。他将心一横,把周望舒放在背后半背半拖,继续疯狂地逃窜。   幸而他从小长在云山,选了一条隐蔽的小道,又不要命地催发出气海内被封住的内力。让那些汪洋般的内力在自己体内乱窜,催着他不受控制地一路狂奔。   雪奴数次跌倒又爬起,双眼始终朝着前方。   周望舒被他剧烈的晃动抖得不住咳嗽,恍惚转醒,气若游丝道:“放我……下来……”   雪奴的手却钳得铁紧,“我的命是你救的,莫要多说,撑住!”   周望舒显是疲累至极,不再与雪奴分辨,强行运功逼出部分余毒,人虽乏力,却总算是找回了些许精神,“我害了你。”   雪奴轻叹,不语。   周望舒时而昏迷、时而清醒,不知雪奴凭着什么力量,竟背着他跑了整整一夜。   直到日光破开云层,这瘦弱的羯族少年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浑身热汗湿透棉衣,脱力昏迷。他已再无一丝力气,剧烈地喘息着,说道:“你走……找个山洞……藏……”话未说完便已没了气息。   周望舒爬到他身边,强撑坐起,将雪奴的外衣解开,双手交叠摁在其上,使劲按压数次。   然而,雪奴依然只有出气,没有进气。   周望舒不愿放弃,尽管雪奴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了,他还是如此反复按压了数十回。不知过了多久,雪奴终于发出一声极深长的抽气声,继而重新开始呼吸。   周望舒眉峰舒展,双眼阖上,倒在雪奴身上,一动不动了。   这是雪奴第二次被周望舒从鬼门关里拉回来。   天空像是床破了洞的被子,白雪棉絮般扑落。   雪奴强撑着,将周望舒拖进深林,回头把两人的足迹隐去,又脱下他的靴子,在雪地里故布迷阵。   周望舒干净的皮靴上,仍留着一个发旧的血手印——那是我留下的,雪奴心想,血迹是最难洗去的,他救过我的恩情永不能忘。   少年抖抖脑袋,重新背起周望舒,一路跌跌撞撞,寻得个隐蔽的山洞。   只是那洞口正对北方,寒风卷雪呼啸着往里猛灌。   雪奴不得不费力地捡来数块大石头将风口堵上,又在缝隙间塞满零碎的石块,只留一处极细的缺口观察四周。   一束紫色的霞光从那个缺口射入,落在周望舒脸上。   此刻,他面色泛青、嘴角冒血,显是余毒未清。   “周大侠?周大侠!你醒醒啊!”雪奴几乎要哭出来了,使劲摇晃周望舒的肩膀,却始终无法将他唤醒。他又想起三年前的冬天,暴雪不停,母亲躺在雪地里,永远地闭上了她那双宝石般的绿眼睛。   雪奴抖抖脑袋,不敢再想,颤抖着双手取出水袋,把它杵进周望舒嘴里一阵猛灌,又在他小腹上来回按压,“醒醒、醒……太好了!”   片刻后,周望舒剧烈咳嗽,吐出一口青紫色的污血,呼吸稍稍恢复。   死马当活马医罢!   雪奴接连给周望舒灌了两袋清水,他吐出的毒血才逐渐变淡,然而清水用尽,仍是远远不够。他不得不跑出山洞,用里衣裹了好大一团白雪拿回洞中化水。   天气太过寒冷,积雪中夹满冰渣。雪奴心中焦急,可他的双手已没什么温度了,干脆解开外袍,将冰雪焐在自己胸口。   “嘶——!”冰雪缓慢地融化,冰水顺着少年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腹流下。他被冷得剧烈颤抖,大张着双唇发出无声的呻吟。勉强接满一袋,他便连滚带爬地扑到周望舒身旁,捏开他的嘴唇将雪水灌下。   如此,一袋用完、再接一袋,周望舒的情况逐渐好转。   “再坚持一下,你马上就能好了,周大侠。”   “娘……”   “你也有娘?不不,你当然有娘!”雪奴听得周望舒出声,高兴坏了,跑到外头继续包雪团子。   然而他稍一侧目,忽见寒风吹落枯叶,直觉有人正朝此处疾速行来,便将积雪拨乱,抖落衣袍中的白雪盖去脚印,跑进山洞。   脚步声越来越近,雪奴双手抓着碎石一顿猛塞,“咔”的一下,终于在对方到来前完全堵住洞口。   一块薄石片掉在地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漆黑的碎石屑随风飘散,擦着雪奴的睫毛飘过,两名黑衣人正好走到山洞前方。   雪奴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,听二人似在争执,不正是昨夜里的斩马刀与四尺剑?!   “楼兰埋在土里两百年,金银财宝早都化成灰了!真不知师父在想些什么,跟个汉人眉来眼去。”斩马刀骂骂咧咧,握着根树枝四处敲打,“都说了脚印在那边,偏你心眼子最多。”   四尺剑嗓音低沉,但内劲深厚,说话声震得人耳朵生疼,道:“金银财宝?你懂个屁。瑟明帝国的钢盔铁甲才是楼兰真正的宝藏。”   洞中空间不大,仅容两人并排躺下。   雪奴将周望舒搂在怀中,捂着他的嘴,大气都不敢喘。   斩马刀搜寻并不认真,“反正我看那汉人野心挺大,人却蠢如猪,迟早要完。”他说着说着,已在洞口来回转了两次,继而离开。   “汉人多是奸诈狡猾,平庸的,才是可遇不可求。”四尺剑话不多,心思却很缜密,即使斩马刀已看过一次,他仍旧走上前去再次细细查探。幸亏这地方已被斩马刀踩得凌乱不堪,故而他也未能发现异常。   雪奴手心冒汗,松开周望舒,蹿上前去侧目向外望。 第12章 避难   雪奴敛声屏气,透过岩壁上的小孔窥视四尺剑。   “嗯?白……”未料周望舒忽然醒来,且发出了一声轻哼。   雪奴差点被他惊得跳起来,连忙竖起食指贴于唇上,比了个禁声的手势,“嘘!”   “有声音!”四尺剑耳聪目明,周望舒的轻哼未能逃过他的耳朵。他旋即飞身上前,落地时的一脚带着霸道的内力,散发出的气劲竟震得山洞微微摇晃,落下一阵碎石粉尘。   雪奴吸入粉尘后鼻尖酸涩,不受控制地仰头张嘴,差点打出喷嚏。他立即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——喷嚏没打响,反将眼泪逼了出来。   “你是狗耳朵吗?我可什么都没听见。”斩马刀不住催促,也懒得过去,“快点的!雪太大,脚印要看不见了。”   四尺剑摊开手掌,抚摸洞口的碎石壁垒,道:“周望舒,很狡猾。”   雪奴暗道不妙,伸出食指左右摇晃,示意周望舒稍安勿躁,自己则以后背撑住洞口的石头堆。   突然,四尺剑伸手向前,猛推一气。   雪奴运功死守,直咬得牙齿流血才成功挡住,高兴地咧嘴朝周望舒笑了笑。   千万束紫红霞光穿过石缝,将漆黑洞穴照得如梦似幻,光芒镂刻出少年精致的轮廓。   周望舒点点头,洞穴外隐约传来靴底摩擦雪粒子的沙沙声,他与雪奴对视一眼,都以为四尺剑已经离开,终于松了一口气。   忽然间,却听“铮”地一声!   一柄四尺长剑缘着碎石壁垒间的缝隙刺入。雪奴吓得面色惨白,周望舒浓眉紧拧,比出一个手势,示意他过来。然而雪奴若是离开,碎石壁说不得就要被四尺剑推倒,周望舒虽已无生命危险,可体内余毒未清,显然不是两名天山高手的对手,只要被发现,他和雪奴绝对都没有活路。   雪奴摇摇头,忍住内心的恐惧,任由一柄长剑在自己周围一下一下地刺入与退出,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万丈高崖前,一块松动的石头上。   剑刃再次退出,雪奴已是满头冷汗。天地静谧,唯有四尺剑步行离开的声音。雪奴无声地喘息,对着面无表情的周望舒笑了笑。   然而就是在这瞬间,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——四尺剑原来是佯装离去,半道折返,使尽全力刺入了最后一剑。   寒铁生生从雪奴手臂上擦过,雪白的大臂皮开肉绽,鲜血汩汩冒出。周望舒按剑欲起,却被雪奴制住——狭小的空间内,他借着筋骨柔软,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曲起长腿,脚尖点在周望舒左肩胛上,咬牙朝他摇头。   斩马刀等得不耐,发出一阵爆笑,喊道:“你哈哈哈哈!你那模样太滑稽了!稚子带着个废物,还能把天翻过来?”   “那阿九儿时呢?”四尺剑将长剑慢慢推入碎石壁,直至其整个没入。   洞中的两人俱是屏住呼吸,不敢有丝毫动作。   四尺剑终于缓缓向外撤去。   疼痛伴随着刺骨的冰寒,雪奴觉得,剑锋几乎要割到自己的骨头上了,他踢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袍,垫在自己与碎石壁间,顺势抹去剑身上的鲜血。   “神神道道的。老七,你走是不走?”斩马刀完全没了耐性,说罢便走。   鲜血顺着雪奴的胳膊流下,慢慢浸出石缝。   四尺剑背后的雪地,被血水染出了一道隐约的殷红痕迹,他若有所觉地回头查看。恰好日落西山,夜幕降临,看不出任何异常,他不得不强压住疑心,道:“走。”   周望舒见雪奴手脚、鼻尖俱是通红,盯着他灰绿澄澈的双眼,劝道:“你不必如此。”   “别……说话……”雪奴额头冒汗,胸口却冻得青紫,连话都说不好了。他摇了摇头,朝外跑去,继续接雪水给周望舒洗胃,“他们、他们都……死了,周大侠,你不要死。”   如此约莫重复了三四次,周望舒吐出鲜血,总算是得救了。雪奴如释重负,笑着笑着慢慢倒下,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。   周望舒伸手探在雪奴额头,只觉得火烧般滚烫。然而他这时根本无力动作,只能先撕下里衣为雪奴包扎大臂,再将他湿透的衣帽鞋袜全部脱去。   “柘析……白马。”见他左脚掌上一个大大的“奴”字烙印,周望舒的动作忽然停住,伸出食指,隔空在凸起的疤痕上比划数下,又看了一眼雪奴的睡颜,“胡人。”   哐当一声,一把质朴的匕首从雪奴靴中掉落,周望舒不觉有异,随手捡起放在身旁。他以两指拈着雪奴的束腰革带,见半块碎玉从袋中露出,便用食指轻轻推了回去。   最终,周望舒卷着一件狐裘披风,将雪奴抱在怀中降温发汗。   雪奴又梦见自己第一次逃跑被抓时的情景,孙掌事把他提到牢房中,看匈奴人活剥逃奴的整张人皮。他把所有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,又在雪地里跪了一日,饥饿摧折人心,令他恨不得马上死去。   “爹,我好饿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周大侠?”雪奴悠悠转醒,吓得弹了起来,大叫一声,“我、我、我,我不是有意冒犯!”   周望舒将他拉了回来,用披风裹好,道:“小心着凉。”他说话时,语调没有什么起伏,完全不似关心人的模样,倒像是问对方“吃了没有”。   不过雪奴还是受宠若惊,他甚至有些惊慌失措,试探性地问:“我睡了多久?是不是耽误您的事了?抱歉,我……”   “一天一夜,你很好。”周望舒叹了口气,只是雪奴,道:“应当道歉的是我。当晚我发现异常,推测下毒者必定在部落附近暗中观察,故而独自离开,正巧遇上这三名天山来客。事出突然,我未能顾及到你,抱歉。”   雪奴使劲儿摇头,暗中观察周望舒,见对方神色无异,应当是真的没有因为自己的昏迷误事而生气,才暂时放下心来。他心里也明白,自己平平无奇,在周望舒眼中是个无足轻重的路人,他离开时只怕想都没有想到自己。   雪奴寻回自己的衣物,将匕首插进靴中,不露声色地摸了摸革带侧袋中的玉石,继而笑道:“我又不是你儿子,哪能事事仰仗于你?你本就无须理会我,能让你挂心片刻,我也应感恩戴德。”   逝者已矣,此种无奈他经历了太多,又因近日大起大落,对人世无常有了新的体悟,不得不更加豁达一些。心中藏着深仇,眼里却有光明,才能在重压下继续生活。   “我们走么?我只求跟着您走到关内,便自己去寻个生计。”雪奴穿着身土色皮毛袄子,小臂小腿束上皮革护具,腰围一条手掌宽度的皮带,其上系着些渔猎用具。   周望舒看着他稚嫩的面容与跟年龄不符的沉稳神情,忽然说了一句:“你跟我回江南。”   雪奴目瞪口呆,听周望舒咳了一声,略不自然地说:“江南气候好些,捕鱼打猎都能吃饱。”   “真……真的?”雪奴的肚子发出一声巨响,高兴得不知所措,“那我们现在就走吧?我还从没去过中原,去父亲……”他说着话,忍不住向外走去,继而有跑回来,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。   周望舒看向他,眼带疑惑。   雪奴差点说漏嘴,连忙将话头拐过来,道:“父亲一直说,中原是个好地方,那儿的稻子一年收三季,人人吃穿不愁。”   “四海无闲田,农夫犹饿死。”周望舒摇头叹息,问:“你知,何谓国难?”   雪奴记得分明,这是他第二次提出此问。他心想,周望舒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,若有心结,自然是在上一辈。可大周近二十年来风调雨顺,没有什么外族入侵,自然就没有国难。他是江南人,而江南旧属东吴……是了。   雪奴脱口而出,问:“你是东吴孙氏的后人,想借楼兰秘宝来复国?”   周望舒倒抽一口凉气,面色凝重地望着雪奴。   雪奴以为自己猜对了,却不想周望舒突然笑了起来,无奈道:“你懂得倒多。”   “好了!我知道自己没什么见识。咱们还是赶紧行路吧!”雪奴臊得小脸儿通红,不得不转移话题,赶紧把这篇揭过去。   周望舒却没有动作,道:“只怕眼下还走不成,白马,我的腿摔断了。”   “是那夜滚下山时摔得?周大侠,我,对不起。” 雪奴想起当天晚上,周望舒抱着自己滚下山腰,迅速逃离三人的围攻。当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,山上一团火光,晃晃悠悠不停闪动。   而周望舒即使摔断了腿,看起来也是不痛不痒,令雪奴更加钦佩。   随后,两人换了处背风的山洞,在荒山野岭中暂时安顿下来。雪奴用风蚀的石头打磨出薄石板、石锅,架起烤架等等,捡来干草树叶,在山洞中搭了个简陋的帐篷。   游牧民族的天赋尽显,令周望舒都有些吃惊。   雪奴做完这些,便抱来一堆柴禾,让周望舒用剑削成木板。他盯着对方的剑,好奇地问:“小瘸子常说宝剑都有名姓,它叫什么?”   周望舒:“此剑名为‘望舒’。”   雪奴恍悟:“剑以你为名?”   周望舒眼神闪烁,低声道:“我以剑为名。”   雪奴点点头,心想,周大侠的父母当是爱剑成痴,否则谁会为自己的孩儿取个如此凶煞的名字?   “小瘸子?”周望舒半躺在帐篷里,手中动作不停。   雪奴盯着剑客带着薄茧的大手,道:“刘玉,他是南匈奴的质子。被乌达设计堕马摔断了腿,李夫人就把我弄回去,给他当代步的畜生。”   “不可自轻自贱。”周望舒将木板递给雪奴,又问他:“你们被抓了多少人?”   洞中点着篝火,暖意袭人。但雪奴并未就此头脑发昏,他知道周望舒是在探听情报,便答:“我当时年幼,只记得有许多人。”   周望舒继续削木头,问:“有一对姐妹,你可有印象?”   雪奴心想,周大侠是个好人无疑,但我这事越少人知越好。料想他是从叔叔口中探听到了消息,叔叔若要为我掩藏身份,所说的话当是半真半假。   他想罢,也不绕弯子,答:“羯人不多,我记得确有一对姐妹,她们的父母俱是羯人,故而两人都生得赤发碧眼。可惜后来父亲死了,母亲守寡,又与一个中原人生了个黑发黑眼的儿子。”   这回答印证了周望舒心中猜想,他长舒一口气,问:“他们都如何了?”   雪奴想了想,道:“小的约莫是被卖了,那名妇女被乌珠流……玷污,没能挨过冬天。她的尸体被扔在雪地里,跟……我娘一起。”他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悲情,然而真情流露无法自制,只得加了句“跟我娘一起”,以掩饰自己目中的热泪。   周望舒:“我不该问你。”   “我三岁便学骑马,五岁时,小马驹摔断了腿,大人都说没法治了,我却不肯。哭向找母亲求救,便见她如此为马驹接骨疗伤。”雪奴从周望舒手中接过木板,半跪在地上,拿着木板在他腿上比划。   “我是马?”周望舒失笑,不料雪奴手上突然用劲一勒,他猛然吃痛,双眼一瞪,跟只被踩了尾巴的猫。   雪奴莫名地觉得,这样的周大侠竟少了一份仙气、多了一点人味,大着胆子调笑道:“我的手劲大,比不上周大侠家中的如花美眷吧?”   周望舒不解,反问:“如花美眷?”   雪奴扬了扬下巴,道:“你怀中藏着个香喷喷的小银球,我见李夫人也有,不是女人用的么?”   周望舒将小球从怀中取出,揭开包裹其上的绣花方巾,便闻暗香扑鼻。球体长短不及拇指,自中部分为两半,可随意开合、扣紧,球顶则勾着根细长银链,正是王亲贵族的女眷们,最爱使用的小香球。   周望舒摇头道:“银薰球,是家母亲手所制。荆州的山梅花,她每年六月都去山中采撷。”   雪奴恍然大悟:“难怪我初次见你时,便觉得你似寒梅临雪,原是有股幽香。你母亲定是个大美人。”   周望舒摇头,不语,额前冒出冷汗。   雪奴为其包扎好伤处,便将披风盖在他身上,见周望舒始终面无表情,似乎断骨的事情也是不痛不痒,忍不住羡慕,道:“您真厉害,伤不重,很快就能好。”   大雪封山,人迹罕至,转眼便已过了一个月。   俗话说“伤筋动骨一百天”,纵使周望舒武功再高也无法违背这自然规律。此时,他仍旧半躺在地上,曲起一条腿坚持打坐。   雪奴天光未亮便外出打猎,在封冻的山涧旁去皮放血,回到山洞将猎物放上烤架。再去捡些白雪回来化成水,让周望舒擦拭身体,净面漱口。   周望舒脱下锦衣白袍,他的皮肤白净健康,浑身肌肉紧实,紧绷的背脊跟猎豹似的优雅漂亮,胯间那物因突然受冷而勃起,也是雄伟异常。   雪奴想到自己身上最丑陋的地方,更觉羞愧,根本不敢直视对方。   周望舒擦好了身子,穿上衣服,与雪奴围坐在篝火边,问:“这几日都是傍晚回来,可是猎物难找?”   雪奴将烤野兔撕开,放在洗净的树叶上,递给周望舒,“前几日,野兔都还肯出洞吃草,现越来越冷,真是好难才逮到。”   周望舒身上有伤,加上身形高大,纵使再多几只兔子也是吃不饱的。   雪奴虽饿得肚子咕咕叫,却还是将大部分都给了他,自己只留一小条兔腿,细细啃咬咀嚼。   周望舒想了个办法,道:“你去找些树枝来。”   雪奴立刻捡来一堆树枝,靠坐在周望舒床边,侧头望他,问:“做什么?”   当地一声,周望舒怀中的银薰球落在地上,他愣了愣神,不小心被树枝刺破指尖。指尖滴出一颗血珠,他赶忙捡起小球,继续编织,道:“做几个鸟笼子放在外边,洒上些炭火堆边掉落的食物碎屑 ,等雀鸟自投罗网。”   “你真聪明,什么都知道。”雪奴可没做过这等精细活,明明是学着周望舒的模样,也清楚他每个编织步骤,但手指就是不听自己使唤,。   周望舒接过他手中的东西,三两下编好,再递给他,道“仇恨不值得拿起,不容易放下。”他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句,其后便不再言语。   洞中幽静,只有树枝摩擦的沙沙声,听得人耳朵痒。 第13章 临行   鸟笼捕猎缓解了两人的食物危机。   然而,随着天气转冷,山里的动物彻底没了踪迹。雪奴怕周望舒觉得自己没用,不敢以实相告,只好背着他烤制猎物,再将肉块切成细条,装在两个用树叶卷成的小筒里——其中一个先垫些撕碎的树皮,故而表面看来,两人吃得都差不多。   只是到了半夜,雪奴必然会被饿醒。他腹内空空,鸣声如雷,根本无法入眠,更怕这响声将周望舒吵醒,只好像在匈奴大营时一样,不声不响地爬起来,跑到山洞外头练功“充饥”。   雪奴先前修炼的,是父亲所传的佛门心法。   其实,说佛门并不贴切,他只是从刘曜口里听得一句调侃,道这口诀像是佛经。说传授也不贴切,他不过是偶然听得几回后记在脑中,再于天山飞雪下数十个凄冷寒夜中,独自跌跌撞撞地摸索着练习罢了。   幸而雪奴悟性极佳,虽修习日短,体内仍凝出了一股极细的真气。   此时,他回忆着老麻葛所授的《光明神诀》,反复尝试开启气海、运功催动真气,起先数十次总是不得其门而入。可雪奴并未灰心,专心地与功法进行较量,到后来竟连饥饿与寒冷都抛诸脑后。他正凝神屏息地进行第十五次失败后的又一次运功,忽然脑中灵感乍现,仿佛有一扇石门訇然中开,气海里锁住的所有真气猛然迸出。   温凉如水的佛门真气,炽热如火的光明真气。   两股气息相互碰撞,水火不容。雪奴对此始料未及,被逼得生生吐出一口鲜血。他忙不迭地刨土把血迹掩埋,同时向洞中探头探脑地观望,见周望舒面色安详仍在梦中,这才松了口气。   雪奴随意抹了一把嘴角,竟还要继续练功。   他心中感慨,《光明神诀》果然与自己先前所练的佛门心法天差地别。佛门武功庄严深厚,均是自外而内。先与万物合一,将天地间的真气凝聚于手掌,再流转周身,最终汇聚于丹田、沉入气海。拜火教的功法则奇巧诡谲,是自内而外。先将所有的真气纳入丹田,再运功打开气海,通过修炼,令真气与自身合同,最终达到随心所欲。   这回,雪奴首先全力控制好气海的开合,继而放出少量真气用于修炼,感觉真气缓缓流过周身,如同光明普照,饥饿感也逐渐消退。   雪奴睁开双眼,见东方既白,心中略有些踟蹰。   他心想,那日遇见的三个黑衣人均是拜火教的高手,可见天山武学极其高明,若自己能上山拜师,得到指点,说不得也可练成神功。   然而,母亲曾告诉过他,拜火教早在老麻葛那一代就已分为两派。   一派从天山上走了下来,进入云山,过寻常牧民的日子,正是他的族人。他们信仰光明神,却放弃了对极致武学的追求,只想要现世的安稳。另一派始终追寻至高武道,对阿胡拉有着狂热的崇拜,他们不像是人,更像是神的奴仆。   两派水火不容,即使雪奴隐姓埋名,也难免因为对待信仰的不同态度而露出马脚,此路不通。   再看周望舒,此人既能不远万里前来查案,决计是有着长远考虑、不会轻言放弃的人。   虽然乞奕伽嘱咐雪奴不要报仇,可少年的内心深处,仍旧留着一丝不甘。他决定,无论如何都要跟在周望舒身边,见机行事,做一次“蚍蜉撼大树”的冒险。   天亮了,周望舒忽然睁开双眼,他的眼神一片清明,显是已经醒了很久。   “白马?”周望舒喊了一声。   雪奴低着头假装穿裤子,边跑边答:“这天气太也寒冷,我出去尿尿,感觉那话儿都要给冻掉了。”见周望舒眉峰微蹙,雪奴怕他疑心,连忙缩头缩脑地问了句“可是我的话太……粗俗了?”以试图掩饰。少年灰绿的眼珠子跟琉璃似的,眼白则极干净,合在一起如同不染尘的画中人,只是眼神满含担忧。   周望舒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,摇头道:“我教你一招剑法。”   “什么?!”雪奴瞠目结舌,以为自己还在做梦。   周望舒坐在地上,抡起树枝于空中轻挥一圈,道:“此招威力极强,只可在危急关头使出。”   雪奴仍旧疑惑,“可你,为何……”   周望舒手中握“剑”,好似瞬间变了个人,只问:“你学是不学?”   “学!”雪奴斩钉截铁,目不转睛盯住周望舒。   “越女与袁公战,以竹枝为剑,守三招、攻一招,将其逼得化身白猿遁逃,她即为峨眉派的开山始祖。”周望舒又比划了一次,却不说招式手法,只问:“你有何感悟?”   雪奴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,答:“人到武功高强时,随手拿起什么东西都能御敌。我当以越女为榜样,苦练武功,届时连妖魔鬼怪都不用惧怕了。”   “道法自然。”周望舒摇头叹息,轻挥树枝,半点风声也未曾带出,枝头却已点在雪奴胸口,“学武不仅是招式,更在道心。不可急功近利、思虑过多,应当循序渐进、稳扎稳打。记清楚没有?”   雪奴支支吾吾,点头道:“是。”   雪奴知道,周望舒一定发现了自己夜里偷偷练功,他话里有话,是在提醒自己,怕自己急功近利、走火入魔,于是更加钦佩与感激他,越发地认真起来。。   “锋霜影雪。”周望舒收回树枝,边说边在空中比划,道:“此招手腕发力,挑起敌方武器、破其防御;进而剑身轻旋,连环冲刺五下。若是使用得当,可一招毙命。”   雪奴照猫画虎,将周望舒所授剑招完整重演,总觉得不得其神,喟叹:“可这太快了!我使出来,威力不及你十一。”   话虽如此,雪奴只看过三次便学会了周望舒的一招剑法!周望舒对他的表现颇感惊异,道:“未想你天赋过人,苦练一番,定有所成。”   雪奴不明白,疑惑地问:“都说您是江南天剑,我在您眼里头也算天赋过人?”   “天剑?”周望舒眼神暗淡,摇头哂笑,道:“天赋如你一般,才配称作天剑。我三岁开始习武,此招学了两年,只是不愿令人失望罢了。”   雪奴知道不该多问,收起树枝,单膝跪地,朝周望舒磕了个响头,道:“您于我有再造之恩,当受此拜。”   周望舒嘴唇翕动,受拜此一拜,不置可否。   不过,雪奴终究是没能听从周望舒的劝诫。   他夜里修习《光明神诀》,进益不少,可运行的真气从无至有,六感越发清明。白日里单练周望舒的锋霜影雪,其攻速愈来愈快,最终可以树枝为剑,一招将刺入树干两寸。如此,他也能勉强猎得些落单的动物,令二人不至于饿死深山。   然而,随着学武日益深入,他心中变强的欲望与日俱增,仇恨如火苗般越烧越旺,根本没有办法不急功近利。   雪奴学成一招,只觉得不满足。   一次捕猎途中,他追逐着一只矫捷灵敏野兔,未能一击即中,心中既气恼又难过。此时,他突然忆起那拜火教高手阿九的双刀功夫,当即脚尖轻挑,从地上随意踢起一根树枝,改作双手持“刀”式。   他边想边出招,竟毫无错漏地将阿九的动作完整重演。再回过神来,野兔已经被两“刀”四断。   见识到双刀的威力后,雪奴就瞒着周望舒暗自修习。遗憾的是,他所知仅为残招,即便勤加修炼,也不过是日渐熟练而已。   “我要报仇,这些都远远不够。”雪奴在地上堆了个小小的雪人,在它脑袋上放了一点绿叶,当作周望舒的玉冠,问它:“我偷学你的武功,行么?”   雪人不答,他便自言自语起来:“你说得对,此非大丈夫所为。那,你能收我为徒吗?”他自然等不到答案,只觉雪人头顶那点绿叶像是个绿帽子,横竖看着都不顺眼。   于是,少年手持树枝,轻挥一下,指甲盖大点的叶片便瞬间被划作两半,无声落在雪上。   雪奴收“剑”,转身回到洞中。   周望舒撑着雪奴捡回来的长树枝,正在洞穴中艰难地行走。   “您怎么下来了?”雪奴生怕对方不再需要自己,连忙跑过去将他搀扶着送到帐篷里,担忧地劝道:“当心伤口裂开。”   周望舒摆摆手,道:“转眼已过两月,大雪将要彻底封山。你我再留,定会困死山中。”   雪奴乍听要走,竟有些不舍,劝道:“您说得对,可你才休养了五十三日,腿伤必然还未痊愈,只怕会落下病根。”   “五十三日?”   “五十三日,我心里记得清。”   “你今日去山下集市,采买些干粮。七日后,我们避开行人,走山间谷地回中原。”周望舒说着,给了雪奴几枚碎银子、一袋刀币,道:“关门附近的集镇,两种通货均可使用。匈奴人在找我,虽然我一向独来独往,可你仍须作些伪装,切记安全第一。”   雪奴把钱币收进怀中,扯了截黑布将头发包住,朝周望舒郑重地点头,道:“明日天亮前我一定赶回来!您不必担心。”   周望舒拄着拐杖,将雪奴送出山洞,边走边说:“我知你心性纯良,然幼年遭逢大变,思虑较常人更多。教你一招保命,将你带回江南,是希望你能放下仇恨,好好过自己的日子。”   “周大侠,我只想自保。如果,真能跟你回到江南,我就将从前的事都忘掉,安安生生过日子。”雪奴双手握拳,坚定地答道,说罢不再停留,欢呼着冲进风雪中。   看少年在雪中奔跑,轻盈灵动如鸿鸟翩飞,周望舒本就温润的双眼,更添了一丝温度,嘱咐道:“白马!路上小心。莫要妄动杀心,也无须惧怕杀人。”   雪奴笑着挥手,边跑边喊:“是!您回去吧。”   大雪簌簌扑落,周望舒靠在石壁上,从腰间抽出一支仅手掌长短的玉笛,贴在唇边吹奏起来。   悠扬的乐声混着白色的霜露,从白衣剑侠的唇边流泻。   少年的身影消融于风雪中,笛声也由婉转变为激昂。吹到后头,乐声中甚至带上雄浑的内力,漫天剑气如雪花狂舞,割裂了树枝碎冰,如星火四溅。   “因祸得福,《飞鸿曲》总算是成了。”   周望舒握着玉笛,眺望远山,陷入漫长的等待。   雪奴满心欢喜,一口气冲到山下。   再往东北跑了十里,来到一座没有城墙的集镇,称云山边集——往年,胡汉边界常有战事,到处都是战火痕迹,集镇大都临时开设,商户们往往只是暂住其中。   然而雪奴虽兴奋,却也没忘了小心为上。他生怕有人知晓周望舒需要伤药,会在药铺里放下眼线,若自己配了什么药方便可能泄露他的所在,故而在集市中逛了好久,分别在数个商贩处采买,不着痕迹地将周望舒所需药材配齐。   再买足干粮,打个蝴蝶结将大包袱背在背后,雪奴心里止不住地大叫着:我就要去江南了!   傍晚时分,紫红霞光铺满万里雪原,商贩们慢慢悠悠地收拾货物。   “江南龙泉剑,冠绝天下!”   “洛阳棠溪剑,名门所选!”   “漠北七星刀!哎——!”   雪奴听得这一声叹息,心中生出好奇,停在摊位前,问:“七星刀如何?”   那店家摇头失笑,道:“便宜!嘿,您来一把么?劈柴狩猎,倒是能用上呢。”   雪奴听到“江南”二字,双眸一亮,再看那龙泉宝剑光华流转,连腿都迈不开了,十分想要拿起来试试招法。只是周望舒的武功轻灵奇绝,带着浓烈的南方特色,若自己公然以剑使出,怕是会教人认出,平添麻烦。   “刀,给我来两把轻些的。”   “您拿好了!”   雪奴手里提着两把短刀,心中莫名添了一丝底气。   霞光散尽,日落月升,天色彻底黑了下来,集市上人烟不减反增,熙熙攘攘,格外热闹。   雪奴走到街头,忍不住被老乞丐说的故事所吸引。   杀来杀去的江湖事,引得他抻长脖子隔街眺望,侧耳闭目仔细聆听,脑海中浮现出金戈铁马、刀光剑影,直觉热血澎湃。   老乞丐:“那江南天剑周望舒,实是名不虚传。他单骑单剑只身出关,连挑塞北诸多马帮,为民除害,是大快人心!”   好事者应声道:“听闻两月前,他在白头镇一剑斩石爷,平了飞沙帮恶贼。侠之大者,仁义为先!无论胡汉,周望舒都不愧为大侠。”   两月前不就是自己遇到周望舒的时候?他竟不声不响,跑去把石爷杀了!雪奴不知为何只觉得鼻尖发酸,自作多情也罢,试想除父母外,何曾有人如此厚待自己?   正在此时,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,轻蔑笑道:“周望舒哪里当得起‘大侠’的称呼?” 第14章 偶遇   雪奴听得有人轻蔑周望舒,张嘴便欲反驳,未料听客们闹哄哄的,你一言我一语地同那人吵了起来。   人群中有人扯着嗓子嘲道:“总比你个臭乞丐强吧!”   如此大言不惭,竟还是个乞丐?雪奴心中好奇,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,见那出言不逊的乞丐与自己隔了一条街,背靠河边的石栏杆,曲着一条腿坐在地上。原本,老人说书,附近的听客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,可雪奴的视线轻易地穿过了人群,落在那乞丐的身上,总觉得他也在望着自己。   那乞丐的声音极其洪亮,穿过人海,远远地传到雪奴耳中。   “大侠,自然非我……非岑非鱼莫属了!别人十七岁独闯江湖,枪挑大漠神龙刁鹏云、刀斩金眼雕邱志,自龙门至玉门,悍匪莫不闻风丧胆。那周望舒呢?不过是个黑道小毛贼,控制江淮水路从中渔利,岑大侠将他挑了下来,还利于江南百姓。”   此言一出,听客们纷纷点头,有不少人都是赞同的,附和道:“岑非鱼十七声名鹊起,刀枪棍棒无所不精,至今未尝败绩。论资历、论武学,称得上是中原武林第一人!”   也有人不服,反驳道:“他入少室山修行数年,修为日增、自创武学,若清心寡欲当个和尚,说不得能成一代宗师。然其好色贪杯,流连风月场,如此邪性怎能称侠?”   “你不曾喝过二十年的烈酒,怎能醉倒在十丈软红中?”那乞丐摇头晃脑,轻轻拍打着身后倚靠的石栏杆,仿佛是在哼唱着什么,继而哈哈大笑,无赖似的喊道:“反正岑大侠、周小侠,岑大鱼、周小虾。岑非鱼就是比周望舒大,哪里都比他大!”   雪奴只道这人是酒癫子,不再凑这热闹,收起好奇转身便走。   那乞丐占了周望舒的便宜,提起身旁的一只大酒囊,晃晃悠悠地离开了。他走后片刻,方才被他倚靠着的石栏杆突然“啪”地一声,裂作三段,噗通扑通落入小河中。   风雪夜,商贩们的摊位上挂起一盏盏风灯,橘色火光点点如豆,光影随风摇曳,朦胧梦幻,无比温馨。   雪奴腹内空空,伸长脖子东张西望,被一家卖馄饨的小摊给吸引住。摊主是一名老者,他熟练地舀起十余个浮在沸水上的馄饨,一把倒入碗中,再淋上一勺高汤、洒满浇头,碗口冒出股股带着香气的白烟,看得人口水直流。   雪奴抬腿欲往,却觉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拉力,扯得他无法挪动分毫,心中登时惊疑不定,生怕临到头来突生变故。可又他想起临行时周望舒的嘱咐,伸手摸了摸自己方才买来的两把七星刀,立即深吸一口气、稳住心神,猛然回头,瞪着对方骂道:“你干什么?!”   可他并未看到土匪恶霸,入眼的,是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。他身上带着股浓烈的酒气,就像刚从酒桶中爬出来似的,雪奴仅仅是闻见便觉得头脑晕眩。   他从那股刺鼻的酒气的冲击中回过神来,发现此人模样熟悉,不正是方才那个酒癫子、疯乞丐?   “施主。”乞丐打着赤膊,胸前挂一串硕大的佛珠,他先是单手立掌,正正经经对着雪奴比了个稽首,继而瞬间色变,吼道:“你包袱里有肉啊!化点儿缘怎么啦?”   和尚化缘倒还吃起肉来了!雪奴不欲节外生枝,强忍着怒气,压低声音道:“化缘,化什么缘?我与你无缘,放手!”他的声音十分清冽,纵使隐含怒气,听来也教人耳朵舒服。   “相见即是有缘,我还吃。”乞丐说罢,迅速从雪奴包袱中掏出块风干肉,后者完全未及反应,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乞丐泰然自若地咀嚼。乞丐吃完一块,又掏一块,笑道:“嘿!我饿了,你又带着肉,如鱼得水,即是有缘。我又吃,老天爷让我吃,怎么啦?”   雪奴活了十四年,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,偏生对方还是个脑袋恍惚的醉汉,他不敢也不能把对方如何,自己被气得脸色发红,骂了句:“好不要脸的人,滚开!”   他使劲一把推开乞丐,系好包袱转身就走。   那乞丐没想到雪奴看似柔弱,手劲却如此大,被他推得一个踉跄,在原地单腿跳了好一阵。   雪奴心中正得意,却不知那乞丐何时跑到他身前去了,雪奴一脑袋撞在乞丐胸口上,当即眼冒金星,只觉这人穿着铁甲钢盔。   “你到底要干什么?!”雪奴不愿再忍,抽刀出鞘,沉声威胁道:“你既醉酒又肚饿,偷了我的东西,我可怜你、不与你计较了。若再胡搅蛮缠,休怪我刀下无情。”   乞丐闻言,脸上浮现出极夸张的惊恐神情,八、九尺高的大汉缩在地上瑟瑟发抖,抱头哭喊:“大侠饶命!不要杀我!”   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,都朝着两人望了过来。   乞丐来劲了,不住大喊:“救命!救命啊,杀人啦——!”   围观者甚众,雪奴羞愤难当,连忙把刀收起,一脚将疯乞丐踹翻在地,朝着馄饨摊跑去,喃喃道:“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!”   恰是戌时二刻,馄饨摊上吃客寥寥,雪奴长舒一口气。   “老板,来碗纯肉馅的馄饨。”   “好咧——!您坐好了,我给您端过去。”   雪奴点头道谢,找到角落的空位,背对人群坐着等待。抬头,漫天星河如瀑;回首,万家灯火辉煌。他不禁感叹:“今日怎么如此热闹?”   店家将馄饨摆在桌上,笑答:“今天可是元辰节呢。”他收了雪奴的钱,顺口说了两句吉利话。   雪奴很久没过节了,问:“元辰节?”   “孟喜月的第一日,一岁节序,此为之首。”   人未到、声先至,酒气扑面而来。先前那醉醺醺的疯乞丐,不知何时已坐在雪奴身旁,大掌在桌上一拍,那馄饨碗便“咻”地滑到他面前。疯乞丐毫不客气,舀起一个便吃:“呼!好烫!你怎知我爱吃纯肉馅儿的?”   “你怎么还死皮赖脸地缠着我?!”   “我吃我的馄饨,与你何干?哎,馄饨真好吃。”   雪奴扑到桌上,双手抱住陶碗想将馄饨抢过来。然而那乞丐力气奇大,他既抢不动、又不好意思收手,两人一阵僵持。   疯乞丐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,仰头哈了好长一口气,雪奴不明所以,还道他要放弃。   不料,他竟……竟朝碗里做了个吐唾沫的动作!   雪奴吓得瞬间松手:“你恶不恶心?!”   疯乞丐哈哈大笑,将碗推到他面前:“给你给你,别客气啊。我没有真的吐进去,你尝尝就知道。”   即使那乞丐根本就没有吐口水,雪奴见了他的动作,哪里还会再吃?!他算是明白了,这人是有意纠缠,只得认命喊道:“店家,再给我来一碗馄饨!”   疯乞丐伸手比出食中二指,乐呵呵晃了两下:“两碗!”   雪奴既气又怕,挪到小桌对角的位置,偷偷抬眼打量对方。   这疯乞丐短发及肩,满脑袋凌乱卷翘,像是常年不曾清洗。可仔细一瞧,又会发现他身上干干净净,甚至带着股脂粉香气?八尺壮汉佝偻着吸溜馄饨,说不出的滑稽。可他面上悠然自得、极为满足,仿佛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。   “来喽——”   雪奴正看得出神,店家又摆上两碗馄饨。   “店家,这味道比二十年前,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。”疯乞丐将整碗剩汤倒进嘴里,再抢一碗,立即开吃,“我的!”   店家须发皆白,闻言颇感惊讶:“客官莫要说笑,二十年前,你才多大个?”   疯乞丐:“我七岁时头次出塞,在你这吃了碗救命的馄饨。”   未料,店家竟记了起来:“咸宁二年,洛阳瘟疫,出塞的人很多。但我记得你,你骑了匹白马,饿倒在我摊前。”   疯乞丐笑道:“是了!捐身赴国难,来参军的。”   “你二十七?”雪奴踹了他一脚,没好气道:“怪不得脸皮忒厚。我付的钱,如何就成了你的?”   疯乞丐抱起陶碗把汤喝光,冲雪奴咧嘴笑。   雪奴被他看得如坐针毡,忍不住抬眼瞪回去。   疯乞丐是黑发黑眼的汉人,轮廓却极深刻。他双眉如刀,下巴上留着青皮胡,即使形容狼狈,也能看出是个极英俊的人物。最令人惊异的,是他的眼。普通人若是好酒贪杯,多半双目浑浊,可这人疯疯癫癫,眼睛却明亮如星。   只这一点,便能在芸芸众生中显出不凡,真是奇也怪哉!   雪奴打了个激灵,被他笑得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,抱起陶碗背对这疯乞丐,小老鼠似的咀嚼吞咽。   他将最后一个馄饨舀起,张嘴欲吃。   疯乞丐突然并起食中二指,在雪奴背后轻点两下。   “你对我做了什么?”雪奴登时无法动弹,被疯乞丐双手掌着肩膀,转了个方向,大骂:“你这么大的人戏耍一个小孩子,还有没有廉耻了?”   “最后一个,是最好吃的。”疯乞丐将脑袋伸过来,揪着雪奴的勺子,将馄饨吞下,明知故问:“这馄饨是你的?”   雪奴几乎要崩溃了:“我出的钱,我出的!”   “你的钱?”   “我的!”   疯乞丐在雪奴身上四处敲敲打打,对着他的头巾吹气:“你唤何名?倒是应我一声啊。”——就好像雪奴是变戏法的,能从帽子里吹出个兔子。   雪奴崩溃了:“你就是来找事的对吧!”   疯乞丐取出雪奴的钱袋,继而坐回原处,抬腿架在他大腿上。冰天雪地,他连鞋袜都不穿,脚踝却是热的。加之浑身肌肉虬结,雪奴知道,这是个练家子,内力深厚不畏寒冷。   “你也是个穷鬼。”疯乞丐懒洋洋地将钱袋倒空,对着银子细细查看:“这钱哪儿来的,嗯?”   雪奴心跳漏了半拍,这人在自己买刀时候,就看出银两不对劲!他眼力太好了,他一定是来找周望舒的?他们是敌是友?   雪奴心中回转两次,答:“捡来的,全都孝敬给你。”   “你二爷可没那么容易上当,从实招来!”疯乞丐嗤笑一声,手指勾了勾雪奴的下巴,明明是威胁,眸中却带着笑意。   他挨得近了,见雪奴双眼灰绿,唇红齿白,不住感叹:“还是个小美人,藏头露尾做什么?莫非在干什么……见不得人的勾当?”   “你!”   “你舌头打结?只会大吼大叫,‘你你你’的,没半点风情。”   二爷鹦鹉学舌般嘲弄着雪奴,顺势扯下他的头巾。   空中新月如钩,漫天大雪纷飞,橘色的灯火交相辉映。馄饨铺子冒着袅袅白烟,街头巷陌人来人往,交织出一幅极温馨的冬日夜景。   雪奴微卷的赤发散落,整个人被朦胧的火光笼罩,灰绿双眸漾着翠而不妖的春水。   其中星星点点,都是世间的光明。   “你……要开光么?”   “什么?叔,钱是我从一个白衣剑客身上偷的。他被三个黑衣人围攻,受了重伤,我便悄悄摸了他的钱袋。后来他向西北方逃走,你若现在去追,应当还来得及。”   二爷本已看得愣住了,却被这声“叔”给吓醒了,一手摸在自己的青皮胡茬上,“别叫得那么亲热,老子才二十七。”   说罢抬手,在少年身上轻点两下:“要说实话才行。”   雪奴被他解开穴道,如释重负,问:“我可以走了吧?”   “砰——!砰砰砰砰!”  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爆响,继而是接连不断的巨响。少年郎们嬉笑打闹,从两人身后跑过,带着湿冷的火药气味。   “放炮竹啦!过新年啦!”   “爹!娘!回家啦——!”   雪奴怕迟则生变,道:“行了么?我就住在镇上,爹娘若还不见我回家,定会带人来寻。我想,您定还有要事在身。”   天际炸裂的烟花,倏然绽放,瞬间消失。   “今年元夜时,月与灯依旧。”二爷抬头仰望,一掌扣在雪奴头顶,抓着头发将他拉至面前,眼神游过他的眉梢眼角、鼻尖唇峰,叹:“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……”   雪奴眼中映出二爷的影,他的嘴唇干涩、眼睫颤动,眼神中有一团冷火,两人便如此相对而视。这一眼,是秋去春来,是滚滚红尘中早已故去的深情。   他忍不住问:“你在看谁?”   二爷听见声音,如遭雷击,连忙将雪奴甩开,有气无力地答道:“不行,你得跟我去……嘿!你这小兔崽子!”   雪奴可不懂什么深情,觑到机会立即抽出双刀。   他本可用那招锋霜影雪一击突袭,想到这人身份不明,若让他发现端倪,说不得会连累周望舒。   故而这一击,使的是从阿九那里偷学的拜火教双刀。   刀路诡谲,锋刃直劈二爷面门。   二爷是个内力深厚的练家子,他纵使酒醉、反应仍旧极迅速,仅用双指拈着块碎银,“铛铛”两下便挡去雪奴的速攻,不止借势化掉对方力道,反将内劲蕴在碎银中,对准雪奴的两处要穴猛掷。   雪奴不懂点穴,只是不愿被打。他瞬间催动体内真气,无师自通地将气劲渡至刀身,勉强挡住那两粒碎银。   只听“铛铛”两声,碎银带着火光飞出。   一粒打穿桌面,直将地上的石板砸出个小洞!另一粒弹在二爷胸前,将他的大佛珠打烂一颗,其余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。   二爷痛不欲生,双手抱头大喊:“拜火教妖人,你赔我珠子!”   二爷的行为令雪奴大为吃惊——如此关键时刻,这疯乞丐竟不顾对手的刀锋,趴跪在地,去捡他那滚得到处都是的珠子。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,这疯乞丐如何就认定自己是拜火教的妖人了?   雪奴满心疑问,却知道机不可失,且自己根本不是二爷的对手。想起他曾在白头镇上求人救命而不得,便知危急时刻是不能仰仗他人出手相救的。   毕竟这天地间,哪有这么多周望舒?   他扯起嗓子,大喊一声:“谁的钱袋掉了?好多的——金子!”   众人蜂拥而至,小小的馄饨摊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,二爷则遭人踩来踩去,险些被扒了裤子。   雪奴哈哈大笑,抓起包袱撒腿就跑。   漫天烟花开开落落,黑色的天幕上,五光十色的光点被拖成细长的彩带,绚烂、瑰丽。   雪奴朝着周望舒的方向狂奔,置身风霜雨雪,穿过苍茫雪原,天地间的芜杂,仿佛都被他甩在身后。   雪奴憋着一口气,跑了大半晚,终于回到云山脚下,又累又困,腹内的馄饨早被消化干净。   更莫说这碗还少了一个,他没头没脑地想着,不禁“呸呸”两声,直觉那疯乞丐太也晦气。   他坐在背风的大树上,准备休息片刻,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油纸包,打开,是两根木棍串起的拉丝麦芽糖。橙黄晶莹的软糖已被冻硬,然而闻到甜味,少年还是口水直流。   这是我给周望舒买的,雪奴想着,心生欢喜,我总算能报答他一次了。   “我这十几年,一直填不饱肚子。”雪奴对着麦芽糖说笑,偷偷从上面掰下一根细糖丝,捏在指尖,伸出舌尖轻舔,又笑,“若是去到江南,便不用愁啦。”   然而,他话音未落,后心忽然被一颗石子打中,整个人朝下坠落。   那瞬间,父亲的轮椅,刘玉坐在地上不能动的模样,走马灯般浮现在他脑中,巨大的恐慌如洪水侵袭。   “啊——!”   雪奴只觉得天旋地转,然而当他闭上双眼,却未等来落地的痛楚,而是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。   反应过来时,已被二爷打横抱着转了个圈。   疯乞丐将他压在树干上,脸贴过来,咬牙切齿:“小兔崽子心眼儿忒多,你倒是跑呀!”   “滚开!”雪奴冲对方吐了口唾沫,自然被闪避过去。   二爷将他扔到地上踩着,嘲道:“还满地金子?你二爷的精元都要被人给踩喷出来了!”   雪奴见他浑身上下布满脚印,形容狼狈至极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骂道:“臭流氓,活该!要杀要剐悉听尊便,我是不会……喂!”   二爷脚尖探到雪奴腰窝,轻轻一踢,将他提起抗在肩头,朝远处走去,喃喃自语:“小小年纪不学好,信个邪教还要杀要剐,老子能和你个光屁股小孩计较?”   “我可是有马的人!”二爷说着说着,突然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,满眼都是炫耀。喊罢,他倒真从林间唤出匹白马,将雪奴扔上去,用绳索勒住,反手啪啪打了两下屁股,笑:“屁股上几两肉都没有,拜火教的伙食也太差了。入我佛门多好?”   雪奴一时间被他弄得乱套,气闷大喊:“老流氓!你放开我!”   二爷拍马朝山上走去,笑:“你可别拍坏了我的老马,否则将你当个小马驹子骑上山去,看你还敢说这些污言秽语。”   雪奴气得就要吐血:“你血口喷人!你!你不想知道周望舒所在?”   二爷在他屁股上揪了把,骂道:“老子是傻的么?”   雪奴却欲哭无泪:“是啊。”不仅傻,还疯!   二爷摇头晃脑道:“此处上山只有一条道,顺着走,哪有找不着他的?”   雪奴用力踢在马腹上,可那老马只打了个响鼻,根本不叫一声。   他低头才发现,马儿头戴金镶玉刻的面具,嘴里塞着个黄金嚼子,腹侧挂精钢锁甲,甚至于马尾都被编成小辫。马蹄上也包裹的,是厚厚的丝绸锦绣,踩在雪地中毫无声息。  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怪物?! 第15章 误会   雪奴被疯疯癫癫的二爷抓住,满心担忧的却是周望舒的安危。   自己被捉,仅仅是技不如人。可若他将二爷带往山洞中,从而危及周望舒的性命,则是不仁不义。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过上“人”的日子了,雪奴对外物已经没什么渴求,只要活着,他便能苟延残喘下去。他只知道,要活,便要作为一个“人”而活下去,因此人心中的道义无论如何也不可丢,与出卖救命恩人相比,自己的生死反倒是其次。   即使我自己逃不走,也须尽全力将这疯乞丐引开,雪奴心中思虑不停。   奈何那马儿似有神通,边走边摇屁股,竟将他一个世代游牧的羯人颠得哇哇大吐。三岁能骑马的柘析白马生平首次“晕马”,简直羞愧到不想活了。   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雪奴忍着强烈的眩晕感,一面挣扎一面吼叫。   二爷翘起小指掏了掏耳朵,摘下腰间的大酒囊,咕咚咚狂饮一气,大掌一擦、嘴便抹净,笑道:“老子是你二爷,早先就说过的。瞧你这小小年纪记性竟这般差,果然是妖法练多了。”   妖法?他为何总说自己是拜火教的妖人?   雪奴又呕了一阵,忍不住心疼自己的馄饨,不过也因此想起来了一些。方才在馄饨摊上与此人交手,他怕暴露周望舒的招法引人猜疑,便以两把七星刀使出碧眼双刀客阿九的功夫,恰巧当时自己一时情急,莫名其妙地使出了一股极强的内力,内力灌注于刀身,将两枚碎银弹开,竟将桌板都砸穿了。   此人许是将自己错认成了阿九,雪奴心道,这是一件好事。   “喂!你这不识好歹的中原人,难道不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吗?”雪奴狡黠一笑,狐假虎威地喊道。   二爷哈哈大笑,在雪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,答道:“年纪轻轻就出来胡作非为,长得跟个瘦猴儿似的,爷听过你的名号,今日一见更觉你并非浪得虚名。天山碧眼双刀客,阿九,是也不是?”   雪奴呸了一声,威胁道:“那你就该知道,此地乃是我天山派的地盘!周望舒是师父要的人,我们来了数十个师兄弟于白头镇截击他,任他甚么白衣剑卿,出了关便是一条网中鱼。我看你这模样半点不像个好人,多半也是要对他图谋不轨,若你就此收手,目的亦可达到。若你不识好歹,却决计没办法我们手上抢人!”   都说“双拳难敌四手”,任此人武功再高,面对数十个兄弟,哪有不退缩的道理?雪奴心里的小算盘,打得梆梆响。   二爷正在悠闲地喝酒,闻言噗嗤一笑,喷出一口酒水,骂道:“浪费!你、你个妖教美人,呸,妖人!欲以花言巧语,乱我心邪?二爷可不上你的当。”   雪奴撇撇嘴,“是祆教!臭乞丐。”   二爷摇头晃脑,喝酒,“妖教!妖怪的妖。”   “祆教!你不识字吗?”雪奴几欲抓狂,从未想过自己竟有骂人不识字的一天。   二爷再喝了一口酒,继而将酒囊贴在耳边使劲儿摇了两下,听得其中水声,便知酒已不多。他想了想,反手将酒囊拿到雪奴头上,摇晃着倒了下去,“爷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!不愿做妖教,那便是袄教,大棉袄教!”   莫看马儿颠簸,二爷人也摇摆不定,倒出来的酒水却无丝毫偏移,正正淋在雪奴下巴上,原来是要帮他把冲干净下巴上沾满的秽物。二爷冲罢,大掌在雪奴嘴上一抹,笑道:“嗨呀!好软的嘴,如何就去吃了袄教的妖饭?你们真有数十个师兄弟?”   雪奴:“……”   他若是未记错,方才这人用手才擦过他自己的嘴?雪奴不敢多想,随意编了个数字好取信于人,说道:“算上我,共有三十七人。实话告诉你,周望舒早已经身受重伤,我今日下山就是为他买药的,怕他还没上天上就死在半道,不是白忙活吗?纵使你不与我们抢人,此人无几日可活,你又何必得罪我们天山圣教?”   二爷闻言,眉峰微蹙,问:“他受伤了?”   “难道我们还会对他手下留情么?”雪奴用他那少年独有的清冽声音说着这种话,残酷中带着一丝天真,给人一种无比诡异的感觉,“把腿给打断了呗。”   二爷眉头舒展,道:“你们有三十七人?”   雪奴以为他已经上当,终于松了一口气,笑道:“三十七人!”   “你二爷万军从中七进七出,害怕你区区三十七个袄教妖人?驾!驾!”谁想二爷竟丝毫不惧,他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,催马疾行而上,兴奋地喊道:“上山捉妖,抢空妖窟!”   二爷喊完,又回头敲他脑袋,问:“你们那三十七个兄弟里,有没有与你长得一般好看,年纪稍微大点儿的?年纪太小,下不去手,只能拿回去杀了吃肉。喂?喂!你怕不怕?”   他说罢,在雪奴身上轻轻点了两下,后者当即不能动作、无法言语。雪奴索性两眼一闭,安心装死,何必封他哑穴?我本就已经无言以对。   二爷一路上信马由缰,竟真找到了两人藏身的洞穴,当真邪性。   雪奴心急如焚,强行开启气海,催动丹田里的真气浑身乱窜,试图以此冲穴。可是二爷功力深厚,点穴手法奇特,任他如何横冲直撞,在觉得喉头腥甜时,还是只冲开了哑穴。   “师兄!有贼人来了小心……唔!唔唔唔!”   “你个小妖人,打草惊蛇懂不懂?”   二爷根本不把对手放在眼中,反而是没料雪奴竟能强行冲穴,对他尤为好奇。他先捂住雪奴的口鼻制止他大声嚷嚷,再伸手贴在他灵台查探,继而面露异色,叹道:“好深厚的内力!双刀、碧眼、矮子,你还真是阿九?”   “你才是矮子!”雪奴一口咬在二爷手掌上,骂道:“怕了就将我放开!”   二爷将内劲聚在指尖,再在雪奴颈间重重点了一下,立即令他闭上嘴,继而扛着他翻身下马,朝着洞穴走去,“我呢,有三不杀:一不杀亲朋,可你我非亲非故;二不杀良将,你毛都没长齐呢,也算不上;三不杀孩童,你们胡人显老,我看你定是未及弱冠。故而我不杀你,却不得不教你些东西。”   雪奴心中惊惧到了极致,却口不能言、无法动弹。   幸而二爷走到洞前,其中却是空无一人,地上的篝火根本就没点起来,根本没有人活动过的痕迹。   周望舒抛下自己,独自走了?雪奴半是庆幸半是失落,心想,算算算,毕竟我于他已没甚用处,他也不必真带我去江南。若他能因此躲过一劫,我即便是死了,也了无遗憾。   二爷眉峰紧蹙,额前一道悬针纹如利剑高悬,沉声道:“人来过,他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?”   雪奴翻了个白眼,腹诽道:你问我,倒是让我说话啊。   茫茫夜色中,忽然传来一声暴烈的笛音。   “哈哈!月下吹箫,不是你还能是谁?”二爷将雪奴扔到地上,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,朗声道:“穴道十二个时辰后自行解开,你且在洞中面壁思过,莫要继续学那妖教邪术,害人害己。”   这是周望舒的笛声,他竟然还在!雪奴想要叫喊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   更要命的是,二爷走到洞外,转身一掌劈下。洞顶的石头被拍得开裂掉落,将整个洞口死死堵住,只余几丝缝隙。   雪奴倒在地上,视线穿过石缝,天地都是倒转的,只能隐约看到一些、听到一些。   他看到周望舒在吹笛,感觉到笛声中饱含雄浑的内劲,仅是乐音便能将飞沙走石碎冰乱雪全都卷至半空,劈头盖脸砸向二爷。   二爷站定雪原中,不为外物所动,漫天星河月色落入他眼,令他的双眸星辉闪耀。他伸出食中二指,于空中拈来一片枯叶,放在唇边轻轻吹响。   笛声激扬,梵音袅袅,两股强劲的真气在空中激烈碰撞。   “砰——!”   两股乐声同时停下,真气于半空炸开,将地面砸出个巨坑。   周望舒拄着一根木柴,从洞穴对面土坡上的大树后走出,长舒一口气,欲哭无泪,“二哥,你来救我,还是消遣我?”   二爷施展轻功,魁梧的八尺大汉,兔起鹘落就到了周望舒面前。他两指捏着周望舒的下巴,仰头轻笑道:“一走就是两个月,妓馆里的鸭子都要被老子嫖光了!”   周望舒收起玉笛,拍开他的手,念叨起来:“我那是风雅地,听曲享乐、谈笑风生,可不是拿来让你嫖的。倒是你,浑身脂粉气,像只老鸭子。”   冰天雪地里,二爷只穿一件玄色锦袍,上衣解开掉在腰间,赤膊赤脚,油亮健硕的胸肌袒露在外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模样,也笑了起来,“我当时正与老冯喝酒,听乔姐说你被人围攻,失了下落已有月余。可把我吓着了,衣服也不曾穿,连夜就骑着马来了。”   “你和老冯喝酒,也要脱得精光?”周望舒提起木棍,点在二爷小腹上,笑道:“幸而你早养了一身膘,可以御寒。”   二爷捉住他的木棍,随手扔掉,拍干净自己胸前的雪花,将周望舒打横抱起,拿在手里掂了两下,道:“叫你不要来,偏不听老人言。饿得没剩下三两肉,还好意思你比二哥长得高?”   二爷八尺余,周望舒近九尺,明明是后者比前者高上些许。然而,二爷看起来就是高大魁梧些,抱着个大男人也毫不违和。   最令雪奴吃惊的,还是周望舒的笑容。心中不禁好奇,他们是兄弟?看起来却不是一路人。   周望舒闭眼,掐着太阳下,道:“你就别学我娘说话了,烦得嘴里长燎泡。你如何寻到我的?只怕是见了我刻有暗号的银子,那羯胡少年……”   “你别话多,观音菩萨下凡么?”二爷跨步上马,长吁一声催马下山,“你知我有三不杀,那小胡孩跟个鸡崽似的,自然是放了。”   “屁话,他人呢?”周望舒闻见二爷身上酒气熏天,根本放不下心,伸出两根手指比在他面前摇晃,问:“这是几?”   二爷甩开马缰,颠儿颠儿地以双腿夹紧马腹,低头掰手指,半晌答不出来。 第16章 落难   周望舒叹气:“你喝醉了!醉酒误事。”   “那个阿……什么?忘了,那个妖教小美人儿,自然是被我给普度了!”二爷知道周望舒仇视胡人,生怕他执意要杀人,故而假模假样双手抱头嚷嚷了好一阵,继而出其不意地迅速点了周望舒的睡穴,“你老实歇着,咱们明日去把事办完,早些回家过年。”   佩着金羁的白马晃晃悠悠,片刻后便融于风雪。   雪奴倒转的视野中,在他看来,周望舒仿佛是走入了青天,自己则像块石头落在冰冷凡间。   他躺在幽黯洞穴里,眼泪顺着面颊滑落,哭着昏迷过去。一股北风倏忽灌入洞穴,尚挂在他脸上的一颗泪珠直接被冻成了冰晶,少年面色苍白如雪,浑身都蒙上了一层霜露。   雪奴不敢再等待任何人,期盼任何人,不知过了多久,他便被冻醒过来,睫毛颤动,睁开双眼。   是时,天光已明,他试着催动真气冲穴。   但这次不似先前幸运,真气不受控制地在体内乱窜,将他逼得喷出一口鲜血,瞬间又昏死过去。   云开日出,光影交错,云霞飞舞,昼夜更迭。   雪奴无数次尝试,无数次失败被反噬,一次次的努力,乱窜的真气仅仅只能让他不被冻死。然而纵使整个人已在死亡边缘,他仍旧只要一恢复意识便尝试冲穴脱困。  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。   第二日子夜过后,雪奴的穴道并未如二爷所说的那样自行解开。他痛苦,却不能叫喊;他挣扎,却无法动弹。死亡如阴影笼罩,雪奴心中惊恐、悲伤、彷徨如江河入海,汇成一股,端的是五味杂陈,不知如何描述。   他努力让自己睁开双眼,只求万不要像母亲那样,在雪地里一睡过去便再不能醒来。   再过几个时辰,雪奴实在疲累到了极限。他再也撑不下去,干脆彻底开启气海,催发出所有真气,让它们完全不受管束地在体内狂奔浪涌。   他在这剧烈的冲击下双眼充血,浑身青筋鼓胀,仿佛下一刻便要从体内爆开。   雪奴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我不能死,我,不,能,死!   “啊啊啊啊啊——!”   少年凄厉的吼叫响彻山谷,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轰鸣,洞穴整个炸裂塌陷!   天山山脉,荒漠冰原。   二爷单手策马,灌下数口烈酒,再将酒囊杵到周望舒嘴边。   周望舒只喝一口便罢,摆摆手,道:“喝酒伤身。”   “兀然而醉,不觉寒暑之切肌,利欲之感情。”二爷闭目长叹,将酒囊拿回来一气喝光,嗤笑道:“咱们家小云多金贵。”   溪云是周望舒的字,他实在懒得跟个醉鬼计较,嘲道:“唯酒是务,焉知其余?二哥,人若心有愁绪,不是借酒消愁,便爱胡言乱语。如今看来,你两样都占了。”   二爷面色通红,晃晃悠悠,道:“不喝酒的男人,那还叫男人么?”说着说着,一脑袋栽在周望舒肩头,瞬间打起呼噜。   周望舒认命地接过马缰,叹:“于事何补?”   “你……不懂……”二爷梦中仍在与周望舒吵架,咕哝着:“大哥,我害了……大哥。”   两人连着骑了一日两夜,终于赶到北匈奴营地。   “吁——!”二爷将马缰一甩,火烧屁股般跳下马去,扒在路边的树桩上哇哇狂吐,对着那颗树桩大骂:“这匈奴的水土专克老……恶!”   周望舒将马牵到路旁,“它日行数百里也未见不适,到底谁不是男人?都让你不要多喝了。照夜,待会儿听到笛声,劳烦你过来接我们。”   照夜通体亮白,在夜中如有辉光,打了个响鼻表示明白。   二爷终于吐完爬起来,大摇大摆走到周望舒身前,曲腿蹲半蹲,懒洋洋道:“得!没马骑了,快骑你二哥脖子上来罢。谁让你没了腿呢?”   周望舒不愿与他分辨,将一杆粗树枝做出的拐棍扔到照夜蹄边,继而单腿跳到二爷背上,立即便听见耳畔风声呼啸,见四周景象飞速向后倒退,不禁赞一句:“好轻功!”   是夜无星无月,茫茫雪原凛风如狼啸,凄清萧瑟,是个潜行入营的好时机。   “娘——!”   “过去!”周望舒皱眉催促。   二爷莫名其妙,风雪太大,一切人声在雪幕中都显得极渺小悠远,他大喊着问:“什么?!”   “李雪玲出事了,快过去看看。”周望舒揪着二爷的耳朵向他解释,“她是刘彰之妻,十四年前胡汉议和,带其四子刘玉前来为质。大哥的儿子被抓来为奴,便是由她作翻译卖给了中原商队。   “方才那声‘娘’喊得是汉话,是……刘玉喊的?”二爷登时紧张起来,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速狂奔,不想却还是晚了一步,“遭了!有人捷足先登。”   他们赶到时,只见两名汉人少年。斯文的那个,抱着个女人的尸体,黑壮的那个抽刀呲牙,俱是悲愤交加。   黑壮少年刘曜见到来人,立即挥刀挡在身前,大吼:“你们是什么人?滚开!休怪我剑……”   “你让开我看看。”二爷在刘曜身上轻轻一点,将他定在原地,大摇大摆走上前查看李夫人的尸身,见其双手握着一把华美匕首、颈间一道割伤右深左浅,下了定论,道:“她为何要自刎?小子,她死前见过谁?”   斯文少年刘玉面露迟疑,反问:“你是齐王的人?”   二爷摸了摸胡茬,不答他的话,再问:“还挺机警,你就是刘玉?”   “莫说废话,他当然是刘玉。”周望舒捂住二爷的嘴,不让他再乱搅和,朝刘玉说:“我是周望舒,你不必信我,但请听我一言。”   刘曜不服,咆哮着大喊:“你都被岑非鱼打得屁滚尿流了,如何信你?!”   周望舒面无表情,可语气却透着毫不遮掩的轻蔑,嘲道:“岑非鱼算什么东西?在下手中有怀沙楼,背后有江南望族,目的是对付乌珠流。我猜你们也是恨毒了他,如何?”   刘玉抹了一把眼泪,先是斥责刘曜,继而恭维周望舒,道:“久仰周先生大名,不知有何赐教?”   二爷将周望舒的手扯下,逗弄孩子似的朝着刘曜龇牙咧嘴。   周望舒懒得管他,朝刘玉说:“长话短说,你想不想回中原?”   刘玉点头,道:“日思夜想。”   周望舒:“三年后,你为我办一件事,我保证令乌珠流身败名裂、死无全尸,且让你被刘部帅风风光光迎回中原。”   此时的刘玉一无所有,甚至他唯一的、不那么光彩的依靠——他的母亲李雪玲,也已经莫名自刎于帐中。他根本没有资本与周望舒讨价还价,反而是必须抓住一切机会离开此地。先前他已失败一次,却也因祸得福,因巨石猛击后脑将脑中淤血撞散,此时下半身已经能够活动。   在恢复行走的日子里,刘玉反复琢磨,并不断责备自己太过莽撞。他是左部派来的质子,怎能轻易背弃盟约逃离此地?他必须想办法,名正言顺地回去,一则不显得他胆小怕事,二则顾全了两族的颜面与曾经的盟约。   故而,周望舒给他开出的条件,他根本无法拒绝。   刘玉当机立断,点头道:“好!谢过先生。”   周望舒自腰间取出一枚铜制刀币,上书“怀沙”二字,他将内劲蕴于掌中,轻而易举便便把刀币一分为二。   刘玉接过信物,见上面是个“沙”字,问:“你为何要对付乌珠流?周先生若觉不便透露,自可不答。”   周望舒摇头,道:“赵氏父子,国之良将。无奈为奸佞所害,天下不知其冤,此可谓‘国难’。今我知其冤屈,又有微末之力,若不助其沉冤昭雪,岂不是枉为人?”   “先生高义。”刘玉站起身来,朝周望舒行了个礼,“请您务必小心齐王梁炅,方才的刺客便是他派来,向我娘探听赵桢之子的消息。”   二爷啧啧称奇:“你不是瘸子么?”   刘玉摇头道:“我出逃堕马、因祸得福。您知道我先前腿瘸,难道是见过雪奴?”   周望舒点点头,道:“他助我脱困,眼下身上带着钱,在云山边集一带。探营危险,过后我将回去寻他,你无须挂心。”   白雪奴?脱困?二爷脑中浮现出赤发碧眼的“阿九”,心里咯噔一跳,感觉自己可能、可能醉过头了。可叹一个奴隶,竟有勇气为救周望舒而假冒了阿九与自己周旋?!   他偷看周望舒一眼,心想,自己一是醉得不清,故而思虑不周,未能识破那白雪奴的谎言。二则是那少年内力深厚,他想当然地就认为对方确是阿九,如此一来便更加担忧周望舒要找胡人少年的麻烦。自己不杀孩子,可周望舒……反正,后来他瞎编一气,暂时稳住了周望舒,谁想竟闹出这天大的误会!   他怕对方知道真相后要大发雷霆,笑着打了个哈哈,道:“将他打发走了,带着个孩子总是不方便。你娘说了什么?”二爷心道,快快说完,我可得快马加鞭赶回去救他!   刘玉点头,答:“我只听得后面几句,娘说赵桢将军所出,自然是黑发黑眼的汉人模样,被她卖给中原商队,许是被带到江南为奴。”   二爷眸光一闪,面色沉了下来,问:“此话当真?”   刘玉:“千真万确。是了,你们快跑!我娘要求刺客去刺杀乌珠流,才以此情报交换。可他身边高手如云,刺客单人匹马怎能得手?刺客只重伤了乌珠流,现已带着情报逃跑。武士们俱已被惊动,快走!”   周望舒轻拍二爷肩膀,对刘玉道:“你节哀。”   “善恶到头终有报。贫僧不为你超度她,小友珍重。”二爷垂眸转身,双眼陷在阴影中,“老子要去杀了乌珠流。”   周望舒一巴掌拍在他天灵盖上,吼:“你莫要犯浑!乌珠流要死,那也要死在大周的律法之下。”   “有刺客——!”   锋镝声响,匈奴营地里数万支火把瞬间亮起。   二爷气闷地一掌劈下,将东南角那颗老槐树一掌两断,吹响口哨。   黑暗中一道白影如电,划破长空,照夜向二人狂奔而来。   “二哥,走!”   “来日,我定要让他们每一个人,血债血偿!驾!”   一骑绝尘,自天山至云山,再到羌渠部落。   整个洞穴中极度森寒,尸体尚未腐烂,二爷将周望舒放到高处,只见浮尸遍野,不禁悲从中来。   “他是乞奕伽。”他背对周望舒,将须提勒的尸体从营帐中拖出来,又把所有尸体堆在枯柴上,“当年若非我冲动行事,也不会教他趁机潜逃,害了大哥。”   周望舒抓了把药粉,蕴足内力洒至半空,“你不能未卜先知。逝者已矣,你只改个名字,又有何用?”   磷粉纷纷扬扬,飘落到尸体上,光芒闪耀如同碎星。   “我对不起他。”   二爷点火,双手在胸前比出数个结印,念了段往生咒。   他私心作祟,背起周望舒,沿着他先前与雪奴逃跑的方向,一路走回那个山洞。   可远远望去,那山洞已经坍塌!   周望舒终于察觉不对,捏着二爷的耳朵质问他:“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   二爷不住求饶:“我、我我,哎!我就是把那个白雪奴认错……错当成拜火教的双刀客阿九,就把他……”   “你对他做了什么?”   “他内力深厚,我就加重了点穴的力道,将他关在山洞中面壁思……三弟!三弟!你的伤还没好!”   周望舒强行翻身,滚落在地,拄着拐杖跑向废墟。他直接用手将碎石拨开,直到双手鲜血淋漓,也不曾发现雪奴尸身。   他满心悲痛:“你怎能如此草菅人命?!你放浪形骸惯了,竟忘了自己是谁!”   二爷自知有错,面色泛青,道:“我当时,确是有些醉了,这是我的错。可他内力深厚,根本不是一般人。你看此处,有血迹,有脚印?!他还是冲穴逃了出来,善哉!善哉!”   周望舒循着血迹,见雪奴确是往山下去了,面色稍霁。可他不愿理会二爷,自顾自翻身上马,缰绳一甩,跑了。   二爷杵在原地,看着地上那个被踩坏的雪人,道:“以后再不……不喝那么多了,至多三爵、三爵。溪云!你等等我啊——!”   却说雪奴当日强行冲穴,引得真气乱流,将洞穴冲毁。   尘埃落定后,只有一个灰黑的人影立在其中。   雪奴红发如血,绿眸如电,直直望向前方。他一步步走出废墟,却在洞口外的平地驻足,迟疑片刻。   地上,有一个小小的雪人,被人用树叶点上了一双绿眼,用树皮戴上了红发——那是周望舒做的雪人,在他离开的时候。   “周……”   雪奴闭眼,身体轻轻颤动,握拳的双手鲜血滴落。继而抬腿,一脚将雪人踩进冰雪中,朝着山下走去。   他一瘸一拐走到集市上,茫然地望着热闹的街道,喧嚣的行人,不知要去往何方。去江南么?他要如何走到江南,路途近万里,沿途到处都是抓捕胡人、贩卖为奴的军队。   “嘿,少年人,来一串拉丝麦芽糖么?不甜不要钱!”   雪奴回过神来,见一个笑容憨厚的老头,正挑着根长长的木棍,上面琳琅满目,是形状各异的麦芽糖。   他眼神黯然,失落道:“给我来一串,多少钱?”   老头笑得合不拢嘴:“两个铜刀币,不甜不要钱!甜吗?”   雪奴看也不看,直接把整个麦芽糖塞进嘴里,双目垂泪,“你骗人,根本就不甜。”   老头笑问:“是个什么味儿?你跟我过来,咱们说说。”   雪奴迷迷糊糊,跟着老头边走边吃,来到一个窄巷中,道:“是苦的,真的是苦的,不对……”   他发现麦芽糖的味道不对,可已无法反抗,当即晕死过去。   老头朝着朝身后喊道:“陈老板,这白雪奴可是上等货色!”   富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,道:“白雪奴少年漂亮,可也老得快,毛发旺盛不好伺候。三钱银子,不能再多。”   老头踢了雪奴一脚,道:“老头子干这行多少年了,是个什么货色能看不出来?这少年算是半个阉人,下刀的人功夫好,他既能人事又可省了你不少麻烦,声音没的说,毛发也不是问题。大过年的,您就给个四钱银子吧!”   “个老滑头,成交!”   当雪奴再次睁眼,只见自己被关在铁笼子中。马车晃晃悠悠,身后是一堵城墙,墙上也不知写得是什么。   他的衣服被剥掉,值钱物事一样不剩,换了身粗布麻衣。   幸好靴子还在,靴子里的匕首也没被搜走,只要有矫诏,父亲便有沉冤得雪的一天。   笼子里还有别的少年,他伸手推了推对方,问:“这是什么地方?他们要把我们卖到哪去?”   “洛阳。”那少年模样斯文,很有些书卷气,问:“你睡得也太久了,吃了多少麦芽糖?”   雪奴苦笑:“整个吞了。”   那少年面露疑惑:“都这种时候了,你还笑得出来。知道他们要将咱们卖到什么地方去?”   雪奴摇头。   那少年咬牙切齿:“模样一般的,被卖去做苦力。模样中等的,卖去为奴仆。模样姣好的……”   雪奴又乐了:“我算模样好的?”   那少年没了脾气:“你他妈长得……!你是不是傻的?你家大人呢?”   雪奴反倒笑了:“我一直想来洛阳,卖了又如何,你不会跑么?”   他说着话,催动体内真气,抓握住铁笼的大门,竟将锁住笼子的一根细铁链给生生掰断了,“你想走,走呗。”   那少年还没反应过来:“你……那你为何不走?”   雪奴垂眸轻叹:“天大地大,你能跑到哪去?不是饿死街头,便是再被人抓。若有心要逃,须得按兵不动,审时度势。你还走不走?”   那少年神色复杂,最终还是把铁链打了个结,不跑了。   雪奴想起二爷夜行万里,出塞救援周望舒。忽然明白周望舒比岑非鱼厉害的地方,就是他有朋友、有势力、不是单枪匹马。   他苦笑,挪到另一个角落,与那少年挤在一处取暖,问:“你唤何名?别怕,都是胡人,以后咱们相互照应。”   那少年思虑片刻,答:“我叫檀青,是鲜卑人,你?”   “雪……我叫柘析白马,羯人。”   马车晃晃悠悠,驶向未知的将来,数十年的乱世,就在柘析白马踏足洛阳城的这日,悄然酝酿。 第一卷 洛阳青山 第17章 春楼   洛水西来,将王都一分为二。   宫城在北,官衙府邸朱阙结隅,达官显贵冠盖习习;外廓城在南,四十九里七坊街冲辐辏,贩夫走卒俱是平头百姓。白日,货郎们自天津桥过洛水,入东西二市讨生计;夜里,桥上车水马龙,王孙公卿们至南市纵情寻欢。   泰熙三年四月,钟声五响,朝阳飞落,繁华王都缓缓苏醒。高大的金楸檀缀满粉白花苞,风起花枝乱颤,街道上光影浮动。   “花魁娘子,送春纳福——”   春光暖透人心,青山如是楼派出花车游街,花魁娘子临江仙在前独领风骚,尚未开苞的新鲜少年少女在后点缀。   车上美人如云,男女皆有,透着盛世风光。车下行人摩肩接踵,有人锦衣华服,也有人衣衫褴褛,蒸腾着盛世背后的些许悲凉。   周朝自赵王收凉并二州兵权,胡汉议和通商,已出现近十七年的原初之治。故而,这车队中有几个胡人少年,便也不足为奇。   胡人天生颜色美,车队里最为打眼的,是个赤发碧眼的羯胡少年。   青纱帐随风舞,他软软地躺在高车上,长发披散如水波微卷,戴半张水滴形镂空银面具,只露出挺翘的鼻尖与薄唇,一颗唇珠鲜艳欲滴。   这胡儿年方二八,身长七尺二寸,肩宽腰窄,天生一副好骨架。因曾在塞外匈奴为奴,十余岁便被主人半阉了,浑身皮肤光滑洁白,像块温润的羊脂玉。   他自小跟乐班学舞,浑身筋骨柔软,精通七鼓,能反弹琵琶。在春楼中被调教三年,健舞能跳拓枝、胡腾、胡璇,软舞能作长袖、白舞、折腰,乐器无一不精。   京中不少显贵都看过他的舞,知其雅号为“点绛唇”。   马车辚辚,招摇过市,留下漫天香风花雨,珠落玉盘似得琵琶声绕梁不去。点绛唇一对灰绿鹿眼波光流转,病病怏怏惹人怜爱。   然而他心中却怄得慌,不住抱怨:“饿极饿极,愣头青!什么时辰了?今天不会又没饭吃吧?”   “刚过午时,你饿死鬼投胎?”鲜卑少年将脑袋从纱帐外探进来,他眉眼浓黑,面容英俊,靠坐在花车外缘,拨弄一把金镶玉的竖琴,“我说白……点绛唇,你又乱喊什么?冯掌事晚上将你吊起来打。”   原来,这辆花车上的两名少年,便是白马与檀青。可为何柘析白马刚摆脱了雪奴的蔑称,又得了个滑稽可笑的“点绛唇”?   却说永初二年正月,他好不容易逃离山洞,在云山边集因贪吃麦芽糖被人贩子迷晕,四钱银子卖给中原行商。   马车晃晃悠悠三四日,自关西至洛阳,穿过洛南定鼎门,进入晕着脂粉气味的花街宜人里。   那夜漫天飘雪俱是粉紫,面容姣好的少年少女被驱赶下车,脱光衣服任人挑选。   白马和檀青年纪相仿,一个明秀,一个英挺,被卖至城里最富盛名的春楼——青山如是楼,作了卖艺的倡优。   来春楼的人里头,不是风雅客,便是附庸风雅的,老板拿了一卷词牌名,挨个给楼中的倡优妓子作号。   入了青山楼,便只许称号,再不能提起自己的名。如此,柘析白马便换做点绛唇,檀青则为青玉案。   白马大字不识一个,根本不觉有异,但檀青是个读书人,可难受了好一阵。然而难受过后,日子仍要继续,被抓、被卖、受训。   韶华易逝,转眼三年过去,两人相互照应已是亲如兄弟。   白马无力地扫了把琵琶,道:“将来要让咱们做皮肉买卖,再如何打,也就是吓唬吓唬你。想我在匈奴的时候……不想提了,腹内空空,男儿膝下什么也没有,点什么鬼的名字。”   他虽已十六,却因身有残缺,嗓音未如同龄少年般发生变化,仍旧清冽干净,透着股雪水的凉意。用着抱怨的语气,也能让人听出柔软的委屈,看似天生就比别人更弱气。   檀青手中琴弦少拨一根,吓得不轻:“呀!你说老冯听到没?”   “别自己吓自己,他又没长着狗耳朵。”白马靠在凭几上,琵琶扫扫停停,“一弦错,谁人能听?”   檀青视线游移不定,道:“方才那人看了我一眼。”   “看你的人多了,不看才奇怪。”白马沿着他的视线望去,只见一个白蒙蒙的影子。   檀青:“他本来没看,弹错才看的。”   白马饿得手抖,琵琶“铮”地弹多了个音。   那白影瞬间回头,遥遥朝着花车望来。   白衣玉冠,三尺剑,白马心跳漏了半拍,琵琶脱手而出。   幸而檀青眼疾手快捞住琵琶,嘲道:“还道你不担心。”   “周……你说什么?”白马迅速接过琵琶,重新开始弹奏,“我是饿得头晕气短出癔症了,除了晚饭,再没什么可担心的。”   说罢,垂眉敛目,眸光瞬间黯淡。   花车颠簸,如乘小舟于风浪大海,载沉载浮。   檀青面色凝重,低声道:“虞美人跳楼那日,正好十四岁。按楼里规矩,先向恩客展艺,继而拍卖初夜——价高者得。可愿意对雏儿下重金的,哪有善类?当夜,她没法忍受,便从三楼一命呜呼。”   白马扫弦,想起他与檀青被买来的那日。十四岁的虞美人,漂亮得如同新鲜红石榴。   可她偏就在众人面前,从三楼跳下,摔得脑浆子都流了出来。   第二天,雕栏仍是雕栏,屋檐瓦顶的金粉,仍旧反射着熠熠日光。   “不怕,哥帮你想办法。”白马抬脚伸过头顶,脚尖轻勾,将青纱帐放下,“大不了逃出去,我可是逃过几千里的人。”   檀青“嘿”了好长一声,钻出帐外,随口道:“这话你三年前就说过,可一年又一年。你说你几千里都逃了,怎会受困于青山楼这几里地?定是骗我的。”   “你只消练好哥教你的功夫,其余的,自然是哥我自己来打点,不必挂心。”白马老神在在,净占着檀青的便宜,然而慵懒的笑容中却深藏着几丝忧虑。   “去你的!咱们不陪睡,赚不到几个钱。你遇到的达官贵不少,人要给钱、赎身,你却都婉言相拒。你到底要什么?”檀青想不明白,看白马那副懒散模样,摇头叹道:“算,看你那绣花枕头的德性,还是等哥哪天发达了,回……回不了鲜卑,带你逃到江南去罢。”   白马听到“江南”二字,突然愣神,笑而不答。   花车慢慢悠悠开过,两个骑马的游侠儿也从车下走过。   “小云,美人有你哥哥好看?”二爷扔了颗碎银,打在身边人的太阳穴上,拖长了声音喊。   “去你的!”周望舒回头,策马扬鞭抽在他身上,笑:“箜篌弹得不错,琵琶像要杀人。走!早把事办完,你早回温柔乡。”   黑白两匹骏马,驰向宫城中。   事实证明,檀青并非杞人忧天。   青山如是楼只养三种人,一是卖身的妓子,二是卖艺的倡优,三是卖力气的掌事、打手和其余杂工。   当然,春楼也遵循大周律。入楼时,各自报上生辰八字,刻成木牌挂至后院的梧桐树上。男子年满十六、女子年满十四才算成年,卖艺的倡优若成年时尚无人赎身,便会被拍卖初夜,而后沦为风尘妓子。   白马心眼多,当初为掩藏身份,报八字时故意说小了整整一岁。   檀青生在五月初六,比他大半岁多,故而游街后一个月,便是他展艺卖身的日子。   两个少年同住,趴在窗边烦恼。   小院里的金楸檀高大,花枝正触到窗框,他们满心怒气无处释放,有下没下地揪花苞。   “卖了是死,卖不了是生不如死。”檀青心中本就郁闷,可现在,连卖身这事也进展得并不顺利,“不如,我们现在就逃?”   周朝开国时,武帝分封诸侯九十余,世族门阀无功受禄。此时执政的周惠帝,是个公认的庸君,任由国丈谢瑛逼走托孤重臣,为朝臣们加官进爵以拉拢帮派。洛阳城里遍地王侯,财宝布帛堆积如山。   世风侈靡,朝政腐朽,时人皆以阴柔为美。   檀青英挺俊秀,精通音律,倒像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。但客人很少买账,莫说赎身,初夜能否卖出高价还未可知。   “受训两年,卖艺不过半载,你弹琴唱歌连个笑脸也不给,在楼里都吃我的用我的,逃出去拿什么过日子?”白马掐着太阳穴,像是眼皮极重,快要抬不起来了,“更莫说那些杂役个个能打,掌事又成天把你盯死。”   檀青翻起白眼,活像条离了水的鱼,气得话都说不清,“我是、是……绝不可去卖、卖……总之就是不行!”   “人若只知逃跑,总要走到绝路。”白马忽然睁眼,指尖发力,电光火石间已把整个花苞揪下,正正弹在檀青脑门上,打趣道:“横竖要卖,不如博个高价,自己能多存点钱。”   檀青扯着头发满地打滚,大喊:“啊啊啊——我不去!”他几乎陷入癫狂,直接张嘴把花苞吃了。   白马两腿一蹬往地上倒,跟他一起打滚:“你差不多得了!若实在不行,灯一吹换我上,瞧你那点出息。”   手下人卖不了好价钱,莫说自己日子不好过,更过不去楼主那一关,冯掌事为此操碎了心。   白马安抚了檀青,两人商议后,便主动请缨为跳舞他助阵。   然而,眼看日子临近,白马也开始头疼了。   展艺须精心准备,前两日都不准吃饭。饥饿摧折人心,他此生最怕的莫过于饥饿,挨饿时不知自己何时会死去,每刻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。   “我要跑。”檀青肃容道,对着铜镜里妖里妖气的自己皱眉。   “先前那些都不提罢,就说逃出去之后。”白马人看着弱气,却因数年来杂草般地生长着,力气出奇的大,强行把檀青脑袋一揪,继续给他画眉,“咱们是杂户,户籍纸在洛阳府尹手上不能动,出城门时如何对付戍守城门的中军?”   檀青:“你不是有个当大黄门的义父?求他出点钱赎身。”   白马笑道:“谁也不做赔本的买卖。我攀上董晗不到半年,做他在坊间的耳目,本就无甚大用,只不过因与其同病相怜,得些许照拂。勉强求他赎我还行,你?头次见他就指着别人鼻子骂。”   檀青擦掉眉粉:“我看那个殿中中郎就很喜欢你,有门儿吗?”   “不过是个掌管宿卫军的小官。”白马将檀青的手甩开,给他涂唇脂,“再说,孟殊时若真心对我,无论如何,我都不可对他不义,陷其于危难,这是男人的担当。”   檀青一把推开白马,吼:“你平日处处当好人,谁都认作朋友,偏不把我当兄弟!”   “我……”白马饿得脚步虚浮,没防备被推倒,竟因筋骨柔软而双腿叉开,劈了个一字马,“我日你二大爷,愣头青!”   檀青登时转怒为笑,踩在白马大腿上调笑:“你总是吹自己有神功在身,到底何时才能练好?那日初见时,一招断了锁……”   “那锁链本就有缺口!”白马欲哭无泪,那日他与檀青被关在同一个铁笼中送到洛阳,为了唬住这愣头青,便假装淡定、实则使出了全部可操控的内劲,将本来就有缺口的锁链给扯断了,谁知檀青就认定了他有神功在身?   白马无奈道:“你知我身体残缺,练功本就不易,现在也不知怎的时好时坏。再说双拳难敌四手,被抓了咱们必死无疑。”   檀青将白马拖起来,朝他道歉,唉声叹气,“其实大丈夫能屈能伸,可我是……总之我与你不同,我可怎么办?”   “就你精贵。”   “不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说了你也不懂。”   两人各自都有秘密,白马看得明白,也不追问。   他帮檀青换上天青色的绉纱衣,道:“不管是谁,我会给他的酒水里洒寒食散。飘飘欲仙,还知道个屁?若不行,你便蕴足内劲将他劈昏,哥来帮你善后。”   檀青还是紧张:“呸!你别占我便宜。”   冯掌事扯着嗓子催促二人。   白马回骂两句,将檀青牵上台去,嘱咐:“孙子被剜膝盖骨,能征战天下;韩信受胯下之辱,辅佐刘邦建立伟业。我们全须全尾的,只不过是时运不济。俗话说舍得一身剐,哎?你要忍住,檀青。”白马本欲筹钱赎身而后去往江南,谁知因缘际会,现在的他不能走、不愿走,只求一切顺利,自己能实现愿望,亦能攒够银子为檀青赎身罢,“再忍忍,哥真的有办法。”   檀青被他逗乐了,问:“你还想把皇帝拉下马?”   白马狡黠一笑,反问:“不行么?”此时的他一改慵懒习气,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,灰绿双眸玻璃珠子般透亮,叫檀青看了直觉背后有依靠,心里也有了底气。   檀青知道,白马无论如何都会全力帮助自己,他们已经共同渡过了太多难关。他伸手在白马肩头重重拍了一下,道:“先谢谢了,兄弟。” 第18章 展艺   檀青肤白、眉目浓黑,此时额发全部梳到脑后,整整齐齐地束了个发髻。少年身长七尺五寸,头戴乌黑的小帽,身穿天青绉纱衣,越显得气度风流雍容,君子如玉。   他执一把琵琶,跪坐在铺满红毯的圆形高台中央。   身后朦胧纱帐中,白马腰肢紧窄柔韧,伏跪于地,作为檀青奏乐之伴舞助兴。   他偷偷望了一眼,见檀青敛目凝眸,气质出尘,便觉得自己央求冯掌事取消先前的安排、变一人独舞为琴舞相伴是对的。两人虽然都学过跳舞,檀青还有些功夫底子,跳起舞来比白马更有气韵,但若是让他如此不留尊严地献媚,只怕这愣头青会气得直接咬舌自尽。   虽然我那样劝他,白马心想,可谁在众目睽睽下做这样的事情,心中会不难过?我只是知道难过无用罢了。   琵琶声起,白马似是一把劲弓挽作满月,倏然跃起。   数十条长纱帐随风飘散,带着花香铺在客人的脸上。待得众人将纱帐揭去,禁不住爆发出阵阵惊呼。   白马赤发披散,戴半张镂空银面具,唇若涂丹,鲜红欲滴。他此时只穿一件宽大的石榴红纱衣,雪白的赤足在衣袍下若隐若现。   平日里,掌事们管教得严,白马在形容举止上不敢不讲楼中的规矩,且须尽力求得他人怜悯,如履薄冰地过着,好让自己的日子安稳一些,故而他惯常都是一副病怏怏、懒洋洋的模样。   然而,他毕竟是七尺男儿,跳起塞外的胡璇,端得是刚劲猛烈,隐隐透着一丝深埋心底的杀机。   再看满座宾客鸦雀无声,俱是心神荡漾,白马禁不住嗤笑一声,旋身急转如风,劲舞裙摆飞扬。他对着客人们将长腿踢过头顶,霎时春光乍现,再次引来一阵惊呼。   白马乘势将纱衣扯去,随手抛下台,见倒还有人上前哄抢,便扬眉笑了起来。他心想,我要仔仔细细看清你们的面目,今日受此大辱,明朝定来讨还。   吏部中郎刘端、工部侍郎余闻、太子少保李悦轻、襄阳王梁范……达官显贵济济一堂,为的不是上朝议政,而是在春楼里看两个少年人卖弄风姿。   白马仿佛看到远处天空中一片阴云渐起,山雨欲来风满楼,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,纵使大周亡了,与他又有什么关系?家早已经没了,没有人将他当人看。   客座下一片哗然,只因白马红衣下不着寸缕,只戴着一身金雕银镂的首饰。   他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,与檀青对视一眼。   下一刻,琵琶声疾如骤雨,剑舞越发清健旖旎,满室银光如乱雪惊空。   白马跳得正欢,却饿得手腕脱力。软剑不意间脱手而出,快如奔雷,奔着二楼雅座而去,闪电般刺入帘幕中!   白马自知闯祸,当即单膝跪地,不敢抬头。   “没吃饭是怎的?”冯掌事立即跑上台,捏着耳朵将白马拖到台下跪着。   冯掌事回头,见大堂中气氛不错,杂役来报贵客无恙,便暂时顾不上白马。他连忙着人搬来软塌,把檀青抱到榻上,掐住下巴、掀开亵裤,在众目睽睽下伸手至胯间玩弄。   站在一旁的妈妈开始喊价:“鲜卑人面目英俊,高大健壮,胡儿年方二八尚未经人事,精气十足。”   正值此时,客座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——   “开个价,这白雪奴爷买了!”   白马眼中闪着恶狼般的凶光,抬头的瞬间,却立刻换作迷蒙的神情,望向那名不知好歹的客人。   喊话的是个玉面青年,生了一对上挑的吊眼,笑起来像极了正在捕猎的狐狸,阴毒而机敏,“掌事聋了?”   冯掌事赔笑,道:“桓爷,小的知道您是皇亲国戚。可行有行规,既入咱们青山楼,左右不过是为了买个乐子。”   玉面青年从客座跃起,落在台边,抓起白马的头发,迫使他仰头与自己对视,笑道:“爷就喜欢这个,你不开价,我便自己带走了。”   冯掌事跑下台去,劝道:“桓郁公子!这白雪奴尚未成年,按律不可接客。求您莫要与我们为难,小的这就着人为您换两个好的。”   桓郁一手就着头发将白马提起,另一手在冯掌事脸上啪啪拍了两下,骂:“我就喜欢年纪小的,就喜欢脾气不好的!”   白马偷偷打量,见这人面色潮红,似是吃多了寒食散。   他穿布衣带铁剑,座上犀角杯盛着紫葡萄酒,应是身无功名、腹无诗书,兜里更没有银钱。   京中桓氏乃是望族,以广陵王的岳丈桓温为首,冯掌事称他作皇亲国戚,这亲戚可不是随便敢乱攀的。只怕是桓温家中刚来洛阳的远亲,不晓得京中满城满朝金紫。   白马双手抓住桓郁的小臂,低头轻声道:“您弄疼我了。”他看似惊惶,实则暗自催发真气,把内劲蕴于掌中,看桓郁神思迷乱便趁机在他手上狠狠掐了一把,希望早些摆脱。   桓郁吃痛,甩开白马的手。可他当真是药吃多了伤到脑子,不怒反笑,再次将白马拥入怀中,“这匹马儿还挺烈?我更喜欢。”   三人相持不下,白马穿着暴露,看官们都乐得欣赏。   台上的檀青双脚被束,保持着双腿大开的姿势,其他掌事连忙跑到台上来主持。然而他不似寻常倡优柔和,看客都有些拿捏不准。   掌事见状不妙,便将装着混了香粉膏脂的盒子打开,两指拈出一串莹润青玉珠,将玉珠一颗颗塞入檀青后穴。   “白银百两,尝个鲜。”   每颗玉珠拇指大小,少年眉目紧紧蹙起,因剧烈挣扎而不得释放,后穴紧紧咬住翠绿宝珠。   “二百两!”“五百两!”   掌事把珠串慢慢扯出,少年双眼通红,身下流出一滩淫水。   “白银八百两——”   喊价由低升高,勉强达到了楼主的要求。   台下,三人移至后台。   桓郁仍在喝醉似的撒泼,喊叫:“你们楼主好大的架子,看不起我也就罢了,连广陵王也看不起么?”   白马烦不胜烦,随口道:“爷您别生气,我们只看不起您。”   他知道桓郁吃多了寒食散,药性过后是不会记得今夜之事,只不想他如此不依不挠。所幸扑上去抱着这疯子求情,趁机一掌劈在对方胸前,见桓郁当时就疼得倒吸凉气,差点没笑出声来。   桓郁连吃几回哑巴亏,都不知道是遭到何人暗算,气得直接从袖中拿出个包着药粉的小布包,踉踉跄跄走上前,朝白马和冯掌事洒去,破口大骂:“给脸不要脸,爷今天晚上就拿你试药!”   迷药效果强劲,冯掌事当即昏倒在地。   恰在此时,二楼雅座中忽然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。   “黄金百两,人,我要了。”   那声音如冰似雪,说话间不带半分情绪,却不怒自威。   檀青双目如电,循声望去。   那是方才被白马软剑甩入的房间,帘幕被放下后仍在微微摇动,隐约透出个白蒙蒙的影,温茶似的黑眼睛。   那是周望舒的声音!   “卑鄙小人!”那是白马心中一惊,羞愤难当,瞬间生出迟疑,如此便因疏忽而吸入了两口药粉,登时头脑晕眩。他挣扎着走了两步,还是因为药效太过强劲,最终倒在桓郁怀中,“什……什么东西?”   “不是瞧不上我么?今晚就让你见识见识,什么,叫好东西。”桓郁打横抱起白马,即使大笑也透着股阴郁的味道,“都给爷滚开!”   白马实在晕得不行,伸手摁住太阳穴。   他并没有放弃反抗,他可以忍辱负重在夹缝中求生,却绝不可受如此奇耻大辱。   白马悄悄将食中二指探入发间,拈住一根以红线系在发丝上的细小皮革带,两指挤压,革带中露出一截钢针。   他顺势用钢针的针头戳破指头,令自己保持清醒,柔声问:“桓爷,您要带我去哪?”   桓郁听得白马低头,心中高兴,答:“去个好……”   不料白马夹住银针,对着他的左眼弹去!   “叮——”   银针落地,针头仅沾着白马自己的指尖血——他实在瘫软无力,可惜了,这招保命的飞鸿踏雪一击不中,已不能再用。   “你是月季花么,还带刺?”桓郁低头笑说,忽然猛抽下一耳光,压低声音骂:“贱人!”手打在白马白皙柔软的面颊,瞬息留下红印。   白马闭上双眼,紧咬牙关,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。他心想,我身在春楼,不是什么王宫官邸,往日里难对付的人还不算多?光明常在,父亲、母亲、老麻葛,他们都在真神的国度守护我,这次,我能应付。   桓郁的声音却如同跗骨的蛆虫,在他耳边不停回响:“白雪奴肤色最白,拿来试药再好不过。”   白马先前遇到的人多少都还讲理,至不济自己还有机会下药。但桓郁不仅疯癫,还是个会用药的江湖客,一时间他完全想不出脱身法子。   桓郁见他惊惧无语,不知为何又起了兴致,笑说:“上回我买了个白雪奴拿来试药,只可惜那药练得不好,他死时浑身血脉都是蓝的。若是练好了,当是绿色才对。是了!你这对眼珠子也是绿的,小鹿似的好可怜,和我的药相配。”   白马长舒一口气,强压心头怒火,心想,我为报血海深仇苦苦熬到今日,绝不能死在他手上。可我也不能强行运功,此时若暴露武功,即便杀了桓郁,下场也好不到哪去。只能先忍忍,待到我俩独处时再下手。   他反复劝慰自己,最终鼓起勇气,说:“爷,我陪你,只求你待我好些,别在众……”   少年心气高傲,他的声音本是清冽至极,然而深陷泥潭不得不低头屈服,这请求中更透着股屈辱和不甘,将桓郁那变态的心挠得奇痒难耐。   眼看白马就要被桓郁带出,却忽见一柄软剑疾速飞来。   软剑正是白马先前所舞的那支,剑身从桓郁左肋与大臂间的缝隙穿过,钉进铜板打制的墙面。   “谁?!”桓郁面色青白,大吼,“什么东西敢挡我的去路?你可知道我叔父是谁!”   白马被扔到地上,撞得几乎要背过气去。   “我的乖儿子,才来京城几日,便将你爹给忘了?你可是爹一把屎一把尿给喂大的,不孝,不孝!”   天地都是倒转的,白马只看到一个朱红的人影,他龙行虎步、身手矫健,几乎是话音未落便走到了自己跟前。   桓郁想要故技重施,手刚摸到药包,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对方一拳打碎了手腕。来人哈哈大笑,叫着“乖儿子”,攥着桓郁的手,翻转过来将药包闷在他自己的脸上!   “你得多补补,尤其是这颗狗脑子。”   桓郁软塌塌地倒下,那人扯着他的腰带将他拖到窗边,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,竟能有如此神力,他直接单手将桓郁提起来晃了两圈,继而猛地扔出去,“这年头连狗也能来逛窑子,生意越来越难做喽。”   白马此时已经看不清东西,总觉得声音熟悉,却如何也想不起来,更怀疑这人也是个疯癫的——最后这句如何听来,都觉得是将他自己一并骂了进去。   男人像白马走来,他的脚步声极轻,应当是个内功深厚的高手。   他越走越近,但白马等了许久也不见下文,忍不住抬头偷看。   入眼是一只皮靴,扑面而来是一股淡淡的酒气。   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白马,随手将软剑从墙上拔下。他盯着白马看了好一阵,才弯下腰,伸手将东西送回。   白马虽根本握不紧,却还是接过软剑,强忍着疲惫,道:“多谢,实在是为您添麻烦了。我自己可以。”他说罢,手脚并用地试图爬起来,奈何实在没有力气,每每刚一将自己撑起,便啪地倒在地上。那模样既狼狈又可怜,深深埋着一股不屈的倔强。   朱衣男人伸手,在白马脸颊上捏了把,他的指腹粗粝、动作野气,却没有带着任何情欲的意味,似乎只是在确认白马的长相。   “你不必谢我。”果然,他摸完后便收手,将白马扛在肩头,边走边说:“难道不记得我了?我如此英俊神武的一个人,你如何就会忘了?奇也怪哉。”   男人开口就是一种十分熟稔的语气,像与白马是相识多年的旧友。   灯火摇曳,漫天柳絮被风吹入走廊。   春楼中,每个房间都是一个世界。或充斥着淫词艳曲,或是赤条条的白肉交战正欢,或是新来的妓子哭哭啼啼,整个天地光怪陆离。   白马被朱衣男子抱着,穿过灯火暧昧的走廊,回到自己的房间,只觉得他浑身滚烫,心跳极有力。   男子将白马放到床上,转身推门而出,“爷就住在楼里后院,你若想我,只管朝天喊一声,随叫随到。”   此人只怕是有病,这是白马昏迷前最后一个想法。 第19章 温泉   朱红的披风带着淡淡的酒气,裹着少年雪白的身体。   白马难得酣眠,他又梦见三年前的元辰节。云山边集飞雪漫天,热闹的街市上风灯盏盏,街边人来人往的馄饨摊上,破陶碗冒着白烟。他舀起最后一个馄饨,刚刚张嘴准备趁热送入口中,却被醉酒的疯乞丐半道抢去。   他被点中两处要穴,鹅毛般的雪花灌进喉咙。夜空变成了巨大的梦魇,乞丐的面目融于天幕,唯余一对清亮的眸子,变成天幕上唯二的璀璨晨星。   “你还我的馄饨!”   “哗啦——!”   白马挣扎着起身,不料,一盆热水劈头盖脸落下。透过顺着睫毛流下的水帘,他看见衣衫整洁的檀青正站在床边,双目通红地望着自己。   “我真是失心疯了才来照顾你!”檀青原本抱着个铜盆刚走到床边,准备用热水为白马擦身,奈何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叫惊住,手中铜盆带着热水脱手而出,将白马浇了个满头满脸。   铜盆哐啷啷掉在地上,檀青呆愣愣地站在床边,手里还拿着条湿棉布,欲哭无泪,“不如直接在你枕头边上放碗馄饨,估计早八百年就能把你馋醒了!”   “你没事?”白马头昏脑涨,迷迷瞪瞪地捏了捏檀青的脸,又在他屁股上揪了两把,最后才把他紧紧抱在怀里,如释重负,“没事没事,摸到你的贞操还在哥就放心了!”   檀青眼眶湿润,哽咽:“哥没事,先生他、他买……救了我,你呢?”   “我也被人救了,好得很!”白马一拍胸口,将自己打得咳了起来,继而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。未料那桓郁的药粉如此厉害,此时他的头脑仍有些晕眩,方一站起又立马栽倒在檀青身上,两个人便抱在一起滚到门边。   檀青破口大骂:“你是傻的吗?!”   “是啊!”白马斩钉截铁。   两人相对而视,同时笑出声来。小小的房间内没有灯光,但劫后余生的喜悦却若有实质。   “怎么我身上……”白马抽抽鼻子,寻着气味一路走回床边,将那件朱红色的外袍捧起嗅了嗅,“好大的酒气?算了,洗个澡再回来说话。”   话虽如此,他却一面抱怨,一面仔仔细细地将那件外袍叠好,放在桌上,继而胡乱套了件衣裳,喊着话跑出房间,“愣头青,看你干得好事!乖乖把被单换了,回来再打你屁股。”   檀青原本还想与他互骂几句,见白马一路跑得踉踉跄跄,出门时更是啪地一声撞在门框上,知道他此时还在难受,只是不愿表露出来让自己觉得愧疚。檀青心里实在很不忍落,喊了声“你路上小心些”,便认命地开始打扫这个烂摊子。   白马一路跌跌撞撞,偷跑到偏院中的温泉池子里。   他将长发挽成髻子,束在头顶,修长的脖颈连着漂亮的肩胛,站在齐胸深的池子里,像只凫水的天鹅。   白马差不多清洗干净,走了两步,靠在池边,憋了一口气将半张脸浸在水里。   他心中不停思虑——方才我听得分明,可以肯定出价买定檀青的人就是周望舒,他的声音带着冰雪寒气,纵使三年过去我也不会忘记。如此想来,我游街那日见到的白衣人应当也是他,当时他正策马向宫城行去。然而,白日入宫城的,不是贩夫走卒便是达官显贵,这几年我四处打听过,确定周望舒只是个江湖客,根本没有功名在身。那日,他到底是去做什么?  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,周望舒那样出尘脱俗的人,如何会来到青山楼参与妓子拍卖?难道他对檀青一见倾心?   “不,周望舒不会喜欢我们这种人。”白马摇头轻叹。周望舒与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?他与青山楼又有什么联系?一夜单骑出玉门,三年奔波四海间,他在秘密地谋划着什么?   旧案、灭族、宫城、青楼,一切看似毫无关联,但白马能够感觉到,冥冥中仿佛有人手捻针线,将它们全都串在了一起,一张巨网已经织就。   那个人,是谁?   “呼——!”   白马将脑袋探出水面,灰绿的双眼蒙上雾气,映出水上的落叶浮沉。他侧头,问落叶:“你说,周望舒是不是把我给忘了?”   “自然,他只会记挂赵桢的儿子。”然而落叶无情,随水漂流,很快就不见了踪迹,他只得自问自答,“他难道要为我父翻案?你说,他会为我的族人报仇么?”   哗啦一声,白马突然从水中站起,扯过岸边的浴巾擦身,喃喃道:“算,莫要异想天开,报仇须靠自己。可我的玉佩被人搜走,哪里还能找着?舅舅给的矫诏,我连看都看不懂,说是从乌珠流枕头底下偷得亦无不可,能证明个什么?”   “我,能做什么呢?”   月白如霜,照得少年浑身雪白光亮。漂亮的蝴蝶骨,光裸的背脊,窄腰丰臀,两个可爱的臀窝,实是一副极美的出浴图景。   夜风起,吹皱池水,草木摇曳沙沙作响。   白马正想得出神,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。   他一回头,只见池边有一个人影。两人相隔太远,匆忙间一瞥,他只看到那人一对眸子映着月光,亮晶晶的,正盯着自己看。   白马吓得一个趔趄,叱道:“何人鬼鬼祟祟!”   那人听见白马叱问,仿佛离了体的游魂瞬间归位,抖抖脑袋仰起脸。他的上衣解开挂在腰间,油亮健硕的胸肌袒露在外,背着光看不清面目,隐约是个高大英挺的青年男人。   哗啦一声,男人跃入池中。   即使在水中,他行时却如履平地、足下生风,眨眼间就已走到白马身前,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白马,沉声道:“是我。”   男人身长约有八尺余,白马与他几乎面对面挨在一起,整个人都被他的阴影所笼罩,感受到一股极强的威压,直觉此人绝不好惹。一个春楼卖艺的少年郎半夜沐浴时脱得精光,突然遇上个雄壮武夫,不是白马胆小,而是现实令他不得不害怕。他吞了口口水,低声下气道:“恕小的失礼,打扰了您的雅兴。告退。”   “转过去,莫说话。”男人突然伸手,抓着白马的头发把他压在池边,强迫他头朝前方,命令道:“别动。”他的手掌炽热,动作温柔,抚过少年雪白柔软的脖颈,肩胛,脊背,直到臀沟。   没有情欲,像是在鉴赏玉器。   “客人,我不是……”白马浑身颤栗,几乎要背过气去,满心都是无可奈何的悲戚与愤怒,“我不是妓子。”他越说越没有底气,到最后几乎是声细如蚊,身在青山楼,谁能相信他是干净的?   其实此刻四下无人,若换了先前那头脑不清白的桓郁,白马早就动手了,可偏生对象是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武夫。白马很懂得审时度势,知道自己不是此人对手,就没有必要挣它个一个鱼死网破。   唯有与其周旋伺机脱身,才是解决之道。   白马想通此节,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,放软了语气,央求:“贵客,小人遭逢巨变,不得已入楼卖艺,求您念在小人年幼,饶了我冲撞您的罪过。我这就去帮您找几个美人过来服侍罢。”   “年幼?”男人一把捂住白马的嘴,凑到他耳边,侧着脑袋低声问:“多大了?”   灼热的鼻息混合着酒气,喷在白马耳边,他的恐惧到了极限,大喊:“十、十五,十五——!”   男人听过,沉默片刻,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,同时将白马放开,叹道:“男大十五变!上回见你还是个小鸡崽,晃眼竟成了个小鸭子。”   “是你?!”白马听得了这人的声音,便想起了七八分,再一回头近距离地瞥了他一眼,听完他的调笑,立马就全部记了起来——这不就是三年前那个倒霉的疯乞丐?   白马大叫一声,逃命似的跑出浴池。然而他跑得太快,浴池边的鹅卵石又十分湿滑,没跑出两步就脚下打滑,再次跌进水池。  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!   二爷稳稳地接住白马,顺势把他搂在怀中,一手掌住白马的后脑勺,让他靠近自己,使两人鼻梁相触,笑着逼问:“甚么你你你的?说说,我,是,谁?”   “疯乞……”白马刚喊出两字,直觉对方呼出的热气喷在脸上,万分危险,只得强压怒火,喊了声:“二爷,您别闹我了。”   “你父母都是胡人?”二爷星眸闪亮,就是不肯撒手。   “我母亲叫阿纳希塔,父亲叫柘析曷朱,俱是羯人。”白马掩藏身份惯了,遇到有人盘问都用此话回答,此时脱口而出,料想二爷看不出假来,只是心中不解,问:“您何来此问?”   二爷听罢,笑着摇头,“你长得漂亮,不似寻常胡人深目高鼻,他们那样啊,不好看!自从见了你,我便一直寻思着找个胡人女子,生他十个八个跟你一般漂亮的儿子养来玩玩。”   他明明在笑,声音里却带着难掩的失落。   你才是儿子呢!白马既惊又怒,觉得被人侮辱了。偏偏对方比他强势许多,他是敢怒不敢言,只能尴尬笑道:“您若喜欢,生他百八十个又有何不可?我不打扰您的雅兴,告退了。”说罢,挣扎着想从二爷怀中脱身。   “且慢!”二爷紧紧抱着白马,锁住对方不准动弹,“是你自己投怀送抱,还兴玩完就跑?”   他头发长长了一下,随意地束在脑后,刀眉、星目,剃净胡须后模样干净利落,整个人气度大变,可那股子疯劲儿还在骨子里,凑在白马面前,委屈地问:“刚才救你一命,不晓得知恩图报么?”   “晚上救我的人,是你?”温泉里热气蒸腾,白马面颊绯红,愣愣地说:“那……多、多谢?”   每当白马忆起往事,总因为仇人与坏人太多且太过遥远,往往不知到底应该要恨谁。   有时候,他会觉得是二爷害得自己沦落至此。然而,那口麦芽糖毕竟是自己主动去吃的,若要论起来,还是周望舒教他知道糖有多甜。难道他要连周望舒也一并恨上?白马心头总有百般滋味,偏没有一种是恨——他要恨的人太多啦!   可他又十分矛盾,觉得这很不应该,只怕是自己被温泉的雾气,或是二爷的酒气给熏晕了罢。   少年低眉敛目,灰绿双眸中惊异、庆幸、感恩、疑惑、愠怒交替浮现。他心中原有些动摇,然而转念一想,方才叠好朱红外衣时,自己是多么地小心翼翼?而那衣袍却正是面前这流氓所有。   思及此,白马羞臊不堪,下定决心先把这人好好打上一顿才算,他低声喃喃道:“可害我沦落至此的,不也是你么?”他本是用着疑惑的语气,然而声音轻柔干净,听到别人耳中便像是委屈极了。   二爷听见他的呢喃,面上浮现出懊悔的神色,刚准备温言安抚。   白马却已悄悄运起一股内息,化作内劲蕴于掌中,突然发难。他使劲挣脱束缚,朝二爷胸口劈去!   “哦豁?”二爷被打得猝不及防,可一点儿怒气也没有。他看着白马的架势,直道自己是糊涂了,忘了这少年是个内功深厚的练家子,若非如此,三年前他决计不能骗过自己。   二爷打算好好领会白马的武功,看看他到底是哪路神仙,故而不动不防,好整以暇。未料拳头打到身上,却挠痒痒似的,他白眼一翻,心道,那日难道真是我喝得太醉?   二爷想不出个所以然,只能装模作样地干嚎,“别打!别打了!疼!疼疼疼疼疼!好疼!”   白马出招迅速,可体内真气时好时坏,打在二爷那健壮的身上如泥牛入海,毫无作用。   他被二爷叫得心中生出一股邪火,越打越急、越急越气,下手失了方寸,拳脚乱七八糟,倒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。再看二爷不动不防却毫发无伤,白马简直恨不得一拳头闷死自己,最终不得不停手,“哼!”   二爷可怜兮兮地揉着自己的“伤处”,贼眉鼠眼地“偷瞄”白马,见他终于喘匀了气,这才拉起他的手,放在自己掌中揉按,温言道:“给你陪个不是,莫气坏自己。想打我说一声就是,二爷自己来,何必自己动手,打疼了没有?”   白马起先是觉得反感,这些话他已经从客人们嘴里听得太多。然而听着听着,他却觉得二爷的神情太过诚恳,话也透着十分的真心。白马从未想过,这个地方还有人会真的在意自己的感受。   而且,方才二爷……还救了他。   “你……不会要掉猫儿尿了吧?”二爷正经不到片刻,翘起一根食指,点在白马脸颊上戳来戳去。   “你!”白马欲破口大骂,可转念一想,这人武功高强,连皇亲国戚也敢随意得罪,大约有些背景,我若能给他留个好印象,日后或许用得上。况且我命若飘萍,哪有悲春伤秋的资本?   事已至此,不该感情用事。   白马想明白后,立即挤出一个微笑,道:“我不过是个逃奴,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,劳您一直记挂,哪还能有怨气?”   二爷听了这话,瞬间没了玩心,将白马放开,自个泡在水中,摊手靠在池边,侧头瞥向白马,嘲道:“这不说实话的毛病还是没改过来,你心中怨我直说就是,何必阴阳怪气,怕个什么劲儿?”   变脸比变天还快!你这遇佛杀佛的疯和尚,谁见了能不怕?白马一阵腹诽,边擦身边说:“我是真心感谢您,否则我这辈子,怕是没有机会来到洛阳。再者,你忧心周大侠,夜奔万里出关寻他,我很是敬佩。”   现实如此,尊严、感情都须先放一放。   白马长得好,声音干净清冽,态度软和地说话,便仿佛每个字都用了万分的真心。   二爷尴尬挠头,问:“你生辰是什么时候?”   白马穿好衣服,闻言打了个激灵,心道这人看似粗枝大叶,实则心细如发,我不可掉以轻心,答:“原初……八年正月初一。”玉门关一役在原初六年五月,赵桢落难于关外,次年八月生下白马。   他到青山楼时,则谎报为原初八年正月,因为正月是周望舒让他看到希望的时候。   “所以那天你点了碗馄饨?”二爷思路清奇,不曾纠结他的年龄,而是突然想起馄饨,简直与白马默契极了。他仰头望来,眼中倒映着少年洁白的影。   许是他这对眼睛生得太好了,清亮有神,望着白马时便如同天上地下只看得见他一人。   白马莫名心动,傻了:“馄饨?”   那呆愣愣的模样,像个扒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小兔子。   二爷吹了个口哨,摆摆手:“得,你回去吧,我之前说的话还算数,若有所求,尽管开口。待到你生辰时……”   白马懵了,“什么?你先前说了什么?不,我已是感激不尽,您不必如此。”   二爷侧头看他,眼神像两道钩子,舔着嘴,笑道:“生辰时,贫僧给你开光。”   白马过了好一阵才回味过来,惊得双目圆睁,心道自己真是傻了才会听这疯乞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。他轻哼一声,蹲在池边,红着脸将二爷的左手从水中捞出,细细摩挲。   二爷一脸期待,还道白马已经为自己的魅力所倾倒,却不想他慢慢张嘴——突然使劲咬在自己大臂上!   白马实在装不下去了,大声骂道:“臭流氓!”   二爷吃痛,奈何白马因受外貌声音所限,且常年被逼着练春楼中人的形容举止,寻常时候实在难狠起来,这一声“大骂”听在二爷耳中,倒似在撒娇说情话。他浑不在意手上的牙印,反倒乐不可支,“老子说话算话,正月初一,非把你给——普度了!”说罢,伸出食中二指,捏了捏白马的鼻子。   度你二大爷!白马拍开二爷的手,丫子狂奔,片刻就不见踪影。   月光遍洒,天地间白霜一片,水中有一轮圆月。   二爷伸出两指,在水里一捞,那月亮便摇晃破碎,散成千万波光。 第20章 阴谋   夜半三更,春楼中大半房间灯烛已熄,细语低喘入春夜小雨。   白马趿拉着木屐,哒哒哒地跑回房间。天气乍暖还寒,他哈着气搓了搓手,从里边将一把小铜锁挂在门上,转身跑朝床铺边跑边喊:“青玉案!你就睡着了?”他见檀青躺在床上,裹着被子活像一条大毛毛虫,眼珠子一转,轻手轻脚地靠近,忽然一跃而起、两腿一踢,梆梆两下甩掉木屐,跳水似的扎进檀青的被窝里,冰冷的脚丫子蹬到对方小肚子上,笑问:“死了哦?”   檀青猝不及防,被冷得跳了起来,骂道:“你怎么没被淹死!”   两个少年相互殴打,终于精疲力竭。   白马气喘吁吁地趴在枕头上,拖长了声音,咕哝着:“洗澡遇到个酒癫子,晦气。”   “跟我比晦气?今晚在台上,想死的心都有了。”檀青叹气,但不知想起了什么,眼神马上又亮了起来,兴奋道:“不过要说起来,你定然想不到!先生就住在后院,似乎也是青山楼的人。”   白马打了个呵欠,故作漫不经心,问:“他还好么?不,我是说,你的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   檀青想着,微笑起来,道:“是个玉树临风的正人君子。”   白马恹恹的,“哦,怎么说?”   檀青并未发现他的异常,一面回忆、一面傻笑,道:“先生用百两黄金买了我的、我的初、初夜。”他见白马闭上了眼睛,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,伸手在对方肩头拍了两下,“可当我被送入厢房,他却衣冠整齐,只让我坐下说话。”   白马翻身背对檀青,懒洋洋地问:“说什么?”   檀青睡在内侧,白马睡在外侧,他翻过身来,视线正好落在门上,说话间忽然发现门上窗棱边落着一道黑影,当即知道有人躲在门口偷听。   “你不舒服?”檀青发现白马语气不对,扳着他的肩膀将人翻过来对着自己,继续说:“先生让我帮他办事,然而反复告诫我,此事不可向第三人透露。”   白马捉住檀青的手,在他手心比划了个叉,指了指门,继而随口道:“我没事,累了,先说说你的先生。让你办什么事?不会连我也要瞒吧。”   檀青与白马相处日久,两人极为默契,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,大声说道:“你有所不知!他见我时,脸上戴着个模样可怖的青铜面具,怪吓人的。他只让我叫他作先生,许是戴着面具的缘故,声音也瓮瓮的听不清楚。他说这事极为紧要,若我办好了,便可重获自由;若不能守口如瓶,便将葬身此地。”   可疑。   虽然二楼贵客厢房有帘幕遮挡,可是周望舒已经当众亲自喊价,他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,若是有心之人,先听声音、再去稍微一打听,定然知道出价的就是他。   再者,若旁人没有一个知道他的身份,那么以檀青的“聪明才智”,就更不可能猜得出来了。更别说檀青根本就不认识周望舒,他又何必要遮掩面目?倒像是此地无银,故意引人猜疑。   白马思及此,不由疑心,喃喃自语:“难道不是他?”   檀青疑惑,用胳膊肘拄了拄他,问:“是谁?”   窗上有影,门外有人,白马不可多说。   “也许是我的一个故人,他心地很好,喜欢给雀鸟喂食。我猜那人多半是他,可又不知他为何遮掩面目,也许又不是他。”白马拉起被子蒙在两人头顶,道:“算了,你只要当心就行,万不可轻信他人。你的运气虽好,可福祸相依,应知世间的好事情多半没有白来的。”   白马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半。   若对方真是周望舒,听见这话多半能想起自己,三年前两人共同经历许多事,多少还是有些“共患难”的旧情,希望他会因此而对檀青好一些。若不是周望舒,这话就会让对方忌惮自己,他若怕身份暴露,就会对檀青手下留情。   檀青肚子里没有这些弯弯绕绕,他听白马说什么,就觉得他的意思仅止于此,笑道:“是。我还没谢你,白马,现冷静下来,只觉先前你所说得很都在理。”   白马眨眨眼,随口道:“自个儿兄弟,说这个。”   片刻后,少年们呼吸轻缓,翻身便已入梦。   门口窗纸上逐渐现出两个朦胧人影,晃了晃,逐渐消失。   待得偷听的人走了,两个少年蒙在被子里小声商量。   檀青有些紧张,问:“偷听的人,会是谁?”   白马眼神清明,道:“一,青山楼的人。二,你那个‘先生’的人。不过他既然住在后院,极有可能与青山楼是一伙的。”   檀青莫名其妙:“你这两句话,不都是一个意思?你就是说,先生是青山楼中人,他派人过来窥视咱们,他想看我是否如约而行不透露他的嘱托?可我好像,说得也有点多了。”   白马摇头,“不多,你什么都不说,反而太刻意。像咱们这样,说一半、留一半,才是人之常情,更能取信于人。现在,他多半已经信你。”   檀青:“信我?真的?”   “信你是个傻不拉几的愣头青,刚好给他当刀使。”白马轻轻哼了一声,懒洋洋道:“青山如是楼原本就不是个寻常的地方,咱们早就在贼船上了。你难道从未注意?”   檀青摇头,不小心撞在白马脑门上。   白马一把推开檀青,捂着被撞红的额头,继续说:“其一,楼中上至掌事下至杂役,虽不知有没有特别厉害的,但多少都有武功底子。其二,你我来了近三年,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,谁也不曾在这里找麻烦。”   “有些特别没有眼力价的乡巴佬不算。”白马撇撇嘴,想起桓郁,补了一句。   檀青心思不如白马复杂,想当然道:“因为楼主是乔姐,她一个女人经营不易,请江湖客来看家护院很正常。再者,她人长得美,又八面玲珑能周旋,故而没有人找麻烦。你是不是想太多了?”   青山如是楼的东家姓乔,不知其名,早年丧夫,四处辗转奔波,算是半个江湖人。   她来到洛阳后喜爱京中繁华,从别人手中盘下此楼,治理产业雷厉风行,周旋于权贵间左右逢源,遂将一个小小的春楼发展成京中第一的风雅地。楼里人唤她作乔姐,稍有些身份地位的客人,大都给她个“小乔”的美称。   这奇女子近些年来已经不大抛头露面,行踪也无人可知,更不晓得多大年纪。白马只远远看过几次,觉得她总是三十出头的模样,肤白唇红,极其美艳动人。   白马摇头道:“掌事每旬向我们例行问话,有时则要指使我们去套客人的话,探听情报,询问消息,你觉得这也很寻常?”   檀青目露疑惑,道:“许是我不讨客人喜欢,未曾做过这事。”   那是因为你愣头愣脑,不被别人骗就已经不错了!白马翻了个白眼,只能自己思考。   “楼主,乔姐?”   他闭上双眼,回想起二爷与周望舒的对话。   三年前,二爷出关寻周望舒,曾说过“妓馆里的鸭子”“听乔姐说你被人围攻”,周望舒则说“别学我娘说话”。   白马从前不愿回想这段经历,况且天下同名同姓者多不胜数,他也未曾注意。现想来,乔姐莫不就是周望舒的母亲?   若真如此,青山楼极有可能是周望舒与其母“乔姐”二人的产业。   江湖上有周望舒照应,以十二连环坞作依仗;白道上有乔姐周旋,春楼在京城,人多是非多,可用以营利兼探听情报。另有倡优妓子被高官赎身,更像是把人安排进了朝廷,譬如泰熙元年花魁许韶华被广陵王梁遹娶回。   江湖上关于周望舒出身的传言很少。   许多人都只知道他是江南人士,自幼在蜀中峨眉山学艺,后来因缘际会结识了十二连环坞上代坞主,凭借其高强的武功和过人的胆识接手了这个位置。江湖人不知其与乔姐的关系,故而看不出这一明一暗两股势力,极有可能是在为了某件事而谋篇布局。   三年前,周望舒独自出塞,此举引发了三个后果。   其一,岑非鱼在他离开时枪挑十二连环坞,江淮水路的控制权落入江南望族手中。   其二,乌珠流派塞外匪帮追杀周望舒,多半是怕自己与赵王梁伦的旧事被查出。   一方面,乌珠流可能收到了赵王的指示,派人追杀周望舒。   另一方面,乌珠流害怕旧事败露,早早地就派人找到了白马的部族,在他们的饮水中下毒——是了!白马恍然大悟,怪不得当时自己一回到部落中,族人就全部毒发。   其三,齐王梁炅勾结天山派,三名剑客围攻周望舒,要从他手中夺取有关楼兰秘宝的“东西”。乞奕伽告诉白马,赵桢与曹三爵从虎符中发现楼兰秘宝,将其分为三块,二人各执一块,第三块令曹三爵秘密送与先代齐王梁攸。   梁炅自他父亲处继承秘宝的碎块,故而知晓其中秘密。   白马从前未曾细想,周望舒与父亲并无半点关联,梁炅为何要向他索要东西?若非周望舒偷了齐王的东西,那便是周望舒从别处得了父亲或曹三爵手中的东西。   白马觉得以周望舒的脾气,断不会做出偷鸡摸狗的事,可这事还能如何解释?   他想着想着,竟不知周望舒是敌是友了。   朝堂、江湖、匈奴牵连不休,白马直觉周望舒有一个惊天谋划。   赵家军旧案不止牵连着赵王梁伦、匈奴右贤王乌珠流,父亲留下的三块虎符碎片,更隐含了楼兰秘宝与瑟明帝国的强大军备,财帛动人心,多少人想要那宝藏?   自己一旦身份暴露,必定会处在漩涡的中心。   千丝万缕,一团乱麻,白马眉峰紧促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他看了眼檀青,见对方肤白眉黑,英挺帅气,突然脑中灵光一闪,对周望舒的计划有了个模糊的推测。   其一,周望舒曾经出塞查案,遇到过白马军的旧部,从舅舅口中得知了一些隐情,料想以他的聪明才智,一定已经清楚了其中原委。   其二,周望舒曾经向自己询问过“与你一同被抓的人当中,是否有一对姐妹”,当时族中的双胞胎姐妹只有自己的一对姐姐,他是想旁敲侧击,寻找“赵桢的遗孤”——要么是为了查案,要么是为了虎符碎块,要么就是为了灭口。   然而赵王与乌珠流都欲除之而后快,周望舒找自己,必定非是为了灭口。只可惜舅舅为自己隐瞒了身份,周望舒按照错误的描述去找人,决计是找不到的。   其三,周望舒出高价买了檀青的初夜,那价钱甚至可以为檀青赎身了,然而他或者二爷却没有对檀青动手,而是神神秘秘地让檀青去办事。   白马联系前后,不禁推测周望舒要以檀青为胚子,亲手捏造一个“赵桢遗孤”。他要用真假参半的方式,将旧案的真相揭开。   自己是否应当挺身而出?   白马犹豫了,一方面,羯族人背叛过一次,自己又没有信物在身,很难取信于人。另一方面,自己藏身暗处,更能自保。   然而他一想到檀青,心里十分过意不去,只叹是福是祸,现在都躲不过了。   檀青被白马瞪着,忍不住抽了个冷子,抱怨道:“你别那样看我,眼睛绿得跟狼似的。”   白马长舒一口气,“愣头青,你或许会有危险,但我会保护你。此间事了,咱们去江南寻个生计,给你娶媳妇过日子。”   檀青云里雾里,“怎的突然说起这个,我能有什么危险?我求先生连你一并赎了,可他未作回应。但你放心,我决计不会抛下你。江南就江南罢,咱们一块儿娶妻。”   白马哂笑摇头,给两人掖好被子:“睡觉!”   檀青突然想起什么,一激动坐了起来,问:“你先前不是问我先生说了什么?”   白马疲累至极,蒙头便睡,“我都知道,你不用说了。”   “你就不能装装傻?总是这样话说半截惹人厌,我很想说啊!”檀青抓狂,无奈白马今夜已精疲力竭,翻个身就已经打起呼噜,他只能自言自语:“先生说,他就喜欢我这样、这样英气的少年郎,像个……武将,尤其是我知音识律。他还要教我骑马射箭,读书识字,然后让我为他去办一件极重要的好事,不过暂时不能告诉我。”   黑暗中,白马眨了眨眼,露出一片柔软的水光。 第21章 消息   洛京繁华,清晨宜人里的沟渠里飘着美人们净面梳头所留下的香粉油脂,芬芳斑斓天女巧手织成的锦缎。   白马早已再不寄希望于阿胡拉,可仍旧保持着对洁净的苛求。他虽彻夜未眠,翌日清晨照例五更不到便起床,抢在众人之前将自己收拾好。   晨光熹微,白马独自走过林荫小径。   凉风穿而过林,地上晃动着树木朦胧的碎影,叶片摩擦发出的砂纸声刮着耳廓。抬头,千万点新绿缀满枝头,始觉又是一春,又是一年。   哗啦——!   少年舀水净面,坐在水渠边的桃树下擦脸,对着水中的虚影说话:“当时我和愣头青同在台上,他为何不选我?还说要带我去江南。”   然而人有愁绪,水却无言,水波浮动着粼粼金光。   他揪了根细长桃树枝,每日都先将周望舒的锋霜影雪练上数次,树枝一点便破去一片枯叶。再折一支化作双刀,重复练习阿九那套不知何名的天山双刀。   枝头枯叶与干花簌簌扑落,水里少年的影碎成千万片。倒影始终默然不语,白马收“刀”身侧,只能自问自答,“许是我已长大,他不认得了罢。”   这三年,他的命运始终被别人掌握,过得如履薄冰,既要进行严苛的训练,也要应付刻薄的掌事和下流的客人,明里暗里收集消息,想尽办法寻找报仇的法门。指腹上的老茧,不是舞刀弄枪而成,便是拨琴扫弦磨得,为两文银子喝到吐出苦胆,没有尊严也没有气节,难怪周望舒不会认他。   憋屈,难过,很多时候白马都觉得再过不下去。   然而,当他想到自己还须拼命攒钱,托人四处寻找两个失散的姐姐,什么辛苦与耻辱,都能咬牙咽下。   白马仰头长啸一声,用力甩掉手里的桃枝,半枯萎的暗红花瓣铺满水面,随水漂流。他抱起木盆转身离开,忽闻不远处传来男人的低沉的吼声——   “去!莫要扶我,没、没醉!”   声音突如其来,惊得白马失手掉落手中木盆,盆子骨碌碌滚向地处,落入茂密的夹竹桃丛。他忙不迭追过去,踏入树丛便踩到条人腿,差点吓得跳了起来。   朱衣男人趴在岸边,右手杵进河渠,被白马甩掉的桃花枝勾在他衣袖上,枝杈纷繁如人的手指。男人怕是醉得不清,如何也甩不开花枝,以为有人在扶他,不住嚷嚷着“去!去!去!”   白马本不愿多管闲事,只怕这人跌进河里淹死了,自己必定良心不安,匆匆忙忙帮他翻了个身:“……”   男人刀眉浓黑如墨,正是二爷。   白马心里怕他,可想着送佛送到西,还是忍着熏人的酒气,沾湿抹布给他把脸擦干净。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抬起来,可喝醉酒的人身体沉,白马刚走出两步,便被二爷带着压趴下。他又继而拱着二爷硬邦邦的胸膛,从他身下钻出来,咬着牙半背半抱着把人挪到廊下。   白马愤愤地拍打二爷的脸,低声唤道:“二爷,你这样会着凉的。”   二爷醉得厉害,白马表面一脸无奈,心中却暗自窃喜,手上毫不留情,噼里啪啦对着二爷的老脸一顿抽,终于将他打出了一丝清醒。   “白、白的……淹死鬼?没醉!”二爷一把攥住白马冰凉的手,嚷嚷:“你!打我!我……我让我大、大哥揍你!”他显然还是酒醉未醒,睁着眼胡言乱语。   “起来吧,太阳都晒屁股了。”白马毕竟是个少年,多少有些玩心,不敢明着骂人,趁机嘴上占他便宜,“说说,你是疯乞丐,还是老流氓?”   “爷是疯……乞丐?”男人眉峰紧蹙,似乎是在思索,一面喃喃自语。   眼看旭日东升,稀稀拉拉的人朝水渠走来。   白马低头,将耳朵贴在二爷唇边,听他说:“大哥,别走。”   “你大哥是谁呀,那么厉害?”白马好奇,二爷与周望舒天差地别,必定只是结义兄弟,他如果有个大哥会是何等模样,为何令这疯疯癫癫的男人如此挂怀。   “这、这你都不晓得?老子的大、大哥,是大名、名鼎鼎的大、大哥,赵、赵……找不着了。大哥?”二爷半醉半醒,舌头打卷儿,半天说不清楚。不知他是否做了恶梦,突然挣扎着坐起,大喊:“大哥等我!”   二爷腰身好,呼吸间惊起而坐,白马未想他醒的这样快,根本来不及退让。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,四目相对,嘴唇碰在的一处。   梆——!   白马手中木盆应声落地,涨红着脸蹿出老远,头也不回地跑了。   二爷醉眼朦胧,望着少年落荒而跑的背影,目光由呆滞转为清醒,再转为不可置信的惊异。日光落下,他两眼瞪得像只波斯猫,那对琥珀色眸子晶莹闪光,仿佛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。   白马慌慌张张跑到房中,啪地把门拍上,狠狠擦了两下嘴。   房里,檀青已经不见踪影,他的衣物还在,惯用的琵琶却不见了,地面上残留着隐约的脚印,想必已被人接到后院的贵客居所。白马扯开衣服扇风,坐在桌边一面喝水一面擦嘴,总觉得唇上沾了酒气,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。   他越想越气,恨恨地放下茶杯,却并未听见陶杯碰撞木桌发出的声响,目光落在茶盘上,只见杯子下面压着一张草纸。   纸上画了一个青瓜、一个马头,背面是一棵毛茸茸桃树,朔月在中。——白马不识字,这是他和檀青的暗语。   “铛——铛——铛——!”   院子里,铜锣三响,美貌的少年少女身着天青色的练功服鱼贯而出,开始苦练才艺。   白马将草纸团起来塞进香炉,倒了些白水进去,逃命似地推门而出,一口气跑到练舞的偏院。   冯掌事手里软鞭子照面抽来,不留痕迹,却疼得钻心。数十名舞者被赶到一处,先开经络、再练动作,日光渐盛,众人的衣服也都差不多湿透。   到此为止,是做好了基本的日课,掌事打开记录用的书卷,笔锋轻勾,道:“今日跳折腰,点绛唇你来带。点绛唇?点绛唇——!”   “啊?是!”白马满头大汗,饿得头晕眼花,止不住地喘气,耳朵里全是自己呼吸引起的嗡嗡响。   三年,他依旧不习惯那个滑稽的“雅号”,反应过来时又挨了一鞭。   临江仙唱起《出塞》,古拙的旋律带出昭君那柔情与豪气交织的绚丽色彩。   白马以背示人,只露出侧脸和闪着碧波般的绿眼睛,折起衣袖,勾起小腿,劲瘦的腰肢绷成暴雨降临时弯曲而不折的青竹。   他不以卖身求荣、以色侍人的“小人”自视,形态刚柔并济,神意是合于自然,是一个生灵在天地间以肢体的动静彰显生命的苦难与快乐,正如宋玉所言“张弛有度,圣哲所施” 。   歌尽舞成,余韵不去。   “凉风习习,你却汗流浃背,在看什么?”   二爷猿猴般扒在偏院外一颗桃树上,偷看院内少年舞蹈,冷不防周望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吓得他一屁股摔在地上,怒吼:“走路不出声专躲人背后,你是鬼吗?!”   此人身形魁梧,桃树被他晃得厉害,青涩的桃子骨碌碌往下掉,正砸在两人头顶。   二爷一跃而起,抽出周望舒的玉柄剑,穿中一颗落在半空的桃子,反手对向自己,张嘴便咬,嘎巴嘎巴地边嚼边抱怨:“你家这桃子,真他娘的酸!”   “唤你三声,不见反应。”白衣剑客不明所以,面无表情道,“乔姐说你昨夜连喝两局,日出也不见回来,怕是掉到水渠里淹死了,让我来收尸。”   “那你可得把我裹在竹席里头抬回去。”二爷说话,桃汁儿飞溅。   周望舒一身白衣,连忙退避。   二爷得意笑道:“我初见大哥那年八岁,热血冲头离家出塞,在玉门关内穿越一处沙地,路遇流沙被埋了进去。他当时,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,收到我父快马加鞭传去的书信,二话不说,单骑跑到关内寻了我数十里地。”   自从玉门一役,二爷便甚少谈及大哥。   周望舒不解,问:“乔姐总说你与我父怕是很对脾气。怎想到这事?”   二爷一手提起周望舒的后衣领,足下发力,将他带到高处的瓦顶,道:“大哥虽英武,却天生体弱,从娘胎里带着病。他把背我出沙坑,行了数里路,我奄奄一息,只记得他的肩宽却很瘦,背后有对突起的蝴蝶骨。”他说罢,朝偏院中努努嘴,道:“像,太像了。昨夜怎不选他?”   “胡人,会落人口实。”周望舒循着他的视线,见青衣少年正面朝大树压腿,汗湿的薄衫紧紧贴在身上,现出宽肩、窄腰和突兀的蝴蝶骨,沐浴在日光下,整个人是发着光的雪白,“而且聪明过头,反倒不好。”   堂堂大周戍边将领怎能与胡人结合?   二爷挑眉,仔细查看周望舒的神情,“周道长你那什么眼神?我看你分明就是心疼,就是舍不得用他,莫不是动了凡心?”   周望舒神情坦荡,望着脚下摇头,叹道:“曾许诺带他去江南,全赖你一通搅和,未能成行。你若得闲,当给他说声对不起。”   二爷嚷嚷着:“屁话,昨夜咱俩个去偷听,他都被你害成那样,却还是你是个什么……对,是个‘极好的人’!是不是对你也有情?”   周望舒冷下脸来,道:“休得胡言乱语。”   二爷哈哈大笑,伸出食指勾了勾周望舒的下巴,被对方一巴掌拍开。他像是习惯了,也不在意,笑道:“你不要,我反正是要了。走了!”   周望舒没了脾气,指尖轻点,把二爷定在当场,“让你办的事办好了没有?”   “总对哥哥动手动脚是个什么脾气?”   二爷嚷嚷着:“办了办了!姓刘的小子在天山习武,我的人几番周折已将信送到。据说他们两个现在武功不错,而且刘玉的父亲是匈奴左部帅刘彰,这人心思重,这十几二十年来一直苦心孤诣地熬着,眼下势力越来越大,断不会投靠赵王齐王之流。刘玉想要回中原,绝对会尽全力把‘那个人’擒住带来,他是个聪明人,稍一想就能明白你的安排。”   周望舒掐着太阳穴,问:“还有呢?”   二爷撇撇嘴,“你倒是先把我解开啊!”   周望舒不答,背对着他望向远方。   二爷无奈道:“昨夜第二顿酒是在外头吃的,请了国子学的老臣七八个,后来老冯又带来八、九个饭桶,二十几人喝得稀糊烂醉,跑到赵王府门口撒尿,说是‘尿谏’。只有你爷爷我……”   “行了!”周望舒懒得再与他啰嗦,也不解穴,只道:“回头你若得空,替我跑一趟江南,找我大哥,两月未收到他的音讯。顺道看看四弟那边,听他说又遭齐王找了麻烦。”   周望舒说罢,闪身便消失无踪。   二爷随意一运功,便将穴道冲开,挠了把刺猬似的头发,坚持对着周望舒离开的方向把话说完,“你爷爷我尿得最远!嗨呀,剃个头去。”   然而话虽如此,他抬脚临走,远望偏院中又起了新的舞蹈,一条腿滞在空中也忘了。直看到日头偏西阳光刺眼,白马仰头擦汗发现了他,这才脚下打滑,噼里啪啦地滑了下去。 第22章 隐秘   白马见二爷从房顶摔下去,实在莫名其妙,喃喃道:“他到底喝了多少酒?晌午已过竟还晕着。”   然而,除了莫名其妙以外,他见到二爷时,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些别的想法。   白马心里有恨,背上背着血仇,时常幻想自己如那些话本故事里的英雄人物,随便几个谋划就翻云覆雨。可他大字不识,空有一身真气无处使,根本没办法玩弄什么阴谋诡计。   原本要报仇,他只寻得了一条无比艰难的路。   在楼中多结识一些达官显贵,攀上贵人,最好能接触到赵王,即使做个下人也好,只要能埋伏在他身边伺机而动,不说翻案,就是不翻案,也能有亲手杀了他的一日。   若是不能接触到赵王,那就混进宫去,凭自己看人脸色的本事,只要过上那么三五七年,一定能混到个好位置。为此,他早在年初就已经认了大黄门董晗作义父,这也许是上天对他别样的“眷顾”罢。   故而檀青让他出逃的时候,他十分的犹豫。他不是不愿想办法出逃,而是心有挂碍,一直留在京中等待时机。他辜负了舅舅的嘱托,也辜负了老麻葛的期望,白马心中是矛盾的,可是复仇的欲往驱使着他,忍辱负重,一路向前。   这是后话,眼下不提也罢。   现在周望舒出现,一切便不同了。   按照白马与檀青谈话时的推测,周望舒找不到自己,就想要以檀青为胚子亲手捏造一个“赵桢遗孤”。   白马不确定周望舒的此举有何目的——他是单纯只想挖出真相、对付赵王梁伦?或是与父亲有旧,或是想要为国除奸?更有甚者,只是崇敬赵家军,不愿见忠魂蒙冤而倾尽全力去翻案?   他只知道,只要周望舒撕开一道口子,勾结匈奴乌珠流构陷忠良的赵王必定脱不了干系,这就够了,只要赵王能为他所犯下的过错偿命,白马别无所求。   他要亲手为父报仇,一定要搭上周望舒。   然而,眼下见不上周望舒,直路不通,他只好绕行曲径,先以跟周望舒走得极近的二爷为突破口。   白马刚刚练完舞,与临江仙配合的极为默契,回头向她打听道:“姐姐,你知道二爷么?”   花魁临江仙自幼长在青山楼,虽才二十出头,资历却很老,她知道得隐秘事情很多,为人也极重义气,白马很喜欢她。   今年初,虎头虎脑的檀青曾得罪大黄门董晗,亏得白马从中转圜才得无事。临江仙自此对白马另眼相看,白马也就打蛇随棍上,时常向她打听事情,两人的交情愈发好了。   美人朱唇轻启,笑道:“此人姓曹,是楼主的义子。他武功高强,知音识律,不光家财万贯,出手还很阔绰。只一点,此人好酒贪杯。”   临江仙果然知道!   白马继续追问:“他三年前也来这儿住过吧?大言不惭,说他把此处的……那啥,都……那啥光了。你知道,他说话粗俗得很,我不想说。”   临江仙捂嘴笑了起来,道:“你怎如此可爱?还去避讳这几个词儿!”   “你是女子啊。”白马红着脸咕哝道。   临江仙伸手在白马脑袋上薅了一把,道:“三年前,他确实曾来住了几月。我记得这事儿,我还陪过他,以为他有隐疾呢。你不知道,这人点人陪酒,往往事还未办自己却先喝趴下了,跟个酒桶似的,竟也没喝死过去,多半是武功太好的缘故。”   临江仙说着,眼珠子一转,附在白马耳边低声说道:“兄弟姐妹们都说,即使把事办了也不亏。昨夜,为青玉案出钱的就是他,你打探他做什么?”   “男的也喜欢他!”此问几乎是脱口而出,白马十分不解那人能有什么魅力?   临江仙叹了口气,道:“情爱发乎于心,原不必分男女。你长大便懂了。”   白马反应过来,脸一红,立即调转话头,道:“我就是随口问问,担心檀青愣头愣脑,可别吃亏上当。可昨天晚上明明是周……明明是别人喊的价,跟二爷又有什么关系?怎会是他出的钱?”   临江仙瞟了白马一眼,似乎想到什么,却是欲言又止,只说:“二爷这人很仗义,为朋友一掷千金也不是没有过,你管他呢?贵人们的事情,咱们还是不要多问的好。”   虽然这春楼可能是周望舒家的产业,然而展艺当晚必须先拿出真金白银才行。未想这邋里邋遢的疯乞丐,竟能随手一挥豪掷百两黄金?   白马心中惊叹,自己的月钱才几两银子,刨去吃穿用度、接济同行做人情,剩下的都用来托人寻找阿姊,幼小的内心受到了剧烈的冲击。   周望舒随口乱喊一句,二爷就能为他出那么多钱,可见这两人关系极好,必定是共同谋划大事。白马越想,越觉得自己猜的不错,若真能接近二爷,得了他的信任,也许就能问出他们的密谋。走一步看一步,接近了周望舒,说不得自己还有机会参与进去。   临江仙见白马神思凝重,出言打断了他,调笑道:“青玉案不是二爷喜欢的类型,我陪他喝过酒,知道他大约哈哈,大约是喜欢你这样的,你想去把二爷抢过来么?”   白马心不在焉,摇头道:“我哪敢呢。”   他见临江仙裙袍过长走动不便,连忙过去帮她把长裙挽好,“吃饭去么?实是饿狠了。”   “还在找你那对姐姐?银子若不够花,只管向我要。”   “攒点钱不容易,若非万不得已,我不会花你的。可姐姐,你不打算出去了?”临江仙是个有钱的,可白马不是轻易向别人乞讨的人,次次都是回绝。   临江仙莫名其妙,反问:“出哪去?咱们就在院子里吃罢,瞧你瘦得。”   “多谢姐姐。”她既避而不答,白马亦不好再问。   临江仙自半年前檀青那事之后,一直都很照顾白马——给他加餐、置办冬衣,甚至时不时问他需不需要银钱。那种好并非施舍,且与对别人不同,白马真心感谢她。   风起花落,晨光甚好,莺莺燕燕聚在中庭大树下纳凉。   临江仙牵着白马来到树下,杂役把地方打扫后呈上饭食。   白马饿死鬼投胎似的埋头猛吃,他自懂事以来便甚少吃过饱饭,唯有吃饭时无法矜持。稍稍填饱肚子,他心里便又开始计较。   他想,我看周望舒年纪也不大,左不过二十七八,他对父亲的事应当不会太熟悉,所以我一直觉得他不会是父亲的旧识,更没有什么理由为父亲他们翻案。周望舒所知道的旧事,多半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,不是他自家的长辈,那便是他的朋友兄弟。   三年前周望舒出塞遇险,乔姐让二爷独自前去寻人,可见此人不仅与周望舒是结义的好兄弟、与他家里关系匪浅,更是一个同样知道周望舒的密谋、知道父亲的旧案的重要人物。   而且单看二爷那模样,瞧着其实不算太老,略有些像是个历经风霜当过兵的人——白马前后一联想,禁不住要猜:二爷会否曾是并州赵家军?他会否是父亲的旧识?会否从自己身上看出蛛丝马迹?   唉,我这模样,就是他看出来,多半也不会往父亲身上想。毕竟,谁能想到大周戍边的将军会生下一个半胡半汉的儿子?说出去不仅令人疑其忠心,更会惹来笑话。   白马想着,自嘲似的摇头苦笑。   临江仙给白马布菜,“慢些,没人跟你抢。”   “唔——”白马嘴里塞得满满当当,使劲一口吞下,“我、我又让你见笑了,你也吃。”他惯常安静待着,不敢引人注意,此时被如此照料,反倒受宠若惊。   白皙的小脸泛起红晕,让人觉得窝心。   檀青时来运转羡煞旁人,白马与他关系好,楼里人都看在眼里——檀青虽读书识字且精通音律,但不会讨好客人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时常和白马同吃一碗饭。   有些无聊之人此时刺挠不到檀青,便来白马处嚼舌根。   “别看青玉案平日不声不响,竟也有苦尽甘来的时候。枉你处处照应,也不晓得提携你。”妓子心小嘴碎,妒火无处烧。   白马自视与他们不同,从来不愿理会,只轻笑摇头道:“人各有命,大家都不容易。”   临江仙则嘱咐白马,道:“听姐姐的,富贵都是水中月、镜中花,世间没有白来的好运气。你可莫再与楼中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牵连不清,乱嚼舌根,不知何时便会让人割了舌头。”   “嗯。”白马低头称是,不敢插手女人间的唇枪舌战。   然而他听了临江仙的话,却是心中一动。   他心道,临江仙自幼长在青山楼,虽才二十出头但资历却很老,她这话说得很奇怪,除了指桑骂槐,怕是话里有话地在暗示什么。   白马知道青山楼与周望舒的联系,故而不禁会往深处去想,临江仙知道二爷的背景、暗示檀青被接走并不是“白来的好事”,而且还劝自己不要多问,她必定知道更多秘密,只是不一定会全都告诉自己。   白马正想得入神,却有一名年轻貌美的妓子听了临江仙的“酸话”,不高兴了,当即回嘴道:“仙儿姐说得是极,怕是自己深有体会,我以后当小心仔细莫要被人抽了嘴巴哈哈哈。”   此话引得旁人捂嘴偷笑——从前,临江仙总被花魁一寸金压过半头,两人虽是好姐妹,但也时常相互使绊子。   泰熙元年,一寸金被惠帝长子、广陵王梁遹看中,接入府做侍妾,回复原名许韶华。许韶华临行那日,临江仙拦住她的轿辇指着对方的鼻子骂,最终被狠狠抽了十个耳光,成了当年楼里最大的笑话。   啪——!   出言讥讽的妓子正笑着,突然被临江仙扇了一耳光,听她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谁说不是?妹妹可莫要步姐姐的后尘,长个记性。”   那妓子面上表情还未变,泪珠已汩汩落下,登时捂着脸跑了。   众人又是一通哄笑,吃过饭后相继回去休息。   临江仙没什么胃口,望着埋头苦吃的白马,捏了捏他白玉似的耳朵,笑道:“咱们这出身入宫的,几人能有好下场?更莫说广陵王……唉,韶华易逝,她就是不明白。”   广陵王为惠帝庶长子,其母只是个宫女且被皇后毒杀,他的身后没有什么势力,常年郁郁寡欢,直到娶了一寸金,为心爱之人彻底改变。   周朝立嫡、立长、立贤,惠帝的皇后萧氏多年没有生育,眼下广陵王作太子实至名归,被册封是早晚的事情,一寸金也算是押对宝了。   临江仙为何欲言又止?她很重义气,决计不会嫉妒别人。   韶华易逝,是不是指一寸金选了一条必定会没有善终的错路?这条路的关键在于广陵王是否能夺得太子位,临江仙的意思,大概是广陵王会出问题。   白马想到便问:“姐姐是收到了什么风声?”   临江仙苦笑道:“左不过是街头巷尾传得那些。广陵王独宠一寸金,为她改了往日的脾气,跟从名师修学,礼贤下士,数次在议政时得到朝臣们首肯。从前广陵王年幼时,先帝便对他万分的器重,眼下今上对他也十分满意,你说还能有什么?许韶华要享福了,可这时来运转的福气,当真能长久么?”   白马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   临江仙颇感惊异,低声问:“你明白什么了?”   “天底下的父亲,都是爱儿子的。”白马想到父亲,他的面目已经模糊,但那一轮剪影,一直透着夕阳柔和温暖的金光。他看了眼临江仙,知道不好说破,只言 ,“即使天家,也有这人之常情。然而,有时候家业大了,父亲的偏爱只会让儿子被亲戚们仇恨。可是他的儿子说到底,似乎并没有与亲戚们周旋的能力,只要一着不慎,便会万劫不复,身边的人也会被殃及。姐姐,还是在为故人忧心。”   问题确实出在广陵王的改变上。   他无能继承大统也就罢了,可现在极有可能被立为太子。先前,白马与常人一般,只看到太子的好,却没有再想深一层。   太子位是一柄双刃剑,广陵王继承大统,就是断了别人即位的可能。   广陵王梁遹并非当朝皇后萧氏所出,一直为皇后所忌惮,这是一个敌人。   他的叔公赵王梁伦,早在惠帝为太子时就敢欺上瞒下、胡作非为,白马不信他会对现在的太子多么恭敬,这是第二个敌人。   老国丈、谢皇太后的父亲、当朝太傅谢瑛,在武帝死后就将与自己同为托孤重臣的赵王逼出了洛阳,他专权干政、把持朝纲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,这是第三个敌人。   齐王梁炅虽远离权力中心,可从他对楼兰秘宝孜孜不倦的追求上来看,似乎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,这是第四个敌人。   现在随便数数,大的敌人就已经有四个,广陵王若真被册封为太子,届时,皇后萧淑穆、太傅谢瑛、赵王梁伦、齐王梁炅以及前后两代、数十个手握兵权的藩王决计再坐不住,凭他在街头巷尾那些传言中所展现出的智谋心性,白马可不相信这些人他都能对付。   即使广陵王敢于争这一把,即使他有些谋略,可他无依无靠,又能用什么去与人争斗?王妃桓婉,桓家,桓温?白马觉得桓家不过是广撒网罢了,若真是风口浪尖,他们不一定会站在广陵王的身后,因为他的路确实很难走。   白马不懂朝政,只是从人之常情来推断,就知道广陵王这样既没有势力依靠、也没有什么雄才大略的人,是很难在众多豺狼虎豹似的藩王、外戚间守住自己的江山。   那么,一寸金也就有可能被卷入危险中,临江仙果然还以心忧一寸金的安危。   然而,一寸金既然能从众人中脱颖而出被广陵王看上,则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。临江仙晓得危险,她自己更不会不晓得此路难行。   只怕此中真的有人在推波助澜,她不得不去,不能不去。   白马转念一想。   泰熙元年,广陵王纳一寸金为妾。   泰熙元年,周望舒出塞查案。   莫非这也是周望舒一早的布置?莫非他从那时开始,就把一寸金安插在广陵王的身边?他想要一个根本没什么势力的王子,为他做什么?   白马一时间没法再想得深入一层,不过他觉得朝廷越乱越好,乱了,他的机会也就到了。   临江仙见白马一脸兴奋,幽幽叹道:“许韶华走时,与你一般大,却没有你这样聪明。俱是苦命人,你可莫要去走他们的老路,还是……为自己活着罢。二爷是个好人,若你喜欢,跟了他真的不亏。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临江仙摇头,明明是笑,却莫名带着些悲凉,唱着:“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楼塌了。”   白马抬头,见罡风自九天飞落,扬花漫天,云中有雾。日光是凉的,金粉浮光也是白的,天地间充斥着暴雨将至的征兆。 第23章 探听   “抢我馄饨、封我穴道、吓唬我,还说……说那样的话。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……大混蛋。”约莫是被临江仙说的话给惊着,夜里二爷入梦,白马抱着枕头磨着牙,呓语不止。   他身披金甲,手握长枪,踏碎成片的白骨,趟过尸山血海,来到红彤彤的婚房前。红烛帐暖,鸳鸯锦被,殷红的盖头掀开,面前赫然现出二爷那张野性的俊脸。   白马呼吸急促,翻个身猛然坐起,发现原是被子裹得太紧,此刻自己已被憋得满面通红、汗湿衣襟。他一面喘气,脑海中断断续续浮现着梦中的情景,恐怖血腥混合着梦幻绮丽,余韵久久不去。   我为何会做那样的梦?白马呆坐了一会儿,实在想不明白,只能猛捶枕头、一阵自言自语:“臭流氓,看我把你的老底儿掀出来! 啊、啊——且!”说罢鼻尖一算,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。   四月清晨微寒,凉风自窗口钻入。   白马三两下穿好衣服,打着呵欠爬起来关窗,疑惑道:“昨夜睡前我不是关窗了么?”   窗外,一名黑衣人两脚勾在房檐上,倒悬于窗框右侧两寸处,收敛了气息,在空中微微摇晃。   啪——!   随着白马扣上窗户,黑衣人脚腕与腰腹同时发力,跃起至半空,继而一个翻身,稳稳当当地落在屋顶。他明明生得高大健壮,这一落地却未曾发出丝毫声响,仿佛是猫儿变来、脚底长着肉垫,可见是个轻功了得的人物。   此人穿着墨色夜行服,半长的头发高高束起,以一条腥红三角巾覆住口鼻,只露出琥珀色的双眼。他蹲在檐边,探出脑袋,饶有兴致地朝下张望,见白马抱着个磕破角的木盆向水渠走去,立即无声无息地踩着屋檐瓦顶尾行其后。   清晨雾气未散,花叶上蒸腾着微蒙的白烟。小径两旁林花着雨,都成了胭脂颜色。   白马值此年岁,抽条很快,为省钱,平日总是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袍,紧紧系一条掌宽的腰带,七尺余的男儿竟也显得有些弱不胜衣。   他从林间疾行而过,无意间触动了道旁的树木,枝头水露带着落花砸下来,他便笑着把木盆举在头顶,高高兴兴地跑走了。   巨大的野牡丹花瓣间集满露水,终于不堪重负,剥地一声、落在地上,继而被黑衣男人大脚踩扁,瞬间零落成泥。   白马与往常同样,先折树枝练剑,再折一枝练刀。   只可惜他没有一个真正的师父,手里翻来覆去练得都是那几个记忆中的片段——即使出招已是行云流水,身法快至惊鸿游龙,其威力不过尔尔。更莫说他时常连饭也吃不饱,纵使真是游龙,最多也只能显出个泥鳅的模样。   耳际充斥着树枝挥动发出的咻咻声,漫天帘幕般的飞花落叶。   黑衣人隐在茂密的夹竹桃后头,明亮的双眸中映出白马天青色的身影。   修长的手脚,劲瘦的腰腹,细长枝条里毫不掩藏的杀意,那招招毙命的打法与白皙柔弱的外表极为矛盾。这个名为柘析白马的羯胡少年,纵使零落成泥,也无时无刻不在向天地宣示着,他的内心从未真正屈服于任何事物。   咻——!   一道微弱的气流顺着树枝尖飞出。只听噗噗数声,气流刺破夹竹桃修长椭圆的叶片,径直点到黑衣人面前。气流本就微弱,倏而散开,冷风沾到了他的眉心。   白马自学数载,竟练出了一道朦朦胧胧的剑气?!   流水淙淙,丝竹声起。   丝竹声落,午后青山楼,开张了。   白马盥洗后练功如常,既要接近二爷,当日便开始行动。他先去向楼中掌事们打探,都说二爷是楼主的义子,武功高强,在江湖上颇有名望,尊称二爷。   黑衣人大白天穿得浑身漆黑,莫名其妙跟了白马一路,见他那小心翼翼、仿佛揣着什么惊天秘密的模样,实在忍不住解下猩红面巾捂嘴偷笑——模样粗野英俊,正是二爷本人。   二爷吹着口哨,大摇大摆地走在楼里,浑不在意旁人目光,从怀中捏出两锭金子,找到几个熟人耳语一阵,哈哈大笑着回去了。   于是,当白马跑去打听,听到的都是醉人的好话。   “他是楼主的结义兄弟,姓曹,三岁读书识字,五岁下笔千言,文采斐然,天下才共一石、他独占八斗。”   “他精通音律,从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,不轻看咱们,虽流连花丛,然风流却不下流。家财万贯,富可、可……哎呦说不出口。总之出手十分的阔绰就是了。”   “我还听说二爷武艺高强,曾在鱼山习武,技压岑非鱼。在点苍学艺路遇周望舒,将其打得满头包。上可……下可……直是武神再世。”   周望舒是你们家少爷你知道么?白马每听一人说话,必然要腹诽一阵。   见众人将二爷说得天花乱坠,他终于被自己的腹诽给撑得到反胃,摆摆手不愿再听,捂着满身的鸡皮疙瘩落荒而逃。然而,没能问到有用的东西,白马又不死心,不得不再跑去询问其他客人。   客人们的说法越发荒诞,譬如二爷是楼主儿子养的娈童,与楼主生了少爷,直是越问越糊涂。   白马如此又问了三日,终于到了月末休息日。   他总觉得自己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,却似乎不曾问到什么有用的东西,难免灰心丧气,干脆抱着脑袋呼呼大睡,直到日上三竿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吵醒。   青山楼地方宽敞,未成年的少年少女们各自分开,两人同房。白马与檀青住在二楼角落,房间门朝南开,东西两面都有窗户。一侧窗户斜对街巷,少年人闲来无事,时常趴在窗边看街头人来人往。另一侧窗户正对青山楼的大院,其中最老的那颗金楸檀,枝杈刚好点到窗外一尺,枝头花苞寥寥,还有一颗硕大的花苞却是半残不死,约莫是常常被白马和檀青揪来泄愤的缘故。   白马刚睡醒,寻声而去,揉着眼睛推开窗扉。   啪!   他刚一推开窗户,只隐约看了一眼,便立即把窗重重阖上,背靠其上以身体堵住窗口,吓得瞬间清醒过来。   乐曲声随之停歇,背后传来催命般笃笃笃的扣窗声。   白马等了片刻,那声一次三下、音不徐不疾,却始终没有停歇。他不得不咬咬牙,打开窗户,挤出个僵硬的微笑,道:“二、爷爷,不,二爷,您这是做甚?”   “小白马儿,听说你近日都在打听我?”朱衣青年斜椅枝头,刀眉飞扬,双眸如星,端的是无边英俊。纵然白马见过诸多显贵公子,也不禁被二爷的雍容气度吸引,反应慢了半拍。   片刻后,白马才觉出对方叫了他的真名,“你怎知我……”   二爷怀抱胡琴,随意在弦上揉了把,激出的乐声却带着调,笑答:“这么大点地儿,你对我的思慕之情,爷隔着墙都能觉出来。”   “您……”白马朝后连退两步,“梆”地踢倒矮脚凳一个,那凳子骨碌碌滚了一路,“啪”地撞在墙上摔坏了——哪有矮凳如此不禁摔的?不过是白马的生活太过拮据,房里许多东西都已坏了许久,他与檀青没钱修理罢了。   白马心疼矮凳,内心几欲抓狂,脸上却装出委屈模样,低眉敛目道:“您莫要言语戏弄。”   “谁戏弄你了?”窗外没有任何可供站立的平地,仅有一簇金楸檀的花枝,二爷此时便是以脚尖轻轻点在枝头,“总是冤枉我!是男人,就把头抬起来说话。”其余花枝随风摇曳,偏他脚下那枝稳如磐石,可见轻功精妙。   白马心底有股不服输的气,最是受不了激将法,闻言立即抬头与二爷对视。   二爷的头发长了许多,胡乱束在脑后,他的面目修整过,干干净净,带着股昂扬的精神气。年月流逝,他反倒更显年轻,练武之人精气十足,像是二十七八岁。   两人两次相遇俱在深夜,白马从未如此清楚地打量过二爷,未觉自己竟看呆了,好一阵才反应过来,轻咳一声恭敬问道:“您屈尊降贵前来,可有吩咐?”   白马习惯见风使舵,平日对付一般客人,俱是游刃有余。可面前的男人实在令人捉摸不透,光天化日扒人窗户是个什么脾气?他活了近十七年,尚未遇到过行事如此乖张的人,直觉有一丝危险。然而,为了接近周望舒的密谋,白马不得不去与二爷接近,简直矛盾透顶!   白马干杵着,心里唾骂,面上假笑,“您是楼中贵客,有事尽管吩咐。”   二爷的微笑却很真诚。他单手收起胡琴,伸长脖子缓缓靠近,正容沉声道:“你过来,我与你说个事情。”言语间带着股不容他人质疑的威严,像是要说出什么惊天大秘密。   白马心里咯噔一跳,满脑袋问号:这人不会就要这样直接拉我入伙吧?他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!难不成,他从我身上发现了我爹的影子?   白马心中有些激动,迅速走了过去,将脑袋凑近二爷,肃容道:“您请说。”   “我说……”二爷嘴唇贴在白马耳边,与他白皙如玉的耳朵仅有分毫距离,静止片刻,突然凑上前,在白马柔软的面颊上亲了一口!   白马猝不及防,被吓得运起内劲,一把推开对方。   哗啦——!   “糟了!”   只听枝叶爆响,二爷站立不稳,竟从二楼高的树上栽了下去。   白马迅速扑到窗框上,探出脑袋朝下张望,然而偌大的院落,却不见二爷踪影,他试探着喊了几句:“二爷?二爷!”   白马不见回音,慌张地大喊大叫,心中充满恐惧——若是将二爷弄伤,得罪了此人要如何是好?不仅见不上周望舒,自己怕还要被人打死。   “二爷——!”   他心急如焚,惊慌失措,不停地呼唤,渐渐将大院里其余人都吵醒过来。   众人推开门窗,不明所以地探头探脑。   二爷这才从树干后头走出,大摇大摆朝围观者举手行礼,继而双手张开,虚虚地放在面前,抬头向上朝白马的房间大喊:“柘析白马!二爷喜欢你——!”   众人哄笑,白马的小脸蹭地一下红到充血,啪地摔上窗户。   “那夜里你我坦陈相对后,爷是辗转反侧、寤寐思服!二爷对你初见倾心,再见痴心,终日费心,欲得芳心,煞费苦心,想得催心,难道你……喂!”   白马实在忍受不了被人注目的羞臊,一巴掌拍在窗户上,窗扉被他突然汹涌的内劲冲开,“咻”一声飞出,落在楼下,直将二爷的额头打出个大大的包。   白马气得眼睛都红了,暗骂:“莫名其妙!” 第24章 义父   二爷不知吃错了什么药,就此开始对白马缠烂打。   然而,白马知道凡事欲速则不达,他怕被对方弄乱阵脚,且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——他实在想不明白:为何仅仅相识数日,二爷便对自己穷追猛打?他生怕二爷再来作妖,找了几片木板、几个铁钉,对着窗户眼儿一阵敲打,准备把那扇被自己拍坏了的窗户给封死。   啪——!   白马钉下最后一颗铁钉,擦了把汗,心道,都说盗亦有道,二爷好歹是个有身份的人,总不至于光天化日强行破门而入罢?他不放心地看了看另一扇窗户,窗外是热闹的街市,人来人往,川流不息,白马舍不得把它也封上。   “点绛唇!你这辈子除了吃还会作甚?董大人唤你过去!”   白马正迟疑间,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他一回头,便见到冯掌事站在自己房门口,扯着嗓子干嚎。说来可笑,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,明明没甚么残缺,却如女子一般、成日涂脂抹粉,将他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。   白马放下锤子,迅速将自己收拾一番,跟在冯掌事身一路小跑,问:“他怎的这时候过来,这也太早了吧,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?”   冯掌事瞥了白马一眼,理了理自己鬓边的一支淡红楸花,嘱咐道:“贵客看样子心事重重,你须得好生伺候,仔细些看人脸色说话就是。他的烦忧非你可解,莫要如往常般问东问西,只须将他所说一字不落地记下,过后回禀于我。”   “老冯,不好伺候啊。”白马扯了扯冯掌事的衣角,他知道此人色厉内荏,两人独处时,冯掌事往往不像平常在众人面前那般严厉,他也算是个称职的“上司”,十分的护犊子。   冯掌事翘着兰花指,一把拍开白马的手,低声骂道:“你当自己是来吃花酒的公子哥儿么?董晗有武功在身,我若安排人守在附近必定被他发现。你赶紧拿东西去,我到时将窗户开一条缝儿,着人在院中远远看着你们。”   白马笑嘻嘻地跑去拿乐器,继而跟在冯掌事屁股后头跑。   朱红回廊,灯烛辉煌,照得光线昏沉暧昧,地板光可鉴人。   白马穿鹅黄绉纱长袍,怀抱一个大箜篌,跟着冯掌事走到回廊尽头,一个奢华的厢房前。   冯掌事朗声通报,木门从两侧滑开,他有条不紊地打点好一切,继而带着杂役们悄然告退。   白马嫩如枝头花苞,对董晗露出个笑容,问:“义父今日终于得空了?”   大黄门董晗,穿宝蓝锦袍、束琥珀冠,高瘦清癯,没有寻常阉人的扭捏姿态,不答反问:“听说你前几日被桓家的游侠儿轻薄,吃亏没有?”   他见了白马的笑容,蹙起的眉峰稍稍舒展。   白马跪坐在表演席上,与董晗隔着十余尺,故作不愉,撇撇嘴道:“那都是月前的事了,只有您贵人事忙,到这时候才听说。”   董晗喝了杯酒,道:“人老了便是如此,你瞧我额前这缕白发。”   白马笑道:“看着像丹顶鹤,有仙缘,能飞得高。”   白马过惯了看人脸色活命的日子,心思十分细腻,通常别人随口一句话,听到他耳中则要拐上三拐,品出其中深意。他来到青山楼后,常常观察楼中众人如何迎来送往,又花了心思将见过的客人一一记下,时时暗中留意,很快便能摸清客人的喜好。   果然,看白马没大没小的故意拍马屁,董晗倒觉得亲近。   “这话就你敢说。”董晗笑了起来,又喝了一杯,道:“义父近来事务繁忙,但料想你如此机灵,总能化险为夷。先前我让你随我入宫当差,你不愿意。现在想来,不去也好,进去两年少年意气全磨没了。”   白马摇头,语气淡淡的,道:“谢义父抬爱,可我没那个野心,也没那个命吧。”   董晗朝白马遥遥举杯,道:“不慕富贵虚名,远离颠倒是非,你面上温顺、内里坚韧,跟那些凡俗之物不同。我当初若有你一半坚持,不进宫、不认得他,也不会数十年为他劳心劳力——偏偏人还不是我的。此杯,敬你。”   白马嗅到不寻常的气味,他可无意探听大黄门的秘辛,只恭恭敬敬答了一句“不敢。”   白马心中嗟叹,若董晗一个月前说这话,自己定然要怄死。   他在年初刚刚出来接客时,远远地见到董晗一面,当时妓子们议论纷纷,都在说世风日下、阉人也来逛窑子。白马觉得好奇,问了临江仙,才知道此人是个身份不同寻常的阉人——他是惠帝的贴身奴才,一路陪着惠帝从太子变成皇帝,眼下更是萧皇后眼中的红人,很得帝后的信赖。   原本宫中有权势的阉人前来逛窑子,因为自身残缺的缘故,大都喜欢找那些浓眉大眼的男子作陪,以“采阳补阴”。董晗从一批新鲜的倡优中点中了檀青,多半也是看他长相英俊、很有男子气概,只可惜檀青愣头愣脑,对董晗这样的阉人很是看不惯,不仅不会阿谀奉承,还时常直接讽刺对方。   如此,檀青终于激怒了董晗,幸而那次白马亦在厢房中作陪,他怕檀青出事,并且心中又早有接近董晗的想法,故而立刻挺身而出。三两个回合下来,白马不仅使得董晗息怒,还因那股子与外贸毫不相符的英勇义气,得了董晗的赏识。   如此一来二往,董晗越来越喜欢他,最终将他收作第四十七名义子。   在白马原本的计划当中,取得董晗信任、跟随董晗入宫、混成萧后的心腹,再慢慢借力对付赵王,是除了直接混到赵王身边以外的,一条最有成功复仇之希望的道路。   天知道他当时多想跟随董晗进宫。拒绝对方的邀请,不过是欲拒还迎的把戏。  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,周望舒出现在白马面前。   白马隐约窥见了周望舒耗费数年而成的暗中谋划,知道他成功扳倒赵王所需的时间,绝不用太久。   其实说到底,哪一条路都万分艰险,白马想要走更快的那条,因为他还年幼,他不想为复仇葬送自己的一生。   白马与董晗随意聊了一会儿,见对方仍旧不太高兴,然而却什么都不说。   他想着,虽说我决意打入周望舒的内部,然而前路茫茫,成功与否谁又可知?我还是不能放弃董晗这棵大树,若将他伺候好了,往后无论做什么,都多一份助力。   白马想要抓住这个表现的机会,问:“我弹几首小曲儿,给您舒舒心?”   董晗闭目养神,轻轻点头。   白马轻拨竖琴,伴着悠扬的前奏低声道:“义父处在这个位置,高处不胜寒,知音难觅。我不敢妄称您的知音,只是我日日身处此楼中,根本没地方将您的秘密透露出去。您若有什么心事,只管说与我听,说出来,心里就舒坦了。”   董晗懒洋洋地答道:“心中事多,容我想想罢。”   白马不再多言,专心奏乐。   他心想,董晗在武帝时便是侍奉东宫的寺人监,及至惠帝登基,他也变成了大黄门,深得皇后萧淑穆信赖,成为了帝后两人的心腹。   董晗围着帝后转,他们的难处,必定就是董晗的难处。   然而,大周上上下下都知道,惠帝痴傻。白马虽不认为一个真傻子能当皇帝,可空穴来风、必有其因,惠帝即使不是真傻子,也绝对是个庸人。   庸人无远虑,能看见朝局动荡的不是惠帝,而是萧皇后。故而他推断,董晗今日是在为萧后的难处而忧心。   惠帝的皇后名唤萧淑穆,样貌奇丑无比,家室不算显赫,年近二十才嫁给痴傻无能的皇长子梁衷为妃,再熬了数十年,终于等到成为皇后的一日。   听说萧后一直将惠帝吃得死死的,她还能有什么烦心事?   白马一曲毕,心中隐有猜测,问:“义父可忘忧?”   董晗听得眉目舒展,“忘忧,却不能解忧。”   白马宽袍大袖的绉纱衣松垮地垂在地上,鹅蛋脸雪白柔嫩,气质纤尘不染,笑着跪地前行,挪到董晗身侧为他捏肩,柔声道:“愿为义父分忧,或者您觉得我身份低微,不配听?”   董晗捉住白马的手,揉弄把玩片刻,将一支镂金孔雀羽交到他手中,道:“咱们同病相怜,义父不会轻看你。然而说与你听,你难道还能帮我不成?”   阉人多在性事上无能,大都须借助外物纾解情欲,痒、麻、疼、痛,各有所好,董晗到青山楼来,多半是让人为他挠痒。   白马为董晗脱靴,捏着毛羽,轻轻扫他的脚底心,笑道:“荆轲刺秦时,殿上一众臣子均没有武器,乃是侍医夏无且解开药囊扔向荆轲,拖延了片刻,秦王放得机会拔剑,最终击杀刺客。有时候,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用处,也许我机缘巧合,意外成就了您的大事呢?再者,纵使唇儿无用,您将烦恼与我说一说,心中也能舒坦一些。”   董晗机警地看了白马一眼,问:“我记得你未曾读书识字,然而前人典故竟记得这样清楚?” 第25章 烦忧   白马点点头,坦然道:“我记性好,时常听人说书。再者,青玉案读过很多书,我与他同住一屋,时常让他给我讲前人的典故,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么?以铜为鉴,可以正衣冠;以人为鉴,可以明得失。您莫看我身在春楼,不过是个卖艺的,伺候人的活儿也不好做呢。”   董晗哈哈大笑,夸白马心思灵活。   “父亲过世后,您是第二个如此善待我的人。我是真心想为您分忧。”白马嘴上说着感恩的话,心中却想,董晗在情欲中沉沦的模样丑陋不堪,我切不可臣服于肉欲,沦为他这样的人。此外,我还须小心谨慎,他若不是轻看我,也不会让我做此等羞辱的事情。   董晗闭目轻哼,极为享受,他喜欢痒,“第二个,心里还想着那白衣剑侠?世上没有完人,你若真了解他,白月光便成了地上霜。”   白马的语气带着深刻的情感,温软里透着雪水清香,“我还是觉得他好。”   “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无关风与月。”毫无疑问,董晗被触动了,“我初见那人时,也是念念不忘,最终误了此生。少年郎,用情不可深。”   白衣剑侠,指得自然是周望舒。   白马知道董晗是个极重感情的人,为了给自己塑造一个“痴情”的形象,他曾把周望舒的事情拆开来、添油加醋地说给董晗听。   并且,人若共享了秘密,关系便会拉近。他当然不可能爱上周望舒,对此人念念不忘,只是因为雪夜救命的恩情。白马崇敬他的人品与武艺,窥见了凡人可企及的强大,做梦似的憧憬着变成周望舒般的江湖传奇。   扮演单纯的痴情人,为的是卸下董晗防备。   正如白马所料,此番对话过后,话匣子便被打开了。   渐渐地,董晗面上泛起潮红,轻哼几声,开始吐露心声,“我的主子们,近来很是烦忧——儿子没有贤能才干,媳妇儿一家不省心,叔父还对家产虎视眈眈,老丈人又如此盛气凌人。我替他们办事,想要找几个能看家护院的人。然而,手里除了钱,什么也都没有,一日复一日,事情毫无进展。”   白马将他的裤腿搂起,用孔雀羽慢慢扫弄,笑道:“愁也愁不来,义父康健,别急坏了身子。”   董晗张开白玉似的手,解开白马赤色长发,五指探进去轻轻抓弄,发出压抑的低喘,“嗯,好孩子……”   白马脑袋低垂,羽扇似的睫毛在下眼睑上落下一层阴影,鼻尖微微泛红,鲜红的唇珠像是时刻可能低落的水滴。别看他面上如此,后背却被激起了成片的鸡皮疙瘩。   面上再如何,伺候别人,总令他无比羞愧。   总觉得活成如今这模样,实在愧对父母。   然而,他不得不如此苟延残喘下去,迅速收拾了心情,开始揣摩董晗的话。   董晗云淡风轻,将朝廷里的腥风血雨说成家长里短,大抵在上位者皆是如此,把整个天下看作自己的家业,把天下的百姓看作家中的牲畜。   白马笑着,心里有些唏嘘。   董晗哂笑:“听不懂了罢?”   白马一面伺候他,一面柔声问道:“若义父不想让我懂,我自然不懂。若您想让我懂,那么我便懂一些。”   “有意思,你且说说看。”董晗轻哼两声,暂时沉沦在欲望当中。   主子,代指萧后和惠帝。他们虽掌握权柄,却前狼后虎如履薄冰。   儿子,自然是广陵王。   广陵王梁遹,乃是惠帝的庶长子,其母仅为一寻常宫女,偷偷在皇太后的庇护下生下了这个儿子,而后不久便被萧后毒杀。惠帝胆小,对此根本不敢作声。广陵王自幼长在宫中,却习惯了受人冷落,才智不算出众,更从未表露过对皇位的向往。   只不过他是个痴情人,在青山如是楼遇到了谢韶华,从此便如同换了个人似的,开始奋发图强。   媳妇,是广陵王妃桓婉。   桓婉出自司州桓氏,父亲尚书令桓温乃是清谈家的领头人物,桓氏家族盘根错节,在司州很有名望,他们算是广陵王除了长子身份外、唯一的倚靠了。   然而桓家的野心很大,他们不仅想要控制广陵王,更派出家中的年轻人前往各个势力派系中为人幕僚,不知到底是有些什么打算。   叔父,是赵王梁伦。   他是先帝的同母弟,多年来手握并、凉、幽三州兵权,开疆扩土倒不曾有过他,但为天子杀功臣、收兵权,贡献尤其突出。及至先帝驾崩,托孤不成,被谢瑛逼出镇守豫州,共掌控着四州兵权。   老丈人,自然就是老国丈、太傅谢瑛。   他少年得志,借着家族势力平步青云。先帝深爱其大女儿谢雁,可惜红颜薄命,病重垂危之际请求武帝娶了自己的亲妹妹,自此谢家“一门二后”,谢瑛风光至极。   眼下,谢皇后成了皇太后,谢瑛与赵王梁伦同受武帝托孤,却大胆到把托孤的诏书从中书监手中“借走”。后又掌控禁军威慑赵王,将对方吓得只敢躲在大司马门外长啸,连夜逃出京城。   此后,谢瑛总览朝政,任赵王为侍中、大司马、假黄钺、大都督、督豫州诸军事,发配出去镇守许昌。将自己晋为太傅、大都督、假黄钺,录朝政,甚至于令“百官总己以听”,其手中权力几乎等同皇权。   萧皇后害怕大权旁落,她的眼中钉便是这四股势力。   萧后毒杀广陵王的母亲,如今报应不爽,自己至今没有生育,眼看着这个庶长子越来越有贤名、极有可能即位,她心中不痛快。萧后不痛快,便一定会在惠帝耳边吹枕旁风,总是朝臣再如何议论广陵王贤明,惠帝只怕还是觉得他没有才干——即使并不如此认为,也迫于萧后的淫威,不敢表露。   目前,萧后还能压住广陵王,并且这皇子她早晚都要对付,即使对方真成了太子,以萧后的手段也有的是方法让他被废黜,故而并不急于一时。   更何况广陵王是惠帝的亲儿子,惠帝纵然不喜,广陵王没有过错,他也不会与自己的儿子大动干戈。   桓家一直低调处事,与各个派系的矛盾尚未显露,眼下,不会对萧后等人造成致命的伤害。   赵王与谢瑛水火不容,偏安在外——指不定哪天就驾鹤西去了。   试想,萧皇后辛辛苦苦熬到今日,控制了惠帝,面前却一直挡着一个谢瑛,她只怕是时时刻刻都如鲠在喉。   从董晗的话里看来,皇后想对付谢瑛,她准备动手抢回被谢英霸占多年的权柄,却苦于找不到帮手?   白马想得入神,不发一语,像是没什么话可说。   董晗被他伺候得极舒服,服用了掺了寒食散的酒水,额头冒出一层薄汗,见他那模样,叹道:“就说你听不懂吧,不懂也有不懂的好。只是我从未想过,有钱无处使,竟也是如此愁人的一件事。”   “义父莫要太过伤神。”白马心中有了计较,道:“就说主子刚刚当家那年,老丈人闹出来天大的笑话,便知道他是草包一个,纵使眼下得志,也不过是火仗风势,不值得您如此费心。”   惠帝即位那年,谢瑛将武帝的原初年号改为惠帝的永初。完全违背《春秋》所载,新帝即位后第二年方可改元以敬先皇。闹出天大的笑话,又急急忙忙再改了个泰熙年号。   白马以此调笑谢瑛,实则并非是当真觉得这事是个笑话,而是要借此像董晗表明:我不仅听得懂你的话,我知道得也不少,或可为你出谋划策。   董晗目露精光,诧异一个春楼倡优竟能听懂自己的暗语,玩笑般问道:“你能为义父解忧?”   他问完此句,似觉不妥,喃喃道:“可叹如今京城中万马齐喑,我四处奔走,毫无所获,只能到春楼与一倡优谈国家大事。”他自言自语间,似乎终于想明白了,笑道:“算,就当广撒网罢,今日之事不可向旁人透露半句,否则莫怪义父不念旧情。”   看董晗的模样,估计是被萧后逼得太急。   然而朝中局势不稳,谁也不愿此时就站好队。更莫说萧家自萧皇后父亲去世后,便呈现衰落之象,哪有人愿意舍弃谢瑛、赵王等人,去投奔一个掌握不了实权的皇后,或者无能的皇帝?   白马为他理好衣衫,侧身躺在董晗身边,懒洋洋地把玩他腰间的玉佩,道:“大道理我可不懂,但身在青山楼,见的人遇的事都不少。心中有些朦朦胧胧的东西,或许真能帮到您的忙。”   董晗肃容,问:“你想到什么?”   “我认识一个人。”白马肃容,可他没有把话说死,只言:“只是我知道,若想为义父办事,须慎之又慎,我还须再看看、再想想。”   董晗点头称是,正欲开口细说,门扉被扣响三下,侍卫的声音隔着门传入——   “大人,家中有事,须回了。”   “备好轿辇。”   白马立即起身,为董晗穿衣梳头。   他单膝跪在董晗身前,低眉顺目为他打理腰带玉佩,心想,这人义子无数,只爱颜色好的少年人。我拒绝入宫追逐名利,可让他记得我。但若想得他信任、为他器重,必须将眼下的困局解开。万事不可靠别人,周望舒未必能算无遗策,我也需要抓紧董晗。   他想着事情,不防头发被董晗揪起一缕,听他道:“你都有白发了?风尘飘摇,过得辛苦。”   白马起身将董晗送出,边走边说:“人各有命罢。”   董晗:“今日我知你有才干,往后你便是义父的落在市井中的眼耳口鼻,平日多听多看,若能寻到几个人为我助力,义父绝不亏待你。”   “是,义父。”白马低眉敛目,眸中却有精光一闪。 第26章 紧追   屋外头日光明媚,春色正浓,雀鸟叽叽喳喳。   白马在前引路,鹅黄纱衣晕着一层柔和的暖光,仿佛带上了一层柔软的细绒毛。   三名侍卫们在后环顾董晗,将他紧密护住。一行五人下了楼梯,穿过长廊,冒着漫天浮动的花雨,走到楼中庭院。   高大的长楸树下,人头攒动,粉白花雨纷纷扬扬,落得极不寻常。   侍卫上前将人群驱赶开。   白马心中咯噔一跳,心道,此楼中如今最爱作妖的,非二爷莫属。那金楸檀的花枝正好点在自己窗边,晨起时他刚刚将窗户封上。二爷若是故技重施、再来扒他的窗户,定然要吃个“闭窗羹”。以他那样的性子,只怕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。   他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,压低脑袋、惴惴不安地行至树下。   果不其然,那大树上还真有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。他骑在最高最长的枝头,怀里抱着把蟒皮三弦琴,正旁若无人、兴高采烈地弹拨。   琴声欢快、激昂、热烈,音波推出气浪,雄浑的内劲带着火山喷发般的热情,将满树的花苞都给振开了。   见到二爷的一刹那,白马平静的脸上,仿佛瞬间现出一道裂纹。   开窗不好、关窗不行,进也不是、退也不是,为了接近周望舒,平白无故捡来一个“烫手”的二爷,他真有些悔不当初,心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句话——我为何要犯贱去打听他?   花雨随乐音而动,飘摇天地间。   二爷骑在枝头,与二楼同高,对着白马房间的那扇已被封死的窗户,瞎唱:“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?小马儿,起床、开门、收拾漂亮,让我——进去吧!”   众人鼓掌哄笑,白马脸色青白红紫。他因为相貌与中原人不同、外表又十分出众,总是被人注目。平时,除了为客人奏乐跳舞助兴,他从来都是低调行事,从来小心翼翼,只想安安生生地活着。   然而,幼年受人欺侮的记忆,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浮现心中。他很害怕,因为眼下他并没有能力去反抗任何人,他怕受人欺压强迫,怕再有人让他脱光衣服,当一匹好看的羯马。   此时他行至树下,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,有人艳羡、有人嫉妒,有人惊异于他的颜色、毫无顾忌地对他品头论足。   白马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   董晗却觉得有趣,笑道:“哪家的痴儿,竟如此倾慕于你?”   “他?痴儿?”白马重复着董晗的话,喃喃自语,不解地望着二爷,越看越觉得此人并非痴情,而是疯癫。   二爷独自疯癫也就罢了,可他发疯的对象正是自己,白马的心中五味杂陈,实在无法再忍受他的无理取闹,抬头大吼:“二爷,请您自重!”   二爷猛地回头,目光如电,射至白马脸上。他见少年纱衣鹅黄,长身玉立,面目如雪如玉,竟一个激灵突然腿软,从枝头摔落下去。   “当心——!”白马见二爷陡然栽了下来,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,一句“当心”脱口而出,没有丝毫犹豫。他说罢反应过来,一把捂住自己的嘴,在心里暗骂:当真是鬼迷心窍了!   铮!   二爷身如游龙,众人根本未看清楚,他便就着脑袋朝下、坠落的姿势,脚尖轻勾几下,在几条树枝间来回转换。   他迅速找到一条稍微稳当些的枝条,继而仅以脚腕发力,便将自己整个人送至其上,用双腿稳稳地攀住树枝,再次坐了下来。   二爷张开五指,狂放地扫了一把琴弦,大笑,朗声唱道:“心乎爱矣,遐不谓矣。心中藏之,何日忘矣?小马儿,你担心我!”   白马心头,原本笼着一层总也驱散不了的黑暗阴影。   安宁的幼年生活突逢巨变,苦难的奴隶生涯挣扎求生,辛酸的倡优岁月无人关爱,他在漂泊零落中入一片水上浮萍般摇摇晃晃地长大了。仿佛他的顽强就是天生的,仿佛他的心天生就是一块石头,他的心事,不曾向任何人诉说,也没有人曾经问起。   没有人在意他,甚至于他自己,都并不在意。   “心中藏之”“心乎爱矣”,白马听见这一句诗歌,内心仿佛有数百朵烟火疯狂炸裂,五光十色,光华耀目。   如同多年前的元辰节,那个一个风雪夜。   董晗并不在意白马的心思变化,他只是望着二爷,目露疑惑神色,仿佛在自言自语,问:“他的模样,我曾在何处见过?”   白马心思早已飞远,回头:“啊?”他双眼大张,日光落下,灰绿色的眸子像透光的上好琉璃。   董晗摇头轻笑:“京洛出少年。许久未见如此血气方刚的少年了,这人武功不错,歌儿唱得也好,像……像鄄城县公。”   “大人。”侍卫轻咳一声,似乎是在提醒董晗什么。   董晗摆摆手,陷入回忆,“陈思王、曹祭酒,他们一家子,俱是性情中人。当初曹祭酒全力劝谏,本就是不偏不倚、忠于朝廷,奈何他太过刚直,太不通达人情,不会退让,唉……现下说说,倒也无妨。”   突然间,他双眼一亮,似乎想到了什么,拊掌笑道:“说到曹祭酒,国子学的那帮读书人、老冯将军……咱们大周的忠义之士,原就不少。”   白马被侍卫的咳嗽声唤醒,低头静听董晗所言。   他记忆力惊人,流言蜚语听得也多,当即知晓董晗所说的,乃是魏武帝之孙、陈思王次子、官居大周国子祭酒的曹跃渊。   此人恣情纵性、豪放不羁,此外还是公认的文采斐然、武功高强,曾做出痛饮狂歌、一日策马飞驰玉门上阵杀敌的壮举,洛阳城中至今仍流传着他的豪迈轶事。   可惜,曹跃渊因为上书陈情、请令齐王即位,而被废黜。后又因别的事情上书怒斥先帝昏庸,朝中有人在先帝耳旁鼓唇摇舌、进他的谗言,曹家最终被满门抄斩了。   坊间流言,都说从前的齐王是个大贤人,周武帝年迈病重,其嫡长子、如今的圣上又毫无治国才能,满朝文武一边倒地支持齐王梁攸。   当时,只有以谢瑛为首的外戚,作为藩王宗室的敌对方,坚定地站在惠帝身后。董晗一路陪着惠帝走来,说不得还有过与谢瑛共患难的时候,只不过世易时移,双方变了,各自的立场也变了,朋友不再,变为仇敌。   董晗透过曹跃渊,想到了什么?   白马自然明白——敌人的敌人,是自己的朋友。   那些在皇权斗争中随齐王之死、受谢瑛迫害,蛰伏待时的人还有很多。他们眼界高远,忠心于朝廷,在惠帝已经即位的当下,纵使不愿肝脑涂地为其效力,亦绝不会向谢瑛或者别的势力偏斜。   白马知道董晗是找到了方向,他要向那些赋闲隐居的老人们求援,立即向他贺喜,道:“恭喜义父寻得良方!不过,唇儿还是更希望您能保重,莫因过度操劳而伤身。”   “闻琴音而知雅意,唇儿,你太懂人心了。”董晗收回视线,面露欣喜,笑道:“未曾想,今日前来散心,竟能豁然开朗,说不得真是我的福星,能给义父带来的好运气?”   白马连忙谦虚道:“哪里的话,义父吉人自有天相。”   董晗十分开心,亲手为白马扯了扯衣襟,道:“莫要再送,半月后,义父再来看你。其实,说句实话,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期望,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,像我这般病急乱投医。且行且看罢,只记住一条,小心谨慎。”   白马点头称是。然而,他心中所想,却是如此一来,自己若想为董晗寻找可用的棋子,便是难上加难。不过纵使再难,他也不会放弃,更何况他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一些眉目。   历史与命运的暗涌潜流许久,终在此日开始奔流。   白马目送董晗走出大门,再回首时,漫天花雨如瀑。   此日天朗气清,碧空如洗,长楸树柔软的花瓣飘飘摇摇,粉红与雪白相杂。他行在花雨中,被花粉呛得打了个喷嚏,回过神来,已经走到了院中最大的那颗长楸树下。   二爷仍稳稳当当地坐在树枝上,迎着日光,弹琴作歌。想来也是奇怪,寻常时候,若有人如他一般玩闹,大都会因为太过尴尬而被当作哗众取宠,引来嘘声一片。   然而,此人没脸没皮,在万众瞩目下仍旧泰然自若,跟与白马单独相处时,没有丝毫的不同。大抵是他心中本就坦然,看的人心中便不会生出轻蔑,他心里头快乐,看的人也能感受到他的快乐。   二爷兴高采烈,为围观众人展示自己的琴技与歌喉,一低头,才发现白马已经走到树下,眼角沾着一片泪滴似的花瓣。他一个扭身,双脚勾在枝头,整个人倒挂在树梢上摇来摇去,朝白马大喊。   “小——美人儿——!”   二爷嬉笑着摇头摆尾,从高处荡下,晃眼便来到白马面前——他在摆荡的过程中,脑袋一抖,张大嘴“叭”地一声,将梢头最大的一个骨朵儿咬下,带着一段手掌长短的枝条,叼在嘴里。  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,二爷已经倒悬在白马面前,两人四目相对,彼此的脸近在咫尺。   二爷一点一点,慢慢贴近。   白马敛声屏息,双目圆睁。   灿烂日光下,他那对漂亮的眼睛越来越绿,从深冬湖泊,变成孟春江水,是蓝田翡翠,是喀纳斯最神秘的远古圣湖。   光阴岁月,在此刻逐渐变得柔软绵长,仿佛被日光融化,滴滴答答、颗颗掉落的石蜡。   两人的双唇,就这么碰到一处,刚刚折断的花枝还带着泥土和树液的清香。   白马双瞳瞬间收缩,只听“砰”地一声。   二爷以内劲催发,将一个紧闭的花骨朵儿逼得灿然绽放!   他用舌尖将花枝推至白马嘴里,腰腹发力,倒转翻腾,一个翻身飞落而下,单膝跪在白马面前。   三十岁的大男人,双眼明亮如星,面上带着赤子般的笑容,仰头直勾勾盯着身前的少年,柔声唱道: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?”   白马眼眶红了,他的心莫名地抽动,甚至有些发疼,不禁微微张嘴。   花枝落地,花瓣粉白粉红,羽毛般清扬浮空,好似一场春梦。   “莫、莫名其妙!”   白马大叫着跑开,方一转身,立刻满面通红。   二爷落寞地低头拾起花枝,将半残的花朵插在领口,懒洋洋环顾四周,骂道:“看甚么看!不给钱白嫖老子啊?!”   他虽气势汹汹,可围观众人都不怕他,见他竟也会被人拒绝,纷纷大笑不止,出言“安慰”他。   转眼已是五月中旬,大街小巷弥漫金楸檀的花香。   大半个月里,二爷时不时赶走白马的客人不说,还隔三差五地给他找事。   晨起爬树,弹琴唱歌扰人清梦。   二爷的琴弹得确实不错,带着边塞的风沙,又有着精编的韵律曲调。可白马夜里不是练功就是陪客喝酒,清早呼呼大睡,好几次都直接推窗动手打人——偏生还打不过他。   二爷得了便宜,任由白马对自己拳脚相加,踩在一条花枝上岿然不动。白马见他这老神在在的模样,满心都是无可奈何,越打越生气,只能返回床上,把脑袋埋在枕头里,将自己裹成一个“花卷”。   夜里敲窗,提着个白玉玛瑙的小夜壶催他尿尿。   白马知道此人贪杯又易醉,只要不带酒气,多半就不会有过分的举动。他每次都隔着老远的距离,先好好闻一闻二爷身上的气味,确定他并未喝酒,才把东西接过来,心道都是大男人,原就无须避嫌,转身便尿上了。   流水声伴着二爷“半夜尿尿舒筋益气”“年轻人不可贪睡,当心那话儿越睡越软”此类荒唐言语,哗啦哗啦地响。二爷老脸有城墙那么厚,还时不时探脑袋过来偷看白马,指点他把尿的方向,连口哨都谱了好几种曲调,以达到“应天合人”的尿尿的境界。   白马面无表情地尿完,伴随着二爷“试试老大夫的经络按摩秘方?”的询问,转身便把夜壶朝他掷出,问一句“老大夫就没有哑巴药?”   二爷可不敢碰那夜壶,随手扯过墙角的珊瑚树当叉子,颠颠儿地从窗口跳出去。  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?   白马可不相信他只是来送个夜壶,可他偏就那么走了。   虽然白马完全想不明白此人为何就缠上了自己,但是在这个事儿精的烦扰下,他感觉到日子越过越快。换言之,他的日子似乎没有往常那么难过了。   如此一日又一日,白马对二爷那时而阴郁、时而深情、时而浪荡——但大多是时间都是幼稚的脾气,竟开始习惯了。   又是五月的一个夜晚,白马不陪客,难得清闲。   白马为了练功不岔气,干脆将两扇窗户都关上,希望今夜不再遇到二爷。他阖上窗户,喃喃自语:“不知愣头青近来过得好不好,他可不要多说多错,把我卖了。”   原本,白马气海中封存着一个祆教老祭司毕生的功力,他必须在每夜子时练功,以将巨量的真气化为己用。然而,他幼时遭人残害身体,虽然随着年岁增长慢慢恢复过来,可毕竟伤及了根基,纵使每夜勤加练习,也未必能在武道上有所成就。   更莫说身在青山楼的这三年,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时间来练习。   头两年,他与檀青还有同时被买来的一干少年少女,同住在一个大通铺里,没日没夜地练习歌舞乐器,别说练武了,就连读书识字的功夫也是没有的,往往脑袋一沾着枕头便睡着了。他只能不分冬夏,每日早早地起床,趁着小沟渠边没什么人,提心吊胆地练一些招法,内功却搁置了。   今年年初,他们终于得到掌事的认可,方能出来表演、陪客,不仅开始有了一些私房钱,还能两人同住在二楼的小厢房。   白马与檀青同居,两人朝夕相处,他若是练功,断无可能不漏痕迹。一开始,白马只是时常在陪客时观察客人的武功,将他们一一记在脑中,等到回房歇息后试着练习,继而观察檀青的反应。   檀青对白马过目不忘的尤为佩服,而关于武学的来路,往往是白马说什么、檀青就信什么。相处日久,白马知道檀青纯良,索性不再隐瞒,反倒把佛门心法传给他,希望自己能有个助力。   别看檀青平时做事愣头愣脑,读书学习却是一等一的聪颖,这心法白马只给他解释过三次,他便已经能够自行修习,或许是心思单纯,学东西的时候比常人更加心无旁骛吧。   白马叹了口气,安慰自己道:“不过,他若一不小心露了马脚,其实也没什么。如今京城里伽蓝遍地,和尚到处都是,佛门心法亦算寻常,应当不至于引人疑心。而且,我别的武功,他也不晓得。”   白马当然没有把所有功夫都露给檀青,毕竟世事难料,人心变幻无常,这种事情自己再清楚不过。   如今檀青走了,他凭着记忆,开始使用平时捡来的趁手的木棍子,光明正大地练习从那碧眼双刀客阿九身上偷看来的天山双刀。   白马一面划着,一面自言自语,道:“檀青人不笨,只是心思单纯,我教他时再三叮嘱过,应当不会被发现。”   他挽了两下木棍做的“刀”,叹道:“可是周望舒那样聪明,他以前发现我偷偷练功,就并没有直说过什么。说起来,愣头青一直待在后院,眼下也不知如何了,他那个样子,周望舒会喜欢么?”   白马又是一“刀”劈出,明明没有运功,却不知为何漏出了一道真气,气息从桌边擦过,险些将桌腿劈坏。他一个闪身,害怕再出意外,忙不迭收起双“刀”,过去检查那条桌腿,脑中又浮现出一个疑问:“那个藏头露尾的‘先生’,到底是不是周望舒?”   “就是周望舒,这么个大活人你不问,偏要去费脑伤神,是个什么脾气?”二爷的声音忽然在窗边响起。   白马被吓得滑了个趔趄,绊倒了桌上的茶壶,茶壶撞飞杯盘,五六个小杯子噼里啪啦打碎了。他大叫着跑起来打扫,气鼓气涨,骂道:“你是吊死鬼投胎么?总是大、半、夜地!扒人窗户!”   他已经放弃对二爷维持虚假的客气,因为即使再好的涵养对上这没脸没皮的人,似乎也并无用处。   且此人脾气怪异,又精明能识人,虚情假意怕是要弄巧成拙。   二爷单腿踢开窗户,脚尖勾着上方的窗框,蝙蝠般倒悬着,笑道:“功夫都是哪里学的?早知青山楼还教你们这个,爷也不必跑到山里苦练十年。身子不如你精贵,可到这来卖身,边享乐边学。”   白马对他这些粗俗言语已习以为常,讥讽道:“您自个来陪两个客人,试试不就知道了。不是会两百多式功夫么,花魁非您莫属。”   二爷“咄”地跳落在地,将背的大包袱随手往桌上一放。   他把东西乒乒乓乓地摆上桌,笑道:“趁热来吃,这可是刚从十二连环坞里卷来的稀奇货,爷想着你最是爱吃,自个一口都没碰。一回来就跑到厨房去热菜,哎!馋死我喽!”   “周望舒的十二连环坞?”   “此话的重点,在于爷一口都没碰,你为何反倒关心起他?”   “你去江南替他办事?他的地盘果然没有被人夺去。他在洛阳,在……楼中?”白马一听到周望舒的消息,知道自己的猜测已八九不离十,激动得两眼放光,直觉陪二爷闹了大半个月也并非一无所获。   二爷脸垮了下来,浓眉拧在一处,言语中略带着一丝委屈的气恼,咕哝道:“你吃不吃?”   白马暗自观察他的神色,知自己说对了,便不想逼得太紧、怕自己反露马脚,脑袋一点,道:“吃!”   其实,更重要的原因是,他根本无法拒绝任何与吃有关的事物。 第27章 吃饭   菜品甚繁,眨眼间摆满了一大桌。   白马假装鼻尖发痒,伸手摸了摸鼻子,实则迅速地用小指在唇边擦了擦,摸到嘴唇周围仍是干的,这才放下心来——二爷拿来的饭菜刚刚热过,此时正腾着水汽白烟,香气扑面而来,他实在害怕自己不觉垂涎,那样也太丢人了。   其实白马也很无奈,他对于饥饿的记忆太过深刻,每每想起匈奴营地里小瘸子给他留下的那些根本没有肉的羊排,他都觉得腹部隐隐作痛。在匈奴整整三年,他几乎不曾吃过一顿饱饭。太过饥饿的时候,他甚至趁着晨起挑水,跑到在湖边偷偷挖一些草根树皮混着冷水吞下。然而,这并不顶饿,往往不过多时东西就已经消化光了,他能听见自己腹内咕噜咕噜响,猜测那大概是自己的前胸和后背都在生气,隔着他那一肚子的水正在打架呢。   故而,世间诱惑千万种,唯有食物令白马难以抗拒。他的视线穿过二爷,在十余个菜碗间来回游荡,仿佛少看哪个一眼都是一种损失。如此,也就逐渐忘了心中的疑惑,忘了问二爷去过哪里、为何前来,为何偏偏来找自己?   “不喜欢?”二爷行事不拘一格,时常给人一种粗枝大叶的感觉,实则心却很细。   他仅用余光瞟了白马一眼,便立即发现对方神色有异,或许是怕自己又惹他不高兴,忙不迭解释道:“那地方河鱼好吃,我想着你打小在关外长大,怕是没有吃过。莫不是闻到这股子周溪云的鱼腥味儿,呛着了?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他记得,三年前二爷出塞寻找周望舒,见面时开口便唤他作“小云”,当即推测溪云是周望舒的字。白马不懂其中深意,只觉得这闲云野鹤般的名字,与周望舒冰冷孤傲的性子并不十分相符。   再想起那日,自己跑到云山边集围观老人说书,二爷像个疯乞丐似的坐在地上,大骂“周望舒算什么大侠?”此时随口一句话,竟又把周望舒拿来当说笑的佐料。   白马以往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,很有些怀疑二爷跟周望舒到底是不是十分要好。   二爷看了白马的脸色,虽不知他神情迷茫在想什么,但见他脸上没有厌恶的神色,知道不是菜不合口,便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,笑道:“坐坐坐,都是自己人,何须与我客气?”   三更半夜,凉风习习,二爷极像是一簇火苗,将他的四周照得既亮又暖。   白马罕见地没有与他斗嘴,微微躬身,朝二爷拱了拱手,道:“请您先入座。”   如此一来,二爷倒是受宠若惊,大张着嘴愣在原地,不怎么敢坐了。他神神道道地围着白马转了一圈,机警地贴在他耳边说话,“你是不是……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?你可不要对我的小马儿动手动脚啊。”   “没有!”白马翻了个白眼,想要生气,侧目一看二爷正对自己挑眉毛,便知自己又中了他的计,原本装得好好的,却被他一句话给激怒。   白马深吸一口气,柔声道:“多谢您有好事时还能想着我,您坐吧,我伺候您吃。”   二爷咬咬嘴唇,“你一天到晚多辛苦啊,还是您先坐,我伺候您吃。”   “我!”白马险些又要骂出口,在心中不断劝慰自己:权当他是个三岁小儿,不与他计较罢。他将怒气强压回去,道:“您来我房里,是贵脚踏于贱地,简直令此处蓬荜生光,我本来昏昏欲睡,见了您以后顿时来了精神,只想伺候好你。”   二爷摆摆手,笑道:“不然,不然。你瞧你,”他说着,伸手摸了摸白马的脸颊,“肤白胜雪。你看我在房中来回走动,根本都不会撞到东西,这正是因为你白得如同一颗夜明珠,将房间都照亮了。如此美人,我疼爱还来不及,又怎会让你伺候我,做那下人要做的事情?”   两人虚情假意地客套了一番,将彼此都吹上天去了。   二爷似乎觉得这样很有意思,若非怕菜凉了,也许他能如此玩一个晚上。   白马却是筋疲力尽,他本就是个心眼很多的人,凡事比别人想得更深三分,往往别人随口说一句话,他都要琢磨出个五六七八来。累得很,却也是这样的疲累,才能使得他在此残酷人世间苟延残喘下来。   他抹了把汗,无奈道:“二爷,我看您还是拿回去独享罢,我明日晨起还要练功呢。”   二爷不依不挠,一手搭在白马肩头,道:“不,我就想在这里吃。”   白马将他的手拱掉,朝床铺走去,“那我先睡了,您自个吃,吃完我来打扫。”   二爷抬腿,脚尖一勾,出其不意地将白马绊了一个趔趄,顺势将人带入怀里,笑道:“我看你不是馋得很么?”   白马终于败下阵来,一把掀开二爷,抓狂大喊:“吃吃吃!我饿得胃疼呢!”   二爷哈哈大笑,拉起白马的手,让他与自己挨着坐,道:“你要多说实话。”   经二爷这一通胡搅蛮缠,白马垂头丧气,食欲稍减。   待得他脑袋冷静下来,才发现自己险些忘了如今的身份。他虽已不再为奴,却仍旧低人一等,是一个任人呼来喝去、看人脸色过日子的倡优。就跟周望舒曾经说过的一样,来到中原后,他成了一个不戴枷锁的奴隶。   白马平日里都是谨小慎微,不晓得为什么,一遇上二爷就容易露出几分真性情,在他面前,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。现在想来,不免后怕:他面对的可不是平常人,而是一个家财万贯的武林高手。大凡武林高手,总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,没有激怒对方也就罢了,若什么时候惹得二爷一个不痛快,他手起刀落杀了自己,按照《大周律》来判连杀人都不算,只要能给青山楼足够的赔偿,也就无人追究了。   况且,二爷赏他一口饭吃,并没有带着轻蔑侮辱的意思,纵使此人脾气再古怪、再讨人厌,自己还是应当懂得感恩。   白马拿起筷子,夹了一条小鱼,鱼儿肉质十分鲜嫩,他夹菜时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坏了,手有些微微发抖。然而等他好容易将鱼放进碗里,却没有立即大快朵颐,而是紧咬双唇,仔仔细细地先剔鱼刺,然后把肥美的鱼肉堆在一个空碗里,推到二爷面前。   他陪客时惯常如此,先用吃的堵上客人的嘴,然后挖空心思灌酒。   可眼下剔完了鱼刺,桌上却没有酒,话匣子不好打开,他准备伺候伺候吃饭,只不晓得对方爱吃什么,于是就那么呆坐着,眼巴巴地看着二爷吃完一只鸡腿,嘴唇晶亮。   二爷抬头准备夹菜,才发现白马并没有动筷子,自己手边放着一满碗鱼肉,刺儿都被人给剔掉了。他双眼一睁,眼珠子一转,咋咋呼呼地问:“怎么,你不喜欢吃鱼?”   白马看着二爷亮晶晶的嘴唇,咽了口口水,道:“您先吃,我伺候着。”   二爷眉头一皱,放下筷子,双手按在膝上,瞪着白马嚷嚷起来:“嘿,你可真有意思,我给你钱了吗要你伺候?”   白马恭敬道:“您是贵客,伺候您是应该的。”   二爷被他气笑了,“原来你给青山楼干活还是不拿钱的?新鲜,你可还有甚么兄弟姐妹?给我介绍介绍,统统拖到爷的马场里去干苦力,那我可发财了。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“再说,爷有手有脚,何故要人来喂?”二爷说着,迅速拿起筷子,从白马剔好刺的碗里夹了一大筷子鱼肉,一下戳到他嘴边,“尝尝这江南的芦花鱼,你甭在爷面前装相,看你那对眼睛饿狼似的,都要放绿光了。”   喂到嘴边的东西都不吃,那可就真是傻子了!   白马二话不说、一口含住,险些把二爷的筷子咬断,大口大口地咀嚼,直觉唇齿留香。   他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,高兴得又开始得意忘形了,撸起袖子、抄起筷子,随口道:“我谢谢您了!我也有手有脚的好吗?自己来。”   白马觉得,身旁此人甚是矛盾:想对他好点吧,偏如此善于惹人不痛快;想要讨厌他吧,这行事做派偏令人恨不起来。   他只能含着一口饭菜,鼓囊着腮帮子,恨恨道:“我这可不是饿的,我眼睛本就是绿的。”   二爷摇头轻笑,这才高兴起来,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囊,一点点倒入杯中,自顾自地喝酒。   白马心思活络,马上知道二爷是看穿了自己的套路。   方才他先低头猛吃,故意不放酒水在桌上,他知道,自己说是要伺候他,实则并没有多少诚意,没了灌酒的机会,定然不会主动出击、对他嘘寒问暖,场面自然会变得十分尴尬。   如此,二爷再出言调笑,白马很容易就会被他激怒,从而忘了自己的身份。   他是在帮自己,白马心想,我应当说些什么感谢他,可是,我又能说些什么?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。他张了张嘴,没有发出声音,觉得鼻尖发酸,为了掩饰,只能埋头猛吃。   二爷吃完了鸡腿,随意夹了些小菜,他似乎并不饿,只是一味地喝酒。随着酒气渐浓,他的眼神中逐渐带上了塞外寒冬的飞雪,似乎陷入了业已逝去的回忆。   白马吃了一成饱,先稳住心神,给二爷夹了一筷子小菜,道:“不是说你自己都没动过这才菜么?眼下肯定饿了,别光喝酒,先垫垫肚子。”   二爷赞了一句“晓得疼人了,不枉我一路念着你。”继而兴高采烈,就着那一碗脆竹笋和其他三两样小菜一通猛吃。   白马偷偷看了他一眼,心里十分惊异,自己吃遍了这一大桌子,独独不喜欢那那几样小菜,所以方才随意夹了一筷子给二爷。二爷听了他的劝告,开始边喝酒边吃菜,满桌子大鱼大肉,他却只吃那几碗小菜。   要不是饱腹感太过真实,白马就要以为这是在做梦,二爷仿佛偷偷溜进了自己的心里——若非如此,为何自己爱吃的菜他都没碰过?他好像只是吃了一筷子竹笋,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、不喜欢什么。   白马想着,摇摇脑袋,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,他觉得更有可能的是,这人天生就跟自己脾气相反,说不定他就是大鱼大肉吃多了,就想换换口味,对菜色如此,对人亦如此,要不然青山楼中如此多的莺莺燕燕,他为何单单纠缠自己一人?   二爷可不知道白马已经从菜想到了他,再从他想到了莺莺燕燕。   他这人遇上看着顺眼的人时,无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,都没有什么架子,只要自己开心就好,此时正轻车熟路地给白马剔鱼刺,嘱咐他:“多吃点,慢点,没人跟你抢。”   白马不敢要他做这活计,连连说道“使不得。”   二爷却摸了摸他的脑袋,笑道:“小孩儿长身体,都是贪吃的。”   白马吃到两分饱,心情里渐渐高兴起来,眉毛一挑,咕哝道:“我长身体,您多吃长点儿,长膘也是一样的。”   白马赤色长发随意捆作一束,露出两只白玉似的耳朵。   二爷看不到白马的脸,只能一直盯着他的耳朵看,反唇相讥道:“我吃来长膘,过了秋天好让你宰来吃肉?爷的肉是那么好吃的吗?”说罢,迅速在白马耳朵上揪了一把。   白马抖抖脑袋,气闷地瞪了二爷一眼,道:“你们佛家,不是说众生平等吗?如此,你曹二爷跟鸡鸭猪牛又有何不同?”   二爷抚掌大笑:“有意思!不过你说得虽没错,可那是出家人的话,二爷早些年就已经还俗,现在是个俗人。我虽没有自视很高,可也是有底线、讲原则的。”   白马捧着他,随口问:“敢问二爷,有什么原则?”   二爷清了清嗓子,答:“原先呢,我有三不杀:一不杀老人,二不杀女人,三不杀孩子。”   白马觉得不对,插话道:“你上回可不是这样说的!”   二爷哽了一下,挠挠头,道:“噢,后来我调了一下。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简直是无耻之尤!   二爷自顾自地点点头,道:“瞧你这脾气,就知道记那些无用的东西。我呢,一直自认为不是个多么精贵的人,心中没有挂碍,作和尚也做得,作乞丐也做得。可心中一旦有了牵挂,那便会把自己当成千金之躯,不可损伤毫分。”   白马被他说得稀里糊涂,问:“什么是牵挂?”   二爷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白马,笑得眉眼弯弯。   白马起初不解,然而见了他的眼神,忽然福至心灵,就那么明白了。他的脸颊蹭地一下烧得通红,低声骂道:“臭流氓!”   二爷绕来绕去大半天,竟然还是为了调戏他。 第28章 酒醉   原本,伺候客人吃饭对于白马而言,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。他只须打扮好、坐在那儿,察言观色、投其所好,以他的细心与耐性,寻常人物都能轻松应付。   然而,今天这小半个晚上,他与二爷共处一室,两人相互挨着坐在桌边,除了吃饭而外什么事情都不用做,对方也未曾做过什么轻薄举动。他的心里却七上八下,忆起往昔时伤感,受到厚待时感激,时而气闷,时而悸动,皆因此人不循常理,仿佛叫自己遇到了命里的克星。   他用吃食将受到调戏的气闷压进肚子里,心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,二爷的脸皮只怕有三层城墙厚,以后我当少与他作口舌之争,不能被他带着走。   白马将视线从二爷脸上移开,大口大口地吃了一会儿,见二爷不怎么动筷子,意思意思与他客气了两句,确定对方似乎真的不饿,才放开手脚疯狂地呼噜起来。   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几乎埋在碗里,把精细的江南小鱼当羊腿似的啃得梆梆响。   二爷摸也摸过、抱也抱过,觉得自己暂时占够了便宜,便越发殷勤地为白马布菜。他看着白马痛快地吃饭,脸上笑意渐浓。然而片刻过后,他却叹了口气,道:“三年前那事,我一直记得。”   白马正吃着,闻言动作一僵,一块快要到嘴的肥肉掉进碗里。为了掩饰,他便抱起饭碗,埋头刨了几口,咕哝道:“三年前有什么事?太久,记不清了。”   二爷哆了一口酒,道:“三年前周溪云出塞查案的事你全都知道,我晓得你是个不会多嘴的聪明人,也就不与你绕弯子了。那原本是个圈套,若是往常,按他的性子是决计不会前往,我也不知他犯了什么病,偏偏不听劝告单骑出关,一去就是数月。他娘按捺不住,催着我去寻他。”   白马“哦”了一声,仍旧不看二爷,随口道:“那你那时候还说自己一听到消息、连衣服来不及穿就赶了过去,原来是信口胡诌,花言巧语。”   “嘿!”二爷咧嘴大笑,一巴掌呼在白马脑袋让,胡乱揉了几下,“那你方才还说什么‘太久,记不清’呢,你也是花言巧语,想要哄我开心?”   “我!”白马哼了一声,压住怒气,有了前几个回合的缠斗,他已经知道二爷这人是给点儿颜色就要开染坊,自己只要不咬他的钩、他便是一个巴掌拍不响,吵也吵不起来,故而说出一个字后,便继续埋头苦吃,不再辩白。   果然,白马不理会二爷,二爷也不与他斗嘴,继续说道:“我走得匆忙,身上分文没有,一路行来不是劫富济自己,便是化缘,幸而有真气护体,没被冻死。我走到云山边集,觉得有些累了,便随意坐在人气最旺的一处街头,看对面兵器铺子的老板们口若悬河,骗那些初入江湖、只会点儿三脚猫功夫的傻子。”   白马知道二爷是看见自己买了两把七星刀,嘲笑他没有眼光,差点一口饭卡在喉咙里被噎死过去,好容易咽下饭菜,他也没力气再争辩,懒洋洋地说道:“好咯好咯,我就是个只会点儿三脚猫功夫的傻子,二爷您天下第一咯。”   二爷:“……”   他没想到白马已经破罐子破摔、任由自己调笑,冷不防被这句话哽了一下,不是很服气,于是便抬腿在桌下轻轻碰了碰白马的小腿肚子,白马忍不住一脚踢了回去。不想二爷的小腿全是肌肉,硬邦邦的,白马踢他一下,乃是杀敌八十、自损一千,痛得飙泪而不能言。   二爷这才满意,给白马夹了一筷子菜,继续说道:“那时集市上人来人往,我哪里注意过谁?这事说起来还得怪你,若非你生得好看,我怎会穿过那样拥挤的一条街,从数百人中一眼就望见你?若非我一眼就望见了你,我怎会看见你所用的银钱上,刻着周溪云的记号?我若没有看到那记号,又怎么会嫉妒他认识了你这样好看的人?我若不嫉妒他,又怎会去吃你用他的钱买来的肉干?所以,别的先不说,这事儿真的怪你,你可不能抵赖。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二爷微微仰着脸,面上带笑,道:“那日正值元辰佳节,夜色渐浓,各个摊铺都挂上了一盏橘色风灯。我在你身后拉了一把,你战战兢兢地回头看我,一对眼睛跟小鹿似的。那一眼,就看进了我的心里。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他打了个激灵,背上鸡皮疙瘩起了一片。   二爷又哆了一口酒,道:“周溪云的钱,就是我的钱,你拿他的钱买馄饨,我便吃了你的馄饨,本来并不是想为难你。谁料你为了掩藏他的行踪,竟然敢与我动手。我见你所用的是天山双刀,内力又如此深厚。阿九是天山派新一代的中坚力量,他做事狠绝、出名早,当时在关外风头正盛,我一路行来听得不少有关他的传言,想当然地将你错认为他。”   白马:“那时候你问我是不是阿九,我答你说是,其实就是想要借他的名头,吓唬吓唬你。让你误会,是我自作自受,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,这事怪不得别人。”   二爷摇头道:“我又不是真糊涂,若换作平常,断然不会如此草率。我当时,一是喝得有些醉了,没有仔细思虑;二是关心则乱,知道梁炅那厮勾结天山派围堵溪云;三是因为自己武功高强,虽听过天山双刀客阿九的名头,却觉得他三两招败在我的手下,也是理所当然,故而将你认错。”   白马听了这话,只轻轻瞟了二爷一眼,他对二爷那些惊人的不要脸的言论已经见怪不怪,而且此人武功确实高强,这话别人说来是自负,从他口中说出,其实还挺有点道理。   白马摇摇头,觉得自己真是疯魔了。   二爷:“找到周溪云以后,我的酒劲更大,脑子也不是很清楚。只是觉得你小小年纪走上歪路,十分的要不得,就将你点了穴道扔在洞中面壁思过。离开的时候,我嫌周溪云聒噪,更怕他因你是胡人又曾为难他的缘故想要杀你,便将他点了穴道强行带走。谁知阴差阳错?这一走,差点将你害死。几日后,我知道了实情,心中万分懊悔,幸而再回到那洞穴前去寻你的时候,你已经离开。”   往事历历在目,白马脑中风雪漫天,他摇摇头,将冰冷的苦楚抛诸脑后,道:“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,人各有命,该发生的,任谁也改变不了。”   二爷点点头,看着杯中酒水印出自己的轮廓,道:“诸行无常,是生是灭。因缘与劫数,皆是命中注定。不过,自那次喝醉办错事害你受苦,并非天意,而是我错。我心里万分悔恨,循着你的足迹却找不到人,被周溪云打了个半死。此后我便发誓喝酒不过三爵,你看着,此乃第二爵。”   二爷举起酒杯,对着白马敬了一下,继而一起饮尽,酒气渐渐浮上脸来。   白马吃了个五成饱,整个人彻底冷静下来,有了力气,心中就开始算计:此人短短数日间,往返于洛京与江南,必定是日夜不停、狂奔数百里,此刻好容易坐下来休息喝酒,心里松快,也是嘴最松的时候,我可趁机多灌他几杯,许能套出些话来。   他可不信这个每次与自己相遇、身上必定带着酒气的男人能戒掉杯中物,趁二爷陷入回忆,偷偷为他再倒了些酒,随口道:“二爷,你真的不必再说这个,我都忘了。”   此话其实也不假。   白马心里装了太多东西,那些与自己有关的苦痛,除了深入骨髓的饥饿,其余的大都在岁月光阴的作用下渐渐变淡了。   二爷闻言一愣,继而摇头轻笑,道:“梁彦没死的时候,有个狂士,此人最爱在家中赤身裸体。别人讥笑他,他便反驳到:我以天地为栋宇,屋室为褌衣,诸君为何入我褌中?”   白马听着故事,心想,此人竟敢直呼先帝名讳,怕是对朝廷不满,他们的秘密那么多,我且多给他灌些酒,总能旁敲侧击问出一些。   于是,他挖苦二爷一句,反问:“你俩挺像的,他是你爹?”   趁机,又偷偷添了些酒。   “你爹!”二爷给了白马一个爆栗,又在他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,道:“爷的意思,这大千世界自然万物,本都是无主的。有人欲将其占为己有,才想出礼法、规矩来约束人。我自认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,你在我面前,不必谨小慎微,想什么便说什么,要什么便拿什么,失去不必伤怀,得到也不必惴惴不安。我若是你,遇到我这样的人,被害成如今模样,心中怎能不气?”   白马这个年纪,毕竟未读书识字,对二爷所说的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似懂非懂,也并不在意,反倒好奇他的身份,“我说不气就是不气,我气了难道还能撒在你身上么?既然不能,我又何苦与自己过不去。反倒是你,原是做过和尚,有人供养没有忧虑,才能说出这种天真的话来。”   天真?二爷摇头,知道眼下与白马说不通,也就不执着了。   他看着白马饿死鬼投胎似的吃相,不禁想起当年云山边集的馄饨,想到这孩子幼年遭逢巨变、三年为人奴役,好容易吃了碗馄饨,还被自己抢了,心里更加过意不去。   他是个胸怀坦荡的人,心有愧疚毫不掩藏,当即说道:“我那时不仅吃了你的馄饨,还抢了你快到嘴边的馄饨,哎,再给你赔个不是。”   说罢,又举起一杯,朝白马敬了一下,喝掉半杯,“此乃第二爵,又小半爵。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人,摆摆手,道:“我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,昨日不可追,今日能过得好,我便心满意足了。真的,你不要以己度人,你自个小心眼,便觉得我也跟你似的小心眼儿。哼。”   “人,当真能心满意足?”二爷摸了摸白马的脑袋,动作中颇有些宠溺的味道,“别看你不识字,说话一套套的,我很喜欢。”   白马吞下滑溜溜的热豆腐,烫得直哈气,道:“檀青教我,他,呼呼,好烫!他生在富贵人家,读过很多书,也时常读书给我听。我小时候不聪明,读书认字根本就学不会,这几年哪里有时间精力?如此也就……你就瞧不起我吧。”   白马别的都不太在意,却因为总也学不会写字认字,在这一点上很怕被人看不起。   “爷三岁能识千字,每学古诗、随口成诵,可这又有何用?”   二爷与周望舒不同,后者是听十句、说半句,当年他带白马走出白头镇时,见白马不认字,什么也没说,只是将城门上的“白头镇”三个字念给他听。可二爷却是听半句、说十句,他全不在意白马是否识字,不仅不在意,反倒长篇大论地劝慰他,道:“你没听过吗?都说人生识字忧患始,知道得越多、日子越是不好过,要不然怎么总说穷书生、酸文人?依我看,人只要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,自己做事问心无愧,不识字原就没什么。”   白马突然松了一口气,觉得在极少数的时候,二爷也是个不错的人,自己与他相处时异常轻松,甚至时常忘了伪装。   二爷拈着个酒爵,轻轻碰了碰白马的筷子头,借他的筷子尖儿弹起颗醋溜花生米,迅速张嘴接住,道:“檀青那个绣花枕头,读书认字马马虎虎,功夫几乎没有。你人机灵,武功也不错,那时候连我也能骗过,总不能是那小子教的。他个三脚猫的功夫,半夜起来偷偷练那佛门心法,估摸着也是哪个野和尚传授的。”   你才是野和尚!   白马咬碎一根鱼骨,心里唾骂,面上却乖乖答道:“我的招式都是从客人身上看来的,春楼中来的人物形形色色,不是达官显贵,便是江湖客,他们喝多了就爱显摆,看不起我们这些人,自然从不设防。”   他只说招法,对自己的内功避而不谈。   “看?用……眼睛,”二爷伸出食中二指,微微弯曲,作了个挖眼睛的动作,“你就这么用眼睛看来得?你可莫要诓我,若真有人如此,那各门各派早就倒台——没人缴钱缴粮作学费,饿死祖师爷了!”或许是白马所言太过惊人,或许是二爷知道他不想谈及内功,他也就没有多问,而是顺着白马的话,发出一声惊叹。   不用眼睛难道用屁股么?   呸!真是近墨者黑,被这人带得粗俗了。   白马不反驳他,只吐出三根拇指长短的鱼刺。   他将鱼刺夹在指尖,摊开手掌,猛然甩出。   三根鱼骨破风而出,不发出丝毫声响,却半点不差地钉住了墙面挂饰上的同一颗珍珠。   “飞鸿踏雪!”二爷拊掌赞叹,一眼就认出了白马的暗器手法,说道:“此招手法独特、针势凌厉,且悄无声息。行军作战时,往往为伏兵所用,尤其在暴雪天气,埋伏在雪地中的伏兵以钢针施展此招,钢针借力而行,瞬间扎穿马儿的……哈哈哈!让它们目不能视,剧痛发狂,失去作战之力。乃是幽州军队里的武功。”   “扎穿什么?目不能视,扎穿是马儿的眼……你!”白马面色微红,别过头去,低声骂道:“你连马都要调戏!我,算!此招乃是我陪禁军里的大爷们喝酒时,遇到有人滋事,见其中有人使过一回。”   二爷随口问:“幽州军跟定梁伦,单独出来干得不多,李峯、孟殊时、唐未……总不过十来个,还有何人?”   他竟连这事都知道?白马打了个激灵,提起防备,含糊其辞道:“我就是见过罢了,不晓得什么幽州并州的。”   此招飞鸿踏雪针,乃是禁军殿中中郎将孟殊时授与白马的。   两人相识于两年前。   当时,孟殊时刚刚升任殿中中郎,被同僚请来喝酒。禁军们路过偏院,见庭院中风吹落木萧萧,正在练舞的少年人赤发如枫、肤白胜雪,不顾大周律法与楼里规矩,强行将他带去陪酒。   禁军是洛阳唯一的戍卫军队,向来在坊间横行,且人多势众,故而无人敢为白马发声。他用尽花言巧语曲意逢迎,暗中灌酒、掺寒食散,把几个闹得厉害的色鬼灌倒。   抬头一看,孟殊时正看着他摇头轻笑,招手便让他退下了。   后来,孟殊时单独来找过白马几回,只不过此人谦和有礼,每次前来酒也不喝,几乎就是与白马说说话,也曾数次为他解围。   白马发间插着的钢针,便是孟殊时教他一招飞鸿踏雪的暗器手法后,亲手为他系上,再三嘱咐他时刻防备客人,出了任何事情,孟殊时都会为他担着。   虽然白马不相信区区一个殿中中郎能有多大能耐,可他不得不承认,此人算得上是这几年里,唯一对自己真心相待,甚至有些痴情的……客人。   当董晗说出烦忧后,白马立即就想到了孟殊时,还准备过几天就托人给他传话,让他前来与自己相见,到时候再探探口风,将他骗去给董晗差遣。   此时,白马听了二爷的话,很有些心不在焉,满心都在琢磨着,原来孟殊时竟是幽州军出身?那么,他是否曾参与过玉门关一役,他的刀刃,是否曾经沾上父亲的鲜血?   白马暂时不愿多想,他也不敢再多说,只怕多说多错,反问二爷:“您是幽州军?”   二爷总有很多歪理邪说:“我最是怕冷,不喜过冬,如何会去幽州参军?爷这辈子最为不耻的便是幽州军,穿得那身袍子比别人铠甲还厚,心眼子忒多。”   他摇头晃脑,道:“不过,爷打小跟随大哥从军,立下军功无数。”   白马见怪不怪,吃得几乎顶到了喉咙,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,“嗝儿——!哦,爷您厉害,要我为您鼓鼓掌么?”   二爷“切”了一声,提起白马的筷子开始比划,问:“那你看我此招,如何?”   白马能看出来,他所使用的乃是剑招,招式灵动多变,非常眼熟。   二爷出招迅速,几乎是一晃而过,收招后朝着白马一扬下巴,道:“武功都是用眼睛看来的,这话是你自己所说,那便学学方才我出的这招。若是学不会,嘿嘿。”   “这样么?”   白马翻了个白眼,提起另一根筷子,依样画葫芦,把二爷比划的剑招原样重现,最后还挽了个漂亮的剑花,道:“这是周大侠的剑法,但他只教过我一招锋霜影雪,其余的我虽见过,然而未得他的许可,我是不会偷学的。”   二爷不高兴了,忘了惊讶于白马的武学天赋,只是嚷嚷道:“别人的就可学,偏他的不行?”他见白马一脸不屑,似乎很是气恼,开始咋咋呼呼地说道:“我跟你说,他那人不行!你看他来了这楼中也大半个月,虽然日日念叨着你……”   白马禁不住喊了一句:“偷他的就是不行!”   周望舒乃是白马的救命恩人,这几年中,每当白马遇到令自己厌恶的中原人,都会把周望舒从记忆深处挖出来想上一想。每每想到此人忍着“第二恨的就是胡人”的心思,向自己伸出援手,他便更加坚定地相信中原也有好人,自己不可仇视他们,要不然就会沦为与他们一般令人厌恶的人。   因此,白马渐渐遗忘了周望舒的冷淡,记忆力保留下来的,都是周望舒的好,他不容别人亵渎自己心目中的英雄。   白马不是很高兴,起身开始收拾桌子,用胳膊肘拱了二爷一下,是赶人的意思,低声道:“夜深了,小的来收拾打扫,还请您回去歇息,我会记得二爷的好。”   “我再教你几招么?你也好多记得记得我。”二爷捧着个大脸,捉住白马的手,拉他过来与自己对视,“春宵苦短,少年人刻苦学习才是正途。”   白马不答,甩开二爷的手,开门揖手送客,道:“夜黑风寒,二爷慢走。”   二爷深深地看了白马一眼,点点头,双手抱胸,懒洋洋地走到门边。   白马以为他闹了大半个晚上,也应该累了,就等二爷快点离开,自己好上床歇息。   然而二爷一只脚踏出房门,却突然转身回来,“啪”地一掌拍在门框上,把白马锁在自己与门板中间,低头,将嘴唇贴在他耳边,问——   “小马儿,你不是,想接近我么?怎的,总把我往外赶?”   “二爷何出此言?”   白马抬头望向二爷,双眼湿漉漉的,活像只被豹子狩猎的麋鹿。   “起先你打听我,这本身很合常理,我如此英俊风流的人物,你不打听才是奇怪。令我生疑的是,我这么个生生的美男子与你近在咫尺,你竟半点也不动心——自然,我也特地看过了,你并非不举。能撇开人之大欲,奇也怪哉……”   灼热的气息带着酒气,扑打在白马脸上。   白马闻到酒气,暗道糟糕,他怎知道二爷如此没有酒量,自己只偷偷为他添了几杯而已,这就喝醉了?   二爷眼眶微微发红,眼神有些迷离,直勾勾地盯着白马,仿佛又变回了初遇时,那个疯癫模样。 第29章 掩饰   此番,白马听了二爷不要脸的言论,不仅没有发怒,反倒松了一口气。   只不过他又有些拿不定主意,心道,此人表面粗粝,却并不是个糊涂人,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差,况且还比我多活了十数年。方才的话看似没头没脑,然而细想之下,必定另有深意——起先我探听他的消息,他或许觉得我……看上他了,想要抱他的大腿;然而一段日子过下来,他发现我对他并没有那方面的念头。   如此一来,白马的所作所为确实显得十分古怪。   可这不能怪我啊,白马苦不堪言,谁曾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?心想,我若是个渔夫,他便是一条不待我放饵抛钩,便已经蹦跶上岸自投罗网的鱼。试问谁人见了能不吃惊?   白马这一发散,直觉脑中仿佛有几千条鱼在岸上瞎蹦跶。   他迅速摇摇脑袋,将这些荒唐念头抛诸脑后,稳住心神,想着,二爷即使再神通广大,也不是我腹内的蠕虫,他不知道我的目的,只不过是在吃我豆腐的时候随口试探我,呸!然而若我装傻充愣,不让他试探出东西,只怕会弄巧成拙更令人疑惑。   白马看着二爷,见他目如朗星、神情温柔,当即心生一计。   “二爷。”   “你说,说你倾慕我已久,想要一亲芳泽。”   白马翻了白眼,继而望向饭桌。   桌上杯盘碗盏一片狼藉,最为空荡荡的乃是方才两人所用的饭碗,那是江南特制,碗底浅、碗口小。   他看着小碗,说道:“那是江南的碗。听闻,江南几乎没有人挨过饿,故而大家吃饭,都拿小碗。”   二爷天生健谈,任谁说一句话,他几乎都能接上来,立即点头道:“对,江南是鱼米之乡,物阜民丰。南方开化比中原晚,风物多柔美秀丽,人不大讲排场、端架子,去过日子确实不错。然而,哪里都会有人挨饿,小碗是有钱人家的东西。”   白马叹了口气,道:“三年前,我刚从乌珠流的营地里逃出来,你知道白头镇么?我在镇上无端受人侮辱,因反抗而被打了个半死。周围全是人,却没有一个敢出声。是周大侠救了我的命,此事他想必是没有放在心上,应当未曾与你说过。”   二爷机警地向门外探出脑袋,迅速望了一眼。   白马脑中思虑万千,不觉有异。   二爷两眼一瞪,用一种并不必要声量大声说道:“提他做什么?他没说过,你也不必多感谢他。哎!你先不要生气,”他说着话,见白马面色不对,连忙一手捉住他两个手腕,将人死死压在身前,“我了解他还是你了解他?他那时自顾不暇,带着你只是个累赘,想也知道不可能有救你的心思。最后决定带上你,多半是你自己聪明,用什么办法把他糊弄过去。”   白马甩开二爷的手,却挣不脱他的压制,无奈道:“他看破了我的谎话,却没有拆穿。纵使他确实是被我哄骗才出手救我,可他救了我却是不争的事实,我认定他是个好人,我必须报答他。”   话虽如此,白马还是不禁感叹,二爷确实很了解周望舒。   “你这样不好。”   二爷听了白马的话,不禁发出一声轻叹,苦笑道:“做人不可没有良心,那样容易众叛亲离、孤独无依。可也不能太有良心,任凭对着什么人都讲感恩——毕竟人都是从飞禽走兽变来的,天下间披着人皮的禽兽不在少数。”   他说着,又朝外瞟了一眼,继而大声道:“而且周……”   二爷每说一句话,熏人的酒气就拍在白马脸上,叫他苦不堪言,甚至觉得自己都要醉了。   他连忙打断二爷的夸夸其谈,插话道:“知道知道,多谢二爷教诲!反正周大侠救了我不假,遇到你的那天清晨,他说要带我回江南。我一个高兴,就跑了数十里,赶到云山边集采买干粮药草,谁想到结果遇上了你?”   二爷低头,几乎要跟白马脸贴着脸了,“此乃命中注定,一见钟情。”   他说罢,用鼻尖碰了碰白马的鼻尖。   奇怪的人,去你的一见钟情!   白马鼻尖着火般迅速向后退去,觉得自己就要融进门板里去了。   他愠怒道:“我若没有遇见你,现在也不会在此处。我一直记得,周大侠说江南的稻子可产两季,河里有鱼有虾、不会挨饿。他要带我去江南,纵使并未成行,我也一直心向往之,始终记得。”   白马说得都是实情,只是把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略去。他这么个年纪,为生存不得不骗人同情,心里却还保留着那么点岌岌可危的自尊,不愿彻底把自己剖开了让人可怜。   “檀青展艺那晚,我听见他的声音,我知道那就是他。”   “我想见见他,向他道谢。”   “我想去江南,我不喜欢这里。”   或许是背负太久,又或许是疑心过重,他不敢把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说与任何人。   可这些话轻描淡写,内里却是心如刀割。   对方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二爷听罢,眼神里甚至流露出自责。   他拉着白马的手,把他拖到怀里,贴在他耳边,温言道:“你跟了我,咱们回青州。胡人喜欢骑马,二爷有个马场,我对不住你,以后日日都亲自下厨,让你吃最好的。”   白马只觉得耳边既热又痒,自己仿佛初生赤子,沐浴在二爷那温柔言语所化成的水池子里,很想说个“好”字,那么他此生便算是能够安定了。   可他是男子汉大丈夫,不,即便他不是男人,也还是个人。周望舒教他,人生天地间,不仅仅只是为了一口饭食,男儿膝下有黄金,只可跪天跪地跪父母。   他断不能为另一个男人,屈膝折腰。   二爷低着头,面目被阴影笼罩。   白马看不清他神情,也不敢看他,挣扎着起身,说道:“多谢二爷肯问我的意思,但我绝不会以色侍人。若有一日,我能与你比肩,或许……”   他却不知,此时二爷脸上带着坏笑,正望着窗外屋顶上一个白色的身影,龇牙咧嘴,耀武扬威。   那人月下独坐,面若冰霜,肩头停着只雀鸟。   他摊开手掌,让鸟儿啄食其中的零碎小食。鸟儿吃得大腹便便,更加不愿离去。那人也不管它,收了手,取出玉笛吹奏。   二爷偏要把白马捞回来钳在手里,带他来到窗边,正对着窗外的屋顶,大声说道:“人生苦短,既然早晚都可,为何要等?时不我待,不如春宵一度,先把事儿给办了。我这么大一个宝贝儿,晚了,可就被人抢去了。”   “不,你又喝醉了。”白马实在后悔,他都不记得自己给二爷偷偷倒了几杯酒,看这模样决计是醉了!他嚷嚷着:“你放开我,放开我!二爷,你这样是触犯律法,要……”   二爷却不管这许多,他面色微红,伸手在白马脸上乱摸一气,叹道:“你这眉眼、背上这对蝴蝶骨,每一寸都似为我而生。”   他的指腹粗糙,掐着白马柔软白皙的脸颊,来回不过揉捏了数次,便把他的脸摸得留下数道红痕,看上去不仅添了几分颜色,更多了几分诱人想入非非的色气。   “什……”白马脸上既痛又痒,心里更是酥酥麻麻、莫名其妙,他十分紧张,伸出手脚胡乱踢打,一句话还没有骂出口,忽觉脸上一凉。   二爷趁着月色皎洁,使劲在白马侧脸上亲了两口,哄道:“乖了,二爷疼你。”他的唇上有酒,冰冰凉凉,在白马脸颊上留下了一个透明的水痕。   说话间,伸出一手,绕到白马背后,对屋顶上的白衣人比了个中指。   “臭流氓!”白马刚刚对二爷生出的好感,顷刻间如烟云消散。他心想,我果然不能在吃饭时与人谈事情,更不该给他灌酒!   可那酒也不是毒药,为何这人一碰就疯?!   他不及多想,飞速抬腿,照着二爷面门踹去。   二爷向后一闪,轻易躲开,然而人却委屈至极,不解地问道:“你非和尚,我已还俗,男欢男爱,如何就成了流氓?难道你父母是并排面壁而坐,神思合一就生下了你?我看你对我也是很有点意思么。”   “你怎么来了?!”白马自知打不赢,出其不意地发出一声惊呼,试图以言语转移对方注意。果然,二爷不知是不是心里有鬼,闻言立即向身后望去。   白马趁此机会,转身拔腿就跑,准备从二楼窗户跳到树上。   偏生二爷的动作更快,抬腿就到了白马背后,伸手便缠上他的腰腹,将他给捞了回去,问:“宝贝儿跑什么?这儿可是二楼!”   白马多次与二爷缠斗,对他已使过的招式十分熟悉。这人所学约莫是佛门武学,内劲刚猛雄浑、招式大开大合,即使只使出两成,自己也决计无法抵挡。   只能以言语分其心——打架打出心计来,他也很是无奈。   白马声音颤抖,轻轻地呼了一声:“疼……”   二爷立即紧张起来,不敢动弹,问:“别动,我看看,伤到哪儿了?”   白马靠在窗边,慢慢曲起一腿。   他日日被逼着练舞,腿上筋骨极软,脚掌轻轻踩在二爷胸口,石榴红色的绸缎袍子滑落下去,露出光洁如雪的大腿,委屈道:“打了人还不承认,你自己看。”   别看二爷平日嘴上没个把门的,此时却老脸微红,舔了舔干燥的嘴唇,有些无所适从,“我……没碰着你的……腿啊?”   白马睁着对灰绿色的鹿眼,睫毛颤动。即使有着一副比寻常中原人更为高挑的身材,在二爷的映衬下也略显柔弱。   他人长得清丽,做出此等神态不显扭捏,反倒惹人怜惜。   二爷懵了,杵在原地,睁眼说瞎话:“好像是有一块红的。”   “你再过来看看。”白马直直望着对方。   二爷闻言,红着脸靠近。   白马抓住机会,一脚蹬在二爷胸膛上,借力翻身,从小窗一跃而下,大骂:“蠢蛋——!”   二爷回过神来,已经过了片刻,手里只剩下一条扭曲如水蛇般的腰带,嘲笑着他鬼迷心窍,竟栽在一个少年手里。他摇头轻笑,当即运功拔腿,跨出窗框,月下身影矫健如猎豹,自言自语:“这匹马儿倒真有点意思。”   谁料他人还在空中,鱼山落鹰的轻功姿势未收,半道竟被一颗从屋顶飞来的肉干击中肋下。那肉干暗含内劲,令二爷吃足苦头,如同断翅的鸟儿扑棱棱落到地上。   二爷抬头,对着掷出肉干的白衣人破口大骂,“见色忘义周望舒!”继而急起直追,跟着白马一路跑到荷花池,绕过层叠假山、钻进九曲回廊。   过了许久,周望舒冷如冰雪的声音才随风传来,“恃强凌弱,岑非鱼。” 第30章 夜遇   白马逃命本事极佳,他一面应付二爷,一面观察好窗外诸般事物。   待得一脚踹在二爷硬邦邦的胸膛上,借力翻身钻出窗外,他便分毫不差地攀上了那一枝刚好点在窗口的长楸树的枝丫。   碎散的花瓣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形,继而飘散零落,在地上洒了一片。   少年人身形灵活,但见他猴儿般在枝杈间游移一番,三两下就已从树上爬下,双脚初一点地,不得片刻休息,旋即火烧屁股般冲入了黑暗中。   二爷被周望舒以一粒肉干击中麻穴,扑棱棱落在地上,再起身追去时,已与白马隔了一段距离。   白马向着偏院的一个小湖跑去,因他的功夫在二爷面前等同没有,想要以弱胜强是绝不可能,他便穿过九曲回廊,扎入假山丛中,试图借助地形优势甩开二爷。   况且白马知道,二爷此人虽不怎么要脸,可勉强还算是个正人君子。方才两人在房中独处,对方又喝多了酒,一时情动难以自持,也是无可厚非。只消让他吹吹冷风,清醒过来,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自己,热情与耐心都消磨干净,应该也就会离开了。   湖边布满假山,湖中荷花茂密,夜风一起,花摇影动如梦似幻。   二爷一路追着白马,只见他的身影在黑暗中忽隐忽现,被弄得头晕脑胀。   片刻后,他果然如白马所料,逐渐冷静下来,刚刚停下脚步,准备回房睡觉。   忽然刮起一阵狂风,风吹云动,遮蔽明月的乌云散开,银辉遍洒大地。二爷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应,微微侧头,透过左前方假山间一道极细小的缝隙,远远窥见了白马的身影,见那少年紧紧贴在假山后,朝外边探头探脑。   “着——!”   二爷一声爆喝,但见他手掌一摊、手指一勾、手臂一振,指间夹紧周望舒打他时所用的那颗肉干,将内劲灌注其中;再两指一弹,手中肉干登时化作神兵利器,眨眼间就已穿过假山间的缝隙,一招点中白马的大腿。   二爷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,小跑上前,“我看你往哪跑!”   白马绕来绕去,将自己也绕得稀里糊涂,正扒着假山寻找二爷,冷不防大腿根上一痛。他的腿脚登时失去知觉,手上没有东西可抓,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软倒下去。   眼看着白马就要倒地,却在最后一刻被二爷稳稳接住。此人轻功高强,身形好似幽冥鬼魅,也不知是从何处飞来,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,他便已无声无息地闪现在白马身前。   二爷将白马一把捞进怀里,贴在他耳边笑问:“小马儿如何跑得这样快?难不成真是马儿变来的?你让爷骑一回,好弗啦?”   白马惊疑不定,问:“你!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?”   他对旁人的视线十分敏感,然而方才根本没有感应到任何人的目光。回味过来,顿觉二爷好似一只翱翔高空的鹰,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,随时准备俯冲下来将他一口叼走,令他莫名害怕。   二爷大笑道:“我从来处来,往你所在处去。说起这个,你只怕是不晓得,原本我已经打算回房歇息,可谁料刚动了这个念头,忽然就起了一阵狂风,闭月浮云刹那间消散。我一侧脸,便见到你在月下如明珠生辉,令人移不开眼。”   白马被二爷封住腿上的要穴,摁倒在假山上。   他咬牙切齿,以双手将自己和对方隔开,低声骂道:“先前,我认为你是武林豪侠,对你毕恭毕敬,然而你却如此不讲江湖道义,恃强凌弱。今日你若欺侮我,来日我必、我必要将你碎尸万段!”   小湖偏僻,夜色深沉,白马带着喘息的低吼在这情景中,竟变得有一丝旖旎。   二爷欺身上前,如阴云般将白马压住,重复他的话,问:“来日?”他捉住白马的双手,摁在自己心口,“你听听我的心。”   白马怒不可遏:“都是龌龊念头!”   然而到了这时候,二爷嘴上虽这样说,但是并没有即刻动手。   他只是言语戏弄,嬉笑道:“我可算明白,那夜那姓桓的臭小子,为何定要将你掳走。”他认真地看着白马,眸中只有白马的身影,仿佛天上地下,只看得到他一人,低声道:“莫要乱动,挑起我的邪火,你可受不住。”   他摊开手掌,一把抓握住白马的一侧臀瓣。白马身无二两肉,唯有屁股还不算太瘦,加之常年练舞、筋骨柔软,二爷抓住捏了两下,似乎觉得手感颇好,忍不住赞了一句,又使劲儿捏了两下,最后重重一拍,笑道:“等等,还未到时候。”   白马看着二爷的眼,知道他并不是这样不解风情的人,再听他说出这句话,只觉得此时的情景奇怪极了,不禁发问:“你在等什么?二爷,我与你无冤无仇,你到底要做什么?”   远处房顶上,瓦片轻响,哒哒、哒哒,极富律动。若有人仔细一听,则会发现那是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。   二爷耳朵抖动,咧嘴狡黠一笑,以一种全不必要的声量大喊:“你二爷最是爱马,在青州有个牧场。想把你买将回去,剥光了衣服,嘴上栓个马橛子套在房中,养一辈子!”   “我还从未养过羯马,想来你这白花花的大腿缠住爷的熊腰,喊我用力,也是别有一番风情。”偌大庭院中,仅有两人紧紧抱在一处,二爷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大,无比突兀。   白马被点了腿上的穴道,上身却还能动,“羯马”二字将他埋在心底的曾经受辱的回忆引了出来。   他气得眼眶通红,虽自知完全不是对手,还是挣扎着与二爷过招。   二爷以掌接拳,交手时击出一连串噼啪脆响。他打得并不认真,分神留意着黑暗中的脚步声,忽然耳朵一抖,听得那脚步声变换了方向,正朝着自己赶来,于是便急忙忙低声喃喃道:“来了来了。”   “我要杀了你!”   白马反抗不成,反被对方将白皙的手掌攥住,二爷手掌滚烫,将他弄得浑身颤栗。   过不多会儿,两人俱是薄汗覆面、气喘吁吁。   二爷抓起白马的手掌,伸出舌头,在他手心里轻轻舔了一下,笑道:“你以为周望舒会来救你?他不会,他不敢,因为,他害怕。”   白马浑身战栗,发出喘息:“唔……”   耳边蝉鸣蛙叫,头顶星河天悬,自然万物辽阔壮丽,他却被挟制在这一座人造的楼阁中,被人亵玩。此情此景,他的身体却还不争气地,起了微妙的反应。   白马脑海中闪现出周望舒的身影,他策马徐行,寒夜中剑刃随风掠出,轻而易举便将那些包围着他、斥骂他、挑衅他的狂人,一刀毙命。   可自己却卑微如蝼蚁,周望舒救了他一次,不会再来救他第二次。   白马既难过又气恼,十分想彻底打开气海,将二爷炸死算了。   只不过,他毕竟不是个冲动的人,且在三年前吃了教训,知道此招凶险,稍有不慎便会爆体而亡。故而这三年中,他一直尝试着以佛门心法固本培元,再以此心法催动光明真气,因势利导,化去真气中的凶煞。目前,他已经能够控制一股光明真气,在体内流转一个小周天。他稳住心神,暗自放出了这一股真气流转只腿部经络,试图冲穴。   然而二爷的点穴手法极巧妙,白马不曾在别的地方见过,他体内的真气流转一个周天后,竟并未起丝毫作用!   二爷得意挑眉,大喊:“若他真来救你,我这个曹字倒过来写!”   白马似有所感,抬头一看,瞬间双瞳紧缩——   只见月下屋檐上,那人一袭白衣翩然而来,面目冷若冰霜,肩头停着一只胖嘟嘟的雀鸟,正扑棱棱拍打翅膀。   周望舒,来了。   “救……唔!”   白马大叫救命,被二爷一手捂着,心里咆哮:不是说“曹”字倒过来写吗?!   “唔唔唔!臭混唔!”白马在二爷手上咬了一口,骂出两颗字,又被捂住嘴。   “他还真来了。”二爷低声咕哝,双眼紧盯周望舒,琥珀色的眼珠转个不停,随即一定。他似乎想到了什么,动作一滞,旋即收起手掌、加大声音,把脸贴近白马,令两人脸颊相互摩擦,“小美人儿太也热情!”   白马双眼圆睁,颜色灰绿,比之湖水更加清澈灵动。二爷吞了口口水,趁着白马挣扎,一口轻轻咬在他脸颊上,“乖一些,疼你。”   在高处看来,乃是一副耳鬓厮磨、欲火燃烧的模样。   白马知道此景不堪入目,不敢发出声音——他不愿让心中偶像,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。他再次催动真气循环周身,血气猛然涌起,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撑爆,他却咬紧牙关死命硬撑。   二爷全心听着屋顶的动静,一面做着夸张而并不实在的假动作,忽觉脸上一热。他一转头,便见到白马口吐鲜血、双目布满血丝——这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冲开穴道。   不仅如此,白马还以其人之道治其身,一指点在二爷的大腿上,竟是将他的点苍七绝指完全临摹!   二爷动弹不得,白马解气地冷哼一声,一脚将他踹翻在地。他见二爷咋咋呼呼地大喊大叫,忍不住再抬腿狠狠踹了他几下。   然而,白马自己是强行冲穴,腿脚尚不算灵便,一是担心二爷冲开穴道擒住自己,二是想着周望舒快要到场,不愿让他见到自己的狼狈模样。他便强撑着不适慌忙逃窜,跌跌撞撞地走到湖边——突然眼前一黑,抬腿迈步,愣生生就走进了湖里!   “周溪云!看个屁快救人!”   白马意外落水,二爷一时间腿脚不能动弹,只得抬头朝高处大喊。   周望舒刚刚走到当场,闻声未有犹疑,但看其肩头雀鸟惊飞入天际圆月,他的身影如电光一闪,顷刻间已跃至湖心。   白马长在苍莽草原,是个旱鸭子,入水便如泥牛入海、无迹可寻。   白衣剑客脚尖点水,凌波荡漾,转身轻旋两周,竟踏水而行,没有高超的天赋与多年苦修绝无可能。他眉峰微蹙,循着水面波纹,摘下佩剑,啪地甩到二爷脸上,一个猛子扎进水里。   荷花池中淤泥水草满布,目之所及几乎都是一片黄绿土黑。   周望舒气也不换,张着眼睛四处游动,觑到个白晃晃的影儿,双腿一抖冲上前去——伸手一捞将东西拿到面前,却是不知谁扔下来的手绢。他的嘴角泄出一连串小小气泡,转身换了个方向,朝湖心那一丛幽绿茂密的水草扎了进去。   时间过去小半刻,周望舒和白马都不见踪影。   “难不成坞主也有被水淹的时候?”二爷心里担忧,强行冲穴,自言自语道:“回头得跟师父说道说道,这点苍点穴手法,人人都可冲开,我练它到底有何用?有……何用?有何用!日!冲不开?那小鬼什么来头?!”   水下,白马陷入昏迷,微卷的赤红长发与水草缠在一起,仿佛被森绿鬼影拉入无边深渊。月光穿透水面,洒落在他惨白的脸上,显得他仿佛已经出离了人间苦难,永远归于沉寂。   周望舒气息将绝,穿过簇簇水草,拨开带刺的莲花根茎,脖颈间被划出数道细小血线,终于找到白马。   “哗啦!”   白衣剑客怀抱气息奄奄的少年胡儿,从水底跃出,谪仙降世般落在二爷身边。   “哗啦!”   谁料二爷先一步强行冲开穴道,抬脚就朝湖里扎去!   “二哥?”周望舒落地抬头,只见二爷留下的一个朱红色的魁梧背影。是夜,他两度入水,救出两个自己投湖、秤砣般沉底的旱鸭子,面上无可奈何,心里千头万绪。   白马已经长大,周望舒单手拎着,会拖到地上。他似乎觉得这不是很方便,干脆将白马打横抱在怀里。   对于二爷则没什么所谓,周望舒将他随手掂起往肩上一搭,肩头坚硬的肌肉磕在他肚子上。只听“噗”的一声,二爷从口里吐出小鱼一条。   吱呀——   周望舒毫无困难地走到白马厢房前,推开门后,把二爷随手往地上一丢,将白马小心翼翼放在床上。   他取来热水、干棉布,径直朝床的方向走去,经过二爷时,看他那睡得香甜的模样,周望舒面上没有什么表情,只是上腿一抬,随意一脚踩在他小腹上——二爷便如同一头鲸鱼,噗噗地喷出小水柱。   二爷爆发出一连串咳嗽,终于装不下去,暴起大骂:“有你这样对待哥哥的?!”   “我该把你剥光了天葬,令鸟儿分而食之,舍身饲鸟,你此生也算是做了件好事。说不得还能成一代高僧,青史留名。”周望舒给白马擦脸擦身,换了套干净衣服,“说了,莫要欺负他。”   二爷坐在床边,望着白马并不轻松的睡颜,撇撇嘴,道:“哥就想看看,你到底会不会救他,没想到你周溪云也是有心的么。”   他说着,伸手在白马脸上掐了一把。   周望舒一把将他那不安分的手拍开,不答,只说:“去厨房端碗姜汤来。”   “老子不去!”二爷翘起二郎腿,伸手揪周望舒的头发,咕哝道:“你倒命令起哥哥来了。   剑客甩起抹布,掸开二爷的咸猪手,问:“去不去?”   “不去!打死不去——!”二爷屁股黏在床上,翘起脚尖,耀武扬威似的颠了两下。   “咳、咳咳。”周望舒半夜受风,咳了几声,起身欲往厨房。   二爷摁住他,鲤鱼打挺跳起来,两步跨到门边,十万分的不耐烦:“去去去去去!”   “周大侠?”白马悠悠转醒,气若游丝,意识恍惚睁不开眼,只隐约见到一个模糊的白影,“多、咳咳、多谢。”   周望舒手掌冰冷,覆在白马额头,道:“你无大碍。”   “那日,我下山……”白马正说话间,不料二爷来得如此迅速,哐当一声踢开门。   白马皱眉。他原本借着落水,轻声细气想惹周望舒怜悯,好与其攀上关系——自己虽尊敬周望舒,不愿被他厌恶,可报仇的事情远比任何东西重要。更莫说自己这样的人,哪里还敢求周望舒另眼相看?   然而,话才开头便被打断,多了个讨厌的人在场。   白马与二爷大眼瞪小眼,实在不怎么“柔弱”得起来。   二爷与周望舒相对而视,也横不起来了。   场面尴尬,气氛全无,白马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语气继续说。 第31章 拒绝   在场三人,仅有周望舒一人不觉气氛有异,他见白马欲言又止,却不知其想说些什么,只得率先打破沉默,道:“雪……白马,令你沦落至此,是我二哥的错。”   他的语气仍旧淡淡的,仿佛开口呵气便能带出一缕白雾。   “喂!一个巴掌拍不响啊,他也有错!”二爷打断周望舒的话,挺起胸膛表示不服。   白马见周望舒在场,知二爷不敢胡来,抬眼望向他,质问:“我有什么错?”   二爷呵呵一笑,道:“你的错处有三:一,你生得太过合我心意,令我见了便心生欢喜。二,你惯常装出一副虚伪姿态,与你好好说话,你却阴阳怪气。三,我满心欢喜追求你,可你接近我却是为了他,我一颗真心原本琉璃似的,眼下已经摔得鸡零狗碎。我知你见上了周溪云,必定会将我抛诸脑后,可你也不想想,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么?”   他说着,伸出食指戳了戳周望舒的发髻,问:“啊,你说你是么?”   瞧他那副委屈模样,硬生生颠倒了黑白,不止颠倒,甚至还要倒打一耙。   白马无话可说,不过他回忆方才的情形,忽然发现一件事情。   二爷应该早在出门时,就看见了周望舒的身影,故而半道返回,捉弄自己。他故意大声说话,为的是让周望舒听见;他捉住了白马,却并没有真的动手,不过是在周望舒面前做戏,想要将他引过来——看周望舒会不会对白马出手相救。   可,这是为何?   白马眼神扫过面前两人,见二爷伸出不安分的手,贼兮兮地戳周望舒的发髻,周望舒微微动了一下,向二爷丢了一记眼刀,可他的眉目间并没有怒意。无须推断,白马便知道他们感情甚笃。   至于二爷偶尔会在背后说周望舒的不是,则是此人惯常胡说八道,嘴上没个把门的,言语无心开玩笑罢了。先前白马为此愤愤不平,现想来还是自己太嫩了,太过较真,试想像二爷这样的急脾气,定然是个快意恩仇的人,他若真不喜周望舒,一定不会认这个兄弟。   白马深刻地记得,周望舒曾说过一句话,他说“我的血,是冷的。”   当时,白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,可他不觉得周望舒是个冷血的人,若真冷血,他便不会忍住仇恨救自己于危难。二爷是否也跟自己一样,认为周望舒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?他总在言语上“占便宜”,是否只是不喜欢周望舒身上的一些脾气习性?   譬如万事皆不关己的冷淡、譬如不分青红皂白地憎恶胡人。   所以,方才他借着欺负白马的机会,激周望舒伸出援手,去救一个倡优、一个胡人、一个与他并不相干的平常人。   白马想着,忽然觉得二爷在自己心中的形象,莫名地高大起来,就连他嘴角挂着的那一抹傻笑,也很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。   可是如此良苦用心,周望舒是否能明白?或许二爷根本不在意被误解罢。   周望舒见白马被二爷呛得无话可说,飞快地瞥了二爷一眼,道:“闭嘴。”   “哦。”二爷在嘴上划了个叉,侧脸对白马咬牙切齿,“你笑什么?小心爷打你屁股。”   白马见此情此景,忍不住笑了出来,周望舒在场,他可不怕,“笑你!”   “楼里人多口杂,说话不方便。”周望舒拿着一条干棉布,摊开盖在白马头上,不太熟练地以棉布包着他的头发,擦两下、停一下,如此反复,白马的赤发仍贴在脸颊边滴水。   白马不好说话,二爷却看不下眼,撂下手中东西,抢过棉布,包住白马的脑袋一顿搓。   不一会儿,白马抖抖脑袋,头发已经半干。   周望舒的表情虽无变化,眼角眉梢却带着一丝尴尬,又从二爷手中接过姜汤,喂到白马嘴边,道:“喝药。近来诸事缠身,不得空闲。但那时说过的话,我还记得。”   二爷偷偷插嘴:“他没钱、没权,还怕乔姐,日日偷偷向我问起你,却连面也不敢露。你若嫁给他,定受不了婆婆的折磨。还是爷英俊多金父母双亡还经验……”   周望舒不多言,剑柄轻摇,点中二爷的哑穴。   白马一口热汤下肚,感觉整个人又活过来了,笑道:“未曾想您还记得这话,我已经觉得心满意足。三年前你我共同经历身死,无奈世事无常、天意弄人,原本我以为此生再不能见到您。谁想前几日展艺时,我听见您为檀青喊了价,立即就认出那声音是你,后来知道您并没有对他做什么,而是将他接到后院,另有安排。您的事,我在三年前也算知晓一些,眼下心中隐隐有些猜测,想着您或许是在谋划大事,必定事务繁忙,故而不敢贸然前去找你。”   周望舒盯着白马,看了片刻,道:“我不是个食言而肥的人,三年前未能寻到你便离开,是因有要事在身,不可耽搁。前几日见到你,我嘱咐二哥代为照顾,只不想所托非人,反倒让你受了欺负。你不必再来找我,此间事了,我会带你去江南。”   白马:“可我找你,并不是为了去江南的事情。”   周望舒不解,看着白马:“为何?”   白马:“我已经长大,是个男子汉,自然不必处处寻求别人的庇佑。只不过,您知道我身负灭族大仇。柘析白马是男子汉,一愿为族人报仇,二愿替叔叔赎罪。”   周望舒:“与我何干?”   白马:“我知道您自有一番谋划,虽不敢妄自揣测、不会与任何人提起、不会再去深究,但我知道您是个仁义为怀的大侠,跟着您,我的两个愿望都能达成。周大侠,我想要为您效犬马之劳,只求您能借一股力,助我复仇。”   周望舒:“我们不同路。”   白马:“周大侠,我知道我们的目的不同,然而此事若办了,矛头终将指向一人,咱们殊途同归,我知道很多东西、我手……”他说着,想起二爷还在场,及时住嘴,道:“请让我助您一臂之力,更请您帮帮我。”   二爷冲穴跟玩儿似的,听闻白马的话,露出一副极夸张的吃惊神情,叹道:“哟,没想到你是真聪明,他的事儿都让你几句话给猜完了。”他无事可做,嘴也闭不上,用靴尖去撩白马露在被子外头、光洁的小腿。   白马被火舌舔了一般,向后闪躲,“别碰我!”   “别碰他。”二爷的脚掌被周望舒一剑拍开,当即哇哇大叫。   白马憋不住笑,感觉周望舒一来,自己便像小孩儿被欺负后找来大人帮出气似的痛苦。   他见周望舒满脸无奈,却又毫无嫌恶的神情,不由羡慕起二爷。心道,他们不是亲兄弟,但感情甚笃,可如今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、我的两个姐姐,却不知正漂泊在什么地方,她们是否还在人世,是否会受他人欺凌?   白马心中片刻欢喜、片刻失落。   周望舒思虑清楚,果断地答道:“我不知你如何猜测,也不管你如何猜测,我行事问心无愧,只是不便多言。你年纪尚幼,又是全族唯一血脉,我不会让你牵扯进来。此间事了,我会兑现诺言,带你回江南。其余,不必挂心,谨记心中更不可装着仇恨。”   “我可以帮……”   “无须多言,不可与人提起我,不可前来找我。”周望舒说罢,将药碗放在二爷手中,转身离开,临走前了嘱咐一句:“先前让你办的事,麻利点办好了,乔姐生起气来你自己去交代。”   “交代个屁,她能管我?还有你,你那是跟哥哥说话的语气?越来越不像样了。”二爷将碗一撂,双手扯着自己的耳朵,诡异地一面点头答应、一面满口抱怨。   他见白马挣扎着试图起身,一手将白马摁倒在床上,语气不善,骂道:“睡你的睡你的!二爷发话,明日停工休息不接客,何苦如此拼来?”   白马从周望舒嘴里撬不出东西,只能硬着头皮对二爷旁敲侧击,问:“你跟周大侠都住在后院,是他在教导檀青?檀青过得好不好?他都学了些什么?”   “你无须知道得太多。”二爷看着周望舒离去的方向,叹了口气,罕见的没有多言。   白马心道,二爷是不屑于说谎的人,若自己猜对,他定然一口就承认;若是猜错,他也断然会否定。如此遮遮掩掩,则必是另有隐情,只不过他不愿多说。   他试探性地问:“不是周望舒在教檀青,但有人在教他,对不对?那是什么人?你们有很多人,是一个帮派?”   二爷酒醉后口干舌燥,起身咕咚咚喝了半壶水,他不答白马的问题,反问:“那小子是你哥们儿?你两个相互牵挂,倒是很讲情义。放心罢,他很有点用处,他们不会让他出事。而且有我在,我会保他安全无虞。”   白马皱了皱眉,“他不爱想事,你们不要骗他。”   二爷似乎是累了,不答、不动。   白马可不愿再招惹他,把心一横,蒙头大睡。可他又不敢真睡了,一对绿眼睛骨碌碌地转,不过一会儿就听见二爷发出微微的鼾声。   白马掀开被子,见那朱衣男人盘腿斜椅在窗框上,凉风穿堂入室,吹动他额前几缕翘起的发丝。刀眉、漆黑的睫毛,眉间一道悬针纹即使在睡梦中也未消去。   他能有什么忧愁?   白马轻脚默手地起身,围着二爷转了半圈,对他比了个中指,又伸出一根食指,在他眉心处虚虚地划了一下。   第二日,午后阳光暴晒大地。   二爷在一片金白中缓缓睁眼,见自己身上披了条薄被单,呜呜叫着跳到床上,差点把白马吓得魂飞魄散。   “你疯了?”白马正酣眠中,突遭一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压在身上,一个激灵醒了过来,双眼瞪圆,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波斯猫。   他尚没有认清眼前的情形,只觉得好梦被人打断,一肚子气无处撒,大吼:“滚!我不想与你说话!”说罢扯过被子,似乎又要蒙头大睡。   “你还是心疼我么?昨夜是我的错,是我的错。”二爷拉着白马的被角,把下巴搁在他的手上,微微侧脸、仰着头望向对方,笑道:“可我现在才想起来,昨夜那酒水莫名其妙,竟是越喝越多。你个小东西!”他伸手,在白马鼻梁上轻轻一捏,被后者摇头甩开,便继续自说自话,“你不知我只有三爵的酒量,多了,人就痴了。”   白马被人当面戳破了小动作,表情僵硬,梗着脖子支支吾吾:“那我,还、还不是看你喜欢喝酒!你身上总带着股酒气。”   “酒非好物。”二爷摇头晃脑,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,摸摸白马的脑袋,道:“你今日歇着罢,日日喝酒看着怪可怜的,往后二爷罩着你。”   白马撇撇嘴,咕哝着:“谁要你罩?你不来祸害我,我便谢天谢地了。”   二爷苦笑道:“我又不是故意欺负你,我原是想好好疼你,谁想你自己脑中成天装着那些个,什么,对,那些个‘龌龊东西’,自己晃晃悠悠走水里去了。老子吃沙子长大的人,想也不想,方一能动弹便跟着你一起跳了下去,你都没有一点儿动容。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二爷忽然想起什么,掰着白马的下巴,仔仔细细打量他,问:“还来强行冲穴,你学过点穴么你就冲?脾气比你二爷还急,让我看看可有内伤。”   白马使劲摇脑袋,甩开二爷的手,无奈道:“您离我远些就成了,真的,二爷,我那是牙齿磕了嘴唇,碰的。”   二爷凑到白马面前,迅速在他额前落下一个轻吻,不待白马反应,一跃而起,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出,大喊:“老赵?老李!今儿爷请客,所有账都记老子头上——!”   白马目瞪口呆地望着前方,两扇木门打开,日光爆裂,照得人睁不开眼。   二爷几乎与门框同高,站在门口,颇有种顶天立地的意思。他似乎对白马的视线若有所觉,挠着后脑勺、转过身来,高高扯起嘴角给了白马一个露齿的微笑。   “砰!”   二爷笑得灿烂,冷不防撞在门框上,面上立即由笑转怒,骂骂咧咧地跑走了。   白马忍了好久,终于在大门阖上后,捶着枕头哈哈大笑。 第32章 夜访   那夜过后,二爷又像往常一样嘻嘻哈哈,或许是他太过自信,或许是根本没有将白马那三脚猫的功夫放在眼里,纵使他知道白马与自己接触,目的并不单纯,却仍旧毫不设防。   此人成日游手好闲,那对琥珀色的眼珠子一转悠,就会将青山楼闹得鸡飞狗跳。或许是钱多烧心的缘故,他不是在楼中吃喝玩乐,就是出门耍个一两日,时常大半夜才回到后院。只是无论多晚,只要他一回到楼中,必然先去找白马,给他送些莫名其妙的零碎小食和小玩意儿。   白马看着他那没心没肺的模样,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可忙的,实在担心周望舒的谋划,会不会因为这个不靠谱的人而半路夭折。   不过,二爷信誓旦旦地说要“罩着”白马,或许也算是说到做到。   白马陪客人喝酒,二爷在门外唱歌;白马被客人欺侮,二爷抡起拳头就上。   总之,自认识二爷,白马日渐地消极怠工,成天懒洋洋躺在窗边一张破旧的木躺椅上,看街市上人来人往。等到日光晒红了半张脸,他翻个身再睡到日落西山,偷偷摸摸跑到温泉池子里,边洗澡边做糖水煮鸡蛋。   不想张嘴开吃时,忽听哗啦一声水响,温泉池子里竟钻出来一个人!   “什么人!”   “莫再生气了,小马儿。”   白马哗啦啦钻出池子,便见二爷嘴里插个小管儿,尸体般从池底浮出。他被吓得再钻进水里,打翻破陶碗,甜甜的蛋花洒满池子,变成水中月。   两人拳脚相加,从水里打到岸上。   二爷凭着一身好轻功,每每要被打中便蹿上房顶。   白马只能在下边抡着拳头干瞪眼,大骂:“我不想与你说话!”   二爷委屈极了,蹲在房顶上,双手托腮,喃喃道:“昔日举案齐眉,现成糟糠之妻。你如何能过河拆桥,见上周溪云便将我弃如敝屣?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到后来,白马的客人都被二爷赶跑了,赚不到钱,又不愿意拿二爷的钱去花用,只得四处向兄弟姐妹们化缘。幸而他人缘好,总能讨来些东西。   这时候便显出了二爷的矛盾处。   他虽说他喜欢白马,成日成日绕着白马转,可又半点看不出有要为他赎身的意思。按照白马的心机,以二爷如此财力而言,白马想哄得他为自己赎身,并非难事。谁想,白马见了二爷,总忍不住从心底冒出一股无名火,说什么都不愿对他低头、求他帮自己的忙。   他当然也知道二爷对自己很好,可他更明白两人短短数十日相识,再喜欢又能好到哪里去?故而,白马从一开始,就没有想要过二爷的真心。   他一直将临江仙的话记在心里:身在青山楼,最忌讳的就是自作多情。   可是,自个心里头的计较是自己的打算,人世间的事却并不都能遂人愿。   两个人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,你来我往一段时间,白马自己都不知为何,竟开始有些习惯了——若有哪,日二爷不来烦他,他还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来,当真是奇也怪哉。   幸而,二爷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楼中,这几日他就一直未曾在白马面前出现,想必是出了远门。   冯掌事碍于二爷的身份,一直不好出面斥责白马,索性两眼一闭,假装什么都不知道,白马也就什么都不做,坐吃山空,成日闷在自己房中。   五月末,三更天,春夜豪雨不停。   青山如是楼灯火摇曳,生意受天气影响,娼妓们难得清闲,早早歇下。橘色风灯盏盏熄灭,唯余看门跑堂的杂役,还耷拉着眼皮子苦熬。   无人看管与打扰,白马高兴坏了,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蒙头大睡,而是趁机关门闭户,躲在房里练功。   他从床底下取出两根树枝削成的木棍,棍身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。他凝神屏息,以棍为剑、为刀、为枪,脑海中的画面走马灯似的交替浮现,全都是这些年月中,他所见过的武功招式。   然而,记忆最深的,仍旧是黑暗洞穴中,乞奕伽用过的“守道奉志”。长枪如银龙空中舞,白马总是忍不住幻想,此招若是父亲用来,会是何等的英武模样?   可惜,自己以前从未看过,以后也再看不到了。   白马抖抖脑袋,眼神定在手中的一把匕首上,道:“我不可再悲春伤秋,再过七日,便是与董晗约定再见的时间。”   那是一支极普通的匕首,白马抽刀出鞘,以一食指轻扣刀鞘内沿的机关。只听“咔哒”一声,鞘中弹出一个严实的小暗格,格中装着张泛黄的青纸。   青纸折痕深重,其上更是布满斑驳的暗色痕迹,只叹纵使曾经有血有泪,在这冰冷黑暗的刀鞘中装了近二十年,连赤红血色都已经消退成了淡淡的青黑。   匕首反映着烛光,打在白马没什么血色的脸颊上,他自言自语道:“周大侠暂时不会让我参与他的谋划,那么董晗这边就更不可松懈。我知道,董晗看不起我,他不一定会将这约定放在心上,可我必须时刻准备好,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,拿出个办法给他。”   哐的一声,白马阖上匕首,单膝跪在床边,从床底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子。   他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放进木箱中的另一个小盒子里,再以油布裹了两层,关上箱子时,不禁伸手在小盒子上轻轻拍了两下,喃喃道:“姓孟的近日也不见人影,若再不来,我便不得不托人给他传讯了。”   董晗刚刚提出烦恼时,白马就想到了禁军。大周自先帝时便有铁律,在京藩王一概不许养兵,少数几个功臣获许培养自己的护卫队,也仅仅只是作为仪仗。故而,禁军乃是京城唯一的戍卫军,是京城唯一的武力,谁若想要控制洛阳,则必先控制禁军。   这一点白马知道,不光他知道,所有人都知道。   然而,董晗没有提起禁军。   为何?因为他没法拿下禁军。   都说君权神授,天下人本就是皇帝的臣民,本就应当效忠于皇帝,此外,朝廷又给了他们该有的官职、俸禄,只此一点,每个官员都该感恩戴德。然而,数十年前京中两位巨富争豪,并穷绮丽以饰舆服,就连先帝也对其中一人暗中相助,开启了一个穷奢极靡的时代,极少有人能在此时以忠心战胜欲念。   皇帝已经不能再为他们加官进爵,否则长此以往,终有一日,他们会与天子仅有一片纱的距离。况且,天子所赐官爵都无法填平心中欲望的人,你怎能期望他们的忠心?今日天子赏赐财帛,他们便为天子所用,明日他人给予他们更多的钱财和律法所不能容的权力,那么他们是否也能改口将他人当作天子?   想必,禁军的高层将领已经被别人招揽,而董晗所代表的帝后,既拿不出更好的东西,也不相信他们的忠心。故而,他们对于禁军束手无策。   白马先在那时想到禁军,自然就想到了孟殊时等一众禁军中的小军官。   再到上回半夜与二爷吃饭,因一招“飞鸿踏雪针”,说起孟殊时的幽州军出身,他便更加留了个心眼,一是想:这姓孟的会否曾参与过十八年前的那场血战?二是想:这些幽州军的旧部,若跟着赵王干过“大事”,自然是前途无可限量,缘何跑到京中做个芝麻绿豆大的官,出来单门独户地干?赵王梁伦势力很大,即使要用人,也根本轮不到孟殊时这样无权无势的小角色。   故而白马推测,以孟殊时为首的一众脱离幽州前来进城的禁军小头目,已经不算赵王的势力。并且,他们的官职太过低微,京城中的人,谢瑛、广陵王、桓家,他们身处高位,俯视其下,都看不起这些武夫。   可是,白马却一直混迹市井,身处尘埃泥土中,仰视其上,恰恰看到了他们可以利用的地方。   反复思虑后,他觉得把孟殊时介绍给董晗驱使十分可行。白马闭眼回想,粗略一算,已近半月不见那姓孟的,既有些无奈,也在心中嘲笑:这些人满口情情爱爱,只不过是玩玩而已,自己半句都不可信。   片刻后雨势稍减,青山如是楼门口的迎客铃叮咚作响。   一名杂役正打着瞌睡,冷不防脑袋忽然磕在桌上,一个激灵清醒过来,一抬头,便见到一名戴着斗笠的黑衣客疾行入内,他忙不迭跑上前去,笑道:“风雨迎贵人,孟爷来得……”   “废话少说。”孟爷两指捏着块碎银,轻轻一弹,正打进杂役外衣内袋中,“你知道我来做什么。”   杂役见怪不怪,连连道谢,将孟爷送到二楼,见房间里还点着灯,便道:“点绛唇等着您呢。”   孟爷站在门前,余光瞟见杂役退下,而后才摘下斗笠、振衣抖水。   他伸手曲指,轻扣三下门扉,轻轻地问了一句:“白马,能进来么?”   哐当一声,门开了道缝。   这人可算是来了!白马一开门,心里乐坏了。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谄媚,便只穿月白里衣,先将脑袋探出仰头望向来人,假装是从床上爬起、睡得迷迷瞪瞪,打了个呵欠,懒洋洋地说道:“进来呗,我又不是女子。”   孟爷推门而入,将斗笠放在桌上,是个眉眼英气、气度儒雅的武人。   他道了一声“冒昧叨扰”后,就那么站在原地,不动了。   逛窑子倒还讲起礼了,孟殊时也算是个人物。   白马苦笑,将椅子拖出来,随口道:“坐吧,浑身酒气,孟大人的饭局刚散?”他看着孟殊时,心道这人忒奇怪,大大小小也是个当官的,在自己面前却总有那么点儿愣头愣脑的味道。   “同僚都是失意人,没钱来青山楼吃喝,请他们下馆子聚聚。”孟殊时坐下,从腰间截下短刀,立在桌边,“房里点着灯,以为你没睡,这才进来的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道:“前半夜闷热睡不着,你淋湿了,我去后厨拿碗姜汤吧。”   孟殊时攥住白马的手腕,将他拉回来,贴着少年白玉般的耳朵,低声道:“恍惚中以为走到家门口,实在是想你了。” 第33章 卧谈   果然,这地方没有善男信女,孟殊时毕竟不是真愣,三两酒下肚,什么事做不出来?   白马连忙抽回手,扯起袖子,将孟殊时与自己隔开,顺势用力给他擦脸,道:“孟大哥,你是朝廷命官,应当很清楚大周律法,不是我不留你,只是眼下还不行。若你心里有事,尽管说与我听,我虽帮不上忙,却没有地方可以出卖你。”   屋里点着油灯,焦黑的轻烟伴着滋滋声升腾至半空。   火光昏黄温暖,少年的面庞被黏上了朦胧柔和的光边,灰绿的双眸中仿佛有一潭刚刚被石子儿击中的碧波,让人不敢轻易碰触。   白马见孟殊时不答话,又接着说了一句:“自然,你若强行要留下来,我也挡不住你。只不过,我虽很喜欢你,然而此时让你……我并非心甘情愿,你留下又有什么意思?”   孟殊时略带歉意地放开白马,笑道:“你愿意见我已是帮了大忙。莫怕,孟某什么都不做,只想跟你说说话。”   白马心中暗道鬼才相信,面上却作出一副备受感动的模样,笑道:“您是正人君子,来来去去的客人那么多,只有你曾想过要帮我赎身。”   孟殊时叹了口气,道:“孟大哥是真心喜欢你,只可惜我没本事,在军中没法出头,一个铜板当两个使也存不下钱来,不知何时才能给你赎身。”孟殊时的兄弟们手头拮据,他也好不到哪儿去,只做个小小的殿中中郎,根本赚不到什么钱。   想献殷勤其实很简单,你只须买些吃的来,和我谈些风花雪月又有什么用?白马心里觉得好笑,他一直都想不明白,为何这些衣食无忧的人,总喜欢和他们这些朝不保夕的人谈情说爱?   他不知这人为何就看上了自己,还许诺要为他赎身。   他只知道,赎身需要很多钱,姓孟的一时间断然拿不出来。白马只要抓住这一点,求孟殊时为自己赎身,多半可引他上钩、铤而走险为董晗办事,去赚取荣华富贵。   白马想着,忽然有那么点不忍,毕竟,孟殊时无论喜欢自己什么,他都是带着真心来的。   白马摇摇头,露出感动神色,道:“你能把我当人看,柘析白马已是感激不尽。然而,你既真心对我,我就更不能害你断子绝孙。只求您帮我离开此地,我不喜欢这里,孟大哥。”   这话倒是有一半真心,他此身残缺,不打算祸害任何人。   “我定然是要帮你的!白马,莫要自轻自贱。”孟殊时起身,帮白马把外衣披上,苦笑道:“莫要如此客套,我哪算什么大人?小门小户出身,真刀真枪杀出来。禁军里官员繁冗,都是外戚与藩王的亲信,拼死没什么混头。现只想多弄点钱,带你离开此处。你若喜欢平静,我们便归隐山林,不去听那些世俗流言;你若喜欢热闹,我便带你闯荡江湖、浪迹天涯,我的功夫还可以。如何?”   都是外戚与藩王的亲信?   白马耳朵轻轻抖动,是听得了想听的东西:孟殊时能看明白朝中的风起云涌,他知道各方势力已经划分了派系、甚至侵入了禁军,可他的语气又是那样无奈与愤懑,多半是不屑于此,又无奈于现实。   白马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是对的,大家都在紧紧盯着禁军,都想掌控禁军。   他心中有了计较,试探性地问:“风大雨急,今夜怕是不能停了。你上半夜应酬喝酒,下半夜又淋了雨,一身湿漉漉的,若现在再出去吹风,纵使身体再好,只怕也会感染风寒。”   孟殊时毫不在意,摇头,耿直地说道:“不会,我常年习武,身体好得很。从前一直在苦寒之地,当了禁军以后,值守时更是日晒雨淋,也并没有因此就病了。”   白马无奈,心道这人怎么这般不解风情,我已经暗示得如此明显,他本就有留下来的意思,可这话到底是装作不知,还是真没听懂?   孟殊时浑身都是湿的,可他脊背挺直,端端正正地坐在那,自带着一种翩翩风度,面上更没有寻常客人的露骨神色。   白马不敢相信他有多正直,但至少从表面上看,孟殊时像是一个正人君子。而且,自己先前一番话,已经警示过姓孟的,得到他的承诺,相信他不会对自己动手。如今,白马将自己作为“鱼饵”抛下,孟殊时答应为他赎身,等同于跳起来一口咬住了钩子。   他决定还是兵行险地,今夜,将孟殊时留下来深谈。毕竟客人来去并不受自己控制,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。   白马笑道:“现在太晚,等你回家天都亮了。正好我这几日都闲着,白天睡了大半天,眼下并不疲乏,您就留下来,躺在床上养养神?”   孟殊时缩了缩脖子,似乎有些挣扎,最后点点头,沉声道:“我坐,你睡,我确实有些心事,说完就走。”   说罢,只听哐当一声响,桌边立着的短刀被他不小心踢倒在地。   孟殊时:“……”   白马忍着笑,站着看他弯腰拾刀,发现这三十来岁的愣头青,脸已红到耳朵根子。他心想,一样米养百样人,天底下有二爷那样没脸没皮的,却也有孟殊时这样正经的,此人到底喜欢我什么?他真喜欢我么?   白马劝道:“大人睡床,我坐着,反正我睡了也白睡,成日不做什么好事。”   孟殊时斩钉截铁道:“风尘中求得自保,比朝中钩心斗角更难。你面上谁也不得罪,心中却洁身自好,过得很不容易,我都知道。”   白马背对孟殊时倒水,闻言杵在原地,手中还拿着半包已经打开的寒食散,正准备倒进茶水里给姓孟的喝。   孟殊时见床尾有个小立柜,柜门因太老旧而没法完全阖上,露出一点旧棉被的被角。他便转头问白马:“柜中的棉被可用?”   白马这才回过神来,手一抖,把整包寒食散都倒入了杯中:“……”他连忙放下手中东西,急急忙忙道:“那床太旧了,是檀青用过剩下来的。我给你取我的来。”   “不必,行军打仗,时常风餐露宿。能睡在你身旁,我该做个美梦了。”然而孟殊时的动作迅速,待得白马藏好东西回头时,他已经取了床被子铺在地上。   孟殊时倒地就睡,两手垫在脑后,侧头望向白马,道:“听闻近来有两人对你死缠烂打,那时我在外执行公务,不得照顾你。我明日带人教训教训他们?”   世界上还有人能教训二爷么?你可别给我添乱了。白马腹诽道,他对付一个二爷,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,若孟殊时再来添乱,那真是,他都不敢想了。   他见孟殊时坦坦荡荡地睡着,双眸反映出烛光,没有丝毫杂念的样子,心里一个犹豫,还是将方才那杯茶水倒出窗外,只把开水壶拿到床边,放在孟殊时身旁,道:“酒后口干舌燥,多喝水。”   “多谢。”孟殊时狂饮两杯,赞了句“水很好喝”。   白马摇着头睡到床上,扯起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,道:“孟大哥,我是个男人,这些事都能处理,帮我教训人的话请不要再说,平白惹人笑话。倒是你,年纪轻轻当上殿中中郎,日日都与圣上如此接近,前途无可限量,哪来那么多愁绪?”   孟殊时叹息,道:“我等小官,护卫的乃是圣驾所在大殿,日常就是巡防值守,若不是我时常抢着外出办公,只怕这一身武功都会废了。我听人说,有些人当了数年禁军,直至被外派也见不到圣上,何来‘前途’一说?”   白马:“人各有命,我不觉得孟大哥是平庸之人,纵使时运不济,也一定会有时来运转的一天。我能看出来,你与别人不同。”   孟殊时躺着,纹丝不动,道:“我非自贬,而是你有所不知。禁军自前朝便已设立,后来却成了是大周开国的最大助力,这些事情,街头巷尾都有流传,想必你都知道。此一建制,利弊均等,如同剑有双刃。”   白马过目不忘,听过的传言故事更记得清楚,孟殊时所说的事,他自然知道。   周武帝的父亲,乃是前朝丞相。当时,禁军拱卫京畿,平日严禁佩戴武器。他趁皇帝出宫祭拜先祖,控制住洛阳武库,等同于扣住了满城禁军的“脉门”。待得皇帝回到宫中,禁军、武库皆已不受自己所控,于是不得不“禅位”。   向时,魏蜀吴三国鼎立百余年,曹丕称帝数十年后,封刘禅为安乐乡公,孙皓退守江东,天下一统近在眼前,终究还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。   周武帝为防藩王作乱,因循先朝王侯不可带兵入京、从燕赵等地挑选良家子轮流充当禁军拱卫京畿的旧制,却再不敢令禁军势大。   眼下,洛阳禁军由中护军选拔、考核、监察,由北军中候统率,下设左、右卫将军,领骁骑等六军、屯骑等五校,其下再各自细分。   如此,禁军受多人节制,难以在朝夕间生变。   白马点点头,道:“剑有双刃,看谁用得好。你们现在虽然受制很多,但皇帝不会对你们疑心,虽有掣肘的时候,却更加安全,这不挺好的么?”   孟殊时摇头,道:“世胄蹑高位,英俊沉下僚。咱们表面风光,内里根本不得志,我也就对你说说,别……别看不起我。”   若换作别的诗句,白马多半不晓得,可这句诗他却很清楚。不为别的,只因为作诗之人闻名京城,正是作《三都赋》而使得洛阳纸贵的左思,客人们很喜欢谈论他。   左思曾作过《咏史八首》,其二有言:世胄蹑高位,英俊沉下僚。地势使之然,由来非一朝。都说这是对时局不满,因周朝沿袭前朝辅政大臣陈群陈长文所创之“九品中正制”,选官用官,皆凭门第出身。出身官宦世家,一出生有光明前程;出身市井中,辛苦操劳一辈子,也很难得到那些世家出身的高官的肯定。   如此经年累月,形成了“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世族”局面。   孟殊时在此用了这句诗,同样也是对朝廷不满。   禁军聚集在王朝的权力中,其中大大小小的军官,各自掌握着不同层级的权力,高级军官往往受到各路势力的大力招揽,甚至会“货比三家”,最后择一于己最为有利的势力效忠,划分成大大小小的阵营,关系网无比复杂。   如此一再发展,各路势力已不满足于只招揽军官,更会将自家的子弟们派入军中,对他们全力相助,让他们逐步登上高位,以为己方势力谋求利益,增添一分与他人角逐的军事保障。京中数万禁军的阵营,转眼已经成为士族与王侯角逐的战场,将领官职高低全看出身。   如此,世家子弟参军便是将军,寻常百姓子弟拼死也只能任低级军职。   孟殊时的本事,白马并不清楚,可他的武功应当是极好的,而且他曾在幽州参军,能审时度势、从赵王手下全身而退,再入京为官,也可以看出,此人乃是一名人中翘楚。   只可惜他的出身并不高贵,故而一直郁郁不得志。   白马无奈道:“从前,我被抓到匈奴当奴隶,简直畜生不如,当时满心只想能有一口饱饭吃。故而在我看来,若不与人攀比,小门小户,家有余粮、身无是非,娶妻生子、白头偕老,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。”   “往后,咳,会的。”孟殊时说着,莫名其妙的咳了一声,似乎是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。他沉默片刻,道:“其实,我并不想做禁军,成日待在宫中,实在没什么意思。少年时,我曾随同乡到幽州参军,在行伍中,晋升全凭军功。我喜欢战场狼烟,喜欢与兄弟们并肩作战。”   白马虽已有过猜测,此刻亲耳听孟殊时说出来,却又是另一番心情。他哽咽了一下,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,道:“既然如此喜欢,那你为何不再从军?”   孟殊时眼神一暗,摇头叹道:“经玉门关一役,我再不想打仗。我那时年轻,在军中官职不高,而且很敬佩……唉,不提也罢,此事,孟某问心有愧。总之,那一战中,我并没有拿到多少军功,甚至还因为事情办得没头没尾,王爷原本对我还有些印象,这一遭便惹了他的不痛快,不过,此事孟某问心无愧。后来我便离开了幽州,受试选入朝中作禁军,不过数年,混了个中郎,原本也算孟家祖坟上冒青烟了。”   白马的神情有些呆滞,喃喃道:“你是幽州军?”   孟殊时陷入回忆,眸光一暗,道:“玉门关外风雪夜,幽州儿郎浑身浴血,屠刀所对,却……不提,也罢。”   这是说不提,就能不提的吗?   乞奕伽临终所述,一一浮现在白马脑海——匈奴撤军,幽州军见并州军全副武装,便将他们当作叛军,尽数诛杀。   尽数,诛杀! 第34章 暗线   白马努力抑制住追问的冲动,不敢在孟殊时面前露出丝毫异常。可是,内心郁积数年、汹涌的愤恨与难过,哪里是忍一忍就能压制下去的?他用五指抠着被单,几乎要将棉被抠出五个洞,咬牙笑道:“不打仗,很好。可赵王势大,你为何舍近求远?”   “那人刻薄寡恩,兄弟们跟着他做过许多错事,良心难安。”孟殊时闭着眼,对白马不设防备,也完全没有察觉到白马的异常,继续说道:“未知朝堂中明争暗斗,更甚于战场刀兵。赵王、谢国丈,两派势同水火,在我禁军内招兵买马,现我们如同一盘散沙。表面看来,风光无限,可我却知道,这是一株空心大树,朝不保夕。”   赵王梁伦和老国丈、太傅谢瑛同为先帝钦定之辅政大臣,只可惜谢瑛仗着自己有个做皇太后的女儿,在朝中只手遮天,先帝尚未出殡的时候,他便将赵王逼出了洛京。可他也不想想,赵王毕竟是藩王,且是个心狠手毒的老滑头,他一时退避,过了七八年时间,怎么可能不卷土重来?   所以,如今的官场上,赵王与谢瑛两派斗得最厉害。   所以帝后都很害怕,四处想办法,想要对付这两个最为危险的人物,而尤以并非宗室中人的外戚谢瑛为最大的敌人;所以,广陵王适时崛起,一是谢韶华的爱让他奋进,更多的是外力拉扯着他,让他不得不成长,以防大周的权柄落在外人手中。   白马眨了眨眼,让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,随意揩了一把,抽抽鼻子,心里盘算着如何引孟殊时上钩。   他假模假样地建议道:“禁军护卫乃是皇帝,其余众人是皇帝的臣子,他们的东西也都是皇帝的东西,你只管拿就是了。”   孟殊时苦笑:“这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,他们哪看得起我等小官?都是从北军中侯那一层开始角逐下来,上头层层站队,要到最后才能轮到我们。然而,总是轮到我们,这又是什么好事么?是什么光彩的事么?”   白马呼了一口气,平复心情,道:“我却觉得你想得太复杂,太平盛世来得不易,大家都是惜命的人,不会轻易胡来,他们收买你们,多多少少就是好个面子,有谁敢做那大不敬的事情?所以我觉得,无论是赵王或是谢国丈,给你多少好处,你就拿多少好处么,苍蝇再小也是肉。你可以安心拿、两头吃,两头都不帮。”他知道孟殊时不是这样的势利小人,所以故意说了这么一大堆,是想让对方越听越反感。   果不其然,孟殊时睁眼,语气虽仍旧柔和,眼神却变得无比坚定,道:“我是大周的臣子,应当效忠于天子皇权。我站了谁的队,都是不忠不义;然而若是不站,圣上又不会管、也管不了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死活,只能立马卷铺盖走人,过往所有拼搏,前功尽弃。况且,我也已经不可能再回幽州。”   孟殊时出生于书本网,忠君爱国的观念根深蒂固,若换作别人与他说这番话,他只怕是要不屑或愤怒。可白马是个胡人,更是他喜欢的人,他用足了耐性,谈起了一些平日里不太能直说的东西。   白马知道,时候到了,他深吸一口气,开始今夜的表演。   他假装脑中灵光乍现,忽然坐起身来,冷不防用力过猛,一脑袋栽下床,骨碌碌滚了两下,刚好撞进孟殊时怀里,喊道:“孟大哥,你、你、你的机会来了!”   孟殊时立马浑身肌肉紧绷,不敢动弹,问:“你,你疼么?”   “孟殊……叔叔,大人!”白马一个激动,险些没大没小、喊出孟殊时的名字,他拉起对方的手,与他相对而视,问:“先别管我,我且问你,你为何不愿跟从赵王或谢瑛?”   “俱是奸佞小人,无德无才,无论谁能角力获胜,于国于民均无裨益。我虽任性妄为,却出身书本网,从小便知、知君子有所为、有所不为。”   他望着面前的白马,说话逐渐变得吞吞吐吐。   少年肤白似玉、眉目如画,十五六的年纪不幸沦落风尘,如九天上的六角冰晶刚落下地——虽然原本洁净刚强,过会儿便要化成冰冷雪水,跟泥土混在一起。   孟殊时见不得,他知道这少年跟别人不一样。   可白马却不知道孟殊时还有这番心思,他只道对方是因为两人太过接近,而起了反应。他心道,正常男人难道都是如此,不用脑子只听下半身的?   然而他正有些愠怒,脑中却不自主地浮现出二爷那张得意洋洋的老脸,想起他坦坦荡荡地说“男欢男爱,人之大欲,乃是自然之理”,便又……又不那么气了。   白马红着脸,爬回床上,背对孟殊时,道:“他们二人即使拿下对方,可毕竟名不正、言不顺,多半没有做大事的能力和魄力,注定没法长久。依我看,你方才所说的想法很对,他们既不在乎你,你也不必在乎他们。然而,你还是可以吃着他们的,却不为他们办事,不行么?”他还要再试一试,确定孟殊时确实不慕虚名与蝇头小利。   孟殊时断然拒绝,道:“不,白马,我父从小便教我‘邦有道,贫且贱焉,耻也;邦无道,富且贵焉,耻也。’”   他说罢,看向白马,可白马没有读过《论语》,哪里明白这拗口的话有何含义?   孟殊时见白马没有反应,才想起来他不识字,无声地道了声“抱歉”,迅速解释一番,道:“此话的意思,若是生在世道好的时候,一个人当不了官、赚不了钱,落魄贫穷、低人一等,乃是何故?”   白马:“自然是他自己没本事。我明白了,若是世道好,你却混不好,那是自己没本事。若是世道不好,你却家财万贯,定然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,赚得都是黑心钱,这是令人耻辱的事情。”   孟殊时点点头,道:“故而,子曰:邦有道则仕,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。从前,我一心想要为国出力,求取功名,无奈世道如此。现如今,我已经不想要别的什么,只想……”   白马生怕他说出什么“与你双宿双栖”这类的屁话,连忙出言打断他,道:“我没有看错你,你是个忠君爱国的伟丈夫,方才所言,请你莫要放在心上,我只是试探你一番。”   孟殊时恍悟,笑道:“孟某的回答是否令你满意?”   白马:“我很是敬佩你,孟大哥,而且,我知道你并非没有别的选择。”   孟殊时:“还能如何?”   白马喜欢和孟殊时说话,或许是因为他读得书多,知道大千世界,形形色色的人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。他从来不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白马,不会事先给他下定论,白马说话,无论有没有道理,他必然先认认真真地听上一遍、琢磨一番,而后再来与他交谈。   此时,孟殊时不知是否相信白马能给他指出一条明路,可仍旧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。   白马擦了把汗,道:“世家子坐享高官厚禄,良家子积功升迁,这是如今的世道。然而,眼下只是世风侈靡,却还算是个太平时候,没有到‘邦无道’的时候。我且问你,真正到了要掉脑袋的时候,满庭士兵是听从作威作福的将军,还是听从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当头上司?”   “兄弟们自然是听我的,否则我也太无能了。”孟殊时想也不想,答道。   白马:“所以我说,那些已经在赵王、谢瑛背后站好队的高级军官,他们能做什么?不外乎是作威作福,向你们下命令。可真到了关键时刻,官大一两级,就真的能起作用么?我看不然。”   孟殊时点点头,不做声。   白马继续说道:“反而是你,你是殿中中郎将,从权力上来说,你直接指挥着两三百名禁军,他们是你的部下,是你的军中兄弟。以你的才德人品,他们对你定然心服口服,危急时刻,能够听你号令。故而,你退,可护卫大殿保帝后平安。”   孟殊时的眼神有了变化,望向白马,示意他继续说。   白马:“从职责来说,你只须戍卫大殿,对皇帝负责。你不应该向任何人偏倚。”   孟殊时:“你所言,正是我的心声。忠君爱国,是我的本分。”   可你也不想想,现在的皇帝,是一个值得你付出忠心的明君么?白马腹诽道,却也不得不承认,自己确有为孟殊时的赤诚动容。他摇摇头,道:“从身份来说,你身在禁军,也有奉上级官员或皇命外出办公的职责,每日都有许多禁军来去各地办公差,你做什么,都不会引人注目。”   孟殊时慢慢回味白马的话,有些懂了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   白马:“你进,可直接奉皇命行事,暗中动作不会引人注目,可作为……圣上与外界藩王、臣子暗中联系的一道线。”   孟殊时眸光一闪,不禁拊掌叹道:“对!是我太过狭隘,只想着站队,却未能食君之禄、分君之忧,未曾想过我的微薄之力,也能有为大周效劳的地方。”   白马话已说得如此明白,孟殊时若还不懂,或许就真的不适合做官了。   他知道孟殊时想要往上爬,也知道孟殊时心中不屑与赵王、谢瑛之流为伍,便抓住了这个矛盾,引导他走上一条最为艰险的忠君之路。   他方才对孟殊时说得委婉,意思大抵是:若有兵变或突袭,你就是皇帝身边最后一道防线;若是皇帝想要暗中与外界联络、招揽势力,你就是自带着障眼法的一条秘密连接线。你的用处很大,你的前程也很光明,只要找对了路,效忠于皇帝。   白马只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孟殊时:惠帝是个愚痴儿,你纵使再忠再勇,跟着他哪里又能有什么未来?惠帝被萧后所控制,你最终,不是变成萧后的心腹,与她沆瀣一气,便是成为赵王、谢瑛等人,脚下的一颗小石子,湮没于黄土中。   孟殊时若真通过白马,与董晗搭上线,必定会违背他的初心。   白马想着,心中惴惴不安,很是过意不去。  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,他只有孟殊时一个人可以利用,白马挤出一个微笑,道:“孟大哥,你哪里是毫无用处?你的用处简直太大了。你时常劝我不要轻视自己,现在,我也要如此劝你。那些世族公卿成日高高在上,做什么事都是想当然耳,看不到你身上的能量,这是他们的一处大疏漏,却也是你的一个机会。”   孟殊时十分惊喜,不禁夸赞道:“祸兮,福之所倚;福兮,祸之所伏。祸福相依,有用与无用全看如何去用。白马,你实在是冰雪聪明,与你说过一番话,我心中的烦忧烟消云散,虽前路茫茫,但我已找到方向。”   冰雪?聪明?!白马被孟殊时一席话语激起一身鸡皮疙瘩,扯起被子蒙住脑袋,瓮声瓮气道:“我不聪明,只是习惯了看人脸色过日子,心眼儿多。你知董晗是我义父,他近来在找忠于大周的人,为帝后办事。其中种种隐秘太多了,我不说,你应当明白。当时,我就想,这或许可以作为你的一条出路。”   孟殊时自然明白,而且不仅仅是明白而已,他思虑一番,忽然抛出一个问题:“我懂,不过,这些话是你一早想好的,还是董晗教你说的?”   白马双瞳一缩,心虚了,反问:“你说什么?没有人教我,没有人。”   “不是。”孟殊时低头,伸手挠了挠后脑勺,道:“我……你不要多想,我只是觉得,你似乎懂得很多。”   白马听对方的语气,知道他没有疑惑或生气,悬着的心微微定下,道:“我若懂得不多,是个无用之人,谁又会喜欢我?谁又会在意我的生死?我不想与别人一样,自然比别人更加奋力求存。孟大哥,我不骗你,也不害你,我有自己的苦衷。”   我对不住你,白马在心里说了最后一句。   “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,白马。孟某只是觉得,”孟殊时说着,稍稍低头,一笑,那笑容略带着些与其身份不符的腼腆,像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,他说:“我只是觉得,你如此思虑周全,却都是为孟某着想,我觉得,我觉得很好。” 第35章 吃醋   白马听了这话,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,他实在无言以对,只能轻咳一声,道:“你若有意,六月三日早些过来找我。”   “我会来的,多谢。”孟殊时想也不想,自然是答应了。   今春一场及时雨,终于让白马解决了董晗的烦心事。   董晗可以花小价钱收买孟殊时,让姓孟的替帝后办事,董晗自己则在京中联络旧臣们。若是事成,这个重要人物便欠下白马天大的人情。   孟殊时暗中出入,联络各地可为天子所用的藩王,让他们适时入京勤王。若他能在关键时刻护住宫城,或可一战封侯。只不过,这一战包含了太多的政治内容,孟殊时能否守住初心?   白马不愿多想,他一面觉得自己故意引孟殊时参与朝堂争斗,手段很不光明;一面不断告诫自己:他曾是幽州军,他曾参与过玉门关一役,他手上染指并州赵家军的鲜血,我无须与他讲什么情义。   无论如何,白马相信孟殊时会向那些贤王寻求帮助,相信凭他的能力,在惠帝的诸多兄弟中找出一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豪不成问题。若此人能上位,既忠于天子,又不操纵那些鬼蜮伎俩,于国于民都有裨益——自己虽不学无术,却不能因谋私利而害了百姓。   孟殊时确保大殿的安全,帝后与有兵权也有血性的某个藩王搭上线,再集结从前与谢瑛有嫌隙的老臣们,拿下谢瑛只是时间早晚而已。   谢瑛若倒了,他们下一个要对付的,必定就是赵王。谢瑛若倒了,梁伦就会急躁,他越是急躁狂妄,破绽便越多。白马相信,如此发展下去,自己为父洗雪沉冤的日子,就要来了!   很好,一切如此按部就班。   白马心中还在千回百转,冷不防听孟殊时说了句“此间事了,我必然要给你个名分。”   “什、什么名分?我又不是女子!”白马几乎要同烟火般炸裂。他心道,这姓孟的对我谈情说爱,看起来情深如许,却还是免不了要将我当作女子对待,还说什么“名分”?   然而,为了接下来的谋划,他必须吊着孟殊时。   白马深吸一口气,装作愁肠百转,道:“先前说了,孟大哥既对我有情,我怎能对你无义?我不能害你断子绝孙,我不能与你在一起。”   雄鸡打鸣,天光微明。   孟殊时一夜无眠,此时却神采奕奕,万分认真地说道:“我父母早亡,家中有个大哥在外做官,他年长我五岁,现已育有三子两女。”   “我、我们可以,请他过继个儿子或者女儿给我。”他边说话,边站起身,慢慢朝白马走去,一手解开腰带,脱下湿润的外袍,边走边说:“白马,两年前我调入京城,头次到青山楼喝酒,路过偏院,一眼就看见了你。我与禁军们喝酒,他们各个英武非常,你却偷偷朝他们的酒水中倒寒食散。”   白马听见布帛摩擦的窸窣声,心里打起鼓,暗暗将内劲运在掌中,接话道:“你看见了,却并未拆穿我。”   脚步声越来越近,孟殊时停在白马床前,伸手抓住他的被角,道:“我从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人,只觉得你做什么都是对的。”   白马心中紧张、恐惧、感动、屈辱,连呼吸也开始混乱,内心极其矛盾。他心道,我虽然对姓孟的没有真情,可他待我太好,猛然出手若,打伤了他,我便是真的无情无义。可我若不出手,又能如何?总不能遂了他的意!   哗啦——!   白马掀开被子,心想先礼后兵,先出言劝他,捏着嗓子挤出哭腔,柔声道:“孟大哥,别……”   不料孟殊时走到床边,却是衣冠整洁,全然没有白马想象中衣衫不整的样子——他不过是把衣袍脱下,整理了一番,继而单膝跪地。   白马掀开被子时,两人正好面对面,四目相对。   孟殊时面目英俊成熟,虽为武将,眼角眉梢却都带着出身书本网的彬彬文气。   他的眼神透着克制,慢慢、慢慢地低下头,双唇离白马莹润如玉的额头越来越近。   白马刚刚长舒一口气,心又提了起来。他双眼大睁,手背上青筋暴起,发誓只要孟殊时敢真的碰上自己,他马上就会出手!   然而,等来的只是孟殊时的片刻停顿。   而后听他叹了口气,朝门外走去。   木门发出吱呀声响,白马侧头望去,见孟殊时已经站在门外,反身关门。两扇门扉间只留一道缝隙,武将低头,朝自己微笑,道:“我等你。”   夜雨已停,天色仍昏暗,湿漉漉的空气带着泥土清香。   柘析白马坐在床上,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,低头看着自己两腿间,心想,他们都是看我颜色好,若知实情,哪有人会不厌恶我?   他走到门边,摸着方才孟殊时摸过的地方,心中烦闷,叹了口气,道:“你别等我了。”   “等我?”哐当一声,床边的窗户被人从外扒开,“嘿呀,小马儿夜里头想我了!”   白马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声响,被吓得登时破口大骂:“滚出去!”   二爷扯着嗓子大喊:“是我呀!那夜我见你不上岸,想也不想便投入水中,自个淹个半死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。不想哄了你小半月,只是离开几日而已,你却还在记仇?”   白马梗着脖子,怼了回去:“我没有那么小肚鸡肠!”   二爷高大健硕、身手敏捷,偌大个人穿窗而入——好巧不巧,被卡在窗框上动弹不得。可他并不是一般人,面对如此窘境,毫无半点儿窘迫,反而没脸没皮地朝白马招手,喊他:“那就别杵着,过来搭把手啊!”   白马双手抱胸,站在门边分毫不动,他将二爷当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,怎么还会去自投罗网?他一本正经地说道:“好容易消停几日,莫再戏弄我。”   “他搂着你的时候,我差点冲进来英雄救美。”二爷边说边挣扎,浑身黑衣湿透,额发上水珠啪嗒啪嗒往下掉,“怎料你如此机灵,三言两语就将他哄得三迷五道。爷喜欢你还来不及,如何会戏弄你?”   “您、自、重。”白马心中气极,不想让他进来,又不好把他推出去。   二爷抻长了脖子,吐着舌头,挤在小小的窗框里,手脚并用,跟个狗熊似的。   白马远远看了半天,面对着滑稽情形,实在忍不住,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喊道:“你别把我的窗户弄破了!”   “小马儿,你再不过来帮忙,我可要喊了。”二爷放弃挣扎,只能耍无赖。   “你……当心!”白马对二爷的话不敢有半点怀疑,生怕自己的窗户再破了,闻言立即跑上前去,双手捉住二爷的腰带朝房里扯,念叨着:“我这破窗户本就漏风,你当心碰坏了。来了也没有多久,就弄坏了我一扇窗户、五六个茶杯、一个小矮凳,你也不赔我!”   “什么窗户?什么、什么、什么的?你明明就是担心我。”二爷说着话,忽然反手一把将白马抱住,把他搂在怀里,对着白马白皙修长的脖颈一顿乱嗅,低声道:“那姓孟的忒不老实,对你动手动脚,为何不在他茶里下寒食散?心跟嘴唇似的软,早晚要吃亏的,知不知道?”   白马摆脱不了,挣扎中反倒将自己弄得脸红冒汗,“再不老实也不能与你相比,你放……你放开我!我要透不过气了!”   二爷反倒把他抱得更紧,对着他的脖子一顿亲,“个禁军小头头,比得上你二爷么?透不过气?我给你……度点儿气过去,嗯?”  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,白马暗道糟糕,这人一定是又喝多了。   “唔!”白马下巴尖被二爷捏住,尚未反应过来,便被他咬住嘴唇狠狠吻住,“我舌头……唔,你轻点!舌头,唔!”   二爷脚后跟发力,瞬间从窗框跳下,方才显然是装的。   他搂着白马,大力撕扯白马的外衣,顺势将他带上床,低声问:“马瘦毛长,姓孟的精瘦个,阳物定然极长。当真把你捅了,你这嫩屁股挨得住吗?想要他操你吗?啊?”   “你是装的?你……你放开我!老……”   老流氓!白马上半身衣衫尽退,皮肤洁白如雪,不知道二爷又发什么疯。   二爷舌尖猩红,沿着白马的下巴舔至肩头,笑问:“老?老什么?”   白马反抗不得,只能求饶:“老……老爷!你饶了我吧。”   二爷听得这句讨饶,反倒变本加厉在他肩头咬了口,道:“想骂便骂,反过来求我作甚?低声下气的模样,教人看了……只想操。”   白马闻言,瞬间愣住,继而双肩抖动、浑身战栗,灰绿色的双眼中隐约现出波光。   二爷抬头与他对视,只听得白马颤着声音,说了三个字——   “我害怕。”   鬼使神差,那三个字羽毛般轻飘飘的,从二爷耳中落进心头,无意中触动了他某条神经。   他愣在原地,松手将白马放开。   哪晓得白马立即收起眼泪,拔腿就往门外跑去,破口大骂:“老酒鬼!臭流氓!呸!”   “个小兔崽子,连你二爷也敢……”二爷原被他逗乐了,忙不迭追上前去。可当他抬头,望见白马的背影,眼神却瞬间起了变化。   “……骗?”二爷蹿步上前,他轻功出神入化,可见平日与白马过招,倒真是在逗弄他。   二爷的声音磁性沙哑,带着躁动的血气,由远及近。   那个“骗”字贴着白马的耳朵吐出来,气息喷在他耳蜗里,既热又痒,将他的鸡皮疙瘩都激了出来:“满脑精虫的臭流氓!”   哐地一声,门扉阖上。   二爷明明站在白马眼前,未有片刻离开,却似忽然变了个人,平静的表面下,是凶猛的暗涌。   陌生,充满危险。   他捉住白马,扯下腰带将少年的双手捆在一起,沉声道:“出门办事没几天,紧赶慢赶半夜回来,就见你让别人进屋。”   他整个人挤在白马双腿间,巨石般把他压在床上,重重亲吻。 第36章 推心   “走、走开,你喝醉了!”   白马将双手挡在自己与二爷中间,试图把他推开,可醉酒后的人格外沉,更莫说二爷本身就极为健壮,他胸膛上的肌肉很结实,整个人像是一块根本推不动的石头。   白马侧着头,躲避他狂风暴雨似的一顿胡亲,仍旧时不时被他触到脸颊——时而是下巴上的青皮胡茬,时而是带着酒气、柔软而冰冷的嘴唇,粗粝与柔软相间,是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。   今夜,二爷亦遭暴雨淋得浑身湿透,白马被他压在床上纠缠,一身薄薄的里衣被水沾湿,皱起来,紧紧贴在身上,仿佛多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肤,十分难受。   可衣衫半透,不知为何又有那么一点儿暧昧。   白马听着二爷粗重的喘息,从耳朵痒到心里,竟似在迷离中生出一些冲动,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欲望,整个人紧张得朝上弓起胸膛,像是一根再不释放便马上会被拉断的弓弦。   或许是因为他的皮肤既白且薄,与二爷缠斗间,脸颊、手肘、锁骨与胸口,被蹭出了一片又一片的粉色痕迹,跟一颗刚刚被去了壳的荔枝似的,仿佛会滴下晶莹甜腻的蜜。   二爷咬着白马的耳朵,嗓音略有些沙哑,喃喃道:“你看我湿衣服都没换,扒在窗外,眼巴巴地,看着你俩搂抱。”他说着话,伸出舌头,在白马耳垂上轻轻舔了几下,“你真甜啊。”   白马未经人事,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,登时被激出一声颤抖着的呻吟,咬牙道:“那是我的事,醉鬼,你别碰我。”   “若不是怕坏了你的正事,老子他妈早就冲进去揍他了。”二爷低吼一声,许是真的在窗外等了一夜不曾喝水,吼完这一句,他的嗓子更哑了,“老子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。你不就是想攀上董老狗,跟他进宫,像他一般做一条皇帝的狗?你聪明,有能耐,可你若真的只求荣华富贵,何必去选这样一条下贱路子?”   二爷说着,将嘴唇凑贴到白马唇边,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吻,道:“你跟了我,我都给你。”   白马听了这话,直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,想也不想,一口咬在二爷唇上,生生将他咬得鲜血流出,还在他唇上留了几个牙印。   白马呸了一声,不怒反笑,道:“你既觉得我下贱,便不要来招惹我,平白坏了你的名声,曹二爷!”   二爷眼神一定,面色一沉,好整以暇地看着白马,道:“你有气,说明你并非真心想要如此,是也不是?”他的语气笃定,很显然,方才的话是他故意用来激怒白马,好让他表露真心。   白马自知上当,可他不想别人可怜自己,故而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憋在心里。他红了眼眶,强撑着不答,只低声道:“我的真心,并不重要。”   “我知道你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!你还只是个少年时,便不甘为人下,天山至此百八里崎岖路途,你一个人跌跌撞撞、走了过来。再见你时,你令我肃然起敬。”二爷重重吻上白马,鼻翼与嘴唇与他紧紧相贴,琥珀似的眸中只有一个雪白的倒影,“你并非没有办法,可为何三年过去,你都走不出这方寸之地?”   白马被二爷戳到了痛处,心道,我难道不想走么?可天地如此浩大,我却是一片无根的浮萍,关外茫茫风沙苍雪,早已将我的故园埋葬;关内物华天宝,却没有一样是我这个不名一文的胡人所能拥有。试问除了报仇而外,我哪里还有路可走?我自知复仇是死路一条,可也只有此一条路,能让我下脚了。   他的嘴里有一股血腥气,胸膛剧烈地起伏,将这千丝万缕的痛苦心声合着血腥咽下,笑得比哭还要悲凉,道:“曹二爷,你家财万贯,武功高强,偌大洛阳城,无处不是来去自由。纵横江湖,随心所欲,你是人中龙凤,身无分文时亦可独行千里,可我不是,我只是一个比普通人更羸弱的蠢材,我只是一个低贱胡人,请您莫要将我与您相提并论,莫要以己度……”   二爷在白马脸上掐了一把,打断他的话:“以己度人可不是这样的用法,我对你,是以心度心、以情度情,解衣……”他说着,一手扯开白马的腰带,迅速将白马两只手的腕捆在一起,上下其手、出其不意,迅速在白马嘴唇上啃了一下,“……推食。”   白马只有脑袋能动,发狠用自己的额头撞开二爷,怒道:“你曾是稚童时,想必是没有因为不愿屈从雌伏他人,而被当街打个半死——又因为是白雪奴,纵使呼救也没有人愿意相救。你解衣推食,不过是想与我做那些事!你何曾知道在烂泥里摸爬滚打的奴才们,过得是怎样的日子?”   白马的眼眶里有两团泪水,他使劲张着眼睛,不让它们落下来。   “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。我与你一样,一无所有。”二爷见白马眼中波光粼粼,忍不住伸出舌头,在他眼珠上舔了一下,舌尖既麻又涩,“你的眼睛真苦。”   二爷用双腿死死压住白马的大腿,一手横过头顶,以手肘压住他的双手,手掌抓着他的头发,伸长手指,摩擦他刚刚因为使劲撞击自己而弄得红了一片的额头。   他用嘴将白马的衣襟咬开,低头凝视对方,眼神中的悲戚几乎要如水般溢出,“一切都在那一瞬间,天翻地覆。我曾因此遁入空门,然而仇恨的烈酒,却是酿得越久,越加醉人。我与周溪云,都是无法从这酒醉中醒来的人,知道恨的滋味比什么都苦。”   白马被舔得浑身战栗,直觉二爷的舌头又软又热,令他双眼温热刺痛,忍不住闭上了眼睛,从眼角滴下一滴眼泪,“赵王勾结乌珠流,以我全族生死,要挟舅……乞奕伽假传圣旨。他们害怕事情败露,十年后再次扫荡了我的部族。一再相逼,最终将我的族人尽数毒杀了。”   “如此深仇大恨,不是我要拿便拿起,我要放便能放下。”他忽然睁开双眼,似乎疲累全被二爷扫清,此时眼中只剩怒火,吼道:“我曾翻来覆去地想,这世上难道没有天理吗?这世上难道没有公道吗?这世上难道没有英雄吗?我沦落至此,翻不了身,明明能跑却无处可去,这就是这个人世给我的答案!”   “没有!没有!就是没有!”他的另一只眼也流下一滴眼泪,沿着面颊、落到肩头,“我只不过,只不过是想要做你们手中的一把刀!你们……却也不要。不就是因为我无足轻重、没有能量,什么也不是吗?”   二爷低头,一口轻咬在白马肩头,舌头舔过他光滑雪白的肩膀,将那一滴眼泪舔掉,“青山楼远比你想得要复杂,它是一个遭仇恨的业火焚烧灵魂的人,耗费数十年建起。你以为你平日所思所想、所作所为,真能逃过别人的眼?我们帮你拦了下来,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,不愿见你活在仇恨中,变成一副疯狂痴癫的模样。白马,你的敌人,同样是我们的敌人,我会为你报仇。”   白马用肩膀将二爷撞开,瞪着他,问:“你能有什么仇?喜欢的妓子被人抢去么?”   二爷凑到白马颈间,亲吻他的脖颈,低声道:“血海深仇。”   白马止不住地挣扎抖动,喘息着迅速说道:“三年前我相信过周望舒,三年前的遭遇让我明白,万事只能靠自己。你今日许诺我,明日便可一走了之,我知道世上一切都不是白来的,若要让我臣服于你、讨你欢心去报仇,还不如以我如今的隐忍下贱,去换明日权柄在手、不让人低看。在我看来你与董晗等人并无不同!你放开我,放开我!”   二爷唇上的血沾在白马肩头,像一点点寒风中飘落的红梅花瓣。   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,怔怔地望着白马,问:“你就是这样看我的?”   白马衣衫半褪,鬓发被汗水沾湿,喘着气,嘲道:“那您是什么样的人?”   二爷眼中尽是不解的神色,道:“我视万物众生为平等,从不口出狂言、从不虚与委蛇。我见到你,心生欢喜,我就一直追着你如实相告。我见你怒火焚心,我知道你满心算计时,成日都不曾快乐了,便日日给你弹琴唱歌,让你忘记心中烦忧,便日日逗你露出个笑容,让你远离颠倒梦想。”   他说着,低头苦笑,道:“要报仇,要杀人,难道如此杀人便不是杀人了吗?你要做的事情本就下贱,与你的目的有什么关系?我与周溪云都不是什么好人,我从不否认。我甚至知道自己死后,决计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。”   二爷与白马面对面,白马能看见他紧蹙的眉峰,看见他浓黑如墨、根根分明的眉睫,听他声音沙哑,慢慢说道:“我不想在那里看见你,所以劝你不要去做那下贱的事情,懂吗?”   白马一时无语,只能说:“可我不喜欢你。”   二爷斩钉截铁道:“你会喜欢我的。”   白马反唇相讥:“你以为你今日、你今日……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你今日……上了我,我就会喜欢你?”   二爷叹了口气,将头埋在白马胸口,耳朵贴在他左胸上,“你还那么小,没有见过天地浩大,不曾吃过江南的桃花酒,不曾见过东海的鲛人泪,不识江湖豪杰至情至性,不懂男欢女爱,道法自然。你不可如此葬送了大好时光,不可,不可。”   “星河横亘长空,告诉我宇宙是何等浩渺,生不过一粒恒河沙,仇恨是虚妄的。我端起酒爵,饮下苦酒,颠倒痴狂,醒后才知那并非我所求。”他说着话,却仿佛陷入了回忆,明明是对白马说的,却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最好的复仇,既是驱散自我心中的黑暗与痛楚。这是我在鱼山面壁十年,悟出的道理。只因我有牵挂,做不到无欲无求,我要将罪人绳之以法,可你能得解脱,你不必如我一般。”   白马不明白,道:“冠冕堂皇,义正言辞,可你也不看看你自己,如今是以何样的姿态,将我压在此处。我不喜欢你,你若无意助我复仇,便请离我远些。”   二爷吐出一口酒气,闭上双眼,安然地躺在白马胸口,叹道:“不可。”   白马:“为何?”   二爷眨了眨眼,眉睫触在白马胸膛,搔得他心里一颤一颤。   二爷带着笑意,道:“我见到你第一面开始,就知道。”   白马:“知道什么?”   二爷:“我知道你的长相,我是见过的。你的背影让我想起一位故人,他的死带走了我的一腔热血与深情,从此世上再无一人,可让我在作战时将身后交与。”   白马:“他是……什么人?”   二爷:“是吾父、吾兄、吾师、吾友,他是我的心魔,令我不得解脱。”   二爷似乎是酒劲过去,甚为疲乏,声音也是懒洋洋的,叫人听了昏昏欲睡。   白马听着他的话,也有些累了,渐渐平静下来,问:“他是你的心上人?” 第37章 开光   二爷轻笑:“世上诸多情感,唯有爱情,我一生只给一个人。遇到你以前,从未给过别人,遇到你以后,再不会给别人。他不是我的心上人,他是我最重要的人,可我把他害死了。”   白马面颊通红,怒道:“多谢,我受不起您的爱意,你干脆把自己烧给他吧。”   二爷说得入神,根本不把白马的话听进耳中,自顾自地说道:“然而当你转过身来,小东西,我看见你的眉眼,仿佛那位故人再世。然而你是个胡人,老天爷在你身上,将我最敬的与最恨的东西揉在了一起。你出现在我面前,便又教了我一个道理。”   白马不知为何,听到这话,忽然心跳一停。他很不明白,非常不明白,二爷为何先说喜欢自己,再说最恨胡人?他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的失落,反问:“你恨不得杀了我吧?”   二爷:“初见你时,我动了杀念,上山路上,我却放下了屠刀。老天爷就是因为我恨胡人恨得没有道理,才让你生了一副我最敬的眉眼,再将它染成了我最恨的颜色,让我内心天人交战,让我自己扇了自己的耳光,让我认输了。”   白马心中的担忧瞬间消散,松了一口气,嘴上却嘲道:“那还真是委屈你了。”   “上个月,我终于在白日里见了你一次,才发现你与他长得根本就不像。云山那夜,或许是你那孤注一掷的神情,与他太过相似,我才会恍恍惚惚烧了脑子。否则,我可不敢将他压在身下,我还怕他的鬼魂打我屁股呢。”二爷说完这通话,仿佛放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,抬起头望向白马,笑道:“后来我再想了一下,我确实见过你。”   白马一本正经道:“何时?”   二爷:“你长得与我未来的夫君一模一样。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二爷趁机咬住白马的嘴唇,哄道:“你就从了我,你不愿在我身下,那么便让我在你身下,你作我的夫君,我作你的妻子,这还不行么?我为你报仇,你在家中相妻教子。”   绕来绕去一大圈,最终还是要站他的便宜!   白马怒道:“你这淫贼!你放开我!纵使我粉身碎骨,也与你没有干系!”   二爷终于放过白马的双唇,喘着气轻轻咬他的下巴,声音越发轻柔,道:“莫说这样的话,听了你的话,你知我有多难受?”他黑衣湿透,紧紧贴在身上,更显出腰腹结实紧窄,如一头雄壮的公豹子,体温透过衣衫传出。   白马沦落在滚滚红尘中,像是一只蚌壳。原本柔软、善良,内心凝着洁白漂亮的珍珠,奈何人世间的恶化成凄风苦雨、暴雪冰刀,推着他生出一身粗粝的壳。   可每当他看见街边孩童跌倒,哇哇大哭,再被父母责骂着扶起,都会觉得心头泛酸。   他也渴望得到关爱。   正因如此,才会明知无用,还是将周望舒奉为心头神明,才会明知优柔误事,依然对孟殊时心存愧疚。   二爷对他说出那么长的一段话,他并非没有感动。此刻,他更是从二爷言语间感受到了真实的悲戚。那么大个男人,“难受”二字却隐隐带上了酸涩的哭腔。   “二爷,你、你莫说这些,这些不着边际的话。”白马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,怀疑对方可能是真的喜欢自己,喜欢到不行。孟殊时太过克制,白马与他周旋,像是隔了一扇门。   “要我把心剜出来?”二爷却用粗鲁的方式,强硬地掰开他的壳,两人只隔了一层衣衫。   白马平日八风不动,此刻却慌了。   他害怕这种陌生的感觉,他颤抖不止,试图用大骂来掩饰:“谁、谁要你的心?你剜出来的,也就是一颗黑心!孟大人正人君子,与你云泥之别,莫说我不是断袖,就算是,也万不会屈从于你!”   二爷低头,明亮的双眼落在阴影中,嘲道:“我看他是不行吧?你明明就很喜欢我,死鸭子嘴硬,看爷现在办了你,保管一次就食髓知味。”   白马至今仅被调教过两次,虽并不配合,但青楼方法多。少年人饿得无力反抗,身体上留下被调教的痕迹,反应异常敏感。   灯光昏暗,他胸前一对茱萸被磨得通红肿胀,还带着些薄汗,就像是溢出乳汁般。   “长得真漂亮,像个刚熟的水蜜桃。”二爷发现不寻常,当即笑道:“这么想要?”   他说着话,伸出一根手指,插在白马嘴里搅动,继而带着黏糊的口水,划过他的腰窝、股沟,在他的臀缝间轻轻摩挲,以一种极具蛊惑性的语气说道:“张开腿,放松些。小马儿,你不快乐么?”   “唔!”白马的内心是屈辱的,身体却起了反应。不知为何,被调教时无一刻不觉得恶心,即使是应承孟殊时,心中也觉得难受。然而,对象换成了二爷,这感受竟变成了他不愿承认的,暧昧的快感,他颤声道:“不……别这样……”   “你真甜呀。”二爷脑袋埋在白马脖间,吻住他的颈窝:“还不承认?”   因为被阉割过,那话儿勃起时有些疼痛,白马浑身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,当真跟水蜜桃似的香甜可口。他毕竟未经人事,心里非常害怕,叫骂中已经带上哭腔:“你为何要如此羞辱我,你当真……喜欢我?”   二爷动作骤停,对着白马的脸仔细打量。   “你不要问我喜不喜欢你,你要问我,有没有不喜欢你。”他叹了一口气,道:“我的答案,自然是没有。”   他看着看着,眼神逐渐黯淡,像是渐渐被抽走灵魂,“难道真的是我自作多情了么?”   白马嘴里含着一个“不”字,可是刚刚发出半个音节,便被他自己合着嘴里的血腥给吞了回去,“我不懂你,你喜欢我什么?你不要喜欢我了。”   不值得,白马在心里想着,我不是个值得你喜欢的人,我怎么配得上你?   “不行。”然而话虽如此,二爷最终还是将手一把松开,跪在床上,略有些尴尬地说道:“逗你玩的,不要就不要,难道我还会霸王硬上弓么。吓着了?”   此时,烛火的微光才能照到他的脸上。   白马也才看到,二爷的眼神时而清明、时而迷离,是真的喝醉了,故而才说了这么多真心话,做了这么多……莫名其妙的事情。白马也有些疲惫,头脑中一片混乱,一时间也很难理清这些一团乱麻的东西。   二爷跪在白马面前不动了,低着个脑袋,鬼魂附身般喃喃道:“都说气氛到了便能水到渠成,那些猪朋狗友原来一个个都不曾真心喜欢别人,还说什么先婚后爱最是寻常,食髓知味才能稳住感情,诓我钱财来的。以后要记住,霸王硬上弓决计是不行的。”   他说到后来,声音越来越大,抬起头来问白马:“喂!你说!你到底喜欢什么?”   白马摇头,不知所措,紧紧盯着二爷,只见他眉间一道悬针纹。   他不敢细想,飞速用被子将自己裹好。   “别动。”二爷轻轻抓起白马的手,隔着衣衫,摁在自己的阳物上,柔声道:“我从不强迫人,可你……你先别动!”   白马只稍稍挪了挪,大腿便被个滚烫如烙铁的东西抵住了,惊慌大叫:“我喜欢你快给我滚出去!你到底要做甚?”   “憋得久了,我哪控制得住?”二爷嘴上仍是流氓语气,老脸却泛起红晕,只不过黑灯瞎火难以看清,“就……就那个嘛,你没有过?”   “那个是哪个?你还有理了?”白马运气内劲,挣脱二爷的束缚,却还是被他压住,无法动弹,“你别动手动脚的!”   “你不是也硬了?”二爷换上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,玩笑似的碰了碰白马胯间,“对你二爷大呼小叫的,有周望舒撑腰了是不是?可他绝不会与你做这快活事情,他都不敢来见你。”   “你听不懂人话么?让你不要……”白马如遭雷击,迅速将自己裹得紧紧的。   二爷十分委屈,低声下气道:“都是男人,相互帮个忙怎么了?我在军中,兄弟们从不避讳这事啊。唉哟!我难受得紧,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。若我因此不举,你可要成了千古罪人,花花世界多少男女得错失我这么个大宝贝。”   他人长得高大英武,双眼明亮如星,无论是初见时的落魄邋遢,还是再见时的张扬狂气,都无法掩盖其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光华。   故作委屈态,却丝毫不显扭捏,反倒让人心生怜悯。   真是中了邪了!白马心中暗骂自己,抬头肃容道:“二爷,我不是卖身的娼妓。”   “咱们相互帮忙,那你就当我是个卖身的行不行?我来教你,莫怕。”二爷言语极温柔,双手撑床上,面对面凝视白马,道:“七情六欲,俱是自然之理,再正常不过。”   白马别过脸,面色潮红,终于抵挡不住这未知的诱惑,喃喃道:“歪理邪说。”   二爷长得高大健壮,浑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。然而他最精于轻功与棍棒,并没有像寻常力士那样壮得恐怖,而是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,紧实、漂亮,充满着原始的力量与野性。   纵然同样是男人,白马也忍不住要在心中叹一句漂亮,继而感到失落:自己只怕是此生都没法与二爷并肩了。   二爷腰身紧窄,此时正轻缓地开始律动,令两人胯间之物相互摩擦。   起先极为轻缓,若有似无弄得白马既麻又痒,忍不住要抬起腰来迎合他。其后逐渐快了起来,他扯开白马裹住上身的被单,让他抱着自己,将自己紧紧拥入怀中,亲白马的脖子,舌尖滑过他的颈窝,弄得他痒梭梭的直颤抖。   如此过了好一阵,彼此都是口干舌燥,额头泛起薄汗。   二爷见了白马的模样,笑了笑,低声问:“小东西,疼吗?”   白马却心不在焉,想着,他认识周望舒,又在沐浴时见过我,必定知道我身体残缺,眼中却不带轻蔑,还问我的感受,他会不会真的……喜欢我?   二爷紧紧盯着白马,咬上他的鼻尖,咕哝道:“你真过分,还在想别人。”   “有些,疼。”白马声细如蚊,头次向别人坦露自己的感受,“你……你别戏弄我。”   “哪里疼?”二爷将手探至白马胯间,伸出两指,夹住他一侧囊袋轻轻揉弄,“让二爷多摸摸,以后便不疼了。”   白马满面通红,咕哝道:“你快点的!”   二爷加大了手上的力度,大言不惭道:“时间长才是厉害,你年纪小,还不知道个中乐趣。”许是太热,他那老脸竟也有些微微泛红。   白马被他带得莫名其妙,反唇相讥道:“哼!你当我不知道么?时间过久也是病,喂!你轻点。”   二爷抓住机会,迅速在白马唇上啄了口,坏笑道:“你当时年幼,操刀的人功夫好,未将你弄伤。日后多让爷摸摸,会慢慢长起来。”   “当真?”白马脱口而出,反应过来后当即涨红了脸,“少废话!快点,嗯,轻点……”   “自然是日后才知道,嘿嘿,这是谁伺候谁呢?”二爷动作不停,白马渐觉痛感消失,酥麻挠心的快感涨潮似的涌起,一阵一阵,愈来愈大,几乎要将他淹没:“啊……别。”   “别?别什么?”二爷忽然停了动作,戏谑道:“那我告辞了?”   白马既羞又怒,阳物从未如此硬热,又不得纾解,骂道:“伺候完我再走!”   “得令!”二爷大笑,将两人的亵裤都褪去,单手揉弄,相互磨蹭,同时亲吻白马的嘴唇,“柘析白马,白马,我喜欢你,小马儿。跟我过吧,嗯?”   “你想得……美,嗯……”   “贫僧给你……开光,答应你的。”   “臭和尚。”   “勾魂的精怪。”   两人同时得到释放,白马耻于自身残躯,十六年来从未真正射过精,头次如此,竟有片刻的失神晕厥。   直到二爷喷出的大股白浊,将他胯间弄得湿漉漉的,这才回过神。   白马回复冷静,瞬间运功,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,直接将二爷用被单裹着整个丢出门!   门扇砰地被撞开,壮汉从二楼飞落小院,碰得迎客铃叮当响。   咯咯哒——   雄鸡打鸣,天,彻底亮了。   此事过后,白马在初尝人事的余韵中恍惚了一整日。   等他回味过来,如何也不愿承认自己竟跟二爷做出如此下流的事情。   可是每每到了夜里,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脑海中浮现得都是二爷的脸。男人近在咫尺,附在自己耳边轻言细语,就像吐着红信的毒蛇,给自己下了邪恶的咒语,轻易令他心跳乱了方寸。   白马在这冰火两重天中辗转反侧,心中的傲气与朦胧的情愫激烈缠斗,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,最终趁着月色,跑到后院外墙西北角边的大桃树下,自己被自己气得嚎啕大哭。   “白马?白马!等会儿再哭!先过来托我下来!”檀青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扒在墙头、摇摇欲坠,扭着屁股大喊:“衣角被挂在墙头钉子上了,快快快!”   “愣头青?”白马抹了把眼泪,跑过去顶着檀青的屁股,把他托起,终于让檀青解开衣服,两个人骨碌碌滚作一团,激动地紧紧抱在一起。   “就知道你懂我。”檀青打扮得古朴大方,气质与先前判若两人,对白马咧嘴大笑。   白马自然知道他说得是什么——先前檀青走时,给白马留了副草纸作的画,是青瓜、马头、朔月下的桃树。白马心思细腻,当即会意:桃树长在后院外墙边的角落,是两人平日受委屈后惯常躲着去哭的隐秘所在,是愣头青知道防人,约自己下月一日老地方见。   “你变样了啊,日子过得不错?”白马还红着双眼,眸中水光微微闪烁,不愿让檀青看出端倪,便硬生生挤出个笑容来。   檀青“嗨”了一声,叹气:“我觉得快要过不下去了。”   白马:“怎么说?” 第38章 夜会   檀青与白马并排坐着,靠着他的肩膀,摇头晃脑,道:“我真是郁闷死了!平时弹个琴、唱个曲儿,不过是体力活。现如今,我住在后院里,如何行路、行礼、饮茶,甚至于如何吃饭,先生样样都有要求。这也就算了,可他还要教我刀枪棍棒、骑马射箭,你知道我学东西慢得很,哪里是短短几月就能学会的?”   当年云山石洞中,周望舒曾教过白马一招剑法。虽然那时白马才十三岁,且毫无武学根基,但是周望舒总共也才演示了三次。听到檀青的抱怨,白马并不惊奇,心道,原来周望舒对谁都是如此冷淡,许是因为他自己是个天才,所以在他看来,无论什么样的招式都很简单,他能多演示几次,已经是莫大的关怀了。再加上时间紧迫,他教檀青时定然教得很快,檀青学起来很吃力,倒不见得是他蠢笨。   白马想象着檀青耍大枪的模样,无奈地摇头,苦笑着摸了摸檀青的脑袋,道:“辛苦了。”   “你病了?”檀青受宠若惊,伸手按在白马的额头上,一惊一乍,“没发烧啊,难不成是被鬼附身了?”   白马拍开檀青的手,撇撇嘴道:“滚你娘的。”   檀青摸摸鼻子,觉得有人关怀,心里好过了许多。可他和白马患难与共了好几年,兄弟间心意相通,原就无需说太多。他笑了起来,随口与白马对骂几句,遮掩心中的感动,反问:“方才你眼泪汪汪跟条小狗似的,哭什么?”   白马原本很有些难过,然而被檀青一同搅和,与他说了会儿话,烦恼早已烟消云散,他吸吸鼻子,道:“你才哭了!什么眼神?还是说说你吧,我看你已经自顾不暇,还想来看我的笑话。你那个先生,他都教你些什么功夫?”   “对!他教了我佛门的心法,跟你教得有些点相似,此一门我学得还不错。可他教了我一些别的功夫,有点难,我也……不是很明白。”檀青挠了挠后脑勺,瞥了白马一眼,犹犹豫豫,最终决定实话实说,道:“虽然咱俩是过命的交情,但是武学上的东西,都是前人苦心钻研出的心血,我若如此轻易便向你透露,一是不讲江湖道义,不太好;二是毁了我自己在先生面前发过的毒誓,我有点良心难安。马,你明白么?”   “当是如此。”白马重重点头,在檀青肩头重重一拍,道:“我不愿让你为难,别的就不多说了,只一点,若有什么危险的事情,你无论如何都要事先知会我一声,咱俩一起想办法;若他们让你做的事情,有违仁义道德,你一定不要做。武学的事,是你自己的福缘,珍惜机遇,旁的事暂且不提,至少在此事上,你应当感谢你的先生。”   “那是自然!可我总觉得、总觉得先生有些……奇怪。”檀青挠头,探头探脑环顾四周,继而贴在白马耳边,小声地说道:“他虽一直冷若冰霜,但变化得太快了!有时,他上午给我买糖吃,下午一言不发地,忽然就开始与我过招,总是嫌我学得太慢,直将我训得筋疲力尽,才肯罢休。我那么聪明的一个人,他却总是说我笨,先生也太不食人间烟火,不晓得楼里多得是比我蠢笨的人,比如说点绛唇、白马和柘析白马。”   “知道他为何总嫌弃你么?”檀青人高马大,却身在危险境地而不自知,天真烂漫,白马实在无可奈何。   檀青哼了一声,道:“他是有时嫌弃我,可没有总是嫌弃我。你不要添油加醋,挑拨我们的关系。”他说着,脸颊上飘起两团可疑的红晕,不知是觉得自己确实有些笨,或是想到了别的什么,喃喃道:“我觉得,先生摘下面具,一定是一副英俊模样,一定如谪仙般气质出尘。”   白马翻了白眼,道:“你废话太多,多说多错,不要在别人面前喋喋不休。“   不过,白马听了檀青的话,内心也很疑惑。他所认识的周望舒,即使知道自己在修炼祆教内功,也没有当面指责白马,而是讲道理给他听,并为他指出了另一条学武的道路。这样的人物,纵使再心急,也必定知道檀青能做什么、不能做什么,他不会对别人苦苦相逼,所以檀青所言,十分奇怪。   “算了,一时间想不明白,你记得少说少错就是。”白马摇头,安慰檀青,道:“你不要多想了,反正你也想不出个所以然。毕竟,这位先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,他不是你爹,没把你给办了就是你走了大运,还想真要他对你有多好?他留下你,是因为你对他有用;他的谋划是极为隐秘凶险的事情,你若一再试探他,反而会遭他疑心,说不得一个不高兴,就将你咔嚓了。”白马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个手刀,吓唬檀青。   檀青抱着脑袋假哭,眉眼都挤在了一处,嚷嚷起来:“太难了!什么赵家枪李家枪的,我这辈子怕是学不会的,多半也办不成先生交代的事情,如何是好?马儿,他教我那套枪法实在太难,骑马射箭,我自小就不精于此道,我可是个读书人!读书才能料敌于先、不战而屈人之兵!”   白马双瞳一缩,问:“枪法?”   檀青倒吸一口凉气,反问:“我说了枪法?”   白马没有调笑檀青,他垂着双眼,没有说话。   檀青破罐子破摔,知道自己是捂不住秘密的,干脆告诉白马,道:“先生教我,主要就是练习枪法,这枪法倒不是不能说,只是赵氏父子是叛将,当年赵王带人平叛,是一夜间血洗了玉门关,如今世上没有几个人会了,先生或许与叛军有些关系,所以才对它了若指掌。不过,若是让别人看见,难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“   白马点点头,道:“难得你能看出来。”   檀青继续说:“此枪法,原是赵铎老将军自创的《六合枪法》,后传于赵桢将军。可赵桢将军先天不足,身体羸弱,提不起重枪,自己改良成了《白马枪法》。嘿!我先前就觉得熟悉,现在一想,可不是跟你同名么?”   白马隐约听到,耳边忽然想起了金戈之声,军号响起,风杀中有一个朦胧的身影,那是他的父亲。他喃喃道:“不是跟我同名,是我跟它同名。”   檀青不解:“你说什么?”   白马反问:“你知道为何唤作白马枪法么?”   檀青笑道:“白马向来威风,以此为名,多半是此枪耍起来俊俏的缘故。“   白马摇头轻叹,道:“赵铎是曹魏旧臣,数十年戍守边关,拒匈奴铁骑于玉门。及至魏帝禅让,大周开国,先帝更对他赞赏有加,不仅没有因他是曹魏旧臣而将其废黜,更看到了赵家并州军的重要性,为他加官进爵。赵铎晚年得子,赵桢先天不足,可仍旧学着他父亲,自幼入鱼山习武,练成了一身好武艺,回到玉门,从此半步不离。当时赵桢年幼,先帝要给他封赏官职,都被赵铎拒绝了,他只让儿子当一名裨将。可赵桢很争气,他礼贤下士、侠义为怀,很有情义,身边有许多将士自愿追随,自己建起了一支突击小队,因他们总爱酒后高歌陈思王的《白马篇》,故而名曰:白马军。赵桢的《白马枪法》,就是作战时创立的,故有此名。“   檀青听得目瞪口呆,“你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?难不成、难不成你是赵桢的儿子?不可能吧,他在玉门一役中死透了,尸体还被带回来示众呢。”   白马苦笑:“若我的回答是:是。你会如何?”  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,可这几年下来,他抓住了所有机会,打探关于父亲的旧事,所知道的,也就只有这些了。他还有太多的事情,想要晓得,太多的东西,存有疑问,可如今,再没有谁能为他答疑解惑。   檀青笑得没心没肺,道:“你肯定不是,就算你是,那又如何?兄弟就是兄弟,跟你是谁、你做过什么,没有半点关系。而且,时至今日,坊间仍旧流传着赵氏父子的事迹,我还听说,说当年赵氏父子就没有把这功夫藏着掖着,军中人人可学,还派人专门教给老百姓。我觉得他们是好人,唉,只可惜我可能跟赵桢将军一样先天不足,还是觉枪太重了,招式太难了,学不会。”   “学不会就努力学,你个绣花枕头。”白马听着听着,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,父亲身量颀长,十分清瘦,却能舞动数十斤的铁枪屹立关塞。拨开岁月的尘烟,他仿佛看见一个与自己同样的柔弱的身影,踏上万级石阶走到鱼山顶峰。   白马在檀青肩头重重一捏,坚定道:“有志者事竟成,我们都能做到。你也许参与了一件惊天大事,惊天好事,莫要轻言放弃,我时刻都在你身后。”   檀青看呆了,他不明白白马为何如此伤心,只是唏嘘:“圣人因材施教,人都是各有所长的,这事我真的做不到。不过,听了你的话,我觉得自己顿时了不起了许多,也许他们是要为赵氏父子报仇呢?我学了人家的枪法,也应当出一份力,可他们为何偏偏选了我?“   白马想也不想,答道:“我直说了,免得你以后做错什么事情,我猜,他们是想让你假扮赵桢遗孤。一来,赵桢若在玉门一役中幸存,为了活命绝不会再回中原,赵王权势滔天,又勾结了许多势力,赵桢的势力都已被剿灭、他们支持的齐王也已倒台,回来不过是蚍蜉撼大树。二来,你虽为鲜卑人,却是个黑发黑眼的,与汉人没什么差别,按时间推算,赵桢若有儿子,年纪当与你相仿。三来,青山楼是你先生所拥有的势力,里面的人他定然知根知底,所以才会从一帮小鸭子里挑了最有男儿气概的一个。第四么……”   檀青连连称是,问:“第四是什么?你别总是有话说半截,这样容易遭雷劈的!”   白马给了檀青一记眼刀,他刚刚哭过,此时眼眶通红,看起来像兔子似的可怜。   檀青噗嗤一笑,险些被白马一脚踹到树下,听白马继续说道:“第四就要问你自己了,我翻来覆去想过,楼中干干净净、不曾当众露面的人那么多,为何偏偏选了你?我猜,是因为你的身世。”   檀青突然紧张起来,眉峰微皱,“你知道什么?”   白马:“你是我兄弟,你不愿让我知道,我自然什么都不知道。而且,我猜,不止我不知道,连周……连你的先生,他也查不出你的身世,是也不是?”   檀青眼神中带着十万分的歉意,支支吾吾道:“你猜得没错,眼下还不太安全,但我以后会告诉你的。谢谢你,白马,你若问我,我也会告诉你,只不过那样就会很尴尬了。”   檀青想着想着,突然一拍脑袋,大喊:“你个烦人精!我明明是在说你的事情,你方才到底在哭什么?竟比我还伤心!哦,对的对的,我听说你近日过得都不错,也不接客了,还跟二爷坠入了爱河。”   “咳咳咳!”白马被自己的口水呛住,骂:“你听那个王八蛋说的?”   檀青莫名其妙,道:“什么王八蛋?就是二爷啊,你不是正在跟他谈情说爱么?我看他人不错,日日都来与先生谈心,说今日见到你,看你在做什么,遇见几个人,吃了什么东西。他还知道你在练什么功夫,全都说与先生听,我在旁边也听见,直觉他是真心喜欢你的。”   白马想也不想,脱口而出:“胡言乱语!”   “真的哦,我觉得二爷人真的不错,他的武功也好,但是比先生平易近人多了。先生教我的那些功夫,他全部都会,每每随口指点两招,我都能有所领悟。”檀青知道白马是害羞了,笑道:“其实只要心里头喜欢,是男是女,与你相差多大年纪,都不是问题。我挺喜欢先生的,我想追求他,你觉得如何?”   白马哪还有那些个心思,他追问:“你是说二爷会赵将军的武功?”   “他认识赵将军的,常常摇着头与周望舒说‘不像’。”檀青还在摇头晃脑地吹嘘二爷,突然被白马捂住嘴巴,指着内院朝他摇头。他耳朵抖动,这才听见隐约的脚步声,朝白马点点头,对方便放开捂住他口鼻的手掌。   檀青做了个口型,问:“如何是好?”   白马回他:“莫要轻举妄动,听我的。”   月色昏暗,孤鸟高飞。天地间只听见树叶被踩碎的沙沙声,枯红的桃花瓣被狂风卷起,漫天飞舞,流淌在月色中。   院墙之内,两名男子长身直立。   院墙外头,两个少年紧紧贴靠在角落里。   “你昨夜做了什么?”周望舒白衣玉剑,踏着落叶走到桃树下,风吹花落,粘在他衣袍上,像碎落的血点子。   二爷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,嘴里叼着根细细的枯枝,唯有枝头一点新绿,笑道:“与有情人,做快乐事,与周道长有什么干系?难不成你不做道士以后,改行当月老了么?那你看,我与小马儿这桩姻缘,是不是天造地设?”   “弃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。”周望舒语气淡漠,边说边抽剑出鞘,剑影虚晃一下,剑锋已点在二爷咽喉处,与他的喉头只有半寸距离,冷冷地说道:“你不过是看他的眉眼与背影,与大哥有几分相似,故而起了邪念。可大哥不能死而复生,你活着,便要朝前看,莫要沉溺于过去,去追那些镜花水月的东西。”   二爷发出一阵爆笑,喉结触到剑尖,周望舒不及收手,二爷的脖子却并没有被剑锋割伤,可见其外功练得极好。   他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,终于喘匀了气,道:“你们到底是打错了哪根筋?都觉得我喜欢大哥。若大哥知道,铁定要气活过来。小周弟弟,要我说,你知道个屁,这些都是乔姐告诉你的,是也不是?她心里只有情情爱爱,便觉得旁人都与她一般,心中除了情爱没有别的。我真是后悔。”   周望舒面无表情,道:“请你莫要口无遮拦,她是我母亲。”   二爷嘲道:“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单看乔姐让你戴上这张劳什子面具,就知道她不曾真心为你考虑过!我真后悔,早知如此,当年我入鱼山剃度出家,就应当把你一同带上去!不让那毒妇将你教成如今这样这般无情模样。”   周望舒没有回答,白马只听见他的剑尖晃动了一下,搅起一阵风声。   二爷嘲道:“虽然他现在还不稀罕我,不过我日日念着他,心里头又多了一点念想,你情我愿有何不可?总不能你自己‘最下不及情’,便要别人也与你一般清心寡欲。”   周望舒:“太上忘情,天地间自古就空无一物,情爱痴缠,世人都是作茧自缚。我不是不让你追求他,我说得是你对他动手动脚,仗着自己比他厉害,强迫于他。那白雪奴身体不好,经不起激烈的性事,你偏要去逗弄他。”   二爷吊儿郎当地,撇撇嘴,道:“你拿剑指我噢?你周溪云不是我对手。”   周望舒皱眉,骂道:“与你说正经事,莫要嬉皮笑脸。”   二爷突然爆喝一声,弹指便将周望舒的剑刃推开,矮身扫腿,把对方逼退数尺。他大笑着,自左右长靴中拔出两把扭曲的三刃短匕,电光火石间,已冲到周望舒面前,对他展开猛攻,骂道:“你真是翅膀硬了,敢教训哥哥了!老规矩,谁赢听谁的!”   周望舒怒道:“你做法无赖,只顾自己开心,不考虑他人感受!”   两人几乎都是八、九尺的身量,周望舒劲瘦挺拔,曹二爷健硕英武,白衣剑客毫不退避,剑光如雷电惊空,疾速落下。   看得出二爷的功夫更在周望舒之上,无他——兵器乃是“一寸短一寸险”,他那两把匕首仅有尺余,与六尺长剑交锋却丝毫不落下风,还有空闲聊天,朗声笑问:“子非鱼!焉知,鱼之乐?”   长剑与短匕碰在一处,激起火花迸溅至半空,仿佛要将那轮本就残缺的弯月给剖成两半!   周望舒难得多言,反问:“子非我,焉知我,不知鱼之乐?你向来觉得我受乔姐管束,不得快乐,可我与自然天地相感应,清心寡欲,修炼悟道,正是快活所在。你不过是以己度人罢了!”   二爷嘲道:“你快不快乐,须得扪心自问,你敢么?你不曾爱过什么人,不曾恨过什么人,原本就没有拿起,又何谈放下?你连人道都不曾晓得,又如何去看破世间的风霜雪雨,去参悟天地大道?周溪云,周大侠,你过得没个人样!”   二爷旋身飞转,横着匕首,以刀身重重拍在周望舒的剑尖,将他击退数十尺,两脚在地上留下两条深重的拖痕。  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,情绪十分激昂,破口大骂:“那些摇唇鼓舌的奸佞小人,那些背德负心狼心狗行之徒,做官的做官、封侯的封侯。他们即使表面上如何谈论礼义廉耻,也根本不配与人谈情说爱。此为心有无药可救之残缺,方为有所残缺之人。可是,我的白马身负血海深仇,心中依旧光明常在,你如何能说他有残缺?他所遭遇之事,在我看来与断指无异,我不过是把他当作常人看待,故而用与常人相处的方式与他相处,何错之有?”   二爷站定,收起匕首,双目清明,道:“我晓得他心里对我是爱是恨,你却不懂。”   墙外,檀青听得目瞪口呆,双眼圆睁,望着白马。   白马站起来,因听得入神而双腿发麻,不经意打了个踉跄,小声道:“你、你自己回去,你就从这里翻墙过去。”   檀青紧紧抓住白马的大腿不放,“你不会是惊喜过头,给高兴傻了吧?他们会杀了我的!”   “不会,只要有外人在,周望舒便会停手。你假装半夜起来尿尿,他们不会注意到。我先走了,我……”白马双手微微发抖,拨开檀青的手,又因为心不在焉、抖得太厉害,拨了好多下都没成功。   檀青呜呜咽咽地假哭,大喊:“白马!”   白马终于一把推开檀青,红着脸,头也不回地跑了。   意外听得此番戳心窝子的话,仿佛有什么东西,已经穿破了他包着一层粗粝外壳的心,悄无声息地在其中生根发芽,他实在是难以承受。   天知道!即便是他自己,也从未将自己当作正常人看待,遇到二爷这样不拘小节的人物,何其有幸?   周望舒还是不明白,“我说不过你,可乔姐知道。我觉得她说得没错,你就是喜欢大哥,否则不会在他死后剃度出家,可你死鸭子嘴硬,不肯承认。”   “我没有!”周望舒的话,似乎戳到了二爷的痛点,被他狮吼般打断,胡乱地叨叨逼逼起来,“难道我从前出家,如今便不能还俗,还俗后长不出头发,你还要道我是惦记佛祖不爱老婆么?”   周望舒不善与人作口舌之争,还在想要如何还击。   檀青终于翻过院墙,偷偷爬了进去,按白马所言假装尿尿,迷迷瞪瞪走到正在交战的两人中间,听二爷竟然还在说话,不禁感叹:“二爷,你可真能说啊。”   “当心!”周望舒当即收剑,一把揽住檀青,半抱着把他送回房里,“溪云言尽于此。阿青,你早该睡了,在做什么?”   檀青抬头,见先生已经带上面具,心里反复念叨着“溪云”两个字,鬼使神差道:“起、起来练功。”   周望舒将他放在床上,吹了灯,道:“少年人应当夜里早睡,晨起练功,不必急于一时。”   幸而屋里很黑,檀青撒谎脸红,周望舒也看不见,他便鼓起勇气,说:“可我不能耽误了您的大事。”   “歇息。”周望舒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,递给檀青,甜滋滋的酥糖味道透着纸包传出。 第39章 情急   六月初一,暑气渐浓,傍晚时分,紫霞布满长空。   夏日鸣蝉暂停聒噪,躲在树叶间,吮吸甘甜的水露。虫儿们心满意足,偶尔发出一声欢欣的短鸣,声音打破傍晚的安宁,更显得天地静谧,夏日悠长。   白马双手撑着栏杆,遥望北方。   他的神思游过洛水,飘向遥远的宫城,望见那上头风云涌动,耳边隐约回响起金鼓之声。他伸出手,准备摸摸耳朵,却觉得耳垂上忽然一热,侧过头去,才发现二爷不知何时已经靠在一旁。   二爷背靠栏杆,单手撑在雕栏上,一手揉着白马的耳垂,笑问:“看我做什么?”   一道夕阳如同自西天滚落的绸缎,金紫颜色,滚过天、地、海,展开在人世间。   夕阳落在二爷的身上,他的眉目染上一层淡金,仿佛身披一道紫金绶带,昔日放荡气息烟消云散,显得贵气粲然。   白马反问:“你看我做甚?”   二爷想也不想,“我看你好看。”   白马整只耳朵都烧红了,一抖脑袋,甩开二爷的手,道:“您为何成日无所事事?”   “你于我而言,便是大事一件。”   “油嘴滑舌,也不知哪句是真。你若总是如此,我只得将你所有话语,全都当成玩笑。”   二爷嘿嘿一笑,拍了拍白马的肩膀,道:“少年郎,你也未曾回答我的问题。”   白马叹了口气,道:“我看见宫城上的天空中,有彤云一片,天色并不好看。然而,宫城鎏金瓦顶重重叠叠,纵然是远望,亦只见光芒闪烁,不见其中情景。”   二爷嘴里叼着半截草根,嚼得津津有味,点点头,道:“你与董老狗约在后天会面,然而不知宫中情势如何,怕他不能赴约。”   白马一愣,心道,我的心思既已被他猜出,与其遮遮掩掩、自欺欺人,不如痛快承认。   他学着二爷的模样,反身靠在栏杆上,道:“我自知人微言轻,董晗前来,只是拿我解闷,他必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。然而,眼下我没有别的办法了,我的仇,是一定要报的。”   白马说话时盱衡厉色,眸中精光乍现,与平日很是不同。   二爷一直盯着他看,直到白马仰头与他对视,他才一怔,挠挠后脑勺,吐出嘴里的草根,边走边说:“他们处境艰难,定会狗急跳墙。你等着罢,后天天黑后,董老狗必然前来。”   白马追问:“为何是天黑后?”   然而,二爷走出两步后,回头笑着看了白马一眼,“你这时候,不叫他‘义父’了?”他不答话,说罢一个翻身,仗着自己轻功了得,从二楼的雕栏内直接跃出,瞬间没了踪影。   “狗急跳墙!”   四下无人,白马骂了一句,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在地上。   他顺手从栏杆上的一盆小盆景中,揪下一颗小草含在嘴里咀嚼,喃喃自语:“他说‘狗急跳墙’,定是知道宫中发生了变故。什么变故?皇帝一再退让,谢太傅盲目自大,只怕姓谢的又做了什么事,将帝后逼急了,董老……”   白马被二爷带跑了,连忙“呸”了一下,“董晗病急乱投医,即使起先不来找我,几日过后也会焦头烂额,来我这儿解解闷。”   他回头,再望向西方。   ※   沿着白马的视线,一路向北,穿过人头攒动的天津桥。中阳门外,一对丈高铜驼相对而立,走过熙熙攘攘的铜驼街,进入司马门,便是巍巍洛阳宫。   此时此刻,太极殿顶上一片紫红云霞,大殿肃穆庄严,西侧厅堂中,惠帝与萧后并排坐在书案前,阅览奏章。   惠帝梁衷形容清癯,脸庞瘦削。他穿着黑红相间的龙袍,更显得面颊白得泛青,显是常年处在宫中,不常外出走动。他身材高挑,微微佝偻着背脊,虽已年近不惑,然观其神色,与弱冠少年无异,却并不如传言一般,有一副痴傻模样。   皇后萧穆淑坐得端正,与惠帝隔了一段距离。   她的年纪比惠帝略大,皮肤黑且无光,只有一对雁眼,眼角上挑,闪着精光不怒而威。这个曾挥舞大戟,挑破怀孕嫔妃肚子的毒妇,并没有长着青面獠牙,只不过,她虽没有传言所说得那般丑陋,但与满朝吃多了寒食散,致使面色白里透红的士大夫们,自然无法比较。   惠帝低着头,全神贯注地阅览奏章。   他读罢一卷,便偷瞟萧后一眼,见她神情舒缓,方才提笔沾墨。   然而,朱红的笔尖离折子还有半寸,却又悬停其上。他虚虚地划了一个“准”字的起笔,再次偷看萧后,见她两道浓眉一拧,连忙写下“再议”两字。   今日的奏章批完,萧后回头吩咐道:“行了,拿去给太后呈阅。”她的神色淡漠,双眉虽舒展,仍旧隐隐透着一丝不耐烦。   侍中吴允静待其后,听见吩咐,连忙走上前,朗声答一声:“诺。”   吴允整理奏章,将书简的数量仔细数过两遍,把它们放在几个漂亮的大木盒中,命人好生抬起,继而一声告退。   他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走出太极殿,穿过朱墙林立的宫殿群,疾行至太后所在的永安宫。   然而,奏折送到永安宫后,谢太后看也不看,让人把东西放在身侧,再着人烹茶、备糕点,让吴允自个打发时间。   谢太后对镜画眉,也不知能给何人欣赏。   谢太后姓谢名芷,并非惠帝生母,而是其生母的亲妹,太傅谢瑛的小女儿。   原本,谢芷并没有入宫的打算,奈何阿姊红颜薄命,临终时恳求先帝娶谢芷入宫,接替自己做皇后,好稳固谢家的势力。   谢芷入宫后,与先帝不算恩爱,亦没有生育,眼下不过三十余,比皇后萧淑穆还要小上两岁,看起来仍旧明艳动人。   吴允自顾自地喝茶,众人已是见怪不怪。   然而,一个小小侍中何故有此殊荣?原来,这吴允并非外人,而是太傅谢瑛的外甥,今年四月被谢瑛任命为侍中,专门侍奉在帝后身侧,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。   小半个时辰后,一架黄金镶顶的马车停在永安宫外。   侍卫跪伏在地,谢瑛抬腿,踩在侍卫的后背上,慢慢走下马车。   看见谢太傅的黄金马车,太后宫门口的侍卫纷纷跪地请安,没有任何人前去通传——不仅是在此处,洛阳宫中任何地方,谢太傅俱是来去随心。   谢太后也不看谢瑛,一面勾勒眉尾,一面说道:“父亲终于来了?快入座,热茶刚刚烹好,让吴允伺候您喝茶。”   吴允连忙起身,谄媚地端茶递水,招呼着谢瑛,“舅父。”   “都退下吧。”谢太后画好眉毛,见谢瑛喝完一杯茶,立即挥退左右,让大殿中只留三人。   谢瑛时时刻刻都想牢牢执掌权柄,他将外甥安插在帝后身旁,仍旧很不放心。因为他知道,自己这个外公远,比不上皇帝的枕边人,更莫说那萧淑穆,绝不是个省油的灯。   于是,五月上旬,谢瑛又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——每日皇帝批好奏折,必须呈送太后过目,圣令方可下发施行。然而,谢太后虽知书识礼,却从来恪守本分,哪里懂得政务?   过目奏折的,自然是谢瑛。   吴允压低声音,道:“侯爷请看此折,是您的上奏,要将禁军北军中侯杨广成外调。我看圣上本已允准,不料被那贱妇一眼给瞪了回去,改成再议。”   谢瑛接过奏折,仔细查看,不予置评,点点头,道:“明日再送。”   吴允又拿了一本上前,道:“此折,乃是您上奏,将见安兄调任为中护军的折子,也被那妇人给缓了下来。这、这不是牝鸡司晨么?”   北军中侯和中护军,俱是禁军的最高统帅,共同挟制禁军。   此时,谢瑛调走杨广成,又将自己的另一个外甥吴见安调任中护军,简直是要将整个皇宫,变成自己的后花园。   萧后见到,怎能允准?   谢瑛叹了口气,道:“只怪我那外孙仁厚木讷,偏娶了个悍妇为后。幸而,她父萧太尉早亡,萧家树倒猢狲散,已不足为虑。明日,我便让群臣联名上书,请她莫再干政。”   他虽说着争权的话,言谈间却颇有些痛心疾首,叮嘱谢太后,道:“女儿,你贤良淑德,执掌后宫多年,未曾出过什么岔子。但是,你不可仅仅待己严苛,得空要去劝劝萧穆淑,教她谨守妇德。否则,来日朝堂上风言风语,都说宫中阴盛阳衰,闹得人心惶惶。”   太后笑道:“那是自然,深宫妇人晓得什么?”   谢瑛仔仔细细地翻阅奏折,双眉紧锁,似是十分头疼。   吴允很会察言观色,立即上前为他揉按太阳穴,偷偷看了一眼奏章,见那是地方官员为楚王请功,言其平定了荆楚水匪,皇帝朱批一行大字:弟弟干得好,重赏!   吴允一对吊梢三角眼,眼珠子一转,低声道:“舅父,听闻楚王在年轻一辈中的宗室藩王中,很是有些威名。当年先帝驾崩,他入京祭拜,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,却引得众人夹道相迎。”   谢瑛叹了口气,“你所言属实,此子虽仅是一匹夫,然颇有武力威名,很能呼朋引伴,确是我心头一患。”   谢太后可不愿掺和,谈完了正事,便又开始对镜梳妆。   她的目光清澈,穿过铜镜上朦胧的人影,流至中宫的另一面铜镜中。如此柔和的眼波,穿过波诡云谲的朱墙深宫中,从铜镜中反射回萧穆淑的眼中,已然变成了狠毒的厉色——萧皇后亦在对镜梳妆,余光看着镜中反映出的,在其背后不远处的惠帝。   惠帝坐在案几前,双手支颔,与大黄门董晗说话:“寡人自然知道,吴见安是谢太傅的外甥。可太傅是寡人的亲外公,他的外甥不就是寡人的亲人?由他执掌禁军,寡人很是放心,不懂你们有何担忧。”   董晗给惠帝擦了把汗,道:“陛下,太傅是您的外公,吴见安则不然,还是皇后思虑周详,此事应当先搁置片刻。”   “此事,终究还是要应允的。”萧穆淑幽幽道,声音低沉沙哑,“谢太傅什么心思,你何曾想明白过?本宫今日得罪他,想必明日,他又要鼓动群臣上书,逼本宫退回后宫,不再干政。届时陛下独自处理政务,必定忙得焦头烂额,更莫说在前朝与他单打独斗,根本就没有玩的时间了。”   惠帝听罢,面色一沉,苦恼地喃喃着:“皇后说得对,谢太傅总有一堆事务,拿来给寡人处置。”   萧皇后不理惠帝,问董晗:“事儿办得如何了?”   董晗答道:“回禀皇后,近日,臣与冯飒老将军深谈过,他心中激愤非常。其后,臣四处奔走,找到当年跟随曹祭酒的一众国子学士,被废黜、贬谪的在京文臣。他们对陛下忠心耿耿,关键时刻,定会响应。”   萧皇后色变,将铜镜砸向董晗。   后者自然不能躲避,不料惠帝见状,立即扑倒董晗,免得他被砸得头破血流,“董卿,你要不要紧?”   董晗不敢多言,跪地不起,道:“小人无能,请皇后赎罪。”   萧皇后见惠帝的行为,浓眉皱得更紧,怒道:“眼下已经到了危急关头,拿你的狗脑子多想想!本宫要的不是什么北军中候、中护军,这些人见风使舵,拿来亦没多大用处。本宫要的只是几枚棋子,官职不必多高,但忠心与武力不可缺一,你去禁军中找几个军官能有多难?只要能随意进出洛京,不引人注目,为陛下联络宗室藩王入京勤王。”   董晗脑中灵光一闪,白马的脸一闪而过,他并没有及时捕捉,安抚惠帝就寝后,在殿门外守到第二日天明。   ※   六月初二,酷暑燥热。   董晗侍候好惠帝起居,等到别的黄门前来换班,他便匆匆策马,奔入城外禁军大营。   一去便是一整天,直至傍晚方还。   当天,宫中出了两件大事。   其一,在前朝:谢瑛上奏惠帝,请立广陵王梁遹为太子。   虽然,惠帝并未当堂应允,但是,广陵王乃是先帝在时,钦定的皇位继承者,更是惠帝能够即位为帝,最重要的依仗。广陵王的太子位,早晚都要拿到,只是没有人想到,谢瑛会如此按捺不住。   其二,在后宫:谢太后给萧皇后送了一卷《女戒》,萧皇后看过后,幡然悔悟,从此不再入太极殿。   此事,虽出乎众人所料,却也不算多么新奇,毕竟萧家树倒猢狲散,早已没有与谢家抗衡的资本,萧穆淑再如何厉害,终究是一介妇人。   六月初三,风清气朗。   董晗再次单骑入禁军营,不知在做什么,不知何时回还。   只有白马记得,此日是自己与董晗约定相见的日子,然而他也不能确定,董晗到底会不会来。他起了个大早,将自己收拾干净,发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气,穿一身雪青色长袍,衬得整个人愈发柔和明秀。   只可惜,他今日心里忐忑,没法在房里独自闷着,便抱着古琴,来到偏院,为练舞的少年少女们伴奏。   白马身后,白衣剑客怀抱玉柄望舒剑,背对着院子,坐在屋顶上,眺望远方苍山延绵,眉睫上似乎覆着一层雪白的冰霜。   他听着幽幽琴声,手掌盖在腰侧一柄短笛上,久久没有动作。   人来人去,繁华起起落落,明媚的少年们相邀朝外走去。   有人回头看了一眼,见白马独自坐在原地,知道他是被二爷看上,不怎么陪客了,感叹道:“点绛唇也是个有福气的人。”   白马苦笑摇头,正欲起身。   周望舒忽然站了起来,转身,朝着院子的方向,抬腿迈步,似是要从房顶跃下。   然而,偏院门口,垂落如帘幕的柳枝一阵轻晃,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穿行而过,更先一步出现在白马面前。   来人微微颔首,墨色锦袍镶着细银线,行礼如仪,颇有儒将之风,正是孟殊时。他英俊的脸庞,在飘摇垂柳间忽隐忽现,微微低头,笑道:“白马,想必我没有来晚。”   “孟大哥。”白马起身,朝孟殊时遥遥行礼,招呼他先去厢房里坐着,“你来得太早了,早饭都还没有备好。”   “每日五更起来,练功,挥刀,操练手下。”孟殊时则几步走上前,帮他把古琴抱在怀里,“我来!”   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轻轻相触,孟殊时立即快步疾行而去,低声道:“想必今日,董大人不会来得太早。”   白马觉得好笑,追在他身后问:“孟大哥知道厢房在哪,是因为常来青山楼的缘故?”   孟殊时笑着摇头,“你知道我的。”   高远处飘来凄凄笛声,白马回头,落入眼中的,只有一片春和景明。   孟殊时来得早,白马也无所事事,二爷更是不知跑到哪里疯野去了。两人坐在厢房中,孟殊时点了一大堆茶点小食,看白马吃,偶尔与他说话。   “哈哈,你父母真是有趣。”白马吃着茶点,听孟殊时的家长里短,羡慕他家庭美满,于是便吃得更多,想着反正是姓孟的出钱,心中颇有些捡了小便宜的得意。   孟殊时见白马边笑边吃,就像自己在吃一样开心,轻轻给他拍背,道:“家母是个大家闺秀,却爱舞刀弄剑,父亲疼爱她,惯常是让她远离庖厨。”   白马笑着笑着,忽然叹了口气,孟殊时仿佛是生怕自己做错什么,连忙问他怎么了。白马道:“也不知董老……”他倒抽一口凉气,立马改口,道:“也不知义父今天会不会来。”   “莫要忧心,他一定会来。”孟殊时面无异色,像是没有听到白马的话,反而给他剥了个蜜桔,桔子皮撕成大小相同的四瓣,放在白马面前,道:“昨日,董晗……”孟殊时看了白马一眼,可能是因为一时不注意,说出了直呼董晗名讳,立即改口道:“昨日董大人清晨便亲至禁军大营,说是看望兄弟们。今日,听说也过去了,故而不会来得太早,我们可以吃了午饭,再吃晚饭。”   白马哭笑不得,他哪里看不出来,孟殊时是怕自己因说了句真心话、怕露马脚而紧张,故意直呼董晗名讳,让两人“同上一艘船”,他是想让自己安心。白马不知该说什么,只是点点头,吃了一瓣酸得倒牙的桔子。   他又喂孟殊时吃了一瓣,道:“你尝尝,很甜。”   孟殊时吃下,面不改色,问:“你可知昨日,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?”   白马:“知道一些,谢太傅请立广陵王为太子,皇帝并没有回应。谢太后劝诫萧皇后,皇后倒像是决定要悔改了。不过,我觉得她多半是要韬光养晦,否则,义父也不会往外跑得那么勤快。”   孟殊时终于吃完了酸橘子,点头答道:“这个太子,皇帝一定会立。”   白马:“我只听说过,先帝很喜欢广陵王,其他的倒是不知。”   孟殊时:“向时,齐王贤名远播,得到朝中重臣一片倒的支持,而今上……仁讷,人所共知,先帝动过要易储的心思。然而,有日夜间,宫中粮库发生火灾,先帝正带着广陵王玩耍。先帝刚刚爬上高楼,想要远观火势,却被广陵王扯着衣角,拉到暗处。广陵王说:夜间混乱,不可令火光照到陛下,以防有人趁夜作乱。先帝因此认为广陵王聪颖过人,决定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后继者,为此才保住今上的太子位,命今上一定要传位于梁遹。”   白马明白了,道:“广陵王既年轻又聪明,虽为庶出,却是长子,还被先帝看重,被立为太子是迟早的事情。可显然,萧皇后还没有做好准备,毕竟她毒杀了广陵王的生母。萧皇后退出太极殿,说是不再干政,其实只是知道朝堂中的大势,已不在她手上,即使她仍在其中,也做不了什么,不如退居幕后韬光养晦,立即动手对付谢太傅,而后再去解决广陵王,如此,说不得还能博得一个好名声。她们被逼急了,就会……就会……”   白马看了孟殊时一眼,欲言又止。   孟殊时会意,笑道:“就会狗急跳墙。白马,你在我面前,不必有所忌讳。你有所不知,谢瑛奏请立广陵王为太子,不成,再奏请将北军中侯杨广成外放为官,把自家亲戚吴见安调任中护军,北军中侯空出来,暂时不定人选,那就是他谢瑛一家把控了禁军。我从军,想要护卫百姓,我入朝,想要保一方平安。可现在朝中,任人唯亲,腐败奢靡,我不想再混日子,只想赚些钱,带你回乡。”   “哦。”白马有些尴尬,东拉西扯地,将这话题扯开了。   两人相谈甚欢,不一会儿,就到了晚饭时间。   白马肚子咕咕叫,趴在桌上,半死不活地,问:“你家里都是你爹做饭,那你的厨艺一定也很好吧?”   孟殊时点头,道:“大哥像父亲,日日读书讲大道理,肚饿时,总是对着我念书。我只能丢盔弃甲,当上一回小人,去厨房里闷头做饭,远离他的‘仙音’。故而,我的厨艺倒还可以。”   白马一对鹿眼笑得弯成月牙形状,想也不想,叹道:“谁做你老婆谁有福气啊。”   孟殊时陪他笑,道:“我想……”   “点绛唇?又在吃!”冯掌事叫了一声,气冲冲地跑进房,见到彬彬有礼的孟殊时眉峰微蹙,才想起这也是一位客人,立即压低声音,“孟大人,您看这……董大人点了他过去伺候,小的给您叫两个乖巧听话的?”   戌时二刻,董晗终于来了!   白马觉得终于办了件有用的事,心里高兴,笑容中多了份少年人的朝气。他拍干净手上的酥糖碎粉,用话逗弄孟殊时,“多叫几个乖巧听话的。”   孟殊时举起古琴,双手递给白马,道:“用不了多久,我等着,时刻听你吩咐。” 第40章 解困   走廊两侧,数十盏青铜树形灯彻夜长明,灯火跳跃。   冯掌事传话后,不等白马,立即转身离开。   白马知道他有心避嫌,虽略有些奇怪,但机会近在咫尺,他也没有多想,只是向冯掌事询问了厢房的位置,便独自抱着古琴,不徐不疾地穿过走廊。   在来自四面八方的火光的映照下,白马原本孤单的影子,分散成千百个,在天上、地上、两侧墙壁上,重合叠加,如梦似幻。   董晗的厢房与孟殊时所在,仅隔着两间空房。   笃,笃,笃。   白马走到厢房门前,深吸一口气,稳定心神,敲门问安,“义父,让您久等了。”   董晗没有即刻应答,他坐在茶几前,看着杯中的茶水,见滚烫的白烟逐渐消失,等到水温刚好,才一气饮下。他闭目沉吟,眉头紧锁,一手按在大腿上,轻轻拍了两下,终于开口,道:“进来罢。”   白马得到许可,推门款款而入,跪地行礼,道了声:“义父康健。”   董晗放下茶杯,“半月不见,你……似乎有些变化,很好。”   白马跪行上前,为董晗添茶倒水,甚为殷勤。   董晗一直看着白马,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,不一样了,不似从前那般,总是低眉敛目、恭恭敬敬,“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朝气,很好。”   今日,董晗穿了件玄青长袍,衣袍上沾了薄薄一层土灰,鞋底少见的带着些泥渍。短短半月,他额前的白发又多了数缕,人似乎也老了不少。   房中仅有白马这一名少年倡优,董晗并无顾忌,终于露出神情疲惫,朝白马招招手,道:“过来,让义父仔细瞧瞧。”   白马把琴放好,跪坐到董晗身侧,让他把脑袋枕在自己大腿上,伸出白嫩的手指,为他揉按太阳穴,温言道:“您太操劳了,看着怪心疼的。”   “人,都有自个的命数。”董晗仰头望着白马,近了,才发现他唇红齿白,目如春水,白皙柔嫩的脸颊,透着少年人蓬勃如杂草一般的生命力,已过四旬的董晗,连连叹息,“从前种下的恶根,今日,怕是要结出恶果了。”   白马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。   当年,惠帝若非得到太傅谢瑛的力挺,几乎就要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。   然而,当真是力挺么?   在齐王与惠帝争斗最激烈的时刻,赵王趁乱勾结匈奴,意图谋害戍边良将,吞并赵氏父子手中的并州军,使他自己军事实力空前强盛。在赵氏父子带兵抗击匈奴的关键时刻,赵王上书先帝,先帝便钦定谢瑛作为巡查使,命其前往边关核查赵王上书是否属实。谢瑛忙于政斗党争,分身乏力,数日间匆匆来回洛京与玉门,在玉门关上远远眺望,不见匈奴铁骑,旋即启程离开,回禀武帝赵王所言属实。   此举,一是为了节省时间,速回洛京;二是为了拉拢赵王,让他支持惠帝。   谢瑛并非力挺,而是违背了天地良心,不顾及仁义道德,将自己的一切,全都压在了惠帝身上。   及至齐王重病不治,惠帝坐稳了太子位,投桃报李,惠帝梁衷、萧后还有他们的忠仆董晗,决计曾在谢瑛排除异己的道路上,奋力为他推波助澜。   眼下,帝后与谢瑛,在许多人的心中,说不得还处在同一条船上。   谢瑛树大根深,帝后轻易拿他没有办法;谢瑛的敌人,却又不敢相信帝后,不敢相信他们已在沉默中与谢瑛决裂,故而不会轻易站队。   因此,除了那些已经推出朝堂斗争的老臣,或者那些暂时退隐的在野贤臣,董晗找不到帮手了,尤其是拥有武力的帮手。   白马问:“主人的家仆,还是忠心的多。您不是早就想到了许多人么,如何?”   “从前虽受冷落与不公,他们对大周、对天子,却仍旧忠心耿耿,都是满口答应。此诚为,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。”董晗微微阖上双眼,摇头失笑,“然而,老骥伏枥,能有什么作为?一群老弱文官,办不成事儿。”他说到此处,忽然发现,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没有使用暗喻,双眼张开一道缝隙,精光流转,打量着白马,“你若向外透露半句,莫怪义父心狠手辣。”   白马肃容道:“自然。”   董晗叹息道:“我收了那么多儿子,可共富贵,却不可同患难。接连两日,一无所获,那些人对我避之不及,有些人甚至反过身来,还要倒打一耙。一帮废物,狼心狗肺!”   白马见状立即俯跪在地,劝道:“义父息怒!莫要气坏了身子。”你都这样了还生气,就不怕一个不小心,把自己气得吐血三升,嘎嘣一下没了么?白马一面腹诽,一面努力挤出两滴眼泪,道:“白马对义父忠心耿耿,日月可鉴。我有一法,或许真能为您解忧。”   “你?”董晗摇头轻笑,抬手把白马从地上扶起,“怎的就被吓哭了?义父知道,你是个善良的孩子,莫哭。”   白马扯起袖子抹眼睛,两个眼眶红通通的,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,“白马想为义父解除烦忧,日思夜想,想得饭都吃不下,绝不会像别人一样,无论您身在何种处境,我都记得您的恩情。”   许是年纪大了,董晗看见白马的可怜模样,不禁为之动容,摸着他的脑袋,劝道:“莫哭,说说你的办法,聊胜于无。”   董晗果然从未真心看得起自己,白马心中苦笑。   他试着抬头,眼眶微微泛红,一对灰绿鹿眼甚是清澈,很能令人卸下防备,道:“义父,我在楼中卖艺,日日看人脸色过生活,十分害怕贵人们生气动怒,是被打怕了。”   董晗拍了拍他的脑袋,示意他继续说。   “就说我时常犯错,受掌事们责罚的事吧。”白马眼珠子转悠着,笑问:“义父您想想,若我不想受罚,是要与谁处好关系?”   董晗不知白马卖的什么关子,只是看见他破涕为笑,便觉得自己心情也舒展了,答道:“自然是操着你们生杀大权的楼主,可乔美人怎是你能接近的?那便退而求其次,摆平那些个掌事老鸨。”   白马摇头,道:“掌事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人,谁有钱听谁的。故而,他们早就被花魁头牌们拉拢了,我钻不到空子。”   董晗一听就懂,他是在借身边事,类比自己所遇到的困境,登时来了兴致,鼓励道:“往下说。”   白马续道:“于是我便想着,楼中规矩甚繁,谁都有犯错必须受罚的时候,若是赏罚不明,那么大个地方总会乱套。我们挨打时,鞭子是拿在打手武夫的手上,我们受欺负时,也是打手去出头。他们地位不高,头牌自然不放在眼里,而我只要稍稍给点好处,受罚时,那鞭子就是打得最轻的。”   董晗眼睛亮了起来:“你个机灵鬼!”   白马的话已经说得不能再明白,董晗闻言会意。   整个朝堂中的达官显贵,都被谢瑛、赵王等人,用官位、财富、名望收买,他们被人收买惯了,不是早已站队,便是成了一丛丛墙头草。   大周开国不久,还沿袭着建国初的惯例,天子总览兵权,而具体的掌兵带兵之权,被分给了天子的诸位兄弟。眼下,诸位藩王当中,兵力最为强盛的,乃是赵王梁伦。   然而,赵王一来忌惮谢瑛,二来强不过惠帝的诸多兄弟联手——藩王禁止带兵入京,若有一人犯禁,必会被其余诸人联合讨伐。   可是,谢瑛虽在京城势大,却又不能执掌兵权,府中只有数百私兵,不成气候。   就如同楼中,执掌着一条刑罚长鞭的,乃是打手武夫。整个洛阳城中,真正控制着京城安危的,是最不起眼的禁军!   董晗从未预料到,白马竟能想通此节,登时对他刮目相看,道:“你比义父知道的,还有聪明百倍。你既说了这话,怕是知道我要在禁军中,挑几个信得过的人。而你,早有人选?”   “白马是卑贱之人。”白马一面说着自污的话,一面在心里向自己和父母的在天之灵解释着:我可不卑贱。而后,他努力憋了口气,将自己弄得面颊泛红,道:“只是、只是……我……”   少年人红着脸,支支吾吾的,必定是陷入了爱恋。   董晗再明白不过,笑道:“你说就是,义父不是不开明的人。咱们这样的人,能找个归宿,也是不容易。”   白马重重点头,道:“大人、大人很喜欢我,时常与我说些心里话。他近日来也很烦忧,与您是同样的。我知道您时间宝贵,我便自作主张,今日将他约了过来,只不过他不知道您也来了,此刻还在其他厢房中傻等呢。”   话不说破,董晗已经明白,道:“你让他过来罢。”   白马前去通传,孟殊时很快便至。   孟殊时目不斜视,走入厢房,礼数周全,坐在董晗对面,见董晗枕在白马腿上,微微皱了皱眉,可也没说什么。   董晗看人细致入微,仔仔细细打量孟殊时,问:“我见过你,你是禁军,李峯?”他明知故问,是想要试探对方的深浅。   孟殊时面不改色,从容应对:“回大人,下官与李峯同为殿中中郎,各掌管殿中虎贲五百人,俱是出生入死的兄弟。只是下官出身行伍,惯常全心护卫殿中安全,不曾与大人有过照面。”   董晗点头,似乎有些满意,又问:“出生入死?很好,那你便说说,如何出生入死。”   孟殊时:“下官年少时,曾跟随冯飒老将军习武,也是少室山的俗家弟子。”   董晗眼前一亮,叹道:“少室山?天下武学,尽出鱼山,少室山中多豪杰,名动江湖的中原武林第一人,岑非鱼,便是少室山的弟子。”   孟殊时点点头,将从军经历简略说了一遍,只略去其中曲折,“大丈夫志在四方,跟随赵王自然前途无量,但下官想要靠自己打拼,为国尽忠。”   董晗:“尔等职轻任重,是不可或缺的。”   白马看了董晗一眼,知道他是看上了孟殊时,想与他进行秘密谈话,便自觉离开,道:“义父怕是饿了,我去弄点小食过来。”行经孟殊时身侧,低头与他笑了笑,孟殊时则回以微笑,董晗都看在眼里。   白马阖上门,嘱咐外头待命与侍候的侍卫杂役们,未经传唤不可入内打扰,继而下楼,向着后厨走去。   他高高兴兴地着人弄了数盘点心小食,嘱咐不可过甜,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,双手端着东西慢慢走回去,心道这两人密谋大事,时间不会很短。   当白马再次回到主楼背后,遥遥望向那个透着橘色灯火的厢房窗户,却见一个朱红的身影,懒洋洋贴在窗边——嗑瓜子!   他吓得差点摔坏手里的东西,压着嗓子喊了句:“二爷,你干什么呢?君子不听人墙角!”   二爷罕见地没有立即冲到白马跟前,而是竖起食指,贴在唇边,对他晃了晃,做了几个口型:待会儿疼你。   说话间,瓜子壳儿顺风飘来,刚好落到一块酥糖上头。   白马连忙用指头去刨那瓜子壳,却又不小心把糖刮花了,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抓起酥糖,自己吃掉。   二爷乐不可支,把手里的瓜子壳一股脑撒下去,气得白马一溜烟跑了个没影。白马总算是明白了,为何冯掌事先前会轻易离开,原来,他们方才的话,都被二爷蹲在窗外听了去。   笃,笃,笃。   白马轻叩门扉,道:“义父,我回来了,在门外听命。”他的声音十分温柔,话未落音,便将自己激起一身鸡皮疙瘩,轻轻倒吸凉气。   哗啦——   门被推开,孟殊时接过白马手中的木盘,嘴角含笑,压低声音对他说:“你的嘴。”   白马想着二爷在外偷听,若是让孟殊时帮自己擦嘴,总有种诡异的感觉。他打了个激灵,连忙伸手,将自己唇边沾着的食物碎屑抹掉。   孟殊时却还是不动,抬手至他头顶,拈起两片瓜子壳。   董晗格外高兴,整个人都容光焕发,让白马与孟殊时同坐在自己对面,问:“柘析白马,是你的胡族名字?”   “是。”白马忙着帮两人煮茶,低着头,“羯人爱马,白马寓意着光明吉祥,父亲希望我能如白马般茁壮成长。只可惜,他去得早,不能看见我长大。”   实则,白马在被唤作雪奴前,几乎从未注意过自己的名字,更不知父亲为何如此替他起名,此时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。   孟殊时抬手伸到白马手边,犹豫片刻,又缩了回去,微微低头,望向白马,道:“羯族早在魏武帝时,便已归附大汉,行礼仪、受教化,在华夏十二州内,繁衍生息。‘白马’二字,应当出自陈思王的《白马篇》,你父亲大概是希望你能为平定边塞战乱出力,还百姓以安宁。”   白马不读书、不识字,还是头次知道,自己的名字竟有如此高深的寓意,心中五味杂陈,道:“被你这么一说,我倒不好意思了。”   董晗笑道:“实是极好的寓意,今日看来,你并未辜负他的厚望。”   当真未曾辜负么?白马不敢回答这问题。   他与董、孟两人说了会子话,恭恭敬敬将董晗送走。   而后,他便与孟殊时四目相对,又绕到楼中的回廊中,吹着夜风,说了会儿悄悄话。   姓孟的与董晗谈话时,与现在判若两人,那不卑不亢的模样,很难让白马把他与跟自己独处时的大龄愣头青对上号。   孟殊时对白马知无不言,“董大人让我明日便启程去豫州。”   白马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,“去找……‘叔父’?”   赵王是惠帝的叔叔,封地就在豫州,他封地广大,兵力强盛,曾一度与谢瑛争权。直至先帝驾崩,命赵王与谢瑛共同辅政,怎料谢瑛“借走”托孤遗诏,赵王当不成辅政大臣,灰溜溜地连夜跑回封地去了。   他们竟想着要联络赵王!   这是想要让谢瑛与梁伦两个仇家相争,帝后一党,好隔山观虎斗。此招剑走偏锋,若顺利,便是两败俱伤;若不顺利,留下谁,都是后患无穷。   如此大胆毒计,惠帝不可能想出来,董晗想出来也不敢用,定然出自萧皇后。白马倒抽一口凉气,不知该说些什么,“很……很高明。”古来成大事者胆识非凡,萧后不怕引火烧身,果真是心计毒辣之人。   孟殊时叹了句:“高明?只怕到时会出乱子,我便成了千古罪人。”若是赵王冒天下之大不韪,起兵造反了,又该如何?   白马笑道:“你过去就是,董大人他们是笼中囚鸟,哪里知道豫州的事情。意思意思,应付交差,我时常如此敷衍那些匈奴人。”   孟殊时眸中尽是笑意,道:“你与我想到了一处,孟某不会做有害于国家的事情。唉,白马,往后,孟某不会让你再受苦。”   四下无人,白马也懒得假装,他故意避开孟殊时的话,不作回应,而是无奈地摇摇头,道:“赵王怕事惜命,他已经错失数次良机,若无十足把握,不会再回洛京。我觉得你还须先想好,想想别的什么人。”   想好什么?孟殊时自然清楚,道:“齐?”   齐王梁炅,封地物阜民丰,且手里掌握着兵权,人有贤名且年少气盛。   “你觉得他们两个,于‘夫人’而言有何分别?”白马由于天山剑客们围攻周望舒时,听到过只言片语,对齐王并无半分好感,且知道这代齐王与先代半点不同。   梁炅人在青州,却死死压着身在江南地界的淮南王梁允,还曾勾结塞外胡人,抢夺周望舒身上的东西,企图夺得楼兰秘宝中瑟明帝国的武器兵甲,狼子野心昭然若揭。   孟殊时是个出身行伍的武将,知道如何御敌,从不将心思放在朝堂的弯弯绕绕上头,这非是因其愚笨,只不过是不在意罢了。当他顺着白马的话去想,自然是考虑着:齐王与赵王俱是兵强马壮,而齐王更有贤名在外,于封地拱卫天子自然是极好,可入京便是引了比赵王更年富力强的一匹恶狼入室,萧后怎能不忌惮?   虽然是鸡同鸭讲,但他很快便明白白马所言非虚,道:“我会多留几个心眼。”   “我想我若是夫人,应当会喜欢那些热血冲动的少年人,既有武力,又不会生出异心。只是我地位卑微,对主人家的事情知之不深,希望多少能对你有些帮助。”白马不敢多言,他只能有意无意地引导姓孟的自己去想。   “多谢你,白马。”孟殊时说完这句,两个人便四目相对,呆愣愣站在荷花池边的假山中间,月落银辉,波光浮动,天地间如有水流。   他朝白马进了一步,“我,我想……”   白马向后退了一步,背靠在假山上,再无路可退。   孟殊时伸手按在假山上,把白马困在自己的两臂间,低头看他,把他的额发拨开,看他那异于常人的灰绿双眸,低声道:“我想亲你。”   他明日便要启程,要亲便让他亲?白马心里想着,脑袋却不禁左右摇晃,说着个“好”字,脸上的神情,却是毫不掩饰的抗拒。   最终,他见孟殊时也犹犹豫豫,索性将脖子一梗,大声道:“亲呗,我又不是女子,亲一口还能怀上孩子么?”   他心中忍不住感慨:若亲一口真能怀孕,那我跟二爷早就儿孙满堂了。   孟殊时贴了过去,与白马鼻尖相触,等了片刻,还是放开他,退了回去。   他从怀中取出个锦盒,道:“今晨走过街市,给你买了点小玩意。”   “多谢。”白马拆开盒子,是一条锦缎绞银丝的发带。他自幼长在关外,没那么多讲究,抓起头发胡乱捆起来,看着十分滑稽。   “我来吧。”孟殊时接过发带,让白马转过身去,看着他的背影,不知为何竟有片刻呆愣,再回过神来,即刻以指为梳,帮他把头发拢起,以发带缠住发尾,让他将头发披在背后。   白马背对着孟殊时,脸上的表情精彩异常——那湖心亭瓦顶上坐着个正在嗑瓜子的老流氓,天知道他到底带了多少瓜子!   孟殊时似乎有话想说,却不好开口:“白马,我是个追名逐利的俗人,今日承了此事,往后怕会有危险,不能常来看你。”   “我倒想有追逐名利的机遇,谁也不给我呢。”白马心思根本不在此处,随口应付他。   二爷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两人,拍干净双手,曲起两根食指,比作两个小人,小人相互贴着,磨来磨去。   更不要脸的是,他还用食指与拇指掐了个圆圈,伸出另一根手指,捅进去抽抽插插。   孟殊时犹豫再三,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,“然除名利而外,孟某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。”   白马朝着湖心比了个中指,骂了句“流氓”。   孟殊时紧张得不行,不敢置信,反问他: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无事,我送你出去罢。”白马连忙牵着孟殊时的手臂离开,“不用多想,人活在这世上惯常是先做事,到后来才明白其中道理。”   “好。”孟殊时回头张望,只看到湖面上数点涟漪。   可他心里总觉得,方才有什么地方,很不对头。 第41章 争风   办成了董晗的事情,作为解困的奖赏,白马拿到了数十两黄金。   他又托人将各色珠宝零碎,拿去换成真金白银,心道,从前一直寻不到两位阿姊,只怕是银钱不够,眼下我有钱了,办事的人定然更加上心。   他在寻亲一事上,重振信心,可面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大量财帛,却说不上有多么欣喜——他一日不脱离青山楼,一日不摆脱倡优的身份,命运生死,便都被握于他人掌中。   白马只觉得,自己也许能从此开始转运,期盼着从今往后,在生命中能少遇些风波。   未曾想,好运来去匆匆,他的期望,隔日便落空了。   春楼夜里吵闹,白马心事重重,难以入眠,脑海中翻来覆去,都是过往的画面:傍晚,匈奴人杀入云山;清晨,李夫人毒打自己;雪夜,周望舒救下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他;老麻葛说,千里之堤毁于蚁穴;悄无声息,羯人惨遭灭族;元辰节,馄饨摊上,他遇到了一个浑身酒气的疯癫和尚。还有,云山边集上,那口味道很不对劲的麦芽糖。   过往种种,越来越模糊,因为他总是在努力向前奔跑。   想着想着,他迷迷糊糊,终于入梦。   只是,白马晚上睡得既晚又沉,直至第二日午时,才被饿醒,强撑着疲乏睁开双眼,感觉一缕凉风穿堂而过,吹起他羽扇般的睫毛。白马使劲眨了眨眼,不经意间,抬眼一看,发现原本被钉死了的窗户,此刻却是大敞着。   不仅如此,窗扇还被人换上五颜六色的窗纸!   他目瞪口呆地打量自己的房间。   地上,铺着盘金丝镶银线的细羊毛毯,毛毯厚重柔软,布满精细织造的棕红太阳花,金银细线,星光点点。墙上,挂着玛瑙象牙玉璧雕。就连角落里的破水缸,也变成了两三尺高的红珊瑚树。   奇珍异宝,像是自己长了翅膀,趁夜飞入他的厢房。   再看自己身下,不知何时,被人换成了雕花的紫檀木大床。丝绸锦缎,作帘帐、作被单,就是铺盖和中衣这等私密物件,都在他毫不知情时,被人换成绫罗绸缎。   若非窗口一枝金楸檀,白马还以为自己被人丢进了皇宫。 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!   砰——!   大门被人撞开,两个壮汉抬着把紫檀木小躺椅,准备进屋。   “停停停!”二爷人未至、声先到,喊完三个“停”字,他猛然压低声音,嚷嚷起来:“我千叮万嘱,让你们把东西放在门口即可,爷又不是不给钱,你们非得抬到了地方,是个什么脾气?当心把我家小马儿吵醒了!他昨晚喝酒,睡得太晚,不晓得怜香惜玉吗?”   小……马儿?白马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,心想,这场面太过尴尬,自己不如继续装睡,莫让别人看了笑话。   杂役满头大汗,进退两难,硬着头皮,问:“爷,那您看,我们是放下,还是……退出来?”   二爷扒在门框上,将脑袋探进来张望,胡乱摆摆手,敷衍道:“我宝贝儿醒了,爷自个来,你们找老赵拿钱去。”   此人武功当真如此深厚?竟能从气息中,辨出我是睡是醒。白马心里咯噔一跳,再装不下去,不情不愿地睁开双眼。他对于自己的厢房,十万分的不习惯,面上仍保持着初醒来时的震惊神情,看二爷毫不费力地单手拎起一张大躺椅——那可是需要两个壮汉,才能勉强扛动的东西。   二爷径直走到西侧的窗边,先将躺椅放好,再铺上软垫。   白马实在无法理解,忍不住开口询问:“你,不,您这是做什么?”   二爷胡乱拍拍坐垫,自在地躺了上去,双手交叉垫在脑后,翘着二郎腿,感叹:“呜——舒坦!”   “二爷,这是我的厢房。”白马瞪大眼睛,双眸几乎要射出愤怒的绿光,心道,你闯进来就算了,还好意思躺着?还呜呜怪叫!实在太不要脸。   二爷伸手一摸衣襟,不知从何处摸来小银针一根,边掏耳朵边说:“爷自然知道此乃你的房间!故而,我才未着人将它搬走。”   他像是累了大半天,此刻懒洋洋地一躺,表情极为享受,解释道:“一来,青州有些远,爷知道你喜爱这个房间,不然为何住了三年,却不曾逃离?我原本想着,让人单独把它凿下来,一路抬着去青州。可是,毕竟是抬着个房间,虽个头并不算大,但毕竟是个包袱,无法朝发夕至,磨磨蹭蹭,我不喜欢!再者,你就躺在房间里,若是半道醒来,出去尿尿,被人多看几眼,爷不就亏大了?二来,这房间破旧,没有咱家里的好,我看,不必带回去啦。”   “您发得什么疯……不,您发得什么慈悲?”白马看二爷自说自话,直是欲哭无泪。他心道,我问的是房间的事吗?尿尿如何就能吃亏?呸!我就算是吃亏,跟你有分毫关系么?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?   “你这地儿太破,住着不舒服,爷喜欢你,自然要疼你。铺上地毯,若咱俩夜里激战正酣,突然从床上滚下,嘿!”二爷越说越起劲,面上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,“地上也不凉,咱们就继续干。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嫌破?嫌破就不要来,说得跟我让你来似的。白马一阵腹诽,骂完才发现不对劲,他被二爷搅得头昏脑涨,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到,这似乎不是房间破不破的问题。   二爷花言巧语一套套,白马越听,脸色越黑。   可是,看看自己的房间,再看看二爷满脸笑容,他的愤怒不知何时,已如烟云般消散,只觉得二爷总是如此奇怪——嘴上说着污言秽语,神情却自在坦然,做事虽十分激进甚至于无礼,可他的心,又好像赤子一般,没有污垢,叫人骂不出口。   他起身,对二爷行了个礼,恭敬道:“二爷美意,我心领了,多谢。然而,柘析白马虽身在此地,却从未将自己当作春楼中人。我会曲意逢迎,却不会假戏真做。无论如何,纵使身体残缺,我也并不是女子,多谢二爷错爱,白马对不住您。”   二爷吊儿郎当地听着,饶有兴致地打量白马。   少年刚过十六,身长已七尺有余,许是长得太快,略显瘦弱。他的皮肤上,几乎看不见汗毛,肤色极为白皙,当他沐浴着日光,会显出皮肤下的血管,仿佛能隐约看见鲜红的血液,在其中缓缓流动着。   那种白,不同于中原人的严密护养,是天然而成,未经修饰的,带着些远古的荒凉,像埋在天山里数万年的璞玉,甚至有那么点圣洁的意味。   看起来如此脆弱,却有着难以想象的顽强。   “我的眼瞎了么?”二爷嗤笑,朝白马勾了勾手指,“爷当然知道你是个带把儿的,如若不然,我还不稀罕呢。过来,过来!”   白马吃过一次亏,说什么也不愿过去,杵在原地,恭恭敬敬地说道:“您有事,吩咐就是。”   “你头上戴的是什么玩意儿?那东西也忒寒酸了,姓孟的送你你便收下?我给你的,比他给的好上千万倍!为何轮到我这儿,怜爱就变成了错爱?你跟他搂搂抱抱的时候,根本不是这样说的!”二爷鼻孔朝天,唇齿间透着股酸劲儿,全然一副打翻了醋坛子的模样,。   白马又好气,又好笑,道:“逢场作戏罢了,我不想敷衍您。”   “听话过来,还能吃了你?”二爷柔声道,说话间摊开右掌,对准白马,五指虚虚抓握。他做着动作,自己转念一想,嘿嘿笑了起来,道:“爷吃不了你,最多是把你日了,你也不算吃亏么。”   白马面色泛青,咬牙切齿道:“二爷,我才十五。”   二爷竖着食指,左右摇晃,拖长了声音,道:“你今年十六、开年十七,二爷会摸骨,休想骗我。”   白马先前就觉得奇怪,心道,他知道我的名姓,许是从树梢上挂着的生辰牌上看到,可他还知我年纪,这事我一直隐瞒着,连愣头青也不晓得,若非周望舒向他提起,还有谁能说与他。   平日里,周望舒会谈及我?   白马不及细想,见到二爷的动作,脑海中便浮现出老麻葛的模样,她隔空将自己抓回时,强大无形的内力,就如一张网,让白马无奈、无力,避无可避。   他连忙用双手挡在身前,退后躲避,极其防备,道:“不,您说就是。”   二爷干脆伸出两手,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比划,明明什么都还没做,却已把白马吓得左躲右闪。   他玩游戏似的,一通瞎胡闹,玩到后来,实在忍无可忍,收手、抚掌,发出一阵爆笑,叹道:“哈哈!瞧你那小模样儿,活像我会打雷放电似的。电芒钻进你心里,电得你小鹿乱撞。嗨,你这人,怎生得如此有趣?”   “若您无事,还请出……”白马几乎要崩溃了,那个“去”字还未说出口,二爷已随手扯起一条绸缎,他将真气灌注其中,缎子便如灵蛇游移,眨眼就缠住了白马的腰肢。   绉纱衣,宽袍大袖,颜色绿如碧波,缎带仅有掌宽,鹅黄明媚。   白马身无二两肉,腰腹被紧紧锁住。因常年练舞,浑身都是软的,突然被二爷扯过去,竟是双腿先跪到榻上,上半身朝后翻去,活生生地——下了个腰!   “嘶——”白马疼得嘶嘶吸气,趴在二爷胸膛上使劲喘。   二爷被他那模样吓住,立即松开缎子,关切道:“二爷给你摸摸,摸摸就好。”   “你松……!”白马紧咬下唇,努力压住心头怒火,暂时做小伏低,低声讨饶,“请二爷高抬贵手。”他心道,等练好了功夫,看老子不打死你!   “得了吧,你现在心里若不是想要打死我,我便不姓曹。”二爷的手,没有一刻是老实的,在白马腰腹上又掐又捏,带着股玩笑的意思,“我天,你如何生得这般软?”   “您自重。”   “已经很是克制了。你二爷见多识广,床上功夫知道两百多式,只可惜,不是人人都能体味。你看你,竟这柔若无骨,咱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日后、日后定是无边快活。”   “我日你二大爷!你放开我,下流!”白马彻底绷不住了,破口大骂。   “你怎能随意辱骂他人呢?”二爷玩性极重,甚至莫名其妙探出手指,去戳白马的肚子上的软肉,咋咋呼呼:“你可真有趣!软得我都不敢揉了,莫要任性乱动。”   “您是有身份地位的大人物,不可如此轻佻……”白马被二爷捏住痒痒肉,想笑不敢笑,努力憋着一口气。   可怜他最终还是没能忍住,突然发出一阵爆笑,如同离水的鱼一般跳来跳去,笑骂:“哈哈哈哈!哎!你快松手!别闹!你个臭流氓!放开我!哈哈哈哈!”   白马被挠得又哭又笑,心中那些杂乱的想法,忽如烟云随风消散。他也不再顾虑,反手去挠二爷。   两人短兵相接,你来我往,不觉已过一刻。   “你是三岁小孩儿么?”白马气喘吁吁,他的动作并不慢,但几乎没能接触到二爷的腰。胡闹过后,他终于意识到两人身份上的差距,决定及早放弃,“哈!别闹了!”   二爷突然拽住白马的脚踝,将他的袜子摘掉,捉住他的脚踝,用绸缎上头的碎须,搔他脚底心,“说,服不服?要不要让二爷疼?”   “不服!你放、放开我!”白马笑得眼角飙泪,一会儿捂着肚子,一会儿将二爷的肚子当枕头捶,“我天!怎么、哈哈哈怎么、怎么会有你这样奇怪的人!”   二爷突然停下动作,把手放在白马胯间捏了捏,懒洋洋道:“看来,我将你伺候得很舒服么?”   白马未有所觉,整个人都窝在二爷怀里,脑袋正磕在他肩头。此时,突然冷静下来,才发现自己胯间的感觉极怪异,那处微微发热,略有些肿胀,像个……像个去了皮的软香蕉。   他自然知道,自己是起了反应。   他被去势时年纪小、做得不干净,五六年后两侧的囊袋逐渐鼓胀。冯掌事也说过,他也许还能人事,只不过仅有的几次被迫受调教,他都觉得痛苦大过欢乐,那话儿毫无反应。   不想,自己在二爷手中,连着两次如此狼狈,白马心头怒火高涨:一则,是以自己的残缺示人,他内心不可谓羞愤。二则,是想起前几日听墙角时,二爷所说的话,觉得这人说话真真假假,做事颠三倒四,不知能不能相信,不敢轻易相信,似乎白瞎了自己的感动。   白马害怕,怕自己喜欢上二爷,结果,对方不过是玩玩而已。   “你欺人太甚!”白马暴起,劈掌直击二爷面门。   “我?”后者满脸疑惑,随手化开少年的攻击,“咱们玩得好好的,你怎么说打人就打人。”   “花言巧语!”白马见过太多人沉溺情欲中的丑态,再看他那漫不经心的模样,更觉受到侮辱。   “再说,我也不是有心的,爷什么大风大浪未见过,怎会打你这身无二两肉的小鸭子的主意?别打了,乖。”   “不打我主意?那四次三番调戏,都是你酒后梦游不成。”   “那是爷喜欢你,想要追求你。发乎情,止乎礼,何错之有?”   可怜白马心思重,几次三番被二爷带入这荒唐的窘境,心中羞愧大于愤怒。他闻言,有些不知所措,被二爷带得如同小孩吵架般回了句:“那也不行!就是、就是不行!”   “为何不行?”二爷还来劲了。   白马被气得既忘了要在贵人面前做小伏低,更忘了为自己隐藏武功,骂道:“我对你恭恭敬敬,你却对我言语戏弄、百般欺侮!”   二爷一脸懵逼,反问:“我喜欢你还来不及,何曾有过欺侮?天理人欲,如何就成了恶心的事?小东西,我看你是害羞了。”   拳脚相交,噼噼啪啪地响。   “咱有病及早治,不要讳疾忌医。你打得我好疼,轻点儿。”   “讳你爷爷的!”   白马的武功没有招式,都是在别人交战中惊鸿一瞥,靠着日积月累学来的。东一拳、西一脚,竟能严丝合缝地接上,可见除了记忆,他是真的下过苦心。   “八卦游身拳、落叶追风掌、劈挂、小天星……”二爷惊异极了,将白马的武功套路一一点出,感叹:“我说,你是练武呢还是吃卤煮,竟没有练岔气?”   “只要能打死你就行!”白马身体柔韧灵活,虽处境艰难,但未有一日懈怠,练武极为勤勉,连串速攻使出,端的是快如疾风骤雨。   二爷的内劲霸道,招式大开大合,跟白马缠斗,就如同逗弄小孩般简单,令人看不出什么套路。   他是单手对敌,另一只手还死死捏着白马的腰不放,活像小童在田间捉住了一条泥鳅,高兴得不得了,“哎呦!别打了别打了!你的手不疼,我的手都青了!你要给我揉揉。”   白马打红了眼,骂道:“你把我扔在山洞里!穴道过了第二日也未曾解开!你、你就是将我视为草芥,肆意玩弄轻易践踏。喜欢?见鬼去!”   “你听我……”二爷面上本带着笑,可抬头望见白马眼中泪光,忽然就停下不动,“是,那是我的错。”   白马未想过,二爷也有老实认错的时候,可自己总伤不到他,现在一掌劈下,是蕴足了所能用的全部内劲。   “唔——!”   二爷一挺胸膛,硬生生地接住此掌,当即喷出一口鲜血。   白马目瞪口呆,骂:“蠢货!你不知道躲?”他的手虽软,可掌风雄浑,自己都觉得疼麻不止,对方没有丝毫防备,纵使武功高强,毕竟还是肉体凡胎,如何承受得了?   二爷鲜血沾衣,向后躺倒,脑袋磕在窗框上,又吐了一口血。   他双眼半睁半闭,有气无力,道:“你……要打,我怎会……退避。”   他人高马大,斜斜地靠着,仰头望向白马,眉眼带笑,神色极为温柔,“高兴……了?”   二爷抓住白马的手,摁在自己胸口,虚弱地笑着说:“若还不解气,你再打我几下。为讨你欢心,曹某打不还手,骂不还口。”   “轻浮!”白马将手扯回,别过脸去,半晌才转回来,气呼呼道:“你脑子里头,都是浆糊么?”   二爷的眸子就像夜空明星,看着对方,就如同世上只有他一人,简直是再宠溺也没有了,“那夜我喝多了,将你错认成天山双刀客,故而下手失了轻重。先前虽解释过,可错了就是错了,你要打要骂,我都只能受着。”   “你早说就是,为何要挨这一下?”白马心里五味杂陈,平日待客游刃有余,不知为何对上这人,就乱了方寸。   “我那事做得不对,差点将你害死。我没法求你原谅,只求你不要恨我。行么?小马儿。”二爷的手掌很大,指节刚劲。他伸手,食指微曲,带着薄茧的指腹,轻轻擦过白马尚显稚嫩的脸颊,他的轮廓,鲜嫩欲滴的唇珠。   最终,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。   “我待你好,不是求你原谅。”   “那是为何?”   “我……”二爷说着话,气息越来越弱,大口大口开始喘气,太阳穴上青筋暴起,面色白得可怕,“以后,再,不能……说……”   “那天晚上是我自己假扮阿九吓唬你,骗过你不过是因为我扮得太像了。柘析白马不是斤斤计较、是非不分的人,我、我从未记恨你!二爷!二爷你不要死!”白马抓住二爷的手使劲摇,被对方带着趴倒在小榻上。   二爷用手掌覆着白马的后脑,温热传了过去,道:“这几日,我时常躲在那边看你,你总趴在窗上看什么?我想着添个躺椅,你能舒服些。”   “我……我想回家。”白马看着外头的街道,人来人往,稚童跌倒在地哇哇大哭,他的父亲也是如此,用手掌覆在他的后脑。   二爷在白马耳边轻轻地落下一吻,柔声道:“曹某喜欢你。”   白马脑袋里有什么东西“嗡”地一响,亲手杀人的恐惧与突如其来的悸动,混合成一种莫名的情愫,竟自己把自己给逼哭了,眼泪啪嗒啪嗒,落到二爷脸上。   他哭到动情处,几乎整个人趴在二爷身上,嗫嚅道:“我不是有意的,你别死!”   “常在……河边走,哪有……不……湿鞋,咳、咳咳!”二爷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,抓着白马的手:“求你,亲我一下。”   英挺的九尺男儿,面无血色,憨笑着摇着自己的手,就像一头因贪恋蜂蜜而被蛰得满头包的大笨熊。   看二爷此番模样,白马不知为何,只觉自己的心都要掉出来了。   他毫不犹豫地俯身贴近,亲上二爷的唇。   春光正好、天光大亮,二爷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,双眼忽然瞪得滚圆,瞳孔几乎缩成一道线。   白马柔软的双唇,融化在他的嘴里,如流动的温水。他那琥珀般的眼眸,醉意全消,多少经年往事历历浮现,又忽而消散。他心中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,在这瞬间,被少年的两片薄唇度来的温柔,给填满了。   “再、再来一下?宝贝儿,你可真甜。”   “!”   白马再抬头,二爷已是面色红润,哪有半点被打的印记?他当即知道,自己铁定是又被骗了,“滚!滚滚滚滚滚滚!老流氓!”   “别气别气,我遇到你才枯木逢春老树开花!竟然起死回生啦!哎哟别打别打!好疼!”二爷抱头鼠窜,直接由窗户眼儿钻出去,从二楼飞身而下,跳到热闹的街市。   他低头一看,自己腰带松垮、衣衫半挂、左脚穿鞋右脚穿袜,模样无比滑稽,嘿嘿一笑,回头高喊:“记住了!小马儿,不可让别的男人亲你,想想也不行!不可随意收人的东西,想要什么只管找二爷要!我爱你!”   二爷啐了一口唾沫,把被自己咬破的舌尖在牙齿上刮了刮,虽然自己咬破自己的舌头,是十分疼的,然而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:可他妈值当!   他翘起一只脚,朝楼上大喊:“宝贝儿我的鞋还在你床边!”   啪!   白马气急败坏,拾起落在地上的皂靴,猛力掷出。   他关上窗户,背靠躺椅直喘气。   椅子上,还留着二爷的余温,白马逼着自己,控制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,就是不让它流出来。   他实在想不明白,为何一个大男人,会为了另一个男人争风吃醋?   难不成洛京的汉人都有毛病!   二爷则丝毫不顾他人的目光,在大街上泰然自若地佝偻着穿靴。   背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——   “二哥,你若真心喜欢他,便不要总去逗弄他。”周望舒眉头微蹙,怕是知道自己这单薄的劝告,对于这剃头挑子而言,没有任何作用。   “此间乐趣,道长不明白。”果然,二爷还饶有兴致地望着白马厢房上,那扇闭得紧紧的窗户,自言自语地念叨着:“上回看见董老狗,老子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,可未料还真让他给做成了。董老狗搭上那姓孟的,跟咱们的计划差不多,聪明,有趣!将他卖给我呗,小云。”   白衣剑客一矮身,似乎是崴了一脚。   为了掩饰,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,边走边说:“有正事,四弟来信,上次你去总舵看过回来后,梁炅又派人去过,设计伤了老陈他们,威逼周大人将淮扬水路东北线送与他。”   他想了想,片刻后回头,道:“白马不是货品。”   二爷不高兴了,双手抱胸道:“哼!那姓梁的也不是我四弟。”说话间,他肚子骨碌碌响个不停,牵着周望舒,也不管人愿不愿意,将他拉到一处尘土飞扬的路边摊,给两人分别点了两碗牛肉面。   淮南王梁允与周望舒是结义兄弟,可二爷不喜欢这人。   “你一向识人不明,从前在齐王府,给梁炅当谋士,眼下却被他打得落花流水,半点不顾念旧情。”他从周望舒碗里夹了片牛肉,道:“天家没有人情,那些个王子王孙没一个好东西。我不喜欢梁允,我跟你说,这小子是个阴肚子,娘儿们似的小心眼,指不定哪天便把你卖了。”   周望舒掐着太阳穴,道:“白马的事,我不与你计较,可江南那边,你须得过去看看。我留在洛京,谢贼死期将至,不可有任何差池。”   二爷摇头晃脑,“什么周大人周大人的,周邘是你二哥,你已不是三岁小儿,莫要事事都听乔姐的。”   周望舒皱眉,“乔姐是我娘。”   二爷似乎对周望舒的家事颇有微词,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,不好多说什么,故而只是趁着乔姐看不见的时候,明里暗里,引着周望舒做些什么,“爷是看小马儿比你强多了,你不让他跟你一道,人家便知道自己去做。”   周望舒:“他不听劝,容易孤注一掷。练功如此,行事亦如此。”   “男人便要有男人的样子。”二爷摇头失笑,一口气将面汤全都喝光,啪地把一锭金子拍在桌上,“店家!收钱!弟,我这就去了,帮我照顾好他。”   二爷走到路上,见货郎挑着扁担,叫卖糖人儿,便坏笑着,让人照着自己捏了个大大的糖人儿,兴高采烈地举了一路,屁颠颠儿跳到白马窗边。   他将内劲蕴于指尖,轻轻一插上,串起糖人的小木棍,轻而易举地被刺入了砖石中。   二爷轻叩窗扉,立马闪身离去。   白马打开窗户,只看到个浓眉大眼、模样滑稽的朱衣小人儿。   他自然知道,除了二爷,再没人会如此幼稚地捣鬼,只可惜糖人儿香甜,他实在忍不住。   白马探头探脑,把糖人拿进来,两口就把“二爷”的脑袋给咬了下来。   然而,当他吃完了肚子,小脸蹭地一下涨得通红,嘎吱嘎吱地胡乱咀嚼一通,把剩下的部分给摔碎了。   等到第二日,白马气呼呼地跑去找二爷,却突然发现他不见了。   谁也不知二爷的行踪。   周望舒不再出现,窗户也再没人敲响。   冯掌事又来叨叨着逼自己出去跳舞陪客。   再过几日,白马劝自己面对实情:所有人都走了,不会为他停留。   就好似,大梦一场,再睁眼,了无痕迹。   再过几日,他也没有时间悲春伤秋,因为,京城来了太多人,他又要开始算计了。 第二卷 宫廷血海 第42章 风雨   泰熙三年六月,两封书信,传遍洛阳城。   发信人,是刚刚被罢官的太子太保,谢珧。   回信人,是尚书左丞,孙真。   谢珧,乃是老国丈、太傅谢瑛亲弟,自出仕以来,一路平步青云,既身居要职,又是皇亲国戚,眼下谢瑛把持朝政,谢珧的前途不可谓不光明。   然而,他的目光比他大哥,长远数百倍。   谢珧深知,同为托孤重臣,谢瑛的胆识谋略,不及外戚霍光,谢瑛才华人品,更无法与周公相提并论。惠帝即位以来,谢瑛打压宗室,滥用外戚,大肆封赏朝臣,急迫地党同伐异,可他无才无德,如何能够长久?   先帝在世时,谢珧曾秘密上书天子,书云:“历观古今,一族二后,未尝以全,而受覆宗之祸。[注]”   一族二后,最多能够从中窥见,此一宗族争权夺利的野心极重,红颜从来不是祸水,不过是托词而已;实则,谢珧以自己对大哥的了解,早早地预见了将来的祸事,覆宗之祸才是他真正的忧心所在。   为给自己留一条后路,谢珧与先帝打了个赌,将此书信,藏于家族宗庙的石函中,如若应验,便请免除自身的祸患,帝允之。   此后,谢瑛看谢珧,便是万般的不顺眼,数次将他降职,最终废黜。   世间有小人,便也有贤臣。   时任尚书左丞孙真,为人刚直,屡次上书劝诫谢瑛,提醒其谨守为人臣子的本分,劝其将手中权力交还惠帝,退居幕后出谋划策。   谢瑛气量狭小,读罢书信,立即焚毁,决定将孙真外放。还是谢珧连夜赶到谢瑛府邸,苦苦劝说,才令他作罢。   谢珧很是欣赏孙真,为此,给孙真写了一封短信,书云:“生子痴,了官事,官事未易了也。了事正作痴,复为快耳!左丞总司天台,维正八坐,此未易居。[注]”意思是,孙真官居要职,不可事事认真计较,不如效仿那些愚痴儿,睁一只眼、闭一只眼,方可免受是非侵扰。   此信,道出了大多数洛阳京官的心声——水至清则无鱼,为官从政,要懂得和稀泥。   然而,孙真不是寻常人,他的脾气太过刚直,读过书信后,立即提笔,回了一封,书云:“逆畏以直致祸,此由心不直正,欲以苟且为明哲耳!安有空空为忠益,而当见疾乎![注]”   孙真寥寥数语,尖锐地指责了官场怪相:一来,担心因直言劝谏而招来灾祸者,不过是心术不正,为了明哲保身。二来,行端坐正,所谏有理,是一片赤诚热心,忠言虽逆耳,却不至于受人仇视。   书成,孙真将两封书信贴在自家门口,供人阅览,让世人自行分辨孰对孰错。   可惜,孙真的愿望落空了。   整个六月,洛阳城的大街小巷里,都流传着这样的歌谣:“生子痴,了官事。官事未易了,了事正作痴。[注]”   反倒是孙真自己的回信,如泥牛入海,连个水花都未砸出来。此时他才明白,原来盛世之中,自己才是特立独行的少数人。   民风如此,上行下效,朝堂可想而知。   歌谣声声,在繁华洛阳城的大街小巷中响起,仿佛静谧天空中,无声汹涌翻滚的雷雨云,深深藏着不安。   所有人都预感到,将有大事发生。   时局不明朗,人不敢妄动,朝廷动荡前途晦暗,沉湎于声色犬马以避世躲祸的人,便更多了。   咯噔,咯噔。   二更天,铜驼街上仍有马车前行,宫城中士大夫府邸夜夜笙歌,青山如是楼的倡优们变成抢手货。华贵的马车摇摇晃晃,穿过五光十色的朱楼碧瓦,赶赴一场再一场夜宴。   “那是什么地方?”白马把脑袋探出车窗,绿眼睛里映出华贵豪宅,流光溢彩的。然而,一路走来,唯独见两户家,没有灯火,“像是个苜蓿园,宫城里也有人养猪?”   苜蓿是猪食,白马不懂士大夫们吃饱喝足后,闲来无事在家劳作的快乐,惊讶于宫城中竟有人养猪。   临江仙翻了个白眼,道:“那是国子祭酒曹跃渊的旧宅,他三番五次上书直言,先被贬为护乌桓校尉,后又触怒先帝,遭到被废黜,在家中种草养猪以自娱。”   白马疑惑,问:“他可真有意思,可他不是早就死了么?”   临江仙压低声音,道:“都说曹祭酒才高八斗,先帝爱惜人才,废黜他,是为了保住他,避免其以直致祸,想等风头过后,再行启用。只可惜,曹祭酒随他父亲陈思王的脾气。”   “陈思王,是前朝那个陈思王?”白马更疑惑了,那可是“天下才有一石,曹子建独占八斗”的陈王曹植,他一直以为这样的风流人物如神仙下凡,是没有七情六欲和儿女的。   姓曹的人,都是如此么?白马脑中浮现出二爷的面容,只觉得曹祭酒的所作所为,与二爷的风格实在很像。为何又想起他来?   日日得见,十分烦人;忽然消失,却总是想起。   白马也弄不懂自己,苦笑着摇头,感慨:“怪不得,他会如此意气用事。我听人说,当年储位未定,先帝有心传位于惠帝,曹祭酒指着龙椅,向先帝感叹:此位可惜,百姓何辜!众人皆醉,他独能醒,很是令人敬佩。”   “世上还能有几个陈思王?正是魏国陈王,曹植曹子建。”临江仙莫名其妙地看了白马一眼,继续说道:“原初七年,叛将赵氏父子业已伏诛,司空卫明主持两千石草,调查赵氏父子谋反案。卫明虽非外戚、亦非宗室,可他是太子太傅,哪里愿意在那个立储的关键时刻,平白惹祸上身?他未曾调查多久,便草草结案,以谋反定罪,令赵家满门抄斩、夷三族。”   “卫明,还活着么?”白马听得头皮发麻,背上冷汗直流,他的声音冰冷。   “早都死成灰了。”临江仙以为他在暗讽祸害遗千年,也不在意,继续说:“当时,司隶校尉周瑾,同样因上书劝谏,被贬为御史中丞。他因不服此案判决,上书弹劾卫明,要求彻查案件。可惜,人算不如天算,适逢荆州突发暴 乱,周瑾从前曾在荆州为官,被任为建威将军,前往平叛,而后战死沙场了。”   荆州,荆州。   白马莫名地,忽然想起了周望舒的银薰球,他记得周望舒曾经说过:“银薰球,是家母亲手所制。荆州的山梅花,她每年六月都去山中采撷。”   马车咯噔一下,车轮卡在地上一个小坑中,车夫嗨哟一声喊,拉动车轮再次向前滚动。   白马被打断思路,回过神来,唏嘘不已,道:“周将军是个好人。”太过华丽的形容,他用不出来,只觉得周瑾很好,“可是,这跟曹跃渊家中的苜蓿,有何干系?难不成死人都飞到他家里,帮他种田么?”   临江仙被他逗得哈哈大笑,道:“曹跃渊为周瑾的事情,上书痛斥先帝昏庸,欲为赵、周二人平反。坊间传言,曹祭酒曾直言得罪了国丈谢瑛,又明指赵、周二人的死,是谢瑛与赵王狼狈为奸所为。故而,先帝病重之际,他被谢瑛进谗言,定下诬罔罪名,满门抄斩了。”   听到此处,白马不可能不明白,点点头,道:“只怕是先帝觉得周、曹等人,都是齐王党,本就想要打压他们。然而,病中昏聩,不小心听了奸人的谗言,玩脱了,把两个忠臣都弄死。病愈后,他才幡然醒悟,为曹祭酒保留着府邸,警醒自己,警醒后人。”   临江仙闭目养神,道:“你倒是见一知十,当时的情形,只怕是比现在精彩百倍,可是真相到底如何,已经无人可知。”   “仙儿姐姐厉害,你知道的可真多。为何坊间传言那么多?”白马勾起嘴角,发出一阵笑声,仿佛云淡风轻,只是听了一段朝堂秘事,可他的眼中,却没有笑意。   临江仙笑道: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对了,听闻近来,你得了一笔赏钱,又拿去托人找你姐姐了?”   白马轻叹:“可惜我没什么门路。”   临江仙沉默一阵,突然说:“回头你拿些钱给我,我帮你找人办事。”   白马十分激动:“找什么人?”   临江仙:“怀沙,你应当听过。”   白马不解,道:“听过,乃是一江湖帮派,势力不小,主要在南边,专做杀人越货的勾当。”   临江仙捂嘴轻笑,摇头,“怀沙里有青山舫,养刺客收钱杀人;有如是观,专为人探听消息、出谋划策。姐姐认得里头的人,比寻常的三教九流有用。”   “好,不知如何谢你了,姐。”   白马的眼神远远地扫过第二间无灯的府邸,宅子与苜蓿园紧紧挨着,问:“那还有一间,想必你也知道。我瞧着牌匾似乎还在,只可惜我不认识字。”   临江仙:“那是赵府,赵铎、曹跃渊和周瑾,乃是结义兄弟。周瑾是江南人,吴国旧臣,家在江南,在丹阳。赵铎是本地人,曹魏旧臣,他自幼与曹跃渊相识,大周开国后,两家都做了周臣,府邸紧紧挨着。”   “赵……府?”   白马不再言语,当即抻长脖子,使劲向后望去。可惜,两人说话间,马车已经驶出太远。   身后,只有璀璨灯火,辉煌楼阁,家家户户穿来靡靡乐音,什么都看不见了。   白马长啸一声,引得临江仙侧目注视,他也没法在意了——那个荒草满地的园子,是他从未见过的、真正的家啊!   ※   六月九日,夜。   豫州,许昌县,赵王梁伦府邸。   夜雨连绵,细润无声,两朝旧都许昌,屡次经历战火,是汉朝亡国的地方,也是曹魏筑基起家的地方。   地面上积聚的雨水,亮如松油,反映出淡黄的月色,与千万家橙红的火光,如同流动的火水,令历史沉郁的气息蒸腾而起。   漆黑的积水上,光影疾速闪动!   黑衣人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间疾跑,斗笠边缘甩出雨水,如同千万缕银线,脚底踏起朵朵水花,一如银莲花开花谢。   接近赵王府邸时,他突然闪身,隐入黑暗中,整张脸都被笼在斗笠下的阴影中,只现出锐利如鹰隼的双眼。   吱呀——   赵王府的大门打开,主薄宋琳亲自将访客送至门口,道:“桓公子慢走,下官代王爷再次谢过。”   桓公子着青衣,雨夜视线模糊,黑衣人一把抹去眉睫上的水珠,仍旧看不清他的面貌,只听桓公子说:“大人客气,莫要再送,都是应该的。”他的声音很冷,带着一股令人不愉的寒气,像毒蛇。   桓公子从怀中取出一本旧书,道:“我多年来四处游历,遍访名山大川,机缘巧合,得了本据传是张天师亲笔抄录的《太清金液神丹经》,今日,便将它赠予有缘人。”   “使不得使不得!”宋琳两眼放光,嘴上却推辞不受,反反复复念叨着“正一天师”,无疑是个天师道的信徒。   天师道,又称“五斗米道”,乃是正一天师张道陵所创。周朝民风奢靡,人浮于事,吃寒食散,追逐虚幻缥缈的快乐,佛道都很盛行。其中,教众最多、势力最大的,就是天师道。   桓公子直接把东西塞进宋琳怀中,道:“宝剑赠英雄,还望大人多在王爷面前进言,与齐王殿下同仇敌忾,共谋大事。”   原来是齐王的人。   “那是自然。”宋琳不再推辞,目送桓公子策马离去。   黑衣人在雨中静候数个时辰,直至夜深人静,才悄悄走到赵王府的屋檐下,振衣抖水,摘下斗笠,笃笃笃地叩了三下门扉。   吱呀——   守门人睡眼惺忪,开门,问:“夜深人定,何人来此?可有拜帖?”   孟殊时肃容道:“下官自洛京来,没有拜帖。”   守门人胡乱挥手,十分不耐,骂道:“滚滚滚!当心王爷要你杀头问罪!什么玩意儿都敢来敲王府大门了。”   孟殊时自怀中取出一枚信物,上面有一个“萧”字。他将东西递给对方,恭敬道:“事态紧急,烦请通报一声,此处有信物为证。走一趟,通传一声,是举手之劳,若因一时怠懒,耽误大事,您觉得划得来么?”   守门人清醒过来,从言谈间看出孟殊时出身不凡,接过信物仔细一看,看出来,那是精细雕刻的天家事物,当即色变,道:“你、您请稍候,容我通报一声。”   孟殊时摇头,哭笑不得,可见萧后恶名在外,可止小儿夜啼。不过一会儿,他便被恭恭敬敬地请入了赵王府,待赵王穿衣整容,立即受到传召。   赵王梁伦,是周武帝的弟弟,年近六旬,然而须发皆黑,身材微微发胖,看得出,此人略有些武功底子。他的抹额与鞋子上,都绣着八卦符文,显然,也是笃信天师道。   若非他声名狼藉,看起来还颇有些仙风道骨。   赵王并未询问孟殊时的名字,对他相貌也没有什么印象,不与他多有半句废话,先看过皇后的信物,再扫了眼皇后的密信,继而叹息一声,道:“收买人心,专权自恣,如此凶暴的外戚,历来都没有好下场。”   孟殊时默不作声,恭敬侧立。   赵王捋捋胡子,继续说道:“本王看来,他的死期也不远了。你且回禀萧后,本王忠心于陛下,只是年纪大了,经不起折腾啦。谢瑛多行不义必自毙,此人不足忧也,咱们只虚静观其变即可。”   听听,这算是托孤重臣说出来的人话么?   孟殊时觉得荒唐极了,只不过临行前,萧后还是觉得要赌一把,亲手写信,让他务必先找梁伦,他不敢敷衍。   此刻,他实在庆幸梁伦不愿入京搅浑水,与对方客套了几句,准备离开。   梁伦稀疏的眉毛一皱,道:“慢着,我似乎在何处见过你?”   孟殊时从容应对,道:“禀王爷,在下曾在幽州从军。”   梁伦常年服食丹药,记忆力大不如前,对于很多人、很多事,脑中只有个模糊的影。他慢悠悠地,围着孟殊时踱步,停在孟殊时右前侧,望着他额前一颗水珠,沿着饱满的额头滑落至俊挺的鼻梁、温润的嘴唇,恍然大悟道:“你是冯飒老将军的弟子,是也不是?”   孟殊时:“是。”   梁伦一拍脑门,道:“那夜清点战场,前来向我回禀的人,是你不是?”   孟殊时心如擂鼓,只答了一字:“是。”   梁伦挥退左右,压低声音,问:“你当日所回禀的,是否全然属实?那叛将当真落下山崖、尸骨无存?若有欺瞒,你知道本王的手段。”   孟殊时眼神一闪,心道,赵王数十年来不曾找我问过,为何此时突然想起往事,还认出了我?他一定思虑了很久。先前那桓公子,乃是齐王的使者,是否齐王知道了什么,想以此事要挟赵王,让他支持自己?   孟殊时迅速思虑一番,继而抬头,神情严肃,道:“当夜,下官等追击包括赵桢在内的两名叛军,至云山脉东段深处。叛军们跑得太快,无路可逃,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投降,最终向前冲去,跌下了山崖。崖数百丈高,下官亲眼见到他们落在崖底,继而找来数十人辨认,都说是看见那两人摔成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,只是那处无路可下,便没有将尸骨收回。”   梁伦自言自语:“血肉模糊的东西,便不是尸骨,不是尸骨。当真有人如此命大?”   孟殊时心中咯噔一跳,连忙说道:“王爷,叛将的双腿在战时已经折断,护住他那人,更是浑身刀伤、鲜血横流,即使命大未能摔死,也不可能从下面爬上来。”   “那便是见鬼了,还是小心为上。”梁伦咕哝着,全不将孟殊时放在眼中,朝他胡乱摆摆手,道:“走吧,想必你见不到圣上,便代我向皇后请个安。”   “是。”孟殊时抹干净额头的雨水与汗珠,表面垂头丧气,心中欢天喜地地走了。   孟殊时小心谨慎,来时将马匹栓在城外数里处的林中,以防引入注目而致行踪暴露。时间已近三更天,雨势未有稍减,他隐在黑暗中,疾行向前。   “京官办公,开城门——!”   守城的官兵举着火把,隐约看见孟殊时手中的令牌反射着银光,不过一呼吸间,那银光便如电芒射出,咻地一声,扎在城墙垛上。   官兵拾起细看,见令牌上刻个着大大的“禁”字,连忙拉动铁索,将侧面的小门打开,跑到城下,递回令牌,道:“大人,请!”   孟殊时接住令牌,道了句“有劳”,将东西收入怀中。他走得很快,三两步便将穿过门洞,行至门洞前。此时,外头下着大雨,孟殊时停步驻足,抖掉眉睫上的水珠。   然而,当孟殊时再抬头时,却猛然驻步——恰好一道电光划破昏沉夜幕,忽然有一道细长的黑影,从门洞出口处上方的城楼上落下。   那影子随着闪电的强弱,产生长短变化,如同飞速滚过一圈的日晷,瞬间显现,倏忽消失。   那是个人的影子!   有人埋伏在城门上方,正待自己投入罗网。孟殊时深吸一口气,继而闭气,抬手按在刀上,踩过数个小水洼。   夜中唯有暴雨声,显得黑夜更加寂静。孟殊时的耳边,只有水珠滴滴答答落在门洞里的声音,空旷寂寥,仿佛还带着回声。   铮——!   孟殊时在离门洞出口半掌处,突然足下发力,跃至半空,同时拔刀!他保持着背对城门洞的姿势,向后挥动长刀,令刀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,反曲着劈向他的身后。   裂帛声响,出刀见血,打得对方措手不及。   孟殊时抓住机会,在将要下落时,一脚蹬在墙壁上,借力再起,凌空横劈一刀,反手再挑一刀,将埋伏之人的斗笠掀开。   那人原本是躲在城门洞正上方,一块牌匾上,眼看偷袭不成,他便不顾手臂伤口溅血,跃起,向后退至城墙上方,在接连疾退数十步,抬头,咬牙道:“鹰犬借势而猖狂,孟大人,别来无恙?”   尾注:   标[注]字的文言,均来自《晋书》 第43章 断指   鹰犬借势而猖狂,狐兔畏威而乱窜。   禁军威名赫赫,地位向来高人一等,既是因其武力万里挑一,更是因为供权贵驱使的缘故。很多人看来,他们就如同狩猎时,听凭主人号令的猎鹰与猎犬,故而禁军又被蔑称为“鹰犬”。   埋伏在城门洞上的青衣人,莫名吟了半句诗,用以讽刺孟殊时的禁军身份,能显然与他认识,并且对他颇为厌恶。   此人姓桓,又被称为公子,且厌恶孟殊时与禁军。   雷雨夜,暴雨如瀑,三丈之外的事物难以辨认,可孟殊时一番思虑,已经知道对方是谁。   他瞬间松了口气,只因从未将此人放在眼里,一手提刀,一手抹了把脸,笑着反问:“狐狸?兔子?桓郁公子是骂我,还是自责?”   桓郁是广陵王妃桓婉家的远亲,此人脾气怪异,为气任侠,不学无术而沉迷于天师道。他曾在蜀中峨眉山学武,说起来,还是白衣剑卿周望舒的师弟。   然而,桓郁手段毒辣,因以毒物炼丹,走入歧途,在三年前被逐出师门,仗着一手制毒用毒的好功夫,四处游走,行事作为亦正亦邪。   孟殊时对此人了解颇深,无他,只因他曾在不久前,派了一帮禁军兄弟,前去教训过桓郁,目的是为白马出气。   禁军是官差,其中亦有许多官宦子弟,桓郁没有功名在身,桓家也不会为了一个远亲,轻易得罪禁军。故而,当桓郁从麻袋中挣扎脱出后,只能啐一口唾沫,一瘸一拐,灰溜溜地走了。   未料,峨眉武学重吐纳练气,孟殊时奔跑时没有提放,桓郁先前就已经发现他躲在暗处,眼下是要来寻仇了。   孟殊时知道此战无可避免,不待桓郁回话,迅速挽了一个刀花,雨水溅出,在空中留下一圈向外扩散的银白射线。   他没有半句废话,浓眉一拧,飞身纵跃,照面朝桓郁招呼过去。   一刀一剑,在半空相撞,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墨黑长空。   借着照亮天地的电光,孟殊时清楚地看见,对方的衣袖已被鲜血染成深蓝,显然,方才自己砍在桓郁手臂上的那一刀,让他伤得不轻。   刀长三尺,剑长四尺,两人交战时,相互隔了一段距离。   桓郁的脸在光线晦暗的深夜里,显得愈发狰狞阴郁。只可惜,他的剑,是轻灵缥缈的峨眉剑,孟殊时的刀,却是在沙场上百炼成钢的杀人刀。   幽州的寒风卷着黄沙,劈头盖脸砸下,桓郁避无可避,逐渐露出破绽。   桓郁浓眉拧紧,轻哼一声,他知道自己力有不敌,立马改换策略,以言语攻其心,道:“孟大人离京数日,不见你那心爱的白雪奴,不想他么?”   他说罢,跨步上前,以剑身拍开孟殊时的刀,一跃而起,跳至半空,借着下落时的惯性,冲到孟殊时上方,脚尖一点,似是想要踩在孟殊时的心口,欲借此力,再次跃起。   然而,孟殊时身经百战,万分警觉。他知道桓郁歹毒,在对方差半寸就要点到自己心口时,一个矮身,立马向后退去。   果不其然,桓郁下落时,抬起两脚,用力相互碰了碰,一片淬了毒的小刀自他靴尖弹出,嘶啦一声,在孟殊时胸口处的外衣上,划开一道极小的开口。   孟殊时举刀,护在胸前,低声道:“与你无关。”   桓郁哈哈大笑,趁孟殊时退避时,在城墙上一滚,翻身跃下,跳至城门边的一架小马车上,大喊:“如何就没有关系?小弟帮你把他带来了!他可想你得紧,路上嚷嚷个没完,教人听了烦躁不堪。”   桓郁踩在车顶,用脚后跟重重点了三下,厉声道:“出来!来见见你的心上人,看他见你如此模样,还认不认你?哈哈哈哈!”   孟殊时站在城头,居高临下俯视桓郁,虽不信桓郁所言,却也不敢轻举妄动。   他原可以狠狠揍桓郁一顿,甚至杀了这个罪行累累的败类。   只不过,自己有官职在身,更知道趋利避害,不应在此风口浪尖上,因为一件小事,得罪极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广陵王。   若是因此坏了大事,实在很不值当。   想到广陵王,孟殊时不由心生疑惑。   广陵王势弱,他不仅要防备外戚、宗室等势大,更有一个视他为眼中钉的萧皇后,日日与他为难。   两害相权取其轻,萧皇后与广陵王有杀母之仇,将来亦不会将权柄交付于他,联合自家的血脉近亲,于广陵王而言,比暂时躲在萧皇后身后,更为有利。   所以,他不可能派遣桓郁前去说服赵王,让他不要入京。   是了,方才桓郁离开时,提到的不是广陵王,而是齐王。桓郁离开后,赵王所思所想,也并非权谋,而是忧心当年的旧案。只怕,是桓郁前去以旧案为要挟,阻止赵王入京,并劝说他联合齐王。   此举,会是广陵王的授意么?不,他不会。于广陵王而言,一个年富力强的兄弟齐王,远不如一个垂垂老矣的叔父赵王。   可见,桓郁在广陵王身边是假,暗中勾结齐王,图谋不轨才是真的。思及此,孟殊时只觉心中一凉,他原本觉得齐王是宗室中,年轻一代的佼佼者。可现在看来,齐王用人不择善恶,桓郁如此阴狠恶毒、两面三刀,也可为他所用,可见其并非善类。   孟殊时心中难免有些厌恶,庆幸自己当初听了白马的话,没有先去找他。   桓郁根本不是孟殊时的对手,现在,是否要杀了他?   孟殊时心想,自己命人殴打桓郁,下手很有分寸,对方一来有事在身,二来即使要找自己报仇,也不至于以命相搏,眼下是危急时刻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   他想罢,朗声道:“桓公子,你我无冤无仇,偷袭一事,孟某权当是你年少贪玩,不与你计较。武学较量,不如点到即止。”   筹谋大事,当忍一时气愤,以防节外生枝,给桓郁一个台阶下,过后再来计较。   桓郁轻笑摇头,厉声喝道:“给老子滚出来!”   不多时,一名少年自桓郁脚下的马车内缓缓爬出。他穿着极轻薄的石榴红纱衣,白皙瘦弱,胴体隐约可见。少年低着头,赤红长发散落肩头,似乎是由于四肢乏力,没爬两下,他便从马车上滚了下去。   孟殊时心中咯噔一跳,“什么人?”   桓郁笑道:“你的人。雪奴,爬过去,让你孟大哥好好看看你!”   少年在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行,抬头时,满脸都沾着烂泥,声细如蚊,朝着城墙上方喊道:“孟大哥?”   “白马!”孟殊时根本没有听清他喊的是什么,只想确认此人是不是白马。他闻言瞬间落地,将少年从地上扶起。   这一看之下,却吓了一跳——少年的双眼布满血丝,眼珠充血,半红半绿,面色亦如死人一般的苍白,显然,这是个被药物改造过的药人。   遭了!   孟殊时知道中计,一把推开少年,朝后退去。   少年抬手,试图抓住孟殊时,可动作实在太慢,只用指甲盖划破了孟殊时左手小指。   “看来我的药人做得很像,竟连孟大人都骗过了。”桓郁跃起、落地,一脚踩在那少年后脑勺上,啪地一声,竟将少年的脑袋踩破了!他原本笑容满面,此刻却一脸嫌恶,骂道:“可惜,赝品就是赝品!不经折腾。”   “你!”孟殊时气急攻心,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,出刀迅速,毫不留情地挥刀斩去。   桓郁根本没有反应过来,只见孟殊时呼吸间就已到了自己身前,继而颈上一凉,被划出一道深深的破口。   孟殊时收刀、掸血,准备两刀结果了桓郁。他双眼微微泛红,骂道:“心肠如此歹毒,根本不配为人!”   桓郁鲜血迸溅,从浓烈的杀气中,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是孟殊时的对手。   他立即退后,抬腿、上马,一剑砍断马车上的锁链,用尽全力,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子,捂着自己的脖子,催马逃跑,边跑边喊:“孟!大人!你,到阴曹地府,去说罢!”   孟殊时没有追击,因为他惊觉一事:方才被那少年用指甲划破的小指,竟在片刻间失去了知觉!   他抬手一看,左手小指的第一个指节,已经变成黑紫。   “多……谢。”地上的少年抬头,双目泣血,他用尽最后的力气,对孟殊时说道:“毒……六阴……散。”   蜀中六阴散,取巴蜀山林中六种至阴至毒的蛇虫炼制,是见血封喉的毒药。幸而此夜雨势很大,毒入伤口时,已被冲淡许多,然而这时若要寻找解药,绝无可能。   孟殊时低头迅速思量,下定决心后,立即从靴侧抽出一把匕首,一刀将小指的第一指节砍落,继而扯下一截衣料,随意包扎。   动作干净利落,竟连眼也不曾眨一下。   那名少年彻底没了气息。   孟殊时戴上斗笠,抱起他的尸身,走入城外树林中,慢慢行至系马处,坐在一棵大树下避雨小憩。   梦中战鼓喧天,白雪荒原,遍开着腥红血花,赵老将军口吐黑血。   “赵将军!是赵将军!停手——!”   “那不是赵将军!那是叛将!杀!”   “他中毒了!你看不出咱们被人设计了?兄弟们!住手!”   “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?咱们幽州军已杀了一夜,若对方并非叛将,你要兄弟们拿命去赔?!让开!”   长戟挥舞,赵铎的头颅滚落在地。   那颗头颅,骨碌碌地滚了一路,在地上拖出一道,长到不可思议的血线。   孟殊时的视线,紧紧追着那颗头颅,只听“咔”地一声,那头颅竟正正地立在地上,赵铎双目圆睁,瞪得如同修罗鬼将,一直一直地看着自己。   “他们只剩两个人了,快追!死要见尸!”   “前面是断崖!他们跑不掉了!不要紧逼!停下!赵将军!”   孟殊时气喘吁吁,追着一个身影——确切地说,是两个,赵桢的腿摔断了,一名胡人亲兵背着他逃跑。   孟殊时明明想要停下,然而所有人都在向前冲,他越跑越快,根本停不下来,继而看见胡人亲兵跳下山崖。   他扑倒在山崖边,朝下看去,却什么都没有,白茫茫的一片。   不,那上面只有一个血红色的小点,孟殊时睁大眼睛望去,惊恐地发下,那是赵铎的头颅。   那头颅双目瞪得越来越大,最终撑破额角、头颅,撑破了雪原、断崖,继而撑破天地,在他脚下划开一道巨大的裂缝。   最后,划破了他的梦境。   孟殊时从噩梦中惊醒,倏然张开双眼,灰黑天地间,仿佛还留着一个血红的背影。   他把少年僵硬的尸身,与自己的断指放在一起,一道埋了,马不停蹄,向荆楚方向赶去。   ※   半月过后,洛阳城中,宜人里仍旧夜夜笙歌。   不知从何时开始,街头巷尾,开始流传着谢瑛时日无多的传言。   谢瑛仗着惠帝势弱,独揽朝政,在六月上旬,惠帝允准他调换北军中侯及中护军的请求以后,再次为所有朝臣加官进爵。   只可惜,当他振臂高呼,想要联合众人,奏请立广陵王为太子时,得到的敷衍掌声却大于实实在在的拥护。到此时,谢瑛才知道,这帮人全都在明哲保身,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。   他手下可用之人总是不够,便将目光转到了朝堂外,专门搜罗在野的奇人异士,而后,频频闹出笑话。   “听说谢瑛屈尊降贵,到安居里的牛马市场,搜寻隐士魏和。魏和听说他前来,就这么,”孟殊时双手放在眼眶上,滑稽地翻起白眼,“这么两眼翻白,倒地装死。谢瑛面子被扫了一地,灰溜溜地离开了,真是闻所未闻的笑话。”   孟殊时似乎是办成了事,心情很好,难得哈哈大笑,笑着笑着,才发现白马心神不定,关切地问他:“白马,白马?可是累了?还是有什么心事?孟某昨夜才回京,对你照顾不周。”   白马两眼不眨地盯着孟殊时看,心想,姓孟的要办许多大事,现在也已经回来了,那姓曹的成日无所事事,到底去做什么了,如何现在还不见人影?按他那嚣张的个性,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?   他听见孟殊时询问,猛然回过神来,敷衍道:“没事,是有些困了。”   他接过孟殊时递来的茶水,总觉得十分好笑——贵客给鸭子端茶递水,实在比谢瑛屈尊降贵还要罕见。   白马心中顿时浮起了那个,困扰他许久的疑问:我到底有什么地方,值得姓孟的如此喜爱,如此付出?   “你的手在流血?!”白马觉得手上黏湿,放下杯子,两指一搓,才发现手指上沾着鲜血,血不是自己的,而是孟殊时的手在杯身上留下的,“莫要乱动,等我。”   白马拿来白纱和金疮药,抓起孟殊时的手。   然而,孟殊时却十分抗拒,如遭雷击般收回手,“不妨事。”   不想白马力气如此大,孟殊时刚收回手,又被他强行拽回。   白马一看,更觉得心惊——孟殊时的小指缠着白布,比正常的长度短上一截。   他再抬头打量对方,发现孟殊时今日所穿,乃是一件宽袍大袖的常服,不似平时一身劲装,应当是为了遮掩伤情,而自己竟然到现在才察觉到。   “还是让我来吧。”白马低着头,把孟殊时手上的白布一层层剥开,发现最后两层白布已经全被染红,最里层的布已经紧紧粘在肉上,“孟大哥,你忍忍。”   白布被彻底揭掉,孟殊时面不改色,他的小指断了一个指节,切口平滑,应当是被利器瞬间砍掉的。   孟殊时云淡风轻,道:“是我自己学艺不精,才会遭人暗算。当时手指沾了毒粉,幸而我斩断及时,才不至毒发身亡,也是极幸运的了。歇息几日便好,不碍事的。”   白马十分愧疚,若不是自己将孟殊时拉进来,他也不会以身犯险,不会受伤。   白马最明白身体残缺的痛苦滋味,他认认真真为孟殊时包扎伤口,祈求这伤不会令他困扰终生,“我对不起你,孟大哥。”   孟殊时摇头失笑,问:“莫不是吓着了?”   “是谁人伤你?”白马低着头,幽绿的眼中,有一把锋利的刀。   “听他说话,像是广陵王的人。”孟殊时悄悄看了白马一眼,知道他内心却很善良,怕他会将自己的伤,归咎到他与桓郁的恩怨上来。   孟殊时还担心,白马会因自己为了一个疑似他的人,以身犯险而受伤,从而负疚自责,孟殊时怕他为了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,疏远自己。   他不愿白马自责,提前准备好了一套说辞,道:“可我后来仔细想过,阻止我向外联络宗室,于广陵王而言,并无好处。然而,若是赵王派人杀我,以他的脾气,根本不会让我走出府邸。毕竟,杀一两个无名小卒,他是不在乎的。故而,我还未想明白。”   “伤口莫碰水,少喝茶,莫要饮酒。”   白马包好伤口,给孟殊时倒了杯白水,分析道:“此人知晓你的行踪,则必定时时刻刻,都注视着宫里的风吹草动,也是一方势力的人马。你会轻易察觉出他的来历,想必是他有意要嫁祸于他人。”   他自己也喝了口水,继续说:“如你所言,应当不是赵王。而我猜想,应当也不是谢瑛,我数年来听过许多他的丑事,知道此人项高于顶、后知后觉,又是个怕事的,一般不会将手伸出京城。帝后董晗等人,自然也要排除。”   孟殊时见白马说得入神,不忍打搅,一面听着、微笑点头,一面为他倒水。   白马:“故而我想,只怕是哪个宗室藩王,想让萧后更加痛恨广陵王,故意朝你下手;或者是他们夜间与赵王通讯,碰巧撞上你,想要除掉你,定然是知道了你们的谋划,而且想要切断帝后的后路、切断他们与其他藩王的联络,并且不让其他藩王有机会,与帝后联手而势大。那么,他的谋划便更深。”   孟殊时赞了句水很好喝,接着白马的话,道:“或许吧,我总觉得,此事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,一时想不明白,没有多想。”   白马不假思索,道:“是齐王!按你的说法,心有力一争的,不是楚王便是齐王。”   孟殊时双目中闪过惊讶神色,笑问:“为何不是楚王?”   白马粲然一笑,“你请来了楚王。以我对你的了解,恩,我猜的。”   孟殊时没想到白马心思如此通透,仅凭自己两句无心之言,便能才到这层。   他生怕白马再问下去,自己露出破绽,话锋突转,道:“你很聪明,白马,你当真只是……?”   白马失笑:“见过有人装乞丐、装酒鬼,你见过有人装妓子的么?”   孟殊时皱眉,道:“你莫要贬低自己,年底前,我一定替你赎身,官也不当了,回我老家山阳去过年。旁的事无须再提。”   他伸手摸到白马头顶,扯下他的一根白发,叹道:“你不到十六,竟也有白发了。”   白马十分感动。   然而,感动之余,白马忽然觉得奇怪。   青山楼培养倡优,请来的,都是国手级别大师。将倡优们培养出一身好本领,花费不可谓不大。故而,赎身需要数百两黄金。   周朝形势如此,俸禄、赏赐,全看官职品级高低、看身份地位高下,孟殊时身份并不显贵、品级也并不高,即使诛杀谢瑛有功,领了朝廷的赏赐,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。   而且,孟殊时自从决定与董晗接触,便再没有提过钱的事情。从前,此人时常感叹自己郁郁不得志,此刻机会来了,他却又说要辞官。   前后矛盾,必有蹊跷。   孟殊时所求,当真是功名钱财么?只怕还有其他。   白马一时间没有头绪,便打住不想,算了,孟殊时总不会是自己的仇人。   只是,所有的事都太过于顺利了,就像是有人在暗中安排,白马不太相信,自己会有如此好运。   他从小漂泊零落,疑心很重,再想下去,竟隐约怀疑孟殊时,不,甚至于董晗,都有可能与周望舒有过接触——青山楼的人找孟殊时,孟殊时答应了青山楼的要求,同时得到了青山楼的许诺。董晗找青山楼,通过楼中的情报网络,寻找可用之人。   只不过,白马瞒骗掌事,没有把自己的情报上报,青山楼的人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层,所以董晗一直没有头绪。   反倒是,白马向董晗表明心迹后,楼中默许了他的做法。   所以,他才能如此顺利地联系上董晗;所以,当时冯掌事贴心地安排了临近的房间;所以,白马几次与董晗密谋,冯掌事都没有派人暗中窥探,过后更是没有询问过自己;所以,当时二爷在窗外嗑着瓜子偷听,孟殊时和董晗都没有在意。   白马握着孟殊时的手,直勾勾地盯着他看,试探性地问:“我就是喜欢刨根问底,否则无事打发时间。说说吧,你为何去请楚王?”   灯光昏黄暧昧,彼此在对方的眼中,都很朦胧,像是褪去了平时的虚伪。   “我……”孟殊时呆住了,认真思考了片刻,道:“孟某不想骗你,只是与人有约在前,暂时不能告诉你。”   自己的想法是对的,孟殊时果然和周望舒联系过。   白马心里觉得自己如此努力,却还是被周望舒瞧不起,生出些许不该有的怨愤。幸而,他一直遵照老麻葛的嘱咐,心里长存一簇圣火,愤怒如火如电,忽闪而逝。   而且,忧愁没有停留多久,他再被孟殊时的话所抚慰。   白马很想对他说:算了罢,你所喜欢的,不过是我的外表,镜花水月,人皮下的,不过是个阴毒自私的东西。   可话到嘴边,最终只化作一句感谢,“多谢,孟大哥。”   “为何总是谢我?”孟殊时笑了,亲昵地在白马脸颊上捏了一把,把他的嘴角提了起来, “是孟某一厢情愿罢了!唉,知道你不喜欢我,可你愿意给我机会,与我接触,试图接纳我。应当感激不尽的,是我才对。”   白马哭笑不得:“你就别酸了,鸡皮疙瘩都起来了,饿不饿?我去后厨给你找点吃的来。”他跑到门边,将两扇方门一左一右推开。   夜风凉爽,拂面而来,吹得人的都清醒了过来。   “不不不,夜深,我该回了。”孟殊时以为白马是在送客,识趣地告辞,与白马一同走到青山楼的门口。   白马还想说点什么,忽闻冯掌事扯着嗓子喊自己,便知道又有客人在催命。他向孟殊时笑着点点头,道:“老冯催命呢,我先走了,你路上小心。”   孟殊时起先觉得好笑,目送白马,看他跑得很急。   数日不见,白马似乎又长高了些,肩宽腰窄,双腿笔直,修长的脖颈连着漂亮的肩胛和蝴蝶骨,耳侧忽然响起一些话,一些白马曾经说过的话——   你是幽州军,玉门关?   你为何舍近求远,不再跟从赵王?   多谢,孟大哥。   孟殊时眯起双眼,瞳孔紧缩,天地间缓缓现出一个血红的身影,摇摇晃晃,与眼前这白马的背影,重叠在一处。   他摇摇头,怎么可能呢?白马是个胡人啊。 第44章 水鬼   同样是六月,孟殊时断指的那个雨夜,江南却是月朗星稀。   夜色下,淮扬运河静静流淌。   漆黑的河面,反映着白色月光,夜风吹皱河水,将成片的月光揉碎,河道如同一条蛰伏的银龙,因循着自然天地的一呼一吸,轻轻地抖动着一排排鳞甲。   银龙游至远方,却一片片绿色的苇塘挡住,不愉地分开,化成一条条小蛟,蜿蜒流淌。芦苇茂密处,是淮扬运河最险要的地方,即乾阳埔。   唰!唰!唰——!   黑暗中,两列船队飞速穿过芦苇荡,其中船只均为快行船,数量近百,体量适中。一丛芦苇向两侧分开,船头如利箭一般,穿破茂密芦苇形成的天然屏障,自丛中突围而出。   银白的草木碎屑,漫天飘扬,明灭可见,如星辰坠地,碎后浮空。   月光照亮船身,可以看见,行船的吃水很深,应当是装载着某种重物。   船队中领头的,是两名男子。   一人衣青衫,一人衣蓝衫,两人均作文士打扮。然而,两人的腰侧,俱悬挂着武器,一刀、一剑;船上众人,模样虽与寻常商队伙计无异,但各自都有兵刃在身。   再仔细一看,青衫男子腰悬短刀,一直在前指挥,是个办事的。蓝衫男子腰悬宝剑,其气度从容,衣着考究,一直站在青衫男子身后,低声说话,才是真正的领头人。两人的形容都有些狼狈,应当是连日赶路,不曾歇息的缘故。   看样子,这支船队,并不简单。   一片芦苇屑闪着光,飘至面前。   蓝衫男子一眨眼,伸手,将碎屑从睫毛上摘掉,温文儒雅,问:“文兄,方才走错路,耽搁了不少时间,船夫们定然累了。兄弟们一路上万分警惕,也十分疲乏。我看前方有一片沙洲,不如在此稍事歇息。”   “是!都怪下官认错了路。”青衫男子面露愧色,恭敬答道,“周大人思虑周全,不过,在此前,下官还要确认一件事。”   他说着,自袖中取出一支极短小的骨哨,贴于唇边吹响。哨声低沉嘶哑,声如老鸹,其中甚至带着一丝内力,声音瞬间穿透层叠芦苇,惊起滩头宿鸟。   白鹭高飞,扑打羽翅,尾羽后落下一串闪着光的细小毛羽。   青衫男子耳朵抖动,收起骨哨,道:“回禀大人,前方安全无虞。下官马上下令,让船队停靠歇息。”   蓝衫男子:“文兄好功夫!你不必自责,也不要与我太过生分。”   “大人谬赞。”青衫男子摇头,笑道:“你我虽为同窗,而今已入朝为官,品秩不同、贵贱有别,不可乱了纲纪礼法。”他说着,拍了拍腰间的短刀,“佩刀佩剑,就能看出尊卑来。我等平民百姓,只能练练这没有半点文雅风度的市井武功,周大人家学渊博,剑法了得,文勉望尘莫及。”   他似是在开玩笑,可眼神却十分认真。   蓝衫男子无奈叹息,不再与文勉分说。   原来,此人出身名门望族江南周家,是家主周邘的远亲,名唤周勤。   江南周家,树大根深。汉朝时,周家便人才辈出,自汉朝至新朝,再到后来助力光武中兴,直至献帝被曹操挟持,孙吴建朝称帝,周家人一直在朝廷中任要职,出过大都督、御史中丞、太守等大官。   只可惜,上一代家主周瑾,因平定巴蜀叛乱而战败身死。而后,周家一直人丁不旺,渐露有没落之势。时至今日,周家最大的官员,还是家主周邘,蒙其父荫,任从四品的建邺令。   周勤人如其名,读书习武,俱是十分勤勉,得到了周邘的赏识,更将周家江凝剑法传授于他。周朝选官,以九品中正制为主,有了周邘的提携,周勤在官场上平步青云,年二十一,已然成为户部仓部郎手下的一名主事,官阶从七品。   二更时分,领头的船只慢慢减速,最终停在一片水中沙洲旁。其后,船队依次停靠,船夫与伙计们步上沙洲,或吃干粮,或生火做饭。   周勤近些年常驻洛京,此次前往江南公干,是得了仓部郎的专门照顾,一方面让他到民间多走多看,熟悉诸多事项;另一方面,是知道他为人勤勉,文武双全,让他督运一次漕粮,多些历练,为升官作准备。   漕运,乃是国之要政。自商周以降,历朝历代,均有南粮北运的制度。汉朝时,更在江淮间开凿了数条运河,转门用于漕运。   督运漕粮,却是个苦差。运河水系庞杂,河道曲折,路上更有可能遇到水匪。周勤此次的任务,便是从江南督运一百船漕粮,至于淮安以北的转运仓库。   他从未走过运河,心中本就担忧。幸而,江南方面负责接洽的,是他曾经的同窗文勉。周勤对此人十分信赖,文勉也十分热情,主动提出要送他至安全处。   眼下,这船队中,伙计都是周勤带来的官兵,而船夫则是文勉帮忙雇来,不知晓实情的。   不想,傍晚天色昏沉,文勉指错了路,耽搁时间,导致船队半夜还在路上行进,十分危险。即使眼下四周平静无波,周勤也不敢有分毫懈怠。   他四处走走看看,目光极为警惕,绕着沙洲走了一圈,不见附近有异常,才长舒一口气。然而,他一抬头,发现自己不知何时,已行至沙洲外围。   此处河道迂回曲折,水流遇上苇塘,被分成数股,流速较快。仅有不远处的一片水域,算得上开阔平缓,像是一块黑色琉璃,唯有夜风忽起时,吹皱水面,吹起一片缥缈白烟,才能看出这是一片水域。   广阔的水面上,除了被夜风起,漫天飘飞的吹芦苇碎屑外,只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,稳稳当当地停在中央。   夜风停歇,原本闪烁着的草木屑,纷纷飘落水面,点出千万朵涟沦。   天幕无星,空中月明,河面漪澜千万,水上微光与月上下。天地静谧,水上即开即灭的涟漪亦然静默,如同一幅自然泼墨,信手绘就的水墨画卷。   周勤的视线,落在船头,猛然发现,那里竟有一个人影。   那是一个男人,屈膝盘腿,枯坐不动。   周勤定睛一看,越发觉得此人形貌颇不寻常:短发、朱衣,身长八、九尺,体格健硕,戴一串大佛珠,双手掐着佛印,置于膝上。虽看不清面目,但他乌发如墨,不像胡人,倒像是个短发的武僧。   汉亡而经学衰,儒道合流而生玄学,此学盛极一时,却因过度颓靡、消极避世,终不能长久。魏终周及,随着大师竺昙摩罗刹万里寻师,学成三十六种他国异言,东至长安翻译经书弘扬大道,佛学诞出六家七宗,盛极一时。周朝至今,出现了北佛南道并立的局面。   世人或有先为道士,后成禅师的,或有先为和尚,后成道长的,多数都是游走各地、通晓各家学说,却形貌怪异。故而,周勤此时见到那僧人,不觉有异,不觉危险,反倒从他入定的气场中,感受一股如泰山般的庄严威慑。   周勤心道,这是一名高僧。   由于乌篷船与沙洲相隔甚远,周勤不喜大声呼喊,便招来手下代为传话。   手下得令,运气,大喊:“大师!我家老爷邀您过来一叙!”   可偌大湖面上,他这一点儿声音喊出来,传到那僧人耳中时,已是一点儿隐约的声响了。周勤以为那僧人不喜吵闹,便不再强求,只让手下问路,道此处距淮安还有多远。   不知那僧人是否听不到声音,又或是入定太深,总之,最终也没有回话。   周勤回到篝火旁,手下带来一名渔夫,言其深夜在此鬼鬼祟祟,形迹可疑。   渔夫抹了把汗,解释道:“各位爷,我乃洪泽湖边一百姓,打渔为生,接连劳作数日,傍晚时实在太累,躺在船上眯了一会儿,不料竟睡着了。眼看着天已经黑了下来,我便决定今夜宿在沙洲上,不回家了。”   周勤微微皱眉,问:“你既然是洪泽湖边的渔人,为何不在湖中打渔,偏来此处?为何宁可夜宿沙洲上,也不赶回家?”   渔夫看得出周勤是众人的头领,殷勤答道:“各位有所不知,此处乃是乾阳埔,再往前一段,便是运河中最为狭窄、险要的一段水路,人迹罕至,但是鱼虾肥美。若非贱内染疾,要钱治病,我也不会不要命,跑到这里来打渔。”   周勤又问:“此处水路虽较先前狭窄,可水流不算十分湍急,何来险要一说?”   渔夫嗨了一声,叹道:“从前倒是没有,可近来三四年,漕运船队在前边翻船的,有数十次之多;所运的粮食稻谷,只要沉入水底,一概消失不见。都是漕运,都是夜间,您说邪乎不邪乎?”   他说着,压低了声音,神神秘秘道:“县官请风水先生来看过,说是昔年,冯飒老将军带兵南下,伐吴,攻打了附近的屯田兵。那几年,南方饿死了很多人,尸体堆积如山。有些人家没钱下葬,便将尸身扔到河里,说是水葬,不过是喂鱼罢了。因此,水里鱼虾肥美,可也有水鬼,饿死鬼,怨气很重。”   文勉喝止渔夫,骂道:“胡说八道!鬼神之言,何足信?”   渔夫连连点头,道:“是是是,不足信。船行水上,意外在所难免。传言神乎其神,实则船只倾覆,是一阵儿一阵儿的。咱们,也有一年半载没有听过传闻了,想来也不会有事。”   文勉仰着下巴,点点头,转身面对周勤,拱手,道:“周大人,再有数十里即至淮安,下官指错路,已耽误了不少时间。还是一鼓作气,以免夜长梦多。”   周勤点点头,“你来得次数多,经验足,听你的。”   简单地吃过饭后,周勤命众人灭了柴火堆,上船,向淮阴进发。他负手立在船头,面露疑惑,问:“文兄,一路行来,虽然河道变窄,可水面平静,并不算险要,你说,为何总有漕运船只倾覆?是否是水匪所为?”   文勉哈哈大笑,道:“除十二连环坞外,下官在这一带,不曾听闻别的江湖帮派,可他们……”他听了片刻,瞟了周勤一眼,欲言又止,“可他们是白道,信誉不错,不沾人命。而且,并非所有船只均会遇险,而是十有六七。”   周勤回看文勉一眼,道:“文兄,你同我说话,不须顾忌其他。十二连环坞与周家交好,不算什么秘密。”   周勤摸着下巴,喃喃道:“十有六七?像是天灾。”   文勉点头,终于有些放松下来,开起玩笑,道:“想来,水鬼也是看菜下饭。”   周勤笑了起来,“看菜下饭?那咱们这碗饭,可是十分香甜。”   他说着话,见文勉右手一抬,继而,一点寒芒从眼前闪过——文勉指尖夹着一片小刀,出其不意地划过周勤的脖颈!   周勤从未想过,文勉会对自己出手,只觉脖间一凉。   幸而,他虽未能发现文勉的小动作,但毕竟也有武功在身,一反应过来,立马向后退去。故而,文勉的刀只在最开始时刺入周勤脖颈半寸,而后周勤已向后退,刀锋掠过,只留下一道浅痕,擦出零星几个血点子。   周勤胡乱抹了一把,抽刀指向文勉,喝问:“文兄!你意欲何为?”   “还叫我文兄,呵。”文勉摇头,笑而不答,纵身一跃,落到另一条船上,两个扫腿,便将一名船夫与两名官兵踢落水。   他从袖中摸出先前那只骨哨,贴在唇边,用力吹响。   呜——!   低沉的呜呜声,回荡在几乎融为一体的漆黑天水间。   那一刹那,无数个黑色的鬼影,在水底迅速游动,如同一簇簇巨大的蝌蚪队伍,朝漕运船只收拢,极速而有序。   快行船的船底,不断传来“咄咄咄”的闷响。   官兵惊疑不定,问:“什么东西?”   船夫见鬼一般,仓惶奔逃,大吼:“水鬼凿船!水鬼!”   周勤是京官,头一次南下押运漕粮,带来的官兵,不少都与他自己一样,是刚刚接触漕运的新鲜人。   众人听见声音,俱是神色紧张,然而看不见对手,只能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,再见船夫们的惊恐神色,听到“鬼”字,气势几乎是瞬间就掉了一大半,惴惴不安地追问:“什么是水鬼?”   “快点逃命吧!”船夫们见势不妙,扑通通数下跳入水中,逃了个干净,“江湖分黑白,黑道无信无义,无所不用其极。溺水而亡者的冤魂化为鬼怪,最喜凿人船底,唯有黑道水匪敢于豢养,用于凿船、抢劫货物!”   “现在就逃,还能活命!”最后一名船夫,扯着嗓子大喊一声,几乎是喊破了嗓子,他凄厉的声音,为这个充满莫名“咄咄”声的黑夜,更添了一层诡异。他喊罢,一个猛子扎进水中,不消几时便已消失不见。   周勤立在船头,左摇右摆,朗声喊道:“魑魅魍魉作不得真,兴许只是过路游鱼,大家不可慌乱!”   船夫们逃命去了,快船吃水本就很深,此时剧烈地摇晃着,其上装载的粮袋纷纷掉入河中。   官兵们倒是镇定——他们不能不镇定,丢了漕粮是死罪,牛鬼蛇神还能挥刀杀上一杀。可是,水底游动着的“水鬼”一刻不停歇,如此大规模的水上攻击,纵使是押运漕粮许多年的老兵,也是头次遇上,一时间无法应对。   场面嘈杂,人群慌乱。   此夜,天幕漆黑,不见半颗星辰,只有一轮椭圆的月亮高高挂着。   冷月银灰下,漫天芦苇的碎屑,变成了闪烁的银芒。相较于奔逃四散的人群,芦苇的银芒飘浮着,十分缓慢,从人们的眼角眉梢游过。   就在这荒诞而梦幻的银芒中,一艘小小的乌篷船,缓慢地逆流而上。船头,那名短发僧人盘腿而坐,双手合十,嘴里念着一段往生咒。   一动一静,喧杂尘世,乍时寂寥。   一人一船,佛陀眉目低垂,冷眼洞察人世间。   尾注:   ①汉亡而经学衰,清末学着皮锡瑞所言,此处经学主要指儒学。   ②竺昙摩罗刹……通外国异言三十六种,出自《高僧传》。 第45章 怀沙   直到一把钝刀自下而上,扎破船底,河水汩汩涌出,周勤才不得不接受现实。他引颈抬头,朝另一艘船大喊:“文勉!你勾结水匪,企图劫掠漕粮?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!”   文勉大笑,跃起,抽刀,回到领航船上,与周勤缠斗在一团,笑骂:“老子辛辛苦苦,往返来回数年,讨得过什么好?左不过是给你们这些京官、世家子,给你们这些蛀虫,糟蹋了东西!”   周家江凝剑法,乃是先人所创,年代久远,招式古拙,其威力毋庸置疑。然而,数百年来,周家人热衷于政治,在武道上少有进益,江凝剑法在近身械斗中,优势远不如从前。   哐!   一刀一剑在空中相撞,火星四溅。   哐当!   周勤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,被同窗好友一刀刺伤,本就惊魂未定,尚未做好应敌的准备。更何况,水鬼凿船,漕粮被劫,他已是心急如焚,再加上船只颠簸,这名周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,竟一时不防,连二十招也不到,便被文勉觑到破绽,以刀压制,按在甲板上动弹不得。   刀刃闪着寒光,距离周勤的面颊,仅有一寸距离。   阴沉黑夜,水凉风冷,周勤呼出的热气喷在刀身上,瞬间化为一片白霜,“漕运乃是国之要政!文勉,你到底知不知道,自己在做什么?”   文勉冷笑,“周大人又知不知道,自己就快要死了?”   周勤啐了一口唾沫,反问:“我死何足惜?我可怜的,是吃不上饭的老百姓!我忧心的,是北方的将士,是大周的国政!”   他的眼中,没有惊惧与憎恶,只有真诚的担忧与疑惑,“进之,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,况且你不过区区一个九品小官,没有通天手腕,吞不下百来船漕粮。告诉我!是否有人要挟于你?”   “九品小官?呵呵,下官与周大人同齿同科,只不过,下官没有你的家世背景,没有贵人相助,到死也不过是个九品小官。”文勉的刀刃,已经贴在周勤的喉头,于他颈间压出了一道极细的血线,“良禽择木而栖,告诉你,让你死得明白。”   咄!咄咄咄咄!   水鬼们猛力地凿击甲板,恐怖的爆响从四面八方传来。夜间视物不明,然而从这爆裂的声响中,即可知道,水鬼已经缠住船队。   大势已去。   周勤的瞳孔骤然收缩,还想再做最后一搏,故作好奇,问:“是谁?”   他紧紧地盯着文勉的双眼,余光却落在对方握刀的手上,准备等待时机,绝地反攻。   文勉一直在笑,得意洋洋,眼中却总带着一股不甘的劲儿,低声道:“下官,跟了一位殿下,他是我的贵人。”   他说着话,双手握刀,运起一股暗劲儿,哐地一声,转动刀柄,将刀刃调换好角度,屏住呼吸,朝周勤压了下去,“他有勇有谋,雄才大略,会是一位明君。而你,既如此忧国忧民,便以尔血肉身,入此大河大江,滋养鱼虾,去喂养你的老百姓罢!死!”   咻——!   不料,文勉的寒刃,还未曾舔到周勤的血肉,黑暗中,突然射来一杆银枪!   叮!   尖锐的枪头瞬间扎穿了文勉的虎口,正正地点在他的刀柄上,激出一星火花。   文勉猝不及防,手中短刀落地,他本人更因疼痛与惊异,向后连退数步。   周勤瘫倒在地,吐出一口热气,却顾不得自身伤痛,来不及查看四周,只利落地侧向一滚,握剑跃起站稳。   咄!   银枪虽已与文勉的短刀发生过一次激烈碰撞,攻势却未有稍减,直如奔雷一般,射破如墨夜幕,继续向前方刺去——刺破夹板,扎穿船只,大半截没入水下。   掷枪者的内力深厚,由此可见一斑。   空气中只留下一股血腥味。   那并不是文勉的血,他的血太少了,太新鲜了,不多时便已消散在夜风中。那是枪头本身的味道,是积年累月蓄积下来的,陈旧而浓重的血腥味。   好一把杀人枪!   文勉扯下衣角,飞快地包住手掌,同时脚尖一勾,踢起掉在地上的短刀,重新握在手中。   他的视线越过周勤,望向银枪飞来的方向。   狭窄的水道上,满河船只被凿得稀巴烂,麻布袋七零八落,半数漂浮,半数沉入水中。船夫四处逃窜,几乎已经看不见踪影,官兵与水鬼缠斗,被打得狼狈不堪。   唯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,与世相隔,不受鬼魅惊扰。   那小船无人撑篙,却能无风自动,所过之处,芦苇丛自动向两侧散开。船头,一名短发僧人盘腿而坐,他的双手不再合十,也不作佛印,而是握着一把掌宽的器物,不像是武器。   黑压压的水鬼,在漆黑的水下疯狂游动,然而方一接近他的船只,便仿佛触碰到了一层无形的结界,纷纷被振开。   僧人将手中的器物,轻轻贴于唇边。   但见他胸膛微微起伏,竟在这修罗场中,吹响了尺八。   乐曲声苍凉,悲壮,如同一片片雪白的锋刃,裹挟着天地间最为粗粝的砂石,聚成一股股羊角旋风,卷碎芦苇,搅动河水,在水中搅出一个个小漩涡,将水鬼们尽数吸了进去,继而炸裂开来,水花四溅。   那乐曲声中,竟蕴藏着一股极为深厚的内力!   船只左右摇晃,天地都在颤动。   原来江湖传说并非都是以讹传讹,内功深厚至一定的境界,片叶飞花也可伤人。天人合一,自可以音载力,以乐为刀。   定是那名高僧出手相助,周勤反应过来,立即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。此时,他的船只破了两个洞,已有半截没入水中,幸而,他正站在较高的那头,而文勉站在较低的那一头,他便借着地势优势,抬腿飞蹬,在文勉胸口连踢数脚。   周勤穿一双皂靴,黑面白底,他虽然连日奔波,鞋底却干干净净,此刻蕴足内劲后,踢在文勉的青衫上,竟把为数不多的细小粉尘,全都振开了,将后者踢得一个趔趄。   足可见,周勤已使出全力,不再犹疑。   文勉捂着耳朵,一时间忘了防备,回过神来,气愤地一刀劈向周勤。   谁想,文勉的刀尖还未曾挨到周勤的衣角,他便已经在乐曲声的冲击下,被逼得口鼻喷出血沫,是被内力震伤了脏腑。   人有立场,曲却不分敌我。   官兵们有样学样,站在船上,双手捂住耳朵,努力保持平衡。水鬼们见势不妙,也不恋战,立即沉潜入水,想以河水为屏障,隔开乐曲的传播。   只可惜,强劲的内力,无形无相,并不囿于山河湖海,一是将官兵们吹得东倒西歪,二是逼得水鬼节节败退。   周勤咳了一声,只觉喉头腥甜,他心下暗道糟糕,原以为这僧人是道遇不平前来相救,怎料他出手不分敌我,不知到底是何意图。   为免官兵负伤过重,周勤只能道一声“得罪”,继而以剑柄叩击船舷,拍出一阵阵咄咄声,打乱了尺八的韵律。   乐曲声终于停下,众人如蒙大赦。   僧人张开双眼,眸光澄澈,犹如赤子。他的视线穿过深沉夜色,扫过周勤和他雪白的鞋底,神色转为狠厉,如尖锐的枪头,钉在文勉身上。   文勉被看得打了个激灵,正准备出言威吓。   怎料,那僧人跨步腾空,自乌篷船上一跃而起,冲至半空。   于站在船上的周勤看来,那僧人几乎是一抬腿,便跨过了半条河,脚掌凌空一点,正踩在那轮椭圆的月盘上,彷如天外飞仙,踏月而来。   那僧人轻旋转身,无声无息地,自腰间拿出一只大酒瓶。他以拇指撬开瓶盖,将酒瓶倒扣着拎至头顶。酒水迎面洒落,他便张口去接,一口气喝了个痛快,而后,单手一抡,大笑着,将空瓶砸向文勉。   酒瓶虽已空,但仍带着千钧力道。   文勉短刀横陈面前,用力格挡,竟被一个酒瓶推着,向后退了三四步。船被凿出了一个窟窿,半边没入水里,一头高一头矮,他本就站在低矮的那一头,此刻,更是被冷水没到了大腿根。   文勉咬牙发狠,将刀刃一转,贴在酒瓶上。只听剥地一声,酒瓶与刀刃相接处,出现了一道裂缝。   文勉发力一顶,酒瓶砰然破裂,零星的酒水混着粗陶碎片炸开。  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,那僧人已然踏上船只,拔出银枪,侧身拉一弓步,双手一上一下握枪,枪尖点在文勉喉头,闪过一点寒芒。   “带着你的妖魔鬼怪,滚。”   僧人穿朱衣,腰间紧束一条革带,夏日里衣袍松散单薄,他飞跃水面时,上衣就已被夜风褪去,露出健硕的上身,胸腹结实油亮。他的鼻梁英挺,眉毛浓黑,唇角带笑,面目英俊异常。   船身摇晃,河水波澜起伏,水映月光,波光粼粼,仿佛九天上的星子,全都坠落在河道中,如梦似幻。   僧人有一对琥珀似的眸子,他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文勉,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告诉你主子,这块儿肉,他吃不下。”   “哪儿来的疯和尚?装神弄鬼,你算个什么东西!”文勉恼羞成怒,大叫着,一刀挑开银枪,旋身借势,再出一刀,直劈那僧人面门,一面大喊:“水鬼何在?”   那僧人站定船上,分毫不动,他的枪长约一丈三,近战本不及短刀灵活。然而,这笨重的大家伙,在他的手中,却如银光电芒,轻灵机动。   只听“叮叮叮叮”的连续数声脆响,文勉的每一下攻击,都被那僧人轻易化去,他气定神闲,根本不似在交战,而像是一只大猫,藏着利爪,正逗弄着自己的掌中小鼠。   周勤很想上前帮忙,可文勉一声大喊,将藏入水下的水鬼们,全都唤了出来。他只能持剑驱赶周遭凿船的人,并出声警示:“大师不可恋战,当心他们有援兵!”   那僧人闻言,噗嗤一声笑了出声,道:“在下可不是什么大师。”   周勤驱散水鬼,发现他们不过是一群水性极好的黑衣人,下过命令,让手下官兵沉着应对、格杀勿论后,便上前两步,看护那僧人的背后。他走得近了,愈发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,那一股浓烈的酒气。   朱衣,银枪,短发,烈酒。   周勤心中一动,脱口而出:“大侠莫非是银枪白马岑非鱼?”   “白马?”那僧人听见这两个字,动作一滞,回头看向周勤。   文勉觑到机会,弹出指尖的一把小刀片,“管你白马黑马,敢挡我去路,便是一匹死马!”   周勤惊呼:“大侠当心!”   那僧人打了个酒嗝,并起食中二指,轻轻一划,毫不费力地夹住了文勉的小刀,顺手一抛,射死一个水鬼,鲜红的血花绽放在河水中。他眼露嫌恶,回头,双手持枪,一枪扎在文勉肩头,继而横向一挑,再用力一挥。   “白马,也是你能叫的?”   银枪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半圆。   只听啪的一声,文勉连人带刀,被甩飞出数丈,落在一艘船上,将那船只砸了个稀巴烂!   文勉摔得眼冒金星,口吐鲜血,立马被官兵所擒。   那僧人不再继续,眼看自己的鞋子被水沾湿,他仿佛十分难受,退至小船最高处,一屁股坐在船舷上,扛着银枪,拇指贴于唇边,吹了个极响的口哨,吼道:“热闹看够了未?”   周勤不解,还道这僧人是嫌自己不出手帮忙,站在一旁无用。他正准备致谢道歉,却抖抖耳朵,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一阵水响。   那是许多艘船只,破水而来的声音。  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:“二爷厉害,您真身上阵,哪儿还有小的们出手的份儿?”   周勤环顾四周,发现近二十只渔船,在众人慌乱时,已悄无声息地靠近。渔船呈一圆形,将自己的船队包围其中,每艘船上约有一名渔夫、四名百姓,穿着打扮各异,但都是寻常人的装束。只不过,他们手中均拿着弓箭,箭在弦上。   周勤略一思索,心中便有猜测,问:“十二连环坞?”   方才说话的女人笑道:“十二连环坞,渐台坞,施水瑶。”   周勤望向说话的女人,见她风姿绰约,最多不过三十来岁,着实吃了一惊,道:“云波娘子施水瑶?幸会,多谢出手相助。”   施水瑶行了个礼,不多废话,下令:“收网。”   那一瞬间,二十艘渔船上同时燃起火光。   近百只火把,将乾阳埔的天空烧得一片通红,沉潜水下的水鬼们,在光芒中无所遁形,想要潜着水离开,可是怎能得逞?   箭矢如雨,射入水中,血花朵朵绽放。   先前那名僧人,面对这修罗鬼域,仿佛什么也看不见。他只是歪歪斜斜地坐在船舷上,屈起手指,以指节叩击木板,打着节拍,唱起一首悲凉的歌谣:“滔滔孟夏兮,草木莽莽。伤怀永哀兮,汩徂南土。眴兮杳杳,孔静幽默。郁结纡轸兮,离愍而长鞠。”   文勉欲趁乱奋起反击,怎料被人发现,一箭射穿大腿,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:“没用的废物!废物!”   僧人眉目低垂,摇头,再摇头:“同糅玉石兮,一概而相量。夫惟党人鄙固兮,羌不知余之所臧。任重载盛兮,陷滞而不济。怀瑾握瑜兮,穷不知所示。”   杀戮并没有持续多久,因为江淮水道上,没有比十二连环坞更加熟悉水战的团体了。   施水瑶喊了一声“收网”,二十只船上渔夫打扮的人同时动作,他们结实的大臂鼓了起来,拉动一张张深埋水底的巨网,满河的尸体、重伤昏迷的水鬼,全被困在网中,吊在船尾。   那僧人唱了最后一句:“曾伤爰哀,永叹喟兮。世溷浊莫吾知,人心不可谓兮。知死不可让,愿勿爱兮。明告君子,吾将以为类兮。”   鲜血满河,尘埃落定,唯余流水泠泠。   施水瑶挽着一只装满荷花的竹篮,纵身一跃,凌波而来,跳至僧人面前,问:“多谢二爷指点援手,现如何做?”   那自认为并不是僧人的僧人——曹二爷,张开双眼,眼神中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悲戚,笑道:“人是你们杀的,可不要赖在我头上。唉,作孽呀,作孽。”   施水瑶嗅着一支荷花,人比花娇,道:“我杀的就是我杀的,不过下地狱罢了,何所惧哉?老娘是问你,这些东西如何处置,不说我便让人绑了石头,扔河里啦。”   二爷从竹篮中取出一支荷花,学施水瑶的模样,嗅了两下,打了个大大的喷嚏,擦着鼻子,道:“你个妇道人家,不懂规矩。没见着大人站在一旁?”   施水瑶翻了白眼,试探性地问周勤:“请大人示下?”  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,周勤茫然不知所措。   “说些儿男人们的事。”   二爷拉着周勤的大臂,带他凌空点水而过,回到自己的乌篷船上,开门见山,道:“周大人,是友非敌,我也不多废话了。你可知,这三四年来,接连发生的漕运船只倾覆、漕粮遗失案,是何缘由?”   周勤略一思索,道:“据文兄……文勉所言,乃是一位……殿下。”   他说到后来,声音越来越小,因为若一国藩王以劫掠的手段,抢夺漕粮,其心思,可以说是如狼似虎,离谋反不远了。   周勤不敢胡乱猜测,更不敢轻易相信文勉。   二爷却毫无顾忌,道:“施水瑶的人比谁都清楚,是齐王殿下捣的鬼。近年来,他三番五次,对渐台坞予以打压,想要霸占此处,控制江淮运河的咽喉,从而图谋不轨。自然,你可以当我是胡言乱语,但是,”他瞟了一眼周勤,见对方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的神色,继续说道:“我看你是个老实人,抓了人,多半是要告官的。我只是想提醒你,这地方官匪勾结,都是齐王的党羽,纵使你报官,要求彻查,也不会有回音,更会惹来杀身之祸。你若不在此地告官,而是上报朝廷,值此风口浪尖,未必有人敢管这件事,说不得还会将事情按在你的头上,治你个督办不力的罪名。”   周勤深呼一口气,道:“多谢大侠,周勤心意已决,会向朝廷上报,要求彻查此事。”   二爷肃容,问:“明知不可为,而偏偏要为之?”   “方才大侠叩船而歌,是楚辞《怀沙》。屈子怀瑾握瑜,清白忠义,却不见容于朝堂,受奸佞小人所迫,终为楚王放逐。其心也悲,其赋也哀,然不惟有悲哀,更有胸怀抱负,终怀抱沙石而沉江,仗节死义,以警醒君王,告诫后人。于是,其人虽已死,却千古流芳。”   周勤抬头,眺望天边明月,见夜空中阴云散尽,漫天繁星尽显,他叹道:“周勤读书习武,都是为了做官,但做官,并非是为了君王朝廷,只是想让百姓过得好一些。些小吾曹州县吏,一枝一叶总关情。我不怕千难万险,只怕于心有愧。”   二爷一巴掌拍在周勤肩头,大叫一声:“好!好好好!你很是不错,我喜欢性情中人,这船就给你了。”   周勤忙不迭说道:“还未请问大侠……”   二爷终于回答:“你先前猜得不错,在下岑非鱼。”   周勤双眼圆睁,赶忙问:“果真是白马银枪岑大侠?你的马呢?”   二爷哈哈大笑:“如假包换。白马银枪、江湖浪子之类的名头,不过是为了押韵而已,说书人随意胡诌的,不可轻信。我本姓曹,兄弟们看我年纪大,都唤一声‘曹二爷’。你是有官职的大人,不必如此,喜欢怎么喊便怎么喊罢,反正我估摸着,往后我俩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多。”   周勤知道自己说了蠢话,连忙道歉,也不与二爷客套,只问了关键几个问题。   一,岑非鱼三年前枪挑十二连环坞,为何如今会与渐台坞搅和在一起?二,岑非鱼为何对自己出手相助?三,此事是否真与齐王有关。   岑非鱼只简单地说了两句,忽然狡黠一笑,贴在周勤耳边,道:“你的名儿,与周瑾很像。你是否知道,从前,周瑾就是齐王的幕僚?而且,关于周瑾,还有另一个传闻。周大人是聪明人,想必是知道的。”   岑非鱼话不明说,但周勤略一思索,心中突然咯噔一下。   他心道,周瑾是江南有名的人物,他少年时飞扬跋扈,为害乡里,被迫进国子学读书后,受到“洛阳三俊”之一的陆机指点,幡然悔悟,再入江湖行侠仗义,结识少年曹跃渊,两人痛饮狂歌,酒后策马狂奔,至于玉门,抗击匈奴。关于周瑾的传言着实不少,但只有一则不同:周瑾在江湖上,与女侠乔羽出双入对,育有一子。只可惜,乔羽还未能进入周家的大门,周瑾便已战死。此后,乔羽不知所踪。   如今细想,十二连环坞坞主,乃是周望舒,此人姓周,多年来深居简出,行踪不定,江湖上甚少有人见过他,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、年龄。家主周邘为建邺令,向来执法严苛、赏罚分明,但对这个江湖帮派以及周望舒,从来不闻不问,仿佛是默许了他的存在。这其间,会否存在什么联系?譬如说,周望舒就是乔羽的儿子,就是周邘的异母亲弟?而曹二爷与国子祭酒曹跃渊,与周瑾和周望舒,是否同样有着什么关联?   周勤相通此节,连带着看二爷的眼神都不同了,他本想说些什么,可一开口,便见二爷伸出一根食指,贴在唇上:“嘘!我还有要事在身,走了!周兄,后会有期。吁——!”   二爷不待周勤回答,一步跨过千江水于月,长吁一声,便见一匹白马泅水而来,二爷稳稳当当,骑在它的背上,扬长而去。   他的手中,还拈着一支荷花,不知为何,他将花瓣全数振去,只留下个胀鼓鼓的莲蓬,塞进怀中。   月落日升,天光大亮,喧嚣落幕。   轻柔夏风中,半是荷香,半是血腥。   风中飘来几片红白粉嫩的荷花瓣,清风停歇,血腥未散尽,荷花瓣落下,点在水上,点开涟漪,点在周勤眉心上,被他用两指拈起,放在手心。   尾注:   ①歌是屈原的《怀沙》赋,怀瑾握瑜,嘿嘿。   ②一枝一叶总关情,诗是郑燮的。 第46章 中毒   转眼已是六月末。   自春至夏,枝头柔嫩的新绿,转眼已成饱满多汁的墨绿。   随着黄昏时分心宿西斜,燥热的暑气渐渐升腾,将人间的水露吹了个一干二净。于是,水嫩的叶片逐日缩扁,最终变得薄如纸片,干燥的热风穿林过叶,激发出恼人的沙沙、沙沙声。   天地焦热,众人焦燎。孟殊时回京后,不是待在宫中,便是在禁军营里操练,一直不得空;二爷将一个小糖人放在白马窗外,拍拍屁股,也没了踪影。   神州大地上,芸芸众生都在为着各自的生活,奔波忙碌。   随着七夕临近,洛京较往日更加繁华。   女人们已经按捺不住,纷纷走进街市,购买乞巧物事。大街小巷中,随处可见三两丽人相邀而行,云鬓花容、态浓意远,仅仅是脂粉香气,便已将街道“堵”得水泄不通。   车马力役,至夜仍未退去。   见到此情此景,倡优们都坐不住了,想方设法地往外跑,买胭脂水粉的、凑热闹的,少年少女们闹腾起来,掌事也管束不住。适逢乔姐心情极好,将每月歇业休整的日子提前,让青山楼闭门谢客,着掌事们带着倡优妓子一同出游。   “点绛唇,大家都去呢,你、你不来一起玩么?”   白马闻言,抬头一看,见一名少女扒拉着自己厢房的门扉,探出个小脑袋,模样怯生生的。他想也不想,喊了一声:“月边娇?”   白马记忆力极佳,整个青山楼中,但凡是打过照面的人,他都能立马叫出名字。然而,他记得月边娇,却是因为两人遭遇相仿:一样是胡汉混血,一样是父母双亡,一样是被人贩子拐骗至此。倒不是同病相怜,只是他一看到月边娇,就会想起自己流落中原的一双姐姐。   三年来,白马从未放弃过寻找,却连一丁点线索都不曾找到。   全族被灭,两名阿姊是他仅剩的亲人,是他在这个残酷人世间唯一的牵挂,是他的执念,几乎成了他的心魔。可他找不到阿姊,压抑的情感无处释放,只能将这种亲情转嫁给别人,譬如青山楼中的可怜人——对临江仙恭敬,将其视为长姐,对月边娇爱护如,将其视为幼妹。   这种情感不见得有多么深厚,如风雪夜中,恰巧被困在荒村破庙里的几个天涯旅人,相互依偎取暖,彼此关照,聊以自慰罢了。   许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,许是因为他一直将自己当作一个行在路上、未曾归家的旅人,总之,白马对任何女子,都从未动过男女之情,更无须提什么“动心”了。   白马摇头苦笑,答道:“我不是女人,乞巧做什么?而且,我不喜欢凑热闹,去了也没意思。倒是你,多大了还如此贪玩?”   他看月边娇没心没肺的单纯模样,忍不住嘱咐道:“到时候跟紧些,小心莫走丢了。”说罢,想了想,从枕头下取出个钱袋,拿去两粒碎银,问:“有没有钱?看你也是没钱的样子,拿去花用。”   “我有钱哩!”月边娇拿着个绣着小老虎的钱袋,话未说完,已经笑着跑走了,“那你好生看家,我给你带吃的回来。”   我知道自己家在哪,此处,不是我的家。白马轻叹一声,看着月边娇快乐的背影,最终也没有说出心声。   月边娇走后,白马关好房门,从床底拿出两根木棍。   此日天气闷热,他穿一件水绿色的薄纱衣,不动还好,跪地弯腰时,衣服绷紧了,底下白皙的皮肉若隐若现,可谓是春光乍泄,若被人看见,定然浮想联翩。   白马原本身有残缺,体质寒凉,十分耐得住暑热,他不喜暴露,夏日里甚少穿纱衣。然而,前段时日,他被二爷闹得无暇练功,唯有此时闲来得空,才能整日窝在厢房中加倍练习,想要把先前耽搁的功夫都补回来,每每弄得汗流浃背,干脆穿一身纱衣,方便换洗。   果不其然,数十招双刀练下来,白马已是大汗淋漓。   他盘腿坐在窗边,扇风歇气,继而尝试运行光明神诀。这门功法十分玄妙,他练了三年,仍旧是懵懵懂懂。若仅是如此,也就算了,练功毕竟需要日积月累,他相信水滴石穿,持之以恒总能有长进。   然而,这几个月以来,奇怪的事情出现了——不知为何,他越是强行运功,体内真气便越是凝滞不动。原本,他曾被周望舒称为“天剑”,可见在练武一道上,很是有一些天赋,再加上记忆力过人,断不会出现记错口诀,或者理解错误的情况。   他的修文本就很浅,而今不进反退,着实令人着急。白马翻来覆去地想,时而怀疑老麻葛记错了口诀,时而怀疑那口诀本就是错的,想不出个所以然,反倒弄得自己头昏脑涨。   左右楼中无人,他干脆搂起衣袖、裤腿,趿拉着木屐,抱着木盆下楼沐浴。   哪知道,方才走到中庭,他便听到一阵古怪的沙沙声,不禁皱起眉头。   盛夏夜来风起,原没什么奇怪的。   可白马是练武的人,耳聪目明,他能听出来,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。干瘪的树叶全都在沙沙作响,那声音由杂乱至整齐,并非自然生成,更像是被人的真气振动,从而发出极富律动的响声。   他竖起耳朵再听,甚至能从细微处察觉到,人是直奔此楼而来的,且数量不少,他们似乎分作两派,双方一面奔跑、一面交战。   是一场围猎追杀!   对方速度极快,他想要退避,却是已经来不及了。   空中,明月高悬,星斗阑珊。   一名朱衣人疾速狂奔,脚步飒沓,一个纵跃,仿若流星坠地,率先落在青山楼的瓦顶,“剥”地一声,踩裂一片砖瓦,继续向前奔跑,将青瓦踩出阵阵爆响。   数十名蒙面黑衣人紧随其后。   见朱衣人跃入楼中,黑衣人中主事者吹响口哨,扬起臂膀,连比三个手势。余者见状,知其命令,即刻分作三路,散开至四周,继续向前推进,是要对朱衣人形成合围之势。   朱衣人虽未回头,却从脚步声中,推断出追赶者的布置。但见他足下发力,运起轻功,猛地跃至半空,如雄鹰展翅,凌空俯冲而下,正正对准院落中唯一的人——柘析白马。   “二爷?你去杀人放火了吗!”   白马目瞪口呆,他手里抱着一个木盆,抬头望向上空,只见九天上罡风顿起,蔽月浮云霎时流散,黄澄澄明月如钩。   二爷一身朱衣,大袖随风鼓动,似旌旗猎猎作响,他神色张扬,仿佛在踏月摘星一般,于空中虚踩两步,带着身后数十名黑衣人,直奔白马而来。   他浓眉飞扬,双目如星,笑道:“马儿!爷带着彩礼,来向你求亲了!”   这阵仗也着实把白马吓了一跳,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人在这种地方灭口,当即向后连退数步,将木盆挡在身前,大喊:“我可不认识你!”   那模样,十足的嫌弃。   白马很是不明白,曹二爷此人,身高八、九尺,没有缺胳膊少腿,长得结实健壮,远远看去,勉强算得上是仪表堂堂。再看他的武功,即便是被数十人围攻,也丝毫不落下风,若他能不说话,确确实实是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。   临阵对敌,眼中全不见惧色,白马见之,心中一股倾慕之情油然而生,简直想要高呼一声:大丈夫当如是!   奈何,此人偏偏成日嘻皮笑脸,常年一副流氓模样,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。   二爷大叫一声,张开双臂,梦幻地从天而降,直直扑向白马,一把将他抱在怀中,“可我认定你了。”他的嗓音低沉温柔,带着三分笑意、七分真心。   白马直觉自己整个人瞬间僵硬,定在原地,手中木盆“梆”地一声掉在地上,骨碌碌向前滚了一路,继而“啪”地一声,被一名刚刚落地的黑衣人踩碎。   人在楼中行,麻烦从天而来。白马挣扎着,低声抛出一连串问题:“他们是什么人?你都做了什么?为何会被人追杀?”   “白日里赶路时,道遇一美人,轻纱遮面,世人都道她好看,我却不信,上前去揭了美人的遮面纱,才发现,他根本不及你千万分之一。”二爷脚尖点地,旋身翻转,一手环过白马的腰杆,将他搂在怀中护住,“食色性也,我不过是随性而为,我是没有什么歪心思的,任他是什么皇亲国戚,我都不稀罕。”   皇亲国戚?他果然参与了周望舒的谋划,他去刺杀谁了?又或者找到了谁的把柄,从而被人追杀?   白马还欲深入分析,却因被二爷搂在怀里,弄得天旋地转,根本无暇思考,无奈道:“你跑你的路,莫要连累我!”话虽如此,可他知道,自己只要是青山楼众人,定然会被划作二爷的同伙,无路可逃,不如同战。   白马不再管二爷的疯言疯语,伸手,从发间拈出从不离身的钢针,使出一招飞鸿踏雪。   黑衣人见他模样漂亮,只当他是个平常妓子,根本没有防备,见到钢针飞来时,不及反应便被刺中了眼睛,登时失去作战能力。   “干得漂亮!夫唱妇随,爷是个闯江湖的,你须得提前习惯习惯。”二爷带着白马,急转退后,一脚踢在被钢针刺中的黑衣人胸口,直将对方踢得肋骨断裂,继而口喷鲜血,倒地昏死。   白马满脸通红,怒道:“谁是你妻?”他临阵对敌,心思不在此,想也不想,不争是不是夫妻,而争谁是夫谁是妻,果然中了二爷话语上的圈套。   二爷就坡下驴,笑道:“夫妻不过是个名分,谁是夫、谁是妻,有什么要紧?”   白马自知中计,不愿再与他纠缠,挣扎道:“不,你放开我。”   二爷无赖起来,根本不要脸面,没羞没躁,反而将白马抱得更紧,是将他完完全全护在自个怀中,道:“我不放,一日不见如隔三秋,想你想得厉害。”   “没皮没脸!”白马破口大骂,顾不得其他,非要与二爷说明白了。其实,他对二爷的武功有着莫名的信任,虽被众人包围,却并未惊慌失措,反而被二爷带跑,众目睽睽下与他推推搡搡,斗起嘴来。   二爷在白马脸上亲了一口,道:“奴家洗耳恭听。”   “当心!”   白马说话间环顾四周,见有人突然杀来,同时,冷不防被二爷亲了一口,整个人汗毛倒竖,不经意间催发了体内真气,学着二爷方才踢腿的招式,一脚踢在偷袭者腰侧。   来人登时双目充血,撞在朱栏上,以腰部为分界,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,口中鲜血狂喷,无疑是死了。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二爷:“……”   白马虽自己也十分吃惊,但见二爷那大吃一惊的模样,深感自己受到了轻视,恨不得跳起来敲烂他那满是浆糊的脑袋,可现在不是“窝里斗”的时候。他一把抽出二爷腰侧的匕首,喊:“看什么看?咱们被包围了!想办法摆平他们再说。”   他挣脱二爷后,本想拿着匕首开始突围,可总觉得兵器并不趁手,细看下去,立即后悔了——那匕首形状怪异,刀有三刃,像是被怪力扭成了一股绳,“你这是什么东西!”   “莫要生气,我是你妻还不成么?我是你的小娇妻。”   二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,才反应过来白马拿了自己的匕首,他那东西是自己特制的,平常人根本不会用。   他生怕白马受伤,连忙握着对方的手,把刀拿回来,插在腰侧,继而摸着白马的脑袋,哄道:“刀剑无眼,打架杀人这种粗活让我来。”   “莫怕,二爷在呢。”   白马的手被二爷攥着,白皙柔软的手指,接触到对方长着薄茧的指腹,不知为何,心中突然安定下来,想要推开他,却又舍不得这份安定的感觉,只能梗着脖子,道:“你别趁机占我便宜。”   二爷开心极了,用手指在白马掌心轻轻刮了两下,道:“我占你便宜,不就是你占我便宜么?分得这么清作甚,快来,我让你多占占。”   两人窃窃私语许久,黑衣人许是看不下去了,骂道:“死到临头还嘴硬!岑非鱼,识相的就把东西交出来,咱们敬你是条好汉,给你留个全尸!”   白马双瞳一缩,惊呼:“你是岑非鱼!”   二爷面色一沉,道:“走,别管他们。”   他强行打横抱起白马,使出鱼山落鹰的轻功,脚尖轻点数下,踏着树梢、栏杆、屋檐瓦顶,径直从窗口奔入白马的房间,回头,朝院落中大喊:“还看戏呢?给爷上!打他个娘的。”   黑衣人不过是江湖杀手,面对岑非鱼,优势仅仅是人多势众,尽管如此,还是追了一路,都没能挨到岑非鱼的一脚。故而,岑非鱼突然变色,认真使出轻功,他们根本就赶不上,只能眼巴巴看见他瞬间跑入厢房,而自己却还杵在原地。   岑非鱼一声令下,那瞬间,青山楼中外表平平无奇的杂役、掌事、厨子帮工们,如潮水般涌了出来。   三、四十个人,拿着平日干活用的菜刀、长鞭等物件,将数十名黑衣人围在其中,短兵相接,丝毫不落下风。   “这才是真正的青山如是楼?”白马扒在窗口,看中庭刀光剑影,被激得热血沸腾,“他们能打赢吗?二……岑非……二爷?”   砰!   只听一声闷响,白马回头查看。   岑非鱼一头栽倒在地上,气喘吁吁地说道:“杀人,有你二爷我,好看?”他说话十分困难,几乎是一字一顿。   “你受伤了?”白马把岑非鱼拖到床上,见他腰腹上被人划了一刀,然而伤口不深,“都这样了你还说那么多!你不会是装的吧?”   岑非鱼面色青白,道:“毒,中毒。”   “什么毒?哪里能找到解药?”白马见岑非鱼嘴唇发青,显是真的中毒,边说话边帮他把上衣褪去,并在其中翻找,可对方身上连金疮药也没有,“你怎么连药也不带?你到底是不是岑非鱼?”   白马太过惊异,手指不小心碰到岑非鱼腰腹上的伤口。   岑非鱼痉挛了一下,“嘶——好疼!”   白马仍旧不敢相信,愣在一旁,“血都不流了,还疼什么疼?你莫要诓我。”   他匆忙中看了一眼,见那伤口十分细长,弧度颇多、弯弯绕绕,不知是什么利器所伤,伤口皮肉外翻,看着有些吓人,可血已经止住,伤口也隐约结了淡淡的血痂。   孟殊时手指断了,也不见他吭一声,岑非鱼这么点伤,却惨叫连连。或许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,他的模样看着可怜,立即惹起了白马的恻隐之心,令他担忧得心如擂鼓,甚至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痛感,“你不要嚷嚷了!闭嘴!真是中了邪了,先找解药。我去哪给你找药?”   岑非鱼强行运功,将毒气压制住,咕哝着:“疼死我了,你先给我吹吹,吹好了,我就告诉你。”   白马几欲抓狂,反问:“是我中毒了吗?”   岑非鱼望向白马,浓眉皱得跟蚯蚓似的,几欲垂泪,“好疼……”   白马觉得,自己或许也中了毒,否则,他不会拗不过二爷,俯身低头,在对方小腹上连吹几口气。他十分无奈,只能认命,喃喃道:“你竟然是岑非鱼。”   白马的红发,散落在岑非鱼身上。灯火下,少年毛茸茸的脑袋,看起来越发的柔软,整个人蹲在岑非鱼身前,像一只名贵、温顺的波斯猫。   “爷的肉体,漂不漂亮?”岑非鱼抬了抬腰,白马猝不及防,一口亲在他小腹上,瞬间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炸毛的波斯猫。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,连着吐了好几口唾沫,“你若自己找死我,就不帮你了!”   “不不不!好了,好了,不疼了。”岑非鱼一把攥住白马的手,将他的手拉至自己面前,在掌心亲了一口,笑道:“我是岑非鱼,爱你的岑非鱼。白马,许久不见,真的想你了。”   “说什么胡话?想来便来,想走便走,离开时一声不吭,都不知你死哪去了。”白马脱口而出,脸上刚刚才褪下的红晕,登时又涨了回来,却十分不甘愿,补了句:“哦,你死了才好。”   岑非鱼笑着叹了口气,盘腿坐起,闭目运功打坐,一面说道:“这毒是蜀中奇毒,被人抹在刀刃上,幸而我早已将毒逼出大半。只可惜,先前我为了救人,耽搁了一些时间,余毒已经浸入脏腑。”   白马:“如此严重如何是好?”   岑非鱼:“莫要担心,无妨。我先自个运功逼毒,烦请你去后院找周溪云,问他要两粒太清丹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话也不答,转身推门而出。   不过片刻功夫,外头的大战却已经结束,杂役们接水、打扫、冲洗院落,仿佛只是平常的洒扫,根本不见任何异常。   白马走在路上,闻着风中残留的血腥气,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:方才岑非鱼没完没了地喊痛,是否,也有那么一点不想让自己直面血腥场面的心思?   他想着,心情越发复杂,一口气跑到后院,顾不得楼中闲杂人等不许入后院的规矩,推门跑入,恰巧撞在一个人的身上。   白马抬头一看,此人是他认识的,“周先生?”   “白马?”   “站住!不许动。”   周望舒戴着面具,负手而立,像是在训导檀青。后者扛着一杆长枪,大汗淋漓,显是在练武,见了白马,立马跑上前来,却因为周望舒的命令而定在原地,眼巴巴望向白马,不敢动弹。   这日,周望舒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衣。白马总觉得很不对劲,但不及细想,只能硬着头皮,道:“周、周先生,冒昧叨扰。”   周望舒不答,提起腰侧的玉柄剑,连着剑鞘,突然点在白马咽喉,继而缓缓移动剑尖,将他的下巴挑起,问:“你可知,擅闯此地者,死?”   他戴着面具,声音模糊,语气冰冷至极。 第47章 逼毒   白马听见周望舒如此说,心中难免失落,一时无语。  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,一双碧绿的眼眸中,反映着两簇跳跃的火光。他的视线落在面具上,仿佛想要透过冰冷的面具,看一看周望舒的神情。   然而,入眼只有一片锃亮的金黄。那面具以青铜制成,宽颐广额、长眉直鼻,双眼向外凸出,最上方有一圆形小孔。此物形制怪异,透着一股诡异森寒,不似中原事物,倒像是巴蜀的东西。   白马不禁疑心:仅仅是两人在夜间相处,周望舒为何要戴面具?   江湖上知道白衣剑卿的人不少,他并无遮掩的必要。更何况于他而言,无名小卒如檀青者,根本丝毫不具威胁,并不需要防备。   若要说原因,按常理来推断:一,周望舒有多重身份,未免被人识破,必须谨慎行事;二,自三年前两人相遇时起,齐王为了抢夺那劳什子楼兰秘宝,一直不曾中断过对他的追杀。   然而,白马总觉得还有第三点,最为重要的一点。   自从听临江仙说起爷爷、周瑾和曹跃渊的渊源后,他就留心探听过。这三人乃是大周崛起时期的英雄人物,无论身处何地、身份地位如何,于边塞、于江湖、于庙堂,他们都做出了极大的贡献。虽然时隔近二十年,但他们的事迹,不仅没有随着光阴流逝而被人遗忘,反倒历久弥新——英雄人物本就非凡,随着时代更易,江湖人又将自己的幻想,附会在他们身上。故事从而越说越多,英雄越发地具有传奇色彩,故事听得多了,反而让人一时间理不出头绪。   但其中有一条,白马记得很清楚:有传言称,周瑾与女侠乔羽相恋,两人曾仗剑同行、携手江湖,而后育有一子。周瑾家中有悍妻,但仍坚持带着乔羽回到江南,一定要给她个名分;那乔羽心气高傲,却为了周瑾甘心为妾。只可惜,巴蜀爆发叛乱,周瑾因曾在当地为官,临危受命前往平叛,而后便再也没有回来。   他们一个姓周、一个姓乔,不正像如今青山楼的两位主人?而且,周望舒手上还掌握着一块虎符碎块,他和乔姐,周瑾与乔羽,巴蜀、银薰球、山梅花、面具、叛乱……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。   然而,白马的疑心太重,他曾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,被一口麦芽糖迷晕,今日,更发现一个流氓竟是武林豪侠,越发觉得中原人心思复杂。诚然,周望舒有一块碎玉,可万一那是他从齐王手中抢来的呢?万一这一切都是巧合呢?甚至于,万一他其实是齐王一党,两人唱了一出大戏呢?   白马除了这条命而外,已经一无所有。但他身上背负着整个部落的血海深仇,不能够有丝毫的不谨慎。即使周望舒亲口承认,说他自己是周瑾的后人,承认他是想为父辈们翻案,白马没有见到确凿的证据,也不敢相信他。   而且,此刻显然不是细想的时候。周望舒的剑虽在鞘中,然其力道之大,长剑点在白马咽喉,已经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。   周望舒不为所动,问:“你以为我对你与他人不同,以为我不会杀你?”   白马深吸一口气,答:“擅闯此地是我的错,我向先生道歉。”面对如三年前初见时,同样冰冷的周望舒,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。   他心道,上回我与檀青躲在院墙外会面,周望舒与岑非鱼在院中打斗,此二人皆是高手,定然已经觉察到墙外有人,但他们知道少年人的兄弟情单纯热烈,并未追究;岑非鱼也正是知道这一点,才会让我前来求药。   可此时,周望舒的态度与上一次截然不同,他为何自相矛盾?   白马感觉十分奇怪,仿佛此人既是周望舒,又不是周望舒。不过,他也没有闲心去关心面前的人到底是谁了。   白马用力抱拳,行了个礼,挺直腰板,不带畏惧地看向周望舒的双眼,道:“我知,擅闯此地者死,然而事急从权。二爷……岑大侠他中了蜀中奇毒,且因被人追杀,一时不慎,致使毒入脏腑。此刻情形十分危急,他才让我代劳,来请您送两粒太清丹。”   周望舒的眼睛也很冷,像是刚从地底采出的黑曜石。他沉默片刻,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,扔给白马,收剑转身,不发一言地走了。檀青紧随其后离开,擦肩而过时,拍了拍白马的肩膀。   白马全未意识到,他将瓶子打开,确认其中确实有数颗丹药,才放心离开。   ※   “药拿来了!快、快吃。”   白马路过后厨,问伙计讨了刚烧好的热水,用一个广口大碗装着,两手小心地捧起。他急匆匆跑了一路,热水洒出来不少,将虎口、手背烫得一片红。   待他跑到厢房前,热水刚好被夜风吹成了温水。   白马一脚踢开房门,冲到床边,换着名字一连喊了好几声,“岑非鱼、岑非鱼?曹二爷?二爷!”   然而,岑非鱼盘腿坐在床上,貌如老僧入定,不见任何反应。   白马想要上前摇醒对方,或者扇他几巴掌,却怕打断他运功,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,围着岑非鱼打转,咕哝着:“臭流氓、老混蛋,无耻老贼!若让我知道你是在作弄我,我、我就替天行道杀了你!你到底在做什么?醒醒、醒醒,把药先吃了,二爷……”   待岑非鱼运功收回真气,睁开双眼,白马已是急不可耐,整个人跪在床上,直接扒开对方那两片烦人的嘴唇,将两颗药丸塞了进去,再把热水递到他唇边,整碗水一气灌下,“好了么?”   “咳、咳咳,无妨。”岑非鱼不知白马会如此紧张自己,虽仍未脱险,但心中十分高兴,匆忙中喝下一碗水,被呛得不行,水柱直接从两个鼻孔中喷了出来。   白马见到他这滑稽模样,不禁笑出声来,“你不是厉害得很么,怎么看着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?”   岑非鱼老脸微红,摆摆手,咳出一口淡紫色的毒血。他的嘴唇、下巴、衣襟上,都沾染了不少血污,加上被追杀了一路,衣袍上满是尘土,形容很是狼狈。   白马儿时随母亲信仰祆教,虽然眼下已经不再迷信,但仍旧保持着注重洁净的习性,此刻照顾岑非鱼,不知是否是因为心急,根本没有顾忌其他。   他见岑非鱼吐血,马上拿来凉水让他漱口。   岑非鱼漱了口,一抹嘴,长舒一口气,道:“莫怕,我并非内伤,而是运功逼毒,将毒血吐出来。只不知这毒如此奇特,竟在短短片刻间就能令我气血阻滞。”   白马:“现如何是好?”   岑非鱼两手按膝,手指轻轻点了几下,思虑片刻,抬眼望向白马,眸光温柔如一湾星河,笑道:“你来帮我。”   “我不行的!”白马大惊,说罢,低着头抬脚下床,似要逃跑,“我还是去叫周大侠过来帮忙吧。”   “我说你行,你就一定行!”岑非鱼一把攥住白马的手腕,硬拉着他,让他在自己身前盘膝坐好,嚷嚷着:“你比周小虾聪明多了。”   他说罢,顺手在白马耳朵上捏了一下。   白马一把拍开岑非鱼的手,骂道:“性命攸关,你怎可如此儿戏!平日里嬉皮笑脸也就算了,眼下此种境况,你是找死吗?”   他是个认真谨慎的人,纵使是开玩笑,也都是在一些无关紧要、无伤大雅的事情上。他不明白,岑非鱼为何在生死关头,仍旧如此散漫,此刻骂了一通,显然是真的生气。   岑非鱼起先是不解,满眼都是“他为什么突然发脾气,我真委屈”的神色,两个人僵持不下,彼此不解,沉默着对视。   然而,当他抻了抻僵硬的脖子,目光不经意间落到白马耳朵上,见那白玉似的耳垂上,竟还留着两个粉红的指头印,自己的指头印。再看白马气得眼眶通红,岑非鱼只觉心尖泛酸,情感一刀斩断理智,满脑袋都在想“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发脾气,但若他发脾气,那一定是我是错的、他是对的。”   岑非鱼心里千回百转,不过才过去几个呼吸的时间。   “对不起,我让你担心了。”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温言道:“太清丹能解数十种蜀中毒药,加上我功力本就深厚,服下以后性命可保。但此毒奇特,生效很快,你这一来一回,又要花费不少时间。我想着,逼毒不是难事,你这样聪明,定然一学就会,何必要请那个冷心冷面的周望舒来?你帮帮我,好不好?”   白马哼了一声,十分轻微地点了点头,意思是答应了。   岑非鱼让白马伸出双手,摊开手掌,掌心朝上。   他再将自己的双手放在白马手上,试探性地度了一丝真气过去,静待片刻后,点点头,说道:“果不其然,你体内有股极强劲的真气,故而三年前……”   “闲话休提,说正事!”白马一脸严肃,打断了岑非鱼。   岑非鱼摸摸鼻子,“噢”了一声,继续说道:“你的一位前辈,于临终前将毕生功力传与你。所以我才会说,你比周溪云更适合为我逼毒。”   “你说的没错。”白马未有遮掩,直言相告,然而说到此事,他却眼神一暗,“只不过,我身体残缺,无法随心操控那股真气,出招都是时灵时不灵的,怎可把它随意用在你身上?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这位前辈内力深厚,他怕你承受不住,故而用了一种极为高明的手法,将真气封存入你气海。天下武林人虽多,武林中的高人却不多,你的气海被封住,若无名师指导,练个十年八年,也不一定能有所成。”   白马既知岑非鱼武功高强,而自己身份低微,对方不必诓骗自己,亦早就从成千上百次的失败中,明白了内功修炼不比外功招式,无人引导,甚至连门都不一定能入。   他咬了咬嘴唇,显是心有不甘。   岑非鱼笑意盈盈,一眼就看穿了白马的心思,拉着他的手,让他与自己十指交扣,道:“何必苦恼?你面前这位玉树临风的小爷,就是一名绝顶高手。这种手法,区区略知一二。先让我来引导你,你再来帮我。”   白马双目圆睁,刚想说“好”,然而话到嘴边,又被他咬着嘴唇咽了下去。他虽然想要学会操控真气的法门,但眼下是非常时刻,他人的性命与自己的武学修为,甚至是自己的前途相较,孰轻孰重,他不可能分不清明。   更何况,那人还是岑非鱼,是他跟刘曜从小就仰慕的岑非鱼——但白马绝不会将这层心思,告诉眼前这个混蛋。   他只是装作有所顾虑,推辞道:“这么短的时间,我不行的。”   岑非鱼不知哪里来得盲目的信心,一抖脑袋,清清嗓,直接说道:“名师来教,你且听好了:不计众苦,少欲知足。专求百法,惠利群生。志愿无倦,忍力成就。此乃《无量寿经》的开篇法门。”   他开口说第一个字时,白马就愣住了。这不是自己儿时,从父亲处听得的口诀么?猛然从岑非鱼口中听来,他实在不能不惊讶。片刻后,他才回过神来,不禁问了一句:“你说什么?”   岑非鱼只当法门复杂,以为白马他并未听清,道:“你记不住?那我再念一遍。”   “不,不是。我是说……”白马心道,他曾在鱼山出家为僧,学得必然是佛门功法,这不过是个巧合,我何必如此惊异?他平复呼吸,道:“没什么,我只是想起来,这功夫我曾经练过,但根本不行。我气海内封存着的,乃是祆教一脉的光明真气,与你佛门真气相互排斥。我将两门功法交替着练习,反而弄得现在体内真气时强时弱,根本就不听话。”   岑非鱼两手一紧,几乎将白马的指头夹断。   他注意到自己的失态,才稍稍减去力道,盯着白马,问他:“这……和尚不会来春楼嫖妓,这功夫,你是从何处习得的?”   白马不知这功夫是否是佛门的不传之秘,被岑非鱼那紧张的模样吓住,不敢以实相告。未免麻烦,他随口编了个理由,想要碰碰运气,先搪塞过去再说,“檀青,他、他教过我。”   他心想,檀青在后院跟随周望舒习武,岑非鱼成日游手好闲,又如此好管闲事,定然会去指指点点,若是他没有教过檀青,自己便骗他,说是在他喝醉酒时听来的。   岑非鱼闻言,收起了眼中笑意,仔仔细细地将白马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,而后沉默着,与他相互对视。   白马眼睛的形状,长得像鹿一样,他的眸色灰绿、神情灵动,像一池流动着的春日溪水,反映着一个狼狈却仍旧帅气的岑非鱼。   岑非鱼的眼眸明亮,如夜空晨星,耀眼而刚强。他哪怕只是露出一丝失落,那一点点泪水,也如同热铁淬炼成钢时飞溅出的火星子似的,灼热耀目,不需要任何人怜悯。   相顾无言,那一眼,似万年。   “你两个倒是兄弟情深,日日在墙头爬来爬去,屁股没摔肿么?”   岑非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率先打破沉默,他点点头,苦笑一下,道:“旁的事先放一放,不要东拉西扯,我是在说你。内功不比外功,不可依样画葫芦,你修炼勤勉,应当有所悟,但你不必因此泄气。譬如说,我师父弗如檀,他早年间奔波万里、传播佛法,到我拜他为师时,双腿已经病得变了形,可他依旧是中原武林顶尖的高手。”   白马心中稍安,道:“你师父很厉害。”   岑非鱼吹了个短口哨,道:“我师父缺了一双腿,而你不过是缺点儿蛋。”   “你闭嘴!”白马臊得满脸通红,羯人羽扇般的睫毛在油灯微光下,变成了柔软的红棕色,一颤一颤。他骂道:“你个油嘴滑舌的臭流氓,哪里来得那么多废话,到底有没有中毒?”   很显然,岑非鱼确实中毒了,只不过他服下太清丹后,已无性命之忧。他让白马帮自己的忙,一是为图便利,二是想指点对方修行,才会说那么多看似没用,实则能够引导白马放开心中顾忌的东西。   此时,他看到白马色变,知道不能再多废话,直入主题,道:“我的意思是,你若想做什么,必先相信自个能做。男儿大丈夫,‘我不行的’这种话,是要放在战败身死以后才可以说的。”   白马:“你说得对。”   岑非鱼很是满意,点点头,道:“孺子可教!须知‘诸法无我,诸行无常’,佛对众生一视同仁,这天底下,没有谁不能练、什么真气不相容的道理,那都是凡夫俗子自个学不会、弄不明白,才想出来麻痹自己的东西。”   白马:“是。”   岑非鱼肃容道:“你能学到这门心法,乃是你的机缘,我不会追究。从前练过的功夫,你暂时不要再练,应当先打好基础,从今日起,每隔三日,运行一次《无量寿经》。先前你修炼的路数不对,须调换行气运功的顺序,且听我说……”   白马心里明白岑非鱼想帮自己,只是被对方调笑,一时气不过。   但当岑非鱼说到了正经的东西,他也能够立即放下心中的怒气,以及对这流氓的成见,认真听他分说,生怕错过半句。   岑非鱼目露欣慰神色,觉得这一点十分难得。   岑非鱼说话,白马仔细聆听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。   白马看着看着,眼前渐渐浮起十岁那年天山脚下朦胧的电光。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,三个少年在四面漏风的帐篷里,彼此紧紧相互依偎,憧憬着白马银枪岑非鱼的慷慨豪迈,向往着逃出生天寻得自由以后的生活。   如今,原本毫不相关的两个人,穿过万里河山,在茫茫人海中相遇。   原本,白马看二爷是哪里都不顺眼,这人平日里,无论是言语抑或是行为,处处都透着股流氓习气。   然而,此时灯下观他,眉目疏朗、神态肃穆,坐得端正方直,令白马一颗心莫名其妙的“突突突”地跳个不停。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,陌生的宿命感,忍不住要想“偷喝二十年的烈酒,生出七情六欲”,到底是何种境遇?   想到酒,白马不禁抽抽鼻子,“你今天没喝酒。”他再看了岑非鱼一眼,道:“看你的样子,像是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喝酒了。”   岑非鱼不知他何来此问,一时答不出来,只能反问:“你听懂了么?想什么呢,就不关心关心你二爷的小命。”   白马是个不服输的,果断答道:“自然是懂了。”   “懂了便来啊,问东问西。”岑非鱼牵着白马的手,让他的双手摁在自己胯间,突然想起上回,自己趁着酒醉,大着胆子与白马亲近了一次。此时,他无比清醒,回味起来,却记得不是很清楚了,只依稀记得,当时虽是浅尝辄止,但自己心中十分快乐。   他喝了十多年的酒,早已习惯三天一大醉、两天一小醉。然而,自从上次酒醉胡闹,害得白马落水、差点遇险之后,他就常常生不出喝酒的欲望,只有在杀人前,心里头有些烦闷,才会喝上那么两壶以忘忧。   他知道吗?他知道我为了他,连酒都不想喝了吗?   岑非鱼心里打着鼓,虽未表露出羞怯,但耳朵根子微微泛红,他抖抖脑袋,清了清嗓,道:“练武时脑子里不可有杂念!教你,学着点儿,此处乃是会阴穴,上通泥丸,下透涌泉,真气聚散,皆从此关窍尻脉周流,一身贯通。”   若真比较起来,白马尚未被“普度”过,在情爱一事上的心思没那么多。他问岑非鱼是否喝酒,是因为今日没有闻到酒气,心里讶异罢了,想借着这话岔开话题,怎会想到岑非鱼花花肠子如此多,能“见一叶落而知秋”?   他被岑非鱼看得浑身不自在,直觉下颌僵硬,不知该说什么,便附和道:“会阴穴,一身贯通。”   岑非鱼也愣了愣,重复道:“一身贯通。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岑非鱼:“……”   岑非鱼转念一想,自己毕竟是号称“百花丛中过”“精通房中术两百多式”的伟丈夫,怎能在个黄口小儿面前如此窘迫?   他连忙摇头,道:“我看你是懂了,好,很好!那么,你便将真气蕴于掌中,自会阴而起,上至关元、外陵、天枢,令气劲流转于我气海外。”   烛光微明,夜风穿窗而入,吹得灯芯剥剥地响,溅出火星。灰烟伴随着滋滋啦啦的响声,飘到两人眼前。   两个人的眼眶,都被熏得微微发红,额头与后背渐渐浮起薄汗。   白马被看得很不自在,道:“你闭上眼。”   岑非鱼饶有兴趣,问:“为何?”   “闭眼。”白马涨红了脸,用膝盖狠狠撞了撞对方。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道:“得令!”   圆月自西升,至中天,继而偏向东斜,夜风忽起忽落。   白马双眉拧紧,双掌一左一右贴在岑非鱼的小腹上,划着圈向他气海并拢,继而缓慢向上推动。岑非鱼随着白马的动作而调息、运功,麦色皮肤下,血脉由红变成青紫,继而聚在喉头。   白马收功,双掌从岑非鱼胸口离开,一左一右,各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,继而落在自己大腿上。   “噗——”   岑非鱼终于喷出一口黑血,彻底将余毒逼出,即刻就恢复过来。   白马起身倒水,让岑非鱼漱口,侧身立在床边,有些紧张,手指扯着自己的衣角搓来搓去,问:“你好了吗?”   岑非鱼皱眉,似在思索,道:“总觉得……”   “可是我做得不对?”白马连忙上前,将脸贴近岑非鱼,对着他细细查看,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对,“我看着,你好像是好多了,啊!”   岑非鱼突然动作,把白马整个摁进自己怀里、紧紧搂住,一个旋身,将人带到到床上与自己一起躺倒。   白马抬腿欲逃,被他一把捉住脚踝,捉泥鳅似的提溜回来,数次尝试,皆以失败告终。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抱在一处,暗暗相互较劲。   白马咬牙切齿,“臭流氓!早知道便不救你了。”   “累了,别闹。”岑非鱼闭着眼,把下巴搁在白马肩窝里,贴在他耳边,低声笑说:“别再折腾,一起睡吧,又不对你做什么。我可是大名鼎鼎的,光明磊落的大侠客。”   白马也累了,且觉得自己若再扭扭捏捏,便有些过于做作,干脆一个转身,背对岑非鱼,不自在地扭了两下,咕哝道:“那也要洗澡,你都臭了。”   “你不也没洗么?你不嫌弃我,我也不嫌弃你,臭点就臭点吧,这才是男人味儿。”岑非鱼向下缩了缩,一手探下去,将白马的脚掌捂在手里,“大热天的,脚怎的这般凉?二爷给你暖暖,安心睡觉,明早起来再洗澡。踩坏你一个木盆……到时候赔你几个……一个洗澡……一个洗脸……一个……呼呼……”   岑非鱼果真是累了,说着说着,便开始打起呼噜。   白马转过身来,想着岑非鱼定是在江南做了什么大事,此时累坏了,自己不好打扰,便大发善心地决定让他好好睡上一觉。他伸出一根食指,伸到岑非鱼面前,轻轻比划了一下。   油灯还未燃尽,火光微明,白马手指的影子游过岑非鱼的眼角眉梢。   最终,那根白皙的手指,蜻蜓点水似的,在岑非鱼浓黑的眉毛上点了一下,“流氓。”   岑非鱼梦里抖了抖耳朵,点着头咕哝道:“嗯,嗯嗯。”   白马这一觉睡得酣甜,待到雄鸡打鸣,天光大亮,冯掌事点名不见人影,呼呼地跑来敲门,他才悠悠转醒。   “点绛唇!瞧你这好吃懒做的德性,你是要吃鞭子了!”   啪——!   岑非鱼梦里都在笑,猛然被人吵醒,脾气大得很,眼睛也不睁开,扯着枕头重重摔到门上,骂道:“嚷嚷什么?睡着呢!莫要扰了爷的清梦!”   “您是……二爷?”冯掌事被吓了个半死,自言自语道:“一夜没看好,这就睡上了?睡上了,睡上了。老天爷!”继而抱着脑袋、扭着屁股,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跑走了。   “怎么了?”白马悠悠转醒,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转了个身,几乎是把脸埋在了岑非鱼的胸膛里。   然而,他昨夜太累,此时尚且睡眼惺忪,满脑袋都是不着边际的想法,心道,别看这人长得健壮,一身却都是腱子肉,胸肌柔韧弹滑,睡着倒很舒服。他想着,不禁伸手在岑非鱼的胸肌上揉了两把,咕哝道:“我的、我的枕头呢?”   岑非鱼连忙将手垫在白马后颈下,柔声道:“在这儿呢,继续睡?”   他一动,白马就清醒了许多,反应过来时,岑非鱼已经惨叫一声,跌到地上去了。白马摸着后脑勺,嗓音略有些沙哑,瓮声瓮气地说道:“说起来……你可能不信,脚他自己……就动了。可能是……想请您出去?”   白马银枪岑非鱼,晨起时那话儿还硬着,一时不防,差点儿折了一杆“枪”,当真是欲哭无泪。 第48章 你来   三伏天里最后一伏,天气格外闷热,到青山楼寻欢的客人少了,街市上的妇女却不惧炎阳,不减反增。至七月一日,洛京里坊闹市中,道路已然阻滞不通。   白马望着喧闹的街市,仔细地观察女人们的模样,像个站在江边的淘金客,想要从千万泥沙中,识得两粒真金——阿姊,阿姊!她们是否仍在洛阳,是否业已嫁作他人妇?白马什么都不知道。   午后日光大盛,光芒流过屋檐瓦角,透过雕花窗格,变成数块椭圆形的小光斑,落在白马脸上、身上,照得他皮肤雪白,眸中如有碧波流淌。   阳光刺眼,白马看了一会儿,不禁闭上双眼,单手撑着额头揉按。   他一对剑眉紧蹙,脑门上的青筋若影若现,显是一副忧愁憋闷的模样:不知冯掌事用哪个脑袋,想出来一个荒唐的,至少在白马看来十分荒唐的结论——白马被二爷给睡了,睡了一整晚。   冯掌事的原话是这么说的:“虽然,你二人郎才郎貌,只看模样倒也算般配,但你才十六,二爷却已三十出头,彼此年纪相差一旬多。”他停顿片刻,机警地环顾四周,又说:“此事原没什么,你两个情浓日好,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且他正值壮年,你的好日子还多着。”   冯掌事虽是个男人,可说人是非的能耐,与三姑六婆差不多。他捻着兰花指,拍打白马瘦削的肩膀,好似十分羡慕白马的“好日子”,说完了废话,才贴在白马耳边,悄悄说道:“可若细究起来,你明年开年才满十六,若此事传了出去,免不了有人要嚼舌根子,甚至招来官差。罚银子事小,坏了青山楼的名声事大。”   窑子倒还讲究起名声来了,稀奇!   白马甚少忤逆掌事们,只是在心里暗自腹诽。   他想着这话,尤其是诸如“情浓日好”一类的词,不禁打了个寒颤,心道,咱们做的本就是下九流的勾当,官府哪里会管得如此严苛?楼中规矩,向来是乔姐所定,你一是怕被她知道,要被罚月钱;二是迫于岑非鱼的淫威,瞎编乱造来帮他诓骗我,不让我随意走动,说什么“明年开年前,定让二爷为你赎身,两个人洞房花烛前,须得守身如玉。”   “开年我都十七了!一事无成。”白马原就没精打采地趴在窗边,思及什么“洞房花烛”什么“守身如玉”的,实在受不了那一阵倒牙的酸劲儿,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,手拍窗棂,大骂一声:“这见钱眼开的大茶壶,明明就是收了二爷的贿赂!”   他骂完后,瞬间丧气,如同一只漏光了米的破布口袋,软趴趴地倒在躺椅上。就连碰倒一个大茶碗,凉白开顺着窗棂流到地上,他也懒得去扶一扶,反而指着那只茶碗,问它:“你个懒骨头,不晓得自己站起来么?”   茶碗若有灵,也当气得一个暴起,飞身砸在他脑袋顶上以泄愤了。   那岑非鱼说来也怪。   自从前日晨起时,白马听了老冯一声叫唤,惊起一脚把他踹下床去,他两手捂裆,一瘸一拐地跑走,第二日便再不见人影。   “他受伤了?”白马眼睛虽然望着窗外,但一对耳朵好似竖了起来,一直听着门外的动静。   午前一直十分安静,他不由地担心起来:一来怕岑非鱼受伤,二来怕他生自己的气,喃喃自语道:“怎么可能?他可是岑非鱼,中原武林第一枪。”   白马转念一想,深觉自己这担心来得实在荒唐,大概是憋闷久了,快出癔症了,自我宽解道:“倒不是怕他生气,而是怕他因为受伤而生气。说到底,就是我技不如人,得看人脸色过日子。”   他为让自己不胡思乱想,只能将视线从喧杂的街市上收回,指着被他碰倒的大茶碗,咕哝:“你嘴张得好大,笑什么?你再谄媚,终究是个没有脚的东西,扶不扶你起来,还得看爷的心情。”   奈何,他越是不让自己去想,便越忍不住去想,心里空落落的,又忍不住担心起来。可他不愿承认自己的担心,最后只能把脸往枕头里一闷,嚷嚷着:“想来便来,想走便走,当我是什么玩意儿?”   两手乱捶枕头,倒是自己跟自己生气起来了。   白马正与自己左右互搏,忽闻门口传来三下敲门声。   来人不待他回应,直接推门而入,且是人未至声先到,一面走,一面吟哦咏叹:“一日不见,如三秋兮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”   “马儿,想我没有?”此人嗓音浑厚低沉,词句从他唇齿间流出,纵使是随口念来,亦带上了天然的韵律,叫人听了便觉舒服。   白马也未能免俗,仿佛被那“魔音”所蛊惑,脑袋里一阵眩晕,只见眼前朱红人影一晃。   待他再回过神来时,岑非鱼已站到自己身前,他抱着个枕头,躲瘟神似的向后挪了几下,问:“谁让你进来的?”   岑非鱼约莫是打扮了一番,将半短不长的杂乱碎发修理整齐,在脑后扎成一束,刮干净了胡茬,鬓角青黑,更突显出其眉目英俊,不流凡俗。   他所穿衣衫,无一不名贵精致,整个人一派光鲜亮丽。他手中甚至还拿着一把折扇,白檀扇骨自带一阵暗香。   岑非鱼双眸色如琥珀,阳光一照,其色通透如琥珀,明澈无邪,全不似一个三十岁的江湖客。他笑起来的时候,双眼一弯,白马仿佛见到日光在那一刹那突然大盛,光芒穿过九霄彤云,全都照在此人身上。幻象倏忽消失,白马回过神来,听见岑非鱼说:“人生天地间,从来都是想来便来、想走便走。我来,当然是你想我来、我自己要来的。”   白马啧了一声,别过脸去,“想来便来,想走便走。”   “生气了?”岑非鱼从不客气,一屁股挤在白马身边坐下,道:“办正事去了,不好多说,你见谅。”他说着,凑到白马面前,用鼻尖碰对方雪白的鼻尖,“在看什么?莫要被美人勾去了魂魄,嫌弃家中的糟糠之妻。”   白马自觉地挪了挪,给岑非鱼腾出个地方,天气太热,稍微动了两下,两人都泛起了一脑门的薄汗。   或许是破罐破摔,或许是习惯成自然,白马对于岑非鱼,已经没有最初那样抗拒与害怕——岑非鱼无疑是个好人,他跟白马见过的所有人,都不相同。同是大侠,周望舒若是为了道义,什么样的杀手都能下,然而,岑非鱼不会,白马知道。   白马斜靠在躺椅上,想着想着,忽然忍俊不禁,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:“我有三不杀。”   岑非鱼先是一愣,继而反应过来,笑道:“让你见笑了。”   那是三年前,一个风雪夜,岑非鱼醉眼朦胧地骑马上山,马屁股上驮着被点了穴的白马。马儿晃晃悠悠,晃晃悠悠,转眼已是三年后的炎夏,两个人坐在一起,说是朋友,却也算不上朋友。   因缘际会,如花开落。   白马动了动腿,碰了岑非鱼一下,问他:“哪三不杀?”   “什么三啊四啊的,看见喜欢的,自然舍不得杀了。”岑非鱼低头,摸了摸鼻子,调转话头,问:“你方才在看什么?像在找人。”   阿纳希塔带着一对羯人女儿,嫁给父亲的事情,乞羿伽骗了周望舒,他不知道,岑非鱼定也不知道。   白马更不觉得李雪玲会记在心上,又或是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人,此时他也懒得伪装,答道:“我有两个姐姐,俱是羯人,幼时被卖到洛阳,至今怕是有六年了。我一直托人帮忙寻找,没有任何消息,不提也罢。”   岑非鱼眉毛一扬,思索道:“你有两……”   白马怕他多问,连忙出声打断,问:“你真的是岑非鱼?”   他半晌不闻回音,微微侧头,看见好不容易衣着光鲜一次的二爷,竟伸长了手,在玩那个被自己撞到后懒得扶起来的大茶碗,两根手指捏着茶碗转来转去,喃喃着:“你个懒骨头,就不让你起来。”   白马:“……”   他腹诽之余自然知道,岑非鱼如此儿戏,定是不愿对自己言明个中原委,自己若再追问,不过是自讨没趣。   白马假笑,道:“是我失言了。”   岑非鱼终于放过那个茶碗,他将茶碗侧立在窗台上,以食指轻轻一弹。只听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茶碗沿一条直线向前滚动,撞在窗棂上,而后反向飞出,“咄”的一声,整个碗端端正正地立在桌面上的托盘内。   岑非鱼下巴一扬,看向白马,忽然问了一句:“此名好听?”   白马不晓得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,只当他是有意东拉西扯,心道,我方才已经说过自己失言,是掌了自己的嘴,你既不愿与我说,为何还要来讨嫌?   他也是有脾气的,当下心中不愉,撇撇嘴,道:“你若不想说,不说就是了,何必东拉西扯,寻我开心?”   岑非鱼是个人精,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在白马之下。   他知道自己的话惹得对方不开心,虽然觉得莫名其妙,甚至有些委屈,可见白马生气了,他便立即收起玩笑,答道:“我是。前日夜里,我已对你说过,我不会拿这事开玩笑。”   白马:“什么事?”他本不知岑非鱼所说的“这事”是什么事,好奇使然,准备继续探究。   然而话一出口,他就后悔了。   白马脑海中,突然闪现出前日夜里的场景:夜黑如墨,四面楚歌,岑非鱼丝毫不惧,告诉他“我是岑非鱼,爱……”   “爱你的,岑非鱼呀。”岑非鱼此话一出,白马被吓得一愣,他便趁白马发愣的一瞬间,低下头,蜻蜓点水般,在白马的唇珠上落下一吻,“我怎会让他人占了你的便宜?”   “你可恶!”白马抬手,作势要打人。   岑非鱼连忙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,上头写着“花容铺”。他将纸包打开一个小口,扑鼻而来是酥甜香气,原来其中装着数十个尚有余温的牡丹饼。   他把东西拿到白马面前,一阵晃悠,可怜巴巴地说道:“我错啦。”   白马咬紧牙关,瞪大双眼,像条被踩了尾巴的波斯猫。   岑非鱼见献媚无用,便只能诱敌。他伸出两指,拈起一个饼子,边吃边吧唧嘴,一面说话:“那个名儿,是我行走江湖时,随意起的名号。真好吃!你不要?赏脸尝尝吧,好难才买到。”   花容铺的牡丹饼,闻名洛京,那铺子所卖的吃食倒并不贵,但铺子开在宫城内,每年只有七、八月能吃到。   据说,此物是某位官员的夫人所制,于此寄卖,从不因钱财多少而挑客,买不买得到,全看福缘。 第49章 我往   白马也不晓得为何临江仙总能买到,沾着她的光,每年都能尝到几回,一闻到这味儿,便馋得不行。他吸吸鼻子,唯独抵不住食物诱惑,脸上神色松动,“为何不早说?”   岑非鱼一舔嘴唇,道:“清早就去排队了。”   白马嘴上忙得很,不得空生气,随口道:“我是说,岑大侠,你明明是个英雄人物,何必藏头露尾?我从……我有个朋友,从小就很钦佩你,每次中原行商来乌珠流的营地卖货,他总会缠着别人,给他说一些江湖故事。”   岑非鱼:“刘玉?”   白马:“刘曜。”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自己只吃了一个饼,便将整个油纸包塞在白马怀里,道:“那黑孩儿忒有趣,我都不知,他竟然钦佩我?”   白马险些把嘴里的饼子掉在地上,问:“你与他们有联络?”   岑非鱼挠挠后脑勺,无奈道:“周溪云曾嘱咐我,不可与你说太多,当时,我只道他怕我说多了,你会情不自禁爱上我,还以为他心里泛酸。”   白马吃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,含含糊糊地“哦”了一声,有些难过。   岑非鱼接着说:“原来他还有别的考量,是怕我说漏了他的秘密。你聪明,我一说刘曜,你便知道我与他有联络,如何猜的?”   白马无语,使劲咽下一口,肚子十足的满意,他的脾气也没了,道:“我只是想,若是个寻常人,岑大侠必然不会放在心上,刘玉、刘曜,于你而言,都没什么区别。然而,三年前见过一次,你却还记得刘曜长得黑。而且你答得飞快,显然是用心记过,或者近来见过。”   岑非鱼来了兴致,道:“你二爷又没健忘!三年前找过他,许是我刚好喜欢长得黑的,故而对他念念不忘。”   白马失笑,道:“他在你心中,若还是三年前的模样,以你那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性子,定然会叫他作‘小黑孩儿’,而不是‘黑孩儿’。而且,你说他‘竟然’钦佩你,可见你二人即使不熟,只怕也有过几次交往。”   岑非鱼点点头,“不错不错,知我者,白马也!”   白马因为埋头苦吃,两手都抓着饼子,未来得及插话追问。   也就是耽误了这片刻功夫,岑非鱼已经开始夸夸其谈,把这个话题岔开了,道:“你既知我脾气,定然知道,我哪里会在意这些虚名?给些面子,莫要翻白眼。我在青州开马场,赚得盆满钵满;我在鱼山学佛,练了一身武功本领。”   岑非鱼停顿片刻,叹了口气,道:“然而,我在江湖上行走,多是好勇斗狠,只不过是因为少有人能打得过我,才得了一个响亮的名头。什么中原第一枪?沾得都是中原人的血。故而,在我看来,岑非鱼这名头分文不值。”   此人总是满口歪理邪说,可听起来似乎又没什么不对。   白马终于吃完东西,沾得满嘴粉末,抬起头来,考虑如何拆解此人的歪理,不防岑非鱼更先动手,伸出食指,在他嘴唇上抹了两下,道:“难不成,你觉得道听途说,比直接与我相交,更能认识我?”他说罢,将手指塞进嘴里,吮了两口,舔光了指头上的糖渣。   白马吓得一巴掌拍开岑非鱼的手,嫌恶道:“你见过街上吹糖人的么?就好像有一个糖人已经被吹得很大,可你刚刚拿在手上,一不小心就让它被戳破了。”意思是,岑非鱼听来侠名赫赫,然而自己见到真人,只觉十分的幻灭。   白马想起刘曜,想到自己还要继续从岑非鱼处探听消息,自觉方才的玩笑太过,连忙说道:“我又失言了。”   岑非鱼刚被白马打了手,此刻还在对着自己手背吹气,摇头道:“哪里哪里,你说得是实话。”   白马试探性地问:“你可知刘玉、刘曜二人,现如何了?”   岑非鱼:“俱在天山习武。那黑孩儿学了两招三脚猫的功夫,就敢跟二爷打,倒是个有脾气的。”他答得不假思索,应当是觉得让白马胡乱猜测,不如让他心安,左右不是什么大事。   白马有些惊愕,“刘玉能习武?”   岑非鱼点头道:“你们夜间出逃那次,他堕马后因祸得福,腿儿也不瘸了。安葬了李雪玲以后,两个人同上天山,入了天山派。乌珠流的老巢在天山脚下,根本不怕他们逃跑,他也晓得刘玉自知自己不能跑,听说同意得很是爽快。”   “那天山派入门不简单。由此可见,此二人亦不是简单人物,尤其是那个刘玉。”他说着,眉头一皱,仿佛发现事情并不简单,莫名其妙问了一句:“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?”   “我欠他的。”白马白了岑非鱼一眼,“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心思。光说别人,你既是白马银枪,为何既不见你的枪,也不见你的马?”   岑非鱼一挑眉,一拍胯,饶有兴致地盯着白马,后者登时面颊绯红,火烧似的。白马知道这问题问得傻,简直是挖了个大坑,将自己埋了进去,连忙阻止道:“你不许说话!”   岑非鱼今日得了不少便宜,心满意足,不再卖乖,一本正经道:“不图虚名,为名所累,是我生性如此。而后的修炼,你却有所不知。一个和尚,若破了杀戒,就是断绝了菩提根和慈悲种,是要入阿鼻地狱的。故而,我想了一个办法。”   岑非鱼下巴一扬,道:“我只在杀人时用枪,只在杀人时叫岑非鱼。待我死后,判官手中生死簿里,我的真名儿上不沾血,便不用受地狱里的诸般刑罚,懂?”   白马:“杀人偿命,天经地义,死后你也该还。”   岑非鱼失笑,反问:“你生而为胡人,可觉得自己天生就低人一等?若你们既与汉人无异,为何你们又要为奴为仆,受人驱使?难道是天有不公?”   白马:“都说天行有常,不是天道不公,而是人间自有不平。”   岑非鱼:“是极。我心有菩提,奈何身在人世间,须以罗刹手段行事,往往是不得已而为之。求一法门,为已脱罪,这事儿……说得过去吧?”   白马一时无语,直觉与岑非鱼相处,时时刻刻都有被他气死的可能,忍不住要气他一下,道:“出家人自己不吃肉,便说吃肉杀人的人要入地狱,真是见不得别人好。”   二爷当真非常人也,听后哈哈大笑,笑过后,面露怅然的神色,轻轻地说了声:“你说得……也对。”   白马:“那你真名是什么?”   岑非鱼认真地打量着白马,似乎是怕他没完没了地提问,故而直截了当地交代起来:“我姓曹,上少室山习武时尚年幼,俗名弃而不用许久,下山后法号亦已弃用,便以一化名行走江湖。而来十数载,两者皆忘。我本不喜杀伐,闲来无事亦从不惹是生非,平日能不露出身份,便不会显摆,因我在结义兄弟中排行第二,为人又十分的仗义,朋友们给面子,便都唤我一声曹二爷。”   “废话一堆,我看你是结仇太多,怕被群起而攻之。”白马耸了耸肩,他是彻底不怕二爷了,好歹是个江湖闻名的大侠,末了,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叹道:“还是觉得岑非鱼好听。”   “你也这样觉得?”岑非鱼虽在笑,眸中却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与怅然,“跟你在一块儿,总有说不完的话。可我累得很,一起睡会儿。”他不再说话,与白马挨在一处,侧身躺在紫藤木大躺椅里,闭上双眼。   还有谁“也”这样觉得?未及白马发问,岑非鱼已经睡着了。白马刚吃饱,口腹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,并未即刻推开对方。   此刻日已偏西,夏风穿堂而过,将窗户吹得吱呀一声,轻轻地阖上了,人在屋中懒洋洋地躺着,惬意清凉。   白马原本偷偷贴近了岑非鱼,想要听他的吐息和心跳,看他是真睡还是装睡,不想听了他的心跳,自己反倒越发安心,眼皮越来越沉,不知不觉竟也睡着了。   夏日蝉鸣扰人,青山楼中白日客少,掌事们给少年少女一人发一个漏斗似的小纱网,催他们爬到树上捕蝉。   月边娇爬到树梢上,拿着个破网,开心地挥来挥去。那树梢正对白马的厢房,她伸长脖子,想要偷偷窥视,趁机吓一吓白马。哪晓得只是往里面看了一眼,她便大叫一声、捂着眼睛,差点儿摔到地上。   冯掌事怒气冲冲,提着耳朵骂了她几句,月边娇哭哭啼啼的,冯掌事便不让她再爬高,只准在地上走动。   月边娇不乐意了,抽着鼻子,道:“又不是我自个不小心,是我看见哥哥在房里了,在房里……跟人困觉!”   冯掌事老脸一绿,捡了一根长树枝,指着月边娇,“这棵树上的蝉儿都是你的,玩去!不许告诉别人,不然打得你屁股开花。”   月边娇破涕为笑,高高兴兴爬到树上,捕蝉去了。   冯掌事走上二楼,轻手轻脚地凑到门边,从门缝中往里窥视。   只见窗边紫藤木躺椅上,两个人面对面静静躺着,阳光被雕花窗格滤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椭圆光斑,洒在他们身上,忽而闪动一下,如同停歇的银白蝴蝶,时而煽动翅膀。   一个躺椅睡两个人,实在有些拥挤,白马紧紧贴着椅子的边缘,一条小腿被挤下了椅子,轻轻摇晃;二爷虽是侧着身,但小半边身子都悬在椅子外头,也亏得他功夫了得,这样也能睡得香甜。   冯掌事眸中精光一闪,侧头,用树枝指了指伸长脖子窥视房内的月边娇,后者吐了吐舌头,自觉转过身去。他就着树枝,将这一侧的窗户一推,关上了。   无人打扰,鸣蝉都被捉了去,两人足足睡了大半个时辰。   白马当先醒来,迷迷糊糊,眼神落在岑非鱼的腰腹上,见他因天气太热,睡梦中扯开了上衣,胸腹袒露,小腹上蒙着层薄薄的白纱,略有些血迹。岑非鱼身上的伤不多,应当是因为年月久远,伤疤大都已经变得很淡,所以这道伤口尤为刺眼。   白马不禁伸手,戳了戳他的肚子。   岑非鱼猛然惊醒,看了一眼白马,继而闭上双眼,随口道:“说与你听,也没什么。前几日,我去了躺江南,帮周大人对付梁炅那小子,把他打得跟落水狗一般。”   白马:“周大人?”   岑非鱼嗤笑,道:“江南的周大人很多,这个那个的,都叫周大人。梁炅心眼儿小,咽不下这口气,我回程路上,便派刺客来追杀。里面有几个天山来的,功夫不错,我还见到了真正的双刀客阿九,是被他双刀所伤。”   “他竟能伤你?”不知是否是岑非鱼脸皮太厚、时常吹捧自己的缘故,白马不信有人能伤他,脱口而出此一问,便见岑非鱼面露得意神色。   “皮外伤,你不要担心。况且,他也没好受到哪里去——他给我一刀,我便给他两刀,而且我有所顾忌……且暂不提。而且我的刀上没有毒,下毒是杀手行径,非大丈夫所为。”岑非鱼说着说着竟又笑了起来,好像自己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,“当时,恰巧在路上遇到了楚王入京的车队,我施展不开,实是大意了。”   他说得轻巧,然而当时的情形,必定凶险至极。   白马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刀光剑影,朱衣人手握长枪,一枪穿破数十人组成的屏障,任性恣意,无比风光。不过,他心潮澎湃之余,也没有大意,爬起来坐着,向窗外探头,放眼洛京,问:“楚王入京了?”   “想来今日也应该要到了。”岑非鱼随口答道,继而学着白马,向外头望去,不解道:“十丈软红,颠倒折磨,有什么好看的?”   “那岑大侠,又为何要冒着战败身死、身入地狱受百般折磨的风险,去做这些事?”   白马反问,岑非鱼不答。 第50章 入网   ※   话分两头,同在洛京,同在一片艳阳下,朱墙深宫中,却处处冒着凉意。   自谢瑛半道“借走”先帝的托孤密旨,赵王梁伦连夜逃出洛阳城,而来六载余,朝堂上万马齐喑。谢瑛乃是国丈,其女为当今皇太后,他更是当朝“唯一”的顾命大臣,在朝中只手遮天,连皇帝亲笔朱批的奏折,亦要亲自过目。   其实,他纵使过目,皇命又岂可随意更改?只不过,政客酷爱权力,然而真正能走到一个王朝巅峰的政客,不会只满足于操纵规则和制定规则,他们会享受他人的退让、畏惧,以及他人心甘情愿的奉献自我。谢瑛独霸朝堂后,一步一步,走得越来越深,他不断地挑衅王权,在外人看来,像是行走在钢丝上,然而在他自己看来,却是走得越来越贴近神圣的皇权,唯有如此,才得内心的满足。   六月初一,谢瑛奏请调换禁军统帅。一是将禁军统领、北军中候杨广成外调,二是将自己的外甥吴见安,调任为禁军中护军,执掌禁军选拔、监督等诸般事宜。此事因萧后极力阻拦,被惠帝压下容后再议。   六月初二,谢瑛上奏请立广陵王梁遹为太子,是向萧后示威。此事,惠帝虽态度松动,但未当堂应允。   同日,谢太后赠一卷《女戒》与儿媳,谢瑛则鼓动群臣,联名上书非议萧后。萧后眼色极佳,知道自己敌不过谢瑛,故而,群臣的上书还未递入宫门,萧淑穆的罪己状,已经摊在惠帝的桌案上。   自此,萧淑穆不入太极殿,谢瑛赢了,先前那几件琐事,便一件一件地合了他的心意。   没了皇后萧穆淑在侧指手画脚,惠帝顿觉轻松不少,可他没有才敢和胆识,若想拿个好主意,也变得十分困难。   六月中,谢瑛将先前的奏折递上来再议,惠帝耳朵根子一软,任由他调整禁军,两件事都应允了。自此,谢瑛在幕后执掌了洛京城的禁军。   再过几日,谢瑛与群臣再请立太子,许是萧后余威仍在,许是皇帝觉得自己尚未至暮年,最终也并未应允,只道“挑个好日子再说”。然而谢瑛态度强硬,不再说二话,将立太子的日子定在七月初,惠帝不置可否,算是勉强答应了。   朝中无人与自己作对,谢瑛顺风顺水,日子过得极惬意。这日,他又在皇太后宫中“审阅”奏折,随意批批改改,丝毫不见外。虽会落人话柄,可还有谁能与他作对?   谢太后吃着葡萄,念叨着:“父亲,前几日那楚王上奏,说是思念他母亲,想入京为官,好在母亲面前尽孝,您二话不说,即刻就准了。可本宫看,他那母亲身体康健得很,前几日还在禁苑狩猎,得了一只赤狐,哪里像需要人尽孝的样子?”   不知是否是葡萄太酸,谢太后是一脸气闷样儿。   谢瑛大手一挥,着人拿来数十条狐裘,谢太后这才高兴起来。明明是大夏天,她却高兴地挑挑拣拣,可见先前的不愉,为的并非是狐裘本身,而是觉得自己比不过楚王的母亲。   谢瑛一捋胡须,道:“楚王年富力强,放在外头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端,我不放心。如今,禁军统领俱在我掌控中,洛阳城里谁还敢与我做对?不如将他收到眼皮子底下,才好找出他的错处。”   谢太后笑道:“父亲英明。”   谢瑛草草翻阅奏折,过不多久,便有亲卫前来传话,报:“楚王已入京,车马正向宫城行来,圣上带百官前往相迎。”   他脸上立刻浮出喜色,起身离开,自言自语道:“日夜盼着,及时雨终于是,来了!”   ※   “日夜盼着,谢瑛的催命符,来了!”   岑非鱼原本死皮赖脸,靠在躺椅上逗白马玩,先是拨弄他的头发,咋咋呼呼地嚷嚷“掉色了”,此刻则抱着他的曲项琵琶胡乱拨弄,唱着曲调简单的胡族歌谣,好似一个没长大的孩子,给他一团泥巴,也能玩上一整天。   白马吃饱睡足,如同一只餍足的大猫,收起了掌上利爪,懒洋洋地躺着,露出肚皮享受闲暇时光。   岑非鱼突然一跃而起,单腿踩在窗口上瞎起哄,“禁军开道,王子引路,众人夹道相迎。楚王好大的排场!”   “你干什么?”白马着实被他吓了一跳——自从两人相识以来,弄坏的窗户已数不清,自己为此没少挨老冯的骂。   纵使白马帮董晗办成了一件事,现在身上有些余钱,仍旧忍不住心疼,他还是过惯了抠门的日子,穷病无药医,甚至忘了那窗户是岑非鱼让人给换上的,连忙站起大喊:“下来!踩坏了窗户你赔吗?”   铛!铛!铛——!   远处传来阵阵铜锣声,那声音由远及近,越来越大。   “怕什么?爷有的是钱,跟我回去后,你尽管拿去使!”岑非鱼好似一条跃出水面的鲤鱼,在半空中蹦跶个不停。   他一把抓住白马的手,将他提到躺椅上,自己则半蹲在窗框上,俯首躬身、拍拍后背,催促道:“上来!楚王的车驾来了,咱们去凑凑热闹,看看王爷是不是有九头八臂!”   白马不动,“你发什么疯?”   岑非鱼回头看他,眸中精光一闪,计上心头,问:“你就说吧,你是想去看王爷呢,还是想留在房里看你二爷?”   岑非鱼话音未落,白马已爬到他背上,紧紧掐着他的脖子,两手轻轻揪着他的耳朵,御马一般催道:“驾!”   岑非鱼哭笑不得,“你当我是牲口?”   白马忽然想起什么,若有所思,道:“我三岁便会骑马,还骑走了乌珠流的汗血宝马,可从不知骑在人身上,原是这样的感受。”   岑非鱼心思活络,他自然知道,白马是想起了自己三年为奴的辛酸日子。可他并不说破,反倒似毫无所觉,在白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,笑道:“小牲口坐稳了,起!”   岑非鱼下盘扎实,腰身劲瘦,浑身肌肉极为健硕结实。然而,当他施展轻功,整个人仿佛忽然生出翅膀,好似每寸筋骨都能为己随心所用。   足可见,其轻功已臻化境。   他背着白马,在瓦舍林立的洛阳城中飞檐走壁,速度快如追猎中的雄鹰,羽翅一扬,跃至瓦顶,羽翅铺展,迈过数丈宽的距离,平稳落于侧立的墙面,继而疾速奔跑。   傍晚,青山黯黯,红日渐冷,阳光逐渐变得粘稠,一层稀薄无害的金黄色笼罩着整个洛京,宫城中的金顶朱楼,不时流泻出一串碎金般的反光。   天地疲乏,人未定,闹市中鸡飞狗跳。   岑非鱼背着白马,穿过鳞次栉比的里坊,奔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上方,听着锣鼓声声,紧追为楚王开路举旗的先锋骑手。那人手中有一面赤色长旗,旗帜迎风招展、猎猎作响,旗尾的细长流苏忽然擦过白马的睫毛,与他墨绿的瞳仁仅有纤毫距离。   白马一眨眼,附在岑非鱼耳边大喊大笑,道:“哈哈哈!你可——千万——不要摔下去呀!”   “遭了遭了!要摔了!”岑非鱼惊恐地喊道,脚下速度却不减,突然侧身翻转,带着白马在空中接连翻了好几个跟头。   白马双眼瞪得滚圆,紧紧抱住岑非鱼,“怎么办!”   岑非鱼稳住步子,反手在白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,侧头笑说:“掉下去也是爷给你垫背,怕什么?”   赤霞万丈,沿街的树叶被吹得沙沙响。   原来是拿我寻开心!白马大口喘气,因方才的险境心悸不止,一抬头,嘴唇意外与岑非鱼的嘴唇碰在一处。后者刚好跃出自里坊区至宫城的最后一步,落在宏伟宜阳门的瓦顶上。   那瞬间,两人仿佛忽然踏入了时光的间隙,悠悠千古从他们脚下流过,恼人的树叶摩擦声忽然消失,天地间一片静默。   白马圆润的双眸中,反映着两个日轮,还有一个岑非鱼,霞光为他镶上了一道金边,西沉的落日像颗金色的珠子,正嵌在他的唇峰上。   风停,白马红着脸,别过头去。岑非鱼站定,前额上被风吹得飞扬的一缕碎发落下,他张口欲说些什么,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。   白马只觉耳侧的风声与树叶声再起,岑非鱼抬腿,继续狂奔,最终停在铜驼街的尽头,一座不高的佛塔背后。   街道密布着禁军,道旁是乌泱泱的宗族,或刚刚下朝回家的士大夫。众人俱是满头大汗,显是等了许久,可仍旧对来人翘首以盼。   白马侧耳倾听,隐约听见他们都在感慨:如今的大周朝,太需要像楚王这样的少年英豪了。   德高望重的老臣都没有办法,少年英豪,能做什么?白马不太明白,问:“楚王很好么?”   岑非鱼的目光游移不定,最终停在了一处荒宅上,他略有些心不在焉,答道:“虽然他比我是差远了,然与其他藩王相比,还是好上一些。这楚王梁玮,文武双全,性格刚直,脾气火爆,处事黑白分明,许多别人顾忌的东西,他都从不考虑,因此落得个生性乖戾的名声,像个旧贵族,不像是天家子弟。”   好不要脸的人,白马心中暗自嘲讽,嘴上却已懒得与他分辨,只问:“他来了,能杀谢瑛、杀赵王,管住萧后,扶正朝纲吗?”   “杀人简单,其余的……”岑非鱼抬头眺望,见楚王的车驾距此还有一段距离,便继续说道:“梁玮今年刚满二十,有武力、能治下,此为少年人的优势,凭着这股杀伐决断的锐气,对付谢瑛这种玩弄权术的佞臣,不在话下。但他毕竟年少气盛,领兵打仗当是个好手,若成日混迹朝堂,则容易热血上头,受他人利用唆使。”   白马见岑非鱼说得认真,趁机试他一试,突然问道:“所以他被你们唆使来了么?”   “是。嗯?!”岑非鱼对喜欢的人不愿藏话,突然被白马问起,一时不防竟说漏了嘴,连忙补救道:“什么你们我们的?他是被这个、这个连我们都看不下去了的朝堂给引来的,来救苦救难的。”他说罢,双手合十,念了句阿弥陀佛。   白马好不容易诈出一句实话,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,明眸皓齿,得意洋洋,不再是平日里那副谨慎神情。   岑非鱼见他那可爱模样,哪里舍得多做计较?大手一扬,随他去罢,“你可莫要让周溪云知道。”   铜锣再次响起,却是从洛阳宫的方向传来。傍晚落霞如巨网散布长空,铜驼街北,马蹄声嘚啷嘚啷地响。   沿街众人纷纷跪俯在地,六匹骏马拉着的金根车款款行来,周朝天子坐于车驾上,整日颓丧着的脸上,罕见地露出期待。   “你看他那得意的劲儿,都快把车盖给掀翻了,定是老婆终于不在身边的缘故。”岑非鱼精气实足、目力极佳,附在白马耳边念叨,“然而你大可放心,若娶我作老婆,就是你想要当皇帝,爷也是二话不说,带着兄弟们冲上去就将他拉下马来。”   白马翻了个白眼,“你当心些,别一脑袋栽下去把皇帝砸死。”   岑非鱼大笑不止,揽着白马的肩膀,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眺望,只见城中一片伽蓝寺庙,道:“自汉朝而来,两百余载,佛法由洛阳开始传入中原,逐日兴盛。其后,天师道抛出‘苍天已死,黄天当立’的口号,开启了近百年的三国纷争,佛的影子,日渐稀疏。洛阳曾经成千上万的伽蓝寺庙,俱在战火中化为灰烬。”   然而,魏朝曹奂禅让不过五十余载,洛阳伽蓝便再度林立。   脚下佛塔高耸凌云,白马站于其上,四面环顾,目之所及尽是朱栏雕镂。日暮时分,浮云散尽,万物都沐浴在金色夕阳下,那闪着光的亭台楼阁,墨翠瓦顶仿佛温润的玉石,好似流着油——都是百姓的膏脂。   白马忍不住感慨:“佛祖只渡有钱人。”金碧辉煌的一切,俱被暗淡破落的外廓城围在其中,复兴的只是伽蓝,而不是人心。他侧目看了岑非鱼一眼,笑道:“洛阳城里假和尚遍地跑,你也是个假和尚。”   “胡说!我自幼入鱼山习武,而后更剃度出家。只不过,有一日被周溪云叫下山喝酒,我尝过陈酿二十年的美酒,才知道什么是人间滋味。肉未吃饱、酒未喝足,美人更没有看够,我的心还未死。禁军来了!”   岑非鱼的手向下滑至白马腰侧,搂着他向后退了半步,躲在一根梁柱后头,低声道:“躲好躲好,可不要让那姓孟的多看你一眼。”   白马知他谨慎,只不过爱占嘴上便宜,实则退这半步,是为了藏住形迹,免得两人偷看时被禁军发现,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只是,他仍有些不解,问:“此楼颇高,底下的人哪里看得见我们?”   岑非鱼摇头,道:“禁军并非全是草包,其中有行伍出身者,侦查瞭望,百步穿杨非是难事;亦有武林高手,耳聪目明,拈叶飞花亦可伤人。姓孟的也是鱼山弟子,还拜了老冯为师,我这对手不简单。”   白马数次听人提及“老冯”,直觉是个厉害人物,但绝不可能是冯掌事,他有些好奇,问:“老冯是什么人?”   岑非鱼笑而不答,咋咋呼呼道:“快看,好威风!”   黑压压的禁军,如潮水般涌入铜驼街。   孟殊时提刀上前,虎步龙行。只听他一声令下,整肃的军队分向两侧站立,以人墙将街边行人阻隔在外。而后,孟殊时转身返回圣驾旁,与李峯一左一右侧立,护卫皇帝安危。   岑非鱼半个身子探了出去,嘲道:“哟,跑到御前,他可算是升官了。”   方才才说要隐蔽,热闹一来,他便什么都不顾了。白马一阵腹诽,提着耳朵将岑非鱼扯了回来,道:“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不是哑巴。”   “要亲一下才知……”   佛塔的梁柱不粗,为了挡住两个人,他们一前一后地站着,紧紧挨在一起。白马矮些,站在前头,岑非鱼牛高马大,双手越过白马肩头抱着柱子,将下巴搁在他头顶,如此,他们便只露出两个脑袋。   “少废话。”岑非鱼话音未落,便被白马反手给推了回去。   白马遥望孟殊时,心道,我还是第一次在青山楼以外的地方见到这家伙,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,他的神情那样威严、眉头皱得紧紧的,像是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要杀人。   这滋味令人很不好受,他不禁叹了一句:“原来他过得也不容易。”   岑非鱼嗤笑,“他过得当然不容易。”   白马似乎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,问:“你早就认识他?”   孟殊时正人君子,不是流连风月场的人,他来青山楼的次数不少、时间又很巧,白马很早就怀疑这与周望舒有关,而孟殊时也承认过,只是没有明说。   岑非鱼毫不在意,“对。”   白马肯定地说:“你们找过他。”   岑非鱼无所谓地笑了笑,“是他找得我们。”   白马得了岑非鱼的回应,算是彻底明白了,心道,怪不得我与董晗密谈时,掌事们都自动避开,事后他们只是按例过问,从不深究,我才能如此顺利地搭上这个义父;怪不得董晗与孟殊时密谈时,岑非鱼躲在窗户外头吃着瓜子偷听,亦无人“察觉”,我才能如此顺利地为他们搭桥牵线;怪不得孟殊时办完事,手上伤口血还未止,便先跑到青山楼来,我还道他是为了我,如今想来,却很复杂了。   这一切,是从何时开始的?   是那个雨夜,我与孟殊时卧谈,被岑非鱼听了去?还是落花缤纷时,我向董晗毛遂自荐,被冯掌事察觉到了什么?或者,是更久以前,从檀青大骂董晗、我为他解围,从而得到董晗青眼相加开始,我便已经是他们棋篓中的一颗棋?   白马一时间想不明白,甚至不知道“他们”到底是谁。   他只知道,他们定然早就看准了孟殊时与董晗,而自己只是恰巧,和他们想到了一处,他们才顺水推舟,任自己施展。   毕竟,白马因身负血仇,比别人更加主动,左不过是一颗小小的垫脚石罢了,让谁来沟通联络,于他们而言又有何区别呢?   平常人若有了白马这样的心思,难免会在心底生出自卑,以及由此而来的愤怒与怨恨。   然而,白马并不寻常。他想通此节后,不禁松了口气,因为他有自知之明,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微末之力,很难做成什么大事。他能为董晗解忧,心中原就十分忐忑,此刻知道了实情,一则感谢周望舒,让自己做成了一件小事,不至于因一事无成而自怨自艾;二则觉得高兴,毕竟自己与周望舒想到了一处,算是十分不错了。   白马摇摇头,真心实意地说了句:“多谢。”   岑非鱼自然知道白马在想什么,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,叹息道:“你这孩子,恁招人疼?”   铜驼街上,天子下车。   大黄门董晗当先下车,伸出白皙的手掌,悬空静候。继而,惠帝梁衷递出手掌,搭在董晗手上,由着他扶自己走下马车。   这对君臣举手投足间,默契实足。   董晗眼神温软,惠帝笑着朝他说了句什么,他便也笑着回应。   “报!楚王已过宜阳门!”   黑色骏马打了个巨大的响鼻,于身后拖出一道烟尘。骑手肩扛赤旗,冲至铜驼街口,即刻下马驻足,跪地报讯。   报讯的骑手不过刚刚赶到,他额头上的一粒汗珠,才滑落至鼻尖,身后便传来一阵蹄声,继而是楚王爽朗的大笑。   “哈哈哈哈!臣弟见过吾皇!大哥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楚王梁玮骑着枣红汗血宝马,人未到、声先至,众人只听马蹄声爆响,一簇烈火般的身影,已疾速射至惠帝身前三丈处。   “吁——!”   楚王勒马,一个跨步,翻身下马。他身材高大,面如银盘,双目炯炯有神,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发,不像皇家亲贵,更似是个极年轻的贵族武将。   惠帝上前来迎,双手攥着他的手,喊了声:“七弟!”   “大哥!”楚王与惠帝十分亲昵,两人虽是异母所生,可梁玮是性情中人,完全把皇帝当作了自己的亲哥哥,闻言激动,一把搂住惠帝,在他背后接连拍了数下。   直到惠帝身后的董晗发出两声咳嗽,楚王才回过神来,当即双膝跪地,恭敬行礼,朗声道:“臣弟谢圣上允我入朝为官,以解臣弟思母之情!”   谢瑛也走了上来,惠帝正准备说话,谁料被他抢了先,一个“快快请起”的“快”字才说了一半,便见谢瑛笑道:“王爷入京为官辅佐圣上,众臣夹道相迎,可见您乃是众望所归。”   谢瑛说“众望所归”时,几乎是一字一顿,这四字从他口中说出,带上了一种莫名的深意。   楚王根本不怕他,笑道:“大哥厚爱我,亲自前来相迎,众臣虽不一定喜欢本王,譬如谢国丈,但大家都紧紧跟着圣驾,此乃忠君爱国。我看啊,那些没有来的臣子,若非有要事在身,便是瞎了。”   惠帝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讽刺,点头道:“弟弟说得很在理,寡人喜欢你,大臣们自然也喜欢你。”   楚王谢过惠帝,转而对上谢瑛,道:“由此可见,谢国丈年纪虽大,眼力却仍旧很好,百忙之中前来,小王倒是十分惶恐了。”他把“国丈”两字念得很重,两次嘲讽了谢瑛,一是嘲他虽专权弄权,却仍旧是天子的臣子,不敢妄为;二是嘲他年纪大了,该退下了,可仍凭着一个外戚的身份,在朝中搅弄风云。   谢瑛金玉其外,打扮得一派仙风道骨,他并不动怒,而是故作高深,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了楚王一眼。   “行了行了,满朝文武缺一不可,最无用的反倒是朕。”惠帝忍不住笑,将楚王牵起,拉着他与自己同乘,向宫城行去。   众人面色古怪:瞧瞧,皇帝说了句大实话,还以为自己在玩笑!   天子的金根车调头,黑甲禁军们向中间收缩。   “热闹看完,该走了。冯掌事若发现我不见,又要大惊小怪。”白马用肘子拐了岑非鱼一下,目光扫过铜驼街,从高塔上向下看,只觉得那些达官显贵俱如蚊蝇大小,不禁感叹:“都是以为自己是看戏的,却不晓得,还有别人在看他们的好戏。”   岑非鱼迈开腿来,屈膝半蹲,随口道:“所以说,佛祖不渡任何人,凡事须向心中求。他们自己的心是如此,纵使现在拿一卷封神榜,将他们一个个都封作神仙,也不过是换个朝堂,继续斗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朝岑非鱼走过去。   然而,佛塔太高,最上面这一层很少有人来,年久失修,栏杆松动。白马原本扶了一下栏杆,不想那栏杆整个已被风蚀,被他一推击碎,他也打了个趔趄、连退数步,踩到屋檐上,踩松了瓦顶。   半片碎瓦向外飞出,白马向后倒去。   正下方,是数百名仍未散去的禁军!   “抓紧我!”   岑非鱼跨出一步,拽住白马,继而单腿立地,稳住自身。他足尖发力,弯腰向下,瞬间如雄鹰腾空而起,继而向下俯冲,追着那半片碎瓦,向下落了两层塔楼的高度,终于追上碎瓦,并以食中二指用力拈住瓦片,最后长腿一伸,以脚尖勾住屋檐翘脚上的一头嘲风。   啪!   两个人以屋檐为中心,向右猛荡半圈,终于落地。   然而,白马头上的银丝发带却被甩了出去。他连忙伸长脖子、探出脑袋,向下眺望,大喊:“遭了!”   岑非鱼上前瞭望,见白马的发带随风飘落,正抽在一名禁军的脸颊上。 第51章 宵夜   “这是何物?”那禁军武士年纪不大,神情懵懵懂懂,巡防整整一日下来,累得有些迷糊了,转个身的功夫,不知何处飘来一条绳子,在自己白皙的俊脸上抽出一道红痕。他倒没有多少防备心,而是一手握着发带、一手捂着脸,喃喃道:“好像是上头落下来的……”   他刚刚准备抬头,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,一回头,便见孟殊时对自己怒目而视,“孟统领!”   “东张西望,做什么!”   孟殊时先是一声吼,气势威严无匹,吓得那武士六神无主。   然而,待他见到那武士手中的东西,再仔细一看,发现银丝发带上还挂着根赤红的头发,他的态度便立马软化下来,耳朵根子泛起奇怪的红晕,低声道:“今日风大,还以为丢了,多谢兄弟。”   孟殊时凭着董晗的关系,不久前被调入殿中,与李峯一同在御前护卫。虽然,他的品秩并未有稍增,但能在御前侍奉,实际上等同升官,更叫旁人知道他是有后台的。   不过,孟殊时与别人不同。   他在巡防护卫时,事无巨细均要过问,赏罚分明、铁面无私,在军中很有威信;可到了休息时,他就好似变了个人,从不摆架子,将手下人当兄弟,对他们关怀备至。   如此恩威并施,既能治下,又能与众人打成一片,纵使他平白无故被调了个美差,也并未惹人红眼。   那名禁军武士显然与孟殊时很熟,知道他有个极疼爱的心上人,即刻捂着双眼,坏笑着向前跑去,大喊:“小的眼瞎啦!小的可什么都没看到!”   达官显贵们见皇帝已经离开,不消多时便已散去。   铜驼街上,只有在外围护卫的禁军们还在整队。禁军作战少,行路、站岗多,故而多有身材颀长劲瘦者,穿一身黑色劲装,沐浴在紫红色的夕阳中,软甲上的铜片不时闪着微光。   地上的人影,被拖得很长。   众人听见那武士的叫唤,顿时哄笑不止,纷纷打趣着孟殊时,向他讨要喜酒喝。   白马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,见孟殊时抬头望来,也不躲闪,一手扶着梁柱对他笑,做了个“多谢”的口型。   然而两个人的距离太远了,孟殊时哪里看得清?他趁着指挥队伍时,偷偷伸手做了个驱赶的手势,示意白马速速离开。   岑非鱼原本躲在白马身后,伸出两手、分开食中二指,在他头顶上比出两个抖来抖去的“兔子耳朵”。他见白马竟开始与孟殊时眉目传情起来,便突然站起身,学着孟殊时的动作,朝下边用力挥手,示意孟殊时无事退朝。   孟殊时顿时露出一副古怪神色。   白马虽看不清,但似有所感,叹着气回头,发现果然是岑非鱼在作怪。岑非鱼作怪被捉了现行,毫不难堪,大咧咧指点道:“将者,智、信、仁、勇、严,姓孟的是个将才。”   白马夹在两个人中间,有种做贼被抓到的错觉,没好气道:“你就没有安安静静的时候?走了。”   夜幕降临,万家灯火,岑非鱼背着白马飞檐走壁,耳畔阵阵风声。   白马好奇,问:“你学武多久了?”   岑非鱼不假思索,答:“五岁习武,今年三十。”   白马懒洋洋地趴在他背上,心道,他竟学了二十五年功夫,这还是天赋异禀,才能有此成就,可纵使武功高如岑非鱼者,亦有双拳难敌四手、中毒遇险的时候,不知我什么时候,才能独自行走于江湖,不受人欺凌钳制?到底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呢?   他越想越觉得前路艰难,不禁感叹:“你很厉害。”   “终于说了句大实话,没白疼你么。”岑非鱼侧头,用鼻尖碰了碰白马的鼻尖,开始自吹自擂,“我既有天赋,习武又刻苦,十余岁便上阵杀敌,立下战功无数。只可惜,匈奴人就像草原上的野草,杀也杀不光,春风吹又生。”   白马自行将他那些无耻言语略去,苦笑道:“你说得不对。我虽恨毒了匈奴人,可我自己是羯人,知道塞外异族的苦楚。非是妇人之仁,只是说句实话,匈奴人生来也不想活在塞外的黄沙与草原上,谁让你们汉人来得早,把好地方都占了?”   岑非鱼不假思索道:“他们可与汉人通商,可到中原落地生根,可以学汉人的好东西,可将中原的仁义道德带回去。可匈奴人如何?”   白马反驳道:“想我羯族归附大汉数十年,仍旧被当作胡族外人,不过是外貌颜色的差异,为何天生在户籍上就低人一等?”   岑非鱼沉默,摇头,实话实说:“我,不知道。”   说话间,岑非鱼跃起落地,将白马放下,改作手牵手,带他走到街边的一处小面摊。   岑非鱼大手一挥,扔出一锭银子,吩咐:“老板!来两碗牛肉面,多加一份牛肉,两份猪耳朵,盐焗花生。再帮忙跑个腿,去明月楼买两盒牡丹饼,让他们多给一碗饴糖,到三河斋买两只烤鸭,最后去状元楼门口有个老妪摆的小摊上,拿两碗豆腐脑。”说到此,他看向白马,问:“豆腐脑,你吃咸的还是甜的?”   白马听他报菜名,口水差点顺着嘴角流下来,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小食,都是岑非鱼给的,哪里知道豆腐脑要甜要咸?此时不敢多说,怕让别人看了笑话,支支吾吾道:“都、都行,跟你一样吧。”   岑非鱼下巴一扬,“一碗甜、一碗咸,咱有钱,吃一碗倒一碗。”   白马懒得与他分辨,忽然想起什么,问:“你不喝酒了?”   岑非鱼歪着嘴角笑了一下,道:“我若喝酒,怕你回不去啊。你想好,愿意跟我睡觉了么?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暧昧,仿佛带着一种引人堕落的魔咒。   白马退后一步,拉开两人间的距离。   若换作以前,岑非鱼如此调戏自己,他怕是早就开口骂人了。可与他一同经历许多,白马隐约觉得,临江仙说得对,二爷是个怪人,却也是个好人。   他的好,与孟殊时不同,他不会将自己视作残缺的弱者,他想要如何做、便会如何做,坦荡真实,许是学过佛的缘故。更莫说他还是江湖闻名的岑非鱼,这三个字,在白马心中的烙印太深了。   白马看着岑非鱼的笑,不觉猥琐浪荡,只觉潇洒俊逸,再骂不出口。他内心极敏感,轻易不能接受别人的玩笑,此时却知道岑非鱼是在调笑自己,与他笑了笑便罢了。   然而,他心中难免唏嘘,喃喃道:“我如何就会遇上你?”   岑非鱼耳朵一抖,喝了杯粗茶,哈出一口热气,答:“缘生缘灭,自然而已。”   白马听不懂他的话,“胡说八道。”   岑非鱼食指扣了扣桌子,道:“《楞严经》中说,汝负我命,我还汝债,以是因缘,经百千劫,常在生死。汝爱我心,我怜汝色,以是因缘,经百千劫,常在缠缚。是说,人世间生死更替、爱恨痴缠,万事万物都在因缘当中,凡夫俗子谁也逃不过。譬如说,我见到你,你对我笑,咱俩的因缘就成了。”   白马觉得好笑,反问:“你们出家人,不是四大皆空么?”   岑非鱼无奈叹息,道:“从前我读经,只道灭绝人欲,斩断因缘,十分简单,心不动则不妄动罢了。像出家人那样,一生躲在山中,哪里还会陷入凡尘俗事?可师父笑我,说‘未曾迷,何言悟?’”   白马肚里没有半点墨水,完全听不明白,问:“何解?”   小摊生意好,油灯燃得极亮,将岑非鱼的眉睫照得根根分明。   他的双眼半睁半闭,无限温柔,耐心地解释道:“儒家说得差不多,倒没那么玄乎。《论语》中有载:季路问孔子,如何事鬼神?子曰:‘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?’季路又问孔子,死是怎么一回事。子曰:‘未知生,焉知死?’,懂?”   白马点点头,道:“谁也不知先祖是否泉下有灵,祭祀是做给活人看的。故而,人敬事鬼神,重在一个‘敬’字。同理,芸芸众生俱是血肉之躯,舍弃肉身以求大道,放下不就是死了么?故而,人破妄悟道,重在一个‘破’字。既然岑大侠说情爱痴缠,就当你是爱我的罢,为何不将我杀了,破除这尘世虚妄?”   岑非鱼惊异于白马举一反三,接连拊掌叫了几声“好”。   他来了兴致,略一思索,道:“静夜枯坐,我曾扪心自问:你是我的劫数么?你是我的劫数。我杀了你能解脱么?我杀了你,或许能得解脱。因为你若不在,我的心自然会寂灭,心已寂灭,可不是跳出生死轮回道,修成悟道了么?”   白马单手支颏,眉眼含笑,饶有兴致地听着。说来奇怪,他不觉得岑非鱼聒噪,只觉得他说得十分有趣,大抵是跑腿的人还未至,想着能有一桌美食,心情格外的好吧。   岑非鱼又喝了一杯茶,道:“思及此,我便想:以后再不学佛了。因为悟道的乐,不如与你相伴的乐。冥冥中自有定数,你我俱在因缘轮回里,越过山河人间,在尘世中相逢,第一眼见到你,我便知道:此人,我是见过的。或许前世我们也曾相遇,经百千劫,常在缠缚,彼此都不肯放下。不破妄又如何呢?人终有一死,死后成灰,合同自然,不是最大的证道了么?”   白马灰绿的双眸,在橘黄灯火的映照下,如水温软明澈。   都道相由心生,他这一副明秀的模样,悟性也极强,点点头,道:“我好像记得,我父亲曾经和你说过同样的话。他是……他与我母亲的家族世代有仇,可两人终究还是在一起了。母亲总会因此而不安,觉得是自己祸害了父亲,父亲却说,一切都是自然而已。当时我不明白,是后来在思念他们的时候,慢慢从回忆中挖出来的。”   岑非鱼满眼都是慈悲,问:“你父亲……”   白马想得太多,已经学会化解悲伤,摇头道:“他的腿不好,常年都坐在一个破旧的小轮椅上,是波斯传来的稀奇货。匈奴人杀来的时候,他却奋力站了起来,与他们抗争。可惜力又不敌,被乌朱流一刀砍了脑袋。”   岑非鱼摸了摸白马的头,“我的错,我不该提。你父是个英雄。”   白马笑了笑,道:“没事,我父亲是站着死的,他是个英雄。不过,我总会想,我父母虽说有缘分在,只怕缘分也分好坏,若非母亲的家人,父亲不会落魄至此;若非父亲,母亲也不会被人灭族。我常常想,如果一切能重来,他们大概是不会在一起的罢,此乃孽缘,而我就是因这孽缘而诞下的孽种。或许我俩也是一段孽缘?”   岑非鱼喟叹一声:“如今,如你这般聪明的少年郎,可是很难遇到了。然而,你有一点想错了。”   白马自觉想得无错,连忙问:“何事?”   岑非鱼抬头遥望星河,双眸中映着璀璨星海,低头深吸一口,道:“你时常会想,若父母不曾相遇、若自己没有出生、你若没有带周溪云回到部落里,你羯族的灭族灾难便不会发生。甚至会想,若世间没有羯人,没有胡汉分别,众生才能快乐安宁。”   白马苦笑:“可不是么。”   岑非鱼摇头,道:“自然不是。依我看,你是找不出别的原因,便将所有灾厄,归罪于自己;你无力去改变现状,便只能怪罪自己。”   白马被岑非鱼说中了,他的心底总有一种负疚感,纵使表面上再坚强,夜深人静时,他难免会怨恨自己,为什么要活呢?为什么要活得如此低贱呢?他原本心有不甘,可那些不甘,都在经年累月的苦难折磨中被磨碎了,没有人爱他,他也不敢爱别人,他只有恨别人,甚至于恨自己,才能挣扎着活下去。   白马想不明白,道:“阿胡拉让胡人生在塞外,大抵就是因为我们的先祖曾有罪过,阿胡拉让胡人低人一等,大抵是我们的先祖就是卑贱的人。否则,为何我即便来到了世上,我安然地活到了今日,也只是受苦而已?”   岑非鱼失笑道:“你还没弄明白。不是你无能,不是你有罪,而是敌人太无耻。而是这世道本就不对劲,你不见朝堂上万马齐喑?世上聪明人不少,但世人都在利益纠葛中,一时一世的对错,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对错。你归罪于自己,乃是倒置了因果;你归罪于胡人,乃是倒置了施暴者与受害的人。烈火烧去杂质,才见石中真金,我有一种感觉,你往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物。”   白马听到此,已经无话可说,他完全不能反驳岑非鱼,甚至将他说得每一个字,都深深地刻入了脑海中。他心中最后的恨意和最深的自卑自怨,都消散了。他只剩下一个疑问:“可胡人与汉人,到底要如何呢?”一个问题,问得让人摸不着头脑。   岑非鱼却懂了,答道:“中原地大物博,华夏源远流长,匈奴人只晓得烧杀抢掠,纵使能征服中原的土地,也无法征服中原的人心。试想,让匈奴人入主中原,他们能否经营好这块肥沃的土地?想也是不能的,中原会变成另一个荒凉的塞外。岁月光影如河流向前,万事万物都在发展,匈奴人不能包容我们,而我们却可以教化他们,从而一同发展,让彼此都过上好日子。子曰‘见贤思齐’,匈奴人与中原融合,不是谁被谁征服,而是他们的进步。也许咱们这一世,都见不到这一天,但我相信,往后会有的。”   白马点头,道:“明白了。”   他不仅明白了岑非鱼的话,更明白了,自己并不完全认识面前的男人,他懂得真多,想得真多,他确确实实是极出色的人物。有那么一个瞬间,幻想中的大英雄岑非鱼,与面前嬉皮笑脸的二爷重合在了一起,变成了一个人。   “二位爷,请慢用!”   两人说得高兴,不知不觉间,店家已经把菜买齐,满满当当摆了一桌。   岑非鱼举着筷子,仍在念叨。他夹起一条猪耳朵,自然而然地喂到白马嘴边,“尝尝,软糯香酥,跟你一样。”   白马自然无法拒绝,两口吃完,“你的耳朵可真好吃,多谢杀身成仁,可你不用喂我。”   岑非鱼大口大口的吃面条,半点没有大侠的风范,道:“我是怕吃之前不喂,等你吃上了,就更没机会喂了。”   白马微微报赧,“我有手有脚,又不是女子,何故要你来喂?”   “谁说女子就一定要人喂?”岑非鱼摇摇头,“这世上有许多问题,原就没有答案。譬如说,我为何会爱上你?你又是何时看上我的?我的手自己动了起来,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。”   白马没了脾气,不再与他纠缠,开始埋头苦吃。   岑非鱼说得没错,这世上许多事,原就是没有道理的。   白马低着头,几乎已经把脸埋在碗里,吃得两颊鼓鼓的,不断发出“吧唧吧唧”的声音,就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饱饭一样。   “说来也是奇怪,”岑非鱼吃得快,却并不多,东西几乎都朝着白马碗里夹,一面给他拍背,一面劝他慢点吃,“若是平时见了哪个美人儿,像你这般不要命地吃,纵使再美,没有仪态,也与野村农妇没有两样,爷定然立马就丢盔弃甲。可见了你,我却从不觉得丑陋,只想给你多夹些菜,让你吃饱。我这不正是将你当成心上人了?”   白马的发带丢了,一头微微卷曲的柔软的红发披散着,因他是胡人,并不显得奇怪。此时,他的头发被油灯的光照着,显得一颗脑袋毛茸茸的,埋头拼命地吃,那模样好似临刑之人在吃最后一顿。   岑非鱼停了筷子,怪心疼的。   白马已没工夫说话。   岑非鱼生怕他噎死或者撑死,扯着他的衣领,把白马提了起来,让他缓缓,道:“歇歇,没人跟你抢。怎、怎么了?”他把白马扯起来后,才发现白马脸上有一星水光,“怎么像是要哭了?”   白马两眼通红,嘴里含着好大几片牛肉,腮帮子鼓鼓的,已经酸得咬不动东西了。   岑非鱼大手分开,轻轻掌着白马的下巴,对他张大嘴,发出“啊——”的声音,柔声道:“吃不下就先吐出来,待会儿再让人买去,不用给我省钱,爷穷得只剩下钱了。来,吐出来。”   白马含着一嘴的东西,摇头,再使劲,用力把东西一口气吞了下去,喉咙鼓胀,像是一只吞不下大鱼的鸬鹚,活生生把自己眼泪都逼了出来,“多谢,二爷,岑大侠。”   岑非鱼被他吓得双目圆睁,一个面目白皙的羯人小孩,柔软的脸颊尚带着稚气,两眼通红望着他——这约莫是他活了三十年,亦不曾见过的场。   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,索性两手一左一右,捏住白马的脸颊,继而一顿胡乱掐捏,打趣道:“揉揉就好了,好了好了,几顿饭吃不穷你二爷,哭哭啼啼是个什么脾气?莫说一顿饭,就是养你一辈子,也吃不垮我。”   白马把他的手甩开,咕哝道:“傻……”   他的声音太小,岑非鱼未能听清,问:“什么?”   “我会报答你的。”白马语气坚定。   岑非鱼摇头晃脑,吃了粒花生米,“等你。”   两人各自吃着东西,不再多言。   戌时三刻,皓月当空,街头行人渐少,摊贩们开始收拾东西。   “二位吃得可好?时候不早,小店要收摊儿了。”   白马放下筷子,小腹已经鼓起,他望着岑非鱼,无奈道:“对不起,我、我吃得太撑了,这些东西都没吃过,给你丢人了。”   岑非鱼背对着他半蹲下,道:“小孩儿都贪吃,小马儿来骑大马。”   白马爬到他背上,刚刚搂住他的脖子,突然跑了下来,扶着摊主的小推车,皱眉不说话。   “怎么了?可是有哪里不舒服?”岑非鱼关切道。   当下时局不明朗,众人都爱恣意纵情,在吃喝上没有节制。摊主已见怪不怪,连忙拿了杯东西过来,递给白马,道:“小公子喝杯酸梅汁,消消食儿。”   白马乖巧道:“多谢。”   “小孩儿吃东西不知饱足,常常会吃得太多,喝一杯便能见效。”摊主看看白马,又看看岑非鱼,对后者说道:“这位爷好福气,定是娶了个漂亮的羯人媳妇儿,才生出这么个玉人儿般的小公子。”   岑非鱼得意地笑了笑,扬着下巴望向白马,见他双手捧着个粗陶杯,由于吃得太饱,只能一点点把汁水舔进嘴里,模样傻气可爱。   可他看着看着,眼中的笑意逐渐减少,变成极淡的担忧,低声向店家询问:“店家好眼力,可你怎知,我娶了个羯人媳妇儿?”   摊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,一捋胡须,答道:“老赵将军年少时,我曾在他手下当过兵,那时参军是不分胡汉,军队里胡人很多。大家只是想求边关稳定,好好过日子么,羯人最早归附大周,将自己划在了关内。休战时,咱们在玉门内外屯田,许多胡人就与汉人女子成了家,落地生根。他们的儿女,都生得漂漂亮亮的,就像您这位小公子,老东西见多了,自然晓得分辨。可惜啊,可惜,您说说,老赵将军一家,怎么可能谋反?”   岑非鱼再看白马,眼神变得更加担忧,见他喝完汤,似是好了很多,便又给了摊主一锭银子,大声地说:“要我说,老赵将军根本就没有谋反。”   白马猛然抬头,与岑非鱼的视线撞上。四目相对,两人都有种奇异的感觉,似乎有什么东西,呼之欲出,可就是差了那么一点。   “多谢老伯,我觉得好多了。”白马把杯子还给摊主,转头对岑非鱼说:“走吧,让你久等了,我真是……对不起。”   岑非鱼牵起白马的手,说:“告诉你也无妨,青山如是楼就是周溪云母子两人的产业,咱不怕他们。爷带你在附近走走,消消食儿。”   两人说说笑笑,走了小半个时辰,街上已不剩什么行人。   白马觉得好了很多,手掌被岑非鱼紧紧攥着,夜风拂面,慢慢走在无人的街头,简直再舒服也没有了。   他终于鼓起勇气,问:“你、你有过……心上人么?”   岑非鱼摇头呲牙,“你二爷百花丛中过,拈花摘叶,片叶不沾,竟问我有没有心上人?实乃奇耻大辱,奇耻大辱!”   白马嗤笑,道:“是心上人,不是床上人。岑大侠,你到底是不是在拿我寻开心?”   “与你相处,自然是开心的,难不成我还要给自己找罪受?你该不会是吃多东西,肚子装不下,全给挤到脑袋里去了吧?”岑非鱼没个正形,伸手在白马脑袋上薅了一把。   “唉,不是!”白马仔细想了想,可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问题,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问,只能支支吾吾,挤出一句:“我是说,你对我,是那种、那种百花丛中过、拈花摘叶、片叶不沾身的那种么?” 第52章 见鬼   岑非鱼捂着肚子哈哈大笑。   白马后悔得要命,“你、你就当我没问过,我自己回去!”他说罢便往前跑,那气势汹汹的模样,仿佛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   岑非鱼起先没有追,他只是站在原地,望着白马的背影。   此夜天象略有些怪异。   天幕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紫红色,月亮像一把黄澄澄的弯刀。云气稀薄,甚至可以看见流云飘过月前,被风吹散为雾气的一瞬间。在这样的夜间,星斗很亮,抬眼便能望见诸天星官。   白马跑至光线昏暗处,再难辨认清楚,但他离去的方向,天空中有一颗星子尤其明亮。   岑非鱼一跃而起,如猫一般轻灵,踩在墙壁上。他脚步如飞,抬腿迈步的速度,比下落的速度更快,故而在每次下落的中途,又已经重新跃起,整个人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,踩在墙壁上奔跑。   岑非鱼打趣道:“又没对你做什么,你跑个什么劲儿?”   白马用余光偷偷看他,见他脚下功夫厉害,心中莫名憋闷,故而不愿再看他,只说:“我不要你管。”   岑非鱼听了,却知道他没有生气,嚷嚷起来:“我俩该做的都已做过,你浑身上下什么地方是我不曾见过的?小马儿,爷喜欢你,很喜欢你,要把你带回家,天天给你吃肉喝奶,日日与你共度春宵。”   白马瞥了岑非鱼一眼,骂道:“臭流氓!”   亏得街上已无行人,两个人才得以用如此怪异的姿势,跑了近一刻钟。只可惜,岑非鱼好话说尽,白马却不知出了什么毛病,许是生平头一回问人这样的问题,一时血气冲头而不自知罢。   白马吃得太多,再跑不动,终于停下,抬头向前一看,不知不觉竟跑到了宫城里唯一两家没有灯火的地方——曹祭酒的苜蓿园,还有,自己的家。   岑非鱼翻身落地,抹了把汗:“终于停下来了,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,你也不知道心疼,怎如此能跑?”   白马扶着墙,冷汗直流,“肚子疼。”   岑非鱼连忙跑到他身边,“饭后不可跑动,定是肠子缠在了一起。”   “肠子?”白马面色惨白,被吓得不轻,“那可怎么办?我、我不会是要死了吧?不行,我还不能死!”   岑非鱼忍笑,半蹲着单腿跪地,拍了拍自己的大腿,道:“你过来,二爷给你治治就好。”   白马内心挣扎片刻,终究还是觉得活下去最重要,“你可不许使诈。”   “坐我腿上,莫怕。”岑非鱼把白马拉到自己跟前,让他在自己大腿上坐好,一手掌着他紧窄的腰肢,一手摊开为掌,轻轻按在他的肚脐上,划着圈给他揉肚子,劝说着:“怎跑得如此快?差点追不上你,明日街头巷尾还不知如何流传呢。想想,只怕是:我见青山多妩媚,可青山见我不如是——英伟大叔霸王硬上弓,美貌少年宁死不就范,追逐数里后横尸街头?”   白马被他逗笑了,“你哪里来得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说?”   岑非鱼松了口气,道:“终于不生气了。我在山上修行,几年都见不到一个活人。师父醉心佛学,参禅悟道翻译经书,跟入了魔一般。我便只能与山水、与天地说说话,如此过得久了,话自然就多了。”   夜里风凉,岑非鱼的身上却很暖,暖意隔着衣衫传来,带着一阵极淡的檀木香气,让人觉得心安。他的下盘很稳,白马坐在他腿上,感觉他像一座巍峨的山,像他日夜思念的父亲。   白马的心,跳得很快,干脆随便说些什么,好打破这令人沉醉的沉默。他说道:“我以前在匈奴,专门做小瘸子的‘人马’,成天背着他跑来跑去,若慢了迟了,不是代他吃教书先生的戒尺,便是被李夫人打骂。所以,我即使吃不饱饭,也不敢跑慢半步。”   “李夫人早就死了,小瘸子因祸得福,腿也好了。大不了等下次再见到刘玉,爷给他套上马蹶子,让你骑他两回出出气。”岑非鱼见白马的小腹仍旧微微隆起,简直哭笑不得,“还疼不疼?下回想吃什么直接给二爷说,不必那么心急。”他说罢,在白马脸颊上亲了一口,见对方没有抗拒,便再亲了一口,“乖了。”   白马将脸别至另一侧,过了半晌才说了句,“多谢。”继而问:“你们后来去了乌珠流的营地,李雪玲死前,说过什么?”   岑非鱼直言道:“周溪云腿伤了,我骑马带他过去办事。可惜,我们到的时候,李雪玲已经自刎。但她并非是发了什么癔症,而是遇到齐王派去的刺客,对方以刺杀乌珠流为条件,要求李雪玲告诉他们一个秘密。”   白马嘴唇翕动,没有再问。   岑非鱼当他是心有不平,补了句:“我没有为她超度。”   白马咬咬牙,心中还有一丝不忿,可他咽了口气,逝者已矣,就当是把最后一口怒气自己吞了,“我已不在意了。”   那个秘密是什么?白马自然知道,不外乎就是楼兰秘宝的事情,那三块玉石符节的碎片,散落天涯。父亲死了,部族被灭,唯一的线索便是被乌朱流抓去为奴的自己。   李雪玲那样恨自己,白马从前不懂,现在却明白了。她与儿子被送至关外为质,在匈奴人的地盘上受人欺凌,不能逃跑,无力反抗,她只能像白马一样,为一切苦难错误地归因,她只能去恨,从而借着这股恨意生存下去。她大概一直在想:若是两国不交战,若是父亲不“反叛”,那两国也就不会议和,她也就不会被送到那荒凉的野蛮地。   李雪玲多半知道白马的身世,可她恨赵桢,因此迁怒于白马。她不会让白马好过的,所以不会对任何人如实相告,纵使刘玉听到了她临终前的遗言,告诉了周望舒等人,那些话只怕也是她编造的。   眼下,刘玉、刘曜、齐王、周望舒与岑非鱼,都已被李雪玲欺骗,匈奴人也只知道白马是雪奴而已。   没有人能找到他,没有人能为他作证,他的碎玉丢了,甚至没有可以拿来自证的物件。白马越想越心惊,心道,我的身世特殊,模样异于常人,要隐瞒误导再简单不过,单看周望舒如今的做法,定然是相信了李雪玲,故而一直在寻找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“我”,只怕他也是觉得希望渺茫,才会找到完全查不到来头的檀青来假扮“我”。   难道,我永远都无法证实自己的身份了?   难道,我永远都要做一个没有来处的人?   白马闭上眼深呼吸,睫毛颤动。   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,道:“当时,刘玉为了与我一同逃跑,在宴会上假装失禁,被乌达带着人笑话。后来,我们好不容易上了马,他却意外跌了下去,撞破了脑袋,流了很多血。刘曜跑下去救他,只有我一个人在马上。他们把手放开了。”   他从未忘记饥寒交迫滋味,更不能忘记为人当牛做马的屈辱,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,便觉得肩头责任重大,已不能再拘泥于个人的忧愁当中。他长大了,他希望能够成为父亲和祖父般受人敬仰的人,而不是满心只想找一个女人报仇的可怜孩童。   要报仇,但不要被仇恨左右。   任谁也不能更改,他身上流着赵家的血,够了,他不需要任何虚名,父母之灵在天,他们都明白自己。   “少年多是讲义气的,你们几个都很不错,还疼不疼?下次记得,吃东西要细嚼慢咽。”岑非鱼在白马肚子上捏了一把,“细皮嫩肉,像个小孩似的,真想把你吃了,却又舍不得。你说你如此模样,李雪玲怎的偏把你留下做苦力?”   白马站起来,“不疼了,多谢岑大侠。”   他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?否则,怕是不会对我如此上心。白马从未拥有过什么,现在冷风一吹,方才心中的那些旖旎情思,忽然冷却了下来,警惕不安的心思再次主宰了他。   白马并没有以实相告,纵使他想告诉岑非鱼,又能拿什么来证明呢?反倒让人觉得自己想占死人的便宜,令人不齿。   他干脆随口编了两句,道:“年轻力壮的奴隶卖价才高,我自幼就体弱长多病,李夫人尚没有搭上乌珠流,在部落里没什么地位,便只敢偷偷把我藏起来。为此,我还被他拔光了满口乳牙,当了好几年的哑巴。刘玉把我救活的,大丈夫恩怨应当分明,救命大恩,我对他还是感激大于憎恶。”   此时,换作白马单膝跪地,为岑非鱼揉膝盖,一颗毛茸茸的红脑袋低低垂着,只露出两只白玉似的耳朵,夏日衣衫薄,沿着他修长光滑的脖子向下看去,背上那对微微凸起的蝴蝶骨更加明显。   两人所处的位置,乃是赵府和曹府中间的一堵墙外。   岑非鱼向左张望,赵府的屋檐上蛛网满布;他向右打量,曹府的苜蓿无比茂盛,已经相互挤着冒出了屋檐。   “都说人命如草芥,可杂草反倒如此生命旺盛。”   岑非鱼将白马牵起来,以双臂把他堵在自己和墙壁间,低头用鼻尖来来回回轻轻触碰对方的鼻尖,道:“你无须为我做这些,我是很喜欢你的,真的。但现在不是恩爱缠绵的时候,我还有事要做,不做不得心安。”   白马低着头,微微发抖。   岑非鱼高兴极了,以为他终于不再害羞,准备抬起头来亲自己一口,刚刚闭眼撅嘴,谁料白马突然发力,一把把他给推开了,继而向左跑去,弯着腰单手撑在墙上,作呕吐状:“恶!”   岑非鱼从未受过这样的耻辱,实在想不明白,喃喃道:“难道我令你恶心?不,你……”   他原本伤心欲绝,然而定睛一看,见白马一手捂着肚子,显然是没能把夜宵全都消化掉,只能从嘴里吐出来。   “慢着!慢慢慢!”岑非鱼屁股着火似的跑过去,把白马拉开,“莫吐在别人家门口,当心老赵将军夜里把你抓过来打扫!”两座府邸幅员甚广,他脑袋左右摇摆,牵着白马来来回回跑,“莫急莫急,我给你找个地方啊。”   白马嘴里酸涩,忍得冷汗直流,“你……曾在并州……老赵将军……恶!我、我忍不住……恶!”   “他可凶了!要打人屁股的!”岑非鱼一跺脚,“嚯”地叫了一声,飞起踹开曹跃渊府邸的大门,抱着白马火速跑了进去,“果然有!你吐在这个缸子里,曹祭酒专门用来吐酒的缸子。”   白马终于忍不住,抱住一口布满灰尘的大缸哇哇直吐,“死了……死了也没有……遗憾了,做个……饱死鬼。恶!”   时间已近三更天,白日的暑气完全褪去。   砰——!   夜风忽起,猛然将曹府的大门推开。夜风凉飕飕的,给人一种错觉,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穿堂入室,向两人迎面扑来。   白马身无长物,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,对鬼神倒是既不敬也不畏,权当不存在——阿胡拉若存在,不会眼看着他的圣女死于非命;恶鬼若存在,更不会眼看着害死自己的人逍遥法外,而那些坏人,他们往往都活得更好。   如此想着,他便根本没有挪动,仍站在大缸前擦嘴。   反倒是大侠岑非鱼的举动令人大为震惊。   近九尺高的英挺男儿,抱着脑袋大呼小叫,“有鬼!有鬼!”继而跑到白马对面,把脑袋扎进屋檐下的一个空空的大铜瓶里,眼不见为净了。   白马以为他又在作妖,起了玩心,大喊:“岑大侠,你怕什么?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。就算有鬼,见到你如此英俊的青年,如何舍得杀?左右不过是把你日了,吸干阳气罢了!”   他乐不可支,心道,谁让你平日里总是戏弄我?   “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!”岑非鱼翘着屁股扭来扭去,显然是真的把脑袋塞进了瓶子里,进去的时候匆忙,出来的时候竟卡住了,只能闷在里头,一面挣扎一面说:“此处的鬼是不吸人阳气!他们只会让猫挠你屁股!”   白马眼珠骨碌碌地转,恰好流云飘过月前,银色月光洒落,他那对绿眼珠子闪着绿光,跟猫一样。他掐着嗓子,认认真真地学了两声山猫叫。   “喵?喵——!”   废弃的宅院,曹氏一族满门被斩,男女老幼,俱是无辜的人。夜风在荒凉的庭院呼啸,更显得院子空旷,给白马那两声极其逼真的山猫叫,蒙上了一层更加森然的鬼气。   更为诡异的是,白马叫了两声后,风就停了。   然而,廊下布满蛛网的迎客铃,突然在这时候响了!   白马正开心,并未察觉,假装关切地安慰岑非鱼,“岑大侠,人都是肉体凡胎,会有害怕的东西,实属寻常。只不过我没想到,你竟怕那些无形无相的鬼魅,还怕小小的野猫,你转过身来看看,它多可爱?”   岑非鱼扭着屁股,拖着巨大的铜瓶,一步一踉跄,向白马所在处移动。奈何两人是面对面的,中间隔了块满是苜蓿的小菜地,“叫我曹、曹二爷!莫要叫那、那个名字!”   中原第一枪,岑非鱼岑大侠,模样滑稽到不行。   白马捂着肚子,一是本来就腹胀,二是憋笑憋得几乎内伤,换了称呼继续喊:“曹二爷!老麻葛说了,我是阿胡拉在人间的化身,光明常在。你快些过来,寻常鬼怪是不敢来找我的!”   岑非鱼大喊:“莫要大言不惭!你那西域的菩萨,哪里斗得过中原王都的鬼?呸呸呸!童言无忌,大风吹去。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,你们可千万莫要生气!”   白马哈哈大笑:“那我是胡人,照你这么说,中原的鬼也就管不到我了?”   岑非鱼走得歪七扭八,忽然“砰”地一下,撞在梁柱上,大铜瓶嗡嗡作响,激得他差点灵魂出窍,继而被地上的藤蔓绊倒在地,狼狈不堪。他好容易才缓过来,一面爬起来,一面说:“你当真是个纯纯正正的胡人?曹祭酒骑在墙头看着,你若说谎,他自然知道,若不说实话,你便希望他今日喝多了酒,没工夫来修理你罢!”   叮铃——叮铃叮铃叮铃!   屋檐下的迎客铃,忽然发出一阵爆响,确确实实是无风自动。   此刻,白马也感觉到了邪乎,杵在原地,不敢动弹。他心里有鬼,难免害怕,不敢再有隐瞒,“我、我我……我不……啊!”   岑非鱼听见白马的惨叫,仅有瞬间挣扎,即刻在怕鬼和保护白马间,选择了后者,猛地将脑袋挣了出来,后颈被瓶口蹭得一片红,抱着铜瓶问:“怎么了?莫怕!”   白马指着岑非鱼的方向,喊道:“猫、猫猫,有只猫在你屁股后头!”   岑非鱼莫名其妙,“我瞎编来骗你的,哪有猫猫?”   白马抓狂,“什么猫猫?你看它时,它是闭着眼的!”他试着叫了一声,想将猫引过来,“喵——袄?”   岑非鱼发现被骗,松了口气,笑道:“你个小兔崽子,方才是你吓老子的?”   白马分明看见,岑非鱼身后有只猫,猫眼碧绿,不知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波斯猫,可能被自己的叫声吸引过来的。可它机警异常,见岑非鱼回头看它,竟然紧紧地闭起双眼,缩在墙角。   岑非鱼是真的怕鬼,只敢回头看那一眼,加上院落里黑漆漆一片,荒草满园,他没听见响动,一时间没能发现它。   他转身面朝白马,那猫竟然又悄悄走到他身后,像个人一样踮起双脚,直立起来,举起一条前爪,对准了他的屁股——   白马大喊:“它要挠你屁股了!”   “休想再来骗我!待二爷过去,带你出去再来修理你,莫动。”岑非鱼怕鬼,手上没有武器,准备回头捡起倒在地上的铜瓶,突然被波斯猫照着面门,扇了个大大的巴掌,冰冷的毛绒触感令他瞬间汗毛倒竖,转身就朝白马跑去。   谁知那瞬间,天地间突然狂风大作,宅院里的迎客铃叮叮当当爆响,明月周围的乌云全部被吹去。月光大盛,将站立的波斯猫的影子放大了数十倍,落在白马身后的墙上。   岑非鱼惊魂不定,竟然举起三、四尺长的大铜瓶,蕴足内劲,抡起甩出,向那巨大的黑影砸去!   他反应过来,惊呼一声:“遭了!白马快躲开!”   白马吓了一大跳,“你疯了?”   岑非鱼:“躲开!”   轰隆——!   白马身后的高墙因年久失修,眼下已不堪重击,自铜瓶击打处裂开,继而轰隆一声整个倒塌,把白马埋了进去!   曹跃渊原是魏朝的济北王,及至元皇帝曹奂禅让,被贬为鄄城公,再被周朝征辟为官,期间时日间隔并不长,故而众人都以对待王爷的礼数对待他。   其府邸豪华宏伟,就算是一面墙,也是异常高大。   白马反应过来时,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,干脆紧贴着墙壁站好,双手护住脑袋,蜷起身体——是幼年时挨揍养成的习惯。   “你们干什么?要来便冲我来啊!”   白马隐约听见岑非鱼的怒斥声,不知他是不是被吓傻了,说话竟有些语无伦次。   崩塌并未持续多久,不消片刻,扬尘亦已落定。   白马尝试着动了动手指,继而慢慢挪动,心中一喜,发现自己好巧不巧,竟被一块大石块给护住,正卡在一处夹缝间,完全没有受伤。   岑非鱼跪在地上,直接用手挖开土石堆,“白马?白马!”   “我没事!”白马应了一声,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。   岑非鱼听见了他的回应,动作越发地快了起来,“你撑住!莫要乱动,等我救你!”   白马一阵咳嗽,没能答话。他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,仿佛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,将自己引至此处,心道,曹跃渊是祖父的结义兄弟,他必定不会害我,莫不是要与我传讯?   他想了半天,仍未理出头绪,索性自己动手挖开泥土与木渣子。   白马挖了两下,忽觉手中一凉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他手中握着一抔土,土渣从指缝间滑落后,留下了一块冰凉的东西。那东西并没有多大,质地似是石头,又不全是石头,像是一块薄薄的玉石碎片。   此刻视物不清,可白马的直觉让他不要扔掉此物,他便将东西收在腰带里,继续手上的动作。   哗啦!   头顶的巨石被岑非鱼掀开,他慢慢将白马从大石头下拉出来,整个抱在怀中,狠狠地亲了两口,“太好了,终于……呼!你莫要乱动,我先抱你出来。可有受伤?是我的不对,这宅子冤魂太多,闹鬼很久了,我实在是……”   “我没事,什么事都没有。”白马从岑非鱼怀里跳下,抖落身上的灰尘,整个人灰头土脸,像只钻了灶台的花猫。   他踮起脚,伸手在岑非鱼脑门上重重拍了两下,笑道:“给你去去惊吓。”   岑非鱼还是后怕,背着他飞也似地逃了,小声嘀咕:“他们怨气大得很,专门派猫来吓人。我就说了,让你不要叫我那个名儿。” 第53章 变化   银月皎皎,夜风送爽,吹去两人身上的尘土。   岑非鱼思及此夜波折过多,白马定然累了,便不再飞檐走壁,背着白马,一步一步地走在空旷的大街上。   白日里的浮华落尽,天地仿佛归于太古之初混沌中的一粒鸡子。   父亲从未背过白马,但他曾无数次幻想过。   此情此景,与他的想象别无二致,尚多了一点温暖——人的温暖,与衣物、棉被、炭火都不同。天是冷的,地是冷的,周遭都是冷的,甚至他的鼻尖、后背都是冷的,但两人紧紧相贴处的那一层,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,温暖不灼人。   白马趴在岑非鱼背上,舒适惬意,昏昏欲睡,喃喃道:“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头,是小时候,在匈奴。那夜雨疾风骤,我们的帐篷塌了,三个小孩儿冒死跑到李雪玲帐中,她夜里经常不在,刘玉也知道,她是去陪乌朱流睡觉了。后来,天上落了个雷,把她的帐篷烧了,我们不得不跑出去,在一颗大树下抱成一团,瑟缩着躲雨。刘曜说,将来长大了,要做个像你一样厉害的大侠,把匈奴人杀光。我说不行,学武杀不光所有匈奴人。”   “二爷的名头如此响亮?”岑非鱼开心极了,似乎除快乐以外的情绪,从未在他心中久留,笑道:“好勇斗狠,确非君子所为。可现在不是君子的世道,三寸不烂舌,不如一对铁拳头。但若有一日你凭着武斗将所有对手都打趴下,也就到了不能再用拳头的时候——人若不服,你打不烂他们的心。”   “是这么说。”白马思及自身,颇为感慨,“到了洛京以后,见过了中原的主子与奴才,我才知道,你们无须铁索铁链,也能让奴隶们不敢私逃。”   岑非鱼沉声道:“心里不将自己当作奴隶,那么你便不是奴隶。此间事了,同我一道回青州。”   周望舒说“带你回江南”,岑非鱼却说“同我一道回青州。”   白马感觉到腰间那块冰凉的玉石,因被压在两人中间,此时已如彼此体温般温热。他莫名鼓起勇气,再问了一次,道:“二爷,你有过心上人么?”   岑非鱼沉默驻足,不答话。   白马从他的沉默中,读出了绵绵不绝的悲凉,“对不起。”   岑非鱼叹了口气,“何故有此一问?”   白马眨了眨眼,再闭上眼,“没什么。”   先前那一问,因为岑非鱼打岔,没有听到回答。至此,自己已经问过三四次。岑非鱼一次不答,可说是他想戏弄自己;两次不答,可说是被别的事岔开了;可三次不答,白马不是愚痴儿,知道他是不想回答。   其实,白马从头至尾,根本不关心岑非鱼是否有过心上人。他想问的,只不过是一句“你到底喜不喜欢我?”   可他没有这样的自信。岑非鱼何故会喜欢他?而自己说到底,除了长相而外,又能有什么值得别人喜欢的?   “心上人,心上人……何谓心上人?”岑非鱼似乎陷入了回忆,并不美好的回忆,喃喃道:“我离家时只有一腔热血,想像二爷爷说得那样,效仿汉之卫、霍,将十万骑驰沙漠,驱戎狄,立功建号。多年来,我不是在行伍中苦练,便是沙场拼杀,哪知道什么心上人?”   白马不信,道:“我记得孟子说过,‘人少,则慕父母;知好色,则慕少艾。’你那么好……风流的一个人,应当很早就知慕少艾了。”   岑非鱼陷入回忆,“我幼时,羡慕父母恩爱,总去坏他们的好事。我父好喝酒,常因酒后直言得罪别人,母亲不让他喝酒,我便偷偷帮他打掩护,一来能让父亲开心,二来好在母亲不开心时哄她开心。我少时,嫉妒大哥英俊好人缘,常常与他打斗,他很厉害,却总是输给我,倒不是故意相让,而是他对我下不了手;我上阵杀敌,好逞威风,每每累得瘫倒在地不得动弹,大哥总会把我背回去,仿佛他有使不完的力气。”   他说到此事,竟有些哽咽,可见并不是胡扯。   白马不知如何安慰他,只道:“你大哥真好。”   岑非鱼缓过劲来,继续说道:“好多年过去了,我一直记得他的背影,他那对蝴蝶骨生得漂亮极了,却甚少有人能看到——他的背后只交给我来防守,他弯腰俯首,从来只是背我。”   他长舒一口气,不知为何,忽然笑了一声,“我还有两个亲弟弟,离家时他们才两三岁,现如今,我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清了。我只记得,他们刚出生的时候,我把他们抱在怀里,小孩儿咿咿呀呀地瞎叫唤。我把手指头贴在他们唇边,小孩儿便抢着要吃,将我的指头吸得啵啵响。”   他想了想,补了一句:“他两个是冬天出生的,和我大哥一样,天生有些体弱。”   白马听了,直觉心间暖意盈盈。   不想,岑非鱼话锋一转,道:“他们俱是我的挚爱,我亦只爱过他们,不曾有过什么心上人。只可惜,他们都死了,化作灰烬,一个不留,与我天人永隔。”   白马半天没能反应过来,“他们为何……”他话说到一半,却觉得不应再问,免得勾起岑非鱼的伤心事,只叹了一句:“死者已矣,我不问了,对不起。”   “人又不是你杀的,要你道歉做甚?他们都是为朝廷而死的,死得不值。”岑非鱼苦笑,“想我曹某,从军征战数十载,江湖漂泊数十载,遇见过许多人——爱过的,天人永隔;恨过的,逍遥法外。而来十余载,无论爱恨者,皆常在夜中入梦,才知不应将人放在心上。”   白马似懂非懂,“不放在心上,难不成放在肚子里?”   “仇人见之则杀,爱人常伴身侧,心不可妄动,不动不伤。”岑非鱼被白马的问题给逗乐了,笑道:“你怎的成日只知道吃?”   白马微赧,“我饿呗。”   “回家给你做菜吃。”岑非鱼爽朗一笑,道:“知道么?爷见到你的第一眼,便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,仿佛听见我那成日只晓得管这管那的大哥,附在我耳边说:就是他了,你带他回青州去。”   白马欲哭无泪,道:“你莫要盗用逝者的名号。”   岑非鱼“嗨”了一声,“不骗你,我真听见大哥的声音了。先不说这个,二爷有个很大的牧场,你这小马驹子会喜欢的。莫要嫌我比你大,老男人才会疼人不是?像姓孟的那种愣头青,走到床边都不敢上,他能给你什么?呵。”   白马知道他又开始犯病,嘲道:“我还是死了吧!岑大侠,白马银枪岑非鱼,竟然怕鬼怕到要钻进大花瓶里,当真是千古奇闻。”   两人会心一笑。   已是三更天,御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。   “这大半夜的,怎有人御道跑马?果然大晚上的不能说鬼,定是爷爷追命来了!”岑非鱼倒抽一口凉气,背着白马逃命似的穿过重兵把守的城门。   夜里只有浮桥能够通行,岑非鱼水性不好,因怕掉下去,故而走得很慢,带得浮桥左右摇晃。   白马十分肯定,“守城的认识你。”   马蹄声已远,岑非鱼一抹额头,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,答道:“我是洛阳生人。”   “你还认识赵将军,曹祭酒,你是……”白马上下眼皮打架,脑袋已经不很灵光,咬着牙想了想,问:“曹家的门客?”   清辉遍洒伽蓝寺,岑非鱼背着柘析白马走到洛阳浮桥的中央,前后漆黑俱不望见尽头。   月映千江,浮桥晃晃悠悠,河水涟漪阵阵,映照出成千上百个弯钩似的月亮,像是成千上百个破碎梦境。   “门客?过客?”他喃喃着,像是在苦苦思索,忽然低声唱了起来:“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也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也。而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”   白马没等到答案,已经睡着了。   岑非鱼把他抱回青山楼,轻轻放在床上,盖上被子。   他单膝跪在床边,盯着白马的睡颜,看了好一会儿。   少年郎长得飞快,早已不似三年前,那时的白马饿得瘦骨嶙峋,长相上还有些男女莫辨。如今,他健康了许多,轮廓日益显现,眉毛、鼻梁都生得很俊,只不过因为皮肤太白,将他英气的面庞柔化了不少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岑非鱼转身推门而出。他站在过道上,隔着门,又看了半天。天地间一片漆黑,房里也没有点灯,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,不知在看些什么。   雄鸡打鸣,很快就要天亮了。   岑非鱼翻身腾空数尺,迎风立在对面的屋顶上,对着白马的厢房,再看了半天,最后干脆坐在房顶。   他伸手到腰侧摸了两下,抓了个空,略不自在。   破晓时,天空有些阴沉,东边的云层被镶上了一片鱼鳞般的金边。   贩夫走卒们起得都很早,开始忙活一日的生计。   数十名杂役推着采买用的小车,轻脚默手地走进青山楼。为首的人身材颀长,身姿挺拔,仅看身形就知并非寻常之辈。他当先走进院内,单手解开下巴上的黑绳,摘去斗笠,现出一对凤目。只可惜,他还带着条黑色暗纹织锦的三角巾,遮去了下半张脸。   他头也不抬,已知岑非鱼站在房顶,调笑一句:“门关得连一道缝儿也不剩,咱们二爷还看得津津有味。”   此人说罢扯下面巾,原来正是周望舒。他的双眼带着几丝红血丝,显是一夜未睡。只不过,他忙了一夜还有心与岑非鱼开玩笑,话比平日多,应当是办成了什么事,心里高兴。   余者俱是双目通红,但同样十分开心,笑着附和道“二爷厉害”。   “你眼瞎了,没见人在睡觉么?让爷看看今儿买了些什么好菜,给我家小马儿好生补补。”   岑非鱼兔起鹘落,来到周望舒面前,绕过他去翻看挑夫们的菜篮,摘了两片小菜放在嘴里嚼,继而来到力役身旁,揭开推车上的木桶的盖子,惊呼:“嚯?这是隔夜的啊!”   推车里小菜已不新鲜。透过病蔫蔫的菜叶间的缝隙,能看见黑衣和乌红色的血迹——木桶里躺着个男人,半死不活,被麻绳捆着,盖在菜叶子底下   周望舒把岑非鱼的手拍开,哐地阖上木桶盖子,低声道:“细说。”   ※   清晨朝阳起,青山如是楼后院厢房中。   周望舒解剑放在桌上,咕咚咚灌下一大碗水,道:“昨夜收到消息已是亥时,我立马带人出城守着,未能知会你。约莫三更,终于见人骑马出城,拦下来一看,果然是谢瑛的信使。”   岑非鱼拿来茶盘,支一个小炭炉,放上装满白水的茶壶,摆开茶盏,熟练地开始烹茶,说:“怪不得,昨夜三更我走在街上,隐约听见马蹄声,还以为是老曹在地府寂寞,学祖父御道跑马。”   周望舒喝完水,放下碗,一抹嘴,道:“你与三叔、陈王,俱是性情中人。”   他的反常动作被岑非鱼尽收眼底,后者笑了笑,道:“亥时收到消息,三更便见人出城?这消息来得太晚。我早就说过,你们派女人去监视传讯,实在不明智,那些人的良心早都被狗吃了,哪里会对姑娘们真心相待。”   与岑非鱼说话时,须自行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略去,否则便容易被他绕进去,如何分说也说不明白。周望舒深知这一点,不与他作口舌之争,反而问他:“你昨夜带他去了何处?”   岑非鱼正在洗茶碗,闻言一个不小心,碗盖脱手而出。   周望舒迅速用两指夹住碗盖,哐地一下,盖在碗上。   岑非鱼装作不在意,明知故问:“哪个他?”   没想到这人也有被自己问住的一天,周望舒失笑,反问:“你有几个他?”   两人既不争辩,也不回答对方的疑问。茶壶渐渐热了起了,水在壶中无声地翻滚,壶口渐渐冒出白烟。   岑非鱼懒洋洋地侧卧着,一边掏耳朵,一边笑说:“昨晚是吃多了,跑到老曹府上借他吐酒的大缸子用用,没成想把墙给撞塌了,”他说罢,用食中二捻着什么东西,对准周望舒,轻轻一弹,“撞塌了一面,有空你让人去补补。”   周望舒迅速闪开,岑非鱼拍腿大笑。   待得第一壶水煮沸,岑非鱼揭开茶碗,低着头倒水、洗茶,再灌一壶水,放在炭炉上烧,“我爹倒不在意,喝醉了躺在哪里都能睡,只怕我娘和那俩臭小子夜里头冷。”   天光尚未大亮,本就偏僻安静的后院里满地落花,鸟儿在枝头叶间吮吸露水,没有发出鸣唱。屋内小炉里炭火烧得通红,只偶尔传出细微的剥剥声,更衬得天地幽静,岁月悠长。   岑非鱼等第二壶水烧开,泡好茶,再烧第三壶。   他看周望舒休息了一会儿,已缓过劲来,才开口说:“行了,说正事吧。若只是谢瑛与外头通讯,你不会亲自带人前往。不,那也说不准,跟乔姐朝夕相对可苦了你了,或许你想出去透透风呢?”   周望舒警惕地看着他的动作,以防他再使“暗器”,一面说道:“与我们同时在城外蹲守的,还有另一路人。”   “梁炅?”岑非鱼浓眉一拧,突然抬头望向周望舒,目中带煞。   “我推测……”周望舒目光凝重,并不与岑非鱼对视,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,道:“推测是齐王。”   只听哐地一声响,岑非鱼用力放下茶碗。茶碗已空,在桌上没能立住,打着旋儿转个不停。   岑非鱼大掌一拍,茶碗定住,他提着水壶,为自己添了一碗茶,嘲道:“哪儿都少不了他。”   周望舒喝了口茶。   夏天燥热,为了去火气,岑非鱼捡得是最苦的一种茶叶,周望舒皱了皱眉,只喝了一口便将碗放下,道:“那路人马在城外小树林中搭箭设伏,只可惜刚射出两箭,谢瑛的信使已被我们的绊马索绊倒。那伙人见信使已被擒,立马就离开了。我着人将他们射出的箭矢捡来细细分辨,未发现明显的记号,但每支箭的尾羽都被改得极短,看那模样形制,是青州的箭。”   亮黄的茶汤中,倒映出周望舒的苦笑。   “梁炅此人半点不似其父。也不知王爷到底造了什么孽。”岑非鱼一声感慨,将热汤一口饮尽,被烫得直哈气,“何须推测?必定就是梁炅在打什么鬼主意。埋伏的人反应速度不及你,乃是远道而来,等待了多日,有些疲乏的缘故。他们见有人插手便立马离开,原因有三:一是他们本身行事谨慎,不能暴露身份;二是他们知道你在埋伏,忌惮你;三,他们的目的,并不在谢瑛。”   周望舒摇头,道:“若说忌惮我,那多半就是齐王的手下了。可他……齐王了解我,知道我定会出手,原无须再派人来,不是多此一举么?或许你说得对,他们的目的不在谢瑛。”   岑非鱼老神在在,“你也不算太笨么,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。依我看,梁炅定是别有目的。”   周望舒眉峰微蹙,“不知。”   岑非鱼略带深意地看了周望舒一眼,不再说话。   周望舒无奈道:“请二哥赐教。”   岑非鱼这才满意,道:“二哥帮你从头捋捋。先帝临终前,将所有藩王遣回封地,因为他知道,自己的儿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。可他自己……算,不说逝者的长短。”   他摇了摇头,继续说:“当今大周天下,宗室与外戚各占半壁江山。外戚以谢瑛为首,依仗其女皇太后谢氏及其亲外孙惠帝。宗室中,赵王梁伦最年长,这老狐狸虽心思阴狠,却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,不敢与谢瑛碰硬,偏安一隅待时而动;齐王梁炅实力最强,你是知道的,这玩意儿富可敌国并非传言,还要多谢你的辅佐;剩下的都是些弱鸡,也就楚王梁玮年富力强,只可惜过刚易折,我看他此番入京,多半是有来无回。”   周望舒迟疑片刻,道:“还有四弟。”   岑非鱼眉头一皱,反问:“谁的四弟?”   周望舒闭着眼,掐了两下太阳穴,道:“淮南王既有才略又有担当,是个做大事的,只不过龙困浅滩。你不要总和他置气。” 第54章 裂痕   岑非鱼翻了个白眼,“你在识人方面,眼光实在太差。算算算,懒得说你。”   周望舒看岑非鱼不愉,不再继续,接着先前岑非鱼未说完的话,说道:“萧淑穆这女人太聪明,借着谢太后送她《女戒》的时机,早早地退出幕前,好将自己摘干净。她躲在幕后,反倒方便运筹,让董晗联络上禁军中的将领,许以高官厚禄收买人心,殿中已被她控制住,楚王也被她拉到了同一阵线。”   岑非鱼点头道:“谁让她是皇帝的老婆?只须有中人之资,便有了七成的胜算。只可惜了梁玮的一腔热血。”   周望舒则并没有多少感怀,道:“赵王老了,眼下他只求不要晚节不保,只想要抓紧手中的权力,让玉门一案永远埋葬在黄土中。”   他说到这里,忽然明白了岑非鱼的意思,“我知道了!谢瑛知道当年的事有蹊跷,他正是知道这一点,才会打赵王的主意,请他与自己联手制衡萧后一党。”   岑非鱼冷哼一声:“蛇鼠一窝。”   周望舒按着这条思路,继续推测下去,道:“若是如此,那么齐王定是不愿让赵王入京。可是,梁炅明明只需隔山观虎斗,何必要阻了赵王入京的路?难道是怕他临阵倒戈,也变成萧后一派,反倒在谢瑛伏诛后坐大?”   岑非鱼摇头,道:“非也。谢瑛一倒,外戚的势力便彻底垮了,朝廷变成宗室的角逐场,这些事情,咱们从前已经推演过,不再多说。赵王是托孤大臣,且在宗室中最为‘德高望重’,无论如何都会被请入京主持朝政。咱们不让他入京,其实并不是最明智的选择,只是为了减少变数,确保能够扳倒谢瑛,才出此下策。”   周望舒点头,“乔姐已等了太久,她等不下去了。”   正在此时,门被敲响,负责审问信使的人前来回报,说是那人已经开口,道自己是为谢瑛办事,给赵王送信,还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张发旧的青纸。   周望舒细细查看信与青纸,再把东西递给岑非鱼,后者粗略地扫了一眼,与周望舒相视一笑,吩咐来人退下。   周望舒松了口气,道:“果然如我们所料,谢瑛怕了,竟真的想把赵王请进朝廷,让他制衡楚王与萧后。”   岑非鱼失笑道:“谢老贼脸皮忒厚,过了六年了,终于‘意外找到’先帝托孤的遗诏。”   周望舒:“可这与齐王毫不相干,我不明白,他为何不愿让赵王入京?”   岑非鱼:“如何就不相干了?”   周望舒:“一夜未睡,累了,二哥,你不要再卖关子。”   岑非鱼眯着眼对周望舒笑,神情像只老狐狸,道:“哥哥早就与你说过,梁炅不是什么好东西。三年前,他让幽州军旧部,现在的禁军殿中中郎将李峯,以大哥的消息将你骗出关外,再勾结天山一派,伺机抢夺玉石符节。我就想不明白了,你如此出尘脱俗冰清玉洁……”   周望舒踢了他一脚,“说人话。”   岑非鱼夸张地呼痛,流里流气地说道:“我偏要说!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,你与他多少年的交情了?我不信你真看不出来,齐王攸的死,就是梁炅的心魔,他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疯了。”   周望舒摇头,道:“齐王攸病死的时候,梁炅虽然才十几岁,却也知道父亲的死并不寻常。那么多年过去,他一直在担惊受怕度过,可他既不能找天子报仇,也不可能将原属于齐王攸的皇位抢回去。他需要自保,偶尔手段激进,也是人之常情。   “哈哈哈哈!你呀,你周溪云实在是……天真。你无须替他辩白,咱们都是死了爹的人,可谁像他那样见利忘义、不择手段?”岑非鱼嗤笑,道:“时也命也,国无二君,梁攸是先帝的大哥,谁想造化弄人,他没有当皇帝的运道。惠帝虽然木讷,但生性仁厚,多年来一直将梁炅视作亲生弟弟。但看梁炅的所作所为,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,就是因为你一直纵容他,到现在,他的手才越伸越长。”   周望舒:“我自然知道梁炅心急,故而打起那玉石符节的主意,瑟明帝国尘封的密宝,是他唯一能够决胜于诸多王侯间的依仗。”   岑非鱼:“还有江南,江南的氏族,江南富饶的土地。他打压淮南王,强占他的封地也就算了。可这几年来,他多少次想要夺取十二连环坞?多少次抢劫漕粮?这些都可以算了。可他为此不惜设计陷害你!先引你出塞,而后栽赃陷害,挑拨周大哥带着整个周氏宗族与你反目;勾结天山派追杀你,想要抢夺符节——当年我总算做过一件对的事,就是把我的符节给了父亲保管,眼下东西虽不知下落,也好过被那些别有人心的人拿到,枉费大哥一番苦心。”   周望舒握起拳头,指节微微发白,显然是极力忍耐,“莫要再说。”   岑非鱼双手摁住他的肩膀,强迫周望舒与自己对视,道:“你们周家跟了齐王二十多年,你自懂事起便未曾有一日敢懈怠,苦心孤诣,做他门客,为他经营!到头来能得到什么?嫉贤妒能,不择手段,无情无义,这样的人你还要帮他说话?”   周望舒闭眼,深吸一口气,道:“够了!二哥。”   岑非鱼不依不挠,“良禽择木而栖!藩王算什么?五十年前梁家就是个屁!二叔敬佩的是齐王攸,可不是他梁炅。”   周望舒终于吼了一声:“那你要我如何?我父死时,是梁炅跪在宣室殿外三日三夜,才请得先帝赦免周家不受牵连九族的刑罚!我与他自幼相识,我八岁那年受伤……”   岑非鱼听到这里,气不打一处来,大骂:“是!当年是老子没能力救你周家,是老子无能!可你也不将自己当成他梁炅的一条狗!”   周望舒被戳到痛处,激动起来,反唇相讥道:“你就是气我为他刺过你那一剑,那你还回来啊!”   “你为个外人刺你二哥!我,我……我不活了!”岑非鱼说着,竟扑通一声躺倒在地,开始打滚。   哗啦——!   檀青推门而入,见周望舒背对着自己,映入眼帘最为夺目的,便是打滚大哭的二爷。   此情此景,实在过于震撼,他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,不可置信道:“二、二爷,你是……又中毒了么?”   “出去练功!”周望舒头也不回,大吼一声。   檀青连忙关门,跑到小院里练功。   岑非鱼老脸微红,挺不好意思的,慢慢悠悠站了起来,讪讪地摸摸鼻子,道:“二哥是为你好,梁家没有好人。”   “梁炅变了。”周望舒再睁眼,其中已蕴藏着两道凌厉的剑光,“我知道,梁炅早就变了,是我妇人之仁,没能及早让他迷途知返,一切都是我的错。”   岑非鱼打蛇随棍上,指着周望舒大喊:“就是你的错!”   周望舒冷静的表情有一丝裂缝,挑眉道:“我明白了。梁炅有心一争天下,他需要大量的军备,唯有拿到符节取得秘宝,才能不声不响地掌握大量武器和铠甲。眼下他唯一想要的,就是玉石符节。”   岑非鱼闹得气喘吁吁,坐下来连喝了好几口茶,把杯子一扔,说道:“他从李雪玲口中得到了消息,知道大哥还有一遗孤,必定认为大哥手上的那块符节在他儿子手里,所以一直在暗中找人。”   周望舒忽然想到什么,道:“上回孟殊时去找赵王,回来时断了一截小指,他是被淬了毒的锐气割伤而断指的,那是蜀中的一种毒。他没有多说,但我推测,对他出手的人可能是桓郁。”   岑非鱼不以为意,道:“桓家不成气候,桓郁那小子走得都是歪门邪道,如同阴沟里的老鼠,上不得台面。”   “道法三千,不……你不要瞎扯。”周望舒差点被岑非鱼饶了进去,赶紧调转话头,道:“韶华拿捏住了广陵王,据她所言,广陵王妃对这个皇子根本不上心,桓家似乎在暗中与齐王有勾结。”   “他梁炅的手伸得可是够长了!”岑非鱼骂了一句,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论,道:“若齐王曾派桓郁联络赵王,这就更对了。”   周望舒与岑非鱼相视一眼,恍悟过来,“齐王三年来都不曾寻到大哥的儿子,他定会猜想:人极有可能已被赵王找到,并且……杀了,故而派桓郁去试探赵王。”   岑非鱼十分激动,拍案而起,道:“不可能!大哥的儿子定然还在世上,我知道,我知道的。”   周望舒紧接着说:“二哥,你莫要热血冲头,先坐下。梁炅并未停止寻人,可知赵王对当年乞奕伽带大哥逃出生天的事情全不知晓。那件事只有孟殊时一人知道,只可惜我中了李峯的圈套,反倒将这事翻了出来。”   岑非鱼坐了下来,然而任茶水再苦涩,也浇不灭他心中的怒火。他长啸一声,悲戚不已,道:“梁炅使得是一招连环计。他将这事透露给赵王,一来拉拢赵王,二来阻止赵王进京争抢功劳,三是知道赵王绝对能保守秘密,想要借他的手,尽快找到大哥的遗孤。   周望舒又有疑问:“这是梁炅会做出来的事情,我了解他。可你怎么像是并不知道桓郁找过赵王的事情?那你方才为何像是极有把握,你还知道些……”   岑非鱼一巴掌拍在周望舒肩头,打断他的疑问,道:“孺子可教也!梁炅急了,他根本不在意孩子的死活,只想要那块碎玉。当年大哥就不该将符节三分,更把其中一块交给齐王攸。”   周望舒:“那可是你亲手给他的。”   岑非鱼满心无奈,“齐王攸才德兼备,老赵将军对他极为敬佩,向时大哥和我尚年幼,哪知道宫廷中的鬼蜮伎俩这样多?哪知道他梁家人窝里斗起来是六亲不认的?”   周望舒十分冷静,道:“老赵将军和父亲他们,都站了齐王的队,齐王身死,他们才会受牵连。此事原就没什么对错。”   “你!”岑非鱼心中窝火,但看周望舒一张冷脸,还是把话咽了回去,只说了一句“你不懂。”   两人陆陆续续谈了一些事情,说着话推门而出,站在回廊上看檀青练枪。   周望舒满眼疲惫,“怀沙里最为可信的人,已全被我派出去寻人,然而信物只不过是一块碎玉,凭此寻人,无异于大海捞针。二哥,你说,他到底是藏得不露痕迹,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,将那符节当块碎玉给买了?想那孩子如此年幼便遭逢大变,被卖到中原为奴,会否……不幸夭亡?”   “愣头青!你出招太猛,不得枪法精髓!”岑非鱼大吼一声,他嘴里嚼着茶叶,面上看不出情绪,含含糊糊道:“一个查不出来历的臭小子,实在不像大哥。依我看,白马倒是真好。”   “不可能,他是胡人。”周望舒说罢沉默,继而反应过来,以为岑非鱼说得“好”指得并非赵桢遗孤,问:“你是认真的?”   岑非鱼用鼻子哼哼了两声,道:“我哪一件事不是认真的?”   日光刺破层云,遍洒大地,享受了一整晚清凉的树木花草,在灿烂阳光中重新抬头挺胸。   檀青得岑非鱼指点一句,知道有人在看着自己,抖擞精神,练得越发卖力。院落中是一派生机勃发的景象。   周望舒虽神情严肃,眸中却带着一丝笑意,“你若是真心实意,二哥,你带他走。”   “什么带啊带啊的,人又不是货物,更不是三岁小孩儿。”岑非鱼转身回房,忽然面色一变,一脚踹翻案几,冷冷地说道:“此事不可再拖。我去趟江南,找不到人,便提头回来祭大哥。”   案几上的小炉和茶碗,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。   周望舒欲哭无泪,“为何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?就不能多用用你脖子上的东西!”   岑非鱼耸耸肩,弯腰低头,将东西一个个捡起来,“大哥的儿子一定尚在人世,我绝不能让他流落在外。”   周望舒按住岑非鱼的手,“你觉得凭你一人之力,比得过整个怀沙?眼下是非常时期,寻人须得从长计议。你如此意气用事,若大哥在世,他会如何看你?”   岑非鱼与周望舒同时握着一只茶碗,暗中发力与他较劲,嘲道:“我们三人结义,是父辈定好的,你周溪云根本就从未与大哥有过照面,哪里会将寻人的事放在心上?你一心只想报仇。可我不同,我与大哥是过命的交情,仇我可以不报,但人是一定要找到的,即使跑遍天涯海角,即使我老了、化成灰了,我也绝不能对不起大哥。”   周望舒皱眉。他动了动嘴唇,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暗中运起内劲与岑非鱼抗衡,问他:“你要如何找?”   “半月前,周勤监运漕粮,遭梁炅指使水鬼夜袭。这位周大人,倒不像你们周家人那样一贯地瞻前顾后、畏首畏尾,他会将此事上报朝廷。”岑非鱼哼了一声,笑道:“都说狗急跳墙,梁炅不是急了?我自有办法,他不是找赵王帮忙么?老子要让整个江湖的人帮我一起找!”   周望舒抬眼盯着岑非鱼,“此事你未曾与我提及,这就是你断定梁炅坐不住了的证据?如此重要的事,你……”   “谋划赶不上变化。我不过是将咱们的谋划提前一些,闹得大一些。”岑非鱼聚力于指尖,只听“剥”的一声,茶碗裂成两半。   他走出房门,随手将粗陶碎片扔掉,“况且为何事事都要上报与你?你是我什么人?”岑非鱼语气平淡,仿佛只是随口说了句什么,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  檀青满头大汗,扛着一杆银枪,边走边擦汗,见岑非鱼走来,便笑着打了个招呼:“二爷,这么早就出去玩儿了?”   谁知岑非鱼径直向前,将他撞得一个趔趄,并淡淡地说了句,“枪不是拿来唱大戏的。”   岑非鱼平日里胡话说得多,檀青并不感到意外,高高兴兴地走到厢房里,只见房中一地狼藉,周望舒背对房门跪在地上。   檀青不敢贸然闯入,试探性地问了句:“二爷又怎么了?”他说着话,整个人不自觉地踮起脚,想要偷偷看一眼周望舒的侧脸。   周望舒将茶碗的碎片叠在一起,放在案几上,“他动怒了。”   檀青安慰道:“我看二爷十分平静,并不像生气的模样。”   周望舒叹了口气,道:“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见他,他就是这样,一句话不说,眼神也是平静的,夜闯深宫时如此,浴血拼杀时如此,入山剃度时亦如此。道不同,他其实从未把我当成兄弟……算了,今日是什么时候了?”   檀青:“七月二日。”   周望舒的话里包含了太多东西,檀青还未能消化,便听他说:“你学得太慢了,我们手上没有符节佐证,你至少要将整套枪法和心法都学会,还有东西要背。自今日起,你须得昼夜不停地练。”   符节是什么?檀青一头雾水,但既是周望舒说的话,他自然点头答应,又跑走了。   ※   泰熙三年七月二日,夜,青山如是楼。   “晦气晦气晦气!真他……晦气!”白马摔上上门,跑回房间后鞋也不换,直接窝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整个裹住。   狭小的厢房中没有灯火,若有,则可以看见,被子以冰凉柔滑的锦缎作面,乃是岑非鱼趁白马熟睡时,偷偷为他换上的。   此刻,白马躲在这床被子里哭,心里莫名地觉得格外的难过。他在黑暗中一抽一抽地抖动,像是一头受伤的幼犬,正在暗自舔舐自己的伤口——他确实受伤了,胸口和臀瓣都在火辣辣地发疼。   被子里不断传出压抑的喘息和轻哼。   过不多久,白马忽然掀开被单。他以膝盖支撑自身,弓着背趴在床上,侧脸贴着枕头,面向西侧那扇打开的窗户,让夜风吹拂自己的面颊。他的脸颊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潮红,如春水般的碧色双眸中,倒映着漆黑的夜空和冷月银辉,透出无穷无尽的悲凉,在这悲凉的愤懑中,燃烧的欲火和怒火,都变成了一团冷火。   夜风忽起忽停,窗扉便带着嘎吱嘎吱的声音摇晃。白马神思渐渐恍惚,脑海中翻来覆去的,都是今日遭遇。   尾注:   捋了一个辈分关系http://wx4.sinaimg.cn/large/96f34300gy1fdtdrk1cr8j21180prwi4.jpg 第55章 寻仇   昨夜三更,御道上不知为何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,岑非鱼背着白马,抄小路跑上浮桥。天水俱是一片漆黑,唯有一弯新月明黄,白马在岑非鱼的苍凉悲歌中睡了过去。   再醒来,已是日上三竿。   厢房的门紧紧关着,白马睡眼惺忪,只见门扇上落着个朦胧的影。他一个猛子坐起身来,鞋也未穿,便起身推门而出。   这日阳光灿烂,岑非鱼斜斜地靠坐在门外走廊的栏杆上。他罕见地束起一头短发,穿一身朱红锦袍。风吹树影摇曳,光斑随之轻轻晃动,他衣领袖口上的金银丝线,不时闪出一点星光。   一片光斑恰好落在白马脸上。他张开五指,挡住阳光,眯着眼打量岑非鱼,只觉得这一刹的时光,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得很长,眼前的人仿佛似曾相识。   白马见岑非鱼一股青春勃发的劲头,再低头看自己一身皱巴巴的青衫,倒有些不敢靠近对方。可他不想露怯,便故作轻松地打趣道:“岑大侠怎的越活越年轻?这可了不得,如此下去,只怕再过三五日,你便要比我还小了。”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一步跨至白马身前,张开双手把他抱在怀里,“明明是夏天,可总觉得春天到了,猫儿夜里都在叫。”   两个人推推搡搡地靠到了墙上。   岑非鱼双手捧住白马的脑袋,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,道:“今日出门办事,两日后便回来。给你报备一声,莫像上回一样闹脾气。”   白马哭笑不得,左右自己没穿鞋,他便一脚踩在岑非鱼肚子上,将对方踢开,道:“去你的。”   岑非鱼虽在笑,眉间却似乎萦绕着一股忧愁。   那忧愁像是雨后湿润的风,带着水与泥土的气味,白马看不见他心中泥泞的道路,但知道他的心里并不好过。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“二爷”,过后才反应过来,忽然忘了自己想说些什么。   岑非鱼被他喊了一声,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。   他伸手在白马脑袋上胡乱薅了两把,反手才自己背后,如同变戏法般夸张地嚷嚷起来,迅速抽出后腰上插着的两把弯刀,递给白马,道:“我看你平日里很喜欢练刀,上回遇见那天山双刀客阿九,见他这一对弯刀着实不错,便在交战时缴了他的械,带回来借花献佛。喏,此乃天山‘圣教’教主玉炼沧亲手炼制,名唤云上天。”   白马全不敢置信,岑非鱼抽刀出鞘,他那瞪得滚圆的绿眼睛紧紧盯着弯刀,反映出两道寒芒。他伸手过去,却不敢直接抚摸,而是伸出食中二指,轻轻点在刀刃上,起先是轻抚,继而试探着加重了力道,摸了摸冒着寒气的刀刃。   白马看见刀刃上倒映着的岑非鱼的脸,忽然反应过来,道:“你是为了夺刀才会受伤?”   岑非鱼撞开白马,收刀入鞘,直接把东西塞在他怀里,笑道:“刀又不是豆腐做得,拿着!”   白马尚且是第一次摸到真正的武器,一想到这对宝刀往后就是自己的了,他便激动得不能自已。他暗自打了好几遍腹稿,最终却咬了咬嘴唇,什么冠冕堂皇的客套话都没说,只挤出一声“多谢。”   岑非鱼又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,“你我之间何须言谢?待我办完事回来,空了便把那刀法给你教全了。”   他说罢转身,“走啦。”   “二爷!”白马突然喊了一声,见岑非鱼回头望向自己,又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,寻思着该说句什么话。   他方才注意到,两把弯刀上都刻了一行字,从前没有见到过,应当是岑非鱼新刻的,便问:“刀上刻得是什么?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一个答案,你先猜猜看。”   白马没话可说了,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那你路上小心,少喝酒。”   岑非鱼从来是风风火火、说走就走,还没有过这样临行时拖泥带水的时候。然而,他被白马喊了一声,忽然又想起什么,伸手到衣服里掏了两下,取出一支干瘪的东西。   他唉声叹气,把东西递给白马,道:“还有这个。上回跟你睡一觉,醒来什么都忘了。在乾阳埔上摘了朵莲蓬,可惜现已风干,莲子是吃不成了,只能把莲心剥出来泡水喝。”   “苦的。”白马接过莲蓬,垂着眼,有些心不在焉。   “苦的败火,你不要总生我的气嘛。”岑非鱼以为他是小孩儿心性,舍不得与自己分别,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,潇洒转身跳到楼下,也不回头,边走边挥手大喊:“走啦!”   白马心头忽然一动,决定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岑非鱼,赤着脚“咚咚咚”地跑下楼。不料他跑得太快,一脚踩空,竟在狭窄的楼道里摔了一跤,骨碌碌一路滚到楼下,被撞得眼冒金星。   等到白马再爬起来向前赶,岑非鱼已经变成远处房顶上,一个极微小的红点。那红点隔得太远,已看不清,带着些碎屑般的金光,倏忽跃起至高处,倏忽消失于天际。   白马好容易才下定决心,谁想只是片刻犹豫,岑非鱼便已走远,等他回来须得是两日后。前人论战曾说“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”,白马怕自己思虑过多,到时候再没有勇气,便决定去后院找周望舒碰碰运气。   然而,当他走到后院门口,心里又打起退堂鼓,心道:我已经骗过周大侠一次,他还能再相信我么?   白马正犹豫间,忽见冯掌事急匆匆地向自己跑来。   冯掌事提着耳朵把白马带走,“那是你能去的地方么?自己要找死,也不想想还有我这老东西,你可不要连累我!哎呀,你的鞋呢?”   白马这才发现自己走了一路,竟忘了穿鞋。   冯掌事掐着兰花指,将白马骂了一通,忽然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,向他的厢房里走去,边走边骂:“你这满脑瓜瓤的东西,连双鞋都不晓得穿,若是踩到什么割破了脚掌,不是好久都跳不成舞了?”   白马与他相处数年,知道冯毅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,随口解释了两句,道:“刚起床摔了一跤,头晕眼花的。”   冯掌事:“想些什么呢?既已跟二爷处在一块,便莫要吃着碗里的、看着锅里的。”   白马欲哭无泪,“我没有!”   “快去收拾干净,桓郁那小王八犊子又来了,点名要听你的琵琶。”冯掌事把他推回房间,“咱们是开门做生意的,没有向外赶客的道理。此人虽不是什么好东西,但他上次吃了教训,想是不敢乱来。而且,我看他似乎大病未愈,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,做不了什么。二爷不在,你便多忍忍。”   “哪能事事依仗别人?”白马点点头,故意换了件厚衣裳,并束起一个发髻。那衣裳颜色雪白,且没有花纹,他穿上后整个人一片惨白,如此打扮,寡淡得像个道士。   白马临出门,照着铜镜细细地打量自己,可恨数日不曾修面,他的唇边依旧没长出半点青胡茬。他望了眼被藏在床底的云上天,转身走出房门,小声哼哼道:“爷爷来给你奔丧。”   ※   正午刚过,青山楼方才开张。   桓郁带着数十名江湖游侠前来,一众人随身带的兵器叮叮当当响,不似来找乐子,倒像是找麻烦的。   白马翻了个白眼,继而换上一副笑脸,抱着琵琶走到众人中间,跪坐在表演席上,问:“诸位爷想听些什么?”   众人吵吵嚷嚷,只怕真的是来找麻烦的。其余的倡优没见过这样多的江湖人,吓得不敢说话。   白马见过了匈奴人的残忍暴虐,领会过岑周两位大侠的高超武艺,全没有把眼前这群江湖草莽放在眼里。他只是觉得奇怪,自己不过是个卖艺的,桓郁若想找他麻烦,何必劳师动众?   他知道是祸躲不过,故而环视一周,确定众人均以桓郁为首,便决定先发制人,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,对他说:“桓公子,请您吩咐。”   桓郁皮肤很白,嘴唇薄得像两片锋利的刀刃,他的模样平平无奇,只一双吊梢三白眼略显阴郁。他的眼神没有波澜,眸子像是蒙着一层土灰的黑石头珠子。   此日,桓郁本就可怖的双眼布满血丝,神情很是颓靡。明明是三伏天,他颈间却围着条掌宽的织锦带,模样极为怪异。他对白马说话,像是毒蛇对着猎物吐出信子一般,道:“听你吹箫。”   众人哄笑起来,言语粗俗下流。   岑非鱼常说“佛在心中莫浪求,灵山只在汝心头[注]”,白马在心中默念两次,听着这些污言秽语,竟未生出愤怒。   他取来一管三尺紫竹箫,双手一前一后持箫,箫身颜色绛紫,衬得他十指苍白如雪。   白马直视桓郁,问他:“客人要听什么曲儿?”   桓郁被他看得很不自在,摆摆手道:“你吹就是了。”   白马将长箫贴至唇边,耳中充斥着众人轻蔑的笑。   他忽然想起塞外的漫天黄沙,自己曾在天山脚下与畜生赛跑。曾几何时,他觉得那是自己此生最为屈辱的时刻。然而,时过境迁,他过得越来越好,一曲关山月吹罢,记忆中的天山、云山都被黄沙覆住,越来越模糊。   现在想来,苦难只要捱过去了,就再算不上什么。   桓郁与人推杯换盏,眼神愈发深沉。   他向坐在门边的男人挥了挥手,那人便起身将门拉上,怀中抱着把刀,笑着靠坐在门后。   “过来。”桓郁朝白马招手。他的声音很嘶哑,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一般,“不是傍上禁军了么?不敢为难你,到我身边来。”   白马挪到桓郁身边,端起一只酒杯,满饮而尽,“前次得罪了桓爷,实是见您吃多了寒食散,怕您操劳伤身。小人干了这杯,给您赔个不是。”   桓郁抓着白马的衣襟,把他搂进怀里,吐出舌头,在他脸上轻轻舔了一下。他见白马被自己弄得打了个激灵,仿佛得了天大的享受,笑道:“这会儿知道怕了?一杯酒可糊弄不了我,你须得向我赔罪,。”   他说着,抓着白马的下巴,逼迫他把嘴张开,继而举起酒壶,掀开壶盖,将一壶葡萄酒倒了下去。   紫红色的液体从白马的嘴角溢出,顺着他白皙的脖颈滑落,沾得他胸前湿了一大片。白马被呛得不行,然而被桓郁紧紧钳着,动弹不得,更要时刻防备他对自己下药,不敢随意挣扎。   “你叫什么来着,点绛唇?”桓郁一把捂住白马的嘴,让他把酒水吞下去。他是个使剑的游侠儿,手上力道很大,逼得白马差点呛昏过去才肯作罢,“你那姓孟的姘头,似乎唤你作白马?可见你生来便是让人骑的羯胡马儿。”   白马终于被他放开,好一阵才喘匀了气,“不知桓爷是否已经消气?”   桓郁一脚踹在白马小腹上,生生把他踢得吐出一口刚刚吞下的酒水,“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。”   倡优们忽然发出一阵惊呼。   白马循声望去,见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武夫满脸通红,将陪酒的少女月边娇扒了外衣,摁在案几上。   上回孟殊时出京办事,因中毒而自断一截小指,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实情。白马知道桓郁擅使毒,此番他更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名,白马可以肯定,他定是在孟殊时手上吃了亏,但碍于对方的身份,不敢与其碰硬,才到青山楼里找晦气。   白马想透此节,知道桓郁不发泄够了,决计不会善罢甘休。他干脆一咬牙,半跪在地上,抱住桓郁的大腿,喊道:“桓爷只是来寻开心,也不想为此犯了大周律法,请您放过娇儿吧!”   洛京王城,律法对于桓郁这种游侠儿是万分的严苛。倡优虽是下九流,可身份地位比奴隶高,不可随意杀伤。那月边娇长得幼弱,反抗得也很激烈,若被霸王硬上弓,多半是会死的。   白马看着是在肯求桓郁,实则是在警示旁人。   “络腮胡”停下动作。众人面面相觑,最后都看向桓郁,想要他放句话出来。显然,他们在怀疑桓郁是否有只手遮天的能力。   “滚开!”桓郁将白马踢开,大笑着招呼道:“我叔父乃是大周太子爷的岳丈,是未来的皇帝,各位兄弟都尽兴了!”他说罢,一脚踩在白马手腕上。   白马倒抽一口凉气,顾不上自己的手,侧目看向一旁,见那“络腮胡”继续着手上的动作,粗鲁地揉弄月边娇雪白的酥胸,惹得她大哭不止。   “点绛唇,不可!”   白马怒火中烧,将真气蕴于掌中,瞬间发力将桓郁掀翻在地。   他冲到“络腮胡”的面前,一个肘击将人撞开,继而化拳为掌,一巴掌拍在此人右肩上。   “络腮胡”全未料到白马会有内力在身,对他毫无防备,只听“咔”的一声响,他的右臂被打得脱臼,整个人倒在地上,好容易才爬起来。   白马迅速帮月边娇穿好衣服,柔声道:“娇儿莫怕,没事了。”方才有人拦他,白马自然知道自己这是蚍蜉撼树,可实在见不得对方恃强凌弱。他把人护在怀中,一时间不知如何收场。   那“络腮胡”啐了口唾沫,走上前去,一拳砸在白马肚子上,直打得他吐出一口带血的酒水。   白马把月边娇推到一旁,独自蜷缩在地板上,双手抱头,试图挨上这一顿打来息事宁人。拳脚劈头盖脸落下,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。   桓郁从地上爬了起来,脖上的锦带滑落,原来锦带遮着一道尚未痊愈的刀伤。他伸手摸了摸伤口,看着指尖上的血迹,目光如变得越来越冷。   桓郁伸出舌头,舔了舔自己的手上的血,突然跨步上前,行至白马面前,捡起他落在地上用来拉胡琴的琴弓,拨开围观众人,刷地抽在他背上。   那“络腮胡”酒醒得差不多了,见桓郁发怒,自然退避至一旁。   桓郁单膝跪地,扯着白马的头发,附在他耳边说:“你倒是让你那姘头来啊?缺了半截手指的窝囊废!”   白马被打得多,一身骨头生得很硬,加上对方酒醉,他暗中运功护体,倒并没有受什么伤。此时闻言,他还有闲心去关心孟殊时,抬头怒视桓郁,问:“是你伤他?”   桓郁大笑,道:“我只是喊了声你的名儿,他便神思恍惚中了毒,只可惜没能毒死他。不过我想,他对你如此深情,若将你剥光后,忽然看见你满身都是别人留下的印记,不知他会否气得发疯,将你杀了?”   白马质问他:“你到底要做什么?”   “我与你打个赌。你若赢了,这些人就都不会有事。”桓郁从其余倡优身上扯下一条腰带,把白马的双手自手腕处反绑在一起,“你没有别的选择。”   白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,他只想把这群人全了杀了,可内心却有个声音,反劝说他绝不可在此时杀人,劝说他挺过去,好日子在后头。他一咬牙,点头道:“好。”   桓郁又将白马的双腿自膝弯折起,大腿与小腿捆在一起,让他无法挣扎动弹,继而掀翻面前案几,抖掉上面的东西,再把白马放在上面。   他停下休息片刻,慢条斯理地擦拭琴弓,道:“爷每次见你,必然不能舒心,你让我打到解气为止,若能一声不吭,今夜也就算了。”   桓郁没等白马回应,直接脱下他裤子,解开他的外衣,抡起琴弓抽在他雪白的臀瓣上。   白马拿额头用力地顶住桌面,不让别人看见他痛苦的神情。他没有叫喊,只是几乎把牙咬碎,然而纵使如此,也无可抑制地发出一阵阵“呜呜”声。   白马是羯人,皮肤本就比寻常人白上许多,湘妃竹制的琴弓落下来,每抽一次都会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粉红的印记。这样的伤起初是刺痛,而后会缓和一些,可过不了多久,便会逐渐充血变为鲜红,最后高高隆起,传来源源不断的如针扎一般的刺痛。   白马的后背被冷汗浸湿,汗水在颈窝积成一滩,趴在案几上不住地抽搐。然而,他单薄的肩膀却像是铜浇铁铸一般,倔强地支撑起他的身体,支撑着他的尊严,让他不屈服。   桓郁差点命丧孟殊时手下,接连打了近一刻钟,见白马臀上已经无处下手,才勉强止住。他掐着白马的下巴,强迫他把头抬起来,轻轻地抚摸他湿淋淋的脸颊,劝道:“真可怜,你叫一声又有何妨?没想到,还是个硬骨头。”   白马的神识已有些涣散,听见“硬骨头”时,他才推测自己方才应该没有叫出声,好容易松了一口气,笑着回应桓郁,“你不可……食言。我,赢了。”   桓郁一巴掌抽在白马脸上,“我说得才算!”   他掀开白马的上衣,提起琴弓抽在他胸前。   白马猛然吃痛,不小心咬到了舌头,鲜血沿着唇角流下,双目却似燃烧的绿火,要把桓郁瞬间焚为灰烬。他的身体极为敏感,乳首立即因疼痛而挺立。   桓郁竟在众目睽睽下如此待他!此番屈辱,白马再无法承受。然而,当他下定决心不再瞻前顾后,想要运起内劲进行反击时,他那时灵时不灵的光明真气却半点也提不起来!   实在太疼了。   白马紧闭双眼,回想儿时与父母相伴的时光。那时的云山总被日光笼罩,延绵的群山博大而温柔。   只可惜,那样惬意的生活,没能持续多久,匈奴人就来了。   他的头很晕,仿佛出现了幻觉,总觉得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“咚咚咚”的擂鼓声,就像那时候的盘鼓舞。不过,这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,更像是许多人迅速跑动的声音。   啪!   琴弓应声折断,在白马的大臂上划出一道血线。   桓郁接过下人递来的纱巾,悠闲地擦了擦脸,随手将带血的纱巾往白马所在处随手一扔,继而带着众人推门而出。纱巾正好盖住白马的脸,此刻他终于闭上双眼,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。   桓郁推开门,便见门外围着数十名杂役,各个都十分警惕,手上握着各式洒扫用的器具。   但桓郁不笨,他知道那些器具看似不起眼,却暗藏杀机。他发出一阵桀桀怪笑,朗声道:“传两句话给姓周的:一,不许与王爷争东西;二,快些把不属于他的东西交出来。”   他说罢,带着一众人扬长而去。   月边娇哭得停不下来,跪在白马身旁不知所措,“哥、哥哥,你如何了?多谢,多谢。”   “帮我解开。”白马已无力动弹,被解开后,他在桌上趴了好一阵,就像死过去了一样。   其余少年想要把他背回去,却在接触到他的时候被一把推开。   白马脸上毫无血色,却仍旧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,“我自己走。”他说罢,啐了口带血的唾沫,推开站在一旁等待的冯掌事,独自朝温泉池子走去,将身体反复擦洗干净。   冯掌事不放心,偷偷靠在墙边等他,见白马即便是一人独处,也不掉一滴眼泪,不禁摇头叹息,继而默默跟在身后,将他送回厢房。   此时此刻,白马面色潮红地躺在被窝里,大臂上的伤口渗出些许鲜血。   他随手一抹,却触到了另一条疤。   那是十一岁那年留下的。那时候,他抱着周望舒跑进山洞里躲避追杀,被一刀割破了手臂。他不动不哭,就这样捱了过去,一道伤疤换来两个人的命。   “一切都会好的”,白马如此反复地安慰自己,终于忍着疼痛睡了过去。   然而,半梦半醒间,他仍旧止不住地痉挛。他似乎听见了一道熟悉的笛声,便在梦里苦笑了一下,从眼角落下一颗泪来。   他知道,今天桓郁能放过自己,全赖周望舒派人围在门外威吓。他知道自己不该怨天尤人,更不该奢望他人相救,周望舒派人前来,或许会被扰乱计划,此举已是仁至义尽。   可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还是忍不住会在心底里想,周望舒就在青山楼中,他一直在看着这荒诞的一幕,可是始终没有出面救自己。这是为什么?   这是为什么?因为不值得罢。   白马有些恨,不是恨周望舒,而是恨自己太弱小。今日所受耻辱,他一定要让桓郁拿命偿还。 第56章 挑衅   白马一觉睡到晌午,虽然浑身都不自在,但他仍旧面不改色地起床穿衣。盥洗过后,他正奇怪今日起迟却不见老冯来催,便听见一阵敲门声。冯掌事遣人送来一些吃食,并告诉他今日可以休息。   东西凉飕飕的,像是残羹剩菜,想也知道,没有人会特意为他留下什么。除了岑非鱼。   白马紧闭门窗,趴在地上捞了半天,终于把那对藏在床底下的云上天取了出来。“这是我的刀”,他如是想着,细细地观察起这对宝刀。双刀形制古朴,刀身线条流畅,每把刀共四处弯曲。除此而外,用于铸刀的材质也相当特殊,弯刀只要出鞘,便会散发出若有实质的寒气。   碧眼双刀客阿九,在塞外名头响亮,他自身本算不上什么绝世高手,只是有幸拜在天山派掌门座下,练成了一手好刀法。这刀法不知何名,在白马看来倒并不难,招式技巧全在一个“变”字,招法灵动,虚招多用以疲敌、惑敌、攻心,实招则招招毙命,适合用来以弱克强,尤其能够弥补阿九矮小瘦弱的缺点。   不知为何,白马总记得阿九那双湖蓝色的眼睛。他见过阿九一次,只一次便记住了阿九用过的所有招式。当时,周望舒劝白马不要学这功夫,但白马没有听。三年来,他反复练习那几式残招,现已打得有模有样。   他起先小心翼翼,生怕把“豆腐做得”刀弄坏。然而,因为心里愤懑,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,过不多时便忘乎所以。只见刀光满室,如狂风卷雪,刀身似有一股霜白色的真气在流转。   白马觉得痛快极了。谁知练到后来,他的内息渐渐混乱,手脚都隐隐有些不受控制的趋势。他猜想这是因为自己杂念过多,只怕将要走火入魔,便运起内劲,准备强行收刀。   白马勉强收势,刀身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。只听“倏”的一声,一道白色的寒芒破刀而出,被甩在东面的窗扉上。   彼时他尚不知道,此乃剑气。   咔——!   窗户的一角瞬间被切下,木块向外飞落。白马连忙收刀入鞘,跑过去扒在窗框上向外看,心道万不要伤到客人。   “白马,做什么呢?”孟殊时站在楼下,看着手上切口平滑的一个窗角,心里十分纳闷。他打量了片刻,看不出个所以然来,于是走上二楼,敲门,问:“我方便进去么?”   白马迅速掏出装香粉的木盒,伸手抓了一把,胡乱在脸上拍了一层,用以遮盖淤青,继而把孟殊时请进厢房,从他手里抢过那个窗角,随意地扔到桌上,“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,你不是明知故问么?”   他本想要生火烹茶,然而把整个茶叶罐子倒转过来,却只倒出了一些碎茶渣子。白马看向孟殊时,目光略有些窘迫,对他说:“不好意思,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了。”   孟殊时摆摆手,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白马,坐在桌边看他,“趁热吃,你无须以客人待我,孟某就是来……”   “找你说说话!哈哈。”白马几乎是不用想的,姓孟的每回来找自己,必定以这句开场。   孟殊时微赧,与白马相视一笑。   白马接过纸包,打开一看,竟是一包热乎乎的酥糖。他忍不住拈了一块,塞进嘴里,只觉满嘴香甜,心情都好了许多,“竟还是热的!多谢孟大哥,你也吃。”   白马拿起一块糖,递到孟殊时面前,后者不得不用嘴叼起来,下一刻便面颊泛红,微微侧过脸去,道:“坐着吃吧。许久不来看你,实是近日被调至御前,与李峯一同负责护卫殿中,不得片刻休息。我不会当官,这两日渐渐摸出些门道,待得把兄弟们安排妥当,才敢休沐。”   “我看你带兵带得挺好,二爷都说你是个将才呢。”白马肚子高兴,心里也跟着高兴,一屁股坐下去,疼得大呼一声,蹭地一下又站了起来,险些把手里的酥糖掉在地上。   孟殊时眉峰微蹙,问:“哪里不舒服?你脸色不好。”   姓孟的人不风流,不懂得女子描眉画眼的那些东西,白马涂了层厚厚的粉,在他看来就是“脸色不好”。白马松了口气,他不想把这事告诉孟殊时,不想博他的同情,更不想让他再为自己去冒险。   于是,他把心一横,忍着痛坐了下去,道:“没事,落了根针在上面。早上被老冯骂了,说我不修边幅,非要我涂脂抹粉,弄得像个丑角似的。”他看孟殊时似乎还想再问,连忙岔开话题,道:“那日多谢你,否则我早就身首异处了。”   楚王入京那日,白马和岑非鱼站在佛塔上看热闹,他的发带掉了下去,幸好被孟殊时发现,才免去一场风波。   孟殊时从怀中取出发带,放在桌上,推到白马面前,道:“你们太胡闹了,若我不在,定会闹出乱子来。”   白马接过发带,直接捆起一头乱发,故意笑着打趣道:“祝孟大人升官发财。”   孟殊时摇头苦笑,道:“我不及岑大侠富裕,望你莫要嫌弃。我会尽力向上爬,赚钱为你赎身。届时,你若想要远走天涯,我便辞官伴你同行。你若想要留在繁华洛京,我便在此置业安家。”   白马心里很不是滋味,眼眶微微发热,心道,咱俩没缘分,你还是去喜欢别人吧。然而,他看见孟殊时满眼真诚,实在不忍心说出口,只问:“你的手如何了?”   “小事无须挂心。”孟殊时笑着回答,丝毫不把那伤放在心上。   白马不知要如何回报孟殊时的情意,于是沉默。厢房中,只有炭火烧水时发出的咕噜声。   白水开始沸腾,白马边烹茶边问:“你的手是如何受伤的?”   孟殊时不答反问:“这窗户怎的就如此掉了下去?”   四目相对,彼此都知道对方有所隐瞒,可就是不去说破。   “二爷喜欢瞎胡闹,他算是……我的朋友,那日带我过去看热闹。我闲来无事,就与他玩玩。”白马还是拿碎茶渣子煮了一壶茶,给孟殊时倒上满满一碗,继而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,放在桌上,道:“诺,二爷送给我的。方才我在玩匕首,不小心把窗户弄坏了。”   这把匕首是乞羿伽送给白马的,刀身上有个机关,机关里装着赵王梁伦伪造的圣旨。刀已经很旧,上面污迹斑斑,已经无法清洗。白马心中一直有个疑问,他方才慌忙收起双刀时,想出一个试探孟殊时的办法。   孟殊时一抽刀,便闻到了淡淡的血锈味。他只看一眼,便把刀放下,肯定地说:“这是并州军的匕首。”   他的手在抖。白马将孟殊时的反应尽收眼底,问:“这是岑非鱼送给我的。孟大哥,你如何知道,二爷就是岑非鱼?”   孟殊时叹了口气,道:“当年他在并州参军,我在幽州。他是前锋,我也是前锋。我随大军西行时,遇到他带人向东回洛阳探亲,不打不相识,发现我们都是佛门的俗家弟子。”   白马知道,孟殊时与岑非鱼的交集,一定不止于此。   孟殊时盯着那匕首,问:“白马,你是羯人,你可认识乞羿伽?”   白马神情一滞,忍住错愕,僵硬地笑道:“他是我舅舅。”   这回错愕的人换成了孟殊时。他考虑了很久,最终还是决定开口,说:“我有一件事,憋在心中十七年了,每当午夜梦回时想起这事,总是不禁悲从中来。此事我只与你们楼主说过,但……我可以和你说么?”   白马心如擂鼓,强装镇定,道:“自然,我会为你保守秘密。”   孟殊时深吸一口气,道:“都说将在外,军令有所不受。”他正在回忆,目光一直停在白马脸上,忽然觉察出不对劲,“你闲来无事玩什么匕首?怕是心中不愉,遇到何事?你的脸!谁人伤你?”   白马将脸一把捂住,“摔了一跤!”   孟殊时自然不信,然而他只是抬手在白马脑袋上揉了一把,道:“你若难受,躺倒床上去。我说完便走。”   白马无可奈何,刻意地挺起胸膛,道:“孟大人,我也是男子汉,你断了截指头都面不改色,可莫要小瞧了我。”   孟殊时总是克制的,他不再劝白马,却也不再继续先前的话,而是捡了几件要紧的事说了起来。   泰熙三年七月三日,发生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。中原第一枪,白马银枪岑非鱼,在齐王梁炅的枕边留下一封书信。   晌午过后,王府管家不见王爷起身,推门而入查探究竟,惊见王爷枕头上插着一把三刃匕首,匕首上钉着一封书信。   他展信一看。纸,是上好的洒金银光纸。书,是古拙劲正的汉隶。然而,信上赫然只有八个大字——八月十五,取你狗命。   齐王悠悠转醒,知道自己是中了迷药,登时既惊又怒。他立即着人拿来大油灯,将书信点燃烧毁。不料,信纸被人做了手脚,方一沾上油灯的火苗,便爆发出窜天火光,点燃了整整一碗灯油、华丽的帐幔和高大的房梁,将齐王的寝室烧得一片焦黑。   如此,整个东海封国鸢都的百姓都知道了,有人要杀齐王。   “消息来得很快,只怕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。”孟殊时说罢,一口喝光杯中茶水,“那三刃的匕首,别人不知,江湖人却都知道,乃是岑非鱼的如幻三昧刀,是他在点苍山上学艺后所创,无人能知其中玄妙。”   白马吓得站了起来,大骂一声:“他太胡闹了!”他喊罢,坐了回去,这回连痛也忘了,喃喃道:“他去杀齐王做什么?”   孟殊时道:“日前,我在江南的兄弟曾传来书信,言齐王正在四处寻人,乃是一名少年。”他想了想,补了句“年纪与你一般大,暗中找了三年。”   白马明白了,齐王在找自己。自己先前猜测,李雪玲死前故意误导了这群人,现想来是八九不离十。那么,她会如何说?只怕她连谎话都懒得编,干脆故意说反话,把自己说成一个黑发黑眼的汉人,且被卖到最遥远的江南。如此,倒是和乞奕伽的说辞一致,怪不得周望舒会选檀青。   真是可笑。都说“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”,可李雪玲连临死的时候,都不愿给白马留下哪怕一丝希望,这到底是为何?   白马幼时的记忆,大都有一些模糊了。他思来想去,终于记起那个风雪夜。母亲跪在李雪玲的帐外苦苦哀求,她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李雪玲,想求她看在都是汉人的份上,看在父亲蒙冤惨死的份上,放自己一马。而李雪玲呢?她竟然觉得她和儿子会被送往塞外,俱是因为父亲等人谋反战败。   白马只觉心底冰凉。   齐王要父亲留下的碎玉,赵王和谢瑛要真相永埋地底,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,就是找到自己,杀了自己。白马心里勉强浮起一丝庆幸——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认出自己了,还算是安全。但自己的身世,到底还要不要告诉岑非鱼?   “白马?”孟殊时张开五指,在白马面前虚晃几下,见他回过神来才问:“可是难受?你去歇一歇吧。孟某实在无能,一时没本事带你脱离苦海,对不住了。”   白马心里千回百转,面上平静无波,笑道:“没,你说什么呢?我的境况如此,是自己没本事,男儿大丈夫,本就不该倚仗他人,更不能怨天尤人,我的事你不必太过挂怀。我刚刚是被二爷吓住了,他这不是去找死么?平日里玩玩也就罢了,竟敢去刺杀王爷。”   孟殊时单手支着下巴,与白马对视,言语温和,道:“白马,你可以信任我,无论何时,无论何事。”   “你在说什么?”孟殊时的双眼太温和了,他的神情从容坦荡,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,看着这个赤发碧眼的胡人少年,眼神中却没有带着常人惯有的、对于异族的好奇或厌恶。白马不愿意骗他,可他脑中的那根弦一直紧紧地绷着,“我信你,可我这么个人,又有什么可向你隐瞒的?孟大哥,你心里装着事,就很容易‘看山不是山’。”   孟殊时笑着摇头,道:“对,我近日太过忙碌,开始胡思乱想起来。洛京不太平静,你莫再随处乱跑。我将有数日忙碌,不得空来看你。”   孟殊时是董晗手下的人,为萧皇后办事,他若要忙碌,便是忙萧后的事情,难道萧后准备对谢瑛下手了?   白马把目光从孟殊时身上移开。他知道,孟殊时总是在有事发生时过来找自己,其实只是找个由头,前来与周望舒联络。或者反过来,他与周望舒联络过后,顺道来看看自己。情爱一事虚幻无常,自己也不能太当真了。   白马见孟殊时准备离开,起身跟在他身后,将他送到门外,“孟大哥,你其实是来找别人的吧?”   孟殊时停在门口,把白马推回去,关着门,只留下一道缝,与他说最后两句悄悄话,道:“你那么聪明,我瞒不住你。此先,我曾混迹江湖,与白衣剑卿周望舒有些交情,他既是十二连环坞的坞主,又是‘怀沙’的少主。你可知怀沙?”   白马跟孟殊时面对面,相隔太近,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两下,道:“听说他们干得是杀人越货的勾当。”   “非是杀人越货,而是拿钱消灾。怀沙里有青山舫,养刺客,收钱杀人;有如是观,专为人探听消息、出谋划策。”孟殊时见状,退后两步,拉开自己与白马的距离,极为礼貌地站着,继续说:“三年前,你们楼主曾找过我,询问一些旧事。那事是我的心结,我便如实相告了。月前,你与我说过董大人的事,你的想法与周望舒不谋而合,他知道后,才又找到我。”   “那你与我!那时候……”白马突然想到,自己与孟殊时交往时,为了获取他的信任,总会说些肉麻的话。现在想来,那些话只怕都被岑非鱼听了墙角。他顿时面色微红。   “那夜酒醉唐突,对不住了。不过,与你彻夜相谈,让我想明白了不少,有些事不做,始终良心难安。”孟殊时的神色也有些古怪,感叹道:“旧事不提罢。岑非鱼不是个简单人物,你莫要与他走得太近,我倒不是……吃醋,我只是怕你受他牵连。毕竟此役凶险,鹿死谁手尚未可知。”   白马:“公道自在人心。老天爷会帮助天下百姓。”   孟殊时摇头,道:“从前上战场,我从未如此……不知怎么说,无牵无挂的时候,做什么都觉得轻而易举。现在却总会想起你,怕我若是不慎身死,没有人照顾你。”   “我还是送你到门口吧。”白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就默默地跟在孟殊时身边,慢他半步,一路把他送了出去。   不过一会儿,两人已行至青山楼的正门前。   孟殊时转过身来,面对白马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,道:“若我身死,你便当我从来都是自作多情,忘了我。”   白马心里很不好受。孟殊时的温柔,从没有激发过他的爱意,却让他觉得被爱。他红着鼻尖,跑上前去,想要抱一抱孟殊时。可到了孟殊时面前,他又犹豫了,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:“孟大哥,从前我舅舅也在并州参军,后来,他打了败仗,带着一个兄弟回到部落里。他那个兄弟是个汉人,腿脚不好,总是很想回中原,却又说自己再也回不来了。”   孟殊时双瞳一缩,连呼吸都有些乱了。   白马停了一会儿,问:“你实话告诉我,当年玉门战场上,你的刀有没有沾上他们的鲜血?”   孟殊时眸光一暗,双手不自觉地用力握拳,指甲陷入掌心也不知痛。他喉结滚动,抿了抿嘴,道:“浑身……浴血,刀……也卷了刃。”   他没有把最后的经历说出来,时至今日,一切都不再重要。他身上的血污,就像白马那把匕首上的血污一样,太多、太深、太旧,无论如何都洗不去了。   白马摘下头上的发带,抓起孟殊时的手,一圈一圈,系在他的手腕上。他深吸一口气,稳住自己的呼吸,道:“那……孟大人,就此别过。”他向后倒着走了几步,挥挥手,转身跑走了。   “就此别过。”   孟殊时站在原地,同每一次分别一样,望着白马渐渐远去的背影,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茂密的花木间。 第57章 交心   泰熙三年七月初四,东海鸢都,齐王府。   “一群废物!”梁炅怒不可遏,将手中密报砸向一众侍卫,劈头盖脸便骂:“说什么将王府护卫得如铁桶一般?那岑非鱼想来便来想走便走!”他从案前起身,行至王府侍卫长面前,一脚踹在对方小腿腓骨上,“没用的东西!”   只听咔的一声,侍卫长左腿一颤,痛得冷汗直流,跪在地上,“王爷息怒!”   齐王梁炅虽然年纪不大,但与今上乃是同辈,平日里诸侯王爷们都敬他三分,他在外亦是恭谦有礼。但梁炅并不是个仁厚的人,周望舒遵从父命,自峨眉山学剑归来后,为梁炅当了七年幕僚。此七年间,周望舒正式接管周瑾留下的十二连环坞,以水路货运为齐王敛财聚富,令其封地商贸空前繁荣。   然而,梁炅并未因此而对周望舒手软。周望舒手中有一件赵桢的遗物,梁炅再三求取,他却始终不肯交付。梁炅因此怀恨在心,联合当年幽州军旧部、现在的殿中中郎李峯,设计引周望舒出关,再勾结天山派对其紧追不舍,同时放出风声,想借刀杀人。此事在齐王府中主要门客间,是一个公开的秘密。   只不过,世间人心最是难琢磨,有人敬慕英雄刘玄德,自然有人追随枭雄曹孟德。梁炅的门客并未因周望舒的事而惧怕齐王,反倒多是认为他有魄力,是个能成大事的人。毕竟,齐王虽易怒多疑,但赏罚分明——数月前,他巡游封地,查出临淄郡守克扣底下人的俸禄,二话不说便把那郡守依法惩办了,事后更是着人清算数年来欠发月俸的数额,全数补了回去。   梁炅有威仪,众人都怕他发怒,此时俱跪在地上任他责骂。   除了齐王,议事厅内唯有两名胡人侍卫还站着。其中一人身形魁梧,面容刚毅,大咧咧地扛着一把斩马刀,当先去触了这个霉头,说道:“王爷,前夜我护送您回府后,一直在您门前值守,未曾察觉到任何异动。我推测,那岑非鱼定是早在您回房前便已藏身其中。”   另一个胡人身材矮小,面色苍白,脸上蒙着条三角巾,唯独露出一对碧色的杏眼。他的眼型本是娇俏的,但眼神却和他怀中的一对弯刀同样冰冷。   未等梁炅开口责骂,碧眼双刀客头也不抬,道:“我曾与岑非鱼交手,此人轻功极好,武学修为远胜于我等,故而贺若莫不曾察觉,也是情理之中。”   此举简直是火上浇油,梁炅被此人气得失语,指着他反复骂道:“你、你……”   贺若莫满脸无奈,出言呵斥:“阿九,莫要顶撞王爷。”贺若莫是个莽汉,唯独对齐王说话时态度恭敬,对阿九说话时语气温和。此时他虽是出言呵斥,倒更像是在与阿九闲谈,旁人也是见怪不怪。   原来,这名身材矮小的胡人,便是塞北大名鼎鼎的碧眼刀客阿九。阿九对贺若莫的呵斥浑不在意,反驳道:“我说的乃是实情。”   “够了。”胡人不懂礼数,梁炅不能与他们计较。他实在没了脾气,憋着气坐回案前,在案桌上重重一拍,问:“现如何是好?张冒、杜元林,你、你还有你,都给本王站起来,想办法。”   齐王梁炅刚过而立,生得面如玉冠,英气勃勃,只一双眼睛黑得深沉,若未被日光照射到,常似一口无波的古井,连半点光彩都没有。他若直勾勾地瞪着人看,便会让人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。   被点了名的张冒一捋胡子,上前一步,道:“王爷,我看岑非鱼不足为惧。”   梁炅将视线从张冒身上移开,望向远方,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,食指轻扣桌面,“说。”   张冒行了个礼,道:“您是天家贵胄,他不过是个江湖客。纵使他武学修为再高,独来独往亦难成气候,不敢真的对您下手。”   梁炅面色古怪,道:“你说错了。此人心性古怪,他若真想杀我,哪里会计较这些?上回若非溪云……罢了,你说。”   张冒擦了把汗,道:“他来了一回,并未对您下手,由此可见,他此行非为刺杀而来。”张冒年逾四十,是梁炅从州郡中征辟来的名士,他学识渊博、眼光长远,用计阴狠奇诡,乃是梁炅的谋主。只可惜,此人半生从文从政,看不起江湖人,从不问江湖事。他根本不知道,岑非鱼是个什么样的脾气,不知岑非鱼若要杀梁炅,定不会瞻前顾后。   “你说得很对。”梁炅瞪了张冒一眼,没法与他解释,怕涨了他人的威风,无奈道:“此外,他敢如此明目张胆前来,还因先帝临终前,曾亲赐他一张丹书铁券。”   “丹书铁券,可免一死,故而他有恃无恐。”张冒一捋胡须,明白了那岑非鱼来头不小,不可轻易动手对付。   齐王点头,道:“你们都是本王的心腹,此事须守口如瓶。”   张冒精明,知道梁炅不愿多说,他便不再多问。   “那便只能驱虎吞狼。”张冒想了想,道:“岑非鱼能做出此事,想来是个恣意妄为的人,他的仇人必然不少。我等只须略施手段,将他的仇敌引来与他争斗,令其无暇他顾即可。眼下是多事之秋,待得王爷事成后,莫说一个岑非鱼,就是十个八个,也再不是您的对手。”   梁炅点头称是,道:“驱虎吞狼?听起来倒有点意思。只不过,他的仇敌虽多,但少有敌手。”   张冒一捋胡须,笑道:“凡人总有弱点。”   众人就此开始商讨,最终在傍晚时分敲定计策。   张冒坐在案前,笑道:“先前王爷派桓家小子前去试探赵王,将他吓得六神无主,不敢入京。再加上桓家小子擅常……有些本事,谢瑛倒台后,赵王必然不是王爷的对手了。”他说到此,偷偷看了梁炅一眼,懂了梁炅的意思,便不多说,“赵王心急,甚于王爷,我等可静观其变,效仿黄雀以逸待劳。”   阿九忽然开口,幽幽道:“照你们所说,那赵氏父子确实是为了抗击匈奴才违抗皇命,确实是蒙冤被杀。你们这些汉人明知真相,不为他平反也罢了,为何还要设计让赵王出手与你们一同把他的儿子逼出来,让赵家断子绝孙?”   齐王大笑,答道:“赵家满门忠良,为国为民仗义死节,本王十分敬佩。然而,眼下的大周,并非表面看来那般河清海晏,西有匈奴,北有鲜卑,俱对我中原虎视眈眈;西南的巴、氐、羌等,南方的孙吴旧臣贼心不死。若有一日战乱爆发,就凭朝廷现在的储备,拿什么去与别国抗衡?周溪云是本王的挚友,可他不愿交出有用的东西,就是对本王不忠不义。赵氏惨案固然令人痛心,赵家遗孤固然可怜,但与一国的国运和国中万民相较,孰轻孰重,你们难道不明白?”   阿九利落地点头,道:“我蠢。”   齐王以为阿九至少会对自己恭维一番,谁知这胡人不仅少言寡语,还不懂中原人人情交往的那一套。梁炅等了半天不见下文,笑着与阿九相对而视,对方却不明白他要做什么。   议事厅中一片寂静。   张冒看出了齐王的尴尬,连忙赞了齐王英明,继续说道:“可惜赵王不敢有大动作,我等可以赵王的名义,发悬赏寻找叛将赵桢的遗孤。近来萧后要对付谢瑛,南方又有旱情,朝廷事多,我等要趁机,先把此事定成江湖纷争——赵王下悬赏,江湖人义愤填膺,广撒网把人逼出来。等找到赵桢遗孤后,王爷再以朝廷的名义出面,名正言顺地拿人。只要能拿到东西,此子便是我们对付赵王的利器,他无论生死,都是因为赵王,谁叫他要心急发布悬赏?”   齐王冷哼一声,道:“岑非鱼向来把赵桢视作父兄,此事一出,他必心急如焚。届时你们再放消息出去,说他窝藏反贼。本王倒是要看看,他还能不能如约来杀我!”   张冒笑道:“王爷息怒。”   待得人都离开,议事厅中只剩下齐王、阿九、贺若莫,以及另外两名梁炅的贴身侍卫。这两名贴身侍卫均是中原人,可见梁炅虽与天山派有来往,却还是极为小心,并不真的是个心胸宽大的人。   梁炅再挥退左右,只留下阿九一人。   梁炅道:“将你的面巾摘下来。”   阿九依命行事,动作干净利落。   梁炅盯着他看了好一阵,开门见山道:“本王有件事要你去办,短则三五年,长则十数年。阿九,你愿不愿意?”   阿九抬头,碧色双眸像是天山下的圣湖般澄澈明净,他的语气十分坚定,答道:“师尊命我等下山,助王爷成就大业,万事听凭王爷差遣。”他的汉话极为熟练,若非一对碧眼,倒不像是在关外长大的胡人。   梁炅十分满意,拿出一封密信,递给阿九,道:“你带着这封书信和我的信物,去洛京找老司空冯飒将军。此事并非苦差,你平日须听老冯将军的安排。先等着,本王会有用到你的一日。”   ※   泰熙三年七月初七,洛阳宫城。   自从入了七月,天地热气升腾,人心浮躁难安。不知哪个好事者,编了一支讽刺谢瑛的歌谣,更不知谁人在暗中推波助澜,那歌谣仿佛一夜间就传遍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。   歌云:“光光文长,大戟为墙。毒药虽行,戟还自伤。[注]”都说“童言无忌”,正因如此,世人向来爱以童谣讽喻朝堂事。谢瑛字文长,“光光文长”指得自然就是他。   近几月来,他做了三件大事:其一,命自己的侄子吴允为侍中,监视帝后的一举一动,更要求惠帝凡下诏书,必由吴允呈谢皇太后过目;再令谢太后出面,劝解萧皇后不再干涉朝政。其二,将北军中侯杨广成外调,空出此一职位;让自己的侄子吴见安任中护军。如此,两个禁军最高统领的职位一者空缺、一者为己所占,谢瑛便顺理成章地控制了整个洛京的军事。其三,奏请立定广陵王梁遹为太子,七月五日,帝允之。   此三件大事,令谢瑛彻底掌控了太子、皇帝、禁军。其中最关键的,是谢瑛奏请惠帝,立广陵王为太子。广陵王既非萧后所出,身后更没有势力可依仗,当上皇帝后还能不听谢家的指使?   谢瑛在与萧后的博弈中占尽上风,在朝中更加肆意横行,弄得人心惶惶。众人心中敢怒不敢言,只能编几支儿歌讽刺他。   谢瑛大权在握,倒是完全不将这童谣放在心上。   他只是让惠帝下旨,准许自己培养一队大戟士充当府兵。那些兵士穿铠带甲,打扮得无比威武,日日在谢瑛院中站岗,数尺长的大戟高高耸立,戟尖露出墙头,叫过往百姓看了无不害怕,此即是“大戟为墙。”   及至楚王入京,谢瑛还觉得梁玮是自投罗网,丝毫没有把这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放在心上。   然而,朝中风云变幻,只在朝夕间。   此时此刻,楚王梁玮穿着黑红相间的亲王朝服,手执玉笏,昂首阔步,带领百官走入大殿,像个将要上阵杀敌的骁勇战将。   待众臣山呼万岁后,梁玮第一个跨步出列。   他高举玉笏,语气却并不严肃,像是弟弟在向哥哥抱怨,向皇帝说道:“臣弟近日闲散怠惰,不能为皇兄分忧。每思及此,总是深感惭愧,至夜无法入眠。”   看惠帝对他外公谢瑛的优柔态度,便可知道他是个极中家人亲情的人。他见到楚王自责,心中很是感动,于是大手一挥,下诏令梁玮入朝担任禁军北军中候,加授侍中、代理太子少傅。   谢瑛的侄子、禁军中护军吴见安上任不过月余,在禁军中向来是搞“一言堂”的,此时突然冒出个王爷做北军中候,意味着他马上就要从“派事的”变成“办事的”。   吴见安忿忿不平,下朝后立即上了谢瑛的马车。   然而,谢瑛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。他先是闭目静坐,听了吴见安的一通抱怨,再睁眼时,眸中精光一闪,道:“老夫不怕他梁玮争权,就怕他不争。”   吴见安不明白,“请侯爷明示。”   谢瑛笑道:“梁玮才入京几日,便忍不住要动我手下的人?可见他与传闻中一般冲动鲁莽,毫无城府。我只须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,好好看着,随时都能动手对付他。再说了,禁军人数众多,要你匆忙交权,只怕会忙中出错,此番没个三五月是不行的。”   谢瑛的意思,自然是让吴见安找借口不教权给楚王,继而慢慢架空他。吴见安明白谢瑛的意思,只是他横行霸道惯了,心里仍旧憋闷,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,道:“侯爷英明。”   ※   山雨欲来风满楼,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,洛京的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便是七月初七。   岑非鱼在傍晚时,带着大包小包赶回了青山楼,一来便直奔后厨,捣鼓到入夜,才带着一桌饭菜敲开了白马的房门。   岑非鱼一面吃,一面喋喋不休,“东海的四孔金鳞潍鲤,由潍河上游的山泉水滋养生长,不仅模样长得美,而且肉质极为鲜嫩,乃是鸢都的特产。我跑到山里亲手捉的,带回楼里时,它们还是活的。这不是过节么?我要给你尝尝咱们青州的美食,便亲自下厨做了这道菜,谁说只有江南的鱼才好吃?”   这鱼虽说是专门为白马做的,他吃得倒极欢快,一口气就是四条鱼,唯有趁着剔牙的空隙,才有功夫抬头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白马。   白马低着头,拿筷子慢慢地剔鱼刺,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。   岑非鱼忙问:“怎不吃了?我看上回你吃鱼吃得欢,难道其实不喜欢吃鱼?”   白马低着头,闻言亦只是飞快地瞟了岑非鱼一眼,咕哝道:“不是说没人与我抢,让我慢慢吃么?”他面上风平浪静,心中却波涛汹涌,心道,这么香的鱼,我哪里是不想吃?可我吃不下啊。   那桓郁看着病怏怏的,不料下手如此狠毒。白马也不记得他到底扇了自己几个耳光,过后第一日倒并没有多疼,故而他见孟殊时的时候,那张脸还能看。可到了第二日,他睡醒后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,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半边脸都微微肿了起来。   这副模样太难看了,白马不愿被别人看见,尤其是岑非鱼。他知道岑非鱼不好糊弄,只能仔仔细细地在脸上敷了粉,再描画一番,但愿他不要发现。   “几日不见,你倒开始涂脂抹粉了,是要勾引谁?”岑非鱼支着下巴,不安分地拿着筷子假装要戳白马的脸,“老实交代。”   此时天已黑了,油灯闪个不停,两人围桌对坐,岑非鱼看不太分明,但他直觉白马不太对劲,疑惑道:“我才离开四日,是,有些久了,那也不到五日嘛。那夜是为了捉鱼给你吃,才在潍河边耽搁了片刻,但我一捉到鱼,马不停蹄地就赶了回来。回来晚了是我的错,那便让我食言而肥。”   他说着,又夹了一条鱼,把鱼整条塞进嘴里,嚼巴嚼巴,最后吐出一整条完整的鱼骨,给白马表演“舌头剔鱼刺”。   白马哭笑不得,“不是,吃你的!”   岑非鱼倒空了盘子,驾轻就熟地帮白马剔鱼刺。白马心里虽然高兴,但吃起来十分痛苦,忍着痛吃了两条鱼,实在受不了了,便放下筷子,道:“我吃饱了。”   “你不对劲。”岑非鱼突然站起身,一手钳住白马的下巴,一手提着油灯去照他的脸。   灯光打在白马脸上,照出他一张五颜六色的脸,白皙的面颊上落着几个粉红色的五指印,嘴角青紫,嘴唇也被咬破了。   岑非鱼气得发抖,暴怒地吼了一声:“谁干得!”   “疼!你放开我!”白马疼得倒抽一口凉气,岑非鱼这才放开他。   白马从岑非鱼身上觉出一股凌厉的杀气,紧张得用手指捻着衣角,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平淡神色,道:“前几日陪人吃酒,没伺候好,被客人打了一巴掌。男儿大丈夫,这点小伤原不算什么。”   “小伤?”岑非鱼一对眼睛亮如明星,哪里会被白马两句假话糊弄过去。他也不再向白马靠近,而是站在原地双手抱胸,扬起下巴,居高临下地俯视白马,威胁道:“说不说实话?”   白马被他看得心虚,脑袋垂得更低了,只露出两只白玉似的耳朵,喃喃道:“你莫要疑神疑鬼的。倡优不能算人,在春楼陪客,被打只能挨着,这都是常有的事。”他想了想,似乎还是心虚,便又补了一句:“反正月儿没事,左右我也没吃亏。”   岑非鱼的目光,沿着白马的脖颈一路向下,继而游移至他后腰,发现他的屁股只有小半沾在凳子上,双腿微微发抖,像是半跨着马步,便知道白马的伤不止一处,“你是想自己说,还是要二爷亲自来看?”   白马单看他的神情,便知道他又要发疯,蹭地一下站起身来,想要跑开,“你不要再问!这是我自己的事。”   怎料岑非鱼手长动作快,一把就将他捞了回来,“想要与我撇清关系啊?小兔崽子,晚了。”   白马挣扎大喊:“你放开我,岑大侠,岑非鱼!”   “莫动!问话支支吾吾,当你二爷是瞎的?”岑非鱼将白马拦腰抱住,走到床边,抱着他一起躺到床上,继而翻身压住对方,抬手就扒了白马的裤子。   白马不断扭动,扯过被子,想把自己的伤痕遮住。岑非鱼点了白马的穴道,一手掀开被单,一看之下,气得火冒三丈,骂道:“就知道你不老实!这还叫没吃亏?被打也不还手,只晓得忍气吞声,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?”   白马被这句话刺痛,一面冲穴,一面梗着脖子吼了回去,喊道:“这是我的事!”   “你是我的人!”岑非鱼大吼一声。   白马瞬间愣神,继而安静了。   岑非鱼摁住白马,把他的衣服扒光,翻来覆去检查数次,最终一巴掌拍在他红肿的屁股上,问:“往后还敢不敢撒谎了?”   白马疼得飙泪,咬住枕头,死活不肯出声。   “嘿!知道你二爷向来是如何欺负人的么?”岑非鱼自然是故意吓唬人的,他看白马一副极力忍耐的委屈模样,心里只觉不是滋味,哪还有气?他忍不住笑出声来,在白马屁股上揉了一把,“行了,先给你治伤,再来治你欺瞒二爷的罪。”   “我自己会治!”白马终于冲开了穴道,然而此时他已被剥得赤条条的,只能赶紧用被单把自己裹成个花卷,躺在床上慢慢挪动,想去拿衣服。   岑非鱼本来要去后院拿药,然而行至门边,不经意瞟到了白马的动作,于是立刻反身回去,把白马的衣服全都抢来。   夏日衣衫单薄,经岑非鱼盘绞一番,纱衣竟被搓成了一股粗绳。他把粗绳套在白马脖间,再捆到床头的木架子上,继而在白马额头上亲了两口,似骂非骂,咕哝了一句:“听话!”   白马挣扎一番,两次想要反手去解开束缚。可岑非鱼捆得乱七八糟,他不动还好,稍微动了两下,差点把自己勒死,便不敢再有动作。   片刻后,岑非鱼拿着一堆瓶瓶罐罐,换了一支漂亮的白蜡烛照明,念叨着:“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连支蜡烛也舍不得买?”他把蜡烛塞进白马手里,“拿好!若是不听话,当心爷霸王硬上弓了。”   白马看他那疯癫劲,心道,小爷才不跟傻子计较。他伸手拿起烛台,又被岑非鱼在屁股上掐了一下,听他骂自己:“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拿!难不成你脑子也被打坏了?蜡烛举好,爷先看看你的伤。”   岑非鱼将白马大臂上随意包扎的麻布扯开,见伤口竟不曾上药。三伏天气暑热难当,伤口周围皮肉外翻,略有些化脓的迹象。岑非鱼眉头紧皱,问:“不是有金创药么?”   白马撇撇嘴,“上回被你用光了,没钱买。”   岑非鱼嗤笑,“拉皮条不是才赚了不少么?”   白马哼了一声,“那要多谢二爷,您像如来佛祖一样无所不知,给了小人这个赚钱的机会。可我不像你那样潇洒,得花钱请人打探消息,存下来过日子,替我姐姐备下嫁妆。”   “我的错。”岑非鱼骂人嘴快,认错也大方。他先给白马清理了伤口,再给伤口洒上药粉,最后用干净的白纱包好,终于松了口气,道:“若是再晚一些,你这手说不得是要废了,以后还想舞刀弄剑么?”   白马不以为意,“你莫要危言耸听。我从前被刀割了好深一道口子,根本没去管它,那伤自然就好了。”   岑非鱼把被子抢走,也不解开白马脖间捆着的绳子,直接掐着他的腰,将他整个人翻了一面,让他用双手撑着上身,把屁股撅起来。   白马臊得不行,把脸闷在枕头里,死活不愿意,“我自己来!”   岑非鱼又给了他一巴掌,叱道:“还想不想好了?爷不办事的时候,可没心思去摸男人的屁股。依我看,分明是你占了我的便宜。如此得了便宜还卖乖,你在我这儿也是独一份了。”   白马愤愤地瞥了他一眼,“你哪来的那么多歪理邪说?三十岁的人了,三岁小儿似的疯癫。”   岑非鱼觉得有趣极了,不禁把语气放软,温言哄道:“你从前受伤是冬天,塞外暴雪的时候,伤口不易化脓溃烂,就像吃的东西,冬日不易腐坏,夏日却不易存储。我是刀头舔血活过来的,不愿见你再多受苦。听话嘛。”   白马红着脸,微微撅起屁股,“你快点。”   “二爷可是一粒响当当的铜豌豆,何时快过?”岑非鱼摇头晃脑,给白马涂抹药膏,手指抚过他臀上的道道红痕,“被打成这样,也不敢说是被谁打的,可怜哟!你其实是个女的吧?”   白马强忍着痛痒,微微发抖,“你莫乱摸我。”   岑非鱼嗤笑,“摸你?你是沉鱼落雁,还是闭月羞花?”   白马闻言,一颗心“突突突”地猛跳了几下,觉得自己真是有病——岑非鱼若是轻薄自己,他自然觉得屈辱;可岑非鱼说出这样的话,他又觉得自己果真是自作多情,生怕对方其实只是闲来无事戏弄自己。   岑非鱼似乎察觉出了什么,连忙解释道:“逗你玩的。爷见过的美人多如恒河沙数,可这般好看又不娘们唧唧的,只有你。”   岑非鱼笑了笑,略有些不自在地说:“你读过《孟子》,那读过《论语》没有?子曰,‘始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信其行;今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观其行。’你往后识人,不可单单听他言语,更要观其行事作为,有些人表里不一,像那姓孟的禁军小头领,他若真的是个好人,当初为何会犯下那番杀孽?有些人则不拘一格,像你二爷,虽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,不过是呈口舌之快,其实我也是个正人君子啊!”   白马被他逗笑了,“你也知道自己平日油腔滑调,不着边际。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人生在世本就不易,总是像周溪云那般绷着个脸,日子得多难过?学武时心无旁骛,办正事时一丝不苟,我分得出轻重缓急。治伤就是治伤,绝不乘人之危。你莫怕。”   白马可能是疼糊涂了,竟觉得他说得很对。药膏凉丝丝的,他闭着眼,内心平静,“多谢你了,二爷。耽误你过节了。”   岑非鱼哭笑不得,“胡说八道。你都这样了,我跟谁过节去?”   岑非鱼怕白马难受,捡着些好笑的事情说着玩。   他起先是轻松玩笑的神色,但看着白马咬牙忍痛,他的动作便越来越慢,到后来眉峰微蹙,似乎是真的动怒了。他言语间带上了几丝少有的凉意,问:“到底是何人所为?”   白马不想多生事端,不答反问:“你真的要杀齐王?”   “志不求易,事不避难,你不说,我自个儿也能查到。上回让姓孟的抢了先手,这回我既有心又有力,定不让你受这委屈。”岑非鱼看白马不愿再说,也不急着逼他,把一口气吞进肚里,换上笑脸,道:“齐王的事,你也听说了?早晚要杀了那忘恩负义的狗东西。”   白马先前已经有过猜测,道:“你若真想杀他,必然早早就动手了。你不杀他,只怕是有所顾忌……你怕周大侠难过?你是要逼齐王,让他狗急跳墙?”   岑非鱼涂好了后背,把白马翻了一面,让他正面对着自己。   药膏止疼效果极佳,白马放松下来,任由岑非鱼折腾,没忍住发出了两声享受的轻哼。   岑非鱼听见白马的声音,手掌一抖,药碗脱手而出。整碗乳白色的药膏啪地一下,倒扣在白马胸前。   岑非鱼:“这……我……我帮你……”   白马欲哭无泪,“你别碰我!”   岑非鱼见了白马胸前的“惨状”,呼吸都有些乱了。这回,他不和白马相争,别过脸去,装模作样地擦擦手、喝口茶,道:“你是真聪明。梁炅此人心术不正,他若真的是为国为民,做一代贤王辅佐帝君也就是了。可他野心大得很,近来更是想趁着洛京将乱偷鸡摸狗,老子便让他狗急跳墙。”   白马胡乱抹干净药膏,用被子捂住自己,“好了。”   岑非鱼这才肯帮他把束缚解开。然而,他手还没离开床架,便突然被白马一脚踹在肚子上,一个后仰,倒在地上。   岑非鱼觉得好笑,干脆学起老王八的动作,背着个龟壳似的在地上晃了两下,笑骂:“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,你还笑!”   白马哈哈大笑,不小心碰翻了蜡烛。蜡烛落在他的被子上,蹭地蹿起一道火舌,吓得他立即跳下床去,一不小心踩在了岑非鱼肚子上。   两个人鬼吼鬼叫地扑了半天,终于化险为夷,齐齐坐在床上吐着舌头喘气。   岑非鱼侧目看着白马,见他垂着头,对自己毫无防备,像个寻常少年般打着赤膊,肩膀宽阔却瘦削,修长的脖颈白皙漂亮。他的眼神逐渐朦胧,带着一股莫名的情愫,夸道:“你生得真好看。”   白马哼了一声,“我才不想生成这副模样。我想做汉人,随便长成什么样,像你这样也行。”   “是为了救周溪云?”岑非鱼用食指在白马大臂上的旧伤疤处蹭了一下,道:“你那时才多大,刀子切进肉里,忍着不吭声。”   他的指腹粗糙,灼热,蹭在白马白皙的嫩肉上,弄得白马的手像被蚂蚁爬过似的痒。   白马叹了口气,把岑非鱼的手拍开,道:“十三岁,不,十二岁。好吧,十三岁,反正你都知道了。其实没什么,我是为了让我们两都能活下去,能活着就是好的。我当时也很自私,不仅骗了周大侠,救他也只是想要他带我走,我才好活下去。”   岑非鱼在白马肩膀上拍了两下,脱下外袍盖在他身上,道:“你心中肯定不解,为何周溪云明明就在楼中,却不来救你?”   白马:“没有。”   岑非鱼:“我记得有一年春天,周溪云头一次来青山楼中落脚。他人长得俊俏,武功更是出类拔萃,引得姑娘们春心萌动。其中有个小姑娘,名唤虞美人,这人有趣,溪云也很喜欢她。但乔姐知道此事后,气恼得很,不知做了什么手脚,让她自个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。”   白马只觉匪夷所思,“乔姐不是周大侠的母亲么?她纵使不喜欢风尘妓子,也不用使上这般手段。”   岑非鱼叹道:“女人的事儿,不好多说的。我只知道,乔姐自个儿伤心,便不许周溪云对别人动心;她自个儿怨火焚心,便逼着周溪云从小将仇恨记在心中。你不见他在楼里走动时都戴着个面具?多少是有些顾虑。其实他么,心地还是不错的。你莫跟他计较。”   “我没那么小心眼儿。”白马直觉岑非鱼所说属实,并非是为了安慰自己,但他不再多说,自己也不好多问。他接着先前的话头,问:“你们都在找赵桢将军的儿子,对么?”   岑非鱼瞬间色变,他抿了抿嘴,不答。   白马不敢隐瞒,道:“三年前,我曾带周大侠到族中。他和我舅舅说过一些旧事,我也听见了,但后来他们单独详谈去了。”   他觉得岑非鱼有些愠怒,似乎只要提起“赵桢”,平日里豪爽快乐的一个人,就会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悲戚。   白马见状,不敢再多说太多,任他什么大侠,只要是人,心中就一定会有一块不能被他人触及的伤处。他不是不相信岑非鱼的真心,但他更知道要讲究分寸,否则不仅会令岑非鱼伤心,甚至会惹得他情难自已,失手杀了自己。   白马握掌成拳,时刻准备反击,“对不起。”   岑非鱼胸膛剧烈地起伏,最终还是忍住了怒气,他与白马相对而视,郑重地说道:“赵家旧案,我一个字都不想提。但我对你,没什么好隐瞒的。我在找大……赵将军的儿子。曾经,我见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,以为那就是大……赵将军,错过了时机,没能把他找回来。如今,无论别人说什么,我都会找到他的儿子。”   白马:“无论如何?”   岑非鱼斩钉截铁道:“天涯海角,斗转星移。”   “天涯海角,斗转星移。”白马重复着岑非鱼的话,决定向他说出实情,无论岑非鱼信与不信,自己都不想对他有所隐瞒。   他伸手在岑非鱼头顶胡乱揉了两下,看着岑非鱼笑了起来,便说:“我不问你了。不过,岑大侠,你是否想过,赵桢的……”   笃笃笃。   就在此时,厢房的门忽然被人扣响,叩门声十分急促,似乎来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。   白马起身准备去开门,却被岑非鱼一把拦住,强行抱在怀里。   岑非鱼一副无赖模样,道:“管他呢,打扰别人谈情说爱,死后是要被十殿阎罗挠脚底心的。”   白马十分嫌弃地将他推开,“你这样爱胡言乱语,死后不怕入拔舌地狱么?”他面色微红,额头上流下一滴汗来。汗珠落到岑非鱼鼻梁上,再从他的鼻尖滑下。   白马喉结滚动,咽了口口水,推开岑非鱼,边走边抱怨:“只晓得搂搂抱抱,我也是个男人好吧。”   岑非鱼坐在原地,张开双臂,大喊:“那我吃点儿亏,让你来抱我嘛!”   “周大侠?请进,屋里……乱糟糟的,抱歉。”白马开门,只见来人头戴青铜鬼面,腰悬三尺玉柄剑,穿一袭白衣,正是周望舒。   “不妨事的。”周望舒与白马点了点头,视线越过他,与岑非鱼遥遥对视,道:“随我来,有要事。”   岑非鱼走上前来,单手撑在门框上,将白马夹在自己与门板中间,对面则是周望舒。三个人站得很近,岑非鱼搂着白马,与白马一同正面对着周望舒,周望舒向后退了一步,但三人的位置仍旧极为怪异。   白马不想扭扭捏捏,故而没有挪动,硬着头皮等他们快些说完。   岑非鱼低头,迅速在白马后颈上亲了一口,对周望舒笑道:“若非要事,看哥哥不打你屁股。”   周望舒稍稍侧了侧身,用侧脸对着这不知羞的人,道:“方才有人来报,赵王通过如是观,向整个江湖发了悬赏令,用黄金万两悬赏大……赵将军的儿子。”   岑非鱼不屑道:“赵王那个老东西?不,不可能,此事必然有蹊跷。”   “你来我房中详谈。”周望舒说罢便走。   白马喃喃道:“赵王、如是观、黄金万两,悬赏……不行,不行。”   岑非鱼却面不改色,抱着白马,在他耳边低声问:“方才你想对我说什么?”   白马转过身来,将岑非鱼向后一推,道:“没什么,你快去吧。别耽误了大事。”他心道,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若赵王真的发下万金悬赏,免不了会有人走漏风声,从而引起一场腥风血雨,眼下是多事之秋,我还是应当藏身暗处。而且,看岑非鱼如此紧张我父,若他知道了我的身份,他会不会失望难过?我可是个胡人啊。   岑非鱼却不肯。他把白马压在门上,低头与对方碰了碰鼻子,最后在白马鼻尖上亲了一口,“左手刀上,第五个字是个‘心’字。”   白马不解,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你看那边。”岑非鱼用脸颊蹭着白马的脸颊,让他侧头望向外头那一片墨蓝的天空。   此夜星河如瀑,明星闪耀,漫天繁星仿佛正在窃窃私语。   白马这几年身在异乡,从未过过什么节日,从未留意过头顶这片梦幻美丽的天空。   他张大了双眼,眼中倒映着一片星海,“看……什么?”   他的语气凝结了惊诧、赞美、感慨,以及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留恋。留恋十六岁盛夏的这个夜晚,七夕佳节,能有人与他共赏一片星空。   凉风拂面,白马沉浸在这温柔的时光中,未曾想到,岑非鱼给他的惊喜根本还没有拿出来。   岑非鱼吹了个极响亮的口哨。   白马抖抖耳朵,隐约听见一阵雀鸟扑扇羽翼的声音。那声音由杂乱至有序,从两个方向传来,似乎有两群鸟儿,分别栖息在院落的东西两头,忽然一下被岑非鱼的哨声惊醒,成群成群地振翅高飞了。   岑非鱼贴在白马耳边,道:“莫要眨眼。”   白马双眼圆睁,碧色双眸水光潋滟,眸中倒映着一片湛蓝璀璨的星海。在这星海中,忽然出现了两行蓝黑相间的喜鹊,喜鹊扑扇着翅膀,仿佛在天河中游动,翅尖落下的细碎绒毛,就是它们在星河中划水时,溅起的星花点点。   岑非鱼看着白马的眼,白马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。院落中,两群喜鹊从两个方向同时飞出,洁白的肚子连成两条线,在夜色的衬托下,像极了两串断线的珍珠。   岑非鱼低声道: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[注] ”   最终,两道喜鹊的队伍相互交错,断线的珠串重新结好。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,成群的喜鹊定在空中振翅浮动,连成了一道真实的“鹊桥”。   楼中的人都被喜鹊的动静吸引出来,站在院子里发出惊呼,羡慕着不知哪个姑娘,能遇如此浪漫的情郎。   岑非鱼又吹了一声口哨。   漫天喜鹊突然聚成一团,继而忽然散开,仿佛一朵巨大的礼花砰然绽放。一只胖乎乎的喜鹊从中间冲上云霄,继而俯冲而下,嘴里叼着一支花花绿绿的东西,一直飞到白马面前。   白马惊诧得无法言语。   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”岑非鱼便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,伸手将那支东西拿了下来。他站在白马背后,双手穿过白马的红发,搭在他肩头,反手把东西递到白马面前,“又岂在朝朝暮暮?”   白马用手去拿,岑非鱼却迅速把东西举起来。白马踢了岑非鱼一脚后者一面呼痛,一面告诉他:“用嘴,啊——”   白马将信将疑,惊诧得微微张嘴。他定了定神,这才看清楚,这支东西是一朵模样略有些古怪的金楸檀花,花朵很大,呈一种并不常见的娇艳玫红色,花枝上没有叶子,整个看起来很硬。   白马反应过来时,岑非鱼已经把东西喂到他嘴边,“试试。”   白马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诡计,然而围观的人却都在瞎起哄,嚷嚷着“吃呀!吃呀!”   那只叼来花朵的喜鹊,还拍打着翅膀,悬停在半空中。   岑非鱼掐着中指与拇指,在喜鹊头顶弹了一下,抱怨道:“送完花便退下,哪有你这样看人恩爱缠绵的?也不会脸红。”   岑非鱼动作快,那只喜鹊猝不及防地被弹了一下,胡乱拍着翅膀,向后退了半尺。它愤愤地冲上前来,在岑非鱼脑门上啄了一下,又在花儿上啄了一口,叼着一片花瓣飞走了。   “好不要脸的采花贼!”岑非鱼气得跳脚。   众人发出一阵爆笑,白马不愿意被人围观,勉强伸出舌头,在花瓣上舔了一下。不试还好,这一口下去,他瞬间双眼放光,“怎么……是甜的?是糖做的!”   他仿佛忽然回到了初遇岑非鱼的那个午后,这人倒挂在树梢上,给自己送来一支砰然绽放的檀花。此时此刻,白马的心砰砰跳,就是那一刹那忽见花开的感觉。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“送花给你,你必定不喜欢。我这是投其所好,好不好?”   原来,这是一支用糖做成的楸檀花,花瓣被染成粉红,越发的甜腻好吃。   白马被人围观,总觉得很不自在,支支吾吾地说了个“好”字。众人见了,便笑闹着要将他们“送入洞房”,见两人不好意思,也就纷纷散开了。   岑非鱼看着白马把糖吃完,才肯走出房门。他临走时,在白马胸前轻轻拍了一下,“明儿再来与你相会。”   白马站了很久,直到所有鸽子都飞走,一片羽毛落在他的脚背上,他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厢房中。   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,仿佛被岑非鱼夺走了魂魄,迷迷糊糊地收拾好乱糟糟的床铺,转身便撞上了桌子。   只听“梆”的一声,什么东西从他怀中落了出来。   白马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,擦干净,拿在手里把玩,确定这是一支尺八。他这才想起,岑非鱼临走前在自己胸口拍了一下,心道,这必定是岑非鱼偷偷送给我的,可他以前送那些家具锦衣,从来不曾害羞,为何此番送我这样一把老旧的尺八,反倒不好意思起来?   白马细细查看尺八,见其上刻着一个很简单的字,只可惜自己不识字,很难分辨和记忆汉人的文字。   他看着看着,忽然灵光一闪,从床底下翻出那对弯刀,比照左手刀上的一行字,发现尺八上的这颗字,正与第五个字相同。   “左手刀上的第五个字,是一个‘心’字。”白马喃喃自语,拿起尺八放在嘴边,却不敢将唇贴上去,如此反反复复许多次,干脆闷头大睡。   可是七夕节外头吵闹,宫城里有人放起了烟花,五颜六色的火光忽明忽灭,白马翻来覆都去睡不着。天地间明明如此吵闹,他却好似出现了幻觉,只听见岑非鱼说:“我把心交给你了。”   尾注:   ①第一个[注]里的童谣,出自《晋书》。第二个[注]里的词,是秦观的《鹊桥仙》。   ②中间还有一点孔子的话,出自《论语》,像这种大家很熟的地方就不标注了,影响阅读体验。 第58章 赎身   泰熙三年七月,南方旱情严重,北方水涝成灾,唯独洛阳整月都没有下过一场雨,像是秋老虎盘踞在王都不愿离去。   朝堂上,外戚谢瑛与楚王明争暗斗,两人暂时无法拿住对方的“脉门”,常常殃及池鱼,闹得人人自危。   江湖上,更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。   有人通过怀沙下属的如是观,向天下江湖人发出悬赏令,称:叛将赵桢之子藏身江南,生擒者赏金万两,布帛万匹。   消息一出,举国震动。   一张标有赵桢遗孤特征的悬赏图,瞬间传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。图上附言:“叛将赵氏父子,原为曹魏旧臣,违抗先帝旨意,假称对敌匈奴,于玉门拥兵自固廿载,为朝廷发兵剿灭。赵桢佯装坠崖诈死,逃往关外投奔匈奴。   “六年前,赵桢私窃匈奴右贤王珍宝玉符,意图离间两国,事发被杀,其子携玉符潜逃。为固胡汉邦交,免百姓受兵戈之祸,有忠义之士愿以黄金万两、布帛万匹为酬,请江湖义士出手活捉贼子,以玉符为凭。   “另,此子乃一汉人少年,出逃时年十一,混于中原商队中,至于江南,为掩藏身份,疑混迹于奴隶、杂户中,而今年近十七。”   为何江湖义士不将此事报官,而以重金悬赏?   此事,说来话长。   大周朝开国五十余载,朝廷选官用人未有革新,乃是因循魏文帝采纳陈群意见所创的“九品官人法”。至周惠帝时,历年积弊终于造成“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士族”的尴尬局面。   士族与寒门判若云泥,朝堂和江湖成了泾渭分明两个地方。朝堂有朝堂的刑部律法,江湖有江湖的悬赏追杀。   先时,江湖上的悬赏追杀,通常单凭出钱买命者的一张嘴,是不得官府许可的勾当,若是有人言而无信,便是遇上了“黑吃黑”,只能自认倒霉。   二十余年前,江湖帮派“怀沙”现世。   凡有冤屈不得申、有疑犯寻不得、有仇怨无能报者,可带赏金至蜀中夔门瞿塘关西的赤甲山,不论是非,只言来意。若只是寻常的江湖仇杀,则派出“青山舫”的刺客;若是寻人等麻烦事,则启动“如是观”的情报网,第二日消息即出,过不久便天下皆知。   怀沙以信义为保障,拿钱办事从无纰漏,是解决江湖纷争的“中间客”。   此义士选了悬赏的手段,一则在广阔江南寻人,无异于大海捞针,而官差的数量和办事速度,都远不比为了万金蜂拥而至的江湖客。二则江湖客多走黑道,行事不为钱则为义,多不信朝廷、只信怀沙,消息出于怀沙,传扬既快,又易取信于人。   “你问恁多做甚?”临江仙一气答完白马关于“怀沙”的疑惑,一面对镜梳妆,“难不成也想去赚那万金赏钱?”   自岑非鱼从东海胡闹回来,已过去了大半月。期间,他不准冯掌事再让白马陪客,但他自己却总与周望舒出门办事,像是十分忙碌,倒不常来白马面前讨嫌。   白马因此过上了从未有过的闲适生活,伤养好了,胖了一些。眼下,他的脸已消肿,只留下些许淤青,配着那双灰绿色的鹿眼,看起来没来由的可怜。   他闲来无事,心中烦闷,去大桃树下又找不到檀青,只好扒在临江仙的窗台上,跟她说闲话:“怀沙的少主,不就是周望舒么?他为何会接下这种悬赏呢?”   临江仙动作一滞:“少问些与你没干系的事儿。天下越来越乱,我看你还是早日从这乌烟瘴气的地方脱身罢。”   白马不依不挠,把下巴搁在窗台上,双手懒洋洋地挥来挥去:“我特别好奇,姐姐,说来听听么。说说、说说,啾啾啾!”他见临江仙无动于衷,到最后竟学起鸟叫,就差倒地打滚耍无赖了。   这一点,或许是因为与岑非鱼相处久了,算是“近墨者黑”。   “莫要瞎叫唤!”临江仙的脸颊上浮现出奇怪的红晕,她实在是没了脾气,但并未回答白马的疑问,“少知道一些,便有机会能出去。姐姐是为你好。”   白马知道分寸,没有再问,喃喃道:“可赵将军的旧案蹊跷,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有冤屈,他怎会答应?他怎能答应?”   临江仙叹了口气,表情冷淡,道:“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。开门做生意,要养活那么多人,怀沙说到底只是个江湖帮派。代发消息手不沾血,赚得却是带血的钱,谁又说得准它是好是坏?此事不许再提。”   白马很少见到临江仙如此严肃,闻言郑重地点点头:“好。”   这是一个无雨的孟秋。   上半月燥热,青山楼满园的花草,都像被暑气烘干了似的,叶片变得既薄又硬,干瘪得像是一张张染了色的纸。到了下半月,天气虽未转凉,但渐渐刮起了秋风。   秋风是干冷的,一阵一阵,狂而不烈,骤然吹来,刮得满园草木沙沙响,无端让人觉得悲凉。   白马想不明白,周望舒就是怀沙的少主,他曾只身出塞苦寻赵桢,为何又会接下赵王的悬赏令?他想不明白,为何天下人如此轻易便能被奸人蒙蔽?为何老天爷如此不开眼!   但他不能表露出气愤,忍得眼眶微微发红。   “我可都听见了!”   白马一回头,便见岑非鱼隔着大老远地冲自己笑。白马觉得很奇怪,岑非鱼一来,风便停了,摇曳草木形成的鬼影骤然散开,阳光洒满院落,仿佛世间尽为光明普照。   临江仙翻了个白眼,“啪”地一下关上窗户:“成日孟不离焦,两句话的功夫又冒出来了,我可要当心看多了长针眼呀。”   岑非鱼吼了回去:“以防你教坏我家马儿!”   这日,岑非鱼仍旧穿一身朱衣。因为天气燥热,他把上衣解下搭在腰上,打着赤膊,麦色皮肤健康油亮,扛着一个巨大的麻布袋。袋中应当是装着什么硬物,岑非鱼抗着它走过小径,踩得地上的枯叶七零八碎。看起来,这东西并不轻。   “你又带吃的回来?”白马跑上前去,想要帮岑非鱼的忙。然而那布袋太大了,他围着岑非鱼转了两圈都无从下手,“那么多吃的?”   岑非鱼在白马脑袋上胡乱抓了一把,揽着他的肩,带着他往青山楼的大堂走去,边走边说:“成天只晓得吃,你其实是个夺魂索魄的猪精吧?近日终于长了些肉,应当是跟二爷走得近,吸了我的精气的缘故。”   白马懒得理他,只问:“去干什么?”   岑非鱼摇头晃脑,神神秘秘地说:“给你买个媳妇儿。”   两人边走边说,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大堂。   此时虽是午后,大堂中却十分热闹。乐伶们缓缓弹拨着箜篌,曲声如流水淙淙绕梁而过。整块整块的冰被盛入缸中,摆在角落,白蒙蒙的冰雾升腾缭绕,大堂中一片清凉。客座上,妓子们围着客人扇风,客人则享受着各色冰镇的美食。   客座间以彩色轻纱相隔,纱幔翻动,如在仙宫。如此浮华奢靡,定不逊于天潢贵胄,然而青山楼如何能这样阔气?   原来,乔姐会做生意,老早便把整个宜人里都买了下来。她着人在地下建了不少地窖,用以储备物资。除此而外,还令杂役在冬日搜寻大块的冰块,藏入最深的地窖中。地下阴凉,冰块经久不化,如此便形成了一个个“冰库”,夏日即可凿冰解暑。   洛京虽一月无雨,天气闷得人发慌,但青山楼总不缺客人。   白马苦着脸,被岑非鱼揽着,一路走到大厅中央的柜台前,不知又要做什么“惊世骇俗”的事情:“到底要做什么?人太多了,你可不要带着我一同丢人现眼。”   白马莫名其妙,觉得今日的岑非鱼很不对劲——他像是患了某种五官难以自控的疾病,又或是嘴角和眼尾被人穿上了几根看不见的丝线,时不时用力拉扯两下。一路走来,这人一会儿勾勾嘴角,一会儿挤挤眼角,简直再古怪也没有了。   “你不要胡言乱语。”岑非鱼站在大堂的柜台前,神情更加诡异,好似整张脸都禁不住动了起来,只为做出一个最快乐的笑脸。   他的视线穿过柜台,落在一块木板上。   你还倒打一耙!白马将岑非鱼腹诽一通,顺着他的视线望去。   柜台后的墙面上,钉着一块巨大的方形红木板,木板上挂着妓子、倡优的名牌。名牌以枣木制成,阴刻鎏金,按身份染成两色,妓子为桃红、倡优为柳绿,一眼望去,明艳无比,仿佛萦绕着宿雨春烟的桃柳林。   名牌横二十行、纵九列,共百八十人。原本,“点绛唇”与“青玉案”一道被买来,前后挨着。而今,“青玉案”被二爷出钱“包了”,牌子便被翻了过去,并挂到了最后一排,“点绛唇”后头便换成了不认识的人。   平日,客人进了青山楼,先由杂役带到柜台前,再听当值掌事的介绍,继而照着名牌点人来陪。白马的名牌拍在十一行七列,已被翻了过来,示意暂不接客。   掌事见岑非鱼来,连忙上前招待:“二爷今日想玩些什么?”   白马在岑非鱼胸口敲了一下,学着掌事的殷勤口吻问他:“二爷想玩些什么?”   岑非鱼双眼一瞪,吓得掌事赶紧一手捂住自己的嘴。他把肩上扛着的布袋拍在柜台上,朝白马扬扬下巴,眼睛盯着他的名牌,道:“去,把你的名牌取来。”   白马的心跳骤然加剧。他好像知道岑非鱼想做什么了,但觉得不可置信,心道,他要帮我赎身么?为何要帮我赎身?为何是现在帮我赎身?   白马忐忑地绕到柜台后,把自己的名牌摘了下来。别的倡优为了让客人看上自己,常常替换新的名牌,或是镂刻些花样图案上去。但白马不喜欢这东西,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气闷,他的这块名牌用了三年,木头已经有好几处开裂了。   他握着名牌,手掌不禁颤抖了两下,继而抬眼望着岑非鱼,把东西递给他。   岑非鱼却并没有接住。他趁着白马摘名牌的空档,把衣服穿好并整理了一番,看着人模狗样,倒是有几分潇洒俊逸:“你的东西,自个儿拿着,爷今日不翻你的牌子。”   “非但我不翻,旁的什么人,都不许再翻。”岑非鱼说着,慢慢揭开布袋上的绳结。他的话还没说完,便听见大堂里传来一阵惊叹。   麻布袋缓缓敞开,袋中装着的,赫然是一堆锃亮的金砖。   岑非鱼清了清嗓,帮那当值的掌事唤回神来:“人,我要定了。你们若给,自然皆大欢喜;若不给,我直接抢人就是。”   “黄金、黄金,这可都是真金!”掌事拿起一块金砖,用牙咬了两下,“这么多黄金,到底有多少?”   当值的这位掌事姓陆,在青山楼干了十余年,并不是没有眼界的人。但他从没见过有人单手扛着一袋金砖前来赎人,更没有见过有人愿为一个倡优费此重金。要知道,当年广陵王纳许韶华为妃,也才花了黄金三百两,而岑非鱼今日拿来的数目明显数倍于广陵王。   陆掌事倒抽一口凉气,试探着问:“只怕是有……八百两?”他伸手,夸张地比出食指和拇指,作“八”字型。   岑非鱼望着面色极为精彩的陆掌事,仿佛觉得他莫名其妙,懒洋洋地答道:“差不多一千两吧,你们怎么说?成不成?”   白马从没见过那么多钱,乍一看只觉得头皮发麻。他全然忘了方才的忐忑心情,心道,这岑非鱼实在太笨了!这么多钱,不如直接送给我。若让我去和掌事谈价,断不能便宜了这帮人。   他越想越气,压低了声音,咬牙切齿地对岑非鱼说:“你不早告诉我,便宜都让别人占了!”   “放屁!”岑非鱼捏了捏白马的脸,扯着他的脸颊,把他的嘴角提了起来,笑道,“你这见钱眼开的绿眼儿狼,明明是我占了便宜,你也占了便宜。”   白马拍开岑非鱼的手,揉着脸颊。他看得出岑非鱼是真的高兴,他脸上的每一处肌肉,都因这高兴而难以自控,白马想起自己从乌珠流的营地策马狂奔而出的那晚,自己的脸上一定也带着这样的神情。   往日,岑非鱼纵使痛饮狂歌,脸上也纵使蒙着一层极淡的沉郁情绪,像一层薄薄的灰尘,被春风一吹,忽而散尽。白马不再拆岑非鱼的台,咕哝了一句:“你待会儿千万要让他们买一送一,千金赎我,总要搭上个檀青。”   岑非鱼摇头:“别的都可听你的,这点不行。”   “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,你为他不惜耗费黄金千两?”   陆掌事仍旧震惊,他看着白马,双眼几乎瞪得凸了起来。他觉得白马只是比寻常人白一些、高一些、长得漂亮一些,除此而外,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;非要说的话,他的长相虽柔美,眉眼间却带着英气,不似寻常俗物。   白马见陆掌事观赏物件似的打量自己,心头生出一股无名火,咕哝道:“得了便宜还卖乖,他不为我,难道为你么?”   “说得好!”岑非鱼大呼一声,满意地点点头。白马瞟了他一眼,反倒忽然哽住,忘记自己像说什么了。   陆掌事瞪了白马一眼,赶紧趁机插话:“莫怪小人多嘴,二爷愿意花钱,咱没有拦着的道理。可点绛唇不仅是个男儿,还是个野性难驯的白雪奴。人都说‘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’,您喜欢漂亮小公子,咱们汉人里多得是,何必非要选他?这实在是笔大买卖,怕您往后后悔,不好办。您须想好了,值不值当?”   白马恨恨地攥着自己的名牌,手心满是热汗,将天青色的染料也弄化了,沾得手心一片青。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道:“值不值当?自然是不值当的。”   陆掌事点头道:“是这么个理儿。”   白马被人围观,本就十分很不好意思。眼下岑非鱼被陆掌事一劝,忽然说出这话,他登时满脸通红,难堪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   不想,岑非鱼一个大喘气,接着道:“原本,我与他应在尘世间不期而遇。谁料你们将他买来,平白无故损了我俩的姻缘?人是不能买卖的,为此耗费千金,自然不值当。”   他侧过身来,伸手拂过白马的额发,笑道:“你不信我。”   白马松了口气,知道岑非鱼是故意气自己,便说:“岑大侠是什么英雄人物?我不过是个野性难驯的白雪奴,我信不过自己。”   “你以后会信的。”岑非鱼的语气总是十分笃定。   陆掌事又招来专管白马的冯掌事,以及几个主管赎身买卖的掌事。五六个人为着岑非鱼,反反复复地劝了半天。   看客们都看不下去了,甚至有人上前来“抱打不平”,都说青山楼不讲人情,阻了自家人的好姻缘。   白马也觉得奇怪,若是平日,岑非鱼哪耐烦听这些大茶壶们的闲言碎语?但今日,他倒是很有耐心,两道浓眉舒展着,眉尾被热汗沾湿,偶尔扬眉一笑,眉眼都好似带着一道细碎闪亮的星光。   岑非鱼从头到尾,几乎没有过一句抱怨。   末了,众人见岑非鱼下定了主意,便不再劝。   陆掌事朝白马笑了笑,温言道:“点绛唇,你心中定然疑惑,为何今日掌事们如此没有眼力见儿?请你莫怪,这‘三问三答’,乃是青山楼赎身的规矩。风流客爱俏佳人,但咱们出身不好,往后难免会听见旁人的闲言碎语。赎身前,掌事们为客人言明利弊,将旁人会说的腌臜话都说一遍,若是这一番都忍不过去,还谈什么‘蒲纬韧如丝,磐石无转移[注]’?”   掌事们围着白马,俱是一副罕见的温和笑脸。冯掌事甚至泫然欲泣,颇有种女儿出嫁式的慰藉与伤怀。   他们看着白马,白马亦看着他们,见他们的眼尾都笑出了皱纹,那种快乐绝不会是假的。   但白马并没有感怀,他甚至连笑都没有笑——他是被买来为倡的,比奴隶好一些,但过得并不是人该过的日子。他生来就不是为了让人拿来取乐的,更不是可供人买卖的货物。岑非鱼说“不值当”,说得很对,因为这事本就荒谬。难道因为临别时的几声欢笑与眼泪,自己便要反过来感谢他们?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。   掌事们见白马毫无反应,只好擦干眼泪。   冯掌事前去请示楼主,继而拿来了一个小盒子,其中装着白马的卖身契、户籍牌,还有一个小瓷瓶。   冯掌事先取出瓷瓶,打开让白马看,其中空空如也。   见白马不明所以,冯掌事解释道:“原本,你们都是被买来的,进青山楼那日,每个人都在哭。我们便用个小瓷瓶,接满了你们的眼泪。只有你小子,不仅没哭,还往里头吐唾沫。这事儿被我发现了,那自然是不行的。可我打你,你也不哭,我只得拿个空瓶儿放进来,就算是你的怨气吧。”   他说着,把小瓷瓶往地上一扔,打碎了:“赎身的时候,把瓶儿打碎,希望你在青山楼里流够了眼泪,往后便再也不会伤怀。世上恩恩怨怨,无有穷尽,过往的怨恨也一并忘了吧。”   白马别过脸去,显然是不肯忘记。   冯掌事叹了口气,再没说什么。   千两黄金有百来斤重,由两个力役分别抬到后院。   岑非鱼终于把盒子拿到手,朝白马晃了两下,笑道:“嫁妆也送了,得入洞房了。”   白马的视线还落在抬黄金的力役的背影上,他对那么多黄金实在难以割舍,喃喃道:“你太不会过日子了。”   岑非鱼揽着白马,走出青山楼,道:“往后钱都归你管。”   白马回过神来,千金赎身、三问三答、瓶碎泪尽,这一幕幕来回在脑海中浮现,令他觉得人生如戏。他从没有正正经经地观察过青山楼的大门,门上有一块牌匾,匾上的字龙飞凤舞,他如何都看不明白,只问:“现如何?”   岑非鱼带着白马往前走,道:“去衙门改户籍。”   白马忽然反应过来:“买猪肉还兴搭上块儿猪肝!说好了要搭上檀青呢?”   岑非鱼掏掏耳朵:“老子买了他的‘初夜’,可没有享受过,谁爱他谁替他出钱去,我可不当这冤大头。”   这回,岑非鱼并没有用轻功,他跟白马手牵手,慢慢走过秋日的洛京。日光暴烈,两人手心里全是汗,岑非鱼这才舍得把白马放开。两个人一前一后,从别人家的屋檐下的阴影里走过。   岑非鱼一面走,一面向白马讲述洛阳各地的故事,譬如“此地原是菜市”“这家人原是卖豆汁儿的”“二十年前,那边的城墙比现在高,现在墙上长满野草,是惠帝不喜兵戈,许久没有修葺的缘故”。   他的语气,就像是在讲自己家的故事。   很快,衙门便出现在眼前。   白马这辈子,不是在打猎骑马,便是在为奴为倡、逃避追击,头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到衙门里,直觉浑身不自在。   “跟着你二爷混,怕什么?”岑非鱼拍拍白马的肩膀,“往后行路时须抬头挺胸,谁不服你便揍他,打不赢还有我,若我也打不赢……嘿!绝不可能!”   白马一副梦游的模样:“我、我只是觉得……我只是怕你做得坏事太多,被官府抓了反倒要我来赎你。我可没有那么多钱!”   不想,岑非鱼并非大言不惭。他刚走到门口,便有穿着官服的人前来迎接,岑非鱼明明没有功名在身,但当官的都对他十分恭敬,唤他作“曹先生”。   在岑非鱼的示意下,小吏烧掉了白马的赤色户籍牌。周朝户籍牌均用染料染色,以区分高低贵贱,奴隶、杂户等均为赤籍。倡优虽算是杂户,亦只是比奴隶高了一等。   小吏取来一张一尺二寸的黄纸,沾墨润笔,问:“曹先生,此子已满十六,本应单独立户。但他既是胡人,又曾是赤籍,按例不可单独立户,小的将他记在您的户里?”   岑非鱼点头道:“记作我儿就是。”   白马气不打一处来,连忙阻止道:“侄儿!”   小吏擦了把汗,提笔写就,继而翻开官府的户籍簿,将白马写入了岑非鱼的户里。白马偷偷看了一眼,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,他却半个都看不明白,如此便错过了知道岑非鱼真名的机会。   片刻后墨迹干了,小吏便把黄纸卷成一个小卷轴,送给白马。   然而,白马衣衫单薄,根本没地方可以藏东西,便只能由岑非鱼代劳,先将小卷揣进怀里。   岑非鱼心情极好,一路走来,见什么都觉得很好。   他带着白马,吃遍了洛阳里坊区里最繁华的集市,一面掐着手指,为白马设计往后的生活:“教你读书,教你习武,等你长成翩翩佳公子时,只怕你就不要我了。那也没什么,到时候我也老了,老头儿惹人嫌,你想走便走吧。”   “你为何……”白马想感谢岑非鱼,但这样的大恩,不是一个“谢”字就能说清楚的。于是,他便什么也没说,埋头吃一串烤肉。说来也是可怜,白马对饥饿的记忆太深了,纵使现在日日都能吃到山珍海味,他的吃相依旧粗鲁难看,像是在跟人抢。   “就是想照顾你。”岑非鱼他想了想,又补了句,“我戒酒了。”   两个人挺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,扶着墙走回青山楼。   时近傍晚,凉风忽起,漫天秋菊花瓣飘摇,整条街充斥着浓郁的香气。随狂风漫舞的花瓣多得不可思议,金色的光斑和狭长椭圆的阴影上下浮动,瞬息万变。   这日的夕阳,是一片极浓郁的金黄。大朵大朵的流云,都被镶上了鱼鳞似的金边。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,洒落在一川洛水上,河面一半浓绿、一半橘红,碎金点点浮动其上,仿佛散落在尘世间的年月光阴,随着流水浮沉,向西一去不返。   白马跟在岑非鱼身后,被罩在他的影子里,抬头也只看得到他的背影。岑非鱼的背肌结实,然而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,背肌不如周望舒那样挺直,像是背负许多重压,偏偏他脖子一歪,就是不愿与任何人诉说。   在这温柔夕阳和花瓣与香气交织成的如梦的天地间,时间就像地上的人影一般,被拉得很长。   白马看着看着,莫名地生出一种“就是想照顾你”的奇怪想法。   白马问岑非鱼:“接下来,你们要做什么?”   岑非鱼似乎答非所问:“就在这两日了。办完谢瑛的事,咱们就去江南,去唱一出好戏,下一个该轮到赵王了。”   所以你才在今日匆忙为我赎身?白马知道岑非鱼有所顾虑,可仍旧想知道,便问:“我是说,你们打算如何对付他?”   岑非鱼在白马脑袋上揉了一把:“都是些龌龊手段,不值得说,你亦无须知道得太多。你有仇,我也有仇,我替你报就是。”   白马抓着岑非鱼的手,道:“我想亲手报仇。”   岑非鱼苦笑,道:“别人卑鄙,你不可卑鄙,他们会被绳之以法,这都是天理循环、因果报应。我带着你,你看着我,我手沾血,你不要沾血。”   一大一小手牵着手,沉默着走回青山楼。   原本,岑非鱼想带白马去院里那颗大榕树上,将刻有他生辰八字的吊牌取下来。不想刚走进楼中,天上忽然落下一道惊雷,暴雨来势汹汹,哗啦一声便开始瓢泼似地落下。   岑非鱼把白马送至楼道口,道:“明日来叫你起床,先练会子刀,再去树上把牌儿摘了,做个了结。然后,好吃好喝地伺候你。”   “总是满嘴胡话。”白马转身便走。   岑非鱼隐约听见他说了句“我不会走的。”   岑非鱼不明所以,走什么?真是吃多了撑着,没头没脑的。他如是想着,回到后院里去了。   后院里总是死气沉沉的。周望舒戴着个鬼面,站在廊下,一动不动的望着院中。   大雨滂沱,檀青冒雨站在院中,举着一杆银枪,呼呼哈哈地挥舞。   这院子里,也就那么点生气了。   “好狠心的先生呐!”岑非鱼走过周望舒身边,说了句风凉话。   “好风流的曹二爷。”周望舒目不斜视,冷冷道,“行动就在明夜,不许误事。”   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岑非鱼突然发出一阵爆笑。   周望舒不明所以:“你发什么疯?”   岑非鱼笑着跑走了,边跑边说:“他说即便我老了,他也不会离开我!呜呼——!”继而长啸一声,蹦了起来,一头撞在门框上。 第59章 消息   夜雨声烦,白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   狂风又起,“滴”的一声,一滴雨水从屋檐上飘落,穿过两扇窗间的缝隙,落在白马的脸颊上。   他突然一个挺身坐了起来,喊道:“他帮我赎身了!”继而抱着枕头倒在床上,把脸埋在枕头上,“我得还他的钱。”   “他说自己有个牧场,应当是以卖马为生。关外一匹马才两万钱,关内的马儿少些,但到底只是代步的畜生,一匹至多三、四十万钱。眼下钱不值钱,一万钱估摸着还换不到一两黄金,如此算来,他得卖三四百匹马,才能出得起一千金。”白马喃喃自语,脑子里万马奔腾,似乎犹在梦中,总想不明白千两黄金意味着什么,“我陪客一次,奏乐十到二十曲,客人若出手大方,能给我六两银子作打赏,我还得打点那些专吸人血的蚂蟥……千两黄金,我得弹几万支曲子?手指头磨没了也弹不完,到时便只能击鼓了。啊!我在想些什么?”   他咽了口唾沫,决定暂时忘了这事,起床点了油灯,从床底下取出一个破旧的小木箱。   春楼对倡优们管得很严,不许他们私藏财物。白马自从第一回 偷偷存钱时被老冯发现并数落了一番后,每回藏钱都格外小心,他甚至偷偷地在床底下用木板钉了一个暗格,用来放这口装满“宝贝”的破旧木箱。   油灯微明,白马盘腿坐在床上,面前的木箱里装着他的全部的家当。然而,他全部的家当,都有些什么呢?   一把老旧的匕首。   这是是舅舅须提勒过世前交给他的,舅舅是个羯人,他还有个名字叫乞奕伽,他曾是赵桢最信任的部下之一。赵王陈兵云山逼迫祖父停战交兵权时,须提勒正跟随一名叫曹三爵的将领东行,当时政局颇为激荡,是齐王争位的关键时刻,曹三爵此行为的就是给齐王攸送玉石符节。军队西归途中,乞奕伽因受赵王以全族安危威胁,背叛了并州军,假传圣旨导致并州军撤下东线防守。结果竟被匈奴和赵王两军夹击,数万人葬身玉门。   白马抽刀出鞘,指尖轻扣刀鞘旁暗藏着的机关。只听“咔哒”一声,一个小暗格从鞘中弹出,其中装着一张泛黄的青纸,乃是赵王送给乞奕伽的矫诏,就是这张矫诏,夺去了数万将士的性命。他把青纸取出,反复查看,确认其未被虫蛀,才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。   白马喃喃自语:“父亲不可能辨不出诏书的真伪,他会被骗,一则是信任乞奕伽,一则是赵王伪造的圣旨足可以假乱真,他是极有势力的藩王,可仿制青纸,亦能模仿皇帝的字迹。”他认认真真地看着这张矫诏,忽然发现了一处不寻常的地方,“结尾处有一个朱红色的方形印章,应当就是皇帝的御印了。听说三国战乱时,传国玉玺曾流落在外,辗转多年才重新回到曹操手中。玉玺是祖龙以蓝田玉所制,流传多年,定会有残缺的地方,这种玉石的残缺很难修补,须先以大漆填补,再在表面贴上金箔,印章定然不会像这个印一样平滑流畅。”   现在自由了,白马不必再有所掩藏,干脆把匕首放进怀里,准备随身带着:“若能找到假玉玺就好了,可赵王总不会一直留着吧?”   他叹了口气,看向下一件东西。   一双破靴子和一套破烂的棉衣。   这套行头是周望舒给他买的。当年在白头镇上,白马被人打得奄奄一息,是周望舒救了他,给他买了一身新衣。后来,周望舒为保护他而摔断了腿,他就带着周望舒避入山洞,二人在山中度过了近两个月的艰难时光。白马穿着这身衣服回到部落中,穿着这身衣服逃避追杀,穿着这身衣服在云山中捕猎,穿着这身衣服下山,而后遇到了岑非鱼,再然后遇上了人贩子,于是被卖到了洛阳。   他摸了摸棉衣,这是一件褐色的粗布夹棉衣裳,在关外的集市上,应当算是很贵了。虽然白马十分爱惜它,就连在山中避难,也常常清洗,但衣服上到处都是破洞,棉絮漏了大半,爬满了他自己缝补后留下的蜈蚣似的针脚。   “救命之恩,不敢或忘。”白马没有把衣服从木箱中拿出来,而是用力地压了两下,把它们压实了,“但这些东西旧了,旧的不去新的不来,是时候该扔掉了。”   他把视线移开,看向其他物件。   一吊旧铜钱,许多零碎的铜板,数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碎银子,五根食指长短的金条。这是白马在青山楼这些年里,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所有积蓄。   那一吊旧铜钱,是他第一次表演时得的赏钱。白马记得很清楚,当时他坐在大厅里弹琵琶,有个落魄的青衫书生看了他一天。直到青山楼宾客散尽,白马准备歇息,书生才在衣襟里摸了半天,好容易掏出一吊铜钱作为打赏,吟哦着一首长诗翩然离去。   那书生念得不是情诗,白马很少见到不爱吟风弄月的书生,反应过来时,那人已经念到了最后几句,“君子道微矣,夫子固有穷。惟昔李骞期,寄在匈奴庭。忠信反获罪,汉武不见明。我欲竟此曲,此曲悲且长。弃置勿重陈,重陈令心伤![注]”   金条则是董晗给的谢礼,原有九根,现只剩五根。   白马过日子精打细算,甚至有些抠门,但他经历过太多风浪,不会轻易被钱财迷了眼。第一根金条,他拿来打点楼中的掌事;第二根金条,他买了谢礼送给董晗;第三根金条,他拿来请临江仙帮忙找人寻找阿姊;拿出第四根金条的时候,他并没有犹豫,让人帮忙换了许多碎银,分给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青山楼中人。   他是一个铜板当两个花的人,可此时却只取出了五根金条,留恋地抚摸着铜板和碎银,最终并没有把它们取出来:“算了,都不要了。”   除此而外,似乎都是些破烂,譬如串糖人儿的小木棍、包牡丹饼的油纸袋,在陪客时被赏赐的稀奇小点心,他把东西藏在箱子里,每日看上几眼,到最后东西被风干了,也没舍得吃掉。   这些小零碎里,甚至还有断了线的纸鸢,这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儿才能玩的东西,因为断了线才落到了院中的长楸树上。这许是他更小一些的时候捡来的,纸鸢上的纸已经腐了,剩下一个干枯的木架子。   “我从前肯定是脑袋被浆糊糊住了,尽捡些破烂玩意儿。”白马决定,这些东西统统都不要了,挑挑拣拣,最终拈起一块碎玉,“这是那夜楚王入京时,我在曹祭酒家中捡来的。曹祭酒应当是把东西藏在了墙缝里,定是他被抄家时匆忙藏起来的,这到底是什么?”   白马拿起碎玉,对着烛光仔细端详。   他先前并未仔细看过,此时一看,竟发现这并不是一块普通的残玉。玉石扁平、薄而不透,质地坚硬,不似寻常的好玉料,更像是一块残缺的玉石符节:“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?”   这块玉给了白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它的形状并不规整,像是一匹马从腹部被斩断,只留下后腿、马臀和一条长长的马尾。   白马看着看着,忽然想起乞奕伽临终前所说的话,他说:“你父十二参军,入白马营,十五为白马少帅。他与曹三爵从虎符中发现楼兰秘宝,将其分为三块,二人各执一块,第三块令曹三爵秘密送与齐王梁攸。”   老麻葛传给自己的残玉,是一个马头的形状,这块玉则是马臀。   “我明白了!我明白了!”白马手里紧紧攥着玉符,激动得蹦了起来,因为长得高,一不当心便撞到了头顶。他龇牙咧嘴地笑着,“这是同一块符节的两个部位,马头和马臀!马腹则被曹三爵送给了齐王攸,而今落入了梁炅手中。”   他攥着玉符,在房中来回走动。烛火摇曳,他的影子也随着他的脚步,在墙壁上来回晃荡。   白马喃喃道:“第一,当时父亲让曹三爵去给齐王攸送玉符。第二,孟殊时说当时他带一支幽州军的先锋南下,遇到了向东回洛阳探亲的岑非鱼。第三,梁炅起先向周望舒索要玉符,后又派杀手追杀岑非鱼,也是为了玉符。第四,岑非鱼本姓曹,曾在并州参军,他对我父的感情很深,同时对曹祭酒家的陈设格外清楚。第五,周望舒极有可能是周瑾不记入族谱的儿子,而周瑾又是我祖父的结拜兄弟,周望舒更曾只身出关寻找我父的下落,还要设计对付谢瑛和赵王。”   “这几点连在一起,真相难道不是一目了然?我为何此时才发现!”白马拊掌兴叹,“岑非鱼就是曹三爵!他是曹祭酒的儿子,他曾是我父手下的兵。周望舒是周瑾的儿子,他们要为父辈报仇。梁炅以为岑非鱼手上有碎玉,谁料当年岑非鱼知道玉门战事吃紧,顺道回家把玉符给了他父亲曹祭酒保管,只是没想到曹家也出了事,这块玉符被曹祭酒藏在墙缝里,从此不知下落。”   兜兜转转,这块玉符竟因为先前那番荒唐的“闹鬼”,落到了自己手中,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!   ※   白马取出玉符以后,“啪”地一下关上箱子,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。   第二日,再也没有人催他起床了,但他仍旧起得很早,梳洗一番后,抱着箱子,跑到后院那颗大榕树下,挖了个坑把箱子埋了进去。   天光破晓,雨过初霁,枝头鸟鸣清脆,人动鸟惊飞,满树枝的水露滴滴答答洒个不停。   “小马儿!”   岑非鱼笑着喊了一声,大步流星地朝白马走来。他穿一身朱红大袖衫,敞着衣襟,头发乱糟糟的,精神也不大好,像是夜里没休息好,刚才才匆忙起床一般。   白马穿着一身极粗陋的酱色布衣,头发用布带扎了起来,后腰腰带上插着两把弯刀。他皮肤白皙如玉,虽穿着一身粗布衣,却像是一颗刚刚打开的蚌壳里那颗最明亮的珍珠。   岑非鱼一喊,白马便转过身来,笑着应了一声,神采飞扬,看得岑非鱼一愣:“你今儿起得真早啊?”   白马点点头:“等你呢。”   他没与我拌嘴!岑非鱼想着,既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,笑道:“轻功不好学,我先带你上去,回头再教你。”   岑非鱼话音未落,白马变看到眼前的景物一阵晃动,只是一呼吸的功夫,自己便被对方抱着跳上了树梢。   岑非鱼轻盈地落在树枝上,矮了矮身,放开白马,自己靠在树干上扯了一片树叶叼在嘴里,双手抱胸,得意洋洋地说道:“你自个儿去摘,放心放心,随意走动!掉下去算你二爷输。”   “掉下去摔不死人,我又不是没掉下去过。”白马随口说了句,不再管岑非鱼。他记忆力惊人,视线沿着大榕树的枝杈,仔仔细细地扫了一圈,几乎不须辨认,便知道自己的生辰牌被挂在什么地方。   岑非鱼见白马站在原地不动,吹了个口哨,嘲道:“你行不行呀?要不要二爷帮忙?”   白马“哼”了一声,找准目标后立即行动。他手长脚长,攀在树枝上,三两下就摘下了牌子:“大言不惭,成了!要你帮我么?”   岑非鱼没有回嘴,虽然他是真的很开心,但似乎又有些别的心事,略有些闷闷不乐。他不再多说,只是密切注视着白马的一举一动,怕他失足掉下去。   白马感应到岑非鱼的视线,扭头冲他喊道:“你不要总是看着我!眼神恁古怪,没见过男人么?”   岑非鱼眉头舒展,哈哈大笑:“我看你好看。”   白马许是心情极佳,也不生他的气,末了,只是故意扯着树枝梢头一阵摇晃。   满树的生辰牌哐哐哐地乱晃,躲在树叶间的雨水洒了岑非鱼满头满脸,白马见状哈哈大笑,一张格外白皙的脸在榕树茂密的枝叶间忽隐忽现。   蓬勃而出的独属于少年的朝气,似乎让他的眼睛变得更加通透明亮,双眼绿如碧波,像个带着仙气的林间山精。   岑非鱼呸地一下吐掉嘴里嚼烂了的树叶,骂道:“嘿!你个臭小子,这才第一日呢,就敢戏耍你媳妇儿?”   白马习惯了他满口胡话,早已懒得与他计较,准备自己攀着树干滑下去。   不料岑非鱼猛然一惊,伸手就把他给扯了回来,并一把抱在怀里,道:“你找死呢?树干湿滑,摔坏了我的人你赔么?”   白马用手肘撞了岑非鱼两下,仿若蚍蜉撼树,无奈道:“成日腻腻歪歪的,你不嫌烦么?”   岑非鱼让白马背对着自己,自己则抱着他,左右手分别掌着白马的左右手,贴在他耳边道:“我同你在一起,是最不会烦的时候。行了,把你的两块牌子都拿出来,教你一招好玩的。”   白马动了动,挣脱不开,只得由着岑非鱼耍横。他将信将疑,一手拿着天青色的“点绛唇”名牌,一手拿着刚摘下来的刻着一副假生辰八字的生辰牌,问:“搞什么名堂?”   岑非鱼:“把手举起来,打开气海,气聚丹田,流转周身。莫怕,跟着我的呼吸来,让真气由下而上,顺势聚于掌中。想什么呢?练武须心无旁骛,不要总是想着我。”   “我没有!”白马一个激动,便听砰的一声,天青色的名牌“砰”的一声,竟瞬间炸成了数十块碎片,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,“怎么回事?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你的任督二脉早已打通,可惜身体不大好,暂时无法承受你丹田中浩如江河的那股真气。往后须勤加练习,强健经络,稍加时日必能成一代高手。”   白马略惊异:“你不要哄我开心。”   “你才不要乱开玩笑。我看上的人,再差能差到哪儿去?”岑非鱼嗤笑,放开白马,“这招是江湖杂学,叫‘断门掌’,运气于掌中并催发出来,十分简单,除了能捏碎东西没甚大用,是专用来吓唬人的一手散招。你试试。”   白马试了两次,均不得其法,额头冒出几颗豆大的汗珠。他在练武一事上少有失误,偶尔两次失败,已经能乱了他的心神:“太难了。”   岑非鱼却不让白马动弹,道:“练武若不难,那江湖上已经遍地高手了。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,再来!心中不要有杂念,莫要以为你我今日均着红衣,就跟拜天地似的紧张。”   “你少说两句!”白马脸颊一红,不禁吼了一声。也就是在这个瞬间,他手中的生辰牌发出“砰”的一声,瞬间被挤爆了。   生辰牌挂在树上,为了防腐,用得是陈年的老船木,原本是很坚硬的。然而,木牌被强大的气劲一挤压,先是从中间裂开,继而碎成了千百片木渣子。   木渣子纷纷扬扬散在空中,其中有些碎块仍带着金粉颜料,时而金光一闪。   这景象正如白马在青山楼的三年,难耐日多,欢乐时少,比那一点儿金光还稀有。   但这一段经历,在今日彻底变成了回忆。   白马疑惑道:“难不成是需要我心有怒气?”   岑非鱼皱了皱眉,道:“使内劲并非让洪水决堤,而须疏而导之。高手疏导真气的水流,能‘改易地形’,既调整经络,引得真气自然流动,收发自在,以致天人合一的境界。你身子本就弱,全凭着心性坚韧,这样运功定已经吃过不少苦头,既伤身也不得长久。”   白马虚心受教,道:“多谢,我明白了。”   其实周望舒也提醒过白马,但当时白马想要变强的愿望太重,没听他的。然而,这话从岑非鱼口中说出,他却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的,甚至不禁赞了句:“你知道得真多。”   岑非鱼听了白马的夸赞,忍不住笑。   他将白马带回地面,告诉他:“你那劳什子《光明心法》,暂且不要再练,待我空了为你参详一番。内功若练岔了,说不得便要走火入魔,轻则自损经脉,重则变成个疯癫的傻子。”   白马收起真气,道:“不都说兵行险地么?”   岑非鱼笑:“可你是有家室的人了,总得为我想想。你若瘫了、疯了、傻了,我定会终日以泪洗面,那可怎么活哟!”   白马脖子一歪,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:“你的废话也很多。”   岑非鱼惯会倒打一耙,别人嫌他废话多,他便说:“闲话休提,你还练不练刀了?拿刀来。”   白马气得无语,哐哐两声,从背后抽出两把弯刀“云上天”。   虽然生气,但当他走到岑非鱼面前,把刀递给他时,却是双手捧刀,态度极恭敬:“多谢岑大侠愿意教我。”玩笑归玩笑,他毕竟是知道好赖的,能有岑非鱼这样的高手教导自己,简直是可遇不可求。   岑非鱼最受不了别人对他来软的,同样双手接刀,道:“无需言谢。”他想了想,又问白马,“这刀法你会几招?”   白马迅速答道:“我看到阿九的那日是晚上,山中风雪很大。因为周大侠中了毒,且被围攻,我便使诈中断了周大侠和阿九的交战。因此,我只看到阿九使了五招,而且其中一招并未看清。”   岑非鱼点点头,道:“此乃祆教天山一脉的双刀,名唤惊鸿刀法,刀路诡谲,身法轻灵,攻防不同于中原的武学套路,起手式和收刀势都快而短,是强攻和奇袭的套路。我师父弗如檀早年游历各国,这套刀法他曾抄录过,故而我本就是会的。”他想了想,轻蔑一笑,“定是因为阿九是个矮子的缘故,他师父才帮他改了一些招式。哈哈,正好适合你。”   白马并未反驳:“我的身体确实不如常人。”   岑非鱼没了脾气,骂他:“你除了长得俊俏,哪里不如常人了?呸!”他恨恨地咬了咬牙,“你个榆木脑袋。”   白马实在不明白,自己哪句话说错了。   岑非鱼不再多说,提刀向前刺去。   他一面出招,一面告诉白马:“惊鸿刀法共十七式,其中基础七式,起手一叶知秋,突击枝分叶散,进击落叶追风,格挡一叶迷山,虚招移根换叶,主攻狂风扫叶,收势叶落归根。由此起招,又演变出十式对敌时的变招。”   他虽长得高大健壮,但身手异常灵活,一气使出整套惊鸿刀法,剑气带出旋风阵阵,引得满园落叶和水珠如蛟龙狂舞。   一片绿叶带着露水,被卷至半空。   只听一声龙吟似的刀鸣,岑非鱼挥出一道寒芒,瞬间将那叶片从中切开——并不是沿着叶脉,将树叶切成左右对称的两半,而是将叶片横向破开,切成薄如蝉翼的两片!   岑非鱼单膝跪地,下巴一扬,叼住其中一片叶,收刀撑在地上。   狂风停歇,漫天绿叶浮空,白马惊诧地伸手接住另一片叶。只听哗啦一声,浮空的绿叶一股脑落在地上,甚至带起了一阵小雨。   岑非鱼吐掉嘴里的树叶,抬头笑问:“你这个便宜媳妇儿厉不厉害?”   白马被岑非鱼的高深修为震慑住,不知该如何表述自己心中的敬佩,只说:“你比阿九厉害。”   岑非鱼再演练了一遍。   这次他同样未有收敛,振起了满园落叶与雨点,像条戏水的野蛟。   一招叶落归根后,岑非鱼收刀:“如何?”   白马点点头:“这两次有些细微的不同,你练第二遍时,虽然也很厉害,但似乎有些束手束脚的。”   岑非鱼把刀还给白马,自己则双手抱胸靠在树上,道:“不错,第二遍我使得是从阿九那里看来的招式,适合你们这些矮子。”   白马怒道:“我才十六!”   岑非鱼他甚至没有问白马是否看明白了,只因前次与白马交手时,听他说自己能过目不忘,便如此笃定地相信了他。   岑非鱼扯着嗓子喊:“矮子来耍耍看!”   白马接过双刀,只觉得岑非鱼的气劲仍未散去,它们甚至现在还在发出轻微的颤动。他知道,短短十七招的功夫,这两把刀已经被岑非鱼降服了。   在岑非鱼面前,白马更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无能。但他毕竟是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,心性比同龄人更坚韧成熟,若是一味的自怨自艾、顾影自怜,定然只能落得个“零落成泥碾作尘”的结局。   见到此情此景,白马并未表现出失落,反倒被激起一股斗志。他回忆着岑非鱼的动作,将两套不同的惊鸿刀法各演练了一次,所有动作与岑非鱼所做过的动作几乎分毫不差。   然而,白马似乎并不满意。他使了一招叶落归根,收刀,问岑非鱼:“为何与你相比,我使出来的威力这样小?”   岑非鱼心想,谁能跟我比?   可他断不会对白马说这样的话。他走到白马背后,双手一左一右握着白马的手,道:“武道博大精深,非三言两语可说清楚的。”他一面说话,一面带着白马缓缓移动,使出惊鸿刀法的起手。   两人紧紧相贴,白马不仅能感受到岑非鱼的一呼一吸,甚至对他体内真气的流动和运行,都能有所感知。   岑非鱼:“真气无形无相,须以武功招式为媒,方能施展于他物。内功与招式的配合极为重要,你出招时很难控制住体内真气,故而威力不及我。”   岑非鱼的气场太强了,白马不禁跟着他,以同样的律动呼吸。不知是不是错觉,他感觉到光明真气在体内流动,令自己的身体微微发热。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,心跳越来越快,到后来呼吸都有些乱了。   岑非鱼带着白马连使了好几招,见他有些吃不消,便慢了下来:“你的呼吸乱了,真气运行便会乱。内功修习无法一蹴而就,须日月积累,练习呼吸吐纳是最基础的。由此开始,你须学会控制自己的身体、体内的真气。”   虽然岑非鱼缓了下来,但白马并没有觉得更好过,他的心还是狂跳不止,指尖有些微微发颤,岑非鱼说话越慢、语气越轻柔,他就觉得越难受。   他不敢表露出来,终于捱到一套刀法使完。   岑非鱼笑道:“说到底,练武修行不要急,临阵对敌不要慌,熟能生巧,都是极简单的道理。”   白马真切地感受到了岑非鱼的强大,更知道自己今日短短一个时辰里所学到的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。岑非鱼手把手地教他练刀,可谓是如师如父。这个情景他曾在脑海中幻想过千百遍,但从未敢奢求。   当幻想中的那个能够手把手教导自己的人,那个他想象不出面目的灰影,忽然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,变成一个当世无双的大侠时,白马实在不能不感慨:何其有幸,我此生能遇到这样好的一个人!   白马甚至想跪下来,给岑非鱼磕个头。   但他没有那样做,而是凝心聚力,按照岑非鱼所说的要诀,使出一招落叶追风,扬眉笑道:“我会勤加修炼,愿有一日,可与你比肩。”   那一刀带着一股强劲的真气,飞向后院院角的大桃树。只听“倏”地一声,一丛桃树枝应声折断。   树下似乎正有行人,当即破口大骂道:“岑非鱼!我日你仙人板板儿!”   “李青来了!他肯定带了消息过来。”岑非鱼十分激动,拍了拍白马的肩膀,边走边说,“练武要懂得适可而止,我待会儿再来找你。”说罢转身离开,直奔后院而去。   白马坐在桃树下歇息,并非有意偷听,只因前一日下了暴雨,此时地上湿淋淋的,众人没有起来练舞奏乐,故而天地一片寂静。   后院里,岑非鱼正与一个男人交谈,说话的声音十分清晰。   白马耳朵一抖,听见方才那个骂人的男人说:“江南传来消息,据说,赵将军的儿子找到了。”   尾注:   [注]是刘琨的《扶风歌》 第60章 相爱   说什么鬼话?白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不敢轻易动作,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墙外偷听。   他手里紧握着两把弯刀,指节微微泛白。   岑非鱼显然不信,嘲道:“七月初四,老子给齐王下了一道通牒。七月初七,我与白……不是,七月初七,齐王以赵王的名义向怀沙发去六千两黄金的寻人悬赏。另有人暗中添了些钱,赏金共万两。”   李青乃是如是观的一名信使,对悬赏一事知道得很是清楚,不想岑非鱼同他知道得一般多,不禁惊诧:“你啷个晓得是齐王出得钱嘛?”   岑非鱼嗤笑:“赵王哪里知道玉符的事?再说,赵王可不想要活人。可惜木已成舟,那老贼只能再追加四千两,先找到人再说。”   李青听到“四千两”时,面色有些古怪,他看了岑非鱼一眼,似乎有所顾虑,便没有多说,只说:“差不多就是这样。”   岑非鱼将李青的反应看在眼里。他原本就心有疑虑,觉得周望舒有事情瞒着自己,推测非独赵王一人暗中追加了赏金,此时一试,恰好证实了自己的推测:这个“四千两”里很是有些问题,除了赵王,还有人害怕赵桢的遗孤,害怕当年的真相被揭露,那人是谁?   然而,岑非鱼却不说破,继续说道:“我说八月十五要取梁炅的狗命,自然是吓唬他的。我知道他府上那位谋主心思阴毒,会为他献上一招驱虎吞狼计,此计不仅能令我分身乏术,无暇去找梁炅的麻烦,还能正大光明地迫害大哥的儿子,真是一石二鸟。”   李青不解,问:“你明知……我晓得了,你是故意的!”   岑非鱼点头道:“齐王的作为正中了我的下怀。原不是说过么,由怀沙广发英雄帖,让整个江湖帮着一同寻人,一来省时不费力,二来把此事闹得人尽皆知,好为对付赵王造势。若实在寻不到人,你们手上不是还有个冒牌货么?齐王可给咱们省了不少事。”   李青失笑,叹道:“齐王真成冤大头了!二爷够精的啊。”   岑非鱼摇头,道:“我就是不喜欢梁炅这人。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,若老天爷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我还是会去收拾他的。”   “大海捞针哪有这样容易?这消息此时出现,十分蹊跷。二哥,你不可因这假消息乱了心神。”周望舒从房中走了出来,他并未戴着面具,许是乔姐不在,许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,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轻松,“今夜的事至关紧要,你要参与行动,绝不能离开洛京。”   李青见了周望舒,似乎是松了口气,恭敬地道了一声“少主”,继而附和道:“发出消息的是个小帮派,做盐运生意的,常在江淮水路上活动,多少都得买齐王的账,说不得就是他手下的人。我已派人前往核实,消息明日就能到。”   周望舒对李青点了点头,说:“梁炅知道二哥是个混不吝的东西,怕你真要在八月十五夜杀了他,才故意放出这假消息,想将你引到江南去。江南是周家的地盘,他们与梁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我怕他们会对你下手,你不要只身犯险。”   岑非鱼见周望舒与李青一唱一和,短短三句话里尽是什么“不可”“不能”“不要”,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,皮笑肉不笑地反问:“以为就你聪明?”   周望舒已经习惯了岑非鱼的满口胡话,且他不大会看人脸色,对此未觉有异,反倒开起玩笑:“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。你一向疯癫胡闹,我不聪明,但我懂你。”   李青擦了把汗,预感岑非鱼要闹了,劝道:“二爷,少主说得极是。咱们的探子明日便至洛阳,多等一日,不耽搁事的。”他说罢,将怀中的密报交给周望舒,借口自己舟车劳顿,要先去休息片刻,脚底一抹油,溜之大吉。   岑非鱼眉眼间带着股一意孤行的神气,道:“管他是真是假,我都必须走上这一遭。我绝不会让大哥的儿子孤立无援。”   周望舒皱眉:“二哥,这定是圈套。”   这当然是圈套!院墙外,白马心中暗道糟糕,把双刀随手一扔,朝后院飞奔而去。他知道,岑非鱼是可信的,周望舒亦是可信的,若自己推测无错,他们都是父亲的结义兄弟,正在为父亲报仇洗冤。   白马躲躲藏藏数年,终于可以不用再独自为战,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岑非鱼!告诉他“我就是赵桢的儿子”。   正巧李青走出后院,摇头晃脑地念叨着:“神仙打架哦,凡人遭殃!好险好险,躲过一劫。”   白马一个不小心,重重地撞在了李青身上。   “哎?红发碧眼白雪……不好意思,嘴巴太快!你是不是叫白马,是二爷的相好的?我问你个事嘛!”李青是专门负责递送情报的,消息灵通,他一看便知白马是岑非鱼的“新欢”,拉着他问东问西,纠缠了好一阵。   后院内,岑非鱼已经收拾妥当。   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,漂泊惯了,时刻准备着动身离开,好像从未在什么地方作长久的停留。他几乎没有什么行李,一杆银枪,一匹白马,除此而外别无其他。   八岁独自离京,辗转千里去到玉门,险些埋骨黄沙地,幸而被赵桢救了起来。很少有人能阻拦他的去路,而此刻,岑非鱼骑在马上,却被周望舒挡在门前。   眼看胯下神骏将从周望舒身上踏过,岑非鱼连忙兜住缰绳。   马儿被扯得前足腾空,长咴一声,定在周望舒身前一尺处,振起一片灰蒙蒙的扬尘。   岑非鱼刀眉一拧,问:“你要做什么?”   周望舒手握一条软鞭,扬鞭劈向岑非鱼。只听倏的一声,软鞭遥遥绞住马缰,令岑非鱼无法控马前行。   他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,问:“数年谋划,就在今夜,你不留在京中手刃杀父仇人,反而要跑去江南捕风捉影?”   “放开老子。”岑非鱼懒洋洋地说道,“在我看来,谢老贼早已是个死人,可大哥的儿子还活着。怀沙一放出悬赏消息,他便成了众矢之的,陷险境孤立无援,你怎可说我是捕风捉影?难不成,他在你心目中的分量,还比不过一个将死之人?”   岑非鱼说罢,用力一扯马缰,周望舒的鞭子便被绷紧到了极致。两个人一在马上、一在马下,扯着手里的东西相互角力,牙关紧咬,弄得满脸通红,可谁也不愿听谁的。   “今夜若有差池,下回便再难寻得机会。世上没有算无遗策的人,这十几年来我步步为营,不敢有片刻松懈,为的就是手刃仇人的这一天。”周望舒运气于掌,发力一扯,竟将一人一马拖动数步。   岑非鱼失笑:“你手刃你的仇人,我去救我的亲人,你为何非要将我留在洛阳?你怀沙帮众数十万,少我一个不少。”   周望舒:“我是怕你中计!”   岑非鱼不屑道:“梁炅能奈我何?”   中秋临近,此时江南传出消息,必定是齐王为岑非鱼设下的圈套。   周望舒恨岑非鱼意气用事,罕见地对他大吼:“二哥!你改名换姓日久,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?玉门一役,已经过去十七年了!茫茫人海,一个失踪了十七年的人,哪里是短短几日就能找到的?你竟要为了一个不曾被证实的消息,为了与齐王争个输赢,不顾眼前大事,千里迢迢奔入他设下的圈套?”   岑非鱼倒没有多么激动,他仍旧是一副“我无所谓”的神情。然而,他的话却句句都透着股悲凉的意味:“玉门一役,大哥在万军从中孤立无援,而我却在西归途中磨磨蹭蹭,延误援救他的战机。我识人不明,未发现乞羿伽受到赵王要挟,以致他无奈反叛。当年数万将士血洒玉门,唯有我这一队人马逃出生天,你知我心里是什么滋味?”   周望舒叹了口气:“我知道你负疚,但今夜是为你父报仇的唯一时机。当年你父被谢瑛进谗言害死,曹家被满门斩首,此仇不报,他们在九泉之下怎能瞑目?”   岑非鱼两腿用力一夹马腹,马儿仰头狂嘶,生生将周望舒拉得一个趔趄。周望舒的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深痕,原本一尘不染的长靴沾满污泥。   没能护住曹家,是岑非鱼除赵桢之死外,最大的一个心伤。他挑了挑眉,显然已在爆发的边缘:“别跟我提当年!当年我夜闯宫城,本可亲手杀了谢瑛,是你让冯飒出手阻我,现竟敢说我忘了自己姓甚名谁?说他们不能瞑目?周望舒,老子看你是跟乔羽在一起久了,学得她那阴毒蛇蝎般的妇人心思,瞻前顾后、畏首畏尾,成日只晓得阴谋算计。”   周望舒被岑非鱼的话刺痛了,他仿佛突然被人在胸口劈下一掌,呼吸都有些困难,瞬间松开手上的长鞭,声音颤抖,道:“我他妈藏头露尾、阴谋算计数十年,到头来在你眼里反倒成了阴毒妇人?我为得难道是我自己?”   他双目通红,冲岑非鱼吼道:“鲁莽匹夫,你滚!”   岑非鱼正用力扯着辔头,不想周望舒猛然松手,他向后一仰,险些跌下马来。   这时,周望舒已经转身朝房里走去。   岑非鱼愤愤地朝他大吼:“赵王只出了两千两,有人出了另外两千两,你明知除了赵王以外还有人暗中加价,可你他妈不告诉我!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暗害大哥的儿子?你可以骂我打我,甚至用药迷晕我,但你不能骗我!”   他到底还是把心底的不满说了出来。岑非鱼在生周望舒的气,不是气他阴谋算计,而是气他为了留住自己,故意隐瞒了这样重要的消息。岑非鱼一想到赵桢的骨血可能受到伤害,整个人都无法思考,如同疯了一般,只想奔至江南。   “我瞒着你,还不是因为怕你冲动,你个……”周望舒欲言又止,他口才不如岑非鱼,心中纵有千言万语,也不晓得要如何陈说。他知道自己劝不住对方,只能摆摆手,“算了,你爱去什么地方便去吧。我不曾与你共患难,你亦无法真正地信任我。你总说我冷心冷情,但在我看来,真正冷血的人是你,除了早已离世的大哥,你心中根本就装不下任何人。”   周望舒说罢,拔剑出鞘,剑指岑非鱼。   但见一道剑气破空而来,周望舒隔着岑非鱼,刺中了他身后的一颗楸树!树干当即发出一声爆响。   高大的楸树竟被周望舒以一道剑气拦腰斩断!  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,枝头干瘪的枯叶早已不堪重负,此时树枝狂颤不止,树叶便如瀑布般洒落下来,簌簌、簌簌地响个不停。   岑非鱼胯下的马驹受了惊,提起前足一阵嘶叫。   “岑非鱼!”周望舒站在原地不动,恨恨地望着岑非鱼,“大哥已经成了你的心魔,他让你变成一具被悔恨腐蚀心智的行尸走肉。”   只听“咔”的一声,高大的楸树拦腰断开,朝两人倒下来。   周望舒一动不动,只要岑非鱼躲开不管,巨大的断木便会砸到他身上。可他就是不动,定定地望着岑非鱼琥珀般的双眸。   院墙外,李青发现了白马扔在地上的双刀,拿起来一看,见上面竟还刻了两行字。那是岑非鱼的字迹,他觉得稀奇得不得了,感叹道:“看来二爷对你可是真心的啊,这么酸,啧啧。水中月……”   “劳烦你让让!”白马推开李青,跑入后院。他听着岑、周两人争吵,简直心急如焚,心道,我身在青山楼,江南那边怎可能找到人?纵使我不在青山楼,岑非鱼难道就看不出这是个圈套?他这疯癫混账,为何非要一意孤行?   白马一不留神,被地上的藤蔓绊倒在地,摔得满脸黑泥。   等他再次爬起,只见漫天落叶如瀑,一棵楸树被拦腰砍断,巨大的树干正朝着岑非鱼与周望舒所在处倒下去。然而,岑、周二人都定原地与对方相对而视,似乎正在以眼神角力。   最终,还是岑非鱼忍不住动了起来。   他大喝一声,以肩膀扛下数尺长的断木,继而肩头发力,将断木向后一顶。断木滚落在地,扬起数尺高的尘土。   岑非鱼催马奔出后院,道了一声:“曹某来去,但从本心。”   “岑非鱼!岑非鱼!”   白马追着岑非鱼一路狂奔,但岑非鱼正在气头上,马鞭一扬便将他甩出数十尺远。他实在喘不过气来了,不得不停在原地歇息,大喊了一声:“曹三爵!”   朱红色的人影抖了抖,胯下白驹咴咴叫着,在地上抓出一道深长的印迹,泥土溅起四散,在岑非鱼右颊上擦出一道污迹。   四周扬尘满布,岑非鱼勒马回眸,深深地看了白马一眼,迟疑片刻后,再次扬鞭奋蹄。   待白马喘匀气,岑非鱼已没了踪影。他回头望了一眼,见周望舒孤零零地站在一堆落叶里,可白马不敢去找他,因为自己曾欺骗过他,觉得他很难再信自己。   白马推开后门两旁的守卫,穿过人潮拥挤的西市街道,朝着岑非鱼的离去的方向追了一路。   “让开!让——!”   岑非鱼一人独骑,如电芒闪过街市,停在城门前排队等候盘查。过不多时,他似有所感,回首望去,发现白马竟一路追了过来。   他不敢再等,扬手朝着守城的官兵出示了一面老旧的牙牌。   官兵拉开屏障,示意让他先行,他便目不斜视,催马上前,瞬间穿出门洞,只留下身后飞扬的尘土。   ※   “岑非鱼!”   白马扯着嗓子喊了最后一声,岑非鱼的身影已消失在城门洞里。他还想追出去,却被官兵拦在西名门的城楼前盘查身份。   他望着岑非鱼留下的土灰,眼眶发热,甚至连盘问的话也不大听得清,直到被官兵一巴掌抽翻在地上才回过神来。   一名官兵神情凶狠,骂道:“怪模怪样,神色慌张,该不会是哪家的逃奴吧?拿你的户籍牌来!”   排队出城的人很多,官兵慵懒散漫,查验得十分缓慢。老百姓们无所事事地等着,见到此处有热闹可看,纷纷望了过来。   白马脸上火辣辣的疼:“我不是奴隶。”   官兵哪里肯信?直嚷嚷着让他把户籍派拿出来。   白马伸手到衣襟里摸了两下,心里咯噔一跳——昨日天气热,他穿的太薄,没处放东西,户籍牌便让岑非鱼帮忙拿着了。他尴尬地笑了笑,道:“官爷,实在对不住,我的户籍牌被刚刚出城那人给拿走了。”   正在此时,青山楼的两名后院守卫终于追了上来。   这两人负责守卫后门,严防妓子私自出逃,须昼夜不停地守在后门处,故而轮流值守,守一日、歇一日。他们前一日歇息,今天才来换班,不知道白马已经赎了身,以为他是偷跑出来的。   一名守卫跑上前来,一把拽住白马的头发,拉着他给官兵赔不是。围观的人或笑或骂,对着他们指指点点。   “皮肤雪白,几月前游街见过,是青山楼的倡优。”   “羯奴,白雪奴!看那那模样,生得就不像人。”   “白雪奴也算是人?我可不愿尝试,没那个胃口,哈哈。”   官兵下手重,白马被抽了一耳光,耳朵里嗡嗡蜂鸣。然而,这些闲言碎语太过刺耳,他实在没法装作听不见。   官兵不肯罢休,似乎是想从他手里捞些油水。   两个守卫都是老江湖,主动拿钱出来,想要息事宁人。许是他们拿出来的钱太少,官兵看不上眼,便说要将白马带到官府治罪。   拉着白马的那名守卫一听便心急了,扬手对着白马作势要打。   白马心里怒气正盛,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,突然发狠,竟一把将人甩飞至街边,砸在一处累得很高的柴堆上。   干柴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。   两名守城的禁军提起长戟,大步朝白马走去,骂道:“找死!”   白马三两下对付了青山楼的守卫,却没有逃跑。   他自知无处可逃,干脆破罐子破摔,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等待。他心中有一股怒火,憋得太久了,索性在今日发泄一通,管他是生是死,反正早已无人在意自己。   他恨匈奴人,恨他们不事劳作、烧杀劫掠,践踏了自己的部族,令幼弱的他颠沛流离、为人鱼肉。活该匈奴人在玉门关外盘桓了数百年,依旧只能凭着野蛮暴力,偏居于塞外草原。   他恨中原人,恨他们妄称天命、道貌岸然,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,假装敞开胸怀迎接八方来朝,实则口蜜腹剑,行着奴役他人的禽兽暴行。难怪改朝换代、日月更迭,每个朝代总有远人不服,每个王室总会祸起萧墙,每个帝国都逃不过分崩离析的结局!   他恨围绕在自己周围的那些沉默的看客,他恨那些仗势欺人的窝囊废、官老爷,他恨所有人,甚至于恨他自己。   白马咬紧牙关,捡起两根木柴,准备以刚刚学会的惊鸿刀法,迎战向他冲来的持戟官兵。   这一幕看在众人眼中,直如蚍蜉撼树般荒唐可笑。   然而,谁也没有料到,白马仅以两根干柴交错格挡,便硬生生地架住了官兵手中数尺长的大戟。他运起内劲,变换刀势,让两根干柴从上方卡住长戟,再朝斜下一压。   那名官兵的长戟脱手而出,手腕发出“咔咔”两声脆响,被白马两招打得丢了武器、手腕脱臼。   围在后头的官兵们怒不可遏,相视一眼,成群奔上前来,喊道:“竟敢公然对抗官差盘问,出手伤人罪加一等。兄弟们上前拿人!”   白马被官兵举着长戟围在中央,奈何他不会轻功,只能拼着运气和胆识试上一试。   他反手握住一根干柴,作起手式,威吓官兵,实则偷偷将食中二指探入发间,拈起一根钢针,准备使出孟殊时教他保命的那招飞鸿踏雪。钢针只要扎进一名官兵的眼睛,便可让对方无力再战,自己即可找到突破口,冲出重围。   然而,当他抬起手,却突然迟疑了。他心道,此暗器手法独特,定有人知晓是幽州武学,我与孟殊时走得很近,说不得会连累他。他真心待我,纵然曾行不仁,我亦不可对他不义。   白马正迟疑间,只见一道寒芒晃过眼前。一名官兵突然动手,挥舞着长戟刺向他的面门。   铮——!   白马正不知该往何处闪避,便见一柄长剑从旁挥出,替他挡了一下。   出剑的是个男人,骑一匹枣红色汗血马。他脚尖轻点马镫,自马背上一跃而起,在空中便已拔剑,看似随手一挥,剑上却带着千钧力道,轻而易举地以此一击推开了大戟。   男人落在白马面前,起身持剑侧立,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小兄弟一人大战八名官兵,还挺带种!”   被缴了械的官兵既惊又怒,厉声责问:“何人如此大胆?青天白日,持剑行凶,你简直是目无王法!”   白马偷偷打量面前的男人。此人面若银盘,像是二十出头的年纪,身长约莫八尺,比白马高了半个头,他大咧咧地把剑扛在肩头,即使被围在数名持戟官兵中间,仍旧丝毫不露惊慌——他当然无须惊慌,因为他就是大周朝眼下最为得势藩王,楚王梁玮。   梁玮闻言大笑,露出两颗虎牙,笑够后才咳了两声清嗓,故意拖长声音问:“你哪只眼见着我行凶了?”他说完后,立即由笑转怒,剑指前方,严厉地责骂众人,“尔等乃是城门守卫,不查通行饮食、有罪私逃者,无端去欺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人。依本王看,你们才是瞎了!”   为首的官兵听了梁玮的言语,登时面色泛青。   及至数十名带甲武士冲上前来,将梁玮护在其中,官兵那才知道自己冲撞了贵人,两腿一软,跪倒在地叩首讨饶:“禀告王爷!若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,可此子非是汉人,乃是一名想要趁乱混出城去的白雪奴。下官本在城门前例行盘查,见他形迹可疑才多问了两句,后来查出他并无户籍牌在身,且是青山如是楼里的倡优,故而厉声呵斥。此子见谎言败露,跟追赶他的杂役们打了起来,未免伤及无辜,下官不得不出手将其擒住。”   “强词夺理!”梁玮把白马往自己身后一推,走上前去,一脚踹翻那名狡辩的官兵,骂道:“自十六年前胡汉议和,先帝便下令,须将胡人与汉人等同视之!羯族归附我大周二十余年,你却仍称他们作‘白雪奴’,说他们不是汉人?谁给你的胆子!我方才就站在十步之外,看得清清楚楚,是那些狗奴才先对他动手的,你们如何不管?”   官兵们无言以对,瞬间跪倒一片。围观众人连连点头,片刻之间就已经被楚王的气势震慑住。   梁玮吩咐左右,将这几个知法犯法的官兵按律严惩。   白马气性过去才感到后怕,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本欲为官兵们求情。可他转念一想,梁玮是个赏罚分明的人,如此惩处官兵,虽然严厉,但并无不妥,求情怕是会触了他的逆鳞,且自己身份低微,不便多言,只好待在原地静候。   梁玮迅速处理了官兵,收剑入鞘,反身回来打量白马。他忽然抬起一只手,摊开手掌放在白马头顶,继而将手掌平移至自己身上。   梁玮见白马的头顶刚好与自己的下唇平齐,似乎想起了什么,笑得十分开心,道:“你跟允儿一般高!”   允儿?莫不是说淮南王梁允?白马明白了,楚王与淮南王是同母兄弟,两人感情深厚,方才梁玮肯出手相救,或许是因为见到自己时,正在思念远在淮南的弟弟。   白马单膝跪地,朝梁玮抱拳,道:“多谢王爷救命之恩。”他的语气不卑不亢,神态极为从容。   梁玮对此有些讶异,坦然受了白马一拜,亲手把他扶了起来,笑问:“你竟然不怕我,你可知道我是谁?”   白马恭敬地垂着脑袋,知道自己不能直视王爷。梁玮却毫不在意,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“你看着本王,让你多看一眼,本王又不会少块肉。”   白马抬眼望向梁玮,先向他道谢,再答:“回王爷,我知道您是楚王。您进京那日异常威风,我在一座佛塔上远远地望见了。”   梁玮一笑便会露出两颗虎牙,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,让人忍不住想要跟他亲近。他听了白马的话,惊奇地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很好很好,看来我两个还挺有缘分的。我问你,他们说的‘青山如是楼’,是个什么地方?你在那做什么?”   白马摸不清梁玮的套路,答:“回王爷,青山楼是一座春楼。”   “我自然知道那是春楼,可这名字起得很好听,想来是个极风雅的地方。而且,我看你还会武功,不像‘那个’嘛,倒像是个小少爷。方才使得是什么武功?还挺厉害的。”梁玮说着,用胳膊肘拄了白马两下,他是个朝气蓬勃的人,片刻也静不下来。   梁玮态度随意,可白马却不能失了分寸,他恭敬答道:“回王爷,我儿时被人贩子卖至青山楼,眼下未满十六岁,按律尚未成人,不可接客,只在楼中跳舞卖唱,陪客人喝酒说话。我没有什么武功,只是从前在塞外牧马放羊,从猎户身上学了几招防身保命的功夫。方才一时情急,下手失了轻重,其实过错主要在我。”   梁玮感叹道:“不用陪客,每天还可以唱歌跳舞、喝酒说话?天底下竟还有这么好赚钱的活计!什么时候带本王去玩玩?你们羯人天生强健,你小小年纪已长得跟允儿一般高。哎,你两个都长得好看,乍一看去还有些神似。”   白马笑了笑:“这是我的福分。”   梁玮不知是什么脾气,忽然说了句:“哎,又想允儿了。在你们那里做事挺辛苦的,要不要本王帮你赎身?”   白马愣住了,连忙说:“多谢王爷!不过我已经赎身了,只是户籍牌被别人拿着。”   梁玮一脸“我懂的”的神情,问:“方才为何冲撞官兵?放心说来,我念你年幼,不治你的罪。”   白马终于松了一口气,道:“方才是我太心急了,追在别人马屁股后头,想把他留在洛阳。可惜,他就那么走了。”   梁玮双眼一瞪,仿佛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,先是夸张地大笑,继而附在白马耳边低声说道:“我懂,我懂!哎,天涯何处无芳草,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?那行吧,我让人送你回去,免得你被骂。”   白马还是有些不解:“王爷为何待我这样好?”   “唉,刀头舔血,多积福报嘛。”梁玮叹了口气,摸摸后脑勺,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汗血宝马,道:“我这匹马是有灵性的,平时凶猛得很,入京那日我怕它冲撞圣驾,才不敢骑。这两日它不大安分,我便带它出来透透气,谁知方才路经此地,它就杵在这里,说什么都不愿走了。我看它那两只大眼睛望着这边,似乎是一定要让我救你才肯走,它喜欢你呢!”   白马顺着梁玮所指的方向望去,果然看见一匹汗血宝马,马儿侧身扭了扭屁股,露出马臀上的一个刀疤。   白马脑中灵光一闪,道:“我认识它!”   梁玮来了兴致:“你认识它?可马贩子说这是从关外捉来的一匹野马,虽高大健壮,但野性难驯,卖不出好价钱,原准备杀了。我那时刚好想买马,与它看对眼了,就把它买了回来。”   白马上前,摸了摸汗血马的脑袋。   马儿咴了一声,好似在和他说话。   白马转身对梁玮说:“我认识它。它原是匈奴右贤王乌朱流的坐骑,乌珠流脾气爆,待它不好,把它也养成了一个暴脾气。我幼时被抓到匈奴大营里当奴隶,趁夜偷偷骑着它闯出大营。王爷你看,它屁股上的伤口就是我用刀刺伤的,想让它跑快一些,莫再被人抓了去。”   “竟还有这样的故事!”梁玮在白马脑袋上揉了一把,“你还真行,有胆气!日后若有困难,可来找本王,跟着本王混,哈哈!”   白马对梁玮一揖,道:“多谢王爷。”   梁玮随意地摆摆手,边走边说:“本王最恨那些不守规矩的小人!你且放心,本王定会让你看到胡汉和睦共处的一日。”   梁玮刚刚上马,安排了两名禁军护送白马回家,忽然听见城门传来处一阵喧哗。   他饶有兴致地望了过去,见一人策马狂奔入城,朱衣、银枪、白马——这人他是认识的,不但认识,而且相熟。   岑非鱼风风火火地闯出城,再风风火火地跑回城,官兵只觉得这是个傻子,连户籍牌也未曾查验,直接把他放进城来。   “吁——!”岑非鱼一勒缰绳,停在白马面前。他满头大汗,衣襟湿透,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“白马,我……”   梁玮看看岑非鱼,再看看白马,瞬间明白了什么。他长长地“哦”了一声,喊了句:“岑大侠,你还是被留住啦!”   岑非鱼伸出一根食指,指着梁玮,道:“王爷管好自己就是。”   梁玮并不在意岑非鱼的态度,哈哈大笑,策马离开,叹道:“白马,白马,多谢白马!”   为何要谢我?白马不明所以。   楚王走后,围观的人很快便散开了,一切恢复如常。   正是申时二刻,原本晴朗的天空中,逐渐积聚起一片彤云。暴雨将下未下,天地间热气蒸腾,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。   行人摩肩接踵,川流不息,唯有白马和岑非鱼两人停在原地。   岑非鱼的眉睫都被汗水打湿了,但他盯着白马,眼睛一眨不眨。  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,白马如是想着,心情平复下来。可他今日已经遇上了一次好运气,此时不敢再有奢望,冷冷地问岑非鱼:“你回来做什么?”   岑非鱼片刻间狂奔了数十里,已然嗓子冒烟,他咽了口唾沫,从衣襟里拿出白马的户籍牌,递给他,道:“忘了给你。”   白马一把夺过户籍牌,见岑非鱼仍骑马杵在原地,便甩过去一记眼刀:“东西送完了,岑大侠还不走?”   岑非鱼抹了把汗,松开缰绳,轻轻抖了两下。他低着头,背着阳光,脸上似乎有一层阴云,让人看不清神情;一脑袋半长不短的头发,同三年前初遇白马时一样凌乱不堪。   他的发梢和鬓边都被汗水沾湿了,看起来有些落魄,不像个大侠,反倒像个有血有肉的凡人,终究是个凡人。   岑非鱼想了一会儿,道:“我想你已经猜到,赵桢是我的结义兄弟,于我而言,如师如父。我的命是他给的,这些年来,我一直对他的死耿耿于怀。我放不下他。”   白马抬头望向岑非鱼,见他眼眶通红,心中亦是无奈至极,道:“我想,你大哥若在天有灵,必定从来都没有怪罪于你。”   岑非鱼颓丧地笑了笑,道:“可我没法原谅自己。白马,我去江南找他的儿子,若这次是假的,那就等下次,若下次仍是假的,那就等再下一次。我偏不信,天下江湖人一同行动,会找不到一个人。”   白马问他:“若天下人都找不到呢?”   岑非鱼笃定地答道:“我仍会找。”   白马又问:“若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呢?”   岑非鱼想也不想,答道:“那也不要紧,我会找一辈子。”   白马心道,那你先前是如何与我说的?为何一提起兄弟,你就什么都不顾了?唉,情啊爱啊的,这类花言巧语果然不足信,你这人只要一遇到与我父亲有关的事情,就会热血冲头,就会全然失去理智。   白马不禁赞同周望舒所说的,岑非鱼已经是一具被悔恨所腐蚀了的行尸走肉,这样的人,是没有能力去爱另一个人的。   岑非鱼见白马不言语,道:“我不想带你犯险。”   白马的眼神落在白驹的屁股上,见马儿的尾巴左摇右摆,渐觉眼眶发热,嘲道:“我看你明明是血气上头,完全忘了我吧。”   岑非鱼也不骗他,直言道:“是,方才确实是冲动了。我知道这是齐王设下的圈套,我自己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。让你跟着我,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。”   白马瞪大了双眼,以掩饰自己不知何时便会流出来的泪水。他心里有些生气,虽知道自己这气生得莫名其妙,几乎是在同自己争风吃醋,可他就是忍不住,口是心非地说道:“那你路上小心。”   白马那颗聪明的头脑,忽然在此时“咔”的一下停止了运作,轴了。   岑非鱼内心同样异常矛盾,他问白马:“你愿意同我一道去么?很危险。”   白马摇头,不答反问:“你愿意留下来么?为我留下来。”他心道,只要你说一句愿意,我就能知道,你从前所说的话不是骗我的,我就能对你坦露实情;我不是一个纪念品,让你拿来睹物思人,我不是一抔土,让你拿来填补心里的空洞,我实在承受不起你这样深切的悔恨。   岑非鱼不答。他甩起缰绳,调转马头,边走边说:“我已还你自由身,自己过日子去吧,以你的聪明才智,注定不会是个凡夫俗子。走了!”   白马低下了头,也不答话。他整理好矛盾复杂的心情,听见马蹄声响起,猛然抬头喊道:“岑非鱼你就不能为我留下来么!”   然而,就在这片刻间,岑非鱼已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。   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密,远远望去,是一片黑云压城的景象。   白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终究还是转身朝城里走去。可他不知应该去往何方。回青山楼么?那里可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。回塞外去?不行,那里太危险了,乌珠流和乌达都不会放过自己。   况且他还要报仇。可他要怎样报仇呢?不知道。唯一的朋友檀青被周望舒拉入了复仇的谋划中,自己与他几乎失去了联系,心里有些话,也不知道该对谁说。   白马走入一条小巷,巷子里的地面早就已经被往来行人踩得泥泞不堪。他每走一步,都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。   不知为何,每一个脚印里面,都落着一滴透亮的水珠。   天大地大,何以为家?   他走到巷子口,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冬天。方才与乌珠流的汗血宝马别过,现在他再次站在一条岔路口,无论那条路,都是一眼望不见尽头。   他起先有些难过,觉得先前岑非鱼对自己说过的话,都不过是随口胡扯。   然而哭过以后,他转念一想,岑非鱼又有什么办法呢?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,眼下到了情义难两全的时候,二者择其一,有得必有失。既然注定会失去其中一样,那么岑非鱼只须遵从本心,无论选哪一样都是对的。   更何况,岑非鱼要找的人正好是自己!   白马回过神来,顿觉方才自己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,明明知道真相,却非要让岑非鱼二择其一。   幸而,情爱令人盲目,但更令人幸福。   在这片刻间,白马在心中完成了对岑非鱼的谅解与包容,并且意外地发现,这才是爱一个人时最快乐的瞬间。这个瞬间,他成就了自己,成就了一个能够去爱他人的人。   “我不要报仇了,我要去找他!”白马找到了方向,抬腿欲往青山楼去,决定把自己的东西全都带上,然后立即出发去追岑非鱼。   积了一下午的彤云再也无法堆叠起来,闪电划破长空,几乎将天空割裂开来,天地忽然失去了颜色,被极强的闪电照成了半黑半白。   雨线簌簌洒落大地,地上迅速积起一滩滩水洼。   马蹄声哒哒哒地爆响,水花四溅,如即开即落的朵朵银莲。   九霄上传来一声奔雷的巨响,白马脚未落地,忽然一怔,毫无防备地被人从背后一把抱起,揽到马上紧紧抱住。   “什么……?”   “嘘!我做了亏心事,怕被雷公劈。”   白马回头,只见岑非鱼近在咫尺的脸,能看到他的每一根眉毛,看到他的眉头颤动着。   闪电过后,土地仍是黄的,石头房子是灰的,砖瓦是青黑的,天空青白一片,雨雾朦胧的人间,有一个红色的小点,那是紧紧相拥的白马和岑非鱼。   白驹不知该走上何方,正在原地缓慢地打着转儿。   白马双手摁在岑非鱼的肩头,凑上前去,吻住他的双唇。岑非鱼的唇是软的,他的舌头很热,既湿又滑,白马找了好久,终于捉住了它。   两个人唇舌交缠,终因几近气绝而分开。   白马脸颊上的泪水已被雨刷掩盖,他问岑非鱼:“你又忘了什么东西?”   岑非鱼把脸埋在白马的颈窝里,道:“忘了我的心。”   白马心头泛起一阵酸楚,是快乐的酸楚,说话声带上了一股很浓的鼻音:“那我还给你,你走吧。”   “放你娘的屁!”岑非鱼抱住白马,用力地搂了他两下,在他的唇上狠狠地啃了一口,“我第一次走出城门时就后悔了,我他娘的……为了你……做不成仁义君子了。你得对我负责,你得一辈子陪着我。”   白马推开岑非鱼,骂道:“你才是放屁!”   岑非鱼让白马坐在自己身前,双手越过他的肩头,掣着缰绳,策马往青山楼的方向行去,道:“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后悔了。方才我根本就没有出城,而是趁你低头时躲了起来,在你身后跟着走了一路。我看见你哭了,我就想,往后我不再是独自一人了,凡事须得三思而后行,不能在逞一时意气。”   白马:“你为何不去江南了?”   岑非鱼:“我本就知道那是个圈套,可我……恨我自己。不过,我想通了,逝者已矣,我已经对不起大哥了,悔恨无用,应当惜取眼前人。你也要记住,知道么?要好好对我。”   岑非鱼终于在十七年后的今天,因为爱一个人,原谅了自己。   白马终于笑了:“你脸皮比城墙还厚!”   两个人相视一笑,满城风雨,无所畏惧。   ※   行人早已跑进屋里躲雨去了,街道上空荡荡的,只有哒哒的马蹄声。   白马想清楚了,对岑非鱼说:“我告诉你一件事情。”   岑非鱼笑:“诸如我爱你这类的话,不必再问,但你爱我这类的话,可以多说一些。”   白马用手肘拄了他一下,道:“说正经的,我是说……我想说……你有没有想过……”   岑非鱼不解,道:“你直说就是。”   白马深吸一口气,道:“你有没有想过,其实我是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心道,我是什么?我是赵桢的儿子?我是赵将军的儿子?怎么说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。   白马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,最终憋出来一句:“其实我是我爹的儿子。”   岑非鱼哽了一下,张口就要骂人,但他舍不得骂白马,干脆厚着脸皮说:“我也是你爹的儿子。”   白马无语:“我是说,我就是赵桢的儿子!”   岑非鱼呼吸一滞,差点忘了继续呼吸,结果憋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!他强行稳住心神,忍着笑,道:“你开什么玩笑!哈哈哈哈!别开玩笑了!小马儿,无论你是什么,是奴隶也好,是倡优也好,是平头百姓也好,是王子王孙也好,我都爱你!你不必如此,你也莫要误会我与大哥的兄弟感情,你与他的儿子不能拿来相互比较,我对你俩的感情不是一回事,不能比的。”   白马知道自己空口无凭,没法在一时间让岑非鱼相信,但他还是继续说:“我不是与你说笑,曹三爵,这是你的本名对么?我舅舅告诉我的,我舅舅就是乞奕伽。”   岑非鱼的笑容僵在脸上:“当年你与周溪云一同经历许多,乞奕伽既是你舅舅,你自然会知道一些。但这事不可拿来说笑。”   白马叹了口气,道:“我没有说笑。当年在战场上,父亲的腿受了伤,是乞奕伽带着他逃入了云山。乞奕伽熟悉云山的地形,因此佯装跳崖,实则攀在崖壁上的一颗大树下。孟殊时前往追击,他亲眼看见了这一幕,但他没有告诉别人,而是扔了两具尸体下去,伪装出我父坠崖身死的情状,最终骗过了赵王。”   岑非鱼:“你把身份告诉孟殊时后,他这样与你说的?”   白马:“没有,毕竟他手上染了并州军的血,我没法当这事不存在。是我自己猜的,人心里头能装多少事?”   岑非鱼笑不出来了:“不可能,这些都是乞奕伽临终前告诉你的。”   白马没有否认:“舅舅毒发前,确实把从前的事都说与我听了。后来我父重伤昏迷,被他带到族中救治,是母亲一直在照顾着父亲。赵家被诛九族,父亲双腿残疾,他很难再回中原了。母亲倾心于他,两人暗生情愫,或许没有吧,或许只是一次荒唐的经历,于是便有了我。母亲曾有过一任丈夫,战死了,留下一对双胞胎姐妹,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。”   岑非鱼不愿相信,道:“不可能,这绝不可能!大哥他不会娶一个胡人女子,他……他……”   “父亲常常说:天大地大,何以为家?我从前不明白,现在才知道,他回不了中原了,他也没有家了,他只能尽量为赵家留下一丝血脉。你不会不明白的,他其实并不恨胡人,他恨的是野蛮的侵略者。”白马握起拳头,碰了碰自己的额头,“父亲从小就教我说汉话,识汉文,可惜我学不会写字,他便把内功心法读给我听。然而,我只是记下了口诀,没有用心去学。”   岑非鱼又问:“乞奕伽不认识周望舒,但他认识周望舒手里的信物,他为何要说谎?”   白马无奈道:“你说得都对,舅舅不认识周大侠,却认得周大侠手里的碎玉——那是一块假的玉符,舅舅见过实物,自然能看出来。他无法确认周大侠的立场,为了保护我,他骗了周大侠。”   岑非鱼摇头,故作镇定地笑了起来,道:“乞奕伽会骗周溪云,可李雪玲呢?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李雪玲死前所言不会是假的。”   白马失笑:“乌珠流带兵洗劫了我的部落,杀了父亲。父亲不知从哪来的力气,强撑着一双枯槁的残腿,站起来持枪对敌,被匈奴人砍了脑袋。他是站着死的。”   岑非鱼听到此处,哽咽了起来:“他是……站着死的。”   白马深吸一口气,继续说:“当时,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都被抓去了乌珠流的大营,准备卖给中原行商。母亲跪在雪地里一整夜,只为恳求同为中原人的李雪玲,让她看在我是赵家唯一血脉的份上,把我留在塞外——此去中原,山高水远,我那时才十岁,体弱经不起折腾。李雪玲起初不肯留我,在她看来,正是并州军的覆灭造成了胡汉议和,匈奴左右两部交换质子,她才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儿子远赴匈奴。她恨我,让我当奴隶、当畜生,死了也不愿让我好过。所以她骗了你们所有人。”   岑非鱼知道白马并没有说谎,但他不敢相信、不愿相信,他极力地想把白马的话歪曲成一个荒唐的谎言,但却找不到这份陈述中到底有什么是错的。   他只能问:“你的意思是,乞羿伽和李雪玲都骗了我们,而且这两个相隔数百里、平生素昧谋面的人,都编出了同一个谎言?白马,你不要同我说笑。”   事实如此,命运总是同自己开玩笑。白马还能怎么解释呢?他只是说:“我第一次见周大侠时,不知他到底有何意图,而且那时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就是赵桢,故而没有对他说实话。乞羿伽见到了假的玉符,同样没有对他说实话。李雪玲疯了,不会对你们说实话。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你那样看我,后来你又问我,我的父母是什么人,你还记得么?难道你就不曾有过怀疑,难道你就不曾在我身上看到过父亲的影子?”   岑非鱼不敢低头,因为他只要一低头,就能看见白马的后背——他的背影跟年少时的赵桢太像了,扪心自问,岑非鱼曾数次产生过怀疑。他尴尬地笑道:“记得。可当时你说你的父母都是羯人。”   白马斩钉截铁道:“我母亲叫阿纳希塔,是祆教圣女,我想你若认识乞羿伽,必然也认识她。我父名唤柘析曷朱,他总是披散着头发,满脸胡须,我从小就没见过汉人,以为他也是羯人。”   岑非鱼提不出别的疑问了,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:“你的玉符呢?”   白马原想用在曹祭酒家捡到的那块玉符拿来诓骗他们,却发现岑非鱼就是曹三爵,当初那块玉符就是他的,这个谎便没法编圆了。何况说一个谎话,必然要用数十甚至数百个谎言去圆,白马不愿撒谎。   他满心无奈,道:“我在云山边集上遇到人贩子,被迷晕了,醒来后已经到了洛阳城外,身上的财物全被拿走了。玉符我藏在腰带里,没了,只有靴子没被翻过。”   说话间,两人已行至青山楼的后院,方才那两名看门的守卫,正淋着雨被一名撑伞的掌事训斥。   “白马,我愿意信你,可你空口无凭,我实在不能信你。”岑非鱼带白马下马,把缰绳扔到那名掌事手中,让他帮自己把马带下去。他伸出手,似乎想揽着白马的肩膀同他一起走,但他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,又收了回来,“赵家被诛九族,在世上留着的唯一的血脉,就是大哥的儿子了。此事我不得不慎之又慎。”   白马牵起岑非鱼的手,对方犟了两下,没挣脱他,便由着他牵着上二楼进了房。   白马转身关门,远远望见后院里走出来一行人,他们簇拥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。看那少年的身量和背影,似乎是檀青。   他们要把檀青带到什么地方去?白马一时间想不明白,索性先不管了。   他递给岑非鱼一条干面巾,岑非鱼狗似的抖抖脑袋,没要。   白马自己擦着头发,说:“你父亲知道我。”   岑非鱼一怔:“什么?”   白马拿出一块玉符,递给岑非鱼,道:“那天夜里,你们家的墙塌了,我捡到了这个。现物归原主,曹三爵,你的名字很有趣。”   岑非鱼地接过玉符,这是他的玉符,是他从赵桢手里接过来,再亲手送给曹跃渊的东西,他一看便知真伪:“母亲生我时难产,父亲太紧张,原本答应她戒酒,那时偷偷喝了一些,结果母亲顺利产下我,发现他却醉倒在门外,母亲问他孩子叫什么,我父亲比出三根手指,道:三爵,我只喝了三爵。”   岑非鱼看着玉符,能够受到父亲的英魂正在天上看着自己,他让自己相信白马就是大哥的骨血,可是这要如何证实呢?他完全没有头绪。而且,他还……跟白马相爱了,这可怎么办?   白马笑了笑,又取出匕首,递给岑非鱼,道:“这是乞羿伽临终前给我的,里面有一个暗格。”他说着,凑到岑非鱼面前,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,扣动了匕首上的机关,咔的一声,暗格弹了出来,“这张青纸,就是当时赵王交给乞羿伽的矫诏。字我看不懂,但印章可能有问题。”   岑非鱼双手颤抖,好几次张了嘴,却都没有说话。   白马坐在椅子上,看向窗外,他知道岑非鱼信自己,可那又有什么用呢?自己拿不出信物,没有信物便无法证实身份。   他释然地笑了笑,道:“你信不信都不要紧,柘析白马不蒙父荫而活,我只想为父平冤昭雪,这个身份对我来说,可有可无。我也不想你把我当作父亲的儿子,经历了今天的风波,我能肯定,你不是为这身份才喜欢我的。”   “我得……”岑非鱼转身,准备走出厢房,却忘记推门,砰地一下撞在了门板上,他梦游似地打开房门,“我得好好想想,你让我……冷静冷静。”   白马最后说了一句:“还有,我把这事告诉你,是不愿见你自责。曹三爵,没有人怪你,我知道父亲他从来就没有怪过你。”   “别说了,你让我想想。你暂不要告诉别人。”岑非鱼说完这句话,神情恍惚地离开了。   白马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秘密,一块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落地,他觉得无比轻松自在,往床上一摊,痛快地伸了个懒腰,打了个呵欠,听见有人敲门,便笑着说“请进”。   来人是李青,他拿着一对弯刀,把刀放在桌上,继而看了看浑身湿透的白马,眼珠子一转,神神秘秘地说道:“耶嗨!你和二爷都湿身了哦?”   白马起身道了句“多谢”,眼中精光一闪,故意装出一副对周望舒的密谋了然于心的模样,问:“你们今晚行动,明日何时回来?”   李青随口答道:“那不晓得,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。你是二爷的心上人,你自己问他不得?我问你哈,你和二爷那个过没有?听说他三十年都没那个过,哎,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哦。”   “心上人?”白马只觉莫名其妙,李青说不知道,即是没有否认,这就意味着行动就在今晚,他随口胡诌了一句,“他那个时候特别快,也就一个呼吸的功夫吧,你不要告诉别人。”   李青听得目瞪口呆,张着嘴跑走了。   白马想起方才关门时看见的那一行人,他们要把檀青送走,想必是因为行动就在今夜,而且他们行动过后,应当不会再回青山楼了。   白马想了一会儿,心里有了计较。   他先去后厨混了顿晚饭,再顺道偷偷摸进杂役们的房间,在方才被自己揍了一顿的那两个杂役枕头底下放了两锭银子,继而收拾好东西,换了一身劲装,趁夜溜到后院。   白马爬上院墙外的大桃树,翻墙入内,见到院子里停着几辆送菜的牛车。他顺势往地上一倒,滚至车身下,抓住车底,偷偷潜伏了起来。   片刻后,院中走入一群人。   白马躲在牛车底下,只看得到他们的脚,他发现这群人俱穿着黑色长靴,衣摆上绣着银线,心道,果然,他们穿得是禁军的服饰,然而,禁军绝不会在此时此刻聚在青山楼,只有一个可能——这是一群假冒的禁军,他们将混入皇宫,在今夜诛杀谢瑛。   现在禁军的统领是楚王,怪不得他临走前会对白马说那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,原是谢他留下了岑非鱼来帮忙。   众人站定后,周望舒的声响便响了起来,他朗声说道:“为国除奸,只在今夜!诸位,周某在此代天下苍生、替诸多惨死于谢贼手下的冤魂,向你们道一声多谢!”   周望舒的肩头停着一只大腹便便的信鸽,随着他一声令下,白鸽振开羽翅高飞,“禁军”们不言不语,随着周望舒话音落定,两只脚后跟用力一靠、拿手中的长戟在地上敲了数下,发出震人心魄的肃穆声响。   信鸽冲入云霄,消失在半圆的明月中。   夜风忽起,穿林过叶,将大桃树吹出一阵窸窣爆响。周望舒似有所觉,视线如剑芒朝白马的方向射来。   正在此时,风中忽然传来一股极淡的酒气。随之而来的,是一阵脚步声——岑非鱼拿着一个布包姗姗来迟。   周望舒十分惊异,但他心中仍有怒气,便冷冷地说道:“你来做什么?手上拿着什么东西?”   “我只喝了三爵。”岑非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,继而把手中的布包往牛车上一放,一屁股坐上车。他拍了拍车板,振得车板底下簌簌地掉着木渣子,害得白马差点打了个喷嚏。   岑非鱼往车上一倒,耍起流氓,道:“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哥哥了?儿郎们,出发了!”   众人得令,鱼贯而出,片刻后便消失在朦胧夜色中。 第61章 赌命   暴雨在傍晚时就已止住,雨后的夕阳呈现出罕见的紫色,空中的阴云饱含水雾,于是天幕便被晕染成了一片近乎浅灰的颜色。   落日西沉,夜幕降临,宫城的青石板路上满地残菊,屋檐上不时落下一串积水,湿冷的夜风带着被碾碎的花香。青衫的宫女们提着风灯,一个接一个地从廊下走过,为宫灯添上油脂和灯芯。宫灯逐一在昏暗夜色中苏醒,橘黄的火焰颤抖着抻了个懒腰。火光打在宫娥们的脸上,照得她们那搽了一层晶莹口脂的双唇格外鲜红饱满。   宫女们来了又去,点点火光如落星,缀满洛阳宫。   只可惜今晚夜雨疏风骤,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,风汇聚于宫城中,仿佛催生了一个无形的旋涡,将无数人的命运卷入其中。灯火被风拖得极长,火苗妖娆而快速地摆动着,灯芯滋滋啦啦地响个不停。   今夜的洛阳宫,注定不能安宁。   青瓦朱墙间,一队队黑衣禁军穿行而过,赳赳武夫步伐沉稳,走过精心设计的巡防线路,严密地守护着肃穆的皇宫。   禁军是皇城中唯一的武备,分为南北两支。南军作为常备军屯兵洛京城,北军作为机动卫队戍守洛阳宫。   北军细分为羽林、虎贲、龙武、神策四支,其中唯有羽林卫常年待命殿前,负责巡防御驾所在,由五名统帅分别指挥,日夜分三班轮值,片刻不能懈怠。正因如此,羽林卫地位较其他禁军更高,无论冬夏俱穿一身黑色劲装,背后以银线绣雄鹰捕食图,以区别与普通禁军,从而彰显身份。   鹰服钢刀,原本威风凛凛,只可惜此日天象古怪,午前闷热、午后暴雨,羽林卫们先是汗湿衣襟,继而被大雨淋透,从威武的黑鹰变成了落汤黑毛鸡,一身漂亮衣裳皱巴巴地贴在身上。   殿中中郎李峯正好是午后换防轮值,带着一众羽林卫在暴雨中巡防了整整一个下午。此时距他换防还有约莫半个时辰,李峯带队从宣室殿外走过,忽然一阵风起,一个筑在屋檐翘角上的燕子窝倏然被吹落,正正地砸在他脸上。   “什么玩意儿?”李峯被碎开的鸟蛋糊了一脸,气闷地伸手抹掉黏糊的蛋液,一脚踢开嗷嗷叫着的小燕子。这人生得虎背熊腰,一身湿衣服绷在身上极为难受,总是不自在地扯着衣襟。他见周围风平浪静,实在是受不了了,便与另一名殿中中郎商量好,提前换防离开,带兄弟们去备勤所更衣吃饭。   李峯的队伍很快便回到了卫所。   羽林卫换防的备勤所建在洛阳宫西侧城墙边,卫所仅用以临时休息,占地并不广。李峯回来时,只见屋檐下整整齐齐地蹲着一排羽林卫,众人抱着个敞口大海碗狼吞虎咽,隔着老远就能闻见肉香。   年轻的武士见了李峯,忙站起来与他打招呼:“李大人快快进去,孟大哥请客吃夜宵,酱牛肉汤饼!”   李峯点点头,并不与手下多说一句话。他大步流星地冲进卫所,直接从桌上提起茶壶,灌下一口尚有余温的姜茶,抹嘴大骂一句:“这他娘的鬼天气!”他说罢,从桌上端起一碗面,埋着头便开始狼吞虎咽。   屋内原本坐着一堆闹哄哄的禁军,见李峯进屋,便都收敛起来,勾肩搭背地慢慢退了出去。   桌边只剩两名殿中中郎,其一是埋头苦吃的李峯,另一人面目英俊,略带着些儒雅气质,正是新晋军官孟殊时。   李峯吃完了汤饼,见孟殊时的那碗已经糊了,便毫不客气地把碗抢了过去,调笑了一句:“为伊消得人憔悴,手上戴着个什么玩意儿?看了大半个晚上,还能看出花来不成?”   孟殊时今日排得是上午的班,并未被雨淋湿,只是被暑气闷得有些难受,面色微微泛白,胸口、后背都析出了细小晶莹的盐粒儿。他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,将袖筒捋至手肘,露出左手手腕上一根绕了三圈的银丝发带。   孟殊时垂着脑袋,愣愣地看手上的发带,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,看起来有些颓丧。   “看来传言不虚,孟兄弟真是害了相思病啊。”孟殊时恋慕青山楼的倡优,禁军里不少人都知道,李峯一看便知他的心事,用手肘捅了捅他,玩笑似的说,“阎王要你三更死,岂能留人到五更?兄弟,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就莫学别人风月惆怅。不如给哥哥说说,来之前去找那小羯奴打了几炮?”   “非是你想得那样。”孟殊时眉峰微蹙,显是心有怒气,却因有所顾忌,不好发作。他深吸一口气,端正坐好,抬头望了望窗外没有星辰的漆黑夜空,“李大人若歇息够了,便开始吧,今夜的大戏须我两个先热场,咱们的时候到了。”   李峯不答话,把碗一放,着人将卫所外的羽林卫都叫进来训话。   与此同时,几个陌生面孔也走了进来。这几人模样普通,穿着寻常的禁军服饰,是负责皇宫外围巡防以及打杂的下等兵,进屋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收拾碗筷。   下等兵为羽林卫打杂,原是平平无奇的事。但李峯的视线来回扫了一圈,敏锐地发现他们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张,当即生出戒心,厉声喝问:“你们几个鬼鬼祟祟、眉来眼去,是哪里来的?”   “北、北营……”下等兵吓得愣在当场,像是不知如何回话。   “七月招的新兵,没怎么来过宫里。”孟殊时见新兵老实,不禁替他们解围,“近来天气不好,我看兄弟们都辛苦了,便自掏腰包让北营的王师傅做了些夜宵,让他安排几个新兵帮忙送来。”   李峯哈哈大笑:“我说怎么今日这宵夜的味道就是好上许多,原是让你荷包出血了!”然而,他笑过以后,话锋忽转,“但我看这几人确实神色慌张,只怕是心怀鬼胎。”   孟殊时心中只觉好笑,心道这李峯心思虽多,人却并不算聪明。他明明知道,这出戏是董晗安排孟殊时唱的,且方才已经有人向他说过这顿夜宵是孟殊时请客,此时还要故意夸赞一番——对夜宵不知情,对送夜宵的人不知情,对今夜的这场“意外”全不知情,李峯故意要装出一副意外的模样,是想把自己从中摘出去。   但事情总得有人来做。   “李大人近日常在御前待命,甚少回营,不识得这几个新兵,我来问罢。”孟殊时不喜歪门邪道,全不把李峯这点伎俩放在眼里,便点了个名,“蔡林出列!你是队长,便由你亲自向李大人解释,为何你带的这支队伍如此上不了台面?”   孟殊时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,对待手下人十分亲厚,几乎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,众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。   蔡林应声出列,将佩刀放在桌上,而后走上前来,回道:“大人,兄弟几个并非有意隐瞒,只是此事干系重大,却太过蹊跷,我们不敢多说,又觉得不能不说。”   孟殊时直截了当,道:“护卫洛阳宫,乃禁军职责所在。任何有关皇宫安危的事,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疑点,你们都不能放过。”   蔡林点点头,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,又向前走了两步,站在李峯和孟殊时面前三步处,压低声音与他们说了一句话。   李峯听完,一拍桌子,怒道:“休得胡言!”   蔡林单膝跪地,双手抱拳,道:“谢太傅陈兵云龙门外,是我们兄弟几人亲眼所见!当时天色未黑,我们看的清清楚楚,只是不敢妄加猜测,更不知当不当说。”   蔡琳求助似的望向孟殊时:“大人,我所言句句属实呀!”   孟殊时朝蔡琳点点头,继而伸手按在李峯肩头,语气温和,道:“李大人,眼下是非常时期,万事都须谨慎。”   “你说得对,不怕一万只怕万一。”李峯与孟殊时相视一眼,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,仿佛在心中作了一番挣扎,而后猛然站了起来,“眼见为实,咱们带他过去一看便知!”   这话听着像是与孟殊时商量,实则话音未落,李峯便已抓起蔡林向外走去,并对他出言威吓:“栽赃顾命大臣,罪加一等,此事最好是真的。纵使是你们是眼花看错了,也莫怪我手下不留情。”   孟殊时安排众人原地待命,只点了五人随行,跟在李峯与蔡林身后走向云龙门,准备一探究竟。   两个殿中中郎一离开,备勤所里瞬间炸开了锅!   禁军们年纪都不大,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。要知道,太傅养了一群大戟武士作为私兵,本就不合规制,平日他只安排武士们戍守自家庭院,下至官员上至皇帝,都因他德高望重、有权有势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不去管他。可陈兵云龙门,那就等于封锁了洛阳宫与外界来往的一道重要关卡,这是什么意思?这可是要谋反的征兆!   羽林卫的小伙子们各个都觉得此事稀奇,抓着送菜的下等兵们问东问西。   下等兵们好容易才“突出重围”,把饭碗带回屋后空地里的牛车旁洗洗刷刷。   这地方还有数十名下等禁军,是负责拉车送菜进宫的同一队人。这一队人或坐或躺,完全没个正经禁军的样子,看起来极为可疑——他们当然可疑,因为这些人本就不是禁军,而是周望舒与岑非鱼带来的西贝货。   从卫所内回来的人一面刷碗,一面向周、岑二人说明情况。   周望舒听得仔细,岑非鱼却不甚在意,他独自躺在牛车上,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,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车板,哼着一首不成调的山歌。   车底不断有木屑簌簌地落下,呛得白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。   众人听见可疑的声响,瞬间提起警觉,起身包围牛车,持戟指向车底,喝问:“谁在那里?”   只有岑非鱼还懒洋洋地躺在车上,哼他那首不成调的歌。   周望舒上前一步,冷冷道:“出来。”   牛车“咯吱咯吱”地晃了两下,继而回复平静。   周望舒右手已放到了剑鞘上,只要他拔剑,莫说一辆牛车,就是牛车下的人,也定会被“一刀两断”。   岑非鱼停止哼唱,无奈地看了周望舒一眼,继而“啪”地拍了一下车板,拖长了声音,说:“你再不出来,周大侠可是要对着车板儿尿尿了。”   白马知道自己已被发现,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。他狠狠地剜了岑非鱼一眼,继而对周望舒抱拳,道:“周先生,我知道此举冒昧,但我与谢瑛和赵王都有深仇,请你让我与你们同往!”   周望舒仅仅只是向前走了一步,便立马被岑非鱼抽刀挡住,后者挑衅式地朝他扬了扬下巴,道:“你动他试试。”   周望舒低声骂道:“胡闹!”   “你不要胡闹!”白马把岑非鱼往后一推,连连向周望舒道歉,“对不起,是我莽撞了。”   周望舒看岑非鱼一脸恶狗护食的凶狠神情,简直无语至极,他懒得再靠近半步,便隔着一段距离,想要训斥白马。可天知道!他才说了一个“你”字,岑非鱼便一把将白马揽入怀中,趾高气扬地冲他喊道:“嚷嚷什么?骂也不行!”   白马正要推开岑非鱼,后者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,主动松了手。白马见岑非鱼眼神飘忽,不肯与自己直视,只当他是还没想清楚,暂时不愿信自己。   周望舒对这“一唱一和”的两人实在是没了脾气,无奈道:“此行凶险,非是闹着玩的。你的仇我定会替你报,但作战、杀人、流血,不是孩子该做的事情。”   白马正容道:“多谢周大侠顾怜,可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幼弱的孩童了,我虚岁已满十七,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   周望舒眉峰微蹙,问:“可你又知不知道,我们要做什么?”   岑非鱼忍不住护短,抢先答道:“他又不是你肚里蛔虫。”   “求求你,先闭一会儿嘴成么?”白马打断了岑非鱼,心道,周望舒不问还好,这一问正给了我证明自己机会。   白马深吸一口气,道:“周大侠,三年前你回到洛阳以后,找到另一名幽州军的旧部,就是孟殊时。他因为悔恨,愿意帮你做事,而且他为了我……当然,他本就是个朝廷命官,愿意冒险为董晗办事,请来楚王,清君侧。   “谢瑛是个奸猾小人,真想要抓到他谋反的证据很难,但造假也并不容易。董晗那边不愿沾上这一手腥,所以他指示孟殊时去办这件事。孟殊时便让你们的人假扮谢瑛的大戟卫士,聚集在云龙门处。我估计李峯既是齐王的人,同时也听命于董晗,他会与孟殊时一同唱完这出戏,将此事上报至天子处。   “然后,就该楚王登场了。诛杀外戚,留在洛阳的王公贵族必然是主力,但帝后同样有顾虑,还要找来一些忠心可靠,不,至少不偏不倚的老臣,比如你们常常说的老冯将军,国子学那一帮只尊天子、不群不党的老臣。此外,我觉得你愿意冒险带队进来,只怕并不是想要手刃仇人那么简单,你想把谢瑛偷换出去,或许是要对他处刑?说到底,今夜的洛阳宫,注定不得安宁,多我一个不多,周先生。”   白马所言几乎全无错漏,若是凭他自己观察推测而来,实在太过惊人。   周望舒不太相信,他瞥了岑非鱼一眼,后者连忙摆手:“事关重大,我可一个字都未曾与他提及。咱们白马聪明,像他……”   岑非鱼说着说着,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。他心道,像他父亲?像他男人?像他媳妇儿?像他的岑非鱼?对,却又不对,好像全都对,却总觉得哪里都不对。大哥啊大哥,我求你什么时候给我托个梦吧,这事儿被我闹得,全都乱套了。   岑非鱼苦笑着把话说完:“瞧这股子聪明劲儿,像我。”   “算了,你留下来罢。”周望舒的右手自然垂下,解除了对白马的警戒,其余众人自然也放下了武器,很快便散开了。   周望舒质问岑非鱼,道:“你一早就发现了,故意让他跟来的?”   岑非鱼装出一副无辜模样,道:“我可没有。”   周望舒转身离开,边走边说:“白马,你自己去找一套禁军的行头换上。若找不到,便不许乱跑,扒在牛车下等我们一道出去。”他说罢,索性靠在卫所的墙上,双手抱胸,不管了。   白马刚刚松了一口气,闻言又开始发愁,心道,我实在太大意了,竟忘了这样重要的东西!然而卫所中挤满了人,周望舒不让别人帮我,我若潜入其中偷窃,必定会被发现。况且,羽林卫的衣服与寻常禁军不同,偷来无用。   岑非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,似乎是习惯使然,伸手想要摸摸白马的脑袋。   白马正犯愁,哪有心思同他玩闹?自然是向前一矮身,躲过了这只不安分的手。   岑非鱼摸了个空,却不像平时那般死皮赖脸。他讪讪地收回手,将方才垫在身下的布包扔给白马,委屈地说道:“傍晚与人喝酒,随手顺来的,一股子怪味,你穿不穿得?”   白马打开布包,见其中竟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黑色禁军服,方知自己早已被岑非鱼识破,不禁叹道:“你才是真聪明,一早就想到了这层。”   他三两下换上一身黑色劲装,不知是不是巧合,这身衣服大小刚刚合适,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。而且这件衣服不仅很新,针脚还十分粗糙,像是急急忙忙赶制出来的。他拿到衣服,心情也好了起来,懒得多想,背着岑非鱼脱下灰扑扑的旧衣服,还有心思开玩笑:“吃了一路木头渣子,你故意整我呢?”   岑非鱼半躺在牛车上,白马站在他面前,许是因为扒在车底一路行来,白马后背上的衣服全都已经被雨水打湿,且沾满了被碾碎的花瓣。少年湿衣半透,白皙漂亮的后背若隐若现,线条漂亮的后颈上贴了两片花瓣,仅仅是一个背影,已经好看得不似凡人。   岑非鱼反应过来的时候,已经伸出双手,从背后一把抱住了白马,把脸埋在他的腰窝里,嗅到一股极淡的花香。   白马扭了两下:“你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发疯!”   岑非鱼回过神来,脑海中一片空白。其实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一想到白马可能是大哥的儿子,他才觉得脑袋发紧,像戴了个紧箍咒似的难受,却仍然狡辩着:“婆婆妈妈的,湿衣服穿久了当心着凉。那么不让人省心呢?”   白马“切”了一声,迅速脱衣、换衣、扎腰带,紧窄的腰杆左摇右晃。   此情此景,本就“心怀鬼胎”的岑非鱼看了,哪能不心里痒?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,故作自然地伸手帮白马把松垮的腰带系紧,念叨着:“人若想恣意妄为,自然要有任性的资本,今夜若没有我替你解围,周望舒会如何处置你?往后须三思而后行,多吃些灰,让你长长记性。”   “你说得很对,多谢了。”白马郑重的点点头。他活得不容易,心思比别人重,旁人说的话,他往往都要在心里细细琢磨一番。   纵使对待一个满嘴胡话的岑非鱼,白马亦是如此认真。此时,他面色凝重地琢磨岑非鱼所说的“三思而后行”,甚至觉得颇有道理。那模样看着便让人觉得格外可爱。   岑非鱼忍不住在白马脸颊上掐了一把,道:“你想做什么就直接告诉我,我还能说个不字?纵使我说了‘不’字,也还是会去帮你办的。”他想了想,又说,“算了,其实也不用瞻前顾后的,想做什么便做,天塌下来个儿高的二爷给你顶着么。”   白马微赧,道:“那就多谢你了。”   岑非鱼望着漆黑长空,像是有些失落,漫不经心地笑了笑,说:“谢什么谢?宝贝儿,叔叔的命都给你啊。”   白马听了这话,总觉得不是滋味,不禁一蹦三尺远,靠在周望舒身边。   然而,周望舒仿佛是自带着一身冰霜,站在他身旁,白马觉得冷,而且无话可说,可挨近岑非鱼,他又觉得他热,这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,吵得人耳朵嗡嗡响。   白马不禁感叹,真是奇怪的一对兄弟!   卫所中的喧哗忽然止住,看来是孟殊时与李峯等人回来了。   众人连忙把碗筷都收拾了,起身列队站好。许是因为李峯认识周望舒,周望舒便混在人群中间,不做带队的那个。只是他的个头太高,完全是鹤立鸡群,加上一身森森寒气,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。   岑非鱼先帮周望舒压了压帽子,嚷嚷着:“单长个儿,不长脑子。”   周望舒懒得与他作口舌之争,岑非鱼见挑衅不成,便把白马拉到自己身边护着,给他理好乱发、整好帽子,嘱咐道:“今夜是小打小闹,莫要紧张。待会儿跟紧我,护你周全。”   白马嗤笑:“我看你才是上了年纪,莫要闪了腰才是。”   队长蔡林跑到后院,把所有人都叫了出去。   白马来到卫所里时,里面已经站满了禁军,落汤鸡全都已经换好了干衣服,一个个标杆笔直地站着,极像是一片落在地上的鹰群。   原来,方才蔡林带人前往云龙门,远远便望见门外站着一排大戟武士,无须询问亦能看出是宫城里威名赫赫的谢府侍卫。这一幕不止李、孟两人看见,随行的五名羽林卫都看得真真切切。   此刻,李峯满脸通红,孟殊时则一脸煞白,两人似乎是在商量对策,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。最终李峯一拍桌子,与孟殊时定下计策:一,情况万分危急,两人只能速速前往面圣,禀明实情;二,今夜只怕有一场恶战,须马上派出一支骑兵队,快马前往南大营,向目前唯一的禁军统领、新任中护军楚王梁玮报信,调动南北两营的禁军;三,在场所有人原地待命,不得离开宫门半步。   李、孟二人来去匆匆,只是这回卫所内再没有人敢说笑了。羽林卫们不仅没有议论,而且默然无语,整个房间落针可闻。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、惠帝的亲外公、太傅谢瑛,陈兵云龙门外,这一定是要谋反了!   今夜想必是九死一生,谁还能笑得出来?   白马被这种悲凉紧张的气氛感染了,不禁想,中原人为了一个皇帝的宝座,不惜与自己人兵戎相见,刀子刺进肉里、血流满地,这当真值得吗?   岑非鱼看出了白马的紧张,但他不去劝慰,反倒大大咧咧地着走到桌前。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,“啪”地拍在桌上,瞬间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,他朝羽林卫们喊道:“兄弟们怎么忽然就没了声响?平生难得遇上机会,咱们来赌一把如何?”   有人带动气氛,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开始流动。   今夜是生死存亡的时候,羽林卫们因为不分什么上等兵、下等兵了,有人问岑非鱼:“赌什么?”   岑非鱼答道:“赌生死!”   羽林卫又问:“如何赌?”   岑非鱼在桌上随手画了一个“生”字和一个“死”字,道:“咱们赌自己的生死。随意下注,命给赢家、钱给输家,就当是卖命钱了哈哈,玩得起的来!买定离手,愿赌服输!”   哪有人会买自己“死”的?人人都买“生”,活着的人自然是赢家,死了的人便是输家,大家伙都是一个队里的兵,谁丢了性命,活着的人心里都不好过,给些钱反而是让自己安心。   其实,生死本是大事,谁都没用心思有自己的生死来赢钱,可生逢这样一个世道,想要活下去、想要出人头地,很多人都不得不以生死来进行一场豪赌。   “兄弟们多卖我几条命呀!”羽林卫们哈哈大笑,卫所里闹哄哄一片,众人纷纷掏钱出来砸在“生”字上,大喊着“愿赌服输!”   周望舒和白马是留在最后的两个人。   周望舒是不屑于赌博,白马不下注的原因很简单——他舍不得花钱。但白马很喜欢军队的氛围,差不多年纪的人聚在一起,不论出身,同仇敌忾。他走上前去,掏出一粒铜板。   岑非鱼见了铜板,又是翻白眼、又是吹口哨,最后竟带着一帮人为白马喝倒彩。看这架势,他分明是片刻间就已经成了一帮人的“黑老大”。   白马被嘲笑后心里不服,便收起铜板,换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银片,准备要放在“死”字上。他当然不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地方送命,只是想要小小地赚上一把。   岑非鱼彻底无语,一把抓住白马的手,骂道:“你想钱想疯了啊?”   “那可都是钱啊。”白马咕哝道。   岑非鱼“呸呸”两下,道:“童言无忌,大风吹去!”   “阿胡拉都是骗人的,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禁忌?”白马很不明白,他不信鬼神不信命,怕什么?   岑非鱼掐着白马的脸,告诫他:“不许再说胡话,钱什么时候都能赚,再不济我去为你抢来就是了,可你若没了,我怎么办?有些话说多了,只怕就要成真,不吉利的话是不能说的。”   白马觉得荒诞极了,道:“什么话说多了会成真?你个假和尚。”   “时也命也,这世上有许多事,我们虽难以理解,却都是真实存在的。人说出来的话,往往蕴藏着不可知的能量,会影响你的命运,故而坏的东西绝不能随口乱说。”岑非鱼说到此处,得意洋洋地问,“我常常对你说什么来着?”   “你爱我,我也会……”白马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,“你说的话可多了,句句都是诳语妄言!”   岑非鱼失笑:“我爱你,你也会喜欢我的。”   “有我在,哪儿轮得到你去赌命?”岑非鱼抓着白马的手,“啪”地一下,把银片拍在了“生”字上。 第62章 勤王   孟殊时与李峯穿着同样的墨色禁军武服,束袖束腿、银线滚边,胸前绣一头彪兽以明官阶,背后纹雄鹰捕食图以彰身份。   两人均出身行伍,立时如苍松翠柏,行时若飒沓流星,他们从幽深宫城中穿行而过,很快便到了帝王处理政务的宣室殿。   羽林卫与皇帝的关系最为密切,面圣禀报一些隐秘事务乃是常事。故而黄门简单通报过后,孟、李两人很快便被传入殿中。   大殿上,惠帝正坐在书桌旁,没精打采地阅览奏折,似乎对臣子们为他精心设计的这出大戏全不知情。   侍中吴允站在惠帝左侧,时刻盯着皇帝手中的奏折。   大黄门董晗站在惠帝右侧,为皇帝磨墨、擦汗,或是剥两颗葡萄塞进天子的龙嘴。他见孟、李两人已至殿中,慢慢停下了手头的功夫,视线一扫而过,低声对惠帝说:“陛下,羽林卫脸色不对,只怕是有什么急事,您看?”   惠帝闻言停笔,抬头笑问:“何事?”   孟殊时与李峯行过君臣大礼后,猛地以头抢地三下。李峯痛心疾首地大喊一声:“陛下,太傅谢瑛谋反了!”   周惠帝手上本捧着本奏折,被他狮吼般的高呼震住,折子“啪”一声掉在地上。   夜风穿堂而过,吹得奏折内页哗哗作响。风停声止,那奏折刚好翻至最后一页,现出五个大字——臣谢瑛再拜。   “大胆!”侍中吴允细长的两眼一瞪,不待惠帝开口,抢先打断了李峯的话,“谢太傅乃是大周朝的国丈,当今皇太后的亲生父亲,本朝堂堂临晋侯,更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,如何会去行那大逆不道之事?”他说着,一个转身,伸出食指直指李峯,“你莫要血口喷人,构陷忠良!”   董晗咳了两声,像是嗓子不舒服。   吴允气闷地瞪了董晗一眼,才意识到自己御前失仪。他立马双膝跪地,朗声道:“臣一时情急,望陛下恕罪。然,谢太傅两朝元老,绝不会为此荒唐事,请陛下明鉴!”   吴允所言看似恭谦,可他举止从容,神态淡定,甚至带着一丝傲慢,显然是跟着谢瑛狐假虎威惯了,自以为可在朝中横行无忌,一直把皇帝当成个傻子,就连求情也是如此的理直气壮,没有半点惊惶的模样。   惠帝刚准备伸手示意吴允起身,董晗却先一步把手搭在他的肩头。   惠帝不解地望向董晗,听他说:“陛下,吴侍中多次受谢太傅举荐,他定然知道太傅的为人,一时情急才会御前失仪,请您体谅。”   惠帝以为董晗在为吴允求情,点点头,道:“毕竟吴侍中是外公的侄儿,寡人不罚他就是。”   吴允听了两人的对话,先是大惊,以为董晗吃错了药。他回头一想才明白了,董晗话里有话,非但不是想要帮自己,还在暗示自己与谢瑛共同谋反,担心事发才会情急。可自己已经冲撞了惠帝一次,他不能再犯第二次,此刻只能垂着脑袋不发一言。   董晗继续说道:“羽林卫向来只忠于陛下,绝不会无故构陷忠良,他们定然是发现了蛛丝马迹才会前来禀报。正好吴侍中在场,可一同做个见证,不要让人冤枉了谢太傅。陛下,咱们便听听他们要说些什么?”   往常,董晗总是提醒自己事关外公,多装糊涂,今天却一改常态。惠帝想不出其中有什么深意,但他对董晗言听计从,点头道:“好。”   吴允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惠帝,见天子上下唇轻轻一碰,竟然说了个“好”字。他便如同失聪了一般,再听不见任何声音——惠帝即位以来,从没有人敢说一句谢瑛的不是,纵使说了什么,惠帝也绝不会听。可今天太不寻常了,不仅有人敢说谢瑛,惠帝还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。   这分明就是有人在幕后设计,想要陷谢瑛于万劫不复的境地!   豆大的汗珠从吴允前额流下,他抬眼望向惠帝身后的一名宫女。   那宫女感应到吴允的视线,面色凝重地朝他微微点头,继而偷偷向后退去,准备跑出宣室殿,给谢瑛通风报信。   董晗眸中精光一闪,无声哂笑,握住惠帝的手,顺势从他手中夺过朱笔,两指夹着向后一掷。   朱笔如箭般射出,瞬间扎穿了那名宫女的心脏。   血溅三尺,染红了她身前的门框。   惠帝回头一看,略有些吃惊,问:“董卿,你为何杀她?”   董含笑道:“她要去通风报信。”   惠帝盯着门框上那一滩血污,道:“别这样,太残忍了。”   董晗用手轻轻地掌着惠帝的头,让他转回来面对吴允等人,温言道:“陛下不要看,免得晚上做恶梦。”   他说罢,行至惠帝身前,用自己把皇帝和吴允隔开,抬手一挥,瞬间色变,怒道:“你们还不将这乱臣贼子拿下,是想放他出去走漏风声不成?禁军何在?进殿拿人!”   只听“哐”地一声,整个宣室殿的门扉全部被阖上,黑压压的禁军冲入大殿,将吴允团团围住。   吴允惊慌失措,挣扎着爬到惠帝面前以头抢地,大喊着:“谢太傅孤公无子,岂有反理?愿陛下审之!审之!”如此磕了不过两三下,他已是满脸鲜血,凄惨得不成人样。   惠帝见状,动了恻隐心,心道,吴允说得不错,外公没有儿子,他造反又有何用?他的额前冒出一层薄汗,却被董晗一只冰凉柔软的手给轻轻抹去了:“陛下,时候到了。”   惠帝闭目蹙眉,想了好一阵,最终点了点头。   禁军见状一拥而上,将吴允五花大绑、嘴里堵满麻绳扔在一旁,显然是早有准备。   先拿人再问罪,吴允彻底明白了。谢瑛自以为春风得意,却在不经意间已落入萧后精心织就的罗网——他让惠帝册立广陵王为太子,是触到了那毒妇的底线啊!   挣扎徒劳,吴允失神地瘫倒在地。   董晗与惠帝相视一眼,得到了皇帝的许可,开始询问李、孟二人:“尔等可知,构陷朝廷重臣乃是欺君大罪?”   李峯脱口而出:“贼子谢瑛在府中豢养私兵,是乃人所共知!今日戌时三刻,他更是派府中的大戟武士兵守住了云龙门,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,望陛下圣裁!”   惠帝眼中隐约露出惊恐的神色,董晗见状,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。惠帝镇定下来,道:“太傅年近六旬,有辅佐两代君王的功绩,难免居功自傲,平日言行或有不妥,这些寡人都知道,但从未想过他会有不臣之心。况且,他家的私兵想来不会太多,仅仅是守着云龙门,或许是家中有财物失窃,正在抓贼?”   诛杀通风报信的反贼太过残忍?谢瑛为了抓贼陈兵云龙门?只怕以惠帝的心思,若非谢瑛带兵打到殿上,他是决计不会察觉什么“不臣之心”的。在旁人看来,这位皇帝实在太过幼稚。   孟殊时未进入殿中时,总觉得关于惠帝的传言,诸如“何不食肉糜”“官私蛤蟆”这类的,俱是十分荒谬。但当他升任殿中中郎,与惠帝接触日多,才发现传言不假。   他不禁要想,先帝明知惠帝羸弱,仍在齐王与梁玮二者中选中了他。宦官董晗是个武林高手,本可离宫逍遥度日,却自年少相遇开始,就守着惠帝寸步不离。这些人难不成都疯了么?   孟殊时看了看门框上宫女的鲜血,想起惠帝说“太残忍了”,不禁动容。先帝也好,董晗也好,他们非但不疯,反而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。他们希厌倦了政治中的明争暗斗,望天下能有一位仁慈的君王,带给从腥风血雨中诞生的大周朝一点仁爱和希望——惠帝是个天生的善良人,未知人世险恶,满脑袋天真烂漫的想法,他拥有最纯真的善良与仁慈,即使这种善良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看起来愚不可及。   只可惜,先帝低估了大周朝腐化的速度,惠帝实在难胜其任。   除非有人力挽狂澜。   孟殊时出身书本网,父兄俱是一方父母官,父亲最初教他的四个字便是“忠君爱国”,其中,“忠君”是摆在第一位的。他想要做那个力挽狂澜的人。   孟殊时坚定了“忠君”的信念,深吸一口气,肃容回禀道:“回陛下,羽林卫有护卫天子、明辨忠奸的职责,谋反事大,下官从不敢妄加猜测,但更不能放过蛛丝马迹。幸而谢太傅自恃为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,平日里从不曾收敛,下官与李大人带羽林卫三、五部暗中查探近两月,结果令人震惊。”   惠帝的脸色愈发凝重,想来萧皇后常常在他耳边吹枕头风,让他一直就有些疑心。此刻,事情终于被两个小军官戳破,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,但又不得不信,便道:“全都报上来,若尔等所言非虚,便是有功无过。”   李峯思虑颇多,不愿去做这个“出头鸟”,此时默不作声。   孟殊时倒不在意,他甚至早就已经打好了腹稿,一口气将谢瑛的罪行和盘托出:“谢太傅其罪不胜枚举,但大罪有三:其一,欺上瞒下,阳奉阴违,伪造圣旨,对先帝大不敬。据中书令华益供述,先帝卧榻弥留之际,曾令他代笔书写遗诏,以赵王梁伦与太傅谢瑛同为辅政大臣,但这封遗诏未能送出宫门,便已被谢瑛截留烧毁,是想要独揽大权。”   董晗问:“此事可有证明?”   孟殊时答:“中书令华益为此事,多年来良心难安,他愿上堂作证。另有一人可为人证,便是谢皇太后。当年先帝弥留时,唯有谢皇太后与谢太傅二人侍奉左右。”   惠帝不敢惊动太后,只让人速传华益入朝,示意孟殊时继续说。   孟殊时接着说:“其二,结党营私,私自募兵,对陛下大不敬。御史台早已暗中对此事展开调查,据御史中丞陆慕明所言,谢瑛不仅自己气焰张狂,更豢养了一帮奴客缇骑,他们依倚谢瑛的势力,侵陵小人、强夺财货、篡取罪人、妻略妇女,商贾闭塞如避寇仇,有司畏懦莫敢举奏[注]。所有罪证、账目有满满三车,只是御史台势单力孤,畏惧于谢瑛的淫威,不敢轻举妄动。”   惠帝怒而拍桌,声音颤抖地喊道:“现在就让他们把那三车的证物全都送来!”他起得脸色煞白,想来是真不知道谢瑛私下里做了那么多坏事。   董晗见状,连忙对他进行安抚,惠帝这才冷静下来,摆摆手,道:“无须顾忌太多,继续说。”   孟殊时说出最后一条:“谢瑛乃是外戚,没有皇命,不可出入禁中。原北军中侯杨广成发现他私自入宫后,数次出言劝阻,俱被压了下来,而后更被调离洛京,一出京城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路上。此后,谢瑛举荐他的侄儿吴见安任中护军统辖禁军,他出入禁中便再无人阻拦。陛下每日都将奏章呈送谢皇太后过目,其实真正过目的人,乃是谢瑛。”   这件事,惠帝是听说过的。当时他只觉得父亲看望女儿并无不妥。但现在不同了:“此事可有证明?”   孟殊时答道:“楚王接替吴见安,任中护军以后,对禁军上上下下进行了整饬,负责护卫后宫的龙武卫的五名中郎将俱可作证,谢太后宫中的宫人亦可作证。”   孟殊时说罢抬头,见惠帝听完最后一条罪状,握手成拳砸在案几上,怒道:“传!传!传!把他们都给寡人找来当堂受审!”   看来,萧皇后数月前使出的那招“以退为进”果然起了作用。她身居后宫,只是每日与惠帝闲谈几句,却在惠帝毫无防备的时候,于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,早就让他与外祖父谢瑛产生了嫌隙。可这这事别人都不知道,无论事成与否,她都不会担上一个牝鸡司晨的罪名。   孟殊时一席话语,完全证实了惠帝的疑虑,令他心中那颗怀疑的种子破土而出,结出果实。   所有证人早就已被董晗安排妥当,他们甚至一直就在宫中待命,不消多时便已跪满了宣室殿。   到了这个时候,惠帝纵使再愚痴、再优柔寡断,也不会不明白该如何做。董晗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,劝皇帝保重龙体。   可惠帝却是真的动了怒,大概以他那简单的头脑,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亲外公的行为,他扭头问董晗:“阿晗,外公怎能如此?我们又该如何是好?”   “陛下莫急,谢太傅此举有违天道,必败无疑。”董晗先是安抚,再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托出,“奸佞小人只是少数,臣子们始终都是忠于天子的,奈何他们畏惧谢瑛的权势,在事态未明朗前,只怕是不敢公然与其为敌的。”   惠帝失神,忙问:“那该如何是好?”   董晗早就与萧皇后计划好了:“都说血浓于水,咱们要将此重任托付于宗亲,楚王不是已经接管了禁军么?请找楚王带禁军前来勤王。”   惠帝一挥手,扔出玉玺,道:“你来拟旨就是!”   “但这还是不够。”董晗一面拟旨,一面思考。   董晗知道萧后诡计多端,谢瑛一倒台,这歹毒妇人定想掌控朝政大权。然而,楚王只会带兵,不懂宫廷斗争,只怕无法独自与萧后抗衡。萧后心肠歹毒,她若大权在握,会不会对惠帝不利呢?董晗心中唯有惠帝一人,他不敢赌这一把。   提笔沾墨,董晗他忽然想起,前几日老司徒冯飒曾找他喝过酒,两人谈论朝政,说起了当年曹祭酒的事,还有曾经推着小木车向先帝上书的国子学博士们。   思及此,他迅速想出了一条制衡楚王和萧后的计策,道:“陛下,眼下此事是危机,却更是转机。我们不能全然依靠宗室和皇后,可趁此时机将满朝文武集结起来,共同进退,往后方能同心同德。”   惠帝疑惑,问:“可你方才说,他们都不敢公然与外、外公……不,与谢瑛为敌。谢瑛朋党满朝,忠奸难辨,一时间要如何去找人?”   董晗一笑,问:“陛下可还记得老冯将军?”   惠帝满面愁容,喃喃道:“老冯将军?是老司徒,冯飒?对,父皇曾说过,老冯将军是个赤胆忠心的人。”   董晗又说:“还有国子学里那一帮老臣,各个都很有胆气、能言善辩。只不过为了当年曹祭酒的事,他们有些怨言,这些年一直埋头著书立说,不愿理会政事——正好,他们必定没有结党营私。当年谢瑛进谗言,害得曹祭酒家被满门抄斩,先帝后来查明了真相,却念着已故谢皇后的情分,未能惩处他。现若让那帮老臣为陛下出谋划策,他们定然是一百个愿意。处理了谢瑛以后,陛下要好好赏赐他们,请他们出山来整肃朝堂风气。”   “对对对!你再多想想,都按你的意思来。”惠帝对自己有几个大臣都记不清楚,不过随手抓住一根救命稻草。   待这一切全部安排妥当,便只须等待冯飒和楚王入宫了。   惠帝实在疲惫不堪,他斜斜地靠在龙椅上,手中把玩着一块老旧的传国玉玺,喃喃自语:“你说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的?寡人不想当皇帝了。”他侧头看了董晗一眼,发现董晗也是满脸疲惫,“你过来与我同坐吧,这椅子宽敞得很,孤家寡人坐着怪难受的。”   董晗失笑,摸了摸惠帝的龙头,道:“微臣不累。”   惠帝揪着董晗的一缕头发,叹道:“你的白发越来越多了。阿晗,寡人常常令你失望吧?寡人其实也想做个明君,但实在不是那块料。这么多年,多亏有你在。”   “微臣是少年白头。”董晗把自己的头发从惠帝手中轻轻抽出,伸手给惠帝揉按太阳穴,“天子是不会有错的,并非陛下无能,而是这些人心眼儿太坏了。”   ※   御道上响起爆裂的马蹄声,落花被碾成泥水,四溅开来。   带队的中郎将不在,羽林卫的备勤所里闹哄哄一片,只有两处是安静的。   其一自然是万年冰山般的周望舒,他怀抱宝剑靠在窗边。天幕上将满的月盘被笼在云中,月光带着一层雾气,自窗口飘入卫所,在周望舒四周浮动,衬得他如同降世谪仙。   其二则是兜着一大包金银的庄家岑非鱼,以及被他用手困住的、闻着铜臭味直流口水的白马。   白马侧目偷偷打量周望舒,学着他的动作,双手抱胸靠在墙上,怀中揣着两把弯刀,假装自己是个冷酷的大侠。   岑非鱼把刀夹在腋下,单手撑在墙上,把白马锁在自己与墙壁间。他用食指勾了勾白马的下巴,笑说:“朝臣们的车队陆陆续续走了过去,听这马蹄声,冯飒老头儿也奔进宫了。计划进行得很顺利,只等楚王就成了。”   白马听到冯飒的名字,不禁好奇,问:“我听说他打仗很厉害,脾气又臭又硬,谁的面子都不卖。董晗会把他请来,也是觉得他不会随意站队。不过冯飒不问朝政已经很久了,董晗会想到他,只怕都是你们老早就计划好的吧?冯飒将军是你们的人?”   岑非鱼很有些出乎意料,不答反问:“这事儿你也知道?”   白马似乎有些心虚,低声道:“他是孟殊时的师父。”   “是咱们,不是‘你们’。”岑非鱼一根手指摸来摸去,极不安分,他玩笑似地说,“老冯可不是谁的人,谁是天子他忠于谁。这人没什么好说的,墙头草一根!孟殊时孟殊时,你怎么还记得他?”   “你这耳朵跟狗似的,还会动!”白马瞬间羞红了脸,想要拍开岑非鱼,然而他一扬手,便被岑非鱼捉住手掌,并在手背上亲了一口。   白马气得大喊一声:“叔叔!”   岑非鱼吓得六神无主,连忙甩开白马的手,咕哝着:“喊什么喊?你肯定不是真的!”   “你派人去找玉符就知道了!那个马头只是个残片,看起来就不值钱,肯定卖不出去。我想,多半是被人贩子拿到宜人里附近的当铺当了。”白马从前不觉得那玉符多重要,根本没留心过,现知道了其中的秘密,说什么也要把东西找到,“到时再把齐王那块抢来,咱们就发财了。”   “再说吧。”岑非鱼神情古怪,他因为那一声“叔叔”,迅速拉开自己与白马的距离。然而,当他看着白马,却觉得两人之间连着千万条看不见的红线,那线越来越紧,让他不得不靠近对方。   白马仿佛也有这样的感觉,他沉默地看着岑非鱼,看见对方的脸逐渐放大,像是贴过来想要与自己亲吻。   可是,在两人的嘴唇将要相触时,岑非鱼却忽然别开脸,与白马脑袋挨着脑袋,把耳朵贴在墙上静听远处传来的微弱声响,顾左右而言他:“那坑里没多少钱,军械倒是有一些,你难不成还要造反?”   白马怀抱一双弯刀,被岑非鱼压着。   两人胸膛间隔着一片冷钢,但他们的心跳却并未因这透着血腥味的冰冷钢刀而减弱,反倒更加有力,“砰砰砰”地相互呼应,像是两颗心想要冲破胸膛的阻隔,紧紧相拥。   透着青石墙,岑非鱼听见极远处传来的一阵马蹄声:“嘘!楚王从这儿过去了,我们可动身往宣室殿赶过去。”   白马一惊:“你怎能擅自做主?”   “二爷岂是寻常人,谁能命令我?”岑非鱼随口说着,似乎想起什么,忽然又改口了,“当然,你若是娶了我,那我也嫁鸡随鸡,对你言听计从、百依百顺。”   “去你的!”白马虽骂了一句,但不得不佩服岑非鱼,他仅仅是寥寥数语,便发动了羽林卫赶往前往宣室殿外待命——他总能做人群里最有能量的那个,像一个天生的“黑老大”。   白马心道,我必须改掉优柔寡断的毛病,将来要像他一样!   ※   洛阳宫灯火通明,朝臣先后被催入宫。   第一个赶到的,是老将军冯飒。   冯飒年逾七旬,须发皆白。然而,他初一接下圣旨,便着人拿来自己的铠甲,一套银价铮亮无尘,显示常常擦拭。宣旨的黄门半盏茶还未喝完,他已披坚执锐,策马奔入洛阳宫。   冯飒何许人也?他旧时乃是曹爽的掾吏,在高平陵事变后遭到罢黜,奈何其武力过人、用兵如神,被武帝征召为徐州刺史,灭东吴、定江山,更曾镇守周朝发家的根据地许昌。   只不过他是平民出身,身后没有世家作为支撑,武将本性又不喜争权夺利,武帝驾崩后便一直称病免朝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如今的朝中新贵,多半已不识得他了。   但先帝深知冯飒与寻常武将不同,此人不群不党,能在危难时挺身而出,故而离世前,给惠帝的诸多嘱托中,有一条便是让惠帝信任冯飒。   惠帝见之,如同服下了一颗定心丸。   冯飒不负众望,一捻胡须,火速为惠帝定出应对之策——不私结朋党,并不意味着他两耳不闻窗外事,冯飒与各方势力都有交情,更时刻关注着天子和大周的安危。他早就知道谢瑛犯了众怒,今夜的事不是偶然,故而先想好了对策。   其一,诏令宫城内外戒严,老司徒冯飒将军亲自带兵坐镇宣室殿,严密护卫天子。其二,遣董晗为使,奉诏废黜谢瑛一切官职,以临晋侯的爵位将其遣返原籍,此生不得再入洛阳。其三,令楚王梁玮屯兵大司马门内,令孟殊时、李峯率领五百名羽林卫屯驻云龙门。   最后一个赶来的,是楚王梁玮。   六月中,梁玮接替谢瑛的侄儿吴见安,出任中护军,统领整个洛阳的禁军。   梁玮早就知道今日有行动,这日午后,他骑着汗血宝马穿过里坊区,为了夜里计划能顺利进行,便“日行一善”救了白马,而后赶到南大营调集军队。   待到暮色四合,梁玮带着八成禁军,悄无声息地穿过洛阳城,来到宫城北门待命。故而,接到传召后,他风风火火地策马奔来。当他跪在宣室殿中接过圣旨时,青纸上的墨迹甚至还没有全干。   梁玮极度气愤,他手里有兵,下令更有底气:“孟殊时、李峯,各从北门领八百禁军驻守云龙、司马二门,与本王兵分三路围堵谢瑛。”他说着,一拳砸在桌上,将一张金丝楠质的小方桌拍得爆裂四散,“管好你们的人,若让人在眼皮子底下通风报信,有如此桌!”   李峯早已是董晗和萧后的人,他心里向着惠帝,带头附和:“谨遵圣旨,听从楚王号令!”   今日夜里轮值的殿中中郎李由,与李峯交往密切,见他发话,便也跟着附和。殿内羽林卫共百人,俱以殿中中郎马首是瞻,见李由已表明态度,心中便不存疑惑,后脚跟用力一靠,长戟“咄”地顿在地上,齐声附和:“谨遵圣旨,听从楚王号令!”  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同蛛网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一个由谢瑛从上而下掌控大权的朝廷,就这样在一帮小人物的联合推动下,自下而上地发生了剧变。  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众人如临大敌,纷纷抽出武器。   然而,赶来的不是叛军,而是刚刚回到卫所的羽林卫。岑非鱼混在人群中,高声向孟殊时汇报。   两个人一问一答,殿中禁军听明白状况,知道是孟殊时的兵随机应变,赶到殿外,便收回武器。   孟殊时重复了楚王的安排,最后带领众人高喊一声“谨遵圣旨,听从楚王号令!”   岑非鱼贴在白马耳边,笑说:“你看台上这些人,唱得那叫一个好。那姓孟的也是装模作样,二爷看在你的面子上,帮他一把。”   冯飒果然赞许地看向孟殊时,又隔着数百人,远远地瞪了岑非鱼一眼,最终一吹胡子,该糊涂时便糊涂,假装什么也看不见,摆摆手叹道:“各自行动罢!”   “且慢!”   楚王见士气正好,却不即刻出发。他大步上前,走到惠帝身旁,瞪了董晗一眼,继而一把推开董晗——梁玮十分气愤,这气愤并不独独是因为谢瑛的反叛,更是因为董晗“为天子计”。他不知道萧后的狠毒,以为董晗故意引来一群杂七杂八的外臣,以及一个刺头冯飒,是想要制衡自己。   楚王附在惠帝耳边说道:“皇兄糊涂了!怎可偏听偏信,召来如此多的外臣勤王?如今我宗室子弟尚在京城的,有高密王世子梁越、东安公梁顒、济北公梁赢,他各个忠心耿耿、有勇有谋,这才是您的依靠啊!”   惠帝被楚王“一招拍碎小木桌”的功夫惊住,还未回过神来,呆愣愣地点了点头。只可惜,他虽然知道楚王所言有理,可自己根本不知如何调度,便说:“今夜事态紧急,朕赐你便宜行事,一切号令出于你口等同圣旨。”   董晗一咬牙,实在是恨铁不成钢。   “谢陛下!”楚王抱拳低头行礼,反身大喊,“冯司徒德高望重、勇猛威仪,请你与董晗同位信使,前往谢瑛府邸劝说。本王的相国陈怡,忠心耿耿、文武双全,由他领兵留在殿中护卫圣上。”说至此处,他再看了惠帝一眼,“陛下以为如何?”   惠帝被他的气势所摄,道:“事急从权,即刻起,命东安公为卫将军,济北公为左卫将军,高密王世子为右卫将军。还有,楚王相国陈怡暂行尚书之权。”   大周的宫城坐北朝南,位于洛阳城的中轴线上。   大司马门在东北角,是众臣入朝参政的必由之路。东侧自南向北,乃是东掖门、万春门。   万春门再东,是太子居住的东宫。   万春门与云龙门之间,便是武库、太仓以及谢瑛的府邸。   楚王一面布置,一面拔剑出鞘,气势汹汹地冲出大殿:“皇宫内外大门全部关闭,传令东安公,调五百禁军驻守云龙门,严密护卫皇宫,不许任何人出入。济北公领兵护卫东宫,自东南而上,驻守万春门护卫东宫。高密王世子领兵五百驻,封锁东掖门,谢瑛府上所有人等一概不许放出。全城戒严,传令北门外停驻的禁军,全部由各路统领自行调配,包围宫城!快!”   梁玮与岑非鱼擦肩而过,朝对方点了点头,视线一晃忽然发现白马。他满脸怒气瞬间消散,轻轻一笑,露出两颗虎牙,拍了拍白马的脑袋,道:“小孩儿也来了?上战场莫怕,借我些好运气!”   白马十分喜欢梁玮,笑道:“祝王爷旗开得胜!”   周望舒的队伍跟着孟殊时,前往云龙门。   勤王的队伍依次开出,禁军们不持火把,暗藏于阴影中,如玄蛇般在宫墙间急速游移。   风起了,宫灯明灭,暴雨欲来。 第63章 围攻   孟殊时当先带人赶至云龙门东侧,二话不说便把守城卫兵拿下,按了个“知情不报”的罪名。   云龙门城门紧闭,高耸的城楼伫立在寂寂黑夜中。   孟殊时派人在城门内外检视一遍后,并未发现叛军的踪影。当然,他若发现了叛军,那才是见鬼了!原本云龙门外的大戟武士,就是周望舒派人假冒的,他们在孟、李二人走后便已离开。   可孟殊时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。谢瑛若当真谋反了,此刻他的那些大戟武士何在?他狡黠一笑,走到被擒的守城卫兵面前,问:“尔等知情不报,是否是反贼谢瑛同党?”   谢瑛带人在宫城中耀武扬威,守城的卫兵日日面朝南方,遥望谢瑛府邸,对这支私兵早已见怪不怪,怎知事态会发展成这般模样?他们只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,正在奋力挣扎,忽闻见孟殊时的问话,彼此间眼神交流一番,立刻就明白了这位殿中中郎的意思。   卫兵中领头的一人答道:“回大人的话。先前,确有一队大戟武士在门外徘徊,下官正欲上报,不想大人英明,先一步发现异常。那些人见羽林卫来势汹汹,立马夹着尾巴撤退了!”   其余卫兵皆点头称是。   孟殊时很满意,示意羽林卫将卫兵们放开,准他们戴罪立功。而后,他登上云龙门东侧城楼,一面等待冯飒与董晗,一面密切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。   他遥望西方,见谢瑛府邸中只有几点零星的火光,心道,这与谢瑛的奢靡做派极不相符,许是有人走漏了风声,让那贼人知情后惶惶然不知所措,连灯烛都不敢点,正在黑暗中与人密谋。思及此,他不禁望向周望舒,想着此人算尽人心、罗织密网,无论谢瑛想出什么样的办法,今夜都是在劫难逃了。   孟殊时的视线往周望舒身后挪了挪,见岑非鱼带着个捂的严严实实的小兵混在队伍里。那小兵的脸被笼在阴影中,只看得见白皙的脖颈,白得异乎常人,不是白马,还能是谁?   两人搂搂抱抱,不时咬着耳朵,临阵仍在谈笑。   岑非鱼敏锐地察觉到了情敌的目光,抬头扬眉一笑。   孟殊时尴尬地收回视线,低头盯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发带。这夜月光皎洁,发带中的银丝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微光,缥缈梦幻,仿佛在告诉他,有些事不过是大梦一场。   嘚啷,嘚啷。   马蹄声爆响,漆黑天幕下,一串火光沿着御道向云龙门疾射而来。原是冯飒在前策马狂奔,身后跟着董晗及二十名带甲武士。   众人行至云龙门东,忽听冯飒长“吁”一声,勒马驻足,仰头朝城门上发出喝问:“何人封锁宫门?叛军何在?毛小子,你莫不是欺君吧!”   孟殊时知道师父在配合自己唱戏,丝毫不露心虚,答:“回冯将军的话。李将军所陈之情形,千真万确;下官所罗列谢瑛的罪行,无有不实。据守城卫兵回禀,谢瑛的大戟武士队见我等来势汹汹,知道事情败露,已然撤军密谋去了。”   冯飒点点头,爬上门楼,与孟殊时并排远眺,隔着一堵高大的宫墙,望见了谢瑛的府邸。   城门楼上仅有孟、冯两人。   冯飒面色已变,一捋胡子,伸手指向东南,问:“孟家小子,你可知道,那处原是什么地方?”   孟殊时想也不想,答:“师父,那边是武库,武库再南,原是魏国武安侯曹爽将军的故居,现在是谢瑛的府邸。”   冯飒摇头苦笑:“当年魏明帝病危,拜曹爽为大将军,令其与宣皇帝[注]同为托孤大臣。曹爽如何呢?他日日在府中磨刀霍霍,想尽办法要与宣皇帝争权,最终一朝兵败祸连九族。说句大不敬的话,曹魏篡汉,梁周篡魏,都是欺天子羸弱。现下风水轮流转,曹爽的昨日,便是谢瑛的今日,而谢瑛的今日,又会是谁的明日?这天下,真不知还能安定几时。”   孟殊时笑道:“反正不是我的,我是得过且过,没什么雄心壮志。”   冯飒一吹胡子,在孟殊时肩头用力一拍,骂道:“你也老大不小了,说什么没有雄心?业未立,家业不成,成日沉湎声色,与个青楼倡优不清不楚的。师父替你应承了一门亲事,此役过后,你们便成亲。”   孟殊时大惊:“师父!”   冯飒不理会孟殊时的不满,向下望了一眼,道:“行了!东安公马上就到。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,定然不敢带兵杀进谢府,你等我送信归来,随意向他请示一句,便可动手了。”   冯飒说罢,下楼上马。他根本懒得与东安公打招呼,独自带着董晗东出云龙门,两人各御一马,奔入谢府。   ※   谢瑛府邸大门紧闭,院落中漆黑一片。回廊间寂静无声,只有屋檐上不时落下一滴积水,以及空旷院落里“嘀嘀”的回音。   整个谢府,唯议事厅内点着数十点支蜡烛。烛光飘飘摇摇,将众人的影子映在墙上,变了形的黑影模样古怪,仿若满室魑魅魍魉。   事实证明,谢瑛放在惠帝身边的耳目不止侍中吴允一人。此时,他早已收到风声,在楚王入宫的同时,便火速派人把自己的党羽召入府中商议对策。   奈何,洛阳城中那首“光光云华,大戟为墙。”的童谣已经传唱太久,弄得眼下人心惶惶。谢瑛久在京中作威作福,整个人极为膨胀,一直对这样的警示不以为意。   到此时他才察觉出,是自己太过自大,未能从童谣中发觉蛛丝马迹,及早戳破奸人的阴谋。   奸人是谁?谁将自己视为眼中钉?   谢瑛再清楚不过,一定是萧淑穆那个毒妇。   谢瑛笼络人心,向来都只是凭借着财帛、官爵和权力。   待到他大难临头,向外求援时,赶来的人并不多。其中更不乏胆小怕事之辈,怕他大难不死,日后报复;抑或是胆大妄为之辈,想要趁乱捞一笔,见势稍有不妙,便会望风而逃。   没有几个人真心实意地帮他。   十余人也不落座,围在谢瑛周围,眉头不展、噤若寒蝉。   谢瑛捶胸顿足,无奈叹道:“想我谢云华苦心孤诣,为大周两代君王鞠躬尽瘁,且膝下无子,如何竟会被人诬陷谋逆?”他白日里还无比威风,世事无常,转眼就被打成了反贼。   一名文臣支支吾吾,劝道:“太傅乃是今上的外祖父,陛下从来对您信赖有加,此间定有小人作祟。下官看来,还是入宫面圣,当面陈情为上。”   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?太傅,下官说句不该说的。”谢瑛府中的主薄杨茂打断了那名文臣,向谢瑛双手抱拳道,“今上羸弱,定是受到了萧……定是受到他身边那个阉狗董晗的唆使,加上鼠目寸光的深宫妇人推波助澜,才敢将辅政大臣污为叛逆!”   谢瑛怕了,呵斥杨茂:“莫要对在上位者言语不敬!”   杨茂脸上不愉的神色一闪而过,恭敬道:“现如今,形势于您万分不利。此刻若入宫面圣陈情,哪能见得到天子?您只会落入了他人罗网,任人宰割。这宫里是万万去不得啊!”   “你们说得都对,容我在想想。”谢瑛在厅中来回踱步,喃喃着,“我谢云华一生赤胆忠心,所作所为,全都是为了稳固大周的江山社稷,圣上如何会不知?如何会疑我谋逆?早知如此,我实在不该逼着圣上册立太子。”这模样显是仍在考虑利益、分析利弊,全不知自己到底有何过错。   “报——!”   谢府守卫匆忙跑来,被门槛绊倒在厅前。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,道:“太傅!司徒冯飒护送大黄门董晗前来宣旨了。”   传讯守卫话未落音,另一名大戟武士已被冯飒提着后衣领拖了进来。冯飒内劲霸道,一抡手便将那名健壮的武士摔至厅前,正正地砸在先前被绊倒的守卫身上。两个人抱在一团,骨碌碌向前滚了一路,差点撞倒谢瑛,场面狼狈不堪。   主薄杨茂出言呵斥:“放肆!”   “你才放肆!”冯飒冲入议事厅,指着杨茂的鼻子大骂,“我大周朝就是有你这种心怀鬼胎的奸佞小人,成日乱嚼舌根,才会变成如今这副乌烟瘴气的模样!”   冯飒是两朝元老,杨茂不敢以下犯上,气得面如猪肝。   董晗慢悠悠地走了进来,随意朝谢瑛行了个礼,道:“谢太傅,如今一切已成定局。然,陛下念及祖孙之情,望你能够幡然悔悟,如此尚有转圜的余地。话不多说,请太傅谢瑛接旨。”   “微臣领旨!”谢瑛无力跪地。惠帝是他的看着长大的亲外孙,此时嘴上说着“祖孙之情”,实则合同外人一起诬陷自己,谢瑛心中,真是百般滋味,无从言说。他恍恍惚惚地听完董晗宣旨,甚至根本不知道圣旨里说了什么。   董晗宣旨毕,问:“太傅可随我入宫?”   谢瑛双手颤抖地接过圣旨,已是泪眼婆娑,嗓子干涩沙哑,道:“老夫遭人陷害,要先写一封陈情书。”他的双眼被泪水濡湿,仿佛盲人一般,伸手在书桌上到处乱摸,到处寻找纸笔。笔架明明就摆在他面前,他就是看不见,一面搜寻,嘴里不断重复着,“我要写一封陈情书,我要向圣上表明忠心。”   这分明就是不愿束手就擒,意图拖延时间,商议对策。   董晗冷笑一声,又问了一次:“谢太傅?”这回,他的语气中饱含着威胁的意味。   谢瑛好不容易找到了笔,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,木然地说道:“董大人先行一步,我稍后便至。”   董晗再劝了谢瑛几句,而后退出议事厅。   冯飒若有所思地望着谢瑛,道:“谢太傅,许久不见。”   谢瑛哪里还有心思与他置气?失魂落魄地说:“老东西,你向来自视清高,如何此次却甘愿做他人的走狗,为个阉人鞍前马后?”   冯飒面无表情,问:“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。谢瑛,走投无路,百口莫辩的滋味如何?”   谢瑛惨然一笑:“滋味甚好。”   冯飒脸上笑意渐消,问:“我知你今日并不打算谋反,但我人老眼花,没心思理会你这鸡毛蒜皮的小事,我站在城楼上,偏就看不见你的一片忠心。你是否觉得,这处境似曾相识?”   谢瑛冷哼一声:“若无事,便请回吧,不送。”   冯飒幽幽叹道:“每当夜深人静时,你是否会想起那些曾经被你谗言陷害的无辜忠良?”   谢瑛悲痛欲绝,瘫坐在地,高喊:“谢云华此生纵使手段卑鄙,却从未愧对过大周朝的列祖列宗!从未愧对过大周朝的历代君王!”   “这话你留着与周将军、曹祭酒他们说去罢!”冯飒一甩袖子,夺门而出,翻身上马,“何谓忠?何谓义?何谓仁?何谓勇?你谢云华从来不知,何谈忠心!”   董晗与冯飒骑着马并排驶出谢府,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,他心情极好,不禁问:“冯将军是如何被曹三爵说服的?”   冯飒大笑,道:“那小兔崽子能左右我?”  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,董晗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   冯飒摇头,道:“谢瑛势大,又不知适可而止,终究会对圣上不利。想来,这道理董大人也懂吧?”他说罢,不待董晗回话,双腿一夹马腹,向前冲去,迅速赶回宣室殿复命。   董晗知道,冯飒是在警告自己,不可恃宠而骄,须得适可而止。   ※   在楚王的指挥下,禁军分兵出动,不多时便已各自就位。谢瑛府邸前,北、西、南三面具有禁军防守,唯露出东面一个缺口。   谢府东面就是东宫,现住着原先的广陵王、现在的太子梁遹。禁军若没有十足的把握,极有可能逼得谢瑛狗急跳墙,从而进入东宫挟持太子。楚王有此担忧,暂且按兵不动。   外头数千人严阵以待,谢府中却是鸦雀无声。   纵然众人都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,可谢瑛独断专行惯了,他不做决断,这些人都不敢妄言。   谢瑛心中无比煎熬。   要听从圣旨,入宫面圣?可这分明是有人,至少有萧后那个毒妇,蓄谋已久,等着他投入罗网,入宫无异于引颈就戮,谢瑛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。   要违抗圣旨,率兵勤王?可若兵败山倒,那便是罪加一等,要株连九族的!谢瑛的胆子原本不大,只不过洛京城中无人敢与他作对,这才膨胀起来,此时祸从天降,他手里只有一支两百人的大戟武士队伍,那点胆子便又缩了回去。   主薄杨茂实在等不下去了,跪在地上劝说谢瑛:“太傅!您既无反心,何须畏惧?只怕此时此刻,圣上已经落入奸人掌控中。咱们现在若带兵杀入宫中,不是谋反,而是勤王啊!您不可再瞻前顾后了!”   谢瑛原本瘫坐在地,在杨茂的搀扶下,才艰难地爬起来。他仿佛瞬间苍老了数十岁,颓然地坐在书桌后面,面色灰白,道:“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。诸位,可有办法解如今的困局?”   杨茂等的,就是他这一句,立即献策:“今夜之事,定是内宫中有奸佞小人作祟,他们依仗的不外乎就是宫中那五百名禁军。”   谢瑛自嘲似的笑着,说:“楚王已经夺了兵权。”   杨茂一跺脚,道:“禁军的将领,哪一个没有拿过太傅的赏钱?他们都是咱们的人啊!那楚王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,上任不到一月,哪里能够服众?”   杨茂说得句句在理,只可惜,他跟着谢瑛染上了自大的毛病,远远低估了楚王治军的能力。   谢瑛双眸一亮,问:“如何行事?”   杨茂有急智,迅速说出了一连串对敌之策:“其一,向西火烧云龙门以示威,逼他们交出构陷太傅的奸人。其二,向东开万春门,联系吴见安,引东宫及外营禁军前来增援。其三,太傅带兵直入东宫,拥翼皇太子,进入洛阳宫中。届时殿内震惧,必将奸人斩而送之,太傅及我等均可免难。”   此言一出,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大厅里,顿时落针可闻。杨茂的话,说来好听,可只要一细想——这不就是谋反作乱?   谢瑛倒吸一口凉气,摇着头喃喃自语:“不可!圣上天性忠厚仁讷,更是一直对我信赖有加,他只是一时受人蒙蔽,我怎能私自调兵遣将?更莫说以太子为质要挟于他,此事谢云华做不出。”   正当此时,又有护卫前来通报:“禀太傅!吴见安、吴允都已被楚王拿下,他已完全掌握了禁军统帅之权,外营禁军皆愿受其调遣,现已跟从东安公、济北公及高密王世子,从北、西、南三面围住洛阳宫,更包围了此处。”   谢瑛手中的毛笔“啪”地一下落在地上,问:“你说什么?他们从我这里拿了多少好处!怎会不到一月就变了阵营,听那楚王调遣?”   那护卫未来得及回答,又有另一名护卫跑来通报:“禀太傅!武士们探查到,禁军将领带队在宫城外待命,堵住了宫城的各个出入要塞,现已全城戒严!咱们根本不能出宫城往南大营求援了!”   杨茂大喊:“天子受小人谗言蒙蔽,此诚我大周危急存亡之际!吴见安虽已被俘,可太傅府上仍有两百大戟武士!谢太傅,不可再拖!我等随您拥翼太子入宫清君侧,名正言顺!太傅不可再犹豫,当断不断啊!   谢瑛漠然不语。   杨茂心急火燎,大喊:“太傅——!”   “断?”谢瑛惨然一笑,摇摇晃晃地走到厅前,望向远方高耸的云龙门,扑通一下跪倒在地,哭喊着,“云龙门乃是魏明帝所造!功费甚大,奈何烧之?奈何——烧之![注]”   此言一出,杨茂顿时瞪大了眼睛,惊恐地望向谢瑛,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。   当年惠帝初即位,西南发生饥荒,百姓饿死者数以万计。消息传到惠帝耳中,他冥思苦想数日,终得一计问于谢瑛,曰“何不食肉糜?”   帝王不知民间疾苦,杨茂心中尚未觉得多么荒唐可笑,可谢瑛明知此时乃是兔死狗烹的时候,皇帝默许了他人取他项上人头的行动,任凭他人诬陷自己谋反,谢瑛却想着前朝皇帝修葺大门不易?  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!   向来树倒猢狲散,杨茂可不愿陪谢瑛共沉沦。   他走到议事厅门外来回踱步,眺望云龙门的方向,过不一会儿,忽然跑回厅中,面色沉凝,对其中官僚、谋士们说道:“诸位!眼下宫中局势尚未明朗,天子安危未可知,咱们先代太傅前往云龙门打探一番。若真有奸人作乱,我等说什么也须为天子护驾啊!”   这帮当官的,都是心思通透的人,自然知道谢瑛已疯,杨茂也要弃他而去。他们实在感谢杨茂,竟想出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,能让他们光明正大地离开谢府,并与他划清界限。   众人向谢瑛请示,谢瑛呆若木鸡,点了点头,道:“去罢,去罢,护卫天子,乃是臣子的本分,去罢!”   众人自门厅鱼贯而出,至于小院内,开始撒足狂奔。   ※   云龙门东,东安公梁顒袒胸露怀,半躺于马车上,身旁坐着两个美人,手持宫扇为他扇风捶腿。   梁顒半梦半醒间,从鼻中发出微微的轻哼,懒洋洋地问:“谁是你们这儿领头的啊?问问他,还要在此傻等多久。”   武士跑上城楼,尚未开口,却听一阵马蹄爆响声。   冯飒策马奔来,一眨眼便已穿过云龙门东,差点撞翻了东安公的马车。   “吁——!”冯飒勒马,转头对孟殊时大喊,“孟家小子!谢瑛不愿束手就擒,其府中仍有两百持戟武士,传讯至东掖、万春二门,一同领兵杀入谢府!”   董晗道:“东安公,孟大人,谢贼狡诈奸猾,已召集群僚数十人入府商议对策。我立即回宫禀报,只怕迟则生变,你们须快刀斩乱麻!”   两人匆匆而来,匆匆离去,留下孟殊时与东安公面面相觑。   孟殊时恭恭敬敬地询问梁顒:“请东安公示下。”   梁顒并未从马车上走下来,懒洋洋地说:“你曾带兵打过仗?”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:本公千金之躯,又从未上过战场,怎能如此冒险?上阵杀敌,是你们这些下等人的事情。   孟殊时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,答:“我与李峯俱是幽州军出身,幽州近乌桓,战事颇多,我两个打过大小战役近百。”   “好!”梁顒爬下马车,吩咐侍卫将李峯传来,下令,“云龙门是谢瑛入宫的必由之路,本公必须在此镇守。你两个既是行伍出身,想来对付谢府中的私兵是绰绰有余。”他仿佛对自己的机智极为满意,一面说、一面点头,“本公令你们为先行军,带五百禁军杀入谢府,我带三百禁军屯驻此门,为你们殿后!”   孟殊时与李峯相视一眼,俱从彼此眼中读出滑稽可笑的神情,高声应道:“仅遵东安公之命!”   东安公号令一出,骑手便带着令牌,沿宫墙急速狂奔传递消息。   楚王给出回应,准许东安公等人便宜行事,号角声声,是即刻出兵的讯号。   武士们从后勤处领取弓箭,绑好长刀,整肃队伍。随着将领们一声令下,黑压压的禁军如暗涌,分三个方向朝谢府奔流。   李峯看了孟殊时一眼:你说得没错,咱们的时候到了!   ※   谢府中,群僚作鸟兽散。不想,刚刚走到府门前,却听得外头号角声响彻云霄,喊杀声震天!   眼看着大门已不能再走,杨茂最为机智,第一个爬上墙头,欲趁乱出逃。   孟殊时久在京中不曾参战,此时跨马狂奔,难免血脉喷张。他与谢瑛府邸隔着老远时,已经搭箭上弦,继而弯弓如满月,瞄准谢瑛府邸的墙头。   模样威风凛凛,唯独缺了一截小指。   但这点残缺并不能影响孟殊时的好箭法。一支铁箭自两百步外凌空破风,穿过狂奔的武士、躲过嘶鸣的战马,直直扎入杨茂的右眼,再从他的后脑射出,另其瞬间毙命。   “真厉害!”   白马看见孟殊时这漂亮的一箭,不禁拍手叫好。他头一次作为武士上阵杀敌,一闻到血腥味,便心如擂鼓,总算是被孟殊时的好箭法转移了注意力,稍稍定下心来。   岑非鱼从背后搂住白马,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,道:“说什么鬼话?教你看看什么才叫厉害!”他说着,双手分别掌着白马的左右手,一气搭上三支铁箭,“我要射了!”   “你……你住手!”白马惊恐地大喊一声。他不是不会射箭,可他从来没有向把箭射向过活人!更何况他真切地知道,这一府的大戟武士,根本不是谋逆的叛军。   “这都能等?你还是不是男人了!”岑非鱼不听白马废话,张弓瞄准墙头,放弦射箭,三箭齐发入飞星,瞬间射穿了三个人的脑袋。他为自己吹了个响亮的口哨,“说射就射!”   那三人挨得极近,隔着两百步的距离,白马甚至能看见脑浆与血花从他们眉心间的血洞里喷涌而出!他一把推开岑非鱼,质问:“你怎知他们不是无辜的人?”   岑非鱼歪着脖子笑了笑,道:“战场上没有无辜的人。”他说着,一巴掌拍在白马肩头,“是男人便拿起你手中箭,将锋刃对准前方,一路杀过去!”   白马几乎被岑非鱼吼得耳膜充血,见他一脸杀气,模样凶狠全不似平常,肩头更被对方粗糙的大手紧紧抓着,仿佛传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,唤醒了白马心中的兽性,令他血脉喷张。   白马搭箭上弦,同样从箭囊中取出三支箭,但并不全部搭在弦上。   月光照耀下,他一对绿眸闪着妖冶的微光。   白马迅速射出三箭,三箭连发,一支箭追着另一支箭的尾部,同时刺入了最远处墙头上一名正在翻墙的武士的心脏——并把他钉在了墙头的一杆“谢”字大旗上。   大旗承受不住三支铁箭的威力,“剥”地一声,拦腰折断。   众人见状大受鼓舞,纷纷叫好。   白马仰头,朝岑非鱼挑眉一笑,问:“我不比你差吧?”   这一招,是赵桢惯用的快箭射法!   许多年前,岑非鱼还叫曹三爵的时候,也曾在战场上这样向大哥炫技,然后遭到了无情的打击。就像今夜一样,一模一样,大哥甚至也是这样问他“我不比你差吧?”   “你还……真会这招……你、你、你……”岑非鱼惊掉了下巴,嘴里能塞下一个鸭蛋。他好容易才回过神来,却不知该说些什么,最后只能无理取闹,伸手指向白马,“你浪费!”   白马无语:“反正是天家公器。”   谢瑛府中众人知道眼下已经出不去了,便都开始向内撤退。  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:“大戟士何在?叛军杀上门来,还不奋力对敌!”府中的持戟武士们得了号令,以为是叛军杀来,迅速挥舞长戟,在院墙下散开,准备抵御箭雨。   然而,禁军披坚执锐,区区几个私兵如何能与之抗衡?   李、孟二人站在谢府门前,等待传话的武士。   武士从谢府跑出,报:“谢瑛府中武士正在奋起反抗!”   李峯啐了口唾沫:“不降?”   武士再前往喊话,片刻后回报:“对方坚称我等为叛逆,誓死不降!”   李峯大笑,下令:“摆开阵型!”   重弩手、弓箭手,听从号令,以孟、李二人为中心,迅速向两旁散开,咄地一声,齐刷刷地架好盾牌,同时将重弩搭在地上。   “放箭——!”   李峯一声令下,箭矢狂飙如雨。谢府上空立即被黑雨所笼罩。   惊呼声、惨叫声、讨饶声,响彻了黑漆漆的大周宫城。   孟殊时手上提着一把钢刀,如同警惕的头狼,紧盯谢府大门,计算着放箭的时间。  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:“孟大人,差不多了,谢瑛的时候还没到。”   即使在燥热的夏夜,这声音也仿佛自带着一股寒气的气息。不错,说话的人,正是周望舒的声音。   孟殊时点头,与李峯商量一番,继而一扬手,下令禁军停止放箭,并率先带兵冲入府中,喊道:“全府上下,除老人妇孺外,杀!无!赦!”他一面疾跑,一面抽刀出鞘。   然而,在感觉到刀柄触及左手手腕时,孟殊时突然停下步伐,将衣袖放下,遮住腕上的银丝发带。事解决后,他再无后顾之忧,再抬头,怒挥一刀,只见面前鲜血喷涌,一名大戟武士的头颅应声落地。   白马的刀抽到一半,听见骨头被刀砍断的声音,瞬间紧张起来,像孩子寻找父母一样,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岑非鱼。   岑非鱼满脸不屑,嘲道:“小马儿怕了,要我边打边照顾你?”   “你滚得越远越好,别在我身边碍手碍脚!”白马一扭头,拔刀出鞘,甩开岑非鱼向前跑去。   谢府中,场面混乱不堪,鲜血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洼。   周望舒并未随众人一同冲入,而是带着身后数十人,慢慢走入谢府,在人群间寻找谢瑛的踪影。   若有人胆敢迎面冲来,阻了他的去路,他便面不改色地把佩刀随手一挥,对方立马就被抹了脖子。   铮——!   剑锋寒芒一闪,长剑刺穿了一名大戟武士的脖子。   周望舒又杀了一人,血花四溅。   白马一直跟着周望舒的队伍,见状连忙躲开,却还是让一滴血溅在眉心,像忽然生出了一颗妖异的朱砂痣。   他惊魂未定,又听见背后忽然传来“叮”的一声,还没来得及回头,便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岑非鱼一把揽了过去。   原来白马背后有人偷袭。   岑非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,扬手一刀砍断偷袭者的脖子。   那人头颅滚落在地,身体却还站着,脖上断口处鲜血狂喷。   岑非鱼抱着白马转了半圈,用自己的后背挡住血花,并趁机在白马眉心处亲了一口,偷偷伸出舌尖,将他眉心上的那一颗血珠子舔掉。他像是偷吃到了什么人间美味一样,即使已被淋得满背血腥,亦毫无所觉。   岑非鱼低声道:“傻孩子,你要当心。”   白马本想推开他,却忽然反应过来,知道岑非鱼原来一路跟在自己身后,看着自己,保护自己。   他顿时又下不去手了。   “咳。”周望舒咳了一声,“二哥,你来过谢府,先带路找人,把正事办了。”   岑非鱼扛着刀,拉着白马,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,边走边说:“谢府后院里有个马厩,谢老贼惜命得很,多半躲藏其中,说不得还会躲在粪坑里。”他回头朝周望舒做了个鬼脸,“弟弟啊,谢老贼是你的杀父仇人,到时候你可得亲自去扒粪!”   周望舒懒得理他,下令:“都随我来。”说话间,他又抹了一人的脖子。只不过,此次他却没有直接走开,而是侧目看向死者,继而伸手一揽,抓着尸体的腰带,把它提走了。   一行人从容地穿过刀光剑影,绕过九曲回廊,来到落满流失的后院。已是后半夜,天地间一片漆黑,他们却把刀收了起来,从怀中掏出火折子,对着关满名驹的马厩逐一察看。  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,活捉谢瑛,然后偷梁换柱,把他带出去处置。   周望舒走在马厩前,面色淡然,突然抽剑一刺,割断了马厩的拦腰门。马匹早就因为刀兵之声而惊惧不安,此刻立即狂奔出栏。   众马散去,抱头躲藏在马粪堆里的谢瑛,便格外地显眼了。   谢瑛还想作最后的挣扎,冲到周望舒面前,向他喊:“放我走!本侯乃是大周太傅,是今上的外祖父,本侯要去勤王锄奸!放我出去,千金万金老夫都能给你们!”   周望舒对此无动于衷。他甚至罕见地笑了一下,问:“谢瑛,你可认得我是谁?”   “你、你是……怎会是你?”周望舒用火折子把自己的脸照亮,谢瑛细看过后,不禁发出一声极为惊恐的呼喊,继而被一记手刀劈在后颈,瞬间晕了过去。  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,谢府里的人,已被杀得七七八八,只有老弱妇孺被围在大厅内瑟瑟发抖。   谢瑛被发现时,已被人用长戟“刺死”在后院马厩中。不知是不是巧合,他的死法印证了那首传唱数月的童谣,“光光云华,大戟为墙。毒药虽行,戟还自伤。”堂堂一朝太傅,为活命竟一头扎在马粪堆里,想来亦是令人唏嘘不已。   李峯冲上前去,将谢瑛的“尸体”翻开,见他满面马粪,血肉模糊,根本认不出生前模样,怒道:“怎么回事?是谁杀的谢瑛!”   “回将军,小人杀了谢瑛!”一名禁军跨步出列,背后还背着一人,“我与兄弟们赶到此处,发现马厩中漆黑一片,但似有人影。然而,我等怕激怒群马,不敢贸然入内,故而从墙头上摘来长戟幡旗,对着马厩一番斫斫刺刺,这才把谢瑛弄得血肉模糊。”他指了指背后,“一位兄弟不慎砍断了拦腰门,被马匹踩成重伤。”   李峯点点头,盯着这名禁军,疑惑道:“你看着有些面生。”   孟殊时笑着走上前来,道:“你们方才见过,是南大营过来送夜宵的新兵。”他见李峯仍旧有些疑虑,便打趣道,“怎么,抢了李将军的功劳?”   “很好!”李峯在这名禁军肩头用力一拍,对孟殊时感叹,“长江后浪推前浪,比老子可强多了!”继而大手一挥,“收兵——!”   孟殊时转身离去,与周望舒擦肩而过,目不斜视,压低声音说道:“暂勿轻举妄动,天亮前我会安排你们出宫。”   “先送他们出去,我留下有事要办。”周望舒说罢,领着那自己的一队人马,再次隐没在人群中。 第64章 古宅   第二日,洛阳全城戒严,街头巷尾议论纷纷。   “谢瑛谋反,被连夜诛了满门。据说,他府上的老弱妇孺都未能幸免于难,整个谢府成了一片血海汪洋。”   “我听说,原本不至于如此凄惨,怎料谢太后收到了风声。她虽被禁足在后宫中,却想出办法,把书信绑在箭矢上射出宫墙,向谢瑛通风报信,使得他们做足了准备,才酿成了一场恶战。”   “毕竟不是圣上的生母,她如何了?”   “被送往金镛城,与死何异?这回,是真的变天了。”   街市里行人寥寥,风从北来,带着股血腥味。   孟殊时安排白马一行人驱车离宫,周望舒则不知去向。   岑非鱼带队穿街走巷,到南市菜场里趁乱换了平民服饰,把昏迷的谢瑛装在潲水桶里,绕了很长一段路,终于顺利混出城。   白马十分警觉,发现异常,问:“有人跟着我们?”   岑非鱼毫不在意,道:“是跟着我,早被甩出十里地了。”   白马犯嘀咕:“多半是齐王的人。”一个假遗孤无法引走岑非鱼,齐王说不得会派杀手来杀他。寻常杀手自然对付不了岑非鱼,但只要拖过八月十五,岑非鱼那么好面子的人,是不好再动手了。   岑非鱼不耐烦道:“你想恁多做甚?想得多老得快。”   白马累得很,懒得与他分辨,反问:“我老了你就不要我了?”他心想,我既喜欢他,也不用再扭扭捏捏,没个男人样。   岑非鱼把手搭在白马肩头,跟他碰了碰脑袋,笑道:“凑活过吧,我不嫌弃你。”打蛇随棍上,他的作风倒是一贯的不要脸。   三年来,白马第一次走出这座城池。   他不禁回首北望,见巍巍洛阳城伫立在一片阴霾的天空下,与三年前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。城门上的那几个字,似乎旧了一些,不过他仍旧看不明白。   岑非鱼把他的头扭了过来,说:“有什么好看的?二爷教你读书识字,下回再来,你就明白了。”   白马嗤笑:“你肚子里能有多少货?”   岑非鱼伸出手胡乱比划:“天下才有一石,你爷爷独占八斗。”   白马懒得理他,骂道:“去你大爷的。”   “你怎么骂人哪?”岑非鱼哼哼着,“你爷爷是我爷爷,我爷爷就是你爷爷。我大爷是魏文帝,我爷爷才高八斗,举世公认。”   白马无语,带着满脑子“我爷爷”和“你爷爷”,简直头晕脑胀,一路上迷迷糊糊地跟着队伍,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走到城郊深山中的一处古宅里。   这是一座极为雅致的宅院,只可惜落叶满园,废弃多时。   时近傍晚,橘红色夕阳漫天。光线穿过茂密的树木,被筛成细碎的光斑,洒落在褪了色的古宅中,像是一地斑驳血锈。   破开蛛网,穿过满是积尘的回廊,众人把谢瑛捆着扔到地窖里,而后各自歇息。   岑非鱼带白马跑到后山,熟练地找到一处山泉沐浴。   蝉鸣鸟叫,空山幽静。   岑非鱼脱下外袍,露出满是鲜血的里衣,血迹已经凝固,变成黑红色。他把衣服全都褪去,顺手掏出火折子烧了,双手合十,神情肃穆,念了一次往生咒。   白马问:“人都杀了,念经又有何用?”   岑非鱼答:“杀人为止恶,但并非所有时候皆如此,若我与对手只能活一个,又该如何抉择?我非善类,亦非智者,眼前唯有杀戮一道,说到底还是恶,死后自会堕入地狱。经是念给自己听的,让我看清楚自己作的恶,明辨善恶,令菩提常驻心间,有一盏指路灯。”   “老麻葛曾对我说,复仇路上荆棘遍地,但也要让光明常在,方能照亮前路。从前我不明白,想来亦是此理。”白马有样学样,把旧衣服都烧了,泡进泉水中,“以杀止杀,以战止战,虽是不得已的选择,说到底都是恶。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你我二人一道,黄泉路上不寂寞。”   泉水冰凉,令人神清气爽,白马泡在水中,长舒一口气,问:“这是周瑾的旧宅?”   岑非鱼站在白马对面擦身,想先把后背上的血污洗干净,随口答道:“二叔是江东贵族,据说是少时顽劣,被强行塞进洛京国子学里读书,他非要在山里修一座大宅肯过来。”   白马感叹:“周瑾还有过这样的时候。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从前来过几次,听父亲说的。”他许是想起了什么,说罢不禁沉默,后背上大片的血污,怎么擦也没法全部才干净。   白马鞠了一捧水,用力浇向岑非鱼,看水花拍在他背上,惊得对方打了个趔趄,险些一头栽进水里,便喊道:“笨手笨脚的!过来,我帮你擦。”   岑非鱼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,站在白马身前,嘱咐他:“你可不要趁机揩油。”   手边没有手巾,白马只能用手舀水,把水淋在岑非鱼后颈上,让水顺着他的肩背流下来,然后再用手给他把血污抹掉。他边抹边嘲道:“你就只有一身膘,哪有油可揩?”   岑非鱼扭了两下,问:“你就说我的膘长得好不好?”   白马忍不住笑,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宠溺,道:“长得好极了。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,那是一种久违的快乐,是快乐把他的嘴角提了起来。   正值晨昏相交,天光晦暗,赤色明丽的夕阳成了一片干枯的深红,照得深林更为幽昧。山中偶有林鸟起落,发出一两声长而嘶哑的鸣叫,继而拣枝栖息,只余极细微的呼吸声。   泉水泠泠,这光景如梦般安宁。   岸边水浅,岑非鱼人高马大,水只能没到他的腰腹处。他任白马随意搓揉,自个低着头洗那一脑袋凌乱的头发。然而,他的头发又粗又硬,平日也不打理,眼下被他乱抓一气,便缠在了一起。他洗得心焦,像狗似的甩脑袋,抖得水珠子到处乱飞。   白马一巴掌拍在岑非鱼背上:“别乱动。”   岑非鱼立马挺直了腰板,站得稳如青松。他把双手垂在身侧,仰着既直又长的脖子,舒展背上紧绷的肌肉,挺直紧实的腰杆,后背呈一个极漂亮的倒三角。   白马手指修长,手指略瘦削,泉水从他指缝间滑落,倏忽间就流走了。他的掌心与岑非鱼的皮肤紧紧相贴,这才发现,岑非鱼并不像看起来那样一身铜皮铁骨,他的身体也是软的。   白马感慨:“你身上没什么伤,不像是打过仗的。我觉得,你若去青山楼,必定很受客人喜欢。”   岑非鱼毫不谦虚,道:“那是,你二爷没有短处,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长。说起来,你摸我那么久,可欠下我好些钱了。”   “别乱动。”白马胡乱在岑非鱼背上揉了两把,帮他把血污都弄干净了,便不耐烦地把他推开,“好了!”   岑非鱼被伺候得极舒服,转过身来,不依不饶地求他:“马儿,你帮我洗头吧。”   白马不想同他啰嗦:“你闭上眼,转过身去。”   岑非鱼心里打着鬼主意,自然不愿意,嚷嚷起来:“又没有皂角,随便洗洗要闭什么眼?难道你怕看见二爷俊俏的脸庞,情难自制,欲火中烧?”   白马用手铲了一捧水,打在岑非鱼脸上,不耐烦地问:“你还要不要洗了?”   岑非鱼半跪在白马面前,伸手捏着他的两颊,语气极温柔,道:“我想看着你。”   白马一把拍开他的手,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指印,若非如此,岑非鱼定然会发现他的脸本就已经红了起来。   “你不要闭眼就不闭眼。”白马搬了一块大石头,坐在石头上,双手掌着把岑非鱼的脑袋,把他轻轻安进水里。   他等了一会儿,见岑非鱼没有挣扎,甚至还颇有些一脑袋扎下去不愿再起来的意思,才想起自己此时一丝不挂,两人的姿势十分尴尬,旋即把对方扯出水面:“你给我闭眼!”   岑非鱼兴致盎然,满面红光,道:“我觉得我的头发还没全沾上水。”他说着,一个劲儿地往水下钻,“我还要泡会儿!”   白马拼命把他从水里扯出来,简直累得不行:“你还洗不洗了?”   “洗洗洗洗洗洗!”岑非鱼立马安静如鸡。   白马被岑非鱼弄得满头满脸都是水珠,幽昧天光下,一张脸白得近乎透明,让人觉得很不真实的感觉,像是一副活着的画中仙。   他把食指插在岑非鱼发间,慢慢为他梳通乱发。因为被对方近距离地盯着,白马觉得很不自在,没话找话说:“你头发很硬,平日该好好梳理。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为何总去剪它?把头发束起来吧。”   岑非鱼不明白,反问:“三千烦恼丝,留它何用?”   白马随口道:“你又不是胡人。”   岑非鱼问:“那你是胡人么?”   白马被问住了,想了想,道:“说不上来。”   “你是什么都好。”胡汉分别,在岑非鱼看来其实没多重要,他不过随口一问,倒让白马陷入了内心的挣扎中。岑非鱼心中略感歉疚,“好吧,以后你不帮我剪,我便留着。”   白马以指为梳,把岑非鱼的头发全都拨到脑后,让他露出饱满的前额和直挺的鼻梁,说了句实话:“你长得倒是人模狗样。”   岑非鱼用湿淋淋的双手在白马脸上抹了一把,把他的头发揪成一团,拢至背后,道:“你也不遑多让。”   遥远的古宅中,忽然传出一阵悠扬的笛声,曲调戚然。   白马竖起耳朵听那曲子,直觉似曾相识。他的视线落在岑非鱼脸上,见对方一对眸子如琥珀般柔软透亮,视线便很难再移开了。   一滴水从白马下巴滑下,水落入水中,发出“滴”的一声响,在这幽谧的山林中,还引起了空灵的回声。   金乌恰在此时落山,霞光仿佛被一个坐在天边的巨人张口一气吸走。只是一个瞬间,漫天的霞光彻底消散,夜色像麻灰色的棉絮一般缓缓落下,飘摇纷扬。   岑非鱼背对着太阳,只能从白马眼中看见这一切,他眼中所见的天地间的最后一点光芒,就是白马眼中反映出的那一个小光点。   在黑暗降临的那一瞬间,岑非鱼忽然凑上前去,咬住白马的嘴唇。   白马反手搂住岑非鱼的后脑,让他与自己更靠近一些。   这个吻,直到笛声停止才结束。   白马气喘吁吁地推开岑非鱼,一时恍惚,差点亲着亲着就死了!他觉得自己多半是病了,边咳边问:“你对我使了什么邪术?”   时间过了太久,岑非鱼也好不到哪去,喘着粗气,道:“你是要我的老命么?”他说罢,哗啦一声站起来,靠在岸边,与白马同坐。   岑非鱼走路时,那玩意儿还是半勃起的状态,挂在两腿间晃来晃去,叫白马看了羡慕得不行。不过,白马不敢表露出任何心思,甚至刻意地别过脸不看他。   “叔叔借你摸摸?”岑非鱼发现白马在偷瞟自己,抓住白马的手就往自己两腿间按,“喜欢就借你摸摸,人都是你的,害哪门子的羞?想看就转过来看呀。”   白马甩开岑非鱼的手,道:“谁要摸你!”   岑非鱼一笑,道:“那叔叔帮你摸摸。”他说着,飞快地捉住了白马的阳物,把它握在手中,直叫白马不敢动弹,“莫要乱动,折断了可如何是好?”   白马既羞又怒,吼道:“你流氓!”   岑非鱼握着白马的阳物,歪着嘴对他坏笑,十足的流氓模样,还敢出言威胁,道:“嘘!你要把人都喊来看你射老子一脸么?”他说着,慢慢加重手上的力道,握着白马的阳物轻轻套弄。   “你住口!不要脸……”白马瞬间就来了感觉,一咬嘴唇,低声求饶,“你别闹,我累了。”   “累的时候更容易硬,你交给我。”岑非鱼做了三十几年的“和尚”,不可谓是不精于此道,三两下就摸得白马气喘吁吁,“男人间相互做这事本就正常,还是说……你怕自己不行?”   白马知道,若再继续下去,情欲便会占了上风,忽然灵机一动,颤抖着声音喊出一声专治岑非鱼的“叔叔!”   这时候,天已经彻底黑了,山中一点光亮都没有,唯有漫天星辰,时不时眨着眼睛。岑非鱼听见白马喘气,心动得连老脸也不要了,笑道:“叫爹也没用!舒服么?”   “喂!你……嗯!你轻点……”白马瘫在岑非鱼怀里,欲望如海,他便是海中的一叶小舟,只能随波浮沉,“唔!”   岑非鱼吻住白马,扶着他的腰,让他转过身来,把腿分开,跨坐在自己身上,道:“手放在我肩上,抓好……别掉下去了。”继而两手一前一后,套弄着彼此的阳物,“叔叔……就叔叔呗,叔叔疼你,嗯?小马儿。”   白马把脸埋在岑非鱼肩窝,发出低沉的“呜呜”声,像一头饥饿的小狼崽子。不过一会儿,便感受到岑非鱼整个抖了一下,白浊的精液喷在自己小腹上。   “你倒挺厉害的。”岑非鱼见白马还未射精,便把他放下,让他坐好,两手一左一右,分开他的双腿,把脸埋了下去。   白马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,伸手想要推开岑非鱼:“你……别……唔!”   岑非鱼嘴上功夫不佳,技艺尚且青涩。但白马也无从比较,不过一会儿便被他弄得释放出来。   这回换成岑非鱼帮白马洗澡,洗过后背着他下山。   两个人什么也没穿,走在天地间,身心无比地贴近。   岑非鱼把周望舒的衣服翻出来,自己和白马各穿一套。   周望舒身材颀长,岑非鱼长得壮,穿着倒是合适,白马则一看就是偷穿别人的衣服,不得不把手腕和裤腿都卷起来一些,腰带扎了两圈。   折腾完这一番,两个人都累得不行,抱在一起倒头就睡着了。   夜半时分,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。   白马忽然惊醒,起身想去查看,被岑非鱼一把搂了回来,听他说:“不是杀手,是乔姐他们,闹什么幺蛾子?不管了,睡你的。”他说完,继续打着轻鼾。   白马却十分好奇,说着“我出去尿尿”,便穿了鞋袜,寻声而去。 第65章 天灯   周瑾的旧宅太过风雅,回廊套着回廊,曲折到离奇。   若白马学过易理数术,便会知道这都是按九宫八卦排列的。可惜他只是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,只能看到宅中爬满蛛网的褪色纱幔、疯长成杂草丛的花木景观,以及画着诡异八卦符文的石墙。   昔日雅园,今成荒塚。   白马行至回廊拐角处,见前方有一人向自己走来,心中咯噔一跳,以为暗中行动被人发现了。   然而,他等了片刻,那人却一动不动。   他觉得事情古怪,鼓起勇气走上前去,才发现原来拐角处摆着一面铜镜——铜镜锈迹斑斑,但月色皎洁,上面倒映出了自己的影。   真是跟岑非鱼处久了,染上了他那胆小怕鬼的毛病!白马没头没脑地想着,向前走了两步。话虽如此,他心里仍有些发毛,忍不住瞟了铜镜一眼,想确认其中的倒影是否真的是自己。   他大着胆子退了回去,窥镜自视,见镜中人一身皱巴巴的长袍,模样十分邋遢,顿觉自己这副模样不伦不类,半点不像将军的儿子,不禁自我厌弃。   幸而,他贯会苦中作乐。为了让自己不要太过难受,他侧身立在镜前,学岑非鱼趾高气扬的样子,动作夸张地走了几步,抬起胳膊鼓了鼓臂肌,右手假装握住什么东西,再突然用力一捏,恶狠狠道:“等小爷练好了,下回捏断你的!”   不知从何时起,四周静了下来。   尤其是当白马说完这句话后,古宅里凭空刮起一阵诡异的阴风!回风卷起落叶,升腾至高空,形成数道极不自然的竖直的线。屋檐下的铜铃叮当爆响,砖瓦噼里啪啦地落地摔碎。   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铜镜被刮倒在地。   白马大叫一声,撒腿就跑,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笑声。   或许只是风声吧,他如此安慰自己。经过这番折腾,白马背后已是汗毛倒竖,总算是被吓醒了,不过多时便找到了众人所在处,同时,发现谢瑛亦在其中。   他很好奇他们会如何处置谢瑛,便扒在院墙上,暗中窥视。   一名黑衣人疾行在前,他面戴一张锃亮的青铜面具,身后跟着昨夜随周望舒入宫调换谢瑛的那群武士。   这面具人身材颀长,看身形应是周望舒。他示意武士们把谢瑛唤醒,自己则转身回到房中,像是去取什么东西。   谢瑛被五花大绑着,被人两巴掌扇醒后,一直挣扎着呜呜叫,活像个翻倒在地的大乌龟。   周望舒从屋里走了出来,手里抱着一块木牌。   武士们搬来一张方桌,在桌上摆了两排蜡烛,以及一个小香炉。   周望舒将木牌放在方桌正中,恭敬得如同供奉神位。   火光一照,白马才看清,那一个老旧的牌位。   谢瑛被武士们提起,重重地扔至桌前,继而被按着肩膀,给牌位磕了九个响头。   武士下手很重,眨眼功夫,谢瑛的额头便已磕破,一滴鲜血从他前额溅出,打在牌位上头。   周望舒见状,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巾,将秽物抹掉。   谢瑛看看牌位,再看看周望舒,眼睛瞪得大如铜铃。   周望舒终于发话,声音隔着面具传出,变得古怪的低沉:“谢瑛,公荣宠至极,权势威仪当世无人能及,想必大周开国以来,亦未有人能与你比肩,实在令人拜服。”他说着话,突然拔剑出鞘,令剑尖点在谢瑛喉头。   但周望舒并没有即刻杀了谢瑛,他的动作停滞片刻,剑尖向上游移,将堵在谢瑛嘴里的麻布团挑出。   谢瑛梗着脖子对周望舒怒吼:“装神弄鬼!你不是周瑾,你到底是谁?”   周望舒居高临下地望着谢瑛,问:“太傅还记得周瑾?”   谢瑛放弃挣扎,趴在地上直喘气。他总算找回了些许理智,想起自己昏迷前见到的那张脸,不禁打了个寒颤,喃喃道:“你不可能是周瑾,他只有周邘一个儿子。可你与周瑾生得一模一样,你到底是谁?”   “谢太傅,不,谢瑛已因谋反被诛,现在只是个活着的死人罢了。”周望舒的语气根本没有起伏,他戴着面具,看不见表情,活像阴曹地府里的司刑金刚,“我是谁并不重要,你只须知道,我是来向你夺魂索命的。”   夜风穿林而过,吹得树叶窸窸窣窣。   像上回一样,周望舒察觉到异常,抬头望了过来。   白马则紧紧贴着树干,隐去自己的身形,一连两日皆是如此,他总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。待到风停,他再偷偷打量周望舒,只觉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。   谢瑛知道面前这人会杀了自己。   可怜他从万军从中被人掳走,只多活了一日,又将面临死亡。谢瑛很是不甘心,试图作最后的挣扎,竟忝着脸与周望舒打起商量,道:“不知老夫与你有何仇怨,可事已至此,杀了我又有何用?我在华阴老家还有产业,若你能将我放了,我便将所有财产全都赠予尔等。”   周望舒吩咐左右:“把东西拿来罢。”   武士们得令,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口装满油的大油缸,以及一卷厚重的麻布搬到院落中央,再扛来两根笔直的圆木。   难不成要用油溺死他?白马想不出个所以然,只能静静观察。   周望舒问:“原初七年四月,谢太傅在何处,在做什么?”   武士们为谢瑛松绑,三两下扒光了他的衣服。   谢瑛如同一块砧板上的肉,只能任人宰割,他有些慌神了,吼道:“二十余年前的事情,我怎能记得!”   周望舒笑道:“那年你与萧清和联手,买通太医、毒杀齐王,党同伐异、血洗朝堂,将惠帝那岌岌可危太子之位给稳住了。如此大的功劳,你怎会不记得?”   说话间,武士们已将麻布铺在地面。   “原初四年,北地饥荒,羌人、氐人纷纷南下入蜀,与巴人之间频频发生争斗。”周望舒说着话,将谢瑛一脚踢至麻布上,“原初五年,内迁的胡族推选氐人齐正阳为首领,在蜀中称帝。”   周望舒拔剑出鞘,走近谢瑛,幽幽说道:“原初六年,武帝将洛京所有藩王遣送回封地,赵王镇守西部边陲,接管幽、凉、并三州军队。是时,赵氏父子正领兵于玉门关外抵御匈奴铁蹄,战事吃紧,遂请暂缓向赵王交兵。先帝命你为巡察使,前往军中查看,你仅在五日内便往返洛阳与玉门,你向武帝回禀了什么?”   他说罢,不待谢瑛回答,一剑刺入对方大腿。   “啊——!”   谢瑛养尊处优,许久不曾受伤,此时立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,疼得几乎要晕了过去。他满头大汗,哭着讨饶,“老夫临城远眺,根本不见大军临城,旋即回京向先帝如实回禀,老夫何错之有?”   周望舒慢慢地把剑从谢瑛腿中拔出,一连发出三问:“你是何时临城?何时远眺?到底看到了什么?”   他说着,又出一剑,戳穿了谢瑛另一条大腿。   “赵王在云山留我饮酒,赶至玉门已是半夜!城外漆黑一片,老夫怎能看清?我只不闻金鼓之声,更没见到匈奴人的影子!”谢瑛腿上两个血洞汩汩冒血,疼得目眦欲裂,几乎发疯,“太子才是一国之本!齐王虎视眈眈,赵家与齐王私交甚笃,他们谋反是早晚的事!老夫何错之有?”   周望舒接连在谢瑛大腿、手臂上刺了数十下,将他捅出了无数个窟窿,然而没有一处致命。他接着问谢瑛,道:“赵氏父子谋反被诛,震动朝野。原初七年,时任御史中丞的周瑾奉命彻查此案,你又做了什么?”   他挽了个剑花,掸掉血槽内残留的血珠,收剑入鞘,好整以暇地看着浑身浴血的谢瑛。   谢瑛颤抖着,气若游丝,约莫是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,所幸不再遮掩,道:“周瑾乃是东吴旧臣,文武双全,世所罕见。他一旦调查出事情,必然牵连于我,牵连出赵王,弄得朝野震动。向时,大周建国不久,本就风雨飘摇,再经不起他那样折腾。老夫再三出言相劝,是他不识大体,非要一查到底,活该有此一劫。”   周望舒退后数步,边走边说:“所以,你便可请武帝派他前往巴蜀,讨伐齐正阳之乱;可以让你妻弟任大将军,断他粮草、截他羽檄、绝他增援,陷他于孤立无援,最终令他与五千将士战死沙场吗?”   武士们纷纷拔出兵器。寒光闪烁,白马远远望着,隐约看见他们脸上、手上,都布满了伤疤。他们,是否就是从巴蜀的尸堆中爬出来的将士们?白马不得而知。   “原来你们是周瑾的人!”谢瑛大笑,似乎是真的疯了,不断地挑衅周望舒,“可惜,周瑾如此英才良将,自然要为国尽忠。谁让他曾做过广汉太守,将蜀中治理得兴兴向荣?蜀中平叛,舍他其谁!明知不可为而偏偏要为之,可敬!可叹!可怜!”   周望舒背对谢瑛,负手而立,道了一声:“去。”   武士们迅速围成一圈,将谢瑛包围其中,拔出武器刺向谢瑛。   匕首、寒剑、钝刀,带着仇恨的锋刃一片接着一片割在谢瑛身上,令他变成了一朵旋转着绽放开来的血花。   眼看谢瑛已经奄奄一息,众人停下攻击,卷起麻布,把他紧紧裹在其中,而后泡入油缸。   谢瑛痛得晕了过去,众人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周围。   牌位前,三炷香业已燃尽,香灰落在桌上,继而碎散风中。   一名武士走上前,刺出一剑把谢瑛唤醒,再将其提起,挂在刚刚用两根直圆木扎好的十字木架上。   周望舒从武士手中接过一个青铜面具,形制与他自己所戴的相差无几,只是看起来年代久远,表面已经被锈蚀为青色,更覆盖着黑红斑驳的血迹。   “氐人在蜀中作乱,想出了许多折磨人的法子。其一,是让人戴上这个青铜面具。”周望舒亲手将面具戴在谢瑛头上,“面具顶上有一小孔,非是为了出气,而是放入凿子,将人的颅骨钻出一小洞,继而向里面倒入灯油,便是如此[注]。”   他接过武士递来的细小铁凿子,从面具顶端的一个小孔中插了进去。   周望舒狠狠一凿,铁凿刺穿了谢瑛的头骨!   “啊啊啊啊啊!”   谢瑛的惨叫响彻云霄,惊起深林中的宿鸟。   周望舒抽出铁凿,亲手往这个血洞中灌入灯油,继续说着:“据说,氐人给敌人戴上面具,是为了让它吸附死者的力量,更是为了令死者的亲人无法认出其魂魄。他们会把人点燃,焚烧殆尽,令其身死不得归家,自此化为孤魂野鬼。”   “啊啊啊啊啊!”   谢瑛痛得眼珠爆出,满目通红,只能本能地发出喊声。   周望舒问:“你知道,赵家军蒙冤战死,是什么模样?齐王被武帝疑有反心,纵容尔等将其毒害而死,是什么模样?周瑾的尸体被送回江南时,是什么模样?”   谢瑛哪能再答?他挣扎着发出剧烈的吼声,然而隔着青铜面具,惊惧的狂吼都有些失真,不再能引发他人的恻隐心。   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。”周望舒一扬手,“点火!”   武士上前,将火苗扔进谢瑛头顶的窟窿里,大火迅速蔓延。   周望舒带领众人,在那方牌位下磕了三个响头,继而将他们遣散,独自留在院中,看谢瑛“油尽灯枯”。   风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气味。   白马直觉腹中绞痛,忍不住扒在树上干呕。他觉得恶心,既是因为目睹“点天灯”的残忍血腥,更是因为了解了谢瑛的所作所为,认识到了人心的恶毒。   先前,他总觉得乔姐让周望舒戴着这面具,太过小题大做。此时方知,乔姐此举,是为了让周望舒时刻牢记其父的惨死。   曾几何时,白马问周望舒,为何他手中的长剑名唤“望舒”?是否是“剑以你为名?”周望舒却告诉他“我以剑为名。”   现想来,周望舒生来就被乔姐当成一把复仇的利刃。这母亲当真狠心!   忽然一阵夜风起,满园落叶随风舞。谢瑛整个人熊熊燃烧,火光照亮了大半个院落,照亮了白马那对通透的绿眼睛。   绿光一闪而逝,却未能逃过周望舒的双眼,他望向白马所在的方向,斥道:“出来!”   白马隐藏在黑暗中,捏着鼻子,像三年前一样,学了一声山猫叫。   周望舒再次被他骗过,转过身去,望向谢瑛。   然而,不知是狂风过强,还是亡魂作祟,白马刚松了口气,却感到有人突然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。   他被推得措不及防,侧身一跃,滚落至院内,摔得眼前一黑。再回过神来时,周望舒已经行至他面前,手中长剑出鞘,点在白马喉头,厉声喝问:“你来此做甚?”   剑映火光,流溢出橙色的锋芒。   白马觉得今夜的周望舒十分陌生:“我来找你,周大侠,我有话要对你说。”   周望舒拎起白马,随手把他甩到谢瑛脚下。   白马被扑面而来的恶臭呛了一口,胃里翻江倒海,再听见谢瑛的凄厉惨叫,不禁哇地一声吐了出来。   他好不容易调匀呼吸,翻身半躺在地上,仰头望向周望舒,被火光照得双目流泪。他眼中的周望舒,已经化作了一个漆黑的影子,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:“周大侠,我……”   “你是青山楼的倡优,应唤我作少主,供我玩乐驱遣,也配唤我的名?”周望舒打断了白马,他的语气没有起伏,令人不寒而栗。   白马从未想过,周望舒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。   周望舒虽痛恨胡人,却能打破成见,救下奄奄一息自己;虽言语冰冷,却会默默地堆起雪人,安慰孤独无依的自己;虽武功卓绝,却能放下身段,手把手地教自己剑招。每当遇到险境,周望舒都会把自己护在身后,说“作战是大人的事。”   儿时相遇,白马认为周望舒高傲冷酷。   待到多年后,白马阅历渐增,才拨开了萦绕在周望舒身边的冰雾。他所看到的,更多的是迷茫——除仇恨而外,别无所有;除复仇而外,别无所求。因此,周望舒的温柔是冰凉的,善良是灰黑的,本性被人为扭曲,纵使修道亦无法解脱。   但无论如何,周望舒不会说这样的话,绝对不会。白马迅速回想了前几次偶遇时发现的异常,得出一个大胆的推测:此人并非周望舒。   谢瑛似乎连骨头也被烧化了,指节挂着焦肉,咔吧咔吧往地上落。   面具人怒道:“说话!”   白马深吸一口气,道:“六月,我溺水那夜,你从湖底将我救起,我很感激你,你又救了我一命。我并非暗中窥探,我只是恨谢瑛,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。”他知道这面具人痛恨谢瑛,言语投其所好,一为拖延时间,观察四周准备逃跑,二为试探面前这人,故意说了一个“又”字。   果然,这面具人并不知道此事,反问:“我救过你,两次?”他的言语中带着愠怒,是一种发现事态脱离自己掌控的惊与怒。   白马见到面具人不悦,心中越发有了底气,故意说出一堆话去激怒他,好让他分神:“你救了我的命,解开了我的枷锁,骑马带我离开白头镇,一路走到云山。你中了毒,被天山来客围攻,为救我把腿撞断。”   白马慢慢站了起来,嘴上却没有停:“我背着你跑到云山中,躲藏在一个洞穴里,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一个多月。你教会我一招锋霜影雪。”   白马左脚向后退了一步,蓄势待发,道:“你还告诉我,男儿立于世,只可跪天、跪地、跪父母。你我相识虽短,我却视你为除父亲而外的,生命中的第一位导师。我将永远记得你的恩情。”   面具人轻蔑地笑了,道:“我对你有恩?有情?羯胡畜生,莫要自作多情。”   白马目光坚定,夜色下,一双灰绿眼眸变得越发幽深。   面具人的剑还没有入鞘。他抬手挽了个剑花,上一刻八风不动,下一刻已如灵蛇游移,一个虚晃便行至白马面前:“我与你无话可说。”   白马视线一晃,敏锐地注意到了面具人的靴子,它尺寸太小了!   白马侧身闪避,凭着筋骨柔软,迅速向后翻滚,双脚蹬在谢瑛被烧焦的尸骨上,将它踩得碎落一地。他借着这股力道,自面具人头顶跃过,一脚点在对方肩头,借力跳得更远。   滚落在地的那一刻,白马心中已经有了定论,此人脚掌尺寸小、肩膀薄且软,很可能是个女人。   白马转身质问对方:“你为何要杀我?”   “我此生第二恨的,就是胡人。”面具人虽与周望舒说了一样的话,这话里却带着浓烈的恨意,她提剑追上白马,挥剑如暴雨梨花,“须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父亲要你此刻去死,你为何要躲?还是说,胡人都是狼心狗肺的畜生?”   白马知道争辩无用,全力躲避着对方的攻击,勉强与面具人周旋。   可是,对方的武功远在白马之上,他被逼至角落,作势欲朝面具人左腿攻去,实则是灵机一动,准备了一招声东击西。   白马声情并茂地喊了一声:“周大侠,我倾慕你!”继而迅速转身,向右侧跑开。   面具人愣在原地,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:“想跑?”她的武学路数与周望舒相仿,俱是轻灵奇绝,话音未落,便已追上白马,并一掌拍在他的左肩胛上。   白马肩膀传来一阵碎裂似的剧痛。他猛然被击飞数尺,撞在一盆齐腰高的盆栽上。花盆砰倒在地上,白马随后仰面倒下,后腰刚好压在打横的长花盆上。   “啊——!”   许是花盆压到了尖锐的大石子,瞬间“哗啦”一声四散碎裂,尖锐的碎片从白马左腰边缘穿过,令他疼得失声大叫。   白马剧烈地喘息,连惨叫声都带上了哭腔。他翻过身去,以双手撑住地面,想要从地上爬起来。可腰上的伤实在太疼了,他刚刚发力,便又无法自控地倒了下去,整张脸都陷入了泥土里。   面具人挽着剑花,慢悠悠踱步过去。她站在白马身前,用靴尖挑起他的下巴,居高临下地打量他。   白马面色惨白,赤发散落,在月光的映照下,他雪白的皮肤反映出一层柔和似雾般的光。随着年岁增长,他的面目越发英气起来,飞扬的剑眉,英挺的鼻子,形状漂亮的唇珠已然失去血色,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。   满面污秽,难掩光华。   不知是否因此,面具人没有立刻痛下杀手,而是赞了一句:“你生得可真好看,尤其是眉眼,不似寻常胡人。”她说着,一脚踩在白马刚刚被击中的肩胛骨上,用力一压,“骨架子生得也好,只可惜你是个胡人。倾慕我,你也配?”   “你听我说,一句话。”白马忍住疼痛,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。   他迅速把扎进肉里的陶瓷碎片拔出来,勒紧腰带捆住伤口,说什么也不愿再叫出声来:“我可以帮你们!你们要翻案,必然要与乌朱流对质,必然要有赵王谋反的证据,要有信物证明赵桢遗孤的身份。”四下无人,他只能赌,赌这面具人能相信自己,或是能借此拖延一些时间,等岑非鱼前来相救,“这些我都可以做到,因为,我就是赵桢的儿子。”   面具人不住大笑,继而一剑刺向白马心口:“你的话也太多了。”   尾注:   [注]这里是创意死法,没有科学依据,也不是氐人的锅,剧情需要。 第66章 误会   ※   岑非鱼睫毛微颤,半梦半醒间,偷偷伸手朝被窝里探去,然而这下却摸了个空,心道,白马尿个尿去了那么久,该不会是掉进到茅坑了?   他思维奔逸,不禁开始发梦,见白马瞪着一双绿眼睛,问:“我掉进茅坑里,你就不爱我了?”   岑非鱼挠了挠头,支支吾吾:“这……洗洗还是爱的。”   白马气红了脸:“你还犹豫?”   岑非鱼连忙解释:“不是不是,宝贝儿你听我说!”   梦中,白马一脚踹在岑非鱼胸口。岑非鱼猛然惊醒,一个翻身滚到床下,脸先着地趴在门前,活像一只意外跳上岸的大鲤鱼。   吱呀一声,门被人从外推开。   岑非鱼躺在地上蠕动,哼哼唧唧:“我摔倒了,要小马儿亲亲才能起来。”   来人咳了一声,略有些不自在地说:“二哥,你怎睡在我房中?”   岑非鱼一跃而起,若无其事地问:“什么?”   周望舒皱了皱眉,道:“你还穿我的衣服。”   岑非鱼做贼被抓了先行,也不害臊,拍拍周望舒,道:“分什么你啊我啊的,都是自个儿兄弟。你鬼鬼祟祟的,做什么去了?”   周望舒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,打开锁扣。   盒中放着一个小卷轴。岑非鱼把卷轴取出,展开一看,继而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漂亮盒子,原是去宫里做贼了。”   周望舒把那卷轴小心翼翼地收好,道:“父亲生前,一直想看看《凤求凰》的古谱。”   岑非鱼掏着耳朵,也不知有没有在听,只问:“你来时见着白马了未?”   周望舒摇头,忽然在心底生出一股不安,转身快步向庭院走去,岑非鱼自然跟在他身后,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:“就知道睡!”   ※   庭院中,面具人的剑锋直冲白马而去。   “先生!”   檀青大喊一声,从二楼一跃而下。可惜他轻功不到家,落地便跌了一跤,连滚带爬地摸到面具人跟前,畏畏缩缩地举着一杆长枪,站在他与白马中间,恳求道:“先生放他一马吧!白马很聪明,他可以帮我们的忙!”   白马冷汗直流,模模糊糊看见檀青的人影,心下暗道糟糕,骂道:“滚回去!此事与你无关。”   檀青拉开小弓步,举着长枪护住白马。他的手在发抖,显然是在硬着头皮强撑,听了白马的话,登时气不打一处来:“狗屁!就知道你他妈话多,成日问东问西早晚会出事!都是我给惯的!”   面具人收剑入鞘,看来是不想让檀青受伤,以免打乱自己的计划。但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,就释放出了巨大的威压:“两只鸭子,倒玩起兄弟情深的把戏来。檀青,你想好了,是让他死,还是你们两个一起死?”   檀青十分紧张,银枪险些摔到地上,他努力稳住心神,道:“先生,我知道您不是不讲道理的人。”   “我是!”面具人笑着打断了檀青的话,像个不讲道理的娇嗔大小姐,一剑把檀青挑飞,再次站到白马身前,“愿你投个好胎,来生莫要再做胡人。”   白马心道,我的身世离奇,即使是周望舒听了也不一定能信我,这面具人痛恨胡人,更不愿听我解释,看来我是不必再同他多费口舌了。可我的武功低微,不能与他硬拼,只能想法子伺机逃跑。   白马表面看着虚弱,其实已经缓过劲来。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,假装挣扎呼痛,将手伸进发间,拈出那根保命的钢针。   “先生——!”   “滚开!”   檀青一瘸一拐地跑回来,被面具人一掌拍飞数尺,倒在地上晕了过去。   白马知道面具人与周望舒关系匪浅,在对方拔剑出鞘的瞬间,冲他身后大喊一声:“周大侠!”   面具人闻言,果然立即回头望去。   白马抓住时机,从地上一跃而起,运足内劲,瞄准面具人的耳朵掷出钢针!钢针离手,他撒腿就跑。   面具人瞬间提剑格挡,勉强弹开钢针,针尖所过处生出一道火花,在剑身上擦出了一道印记。面具人怒极,但他并不急于追击白马,而是细细地擦拭剑身,继而凝神壁立。   夜风穿林而过,面具人眼神一定,足尖猛然发力,跃起至数尺高空,继而向着白马的方向凌空俯冲,其人迅疾如风,剑尖直指白马后心!   白马撒足狂奔,可是他在这一剑袭来时,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。   人处于生死关头时,五感六识都会变得异常敏锐,白马能听见剑刃破风的巨响,能闻到剑身上的血气,以及感受到面具人身上那股,纵使在炎炎夏日里亦不会消散的寒霜。   白马知道,自己与利刃间的距离正迅速地缩小,纵使全力奔跑,亦无法逃脱面具人的捕猎。无奈感如同阴云将他笼罩,他甚至觉得,自己已被牢牢定在原地。   头顶明月将圆,银河横亘天际,璀璨群星在无垠的夜幕中,进行着一场极致豪华的晚宴。星辰们举着酒爵,碰着杯盏,笑看人间昼夜更迭,无数生命诞生和殒灭。   白马没有放弃逃跑,他在黑暗中狂奔,仰望苍穹,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能踏入星海,脱离这苦难的人间。   然而,他已经跑到墙边,且没有时间翻过高墙,已是无路可逃。   千钧一发之际,庭院中忽然传来一声爆响——明明天地无风,方桌上的牌位却自己掉了下来,落在地上摔碎了。   面具人因此分神,落地时,剑尖堪堪在白马大臂上划过。这一剑失了力道,只在白马的左手大臂上,扯出一道不算深的血口子。   白马扑倒在地,没有力气再走动分毫,只能回过头来,对面具人说:“你要杀,就因为我是个胡人?就因为周将军惨死于胡人手中,你便认为全天下的胡人都欠了你的?我告诉你,我不仅是个胡人,而且是一个杂种胡,我爹就是赵桢,你真要杀我?”他嘴角挂着微笑,眉眼却满含悲伤,语调不似哭、不似笑。   面具人是个高手,却不想今夜对上白马,莫名其妙地接连失手。他一剑不成,再出一剑:“羯胡狗,休得亵渎赵将军的在天之灵!”   白马强撑着爬了起来,颤颤巍巍地一旁跑去。   面具人的剑尖刚好点在白马后心,一声裂帛,割破了他的衣服。   白马不顾一切地向前跑,他知道自己若是中此一剑,便再无存活的可能。他心中亿万分的不甘,想自己命途艰辛,却从未放弃过反抗,日日忍受苦难折磨,倒头来唯一实现的愿望,不过就是在岑非鱼的施舍下,吃了一碗饱饭。   我不甘心!他凭什么对我生杀予夺?白马如是想着,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愤怒,他的头脑被这股愤恨冲昏,再不顾及自身,彻底打开了气海关口的约束,任凭老麻葛毕生的功力,在自己体内横冲直撞。   他早在为岑非鱼疗伤时,就已经学到了一些气起的法门,只是连日奔忙,无暇细细参悟。此刻,他再顾不上这许多,强行将真气逼至掌心,准备一掌劈向面具人,同她玉石俱焚!   然而,空有内劲没有招法,真气根本无法从体内散发出来。   白马被自己逼得浑身青筋暴起,亦无可奈何,他只能用手握住面具人的剑,并发狠把剑推开,继而甩开满手鲜血,连退数步。   面具人眼中充满惊诧神色,提剑再次攻来。   危急关头,白马视线扫过院墙,见其上有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怪异图形,说是花纹并不贴切,约莫是什么符文。   面具人一剑来势汹汹,真气搅动了庭院中的落叶。   落叶漫天飞舞,从那一串符文前飘过。   白马只觉符文在自己眼前飘了起来,最终形成了一个太极双鱼般的图像。太极双鱼不停地在眼前旋转,白马忽然福至心灵,双手一左一右,比照这符文各划了一圈,继而向前方用力一推。   一股强大的真气,如同无形的巨浪,通过白马的双掌骤然爆发,凶狠地撞在面具人的胸口,令她当成喷出一口鲜血。   面具掉落在地,露出其下一张异常美艳的脸,一张女人的脸——正是青山如是楼主人,乔羽。   白马与乔羽俱被这一波真气冲开,如断线风筝般飞落。   “白马!”岑非鱼一跃而起,踏月乘风而来,好似黑鹰展翅俯冲,倏忽间便将白马一把抱入怀中,继而侧向一滚,拉开他与乔羽的距离。   周望舒紧随其后,扶起倒在地上的乔羽。   乔羽一把推开周望舒,声音凄厉地吼道:“你去杀了他!”   白马双目充血,挣扎着想要爬起来,再去攻击乔羽。最终被岑非鱼一声嘶哑悲戚“白马”所唤醒,双眼恢复清明。   白马莫名其妙,问: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“老子来给你送终,妈的!”岑非鱼见白马这幅模样,以为他已经身受重伤,正悲痛欲绝间,再被他一声“你来做什么”问得差点梗死。他紧紧抱住白马,喘息了好一阵才平复好心情,“我来晚了,我以后再不贪睡了。不,我以后再不睡了。”   白马推开岑非鱼,道:“说什么胡话?”   岑非鱼准备了一肚子安抚人的情话,现白马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,他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,问:“你方才活像只将要爆体而亡的河豚,你真没事?”   “什么玩意儿?”白马头昏脑涨,被岑非鱼说得满脑袋都是河豚,他没见过这东西,以为是河马一类的憨物,“你才像河马。”   岑非鱼无语。   白马没事人般抖了抖衣袍,这才想起,自己方才绝地反击,没因真气乱窜而死已是奇迹,现在竟还生龙活虎,这确实不大对劲。他问岑非鱼,“莫非我这是回光返照?”   岑非鱼无语,先是扯起衣摆,但见其上沾了灰尘,便扯起衣袖撕成布条,把白马大臂上和手掌上的鲜血擦净,再把他的伤口包好。   岑非鱼与白马相对而坐,运气真气在对方身上反复探查,最后松了口气,道:“你一身经脉遭那光明真气反复冲刷,竟全数被梳通了。不止如此,经脉被拓宽许多,实乃天佑。”   白马惊喜:“我竟是因祸得福了?”   岑非鱼见白马这副捡了便宜似的模样,登时气不打一处来,一把将他抓进怀里,按在自己大腿上,撩开衣摆,啪啪啪地打了几下屁股,骂道:“得你爷爷的福!”   白马哇哇大叫,因心里开心,一时忘了伤痛,大笑着骂道:“去你大爷的!”   若是赵铎有灵,只怕正在天宫中打喷嚏。   ※   院落的另一头,周望舒拦住乔羽。   周望舒眉峰紧蹙,质问母亲:“你为何要杀他?”   乔羽踉踉跄跄地站稳,收剑入鞘,道:“我以前杀人,你从未过问。”   他们的语调俱是平稳无波,两个人冷若冰霜的气质隐隐有些相似。   周望舒朝乔羽身后望去,见用谢瑛尸骨点燃的篝火已近熄灭,碎肉连着断骨落在地上,发出刺鼻的恶臭。他走了两步,故意挡住乔羽望向白马的视线,道:“若你所杀俱是该杀之人,我自然不管。”   乔羽冷笑:“望舒,我不知道你竟会养个小羯奴,还敢把你父亲的云岚天元掌教授于他。须知婊子无情,我要你现在就把他杀了。”   周望舒方才看得清清楚楚,白马对乔羽的最后一击,正是父亲结合易理数术,自创的云岚天元掌,这世间除了自己和母亲,已无人能识,他亦不知白马从何处习得。   闲话不提,乔羽这声“望舒”听得周望舒摇头叹息,他罕见地反驳了乔羽,道:“他救过我的命。”   乔羽眉头紧拧,气得声音发颤,问:“你对他动情了?莫要忘了,你父就是如此——”她侧身指着已化作一滩烂泥的谢瑛,踢起地上那枚带着血肉的青铜面具,扔至周望舒面前,“你父就是如此被胡人给残杀了!”   “我与他,没有别的关系。”周望舒躲开带血的面具,“冤有头,债有主。当年杀害父亲的凶手早已被我杀光,陷害他的谢瑛业已伏诛。母亲,你难道要杀尽天下胡人?”   两人说话间,岑非鱼护着白马走了过来。   白马对周望舒说了一句:“对不起,周大侠。”继而向乔羽深鞠一躬,“对不起,方才一时情急,下手失了轻重。”他停了片刻,最终还是补了一句,“都是我的错,我不该因为好奇而暗中窥探,让乔姐误以为我是贼人。”   岑非鱼愤愤道:“你脑子被打坏了?”   “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让我说我想说的话,成么?”白马瞪了岑非鱼一眼,眼神坚定,他嘴唇上还带着血,一颗唇珠鲜红欲滴。   岑非鱼见状,气闷地把别过脸去,只用一只手牢牢地搭在白马肩上,保护他。   其实,这句道歉并非白马的心声。他不明白,杀周瑾的是氐人,害周瑾的是汉人,天底下的人有好有坏,为何乔羽偏要把一切都怪罪到胡人的身上?为何她要迁怒自己?但他不想让周望舒难做,况且自己横竖无事,亦无须让岑非鱼出来抱不平,再添风波。   周望舒语气平淡,对白马说:“不关你事,是她迁怒于你。”继而对乔羽说,“请您莫要滥杀无辜。”   乔羽不为所动,笑道:“胡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。你若不忍心动手,那就让开。”   白马觉得乔羽的“胡人即原罪论”完全不对,想要出声与她争辩,却被岑非鱼捏了捏肩膀。他侧目望向岑非鱼,见对方做了个口型“让溪云自己说”,这才继续保持沉默。   周望舒的心里,应当有一个结,若不是自己解开,便会成为一个死结,永远绑住他。   周望舒挡在乔羽面前,一动不动。   他闭目沉思片刻,再睁眼,是已经考虑清楚,对乔羽说:“白马曾救我于危难,助我找到并州军的内奸,他的部落受此牵连,被人毒杀灭族。但他在我落难时,仍旧对我不离不弃。多年来,他一直记得我的那一点小恩惠,知恩图报。”   白马听得周望舒此言,不禁微笑,觉得自己脚底长了翅膀,几乎飘上天去。   岑非鱼见状冷哼一声,伸手强行把白马的嘴角往下扯,觉得自己头上好像长了草,有点儿绿绿的。   周望舒握剑的手突然一紧,道:“其实,人心是相同的,无论胡汉,皆有好坏。你如此滥杀无辜,与你所恨的胡人有何不同?”   乔羽不再多说,直接挥剑刺来。   周望舒犹疑片刻,提剑相迎。   两柄剑均长七尺三寸,青玉为柄,夜里看来几乎一模一样。只听“叮”地一声,两把剑的剑尖竟刚好触在一起,在漆黑夜色中炸开了一点金白色的火星。   火光稍纵即逝,周望舒与乔羽一触既分,各自退后数步,准备第二轮的交锋。高手过招既是如此,不在于招式华丽炫目,在乎一毫一厘。   乔羽的嗓音细柔,声音大起来后就变得有些尖锐,夜间听来格外怪异:“你要为个白雪奴与我作对?”   周望舒:“我只是觉得您做得不对。”   乔羽一愣,下手越发凌厉——二十七年来,这是周望舒第一次忤逆她。她的功夫远在周望舒之下,两人却仍旧打了好一阵,看起来更是胜负难分。   事实上,周望舒并没有真的想与母亲一较高下,他的剑不是剑,而是沉默的反驳,和无声的抗拒。   这是一场母子间的博弈,作为母亲,乔羽只须以武力和权威取胜;作为儿子,周望舒既无法用简单几句话来说服母亲,又绝不能用武力降服母亲,他只有一种获胜的可能,那就是乔羽主动停手。   现在看来,周望舒的胜利遥遥无期,他只能与乔羽僵持着,期待她的恍悟。   夜风忽起,绑住谢瑛的木头架子也在风中被摧折了,忽然间噼里啪啦掉落在地上,带着他的尸骨,被吹得四分五裂。   白马让岑非鱼看着这两人,不要打伤。   岑非鱼则自动理解成不要打死,站在一旁看起热闹来。   白马跑到檀青身边,把他摇醒:“檀青?你伤了不曾?”   “睡得好好的,吵个屁。”檀青悠悠转醒,先是对白马一顿敲敲打打,看他没事才放心下来。然而,当他的视线掠过白马,望见院中缠斗着的两人,不禁瞪大双眼,“先生怎么变成两个了!”   白马倒抽一口凉气,看傻子般看着檀青,问:“你难道从未察觉?”   檀青正要还嘴,突然又瞪大眼睛,瞳孔剧烈收缩。   白马以为他又要大惊小怪,准备数落他一顿,不料檀青一把抱住自己,迅速侧向一滚。   凌厉的寒风擦过白马的脸颊,他凝神而视,发现那是一根从自己背后射来的寒铁短箭!箭有拇指粗细的,似以臂弩射出,速度与威力均比寻常箭矢高上数倍。   箭矢通体漆黑,毫不反光,几乎与夜色融于一体。故而,檀青发现的时候,箭矢已至面前。他想也不想,抱住白马,向左侧一滚,堪堪避开飞箭。   只听一声裂帛音,锋利的三棱形箭头旋转着划破了檀青的衣服,在他背上划开一道自左肩胛延伸至右腰窝的深长血痕。   “檀青!”白马发出一声怒吼,顺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寒铁箭,运起内劲灌注其中,反手便把这箭矢朝其来向猛力掷出。   浓墨般的夜色中,白马一对绿眸闪着寒光,像极了一面裂开缝隙的冰湖,冷冽,危险。这一箭掷回,蒙面的黑衣人始料未及,竟被插中胸口,登时没了呼吸。   死去的黑衣人咚的一声自墙头摔下。   数十名躲藏在墙外的蒙面黑衣人同时一跃而起。他们没有说明来意,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唯一露在外面的双眼包含杀气,或持刀疾跑,或举弩瞄准,均是对准了两个少年所在的方向。   白马汗毛倒竖,直觉他们是来灭口的。   灭谁的口?朝向两个少年人,自然是来灭赵桢遗孤的口!   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,不多,然而每一支都威力十足。   岑非鱼没有武器,顺手抓起香烛和小铜鼎,向黑衣刺客掷出,令其中两人瞬间毙命。   “你两个躲开!”他一脚踢开摆放周瑾牌位的小方桌,挡住射向白马的箭矢。方桌撞开了大多数的箭矢,但仍有不少箭刺穿了桌板,射向前方。   白马抱着檀青狼狈地闪躲,凭着生存的本能在地上翻身侧滚,接连避开五六只寒铁弩箭。每一次都万分险要,但每一下都只是堪堪避过。   庭院很大,周望舒在乔羽的纠缠下无法脱身前来相救。   岑非鱼则缴了刺客的手中刀,提刀直冲上前,与他们打成一团,挡住了大部分刺客前行的道路。   仅有两名刺客从侧面突袭而来,持刀近距离截杀白马与檀青。白马躲得辛苦,但他自始至终,都没有放松过抓着檀青的双手:“别怕,周将军在保护咱们。”   檀青咬牙强撑,他方才昏迷了一段时间,以为这是“先生”派来杀害白马的暗卫,故而一把推开白马,自行躲避,喊道:“你快跑,先生不会对我,嘶!不会对我下手的!快跑!”   一颗血珠落在岑非鱼的眉骨上,随风划过他的眼角,将他的眼底染成血红。站在他周围的八名刺客,仿佛已被定在原地。   岑非鱼一扬手中刀,甩出一连串腥臭的热血。   八名刺客如同被甩掉的血珠一般,接连倒在地上,瞬间身首分离。   突围而来的两名刺客配合默契,接连出击,将白马与檀青逼至角落。   “放你娘的屁!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吗?躲在我身后!”白马向檀青大吼一声,眼神一晃,发现檀青方才落在地上的长枪,脚尖轻轻一勾,踢起长枪紧握在手,使出他唯一见过的一记抢法——守志奉道。   白马目露凶光,眸如孤狼,双手握枪,先是向后一收,继而突刺斜挑。   他手中银枪长一丈三,来人手中短刀仅二尺四寸,所谓“一寸长一寸强”。白马占尽先机,一枪挑飞了其中一人的兵刃,一脚将他踹开;继而飞身侧踢,正正踹在另一人的心口上,将他踢得一个趔趄,倒退数尺。   乔羽见到白马使出一招“守志奉道”,不可谓不惊异,手中剑停片刻。   周望舒趁这片刻时间,已经绕开乔羽,冲上前去,剑尖点在一名刺客颈间。   岑非鱼早已赶到白马身前,伸手一抓,捏住其中一名刺客的脖子,并顺手卸了他的下巴,以防他咬破口中毒药,自杀而亡。   周望舒挑开刺客的面巾,赫然发现,此人他是认识的:“张晴山?”   岑非鱼一把扯开刺客的面巾,皱眉道:“张晴水?”   张晴山与张晴水是亲兄弟,出生于西北一小县城,家中原本共有兄弟四人,姓张,排晴字辈,分别名山、水、风、云。   张家家道中落,四人流落巴蜀,辗转到周瑾手下当兵。张晴云更被周瑾看重,当了自己的贴身亲卫,最终与周瑾一同死于巴蜀。死里逃生的晴山、晴水与晴风,一直跟随乔羽,藏身青山楼,等待时机为弟弟报仇。   不知为何,他们竟会带刺客前来行刺。   乔羽迅速走上前去,一剑砍断张晴山的右臂,质问:“何故叛我?”   周望舒立刻封住张晴山右肩上的穴道,面带愠怒:“母亲!”   乔羽轻蔑一笑,骂道:“你骨子里同你父亲一般,妇人之仁。”她说罢,飞快地使出一剑,刺入张晴山的咽喉,拔剑带出一道血线,摔落在檀青脸上。   张晴水被岑非鱼点了穴道,此刻是动弹不得,他只能失声痛哭:“蛇蝎毒妇!”   岑非鱼不禁出声,语气罕见的严厉,对乔羽说:“二婶,莫以杀人泄愤。”   乔羽闻言收剑,转向张晴水,问:“你们为谁办事?不说便杀了你,没有怀沙查不到的东西。”   张晴山啐了口唾沫,道:“告诉你又何妨?是赵王。”   乔羽不解:“为何?”   张晴山失笑,道:“乔羽,我们兄弟三人跟从你,只因你是周将军的遗孀。十六年来,我们藏身于三教九流中,我们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,没有得过你半点恩惠,但只要能替周将军和阿云报仇,这也算值得。”   乔羽冷言道:“废话少说。”   张晴山冷哼一声,道:“三年前,十二连环坞被齐王强攻,少主只身前往关外,行踪不明。你派大哥带人前往增援,但他力有不逮,战败被擒,多亏岑大侠出手相救,才侥幸生还。当时,这消息传来,你是如何回复的?”   这些芝麻绿豆似的小事,乔羽哪里记得清楚?   张晴山吼道:“你说怀沙帮众俱是你复仇大业中的干柴,无能之人无须营救,便派了另一拨人前往反攻,丝毫不曾考虑过人质的安危!”   岑非鱼解开张晴山的穴道,问他:“你们自觉与乔姐道不同,自行离开就是,为何反助赵王?”   “擅离者死,自求退出怀沙者,须挑断手脚筋,与死何异?”张晴水望着大哥的尸身,双眼垂泪,“你自以为是,逼迫无数女子出卖肉体,并以毒药胁迫她们,充当你的耳目。大哥与梁妹两情相悦,你却让她勾引户部郎,做他的小妾。梁妹不从,大哥苦苦哀求,你却一意孤行。三月后,梁妹拒服解药,在户部郎家中毒发身亡。”   乔羽似乎有些难过,但她不愿承认,强装镇定,道:“楼中男女,俱是出身低微者,若非我将他们买来,只怕是要去别的地方为人奴婢,哪里能活到今日。我用药,为的是换他们忠诚办事,时间到了,我自会解毒放行,何错之有?”   张晴水不懂乔羽,乔羽亦不明白张晴水,她有自己的活法,并且一意孤行地活在自己的那个“理”中。   张晴水望着乔羽,道:“大仇得报,大哥却死在你手中。乔姐,你活着又是为了什么?”   乔羽不答反问:“你为何叛我?”   张晴水哭道:“两月前,三弟前往幽州刺探情报,被赵王手下擒住。我将此事上报于你,你忙于筹谋大事,置若罔闻。”   周望舒不禁问:“你为何不告知我?”   张晴水哈哈大笑,骂道:“少主啊!你何曾有一点周将军的遗风?你何曾违抗过乔羽的命令?找你?哼!”   周望舒被张晴水的话噎住,久久不能言语。   乔羽冷冷道:“张晴风死了。”   张晴水道:“不,三弟被赵王关在大牢中,拿来要挟我与大哥为他办事。我们本就不是你手下的兵,更不喜你行事作风,苦苦忍到大仇得报时,也该与你分道扬镳了。我们还要过日子!”   张晴水正说话间,忽然向后跃起,跳上院墙。   乔羽喊人来追,却没有人听她调遣。岑非鱼没有追,周望舒亦在原地不动,他们知道,这场悲剧错不在张家兄弟。   怎料,张晴水刚刚攀上墙头,却不立即离开,而是抬起小臂,平持手弩,让准星白马与檀青间来回移动。   院中三人反应迅速,瞬间望向白马与檀青!   乔羽行动最快,但她的行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——只见她一个前滚,抱起白马,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准星,速度竟比岑非鱼还快。不仅如此,她还因嫌檀青挡道,一脚踹在他背后,继而抬手,朝张晴水甩出三根毒针。   但是,三根毒针,都没有射中。   周望舒抱起檀青,将他护在怀里,再回头,张晴水已经没了影子。   乔羽见张晴山离去,立马向丢垃圾般扔掉白马。   岑非鱼把白马捞了回来,搂住狠狠亲了两口,继而对乔羽怒目而视,但语气仍旧克制,他说:“乔羽,别以为我不会动你。”   乔羽冷哼一声,不答。   白马不解:“你们为何把那人放走?”   岑非鱼道:“张晴水是个汉子,他的目的非是杀人。正因如此,他才肯为了换回兄弟的命,答应赵王的交易。”   白马把方才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,恍悟:“他们要杀人,本可同时放出暗器,但他们不仅没有如此,反倒故意让我们发现并反击。张晴水最后射箭,意不在杀人,而是为了试探出谁才是我……赵桢将军的遗孤。”   周望舒微微愠怒,道:“母亲故意救白马,踢开檀青,是为了误导张晴水,让他回去向赵王通风报信。”   乔羽笑道:“我儿的心从来不够狠毒。就你还想谈什么复仇?”   周望舒:“母亲,此事与白马无关,你不该这样做。”   乔羽失笑,道:“是他自己说的。”   岑非鱼扭头看向白马,双眼一瞪,问:“你又说了什么废话?”   白马被看得心虚,支支吾吾道:“我……我就是……”   乔羽道:“说他是赵家小子的遗孤,他自个儿说的,与我无关。方才张晴水在周围埋伏,自然是听到了,他更知道檀青是个冒牌货,原先的计划本已不可行。如今放他回去传信,梁伦立马就能上钩。”   周望舒并不同意,道:“消息若传出去,必定天下大惊。大哥娶了胡人,生下这样一个儿子,定会有人以此大做文章。”   乔羽笑道:“我本来就怕天下不惊,如今将错就错,事情闹大了反而更好。一来,眼下赵家小子流落在外,若天下人都以为他是个杂种胡,那他就安全了。二来,汉人都恨绝了胡人,即便将来此事被揭穿,又有谁会可怜胡族的狗奴才?天下人只会庆幸,赵将军忠贞不屈。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嘿!二婶,你这就说错了,我最喜欢胡人。”   乔羽瞪了岑非鱼一眼:“没你的事。”   周望舒不解,问白马:“你为何要说那样的话?”   白马被看得略有些不自在,他知道乔羽不信自己,就不多说了,也不想在这地方多作口舌之争,只点点头说:“是我自己说的。”   自己的身世,只要岑非鱼知道就够了,白马懒得解释。   此刻,白马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刺客的事情。乔羽早就猜到了刺客的目的,才会故意救下自己并踹开檀青。张晴水听到了自己与乔羽的对话,并且本就知道檀青是个冒牌货,更知道岑非鱼以黄金千两为自己赎身,早就对自己有所怀疑。   但是乔羽诡计多端,张晴水不敢确定白马和檀青,到底哪个才是乔羽故布疑阵。直到今夜,乔羽在生死关头选择了白马——这样的危急关头,正常人哪里还会多有顾忌?   张晴水这才认定,白马就是赵桢的遗孤。   可我不是替罪羊,我本就是他们的目标。白马如是想着,倒没有多生气。他捏了捏岑非鱼的耳朵,对他说:“累了,咱们回去歇息吧?”   白马都这副模样了,岑非鱼心疼得要命,哪能不“惟命是从”?他苦笑了一下,道:“好吧,不跟他们废话了。”他与乔羽擦肩而过,幽幽说了句,“这笔账,晚辈记下了。”   乔羽嘲道:“那你可要记好了。”   岑非鱼有一种感觉,白马没有对自己说谎。事情发展成如今这样,他总觉得是理所当然的,假的就是假的,真的就是真的,檀青再如何伪装,始终不像大哥。   人算不如天算,该是谁,就是谁。   岑非鱼抱着白马,穿过来时的回廊,顺道把回廊拐角处,倒在地上的那面大铜镜踢回原位,随口道:“这宅子闹鬼,谁把镇煞镜弄倒了?”   白马让他停了片刻,望着镜中两人狼狈的模样,笑道:“方才我在这儿见鬼了。”   岑非鱼脸色发青,喃喃道:“晚上不可说那个字。”   白马故意作出一副阴森神情,问:“哪个字?”   岑非鱼抱着白马火速逃开:“你不要作死!”   白马伸手撸了把岑非鱼的头发,一本正经道:“方才我行至此处,见平地起风,树叶被卷到半空,根本不是寻常的事情。我走的时候,听见背后有男人的笑声。我蹲在墙头偷看,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。”他说着,坏笑一下,附在岑非鱼耳边吹气,“不像是人推了我。”   “你不要再说了!”岑非鱼火烧屁股似的跑进周望舒的卧房,啪地一下摔上房门,迅速点亮了所有灯烛,“你再说,我就要打你屁股了。”   白马根本不把他当回事,道:“我看过张晴水的手,推我的人不是他。我总觉得,这是周瑾将军的鬼魂在推波助澜,他想让我做自己该做的事,让我亲自为父洗冤报仇。”   岑非鱼顾左右而言他,道:“我去找些药。”   “你不怕走出去,就再找不到回来的路啦?”白马见岑非鱼跑远,脸上的笑也凝住了。   他倒抽一口凉气,坐在桌上,解开腰带,查看自己腰侧的伤势。花瓶碎片扎穿了他腰侧的软肉,眼下血也已经止住了,其实本就只是皮肉伤,但模样看着十分吓人。   他已经伤了大臂和手掌,若再让岑非鱼看到腰间这处,说不得真会去找乔姐发疯。   左右自己没事,白马决定把这处伤瞒下来。他随手扯了两条干净的布条,在腰腹上裹了几圈,继而迅速找了件干净衣服换上。   岑非鱼回来时,只看见白马乖乖地靠在床上。他心神荡漾,自然没有多问,为白马料理了大臂和手上的伤,便抱着他睡下了。   白马打通了经脉,浑身充满力量,翻来覆去睡不着,在黑暗中揪着岑非鱼的耳朵,问他:“你还是不信我么?”   岑非鱼把白马的手扯到自己唇边,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口,道:“我信你。只是,我觉得若你不是大哥的儿子,我心里会好受些。也不是,我的意思是,唉,你不懂的。”   白马故意激他:“我不懂什么?你搞了自己大哥的儿子,二叔。”   “粗鄙!”岑非鱼被吓得一个挺身坐了起来:“谁来证明?拿什么证明?”   “哦,你心虚了。”白马好整以暇地看着岑非鱼。   岑非鱼长叹一声,把脸埋进枕头里并吃了一嘴巴灰:“我知道,我能感觉到,你就是我要找的人。可我要如何向大哥交代?算了,你是什么玩意儿我都爱你。”   “你才是什么玩意儿!”白马握住岑非鱼那处,轻轻一弹,后者立马求饶。他这才满意,又故意问,“若我是鬼呢?”   “晚上不要说鬼!”岑非鱼把白马搂进怀里,捉住他的双手按在自己胸口,不让他再说话吓唬自己,“闭嘴吧你这混账东西,看上你老子认栽了。”   白马故作难受:“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。”   岑非鱼失笑:“到手就不新鲜了。你现在已是糟糠之妻,不死心塌地跟着我,可没人再要你。”   白马嘲道:“哈哈哈哈,你才是没人要的老流氓!傍晚洗澡的时候,你硬得还没我久呢,风烛残年,你就求神拜佛,保佑我晚几年移情别恋吧。”   “你是有病才射不出来,不懂别乱说!”岑非鱼不乐意了,提胯拱了拱白马,“我若不是看你受伤,非让你见识见识二爷的大宝贝。”   白马啧啧两声,道:“个银样镴枪头,李青说你三十多年都还是童子身。”   岑非鱼用嘴堵上白马的嘴,道:“唔,是你……先勾引我的,若大哥怪罪下来,定然,唔……先打死你这个不肖子。好好伺候二爷,到时候帮你求情。”   白马被亲得脸红心跳:“你说世上,当真有鬼么?”   岑非鱼吻着吻着,渐渐起了反应。   但是,因为白马受伤了,又折腾了大半个晚上,他不敢乱来,终于消停下来,搂着白马,在他耳边说:“敬鬼神而远之。别人我不知道,但父亲死后,我常常梦见他,刚才我还梦见二叔了。”   岑非鱼说着,伸手轻轻覆住白马睁得滚圆的眼睛,让他乖乖睡觉,像讲故事一般喃喃着:“我师父说,鬼魂是回归自然的真实,他们进入了永恒的安宁,人死后魂归灵山,待机缘到来,便会再次进入凡尘。所以,死亡并不是真正的终结,我们都不必太过伤怀。有些人阳寿未尽,便会徘徊在人间,我家中应当确有冤魂,这座古宅里亦然。”   白马点头,道:“往后不吓你就是了。”   岑非鱼失笑:“我父和二叔都在帮你,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。”   白马睡眼朦胧,问:“可为何我很少梦到父亲?”他说着说着,渐渐入睡。   岑非鱼等了片刻,才长叹一口气,道:“他的尸骨,没有回到故土,灵魂不得安息啊。我会和你一道,把他接回来的。”   白马已然入梦,哼哼着往岑非鱼怀里钻。   ※   话分两头,岑非鱼与白马离去后,散发着腐蚀焦臭的庭院里,只剩三人。   周望舒抱着檀青,与乔羽对峙:“母亲,你要做什么?”   乔羽斜睨一眼,道:“这小子已没有利用的价值。”   周望舒摇头,道:“我不能再听你的。”   檀青感受到乔羽锋利的眼神,不禁打了个寒颤,动了两下,对周望舒道:“先生,您先放我下来吧。”   周望舒紧抓着檀青不放,低声对他说:“你受伤了,莫动。”   檀青偷偷看了看乔羽,再仔细地打量周望舒,见这两个人俱是身材颀长,气质冷淡疏离,终于明白为何“先生”对自己的态度总是变来变去,因为戴着面具的人,一直都有两个。   不过,更让檀青惊异的,是周望舒的模样——他生得可真好看,皮肤极白,眉目浓黑,彷如一位画中仙。   周望舒虽气质冷淡,但一双眼睛却很温柔,像是寒夜中冒着蒸汽的温茶。他用这样的眼睛,看着檀青笨手笨脚地学武,他用这样的眼睛,看着檀青累得呼呼大睡。然后,他帮檀青掖好被角,在他的床头放一碗喷香的麦芽糖。   总在不经意间做出令人温暖的举动,才是真正的周望舒。   周望舒问乔羽:“母亲,您为我改名望舒的时候,在想什么?”   乔羽答道:“只是隐姓埋名而已。”   周望舒摇头,笃定道:“你是想让我,成为你手中的一把剑。”   乔羽莫名其妙,道:“你是吃错药了么?”   周望舒苦笑,道:“从小,你便把我送去你师门峨眉,并非想让我学道,只是想让我习武,没日没夜地习武。儿时,我吃过一次麦芽糖,你打了我一顿,后来再不让我吃甜的东西。你给我喝药,绝了我的痛感,让我比同龄人长得都高大强壮,还是为了习武。你说父亲的遗命,是让我做齐王的门客,我发现梁炅并非善类,你却坚持让我跟随他,不过是为了借他的势发展怀沙。”   乔羽越听,脸色越是苍白:“你要怪我?”   周望舒叹了口气,道:“我说这些话会令你伤心难过,故而,很多话我一直都没对你说,以后也不会再说。可是母亲,我想做你的儿子,而不是你手中的一把剑。”   周望舒几乎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,这句说完,他舔了舔嘴唇。   檀青觉得十分难过,假装伤口疼,把手环过周望舒的后颈,紧紧地搂住他。   周望舒的嘴唇碰到了檀青的额头,两个人彼此都有些不自在。   “我会长大,父亲的旧部会变,所有人都在向前走。我不希望你总是停在过去,我希望能你能放过自己。”周望舒抱着檀青,与乔羽擦肩而过,停了下来,把怀中的木盒递给乔羽,“爹已去了十六年,你如此满心恨意,他亦不得安息。”   乔羽独自站在夜色中,过了很久才打开木盒。   周望舒回到父亲的旧房间,重重阖上门扉。他把檀青放下,点了灯烛,烧了热水,为他清理伤口。   檀青背上皮开肉绽,额头滚烫,脸颊微微泛红,浓黑的睫毛像是两把不停挥动的扇子,整个人轻微地抽搐着。   周望舒拿着热布巾,为檀青擦干净背后的血污,发现他的后心处有一个很旧的伤疤,那伤疤应当是匕首刺伤,位置距离心脏很近,看得出下手的人原是要杀死檀青的:“何时留下的伤?”   烛光微明,在这样柔和的橙光下,冰冰冷冷的先生竟也显得柔软起来。   檀青满脸通红,对周望舒的问话无有不答,道:“那是四年前,我父亲去世了,哥哥为了争家产,让人杀我。我大难不死,逃了出来,正巧被人贩子抓来洛阳。不过,哥哥娶了我母亲后,母亲郁郁而死,我也不想再回去了。”   胡人的习俗,连妻子亦是父死子继,檀青知道哥哥娶了母亲,并没什么稀奇。但他三年来,半步不曾离开洛阳,为何还能知道母亲郁郁而死?   除非他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孩子。   若是别人,说不得会多问几句,但周望舒对此毫不关心。他只是点点头,道:“眼下局势未明,你还有危险,暂时待在我身边。待到风波过去,你便可自由行动。”   檀青听了这话,挣扎着爬了起来,道:“不不不!我就想待在你身边!”   周望舒被他这直愣愣的话给惊住了,半晌不发一言。   檀青知道自己讨了个没趣,岔开话题,问:“那先生呢,待到风波过去,你想去哪?”   周望舒摇了摇头,道:“不知。或许去访游名山大川,感悟天地大道。”   檀青读过书,擅长于周望舒这种有文化的人分辩:“先生,子曾经说过‘未知生,焉知死’,未知人道,何以晓天道?”   周望舒点头:“你说得,也对。”   檀青打蛇随棍上,忙说:“让我跟着你吧!先生,你不与人在一起,什么时候才能了悟人道?”   周望舒不再说话。他费了一番功夫,为檀青上了药,包扎好,继而转身走到窗边,盘腿坐在桌上打坐。   灯烛烧到尽头,冒起黑烟。   檀青没敢睡着,双眼偷偷睁开一道缝,偷偷观察周望舒,见他推开窗户。   银汉迢迢,星河如瀑。   周望舒闭眼调息,说了一声:“好。”   远处有人在弹奏古琴,是一首《凤求凰》。   何缘交颈为鸳鸯,胡颉颃兮共翱翔!   凰兮凰兮从我栖,得托孳尾永为妃。   交情通意心和谐,中夜相从知者谁?   双翼俱起翻高飞,无感我思使余悲。   大风起,弦断曲未央。   第三卷 江南一夜 第67章 越江   自八月初十起,洛京全城戒严,朝廷对谢瑛党羽进行清算。   太傅谢瑛风光一时,终因谋反被诛。此中虽有蹊跷,但他犯尽众怒,得此下场,时人无不额手称庆,甚至无人愿意为他收尸。   谢瑛谋反第二日,萧后重回惠帝身边,洋洋洒洒列一名单,命禁军殿中郎孟殊时诛杀谢瑛亲党。中护军吴见安、侍中吴允、主薄杨茂以及大小官员共五十八人,皆夷三族,死者数千人。   未免先帝顾命诏书闻于四海,萧后暗中命李峯血洗谢府,烧其宅院。   洛阳城中血流成河,天地间都飘荡着朦朦胧胧的红光。   到了斩首谢瑛亲弟,早已辞官归种草养猪的谢珧时,他跪在断头台上大呼冤屈。   官吏问其因由,谢珧请人前往家族宗庙,从石函中取出一封奏折,乃是他辞官前对先帝所上的谏言,“历观古今,一族二后,未尝以全。”两人立一赌约,若谢珧不幸言中,请免己一死。   谢珧涕泪横流,言其已然获胜,死罪当免。   刀斧手收起大砍刀,望向主持行刑的官吏。   谢珧眼光长远,从不私结朋党,且早就与自己的亲哥哥谢瑛划清界限,此番无辜受累,同僚为其深感惋惜,准备顺水推舟保他一命。   正在此时,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。   来人驾一匹枣红汗血马,直冲断头台来,正是楚王梁玮。他马缰一甩,脚尖一点,纵身跃上断头台,夺过刀斧手手中的砍刀,朗声道:“天子犯法,与庶民同罪,岂可因一赌约而违背法理?”说罢手起刀落,一甩衣袖,来去如风。   一道鲜血溅起三丈高,谢珧的头颅应声落地,死不瞑目。   楚王风风火火冲进宫,走上含章殿,见大臣们正与惠帝争论谢太后的去留。   惠帝不忍斩尽杀绝,准备下旨令太后一切如故。   有人谏道:“谢皇太后党其所亲,为不母于圣世,一切如旧,恐有不妥。以微臣愚见,当依照汉废赵太后为孝成后的先例,将其贬黜为武皇后。”   梁玮从鼻中挤出一声轻哼,朝皇帝行过参拜大礼,立即反驳道:“皇太后题帛为书,缚以箭矢尾羽上,射至城外,为反贼求援。此乃谋危社稷,怎可复配先帝?”说罢,一手拍在惠帝桌上。   惠帝大惊,以为自己的龙桌又要碎了,但定睛一看,却见一张带血的帛书,字是谢太后的字,书云“救太傅者有赏。”证据确凿,惠帝虽十分伤心,亦无可奈何。他重重地叹了口气,与萧后低语一阵,终于下诏,曰:“贬其尊号,废诣金墉城。”   金墉城在洛阳西北角,非是一座城池,而是魏明帝所造的皇家园林。魏帝禅让于周后,迁居于此,故此地形同冷宫,而来荒废数十年,杂草丛生,道不通行。谢太后被禁足其中,三月无人过问,不知为何,三月后才人前往探视。太后被发现时,尸骨已腐烂生蛆。   而这,仅仅是周朝荒唐闹剧的开端。   ※   八月十二,白马一行四人动身前往江南。   岑非鱼让人从青州牧场带来两匹爱马,其一乃是河曲马,通体乌黑,四足踏雪,耐力极强;另一匹是紫燕骝,黑鬃黑尾,色呈棕红,轻灵迅捷。   “我听父亲说,当年楚霸王的坐骑便是乌云踏雪。”白马一眼便相中了那匹河曲马,轻轻抚摸马缨,先贴在它耳边,悄悄地说了两句奉承话。   岑非鱼骑在雪白如玉的照夜背上,问:“你会骑马?”   白马扬眉一笑,反问:“你见过不会骑马的胡人?”   檀青偷偷望了周望舒一眼,黑漆漆的眼珠骨碌一转,忙说:“我就不会骑马。”   白马知道他在耍心机,并未揭穿。   岑非鱼被白马的笑容晃了眼,装模作样甩了两下缰绳:“起个名儿,归你了。”   “那怎么好意思?”白马对这匹乌云踏雪垂涎三尺,岑非鱼若给他别的东西,他断然不会要,但是一匹名马,他实在难以抗拒。白马假意推辞一番,心道“你可千万不要当真”,终于在岑非鱼的再劝说下,“不得已”收下这匹宝马,摸着下巴道,“此马四足踏雪,如腾云驾雾,便叫……腾云驾雾,黑将军?”   岑非鱼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缝,仍旧硬着头皮称好。周望舒不在意此类细枝末节,并未发表看法。只有檀青啧啧两声,说:“真土,跟蛐蛐似的。”   白马没读过书,不禁脸一红:“那你给起个好的。”   檀青老神在在,道:“简单!二爷的马是白马,不不不,二爷的马叫照夜,那你这匹就叫乘云。照夜乘云,一白一黑,般配。”   白马实在看不出哪里般配,但见岑非鱼和周望舒都露出赞许的目光,便当檀青起了个好名字。他翻身上马,御马在原地慢慢走了两圈,绕到檀青背后,突然让乘云用脑袋拱了对方一下。   檀青险些摔了个狗啃泥,踉跄两步,撞上周望舒胯下的紫燕骝。   他抱歉地望向马上人,却见对方什么都不说,向自己伸出一手。他顿时心花怒放,搭着周望舒的手,踩着马镫,一个跨步翻身上马,哪有半点“我就不会骑马”的样子?周望舒看得明白,却并未赶他下马。   檀青问:“先生不给马儿起个名?”   周望舒道:“除了望舒剑,我不曾有东西用得长久。”   檀青挠挠头,小声说道:“我本姓段,叫段青。”   周望舒点点头:“段氏鲜卑,你是贵族?”   鲜卑是游牧民族,起源已不可考,发迹于蒙古草原,世代为匈奴所役使。汉朝时,鲜卑曾随匈奴侵攻中原,而后向汉朝称臣,又联合北方夷族攻打匈奴,占据了整个蒙古草原。只可惜,三国纷争时,诸葛亮北伐,鲜卑不知为何,连蜀抗魏,首领临阵时,意外为魏国刺客所暗杀。从此,鲜卑部落离散,分裂为慕容氏、宇文氏既段氏三部,多年来互相征伐,内忧不解,外患难除。及至周朝,段氏鲜卑向中原称臣,实力为三部中最强。   段氏鲜卑,只有首领一脉姓段。周望舒很容易便从姓氏,猜到了檀青的身世,但他并不惊讶。想来这世上,很难有什么事能让他惊讶。   檀青失笑:“未免兄弟相残,我不会再回去,还请先生为我保密。”   周望舒点点头,转而看向岑非鱼,道:“官道上恐有埋伏,我们取道山中,从燕子矶渡江至建邺。二哥可准备妥当?”   岑非鱼以白马马首是瞻,问:“原地骑马有什么意思?”示意他玩够了就启程。   白马曾乘乌朱流的汗血宝马出逃,可见在御马上很有一手,很快便掌握了乘云的脾气,跑得越来越快。他闻言,撒开缰绳,大笑着向前狂奔,活像一匹终于回到草原的野马。   岑非鱼催马前行,追在白马身后,喊:“你悠着点!”   白马笑着回头望来,朝他大喊:“谁慢谁是大王八!”   “嘿!”岑非鱼一夹马腹,照夜长嘶一声,发力狂奔,紧紧追在乘云尾后,“你可千万别让老子逮着你!”   檀青试探性地问:“周大侠?”   周望舒回头看向他。   “谁慢,谁是那个……”檀青略有些尴尬,用右手握着左手,伸出左手的是中二指,像个脑袋似的动了动,“王八。”   周望舒扬鞭一甩,道:“坐好!”   檀青披着蓑衣,坐在周望舒身后,双手环过他的腰腹,紧紧抱着他。   周望舒不惧风雨,只戴着斗笠,以免雨水模糊视线。雨水落在他的斗笠上,汇聚成两股细小的水柱,滴滴答答地落在檀青头顶。   水柱分开再聚合,沿着檀青的斗笠边缘向后飞落,消散天地间。   山林幽深,道路回环,马蹄声声落空谷,返来回响阵阵。   八月,草木初现秋色,红枫与长青乔木层叠相依偎,日光穿过茂密树叶间的缝隙,被筛成如箭矢轨迹般竖直的光线。   白马走在水雾升腾的幽林中,白得如同一缕霜气,时隐时现。   岑非鱼一路追逐,拨开碍眼的枝杈,被聚在梢头的积水泼了满脸,总觉得每一滴透着微光的水珠里,都有一个白马的影。晚来天光渐暗,返影投入深林,树木随风摇曳,光景晦明变化,他不过一晃眼,便见白马又消失在绿叶间。   长满青苔的老树根上,落着许多人形般的树影,纷繁魔魅,恍如梦境。   岑非鱼抖抖脑袋,计上心头,双腿用力一夹马腹,继而跃上枝头。   照夜跟了岑非鱼近十年,很是有些灵性,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一般,兀自跑上前去,灰灰叫着,追在乘云后头。   岑非鱼则隐身于树木间,使着轻功一路追上前去。   白马跑了一路,骨子里那点少年野性如潮水般涨了回来,丝毫不感疲惫。他敏锐地听见照夜的蹄声,知道岑非鱼快要赶上自己。   照夜紧追不舍,白马不住回头察看,冷不防树上突然跳下一人,落在他身后。   那人单手蒙住白马的眼睛,一手策马,压着嗓子道:“此路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,要想从此过……”   白马被遮住眼睛时,就知道又是岑非鱼在装神弄鬼。但他已经摸清了岑非鱼的脾气,先是按兵不动,待岑非鱼说到得意处,放松了警惕,再出其不意地用力一挣。   岑非鱼一时不防,被白马一拳砸中下唇。   白马十分过意不去:“伤到没有?”   “打劫啊。”岑非鱼蜻蜓点水般,在白马脸上亲了一口,“要想从此过,得留下来做我压寨夫人。”   白马抹了把脸,见手上竟有一抹殷红,再抬眼,才发觉岑非鱼的下唇上有两个牙印,知道他是被自己砸中时磕到了门牙,顿感抱歉,道:“你嘴流血了。”   岑非鱼撅起嘴,声音黏黏糊糊,道:“美人儿帮我擦擦就好。”他见白马伸手过来,却连忙向后躲去,“你手脏,不要用手。”他说着话,视线落在白马的唇上,眼神充满了鼓励。   白马心领神会,虽觉得有些难为情,但是在不想看他那副怪模样,无奈道:“把眼睛闭上。”   岑非鱼依言而行,感觉白马慢慢靠近,然后伸出舌头,在自己的唇上来回舔数下。   白马的舔舐不带情欲,但因为动作极慢,无形间散发着致命的暧昧气息。他没有戴斗笠,疯狂策马淋了一路雨,嘴唇沾满雨水,唇齿冰凉湿滑,舌头上带着一股青草味道。   岑非鱼觉得自己对这气息着了迷,瞬间仿佛回到了儿时,同一盆白茶花一样高的年纪。那时候,他常常走在曹府满园花草间,闻着树木的清气,在草地上打滚。   这雨后的青草味,是他灵魂的故乡。   白马的舌头越来越暖,越来越软。岑非鱼沉溺其中,简直想发发疯,狠下心来再咬自己几口。   直到周望舒御马而过,檀青笑喊“哎呀呀我的眼瞎啦!”白马才满脸通红地把岑非鱼踢开,骂了声“老王八蛋”后扬长而去。   岑非鱼骑上照夜,慢悠悠地跟在乘云屁股后头,笑得像个八尺余长的大傻子。   入夜,雨仍在下,月亮躲在云层后头,朦朦胧胧,好似撑着一把伞。   他们走的是匪盗猖獗的山路,道上荒草丛生,见不到半个活人。莫说投宿歇脚,他们连一座猎户小屋都没有找到。   四人行至半夜,终于遇到一颗大榕树,枝叶密如伞盖,遮罩着方圆数十丈,树下地面干燥,几乎不曾落有雨水,周望舒提议在此露宿一晚。   睡在树梢上,倒也安全。众人附议,拴马歇息。   白马和岑非鱼两个骑马求畅快,不披蓑衣、不戴斗笠,淋得浑身湿透,此时,正相对而坐,玩“用内力烘衣服”的游戏。   岑非鱼一运功,背后和头顶便无声地冒起白烟,不一会儿已是浑身干爽。   白马以为自己筋脉已被打通,运功再不会有阻滞。怎料,他体内真气浩如汪洋,一发不可收,不是“咻”的一声从指间射出,割断了树枝砸在檀青脸上,便是“刺啦”一声割破衣袖,险些划烂岑非鱼的裤裆。   见白马手无足措,岑非鱼并不出言指导,而是静静待在一旁,等他摸索清楚,才逐一指出他的错误。如此,白马逐渐掌握了运功的法门,勉强把自己弄干。   深夜,山中寒气袭人。   岑非鱼与白马靠在同一枝树梢上,抱团取暖。   周望舒独自在梢头打坐,从檀青的角度望去,他像极了一位餐风饮露,正在吸收日月精华的降世谪仙。   岑非鱼拿着一根骨针帮白马缝袖口,完工一手,呲牙咬断棉线。他的余光掠过檀青,发现这孩子孤零零坐在树下。姓岑的看热闹不嫌事大,坏笑着冲对方喊:“愣头青,冷得发抖了啊?”   白马一听,就知道岑非鱼是在耍诡计,举着两个拳头哈气,附和道:“山里太冷了,晚上这样睡过去,多半会冻醒。”   岑非鱼给了白马一个赞许的眼神,开始唬人:“秋天白日闷热,到晚上西风起,便迅速冷了起来。据说,有些年轻猎户没有经验就入山秋狩,既淋雨又穿得单薄,因此落下了病根,甚至有人活生生冻死在野外。”   白马强忍笑意,问檀青:“你要不要上来与我俩抱在一起睡?”   檀青哪好意思夹在别人中间?他愤愤地摇摇头,道:“猫哭耗子!”说罢,偷偷瞟了周望舒一眼,不料对方刚好结束调息,睁开双眼,发现了他的窥视。   周望舒看了眼岑非鱼和白马,再看看瑟缩在树脚下的檀青,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情,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些什么。但让他一个修道者,如对面那两人一般不要脸,他还是道行太浅,做不出来。   檀青低着头,拿一根树枝在地上刨土坑,冷不防被岑非鱼轻轻一掌推上树梢,刚好落在周望舒身旁。他连忙擦干净满手泥,支支吾吾道:“先生,你、你……冷么?”   周望舒只说:“夜来风凉。”   于是,檀青便留在周望舒身边,与他并排坐着。   岑非鱼知道白马体寒,抓着他的手,放到自己胸膛上焐着。   白马微微有些睡意,但太过兴奋,一时间无法入睡。他靠在岑非鱼肩头,戳着对方的小腹,道:“说个故事来听听,你不是很能说么?”   周望舒与檀青似乎都有些紧张,僵硬地靠坐在一起,听见白马出声,俱是长舒一口气,伸长了耳朵听故事,妄图借以缓解自己的尴尬。   “先讲一个人吧。”岑非鱼的声音伴随着风雨,温柔而低沉,“原初七年,赵王以你的部落为质,要挟乞羿伽为他充当内奸,继而勾结匈奴右贤王,双面夹击赵家军于玉门关。时任巡查使谢瑛玩忽职守,致使武帝将赵铎将军和大哥以谋反定罪。”   白马“嗯”了一声:“我知道。”   岑非鱼望着月亮,着:“御史中丞周瑾,上书弹劾主侦此案的司空,后独自前往调查赵氏父子‘谋反’案。当时,齐王‘病死’洛阳城,惠帝成了太子,谢瑛担心事情败露,会让惠帝受牵连,正愁没办法堵住周瑾的口。不知是否天意如此,适逢巴蜀爆发叛乱,谢瑛以周瑾曾任广汉太守为由,力荐其前往平叛。众所周知,领兵的大将夏侯峰,正是赵王的姻亲。”   檀青颇感讶异,问:“夏侯峰必然会害死他,这种阴谋他难道不知道?”   周望舒的眼神如寒潭古井:“他是那样的人,知其不可为而为之。”   岑非鱼冷哼一声,:“周瑾领五千将士为前锋,被夏侯峰断绝后援。”   白马问周望舒,“周大侠是周瑾的后人?”   周望舒点点头,道:“我父少时仗剑江湖,与母亲相识,一同夺下十二连环坞,一同创建怀沙。两人本欲回江南成亲,不料父亲战死,母亲带着我隐匿江湖。”   檀青感慨不已:“仁以为己任,死而后已。周将军仗节死义,先生不要太过伤怀。”   “没那么简单。”说起人心,白马比檀青要明白许多,“当时,周朝灭东吴不久,江南宗族世家俱向武帝称臣。帝王心术,向来把忠诚看得比仁义要重,纵使他知道此中有阴谋,也会以此试炼江南宗族的忠诚。周将军顾全大局,只能为周家赴死。”   周望舒点头,道:“父亲战败,先帝大怒,梁炅跪在宣室殿前为周家求情。现想来,先帝本就不欲迁怒周家,他只是想让惠帝过来求情,卖周家一个人情,奈何被梁炅抢了先机。”   “我家马儿才是聪慧过人,总是见一知十。”岑非鱼撇撇嘴,只夸赞白马,根本不愿理会什么梁炅,“我再说一人,看你还知不知道。”   白马一听岑非鱼的口气,便知:“要说说你父亲?”   岑非鱼失笑:“对,老曹是陈王次子,魏国济北王,亦即你的岳丈。梁周取代曹魏后,他被举荐入朝为官。咱们家祖传才高八斗,却嗜酒如命。”   白马附和道:“祖传嗜酒如命,却三杯就倒。”   岑非鱼哼了一声,继续说:“老曹每每喝得半醉不醉,必然要对朝政指手画脚,尽说些大实话。有一回,他因上书痛斥外戚干政、宗室昏庸,被贬为护乌桓校尉,发配到那苦寒之地。不过咱爹聪明过人,政绩卓越,不过多久便被调回洛阳。”这人口没遮拦,疯起来连自个儿亲爹都要调侃,“据说,他还在那边认了个女儿,谁知道是不是一夜风流?”   白马拊掌,道:“你可真是亲生的。”   岑非鱼在白马脑门上一弹,道:“老曹是个不安分的人,回洛阳不久,便带领国子监的博士们联名上书,请以齐王代太子继承大统。这回是彻底惹怒了武帝,被罢官了,回家种草喂猪。谁知道,他在家亦不安分,为着两个叔叔的事情,上书痛斥武帝昏庸无能。谢老贼趁武帝大怒,污蔑老曹谋反。”   “天道轮回,善恶终有报。”白马安慰性地在岑非鱼脑袋上拍了拍,“曹祭酒总去触武帝的逆鳞,容易被认为是齐王党羽。武帝自己坐上这个皇位,全是因为命运造化,他心中一直忌惮齐王,杯弓蛇影。”   岑非鱼苦笑,道:“是啊,事发以后,武帝才‘恍然醒悟’,给了老子一块丹书铁券,有什么用?”   天地间风雨飘摇,夜幕中没有一颗星子。   过往的零碎讯息与推测,在白马脑中飞沙走石般疯狂旋转,他追问:“赵、周、曹三家,俱是齐王党?”   周望舒果断答道:“不是。”   岑非鱼却摇头道:“不知。”   周望舒看了岑非鱼一眼,叹了口气,示意让他继续说。   岑非鱼也叹息,道:“三人中,赵铎最年长,周瑾第二,我父第三。二叔少时顽劣,被送入洛阳读书,遇高人指点而改过。成日拿一把玉柄剑行侠仗义,从山贼手中救下被围攻的我父。二人结伴同游,我父酒后诵陈王所作《白马篇》,两个酒鬼因此热血沸腾,拍马就赶赴雁门边塞,奇遇将军赵铎,结为异姓兄弟,共同抗击匈奴。我不知他们是否是齐王党,我只知道,若此时齐王在位,朝政风气不至于颓靡如斯。”   周望舒:“父辈早已立约,让赵桢、非鱼和我继续做兄弟,只可惜我当时年幼,未能见到大哥。他是英雄人物,我等却整日筹谋复仇,你们或许不齿,但我们并非为了一己私利。”   白马连忙摇头,道:“我很钦佩你们。”   周望舒想了想,问出自己的疑惑,道:“你的云岚掌,从何处习得?”   白马挠挠头,说出了事情的原委,檀青听过后啧啧称奇。白马怕周望舒不信,又说:“我对乔姐说的那些话,都是真的。”   他把当年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,诸如赵桢是如何幸存,如何与阿纳希塔结合,又是如何惨死于匈奴铁蹄下;自己是如何发现生世,为何故意瞒骗周望舒;乞羿伽如何发现玉符是假的,李雪玲为何要撒谎……   檀青不知白马的生世悲惨如斯,听到“赛马”一段时,几乎气得冒火。   周望舒听到老宅闹鬼一说,不禁莞尔,道:“这我倒是很相信,万物皆有灵。三叔和我父亲,俱是爱玩闹的人。”   岑非鱼闻言虎躯一震,直觉背后凉飕飕的,立即双手交叉,对周望舒比了个“住嘴”的手势。   凡此种种,一气道来,白马说得唏嘘不易,让众人听得沉默无语。   周望舒看看岑非鱼,再看看白马,脸上神色颇为复杂。但他把世俗看得很轻,知道岑非鱼与白马是真心相爱,自己不好多说什么,最后只说了一句:“我信你,我会让青山楼的人去找那几名证人,但唯有寻回玉符,我们才能停止寻人。事关重大,望你谅解。”   白马笑道:“如今阴差阳错,是冥冥中自有天意。二爷早已知情,已经让人去查了,周大侠不必挂心,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个身份。”   周望舒疑惑地望向岑非鱼,问:“你让人查了?我却没有听说。”   岑非鱼撒谎被当面戳穿,假装抬头望天:“他自己都说了不在意。”   白马知道岑非鱼不是不愿查实,而是不敢面对现实。但他恼火的是另外一件事,不禁念叨起来:“马头玉符,楼兰秘宝,那可都是钱!军备没有用,不是可以卖钱吗?齐王赵王能出万两黄金来悬赏,肯定都很有钱,到时候咱们把东西挖出来,分成三份,自个儿留一份,这两个冤大头一人卖他一份,让他们打个你死我活,打完咱们冲出去把他们灭掉,把东西捡回来,接着卖。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!”   岑非鱼瞬间不知自己到底摊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宝贝,说好的光明常在呢?   夜深,白马与岑非鱼抱在一起睡得香甜。   檀青望了一眼仍在打坐的周望舒,鼓起勇气,问:“先生冷么?”见对方不解地望向自己,他挠挠头道,“我觉得挺冷的,先生冷么?”   周望舒穿得单薄,不可能解衣给檀青,顿时不知如何是好。   檀青哆哆嗦嗦地,握住周望舒的双手,道:“先生的手很冷啊。”他说完便假装睡着了,可怜周望舒一整夜都不敢动弹,白日骑马僵着脖子,一副练功练岔气的模样。   三日过去,一行人终于到达燕子矶,临江南望,即是建邺。   秋日落日早,他们到达渡口时,船工已经收工。   正好此日天晴,早秋风景亦是极美,岑非鱼领着众人一路冲到山顶,找到一座巍峨的庙宇歇息。周朝北崇佛,南崇道,越往南去,佛衰道兴,和尚多半都去了北方,故而这庙宇荒废已有多时。   前些日子赶路走得急,四人一直在吃周望舒的干粮。那东西寡淡无味不说,硬得能把牙崩掉。   岑非鱼提出抗议,这日说什么都要吃顿好的。于是,他与白马外出狩猎,留檀青与周望舒在庙后空地上砍柴生火。   周望舒一把玉柄宝剑寒光如流星,三两下就砍了一大堆柴火。然而,连日阴雨,柴火都是半干不湿的,檀青弄得满脸灰尘才勉强完成任务。   白马跟岑非鱼狩猎归来,肩扛手提,好不丰盛!他们一个爱吃,一个爱做吃的,蹲在篝火旁边就已经走不动了,靠在一起交头接耳,如同研究什么武学秘法般,商量着烤肉时火候和香料的搭配,并把檀青和周望舒两个“碍手碍脚”的人敢去庙里搭地铺。   周望舒总是独来独往,生活上与真正清修的道士无二,可以说是行无辙迹,幕天席地——连个地铺都不会搭。   檀青见了却很是开心,忙把周望舒请到一旁坐下,努力地展现自己游牧民族的特长,搭了三个漂亮的干草地铺。   这日正是八月十五,明月当空,长河万里。   庙宇伫立山巅,站在屋顶,壮丽河山尽收眼底。   四人吃过晚饭,跑到庙宇的屋顶赏月。   明月清辉如水一般,流泻在山川大地间。放眼望去,能见林中隐约有清幽篱菊,色作橙黄,与月呼应。仰面朝天,可见群鸟翔集,穿过悬崖峭壁间的缝隙,在云间遨游,留下惊鸿掠影。   月自西升,往东沉,滚滚长江亦带不走水中月影。   白马有感而发,取出岑非鱼的尺八吹了一曲,曲毕万物静默。   “这是个‘心’字。”白马指着尺八对岑非鱼说,他取出一双云上天,指着岑非鱼在上面刻下的两行字,“李青告诉我,这前面的三个字,是‘水中月’,什么意思?是指我并非你心上人,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?”   岑非鱼握着白马的手,与他一同摩挲着弯刀上的字,低声道:“水中月,是天上月。眼前人……”他从背后抱着白马,低下头,亲了亲对方的耳朵,“是心上人。”   清风徐来,枝头雀鸟惊起。   流云散尽,空中北雁南飞。   水波急流,两岸猿声长啼。   中秋团圆夜,天上明月、山中庙宇、地上篝火、屋顶友人,被天公绘成一副空灵绝美的画卷,深刻于回忆中,久不褪色。   八月十六,一行人登上渡船。   岑非鱼手中把玩着一颗鹅卵石,用力丢进江心。   只听噗通一声,石头落入江水中,带起一道水柱般的旋涡。石头便沿着这道水柱,一直沉入江底,再身不由己地慢慢随水东流。   岑非鱼长啸一声:“建邺,总算是到了!”   尾注:   [注]水中月是天上月,眼前人是心上人。在张爱玲的书里看到的,到底出自谁,没有考证。 第68章 归居   孙吴起于富春,拥柴桑天险,扼长江七寸,以长江为屏北拒曹魏。   及至孙权称帝,吴国占据江东六郡八十一州,天子在秣陵建起一座石头城,作为吴国的坚垒与大门。城池建好以后,孙权移都至此,亲上前线与曹操对峙,改秣陵县为建业城,期望于此建立功业。   然而,建业易,守业难。   梁周代曹后,分兵六路南下伐吴,第一支大军冲入建业城中,孙皓便已知无力回天,素车白马,出城自请其罪。   此后,周武帝以秦淮河为界,将建业城划分为两县,河以南为秣陵县,河以北为建邺县。“邺”者,邺城也,是梁氏一族发家的地方,改“业”为“邺”,是期望梁周基业稳固。   朝代更迭,江山易主,建邺不负其名,至惠帝时已成为淮扬二州最为重要的水运枢纽。城中商贾云集,每日往来船只如云,比洛京更为繁华,富得能流出油水来。   “这就是江南!”湿润的江风拂面而来,白马感慨万千。   檀青则时刻不忘把周望舒挂在嘴上,道:“先生的故乡真繁华!”   周望舒不知道檀青是在讨好自己,反而纠正他:“我父是义兴阳羡人,阳羡在建邺东南三百里,太湖边上。”   岑非鱼发出一阵怪笑:“都八月了,这地方还他娘的这般闷热。”   周望舒听了岑非鱼的笑声,忽然反应过来,知道自己说错话了,想了半天,补上一句:“我少时与乔姐隐居建邺,说是故乡也不错。”他说罢,见岑非鱼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,便准备再多说几句,以期缓解尴尬,“父亲过世后不久,乔姐便把我送到峨眉习武。这些年四处漂泊,对什么地方都不曾有过留恋。”   檀青摸摸后脑勺,话都没法接了。   建邺城门外,官兵正仔细地盘查户籍。   出入城的百姓们自觉排好队,依次前行,比起洛京更为有序。   除此而外,白马还注意到,此地军民关系极融洽。官府搭了凉棚,供应凉茶,并为老人设了专门通道。方才,一老者因受不住暑气而晕倒,官兵很快便跑上前去,把他背到凉棚中,倒一碗解暑茶喂他喝下。   从前,他一直以为,洛京是中原最为繁华的地方,向北则荒凉野蛮,向南则萧条落后,未料这小小建邺城,看起来却丝毫不输洛京。   白马不禁对淮南王生出些许好奇。   他自从遇到过楚王以后,便留心打探了一些淮南王的消息,知道梁允是个不得势的皇子。他的母家没什么势力,他本人更是比同母兄弟楚王梁玮小四岁,又不像梁玮那般英武强健,自幼体弱,无法习武,几乎没人把他当一回事。   建邺几经战火,且有江东旧族盘踞,是个难治理的地方,此前一直不甚繁华。故而,皇子们都看不上眼,最终被纳入了梁允的封地。   梁允虽体弱,但人很聪明,他把心思全都放在读书上,以自己的贤明和仁善,博得了江南大儒们的支持。再加上他被遣往封地时尚年幼,很早便独自生活,为人处世方面很是成熟,与江东旧族关系处得极好。解决了诸多历史遗留问题以后,他更大着胆子尝试了税制改革,大力招徕四方商贾,令建邺愈来愈繁华。   白马觉得梁允着实不错:“淮南王治下有方,定是个贤王。”   “你可别小看他,一肚子坏水。”岑非鱼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,“他本该驻守九江,却将治所迁至建邺,你可知为何?”   白马不知岑非鱼与淮南王有什么过节,只道:“建邺北邻长江,中有秦淮,四通八达,是个好地方。”   岑非鱼摇头:“他想得长远着,拼了命都要从梁炅的狗嘴保住这块风水宝地。”   周望舒无奈道:“二哥!你对四弟总有偏见。”   “谁的四弟?”岑非鱼说罢,拉着白马率先通上前接受。   官兵接过两人的户籍牌,看看岑非鱼,再看看白马,脸上出现疑惑的神色。然而岑非鱼笑着与对方说了两句,那官兵便一脸“我懂的”的神情,将两人放了进去。   到了这时候,檀青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户籍牌,如何能通过盘查?先前在洛京,青山楼还算有些势力,但一转眼来到千里以外,周望舒能瞒过守城的官兵么?檀青不确定,他紧张地望向周望舒,低声道:“先生,我没有……”   周望舒却不见半点惊慌。他从怀中取出两块户籍牌,递给官兵。官兵看看他,再看看檀青,笑了笑便把东西退了回来,并把他们请进城去。   檀青紧张得流下冷汗来,问:“先生做了假的户籍牌?”   周望舒把手中的一张户籍牌递给檀青,道:“办得匆忙,未与你商量。”   “多谢先生!”檀青激动地一看,自己被记在了周望舒的户下,而且与周望舒的关系是“表叔侄”。然而,他转念一想,总觉得一表三千里,自己与周望舒的关系不及白马与二爷,“为何是表叔侄?”   周望舒不知檀青心中的弯弯绕绕,一本正经道:“你眉高目深,是典型的胡人模样,不像有汉人血统。若把关系写得太近,怕被盘查时不好解释。”   檀青瞟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岑非鱼,道:“可二爷和白马写得是叔侄。”   “胡汉混血的人,多半长得更像汉人,就像白马那样,虽生得赤发碧眼,但眉眼口鼻都是汉人的轮廓。”周望舒见檀青似乎不信,再补了句,“二哥胡来惯了。”   南方天热,岑非鱼非要揽着白马大摇大摆地走,被白马嫌弃一身热汗。   两人步伐一致,手上却在比划拳脚,偶或相互推搡。冷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喧哗,岑非鱼连忙把白马拉到路边,见一队武士从城外直冲进来,策马狂奔撞翻了路边的小摊,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。   白马帮卖货郎捡起东西,问:“他们是什么人,为何这样横冲直撞?”   “多谢小哥。”卖货郎苦着脸道,“您有所不知。那是齐王的东海军,三不五时便会道建邺来‘歇脚’,其实就是找咱王爷麻烦来的,想把王爷赶出建邺。”   白马起身继续走,问:“淮南王不笨嘛,而且我看建邺这繁华景象,他应当是很有钱的。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,他解决不了这几个找麻烦的?”   岑非鱼不屑道:“他没有兵权,哪能跟齐王争?不过,他巴不得梁炅多来欺负欺负他,反正吃不了亏,还能博得个好名声。不过眼下梁玮得势,估摸着他很快就要鸡犬升天了。”   白马:“周大侠叫他作四弟,但你好像不是很喜欢他。”   岑非鱼大笑,迅速在白马脸颊上亲了一口,道:“我喜欢你就够了,还喜欢别人做什么?”   岑非鱼拉着白马,穿过热闹街市,抱了满怀的油纸包。   白马明知道这是岑非鱼想出的调虎离山计,但面对一兜子美味,他实在没有抵抗力,嘴里嚼个不停,心想炸鱼丸子再来两个,梁允什么的就随它去罢。   至于檀青,小动作也不少。   其实,他的智力并不低,但都用在了除智斗而外的别的地方。譬如说,几日前他听到周望舒对乔羽说的话,别的什么都没在意,只注意到周望舒喜欢吃麦芽糖。这日逛街市时,他就擦亮眼睛寻了一路,买下两支麦芽糖。   檀青知道,周望舒是个侠客,侠客大都是威风凛凛、孤傲高洁的,像岑非鱼那样的,是五百年都很难出一个的异类,白衣剑卿干不出当街吃糖这种蠢事。于是他买了糖,并不直接送给周望舒,而是假装自己十分爱吃这东西,继而极力向对方推荐,强烈要求周望舒“试一试”。   周望舒被檀青说得心痒,见有对方给了自己台阶,最终“勉为其难”地接过东西,当街吃了起来。   此情此景,看得白马啧啧称奇。他莫名其妙地想,若当初自己跟周望舒回到江南,那么多年处下来,会是个成么模样?若周望舒不幸喜欢上自己,自己说一句“你不要过来”,他定会一蹦三丈远,说不得两人一辈子都相敬如宾,盖着铺盖纯聊天。   白马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打了个寒颤,侧头瞟了岑非鱼一眼,顿时觉得这人顺眼了不少。所以说缘分造化这个东西,真是神乎其神。   城中不许骑马,一行人牵着马慢悠悠地走,午后才走到歇脚的地方。   周望舒推开大门,扬尘漂浮:“我父带母亲回江南时,周家不认她。父亲的尸骨被运回故乡,她只能在一旁偷看。她于建邺城东筑此小宅,称此为‘归居’,东南而望,即是阳羡。”   檀青不明白:“为何我们不去阳羡?”   周望舒:“如今,建邺是江南最繁华的地方,江湖客都在此歇脚。”   许是因为乔羽是北方人,这宅院被建成了江南罕见的四合院。   归居建在郊外,周围人迹罕至,占地宽广,但房屋的结构却并不复杂。整个宅子只有两进,进门便见一面隔墙,正中是一面四柱垂花拱门。   前院种桃柳,熟透的桃子无人采摘,已经烂了一地。   沿着垂花拱门而南,经一条抄手游廊,便能顺着东耳厢房的外廊进入后院。后院共有三间正房,四间耳厢房,房外皆设有外廊以避风雪。   院中铺两条交错为十字形的鹅卵石小路,其余土地种花草、药草及蔬菜。花木繁茂,但久无人打理,杂草已没到白马胸口。   白马一对宝刀还没捂热,便拿来当了割草的柴刀。他与檀青搂起裤腿,埋头走到院中割草,打理花园。   周望舒收拾屋子,捡了一堆没用的东西,全都拿来当柴烧。   岑非鱼打扫了厨房,从秦淮河里挑来一大缸水,趁着生火烧水的空档,走到西厢房里看了一眼。他对周望舒的道士品味很是看不上,嘱咐一声“水在锅里烧着”,便跑到城里采买。   周望舒的归居经岑非鱼一番折腾,登时焕然一新。   檀青对岑非鱼的奢侈浪费很是佩服,不由称赞。   白马则透过这番布置,看出自己将在归居待上一段不短的日子。   但岑非鱼除了家具、寝具和装饰物,几乎没有买任何日需,白马有些不解,问:“岑大侠,我们晚上餐风饮露么?”   “这你就不懂了。”岑非鱼满身大汗,靠坐在外廊上,看白马蹲在院里给地松土,“二爷是贵客,我同你打个赌,待会儿我叫一声‘饭来’,这几个月的日需便会有人送来,你信是不信?”   白马卷着裤腿,露出雪白的脚踝,中秋时节野外蚊虫颇多,他皮肤上留下了不少红痕,让岑非鱼很想伸手去挠两下。   “我才不与你赌,没事儿就下来松土!”白马“切”了一声,用岑非鱼刚买回来的铁锹梆梆地瞧着鹅卵石,“这荒郊野外的,鬼都能打死人。要在这地方住个小半年,过几天我们得挖些青菜来种,莲蓬好吃,在屋后挖个小池塘,种些荷花怎么样?”   白马说着说着,发现岑非鱼毫无回应,抬头望去,只见他呆呆地靠在梁柱上看自己。他被看得很不自在,问:“你发什么愣,累了?”   岑非鱼回过神来,笑道:“再养几只鸡鸭、一头老黄牛,两只猪。猪要一公一母的,生一堆小猪崽儿,像你一样有趣。”   白马挖了一锹土,用力洒向岑非鱼,咕哝道:“像你一样胖才对。”   “性格像你,模样像我,不是正好嘛。”岑非鱼一跃而起,落到白马身后,从背后抱住他,低头咬他的耳朵,“我方才在想,要么就留在这儿算了,与你在一起,仇也不报了,活个百八十岁。我年纪大,定会先走一步,提前下去见你父亲,任他打骂来恕罪。等你下去了,他的气也消了,咱们一道去投胎。”   白马失笑,把岑非鱼踹开,再把铁锹扔给他,道:“你跟它过吧!”   岑非鱼抱着铁锹叫老婆,认命地松土。   这回,换成白马坐在外廊上看岑非鱼挥汗如雨。   天朗气清,秋日丹桂盛放,黄白色的小花粒随风飘荡。桂花的浓香,如有实质,充斥着这个焕然一新的归居。傍晚的落霞是温柔的橙黄,像是仙人在天幕上打翻了一碗桂花酒,浓稠香甜,回味微苦。   白马看着岑非鱼的背影,看他后襟上的一汪汗水,看他扬起铁锹时手臂上鼓起的肌肉,看地上松动翻新的土壤,闻到青草被碾碎的清气,忽然明白方才岑非鱼为何会发愣——这样的日子,不正是大多数人的一生所求么?   白马给岑非鱼倒了一碗水,看他咕咚咚一气灌下,道:“我看你犁地很是驾轻就熟,牛不用养了,省些钱多买两头猪,多生几个像你这样的猪仔就很好。”   “嗨?你戴这帽子挺好看的。”岑非鱼把空碗倒扣在白马头顶,继而怪模怪样地扭了两下,“初见你时,你就戴着帽子,跳个舞来给爷助助兴?”   白马没跳舞,直接挥起拳头。   岑非鱼扛着铁锹,绕着柱子跑了半天,被白马逼到墙角,一个翻身跳了出去,却不想踩到一堆烂桃子,摔得仰面朝天。   白马跑到外院,骑在岑非鱼身上揍他。   两人打着打着,不知怎的又滚到了一处,用来打架的部位,也由手变成了嘴。   正在此时,院门被人推开。   来者一行数十人,均作武士打扮,二十余只眼睛围观着“妖精打架”,看的人、被看的人,都怪不自在的。   武士们连连致歉,岑非鱼把白马拉起来,问:“怎不敲门?”   带头的武士答道:“是小人的错。”   其实,白马隐约听见了敲门声,只不过想着这荒郊野岭,大抵是不会有人来的,故而只当是风声。他扫了一眼,看这群武士们推着小车,拿了不少东西,脑子一转,想到了周望舒称淮南王为四弟的事情,即刻明白过来,这就是岑非鱼所说的“饭来”。他一想到吃的,就觉得很开心:“不不,是我们疏忽了,官爷见谅,请进。”   白马客客气气地请人进屋,举止大方,倒了几杯茶,说了几句场面话,把气氛缓解下来,再派岑非鱼去请周望舒。   那一行人显是认识岑非鱼,知道自己坏了对方的兴致,心下忐忑。然而,好容易才缓过劲来,却惊见白马胆敢指挥岑非鱼,而岑非鱼竟然还任他驱使,瞬间觉得什么东西崩塌了。   他们望见岑非鱼走时双手抱胸,一副老大不情愿,却又不敢发脾气的模样,只觉得与白马独处是如坐针毡,若是闹出什么误会,指不定今日就交代在这儿了,遂拿着茶盏,保持好与白马的距离,迟迟不敢喝下。   周望舒担心往后行迹暴露,会有刺客前来行刺,故而在东厢房中添了一张床,让檀青与自己同房睡,此刻刚刚摆好床铺,正坐在桌边,看檀青铺床。   他听岑非鱼说“冤大头”来了,知道是淮南王派人前来,立即赶到正厅。   这时候,白马已经与人聊开了。   为首的武士笑道:“王爷与周先生投缘,先生对王爷很是关照。楚王是王爷的亲哥哥,想必你是知道的,可惜彼此分隔两地,王爷挂念大哥,便将周大侠视作兄长。”   白马点点头:“今日我入城时,着实开了眼界,王爷不仅治下有方,而且还是个大善人,自然多有福缘。”   武士们见周望舒走入厅中,纷纷起身行礼:“见过周大侠。”   周望舒一扬手,道:“客气了。”   武士知道周望舒的脾气,不多废话,只道:“王爷知道周大侠来了建邺,十分高兴,只可惜这两日俗务缠身,不得前来相见。王爷挂心您,着小人为您送了些米面日用,过几日将亲自登门拜访。”   周望舒点点头,道:“有劳诸位,请代我多谢王爷。”   武士们把东西放好,很快便离开了。   白马随岑非鱼一同进入厨房,见到一屋子的好东西,对梁允的好感又增了两分:“我看这淮南王真挺好的,你为何不喜欢他?别是嫉妒别人比你年轻,比你长得好吧?”   岑非鱼拿烧火棍刨开灶台里的土灰,找出还未熄灭的火星子,迅速生了火,让白马拿着吹火筒把火吹大些,自己则解开上衣,挥舞锅铲,道:“我不喜欢他。”   白马不解地望向岑非鱼,脸上沾了两道锅底灰,像只花猫似的。   岑非鱼失笑,总算肯说了:“溪云十四那年,单枪匹马挑了清河坞,腰腹处被坞住严若白一剑刺穿。然而,他这人不知痛痒,为了及时赶回如是观复命,把伤口随手一捆就算完事,行至九江时忽然晕了过去。梁允游玩路过,见他的伤口已经溃烂化脓,费一番功夫才救得他一命。”   白马一听,忽然觉得自己前几日受伤的腰侧隐隐作痛,他这几天连着赶路,一直没功夫去照料伤口,只怕伤口也已经恶化。他听了岑非鱼的话,更加不敢让对方发现自己有所隐瞒,不着痕迹地动了动,问:“那你不是应该感谢他么?”   岑非鱼把菜捞进碗里,接着炒下一个,道:“当时是夏天,溪云避开人群,走在山林中。那地方一片荒芜,山中还有盗匪,梁允去游玩,你信么?”   白马听了亦觉蹊跷,但他不愿恶意揣测:“或许他倾慕周大侠吧。”   岑非鱼抹了把汗,说:“传言都说,这些年来齐王一直压着淮南王,甚至强占他的封地。可事实又如何?梁允这家伙手上没有兵权,尚能联合江南的世家们,与梁炅抗衡多年不落下风,说他没有心计,你信么?”   岑非鱼很快便做好了四菜一汤。   两个人一人搬一个小马扎,坐在地上,围着饭锅等饭熟。   白马总结了一下:“梁允聪明,他虽然心机颇深,但所作所为,都只是为了能好好活下去。我觉得,你就是单纯不喜欢他。”   岑非鱼在白马脑袋上抓了一把,道:“算是直觉。我总觉得他与武帝很像,表面上对谁都好,其实骨子里是个薄情寡恩的人。溪云与他刚好相反,表面上看着冷若冰霜,骨子里却很重情义。我这个三弟人很迟钝,我若不把话说得重一些,他是听不进去的,怕他被人利用了,不好过。”   白马知道岑非鱼是好心,觉得他同周望舒的关系十分有趣,不再多问,而是玩笑道:“我的心机也很深沉,你发现没有?”   岑非鱼没了脾气,道:“你是不同的。”   饭锅渐渐冒起白烟,淮南王派人送来的是上等的精米,气味极其香甜。白马闻着味道,垂涎三尺,眸子里仿佛有一堆饭菜的影子,正走马灯似的转着,连感动都忘了。   岑非鱼对此很是不满,摊开手掌,轻轻按在白马左胸口,深情款款道:“你的心是不同的。”   白马被他摸得一颤:“什么不同?”   “你呀……”岑非鱼悄悄收拢五指,隔着衣物突然揪住白马胸前的凸起,再用力一扯,“你比他们好吃啊!”   白马无语,抡起马扎,把岑非鱼追到窜上房顶。   岑非鱼终于消停了,白马望眼欲穿时,饭总算是煮熟了。   四个人在刚刚整理好的院子里支起一张桌子,吃饭喝酒,其乐融融。   岑非鱼喝了两杯,开始唱起歌来。   白马见势不妙,立马把酒壶盖上,藏了起来。   饭后,收拾碗筷都成了檀青的事。   白马与岑非鱼吃得太饱,站在院子里练拳脚。   周望舒一人站在廊下,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觉,或许是觉得与岑非鱼和白马比起来,自己像是个无所事事、游手好闲的人,便朝檀青走去,帮忙一起收拾东西。   入夜,岑非鱼烧了热水,迫不及待地想要和白马再来一次“鸳鸳浴”。他伸手试了试水,觉得还是太热,便躺在美人榻上歇凉,朝白马招招手:“过来抱抱。”   白马腰侧隐隐作痛,实在不想让岑非鱼发现,犹豫了一番,走过去站在岑非鱼身旁,道:“热得很,不想抱。你自个洗吧,我去河里冲凉。”   岑非鱼是千年的狐狸,哪能被白马一句话就打发了?他忽然问了句:“你这衣服是我买的么?”说着,假模假样地伸手摸了摸白马的腰带,出其不意地将他拽进怀里,摇头晃脑道,“不是,不是,这是周溪云的破衣服。”   他这一下,刚好扯到白马的伤处。   白马疼得倒抽一口凉气,听见美人榻因为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,发出一道刺耳的“咯吱”声。他怕把这老旧的榻给坐塌了,于是不敢乱动,只能有气无力道:“成日想些什么,怎听不懂人话?”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掌着白马的后脑勺,将他压到自己面前。   两人面对面挨得极近,岑非鱼玩笑似的使劲摇脑袋,用自己的鼻尖反复轻刮白马的鼻尖,最后一口亲在他嘴唇上:“我是禽兽,可不是人。”   白马心如擂鼓,觉得他的声音里,总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法力:“别闹了,累了。”   岑非鱼忽然皱眉,神情渐渐凝重。他把掌在白马腰间的手伸到面前,见自己指尖果然染了鲜血,沉声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白马支支吾吾:“没、没什么。”   岑非鱼没等他把话说完,猛然站了起来,把白马按在榻上,强行扯下他的外衣,见他腰侧已浸出一团血迹,于是放慢了动作,把白马的上衣解了下来。   白马上衣褪尽,手臂、手掌上的伤都已经结痂,但腰间裹着一条白纱。因数日奔波未能及时换药,他腰侧的伤口虽浅,但毕竟是扎穿了皮肉,伤口未能及时愈合,血水染在白纱上,旧的已变为乌红,新的还在不断向外浸。   岑非鱼怒火中烧:“这是什么!”   白马挣扎着坐了起来,扯过外衣覆在身上,道:“我都说了没什么!你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?”   岑非鱼气得发抖,吼道:“你他娘的受伤了,你不告诉我!”   白马瞒着岑非鱼,一是觉得这伤并不重,哪知道不过是几日不曾照料,伤口竟然恶化至此。二是不愿让他与乔羽发生冲突,不愿让周望舒难做,况且路上玩得开心,忍着忍着便忘了。   其实还有第三点,白马多少有些不愿承认——明明是技不如人才落下一身伤,岑非鱼这么一发脾气,倒显得自己跟受他庇护的娈宠似的。   白马梗着脖子,道:“我不要你可怜我。”   “没见过你这么孬的!”岑非鱼气势汹汹地冲出门去,反手重重摔上房门,“你等着,看老子怎么修理你!”   白马蹲在地上,羞得脸颊绯红。   儿时,他也常常盼望着一个江湖侠客突然杀进匈奴大营,救自己于危难,怜悯自己的遭遇,愤而不平为自己报仇。可随着年岁增长,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,他逐渐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。   他只敢依靠自己,不敢依仗别人,即使对方是岑非鱼,是自己喜欢的人。   而且,他永远记得周望舒的那句话:“大丈夫生于世,只可跪天、跪地、跪父母。”   他身体有过残缺,虽然岑非鱼说他没有大碍,但白马心里总是有些阴影的。而且他的武学修为不高,总不能连气节都没有。他不愿让岑非鱼为自己出头,也是因为不愿让别人认为自己以色侍人,出卖尊严。 第69章 刀割   岑非鱼径直行至东厢房外,门也不敲便走了进去,见周望舒与檀青坐在各自的床上,神情庄严肃穆,如道士打坐一般。   周望舒正在讲道家调息的法门,道:“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。”   檀青长在鲜卑,所学皆是汉国传去的儒术,一时间很难弄懂玄妙的《道德经》,便问他:“什么精?”   周望舒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个问题,想了半天,答:“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,曰道。”   “原来是道精。”檀青仿佛开悟一般点点头,这才注意到门边站着个人。他被岑非鱼看得发毛,连忙起身招呼,“二爷来了。”   檀青自己心里想着周望舒,便觉得别人亦是如此,一时不注意,又问了蠢问题,道:“二爷这么晚过来,是要和先生睡觉?”   岑非鱼却没有消遣檀青,而是直接问周望舒要疗伤药。   檀青担忧地望向对门,见岑非鱼举着托盘,一脚踹开门,反手把门摔上。真气振断了挂在房门上的铜锁,一堆碎铜片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。他不禁摇头叹息:二爷恁生猛!亦不知白马是幸或不幸。   周望舒前推一掌,用真气把门阖上,继续说:“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”   岑非鱼脚踏风火轮似地冲进房中,径直走到榻前,发现白马已不知所踪。   “白马?”他浓眉紧拧,面上神色骤变,用猎鹰般的目光扫视四周,却都不见白马踪影。许是太过紧张,他仿佛一只竖起锋利棘刺的箭猪,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,甚至于每一根眉睫,都在止不住地颤抖,“柘析白马!”   “你喊什么?”   只听哗啦一声水响,白马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。   岑非鱼猛然转身,一脚踢开屏风,见白马正泡在浴桶中,自水下探出脑袋。   水雾升腾,白马赤发散在水中,皮肤被熏得微红,满脸都是晶亮的水痕。   白马碧色的双眸,如一泓秋潭,岑非鱼在他的注视下,变成了苍茫大漠中的一个迷途旅人,只觉得从他脸上留下来的每一滴水,都似落在自己干裂的唇上,让自己生出无限希冀与渴望。   白马脸上的水珠颗颗往下落,滴滴答答地响,在水面激起点点涟漪。   水波粼粼,亦真亦幻,激荡着岑非鱼的灵魂。他仿佛看见,一滴水点在茫茫黄沙中,碧草破土而出,荒漠转瞬成为生机勃然的绿海;一滴水如甘霖落枯井,千万重回声合成天地间最浩大的钟磬声音,宏壮钟声中有非天乱舞,人间眨眼变成了天宫仙境。   岑非鱼几乎要生出心魔。   孟圣人以“好辩”著称,但当他提到俊美的公孙子都时,却只说“不知子都之姣者,无目者也。”可见美作为天公的造物,于凡人而言,远超于任何天赋,它的威力甚大,无需旁人为它作脚注,更不须无休止的争辩,人们只要看见,便能懂得。   岑非鱼爱美人,更阅美无数,但他从未对什么人动过心。   少室山上十年清修,他的心是寂灭的,自认能够一眼望穿十丈软红。直到他在云山边集上遇到白马,纵使醉眼朦胧,但看见白马的须臾刹那,少室山上的春秋冬夏,菩提面前的吟哦咏唱,俱如烟云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那滚滚红尘中,早已故去的深情。   此时此刻,当岑非鱼以饱含深情的目光,去审视自己的心上人,他心中最深刻的爱,与世上最动人的美,水乳交融。他生平头一次感觉到,美比百年修为更加强大,在自己认识到这充盈着浓烈爱欲的美的那一刻,白马变成了暴雨雷鸣,顷刻间浸没世上最坚固的城邦;变成了飓风狂沙,瞬间吞噬广袤的楼兰;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流火陨星,须臾烧尽势不可挡的百万雄兵。   岑非鱼平生头一次生出这样荒谬的想——想要拜倒在白马面前,请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。爱人的美不费吹灰之力,让他不敢奢望得到对方,而是甘愿献出身心,自甘被征服。他如是想着,险些忘了自己仍在生气。   白马从浴桶中走出,把湿漉漉的头发揪成一束捆在脑后。   他把擦身用的布巾往腰间一裹,在地上留下一连串湿滑的脚印,一面走,一面想:我方才拂了他的好意,确实太过冲动,但他这样生气,我却不好马上道歉,显得我多在意他似的!再说,此人一贯的打蛇随棍上,若我先服软,他定会得寸进尺,到时候我只怕是没法不退让,谁叫我喜欢他?   我须得有点骨气。白马见岑非鱼面上阴晴不定,更加笃定心思,不能惯坏他的脾气,故作冷淡地问:“叫我做甚?”   岑非鱼正为自己的见色忘我感到懊悔,心道,我绝不能让他看出我对他的喜爱竟有这般深刻!一来,他年纪还小,免不得会遇走岔路的时候,若让他知道我肯事事都依他所愿,惯坏了他的脾气,往后教导他时还有什么威信可言?二来,我一个玉树临风的中原第一枪,竟栽倒在这黄口小胡儿身上,思来想去,总是意难平。   我须得矜持一些,必须生起气来。岑非鱼下定决心,不答白马的话,而是神色傲慢地扬了扬下巴,示意白马托盘上有药。见白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,他便换水倒水,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,在心中对自己竖起一个大拇指,道:你不唱大戏,可真是天下人的一大损失!   白马盘腿坐在榻上,双手摸到自己腰侧,想把已经与伤口长在一起的纱布撕开。   岑非鱼只敢用余光去瞟,但纵然只是余光,亦是灼灼如火,险些烫坏白马光裸的背。   白马并不看向自己的伤口,更不想让岑非鱼发现自己眼中的痛苦,于是挺直了腰杆,仰着脖子,望向前方的窗扉。   房里的灯烛温柔地烧着,烛台被摆在浴桶后的置物架上,烛光线穿过二人,在窗纸上投下一大一小两个朦胧的人影。   白马忽然想起五月的那个雨夜。那晚,孟殊时刚刚离开,岑非鱼就扒上了自己的窗户,然而两人你来我往,不知不觉,竟发展成了如今的关系。   明明没过多久,白马却觉得自己与和岑非鱼,像是认识了很长时间。他的伤口很疼,决定说话来分散注意力,问:“岑大侠,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?”   岑非鱼正心猿意马,忽闻此问,真不知如何辩白,心道,上回明明是我两个一起快活,他怎回头就忘?难道少年人心性不定,准备玩玩就算?他心中不胜惶恐,莫名挤出一个冷冷的声音,似嘲讽一般:“上回是谁将小二爷握在掌心呵护?”   “谁呵护过你,我如何得知?”白马脸一红。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,见对方这样的态度,他便横了起来,反将岑非鱼一军,“你曾做过和尚,耽误了大好时光,可如今混得也不错么,为何至今尚未婚娶?不是患有隐疾,还能是什么?”   “去你大爷的,笨手笨脚!”岑非鱼一步跃至前方,一手掌着白马右肩,一手按着白马的手背,把他的手慢慢推开。他嘴上恶声恶气,下手却十分温和,不住地对着白马的伤口吹气,“洛阳城里美人千万,哪一个不比你好?”   白马虽知岑非鱼在说气话,仍不由微赧,道:“你终于肯说实话了。”   岑非鱼心里紧张,喘气粗气。   灼热的鼻息喷在白马耳后,他只觉得被热气喷到的皮肤,俱是酥麻发痒,忍不住扭了两下。待他回味过来,已红着耳朵低下脑袋,视线扫过自己脚底心,看见那个“奴”字烙印。   烙铁烙得深,痕迹经年不褪,白马被关在青山楼中不得随意走动,脚掌既白又软,更显得印记突兀可怖。说到底,他总不敢主动麻烦岑非鱼,不过是觉得,自己在岑非鱼面前,微如尘埃,生怕对方厌烦。   岑非鱼单膝跪在美人榻边,双手自背后向前伸至白马胸前,帮他揭开纱布。   窗纸上,两个人影像是宣纸上的两团墨,被一种温柔情愫化成的水晕染开来。大的墨团子抱着小的墨团子,最终融为一体,变成一团更深的墨黑,是万卷文章都写不清的因缘。   白马的疼痛缓和了不少,心中紧张渐消,态度软了下来,道:“多谢你。”   岑非鱼打着赤膊,身上热气灼人,嘴唇正好触到白马白玉似的耳垂。他故意把声音压得极低,好掩盖住自己的血脉喷张,道:“你人都是我买来的,还能如何谢我?我用不着你谢。”   白马能感觉到岑非鱼的手正微微发抖,他一点点揭开自己腰间缠裹的白纱,带着污血的纱布慢慢与伤口分离,刚刚长好的血痂再次被扯开,露出血红的疤。   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,疼痛绵绵不绝,带着一种神圣的仪式感。   岑非鱼觉得,自己揭开的不仅是一层纱,更是白马的伪装。   白马亦觉得,自己露出的不仅仅是伤口,更是硬壳下的,一个血淋淋的自己。   白马听了岑非鱼的话,一颗心狂跳不止,嘴硬地回他:“是啊,我给不了你什么,我做得不过是皮肉买卖,你找我亦只是寻欢作乐。等你玩够了,便把我丢了呗。”   岑非鱼眉峰微蹙,沉声道:“你到床上去。”   “我今天,我有点……”有点累了,疼得很。白马没有把话说完,“好吧,如果你想要的话。”   岑非鱼哭笑不得,他哪能乘人之危,行此禽兽行径?不过听见白马愿意,他已是心花怒放,咳了两声,笑道:“真以为自己美得不可方物是怎的?我若想要,自然会去找懂得风情的美人。你连受伤都不肯告诉我,当我是你什么人?我不要你,要不起。”   白马听见“不可方物”这样的形容,几乎被激起鸡皮疙瘩,总觉得岑非鱼很是古怪,说是生气,也不大像,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。他摇着脑袋走上床,拿被子把自己一裹,两眼一闭,懒得再想。   岑非鱼起身倒了洗澡水,把托盘和蜡烛都拿到床边,一把掀了白马的被子。   白马刚要入睡,瞬间坐起,怒道:“你到底要做什么?”   岑非鱼眉头皱得更紧了,不答反问:“你总是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?”   白马咬着牙,道:“小伤而已,你别吓唬我。”   岑非鱼嗤笑:“你腰腹上的伤本不是大事,但这几日疏于照料,伤口已化脓,周围生出腐肉,若不刮骨疗毒,你就等着伤口溃烂而死吧!”他恨恨地说,“你若是成心找死,也别死在我们办完事以前。”   “刮骨?”白马双眼圆睁,惊恐地瞪着岑非鱼,嘴唇微微颤动,觉得实在难以置信,“不、不刮,行么?你不是大、大侠么?你肯定还有别的方子。而且你又不是大夫……你给我找个大夫吧,我、我给钱。”   岑非鱼一手拿着蜡烛,一手拿着小刀,将小刀放在灯芯上烧得通红。一颗豆大的汗珠,沿着他的鼻梁滑落,滴在白马下巴上。   见到白马的神情,岑非鱼实在心有不忍,差点握不住刀。但他所言虽有夸大,却并不全是假的,腐肉不得不割,他笑着说:“你三天三夜都不吭一声,我还道你跟周溪云一般不知痛痒。原来也晓得痛么?”   他在心中说完了这句话:你既晓得痛,为何不晓得我心里的痛?   “我不刮骨,会死吗?”白马脑中浮现出数年前的一个雪夜,孙掌事用烧红的烙铁按在他的脚底心上,他听见细小的滋滋响声,闻见皮肉烧焦的糊味儿。从此,他的身上便留下了一个,永世都无法去除的耻辱印记,“我不想这样。”   岑非鱼脸上笑意渐消,嘴角是翘着的,弯起的双眼却一点点垂下,眉峰微微蹙呈八字,跟个微笑的苦瓜一般,道:“当然,不会死。”他答完这句,一个不注意指尖夹着的小银刀脱手而出,他想也不想便一手捞了回来,被烫得不行,却为了维持面上的严肃,而强忍住,直是苦不堪言。   白马起先是担忧,转念才想起来,喃喃道:“刮骨疗毒?可我没有中毒!”   岑非鱼叹了口气,道:“此处伤口化脓腐烂,必须要将腐肉割下来,否则若浓水深入伤处,伤情势必加重。你不愿信我,不愿告诉我,把小伤拖成了大患。岑某不是爱倒贴的人,只是怕你在事成前死了,坏了我们的事,懂?”   白马瞥了岑非鱼一眼,点点头,趴在床上,道:“劳烦岑大侠。”   岑非鱼再次把小刀烧红,双膝跪在床上,躬身趴下,单手撑在白马枕边,另一手伸至他的腰侧,与他几乎是脸贴着脸,道:“你忍住,别瞎叫唤。否则让对面听到,还以为我把你办了,我亏不亏?”   白马把脸埋在枕头里,瓮声瓮气道:“少废话。”   岑非鱼轻轻下了一刀。   白马疼得忍不住叫了一声,慌忙回头,道: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   岑非鱼的心在滴血,眼神都变了,声音沙哑,道:“我教你一个法门,待会儿再下刀,保证你不会叫出声来。”   白马冷汗直流:“请赐教。”   岑非鱼慢慢凑到白马面前:“闭上眼,听我的。”   许是两人离得近了,白马几乎能看清岑非鱼的每一根眉毛,看见他琥珀般的眸子,感觉到他的睫毛扫在自己脸颊上。   白马失神地闭上双眼:“给你添麻烦……唔!”   岑非鱼低头,重重地吻住白马的嘴,将舌头探入他口中,撬开他的牙齿。   白马觉得自己受到了侵略,愤愤地也探出舌头向岑非鱼回击,两人唇齿相接,感觉对方像是一股侵入自己体内的无名邪火。   岑非鱼趁着这个时机,将小刀按在白马伤处的腐肉上,沿着伤口边沿割下去。   白马吃痛,不禁咬住岑非鱼的嘴唇。   岑非鱼任他噬咬,丝毫没有畏惧退缩。   白马痛得不行,但注意力全都落在了岑非鱼的身上,更确切地说,是落在了岑非鱼的嘴上。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,岑非鱼的嘴唇柔软温热,他忽然明白过来——从这张嘴里吐出的任何带刺的言语,都不是对方的真心,岑非鱼生自己的气,是因为太爱自己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岑非鱼终于停下手中割肉刀。   两人俱是大汗淋漓,白马先是出了一身冷汗,而后又渐渐冒出热汗。   岑非鱼则浑身滚烫,背沟里聚了一湾热汗。他翻身趴在白马身边,心跳得像是要破膛而出,从不知刮个腐肉,竟会比刮骨还让人心惊,从不知刀刃割在别人身上,竟会比割在自己身上还要痛。   白马彻底脱力,轻轻地说了句:“对不起,我只是怕你嫌我麻烦。我不想骗你。”   “你不用对我说这话,我不想听。”岑非鱼伸手轻抚白马的脸颊,把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拨开,举着上手的小刀,莫名其妙地问,“这是什么?”   白马有气无力:“是刀。”   岑非鱼举着刀,这刀已经变得冰冷,他便用刀刃轻触白马的鼻梁,继而把它再次放在烛火上炙烤,问:“方才,刀割在肉上,疼么?”   白马紧张地咬住嘴唇,问:“还要?”   “那你觉得,刀割在肉上,与刀割在心上,哪一个更疼?”岑非鱼目光闪烁,举起烧红的小刀,一刀刺入自己腰侧,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。   “你干什么!”白马被岑非鱼的血冲昏了头,惊起大喊。   岑非鱼一指点中白马睡穴,道:“我受伤,与你有什么干系?”   白马失去意识,昏睡过去。   岑非鱼深感疲累,把手搭在眼睛上,忍腰侧鲜血流淌。他用刀扎穿了自己腰侧的皮肉,伤口与白马的伤口在同一处,是同样的深浅——他实在没什么办法了。   待到白马呼吸渐缓,岑非鱼才敢抬开遮住双眼的手。   此时,他的手上已沾满泪水。   岑非鱼起身收拾好东西,出门烧了热水,帮白马擦身,清理好伤口,最后上药包扎,继而坐在床边,握着白马的手。   白马的伤虽不致命,可他毕竟才十六岁,与岑非鱼比起来,就是个半大的孩子。这几刀割下去,白马半夜便发起烧来,起先是额头滚烫,到后来止不住地打寒颤,像头受伤的小狼崽似的呜呜叫。   岑非鱼不断起身帮白马擦汗,黑灯瞎火的,撞翻了两次桌子。   白马被桌子倒地的响声惊醒,觉得自己仿佛被夹在冰火间,意识有些模糊,明明看见岑非鱼正在床边注视自己,不过一会儿,眼中便出现了重影,再次睡了过去。   白马一会儿梦见玉门关外的纷扬大雪,白头镇上满身横肉的恶霸。一会儿梦见月夜银辉下,周望舒答应借他一命,一只雀鸟从周望舒肩头飞起,羽翅拍碎了雪花。一会儿又看见洛阳城里流光飞舞,展艺当日毒蛇般的桓郁,对自己纠缠不休。一会儿梦见漫天花雨,岑非鱼从树上倒挂下来,嘴里叼着一朵待放的花苞。一会儿看见谢瑛戴着青铜面具,被凿穿天灵盖儿后烧死,乔羽自高空俯冲而下,想要一剑取自己的性命。   无数个亦真亦幻的梦境交织缠绕,白马忽而沉入回忆,忽而陷入无边虚空,挣扎着却总是醒不过来。   直至梦中汗血宝马疾跑如电,周望舒一剑挥出直取四条性命,岑非鱼把嘴里的花枝度到自己嘴里,花苞灿然怒放如同雷暴,才终于炸破了白马漆黑的梦。   “你可算是醒了!”檀青双手捧着一碗药,正对着滚烫的汤药吹气,见白马忽然睁眼,他便把汤药往床上一放,两手捏住自己的耳垂,“你昏迷了三天三夜!我还以为你就这样没了!”   白马开口想要说话,却发现嗓子哑了。   檀青连忙端来温水,慢慢喂给他喝,念叨着:“你屁本事没有,总去逞什么英雄?”他的手微微发抖,声音也一起颤了起来,“你那晚上受伤,都是为了救我。哥自个家有几个亲兄弟,都不如你待我这般好,我很承你的情。”   白马喝了一碗水,觉得活了过来,笑道:“承个屁!说了莫要占我便宜,哥比你大好吗?”他说着话,脑海中岑非鱼挥刀的画面一闪而过,他的表情瞬间凝固。   “你待我这样好,是不是喜欢我?”檀青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,继而自问自答道,“不过也没什么,你长得好看,我就把你当个女的。你看,虽然我喜欢的是周先生,但他多半是不会跟我好的。二爷那么生猛,睡个觉把你两个都折腾得见红了,我看你跟他在一起肯定得吃亏,不如咱俩处处得了。”   “你脑袋是纸糊的么?”什么“生猛”?什么“见红”?谁要和你个傻子“处处”?白马无语凝噎,忍住没有爆炸,“岑非鱼呢?”   檀青欲言又止。   白马心里咯噔一跳,再问:“他人呢?”   檀青吞吞吐吐道:“你、你俩,闹脾气了么?他……不太好。”   白马把被子一掀,鞋也不穿,急急忙忙冲了出去。   岑非鱼躺在门外,喝得稀糊烂醉,腰间一片乌红。 第70章 休养   酒坛子七零八落,散了一地。   岑非鱼双眼微微眯着,眼眶通红,一副落拓狼狈模样。他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,似个空酒坛,心中苦酒流了一地。此人表面看似不羁,其心却总是一片赤诚,爱亦真、恨亦深,极易热血冲头,做出非常举动。十七年前,他激愤难平,怒上鱼山削发为僧;十七年后,他义愤填膺,狂奔一夜火烧王府。想必,纵使再过二十年,他的心亦当如赤子一般。   但岑非鱼不是没有脑子的人。他同白马置气,挥刀自伤,并非为了发泄被欺瞒的愤懑,为的是让白马易位而思。   思什么?思见爱人受伤的切身之痛。   以自伤而伤人,是因为岑非鱼相信,白马爱自己一如自己爱他。   岑非鱼的这份信任令白马震惊。   白马心道,岑非鱼甚至不介意我骗他,令他生气的,是我没有珍惜自己。他不负岑非鱼所望,在看见岑非鱼腰间的血污,既惊又怒,但惊怒过后,留下来的只有钝痛。在这痛苦的反复折磨中,他明白过来,自己不敢将伤情以实相告,原是出于不自信,但这在岑非鱼看来,何尝不是自己对他的不信任?正是他的不信赖,令岑非鱼失落,正是他的自我轻贱,令岑非鱼痛苦愤怒。   白马痛过以后,忽然明白过来,情爱里没有谁低贱、谁卑微,只有谁胆小、谁优柔。畏惧与猜疑经年积累,会凝成一把无形的尖刀,割伤彼此。若不及时醒悟,今日的伤不过是个开始,这猜疑终将在两人间,划出一道天堑。   爱是平等和尊重。爱一个人,不能卑微地将自己雕刻成对方期望的模样,而是珍视对方,更要为了对方善待自己。   白马就这样开了窍,恍悟了什么叫“必先自爱,而后爱人”。   他心头涌起一股酸楚,半跪在岑非鱼身前,伸手摸他的脸颊,觉得有些扎手,心道:这才几日?他已生出了一片青胡茬。   白马有些哽咽,怕被背后站着的檀青发现,只是小声咕哝了一句:“我错了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岑非鱼醉眼朦胧,像是听不真切,用小指掏掏耳朵,继而扬手推开白马,“你走开!不用你管!”他一双手胡乱挥动,不让白马靠近,扶着梁柱爬起来,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。   然而,没走几步,岑非鱼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,扒住游廊的栏杆,哇地一下吐了起来。   檀青欲言又止:白马醒来前,二爷不过是坐在外头熬药看炉子罢了,怎一推开门,他却是一副醉酒的模样?吐得那么惊天动地,不过是呕了几口水,白马瞎了?   白马确实瞎了。他难受至极,光顾着扯衣袖抹眼睛,哪还有心思留意恁多?   岑非鱼吐完了,两眼一闭倒在地上。   白马因此止住呜咽。他最爱干净,硬着头皮挽住岑非鱼的大臂,试图把他搀回房里。   然而,喝醉酒的人身体很沉,白马自己才从昏迷中转醒,浑身使不上劲,刚刚把岑非鱼扶起来,对方一挣扎,他便被推倒在地上。   岑非鱼压着白马,手上很是不安分,沿着白马的膝弯一路摸到大腿根上,与他脸贴着脸,不住地在他脖间嗅来嗅去。   白马满脸通红,但不能和醉鬼计较,好容易才再次把岑非鱼扶起来,半拖半抱地弄到床上,让他躺平。   檀青躬身捡起地上的酒壶,拿在手里掂了两下,发现壶是满的,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巨大的秘密。他打了个激灵,怕被岑非鱼杀人灭口,把炉火一熄,便蹑手蹑脚地逃走了,心里一直琢磨着:二爷真乃情场高手,这荒郊野外,光是找酒坛子就够不容易了,回头得给他买两壶好酒,讨教两招。   白马抹了把汗,给岑非鱼擦了擦脸,视线落在他腰间那一片殷红上。他伸手解开岑非鱼的外衣,再去解他的里衣,手刚刚摸到岑非鱼的腰带,便被他一把推开。   岑非鱼眯缝着眼睛,偷偷打量白马,见他愁得跟个小苦瓜似的,心中窃喜,面上还装作酒醉伤心,大声嚷嚷:“你不要管我!”继而连连发出痛苦的呻吟。   白马站在床边,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岑非鱼武功高强,不让他碰,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,只能扒在床头,忍着刺鼻的酒气,轻声说:“都是我的错。我不该对你隐瞒,不该自轻自贱,往后我会好好照料自己,你莫再生气。”   岑非鱼翻了个身,露出胜利的微笑,喃喃道:“真疼。”   白马帮岑非鱼擦脸,恳求他:“你让我帮你看看伤口,先上药再生气。”   岑非鱼本就脸皮厚,此时假装酒醉,就更不要脸了,竟然咬着枕头垂泪,委屈道:“白马伤了十日都不告诉我!哼!我可不治,我要拖他个二十日,让他好好体会我的难过!你不许告诉他。”   白马从没见岑非鱼这样,被吓得发蒙,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,点头道:“你别哭了,我不告诉他就是,你、你别哭好么?   岑非鱼扯起白马的衣袍擦眼泪,双手捂住腰带,假装昏迷过去。   白马喊了两声,不见回应,没有办法,只能先烧热水,帮岑非鱼擦脸擦身。   他摸到岑非鱼的胡茬,叹了口气,抱来一个木盆,再煮了一小锅皂角水,涂在岑非鱼的下巴上,用小刀一点点刮去他的胡茬。   午后天高云淡,秋日暖阳透过窗格了进来,落在岑非鱼的脸上,让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看起来格外柔和。鸟儿不时鸣叫,荒野中静谧安宁,光阴如潺缓的溪水,慢悠悠地流着。   说来奇怪,到这时候,岑非鱼一身酒气已经散尽,倒不像是醉得有多厉害。   只是白马心里慌张,不曾注意到。他跪坐在床上,陪在岑非鱼身边,等了很久也不见岑非鱼醒过来。   白马等着,渐渐来了困意,便侧躺下来,凑在岑非鱼耳边说话,向他道歉,叫他快些醒过来,对他说自己的所思所感。   岑非鱼听得满意,本想就此作罢。但他被伺候得舒服极了,演着演着,渐渐上瘾,玩心忽起,似梦呓般,喊着白马的名字。   “我在!”白马惊而坐起,凑到岑非鱼面前,紧张地问他,“可有哪里难受?”   岑非鱼一把推开白马,把脸埋在枕头里,闷声闷气地说:“你才不是我的白马!”   “别这样,不透气。”白马掰开岑非鱼的手,“我是白马。”   岑非鱼扭过头去:“可你不是我的!”他说着胡话,假装要翻身下床。   白马紧张地把他拉回来,无奈道:“我、我就是你的,我就是,你的白马。”   岑非鱼这才肯把脸朝向他,道:“我的白马乖巧听话,从不会骗我,可你不仅骗我,你还伤了他!你把他藏到何处去了?”他说着,假装要挣扎着爬起,险些一脑袋栽倒在地,“我要去找他!”   白马费力地把岑非鱼拖回来,用被子压住他,气喘吁吁道:“我以后再不骗你了!”   岑非鱼不依不饶:“你骗人!你不是我的白马,你不是他。”   白马没了脾气:“我真的是我!先不说这个,让我看看你的伤。”   岑非鱼迅速用被子捂住自己:“骗子,我不信你!”   白马直视岑非鱼,问:“你要如何才肯信我?”   岑非鱼想了想,道:“他胳膊上有一道伤疤,你有没有?”   白马一本正经,褪下上衣,露出大臂上的伤疤:“你看。”   岑非鱼双眼发光,得寸进尺,道:“他脚底心上有个烙印,你有没有?”   白马褪下下裳,解掉袜子,拿脚掌对向岑非鱼,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。   岑非鱼一手捏住白马的脚掌,使劲在他脚底挠了两下,弄得白马笑岔了气,倒在床上。他便用双手捧住白马的脚,继而一路滑了上去,最后把脸贴在他腿上,像只狗似的蹭了两下,道:“你真是我的白马?”   “当然。”白马一动不动,任岑非鱼靠着自己,伸手抓着他的短发,轻轻抚摸,哄小孩似的哄他,“你还疼不疼?让我帮你看看伤口,别闹了,我很担心你。”   岑非鱼装傻充愣,问:“白马爱我,你爱我么?”   白马点点头:“我爱你。”   岑非鱼无赖地扭头侧脸,抬起下巴,道:“那你亲我一下,要亲嘴。”   白马失笑,摸摸他的脑袋,低下头。   岑非鱼满足地结束了一个深吻,手滑到白马腰间,摸了摸他的伤口:“你不会在让他受伤,他受伤了,会第一个告诉我,对么?”   白马斩钉截铁道:“对。”   岑非鱼半躺起来,把手从自己腰带上移开,道:“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让你看看吧。”   白马终于松了口气。他颤抖着手,慢慢揭开岑非鱼的腰带,衣服上的血污已经发黑,可见血是止住了,但他害怕看见可怖的伤疤,动作十分轻柔,一直在问:“疼不疼?”   岑非鱼来劲了,呜呜咽咽地喊:“疼,你给我吹吹。”   白马低下头去,小心翼翼地对着岑非鱼的腰腹吹气。他弄得满头大汗,终于揭下了岑非鱼捆住伤口的腰带。   然而,岑非鱼的伤口不仅已经愈合,而且早就结痂!   白马伸出两指,在岑非鱼的伤口上捏了几下,问:“三天而已,就好了?”   那处本就是一点皮肉伤,当时那小刀烧过,本就很是干净,加上天气凉爽,伤口并未恶化,岑非鱼双眼瞪得大如铜铃,一时无语。   白马盯着岑非鱼的伤口,沉默了。   岑非鱼紧张起来,生怕白马以为自己骗他,连忙解释:“我是真的受伤,伤得可重了!就是我这人皮糙肉厚,你不要与我计较。哎,你听我说……”   “别说了!”白马一把抱住岑非鱼,脸埋在他肩膀上。   岑非鱼心虚担忧,酒也不醉了,胡话也不敢说了,僵着脖子不敢动,道:“你别生气,我就是……逗你玩玩。”   白马失笑:“不用说了。无论如何,你没事就好。”   “你如何会这样好?”岑非鱼感觉到白马的声音中带着笑意,但自己的肩头却有一股暖流滑落,他反手搂住白马,“我的白马。”   岑非鱼抱着白马,一觉睡到第二日清晨。   再推开门,丹桂飘香,晴空万里。   荒野寂寂,岁月悠长。   日出日落,山猫躺在屋顶晒肚皮,四肢一撑,尖爪刺出,悠闲地伸个懒腰,流云便已飘过天际,一日又结束了。   鱼鳞似的云朵像天公华服上的精美纹路,夜间飘摇,凝结水雾,逐渐膨胀。于是,凄凄秋雨一日多过一日,月桂落在泥地里,清香结成片片无形的纱帐。   桂香随风飘扬,朦胧沁人。   白马住在归居中,晨起练功,与檀青对打。   檀青完全不是白马的对手,被打累了,索性躺在地上耍赖,不肯再起来。   岑非鱼与周望舒从秦淮河边担水回来,倒满两个大缸,把扁担撩在柴房里。   檀青跑上前去,给周望舒端茶递水,想帮他擦汗,但每回都被周望舒躲开。可檀青并不因此气馁,兀自说着自己今日又是如何败北的,请周望舒收自己做徒弟,同样,一直被周望舒婉拒。   可檀青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,回头便把被拒的难过忘了,第二日又是如此,终于磨得周望舒不好意思,答应“教你一些防身的武功”。   岑非鱼踩在游廊的栏杆上,悄悄挪到白马身后,扒着柱子等他往后退来。   白马靠上栏杆歇气,岑非鱼便迅速低下头,一口亲在他脸颊上。他回头朝岑非鱼笑了笑,反手扣住对方的脑袋,把脸贴过去。   岑非鱼沉醉其中,心魂荡漾,不禁松开手,向白马凑近。   白马出其不意地一用力,岑非鱼便被拉了下来,大狗熊似的摔在地上,翻个身,满脸土灰,傻愣愣地看白马冲自己哈哈大笑,然后跟着一起笑。   白马笑够了,向岑非鱼伸出手。   岑非鱼握住白马的手,使劲一拉,把他拉倒,搂着他在地上打滚。   如此闹了一番,太阳也出来了。岑非鱼走进厨房生火做饭,周望舒拿起斧头劈柴,白马和檀青背着两个背篓,拿起柴刀,进山砍柴。   柴禾毕毕剥剥地响,很快,米饭飘香。   午后,几个人围桌而坐,吃一顿丰盛的午餐,吃过饭后晒晒太阳,一日又过半。   周望舒闲来无事,只知道打坐。   檀青偷偷走到他身边坐下,与他并排打坐,偷瞄周望舒一眼,见对方神色无异,便定下心来。他心思单纯,虽武学天赋平平,但一步步稳扎稳打,进步倒也不算慢。   周望舒感觉到檀青已沉淀下来,睁眼看了看他,而后继续吐纳调息。   白马从未来过南方,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,在院子里看花,看书,看燕子叼着枯白的干草,飞到屋檐下搭窝。   岑非鱼坐在地上,拿昆仑派老掌门亲手打造的宝刀“云上天”削竹签,三两下功夫,变戏法似的编了两个竹斗笠,跟白马一人戴一个遮阳挡雨,牵着手跑到野外玩耍。   此日,两人走到归居不远处的一颗桂花树下歇凉。   他们并排蹲着,捧着脸看满地新鲜的落花。   白马笑道:“一到秋天,草原上的青草就变成一片枯黄,西北风吹来沙尘,湖泊日渐萎缩,有时候一滴水都不剩。未知南方这个时节,竟到处都是绿的,当真有趣。”   岑非鱼感慨:“松柏常青,不知四季。草原有草原的壮美,江南有江南的明秀,黄沙堆里虽荒凉,却更显得绿洲生机勃然。”   白马好奇,问:“你见过绿洲?”   岑非鱼长舒一口气,道:“做过先锋,探过沙漠,干渴时远远望见一点墨绿,简直如获新生。绿洲里的花木水草,对迷失的旅人而言,都是上天恩赐的瑰宝。”他侧头看着白马,墨黑的浓眉一挑,眉峰如山峦,“如同你之于我。”   “从前,我听人说‘秋尽江南草未凋’。”白马别过脸去,闭眼任秋风轻抚脸颊,“此刻惟愿,你也不老,我也不老。”   岑非鱼眼神闪烁,哂笑:“哪有人不老?往后与我合葬如何?”   白马起身,负手踱步,卖起关子:“我要想想,须得深思熟虑一番。”   岑非鱼把白马扑倒在地上,带着他一路滚到桂花堆里:“你还要想?”   白马捧起一把桂花,洒在岑非鱼脸上:“当心我现在就把你埋了!”   两个人打打闹闹,滚得满身落花,白马终于投降:“好好好!”   岑非鱼心满意足,开始在地上捡桂花。   白马站在一旁,扯起衣袍,接着岑非鱼扔来的花,兜住,问:“晚上吃这个?”   岑非鱼愤愤不平,觉得白马对食物的喜爱,一直都远超过对自己的喜爱,忍不住跟几盘菜争风吃醋:“自你我相遇后,我何曾让你饿过肚子?怎一天到晚只想着吃的?”   白马却不闻醋意,问:“炒着吃吗?”   “拿来酿酒!”岑非鱼无语,“桂花酒,香甜不醉人。咱们酿个十几二十坛,五十年后喝它个江洋翻覆,长醉不醒。到时候便相互抱着,一起滚进棺材里。”   白马刚刚有些感触,肚子却骨碌碌响了起来,摸了摸鼻子,道:“我饿了。”   “回去就给你做饭吃。”岑非鱼摇头叹气,“唉!这辈子就跟个饭袋过活了,鲜花插在牛粪上,小牛犊子吃老草,想想真是意难平。”   白马翻了个白眼:“酒囊就好到哪里去?”   岑非鱼耸耸肩:“酒囊配饭袋,这不正好么?”   两个人说着说着,又打了起来,纠缠到一起,黏黏糊糊地滚来滚去。刚刚捡好的桂花洒了一地,又是一场白忙活。   白马踢开岑非鱼,忽然想起什么,问:“我用周将军的那招,如何?”   岑非鱼呸地一下吐掉嘴里的树枝,问:“什么?”   “让开点,当心血溅你一身。”白马努努嘴,示意岑非鱼靠边站,回忆起在周瑾旧宅中看到的八卦符文,双手一左一右,比照符文各划了一圈,继而向前方用力一推,使出一式云岚天元掌。   一股强大的真气自白马丹田升起,随他手中动作被释放,若有实质地扬起满地落花。   花随风舞,最终聚在一团,被白马用真气托举着,移到自己身前翻过来的斗笠上方。   岑非鱼心下惊异:他竟有这样的天赋!不行,我可要打击打击他,让他戒骄戒躁。他想着,坏笑起来,弹指一挥,用一颗石子打乱了白马的真气。   桂花砰地一下散开,浮空下落,其中露水映日闪烁,星光点点。   白忙活了。白马几欲抓狂:“岑非鱼!”   岑非鱼躲到树后,只探出个脑袋来,道:“饿了么?回去吧,奴家给你做饭。”   白马双手抱胸,一屁股坐在地上,不动了:“五十年后,我要喝桂花酒。”   岑非鱼抓了把头发:“好!”   于是,白马悠闲地躺在地上,时而吹吹尺八,时而闭眼浅眠,像个放牛的牧童。   白马叹道:“我的功夫,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好?”   岑非鱼道:“这几日养好伤,九月,我开始教读书,教你大哥的功夫,《白马枪法》正与你同名。十一月,带你去十二连环坞踢馆玩儿。十二月想做什么?到时候天冷了,咱们窝在归居里,每天都在床上抱着吧。”   白马无语:“去你的!”   岑非鱼挠挠头:“你说什么,就是什么吧。一月给你过生辰,我那时说过要送你一份大礼,记得么?”   白马渐觉困意袭来,只想到自己与岑非鱼在青山楼中重逢的那夜,岑非鱼说过……他不禁脸一红,撇撇嘴,故意问:“吃的?”   岑非鱼摇头失笑。   白马说着说着,睡着了。   岑非鱼趴在地上,老牛似的勤勤恳恳,一颗颗捡着桂花,时不时偷偷亲一口白马,然后便似成了精的山鸡,疯狂地在地上啄花。   白马睡眼惺忪,被岑非鱼拎起来了背到背上,手里被塞了个装满桂花的斗笠。他便赶牛似的,趴在岑非鱼背上“呜咯咯”地催。他一时兴起,把倒着的斗笠放在岑非鱼脑袋顶上,嘱咐他好好看路,不要弄翻了。   岑非鱼认命地“哞哞”叫。   两人慢慢走在粘稠的夕阳中,逐渐变成一个小点,最终走入红色的日盘,消失无迹。   日子若能如此继续,倒似神仙般逍遥快活。   只可惜,大仇未报,各人有各人的牵挂。   八月末,一日晴朗,晚饭过后,四人并排躺在屋顶看澄澈星空。   一只信鸽从月间飞过,落在周望舒肩头。他拆信看过,面色凝重,对岑非鱼说:“李青来信,岭南飞猿帮帮主张天鹏,带着三十九名帮众,已入建邺,宿在城西随安客栈,扬言已寻得大哥遗孤,对外开价八千两。”   岑非鱼嗤笑,道:“什么小帮小派?”   白马闻言,不禁紧张,道:“小帮派,怕是自知无力守住那个什么遗孤,才会公然向外头开价,想赚点钱罢了。”   “聪明。”岑非鱼点头称是,问周望舒,“可不可信?”   “派人查了,远远看见一名少年,扛着枪,真假难辨。”周望舒想了想,还是转头对白马说,“我并非怀疑你,但玉符尚未寻得,望你谅解。”   白马倒是十分释然:“我明白的。”   “跳梁小丑,没什么好玩,就不邀你同去了。”岑非鱼在白马脑袋上抓了两下,继而伸了个懒腰,“二爷去会会他!”他低下头,在白马脸颊落下一吻,“晚上睡觉,莫踢被子。”说罢,翻身落地,回房拿枪。   周望舒追了下去:“许是陷阱。”   岑非鱼已经扛枪上马,笑问:“是陷阱,你就不去了?”   周望舒提剑,策马跟在岑非鱼身后,道:“当然去!”   “你跟二爷可真好!”檀青愁肠百转,对月叹息,“大千世界,茫茫人海,能遇到一个人,你喜欢他,他喜欢你,太难得了。”   白马不解:“你当真喜欢周大侠?”   檀青觉得莫名其妙:“不然呢?你帮我参谋参谋吧,别有了二爷就不要兄弟啊!”   白马拍了拍檀青的肩膀,道:“周大侠是个好人。”   檀青几欲抓狂:“先生心,海底针!不懂啊啊啊啊!”   白马心不在焉,打着呵欠准备回房睡了。   檀青对此很是惊讶,问:“你不担心二爷?”   “担心他做什么?”白马跳下屋顶。   相处日多,白马渐渐明白,周望舒虽然聪明过人,但经过乔羽多年教导,他已经把那个喜欢吃糖、喜欢雀鸟、向往自由的自己,封在一个冰冷坚固的壳里。也许,只有檀青这样傻愣愣的人,才会一直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。   檀青的热情能融化周望舒的壳么?对此,白马并不十分确信。但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你情我愿,他不想打击檀青,便说:“从前,我请周大侠收我为徒,他只教了我一招剑法。如今他肯收你为徒,我觉得他待你是不同的。”   檀青眼神一亮,问:“我要如何?哥!你办法最多,你教教我。”   白马无奈道:“你这样就很好,做你自己。”   话虽那样说,但白马总是担心岑非鱼的,夜里做梦,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他。   他梦见两人在大雪纷飞的云山边集相遇,同吃一碗热气升腾的馄饨。三年后,岑非鱼从桓郁手中救下自己。温泉池子里,他他在岑非鱼手上咬了一口,至今仍能看见隐约的牙印。几天后,岑非鱼背着自己,在傍晚的洛阳城上飞檐走壁,俯瞰十万伽蓝。   然而画面一晃,他忽然看见一个鲜血满地的战场,岑非鱼穿着一身喜服,踏过白骨堆堆,从自己身边跑开。   “呼!”白马从梦中惊醒,见天色一片漆黑,还是夜半三更。   他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,直到清晨才再度睡着。   天色渐明,白马从梦中惊醒,听见有人在窗外唱歌。   “同糅玉石兮,一概而相量。夫惟党人鄙固兮,羌不知余之所臧。任重载盛兮,陷滞而不济。怀瑾握瑜兮,穷不知所示[注]。”   这是周望舒的声音。声音清冷异常,仿佛带着冰霜白雾,声调平缓,但无奈与悲凉,都随这歌声传到了远方。   白马不识楚歌,不知其意,只若有所感心头郁郁。   片刻后有人相和——   “怀质抱青,独无匹兮。伯乐既没,骥焉程兮。民生禀命,各有所错兮。定心广志,余何畏惧兮!”   这是岑非鱼的声音。歌声激昂高亢,蕴含着雄浑的内力,曲调与先前相仿,但除了遗世独立的寂寞外,还深藏着热血和渴望。   白马从床上爬下来,随便抹了把脸,踢开房门,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。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,穿过游廊,见到坐在廊下的岑非鱼:“你回……你不困么,唱什么歌?”   岑非鱼双目通红,显是十分疲惫。他闭上双眼,掐着太阳穴,休息片刻,道:“一夜不见,思君如狂,让你担心了。饿了么?我去给你做饭。”   “我可不担心你。”白马走上前,闻见岑非鱼身上的血腥味,“果然是圈套?”   “跳梁小丑,懒得多说。”岑非鱼点点头,因为希望落空,他深感疲累,不禁垂头,视线落在白马脚上。这一眼看去,他脸上终于出现笑意,抱起白马往西厢走去,“鞋都不晓得穿,还道不担心我?”   白马一双赤脚沾满泥,自己都没发现:“我是还没睡醒。”   “是——你说什么,就是什么。”岑非鱼把白马送回房,准备出门舀水冲凉,离开前忽然想起什么,正容道,“你再睡会儿,我洗个澡就去做饭。你睡醒了,就来正厅吃饭,要办正事了。” 第71章 赵灵   吃过饭后,岑非鱼与周望舒进入地窖翻找东西。   檀青给白马送来一套新衣。乌衣皂靴,衣袍上暗绣日月星辰,云中有马奔腾,窄身窄袖形似胡服,上衣短至胯上,下裳则为合胯袄子,长至小腿中段,内穿缚裤,腰间束郭洛带,挂鎏金白银马头带钩。   白马与檀青极亲近,当着他的面就把衣服换上了。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镜前,明明只是换了身行头,却总感觉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别人。他把带钩挂到郭洛带上,摸到其上所刻纹路,不禁好奇,问檀青:“这上面刻了字,是什么意思?”   檀青扫了一眼,道:“厉马登高堤,是《白马篇》中的一句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听到《白马篇》时,他即预感到了今日这“正事”的内容,略有些心潮澎湃。他推开门,回头叫檀青一起走,发现檀青正盯着自己看,疑惑道:“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?”   归居荒了许久,砖木有股陈旧衰败的气味。房间里常年不见光,隐约有一层浮动的灰,像是时光流逝后,被遗落下来的岁月的尘埃。   白马把门推开,灿烂日光迸射入内,积灰落定,鬼魅瞬间灰飞烟灭。只有乌衣少年,芝兰秀发,他的身后仿佛躲着一千个太阳。   檀青觉得白马每天都在变样,他不太能描述出这种感受,只道:“嘿!别说,你这样一打扮,还真像个男人。”   “去你的!”白马哈哈大笑,倒着向外走,“一起来么?”   檀青以掌为刀,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,舌头往外一吐,摇头道:“我不好知道太多。”   白马走到正厅,再回头望了一眼。   檀青靠坐在游廊中晒太阳,笑着对他杨杨手,示意他快些进去。   白马深吸一口气,敲了三下门,听得周望舒应答,便推门而入。   房中,岑非鱼坐左侧第一位,周望舒坐右侧第一位。   岑非鱼早晨还是一副狼狈模样,此时已梳洗过。他换了一身朱红武士袍,腰间革带紧束,显出蜂腰狼背,英武异常;满头乱发整齐梳好,在头顶扎一个发髻,戴上青铜冠,疲惫不再,神采奕奕。他的椅背后面,竖着一杆丈八长银枪,他本人则罕见地端坐着,双手按在大腿上,不言不语,却带着强烈的威压,自然流露出一股非凡气度。   周望舒仍穿一身白衣,发髻梳得一丝不苟,一丝碎发也无,像个不染尘埃的修士。他头上戴着的白玉八卦冠,数年如一日的干净透亮,腰间挂着的血玉佩,则随年月推移,愈发血红刺目。   厅中正位空置,只放了一张方桌。   桌上摆了一块排位,一尊炉鼎,炉中插着三炷香,香刚刚点上,袅袅青烟盘旋升腾。   白马见此情景,不禁肃然,朝两人行礼。   岑非鱼正容,道:“今日叫你前来,是有事情要与你分说。”他并起食中二指,朝周望舒的下手处指了指,“你坐在三弟身边,话不会短。”   白马依言而行,学着岑非鱼的模样,坐得端端正正,心道:他今日与平常实在不同,我也说不上来,只是若按常理来说,他见了我这副打扮,应当夸一句好看才对。   岑非鱼原本已开口,想要直入主题,但当他的视线落在白马身上,却瞬间哑然,半晌不言不语,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白马。   周望舒干咳了两声。   白马上前给周望舒到了杯茶,关切道:“周大侠的风寒,似乎一直都没好?”   “他的病没治了。”岑非鱼终于忍不住笑,“你这样打扮,可真好看。”   白马莫名觉得好多了,回到椅子上坐定。   岑非鱼的视线越过白马,虚虚地望向他身后,手指在茶几上轻扣着,叹了口气,道:“莫紧张,先说几句题外话。”   白马认真地看着岑非鱼。   岑非鱼犹豫片刻,道:“你羯族部落原已归附梁周,奈何梁周未能庇佑你族,致使乞羿伽临阵叛变。你幼年时,部落遭匈奴右贤王乌朱流血洗这,你被迫在乌朱流营地中充为奴隶,受到汉人李氏欺凌。三年后,你在李氏儿子刘玉的帮助下逃出生天。   “你在白头镇上受恶霸欺辱,幸得周溪云出手相救。可你出于私心,诓他将你送回部落,只不知你舅舅须提勒,正是内奸乞羿伽。原本真相即将浮出水面,奈何溪云所持玉符乃是伪造,须提勒故而隐瞒真相。乌朱流和赵王勾结天山派灭你全族,刺客尾随而至围攻溪云,你不但没有迁怒与他,更救他于危难。   “你暗自练了天山双刀,溪云为你指点迷津,然你未能听从。他决定带你回江南,而你却在云山边集上遇到了我,你使出阿九的双刀,被酒醉的我误认为阿九。我带溪云夜探乌朱流营地,信了李雪玲对齐王刺客编造的谎话。此时,你已被人贩子迷晕,卖到洛阳青山楼做倡优。”   岑非鱼的视线重新移到白马身上,与他对视,道:“你自幼经历坎坷,但我与你细细数来,许多事都是因缘际会。昨日不可追,望你能与以往作别,多向前看,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。”   白马点头,道:“昨日多愁苦,怨恨如魔,易将人引入歧路。往后,我当如你所言‘见山是山’,亲眼去看,用心思量。纵使是复仇,亦当在一刀两断后,让仇怨在刀下止步,不留心间。我是如此,你和周大侠亦然。”   他知道,从今日起,自己将踏上一条艰险的复仇路。但岑非鱼没有用恨来激发他的义气,而是让他与过往作别,为他擦亮那双因苦难而蒙尘的眼睛,为他洗练出一颗赤子心,让他明见是非曲直,纵使往后不得不手持修罗刀,心中亦常怀光明,不让仇恨累及本心。   “很好!”岑非鱼微微仰着下巴,直视白马,“当晚事发突然,刺客将你误认为大哥的儿子,此事是乔姐使诈。然而,事已至此,无论你是否愿意,都只能将错就错。此事艰险无比,若事成,我们则许你黄金万两,助你安身立命,从此往后,江湖上只要我等势力能及的地方,皆任你自由往来。若事情不成,你我皆遭杀身之祸,只能以血祭奠冤魂。”   岑非鱼略一停顿,面色极为严肃,朗声说道:“我问你一句:你可愿意?”   他的声音洪亮,落在白马耳中,如隆隆的雷鸣。   白马没有片刻迟疑:“我愿意!”   周望舒颇感讶异,白马是个思虑很重的少年,在情况不明朗时,他不会轻举妄动。但此时此刻,周望舒仿佛看到有一腔热血,从白马的心中淌了出来。他止住白马,道:“虽然你对我们的谋划已有猜测,但我希望你慎重思量。”   岑非鱼却道:“我不会看错,白马就是大哥的儿子,他不用想。”   “不必多言,亦无须许诺。”白马侧目,望向摆在正中的香炉,双眼蒙上了一层极薄的水雾,“白马纵粉身碎骨,亦无悔无惧。”   岑非鱼走上前,一手搭在白马肩头,语气放松下来:“方才所言,原对檀青说过,但当时时机未到,他只知道要做替身而已。如今计划有变,换成你来担此重任,可黄金万两、江湖势力并不是说着玩的,白给的便宜怎能不要?故而,我虽知你心意,但这冠冕堂皇的话,免不了还是要说一遍。”   白马歪着脖子对岑非鱼笑:“你人都是我的,黄金万两还有什么稀奇?”   岑非鱼老脸一红:“可不是!”   “大手大脚。”白马眉头一皱,想不明白,岑非鱼到底哪里来得那么多银钱,“你家青州有金矿么?”   岑非鱼卖了关子,道:“回家就知道了。”   周望舒没出声,只怕是嗓子已经咳哑了。   岑非鱼与白马说了两句,已然心花怒放,知道见好就收,道:“把桌上的卷轴打开。”   白马郑重展卷,心跳剧烈,问:“是谁的画像?”   画卷缓缓展开,是一副人像。茫茫黄沙中,一座城关伫立,乌衣少年肩抗银枪,藐视万里层云。他身量颀长,劲瘦如一杆锋利的枪,皮肤被风沙吹得黝黑,但面目仍轻灵俊秀,尤其是眉眼如画,与白马有几分神似,只多了一份凌云气势。   白马跪倒在地。只一眼,他便知道,这英姿勃发的少年郎,就是父亲年少时的模样——他曾经多么意气风发!   岑非鱼见白马瞬间跪倒,单薄的双肩微微颤动,被他的悲伤感染,亦已泪目,道:“你父亲自幼长在玉门,一生都没有到过中原,多俊秀的一张脸,亦经不住日晒风吹。那日,我从老曹手中接过白马玉符,把陈王的白马军交转交给他,他开心极了,爬上城楼登高远望,那情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。”   “他在看什么?”   白马的泪落了下来。   “看河清海晏,天下太平。”   岑非鱼长叹一声,上前点了三支香,敬在炉中。   继而是周望舒,他走上前来,同样敬上三支香。   白马定睛一看,桌上的牌位并没有刻字。这牌位看起来年代久远,其上更可见斑驳泪痕。他问:“是谁的牌位?”   周望舒叹道:“捐身赴国难,无法尽刻其名,以一块无名牌位,祭千万忠魂。”   牌位无名,原是因为玉门一役死得人太多。   岑非鱼点了三支高香,递到白马面前,道:“你非是替身,我认定了,你就是大哥的儿子,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。敬上三支香,今日便认祖归宗吧。”   周望舒欲言又止,看了白马一眼,最终并没有多说什么。   白马以头抢地,激动得浑身颤抖,道:“不肖子孙柘析白马,虚度十六年光阴,今日终能认祖归宗。我愚笨无能,浑噩度日,幸得岑、周两位大侠不弃,救我于危难,为我指点迷津。而后,曹、周两位先辈显灵庇佑,助我寻回玉符,保全性命。望父亲在九泉下能得安息,白马定不会令你失望。”   “诸位英魂,我定为你们洗雪沉冤!”他接过岑非鱼手中的香,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,额头磕破了,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斑。   岑非鱼将白马从地上扶起,道:“你父亲曾与我说过,将来无论儿女,皆以一‘灵’字为名。《广雅》云,‘灵,善也。’积仁成灵。今为你更名‘赵灵’,望尔积仁积善,以慰乃父在天之灵。”他轻轻抹去白马额上的血,“你父是冀州真定人,待得此事告于段落,我与你一道,将他的骸骨请回故土。”   “赵灵?我叫赵灵。”白马泪湿衣襟,哽咽到几乎无法言语,“关外的路太黑了。我会为他点一万支火把,照亮他归家的路。”   白马说什么,岑非鱼答应什么,他见白马哭得双眼通红,打趣道:“多大的人了,哭起来没完,是要把点绛唇改成雨霖铃么?”   白马忍俊不禁,反问:“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?”   岑非鱼的衣襟也湿了,他与白马推推搡搡,险些撞到牌位。赵桢的画像从桌上掉了下来,两人吓得魂飞魄散,当即不敢动弹,相互间隔了一丈远,言谈举止,不敢逾矩。   唯有周望舒冷眼看着这一切,眼中是一片茫然。   岑非鱼仅凭感觉,便能笃信白马的身世。周望舒心中其实是偏向相信白马的,但他思虑过多,从不敢轻信什么人,看不到证物更是不能往下定论,见到岑非鱼与白马落泪的情形,只觉得进退两难。   周望舒收拾好被岑非鱼和白马弄乱的东西,让他们各自坐回去。   白马趁这个空档,重新煮了一壶茶,倒了两碗,分别敬给岑非鱼与周望舒。   白马给岑非鱼磕了个头,把茶敬上,道:“岑大……”   “你叫我什么?”岑非鱼打断了他的话。   白马脸一红,恭恭敬敬道:“二叔,喝茶。”   岑非鱼摸摸白马的脑袋,笑着把茶一饮而尽:“乖了。”   周望舒饮过白马敬的茶,从腰间解下血玉佩递给他,道:“这是我父亲的遗物,许能为你驱邪避祸。”   这枚玉佩,周望舒常年不离身,原来是周瑾的遗物。周瑾被人点了天灯,唯独留下一个沾满戾气的青铜面具,以及一块吸饱了血的玉佩。   “不,这太贵重了!”白马推辞不受。   周望舒眉峰微蹙,直接把玉佩系在白马腰间,淡淡道:“就当是替乔姐向你致歉。”   白马不再扭捏,给周望舒磕了个头,道:“多谢三叔。”他知道,周望舒原不信自己,但今日他或许是受了岑非鱼的感染,决定要“任性”一回,在这一杯茶的时间里,他做出了信任自己的决定,柘析白马何其有幸?   周望舒微微颔首,眉头舒展,“你很好。”他把玉佩解下,忽觉如释重负,觉得那晶莹玉石,带走了自己身上经年积累的看不见的血污。玉佩挂在白马身上,陈年的乌血逐渐变得鲜艳透亮,一如仇恨变成了希望。   这可不得了啊!   岑非鱼见周望舒把周瑾的遗物都给了白马,直是既惊又怒,心道:“周望舒这厮心机忒深重,竟拿个血玉佩来收买人心!老曹死得突然,只留下一座闹鬼的荒原,也没给我什么遗物,讨媳妇儿的时候可不就很吃亏了?自然,这里边也有我自个儿的错,当初不该把能给的全都给了他,眼下这紧要关头,我什么都拿不出来了,连个榆木脑袋周望舒都比不过去了,当真是失策、失策!”   “要不,我剪一截头发与马儿结发?”他想着,偷偷瞟了一眼赵桢的画卷,不禁打了个寒颤,暗自叹息,“大哥在这儿呢,我须得克制一些,结发断袖什么的,还是使不得。”   “你又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?”白马见岑非鱼脸上神色“瞬息万变”,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,反正必定不是好事。   岑非鱼一拍大腿,道:“你过来!”   白马不明所以,站在岑非鱼面前,道:“你不用给我东西了。”   岑非鱼把杯中茶一口饮尽,让白马伸出手,把杯子塞在他手里,道:“你可拿好了。”   白马不明所以,问:“你渴了么,要喝水?”   岑非鱼:“不渴,只是思君如渴。”   白马自行忽略了岑非鱼的肉麻话,疑惑道:“一个杯子?”   岑非鱼眼神闪烁,鹦鹉学舌似的说:“一个杯子。”   白马把杯子倒扣过来,仔仔细细地打量,并未发现其中有任何机关,只觉得岑非鱼的想法捉摸不透,心道:送我一个杯子当见面礼,这是什么意思?但他并不在意这些:“多谢,我很喜欢。”   岑非鱼哭笑不得,叹道:“只是一个杯子而已。”   白马反复琢磨着“一个杯子”这四个字,脑中灵光一闪,忽然明白了岑非鱼的意思——他是要许自己一辈子。   岑非鱼知道白马想明白了,便把自己的手放在白马手中,轻轻摸着白马的手,与他十指相扣,道:“老曹去得突然,二叔家里没什么传家宝,金银玉器都是俗物,怎能拿来给你当见面礼?”他以眼神指向那块无字牌位,“正好,今日长辈们都在,为我做个见证。我曹三爵,把自己这条老命交给柘析白马,这一辈子,白首不离,生死相依。若违此誓,当天打雷劈,永世被猫挠脚底心。”   “我……很喜欢。”白马把这个杯子收进怀里,心想:这辈子,应当再没有什么东西,比这一个杯子更为珍贵了。   岑非鱼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:周望舒想赢我?哼哼,再修炼个百八十年吧!   ※   这认祖归宗的戏码,原是为替身安排的假戏。   但如今,岑非鱼早已笃信白马就是大哥的儿子,纵使没有玉符为凭,他亦已将白马视作小侄,连带着周望舒都被感染,同他一道“任性”了一回。故而,这出假戏不仅真做了,而且还做成了真,让在场的三人心潮澎湃。   上了香,敬了茶,流过泪,发过誓,三跪九叩礼成后,三人俱觉自心圆融。如冬雪尽,坚冰融,枯枝落叶零落成泥,谷雨浸润后,枝头新生嫩叶,春风吹来万物生,一枝发三叉,继而满树绿荫,饱满明亮。   如此,白马就算是认祖归宗了。   三人将各自所知尽数陈明,修改了原本的计策。   周望舒捋了捋目前的形势,道:“二哥一时冲动,杀到齐王府邸,打乱了我们先前的计划,但……算是殊途同归,逼得他们向江湖上发了悬赏令。眼下,齐王只知道李雪玲的谎话,而赵王则通过张晴山的刺探,阴差阳错知晓了实情,我们的计划不得不再一次改变。”   岑非鱼:“梁伦会再派刺客来。”   白马:“有你在……你们在,倒不用怕他。”   岑非鱼嘿嘿一笑。   周望舒对这情景视若无睹,继续说自己的:“第一步,是激齐王和赵王向怀沙发悬赏。二哥威吓齐王,逼他发悬赏来将你‘调虎离山’,只不料齐王暗中与赵王有来往,出了一招‘驱虎吞狼’,让赵王相信此事为真,暗中加了价码。幸而,眼下白马已经找到,倒不怕他们胡来。”   说道“加价”,岑非鱼浓眉一拧,问:“除了赵王,还有一人加了赏金,可曾查明?”   周望舒道:“不曾,那人很是谨慎,我与乔姐思来想去,都想不出还有何人。”   白马笑道:“你们不要太过担忧,纸总是包不住火的。”   周望舒点点头,道:“只能边走边看。第二步,引江湖人士齐聚江南寻人。江湖中人鱼龙混杂,不少人只是想浑水摸鱼,更有人设下圈套引我们入觳。虽知如此,我与二哥亦须不时前去要人,把这戏演得更真,把事情闹得更大。到时候,天下人千万双眼睛盯着,我们翻案时,纵使天子亦不敢胡乱搪塞。”   白马昨夜担忧,其实也是因为有些在意岑非鱼对周望舒说的那句“是陷阱你就不去了?”此时想来,岑非鱼并非是怀疑自己,而是计划好了要把戏做足。他舒了口气,嘱咐道:“你们武功虽高,亦须小心行事。”   岑非鱼歪嘴笑道:“其他的倒不怕,只怕你不见我,辗转难眠。”   周望舒和白马都不理他。   周望舒继续说:“第三步,二哥以白马为筹举行武林大会。此事须酝酿一段时间,大会暂定在明年开春,众人花了半年时间却寻人不得,正是浮躁的时候。二哥以岑非鱼为名行走江湖,他的身世背景,该知道的人都知道,不得不来参与这场“鸿门宴”;不该知道的人都不知道,只会相信他是轻狂到能做出此举的人,到时候我们更备下了各式奇珍异宝,江湖人无论为名为利,都会来凑这个热闹。”   说话就说话,非要说我轻狂是个什么脾气?岑非鱼不服,嚷嚷起来:“你莫要往我身上泼脏水,还不是你技不如我,没有必胜的把握。”   周望舒心里轻松,竟开起玩笑来,道:“我是没有必输的把握。我们要输在楚王手上,二哥惯会装疯卖傻,我是自愧不如。”   白马倒是很赞同周望舒的观点,道:“他的确很会装。”他话锋一转,“三叔,虽然我很喜欢楚王,但你们觉得他当真可信?”   周望舒摇头,道:“我们选他来查案,虽是看好他的人品,但并非全是因为他可信。对了,你们应当还不知道,谢瑛伏诛后,楚王势大,在朝中处处针对萧后。于是,萧后密谋将赵王请入朝中,作为辅政大臣制衡楚王。此二人间必有一场恶战,而萧后则打算坐收渔利。楚王与赵王针锋相对,与萧后势同水火,加上齐王常年欺压他弟弟淮南王,他更是不会同齐王成为一路人,故而让他来查案正好。”   白马不禁为楚王担忧。楚王性格桀骜,年少气盛意气风发,看不惯那些鬼蜮伎俩,加上严厉治下,不知会得罪多少达官显贵,甚至于王公贵族。   三步计成。   白马总觉得不太真实,问:“如此,大仇就得报了?”   岑非鱼反问:“不然还要如何?闯进洛阳宫杀他个昏天黑地,让你当个皇帝玩玩?”   白马翻了个白眼,岑非鱼便禁声了。   周望舒说完计谋,再说翻案的细节,道:“楚王不会偏袒任何一方,证人证物都须备齐。”   白马略一思索,便遇到了难题,道:“我舅舅被毒杀了,谢瑛也死了,当年知情者,如今尚在人世的寥寥无几。赵王和乌朱流倒是知情,难不成让他们说?”   “就让他们自己说。”岑非鱼眸中精光一闪,“刘玉那个小瘸子想回中原。三年前我们与他有约,助他名正言顺地从匈奴回来。如今,他与刘曜俱被天山派掌门收为关门弟子,再有怀沙相助,想来劫持个乌朱流是不在话下的。”   白马咋舌:“这叫名正言顺?太胡闹了!刘玉本就不受宠,如此一来,他爹说不得会杀了他。非要他来动手?没有别的办法了?”   岑非鱼未知白马会有这么大的反应,先安抚他,道:“若让我们的人去做这事,把握倒是更大,但必定不能取信于人。刘玉身份特殊,他的父亲是已向梁周称臣的匈奴左部帅,他的母亲则是汉人官员的女儿,若由他来劫持乌珠流,好处有二。”   白马半信半疑,道:“请赐教。”   岑非鱼老神在在,道:“其一,此事正和刘彰的心意,不甚至能让匈奴内乱。你知道,匈奴左右两部向来不和,关外的右部俱是野蛮人,只会烧杀抢掠。如今,左部出了个刘彰,此人是个人物,当年武帝见他贤明,想要让他入朝为官,刘彰坚持辞让不受,带部族前往冀州放牧。我见过他,他表面谦恭仁厚,其实野心很大,韬光养晦多年,你该知道他想做什么。”   白马向来一点就通,明白过来,道:“匈奴人是狼,刘彰骨子里有狼的血。刘玉把乌朱流绑回来,待到真相查明,刘彰正好可以打着为大周复仇的旗号,趁机回到关外,吞并右部,统一匈奴各部落。”他说到这里,略有些迟疑,“刘彰统一了匈奴以后,定会转过头来对付大周,会打仗么?若我们翻案,会导致生灵涂炭,我……”他说着,摇了摇头。   岑非鱼哂笑,道:“你不必太过担忧。一来,匈奴各部要统一,必定有数场恶战,会损伤他们的元气,让他们短期内很难再有动作。二来,梁周皇帝蠢笨羸弱,皇后狠毒短视,藩王心怀鬼胎,朝中万马齐喑,世人纸醉金迷,早已危如累卵。君与臣,国与民,矛盾深重已无法缓和,天下必有一战,非止在胡汉间。”   白马顿感沉重,问:“那第二个好处呢?”   岑非鱼道:“其二,此事正合了刘玉的心意,能助他得到刘彰的赏识。刘玉是刘彰最小的儿子,自幼被送到关外为质,只怕刘彰早已忘了他。他若是等到刘彰杀到关外,才被接回去供养,那叫什么事?他必须为将来打算,让刘彰看到他的武力、胆识、智谋,刘彰将会重新接纳他,甚至高看他一眼。刘玉需要这个机会,他若是向当年那般偷偷潜逃回中原,估计才会被刘彰打死。”   周望舒见两人扯远了,忙把话头拉回来,道:“只要抓到乌朱流,我们就一定能让他开口。先前二哥说得很对,这事正合了刘彰的心意,他在右匈奴中有自己的势力,自会帮我们找到乌珠流的罪证。”   岑非鱼取出乞羿伽的匕首,道:“这里面是赵王给乞羿伽的矫诏,上面的传国玉玺印是伪造的。你们猜,赵王家中会不会还留着这方御印,以备‘不时之需’?”   周望舒自然知道这匕首是乞奕伽交给白马的,心神更加安定,道:“据我的眼线探知,这玉玺还在他手上。至于赵王,他的确曾假传圣旨,敛财、养兵,我们手上有不少证物,到时候都给他当‘下酒菜’。”   岑非鱼笑着把匕首收好,道:“这假玉玺是物证。”   人贪婪起来,真是胆子比天大,赵王竟敢把私刻的玉玺一直留在手上。   白马思及此,灵机一动,道:“赵王和乌朱流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,他们会不会都留了一手?乌朱流手上有能够制衡赵王的东西,譬如赵王与他的来信、信物,譬如并州军向外求援送出的九道羽檄。而赵王是个小心谨慎的人,他也一定捏着乌朱流的把柄。”   周望舒:“你猜得不错。”   白马再想不到什么线索了,只叹一句:“你们真是算无遗策,现在就只怕楚王势单力孤。”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望向周望舒,道:“咱么青山楼是什么地方?周大侠早有安排,到时候会有人支持楚王的。”   白马很是好奇,问:“还有谁能支持他?而且,这许多线索都极为隐秘,你们到底是如何查明的?”   岑非鱼没有杯子,喝不了水,说得口干舌燥,舔了舔唇,看向白马,问:“马儿,你还记得在洛阳时,我给你吃过的牡丹饼么?”   “原来坊间传言是真,那牡丹饼真是广陵王妃做的?韶华真是你们安插的人!怪不得仙儿姐姐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,她是真的担忧韶华的安危。”白马看见岑非鱼的动作,心跳漏了半拍,摸摸鼻子道,“不过,若能让太子的楚王,许多事确实好办多了。”   广陵王喜欢市井热闹,常常在宫中假扮屠夫宰猪卖肉。广陵王妃许韶华,原是青山楼的娼妓,因为生得美艳无比且手艺超群,得了广陵王的喜爱,未料她真敢开铺子卖芙蓉饼。这事情荒诞无比,让人哭笑不得。   白马因为“牡丹饼”,想起与岑非鱼在青山楼中“你来我往”的时光,渐觉得脸颊发烫,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岑非鱼脸上移开,随口道:“乔姐开青山楼并不是为了赚钱,而是为了在那些人身边安插眼线,当真眼光长远。”   “向来英雄难过美人关。”岑非鱼打着呵欠,伸了个懒腰,“行了,万事俱备只欠东风,咱们安心在此住下,待时而动。”   “白马,我与二哥,俱已成为没有身份的人,故而不能亲自施此计。”周望舒起身,推开门,日光照进,满室金白,“只能让你冒险,但定会保你无恙。”   白马心中半是激昂,半是踌躇。他站起身来,沐浴在阳光中,喃喃道:“赵灵这名字,总不习惯。我要如何才像父亲的儿子?京城里很多人都认得我……喂!”   “想叫什么就叫什么。”岑非鱼忽然从背后把白马抱起来,笑嘻嘻地往外跑,“二叔对你倾囊相授,不服打服就是,怕他们做甚?”   白马被岑非鱼捏到痒痒肉,笑得飙泪,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,骂道:“又发什么疯?你放我下来!我要打人了!”   “你笑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!”岑非鱼一个飞扑,倒在院中刚刚铺好的草地上,“你就从了我吧!”   岑非鱼与白马成日漫山遍野地跑,挖了许多野草回来当作养料。此时,泥土刚刚翻新过,草海柔软一片,两人抱在一起滚了几圈,拔出野草相互扔来扔去。   岑非鱼远远望见檀青站在垂花拱门边,面朝外不知在做什么。这房子坐北朝南,此刻日在中天,门边的石子地面上,斜斜地落着两个人影,一个是檀青,另一个却不知是谁。   岑非鱼眯起眼睛,喊:“愣头青,你在同谁说话?”   正是午间,檀青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,闻言终于松了口气,转身把人带了进来,走到岑非鱼面前,道:“他说他叫淮南王梁允,名字可真长,你们有人认识么?”   岑非鱼向檀青身后扫了一眼,摇头道:“名字真长,不认识。”   梁允苦笑,叫了一声:“二哥。”   岑非鱼被白马瞪了一眼,活生生把原本准备好的怪话咽了下去,摸摸鼻子,装模作样道:“好像又有那么点认识。”   八月,淮南王梁允的同母兄楚王梁玮率兵勤王,立下大功,一时风光无二,连带着他也越发地显贵起来,想要巴结他的人络绎不绝。故而,梁允虽在周望舒初至建邺时,就已经遣人前来拜访,但等到现在才稍稍得空,亲自前来拜访,可见他对周望舒很是重视。   白马他迅速从草地上爬起来,拍掉衣摆上的草屑,与梁允行过见面礼,道:“这两人脑袋有些问题,请王爷见谅。”   梁允微笑着同白马点头,道:“岑大哥是性情中人,他与我亲近,才会开这样的玩笑。”虽是王爷,但全无架子,他看着白马,问:“两位小兄弟,是江湖上的朋友?”   这淮南王不过十七八的年纪,生得眉清目秀,看起来略有些弱不禁风。他穿了一身天青锦袍,锦袍虽名贵,却并没有过多的修饰,素雅过了头,反倒显得太过朴素了。此人左不过十七八岁,然言谈举止,都透着一股老成持重。   白马走近再看,发现梁允比自己清瘦许多,只是他的气度不同常人,即使说着平易近人的话,亦自带着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威仪。   梁允和白马面对面站着,沐浴在阳关下,面带笑意,温和而细致地观察着对方。   一阵风吹来,白马才醒过神,心道:此人不简单。他心中有了计较,觉得还是该和梁允搞好关系,但没有直接回答梁允的问话,而是笑道:“我在京中见过楚王,他是个难得一见的伟丈夫。王爷帮过我,还向我提起过你,说我们一般大。”   梁允略有些惊异,忙向白马询问楚王的近况。   白马说着话,将梁允带至正厅,而后退了出来。   岑非鱼与檀青坐在地上,对梁允品头论足。   檀青嚼着草根,语气不善,念叨着:“一对桃花眼,骨架不大,像个女的。你们中原的王爷有女的么?”   岑非鱼打了个呵欠,随口道:“你扒了他的衣服,看看不就知道了?他又不会武功。”   檀青认真考量了一番,脸上露出恐慌,道:“若他真是个女的,我岂不是要对他负责?还是算了。二爷,你说他对周先生是几个意思?我感觉不太对劲,直觉,男人的直觉。”   岑非鱼打了个响指,道:“就是心怀鬼胎。”   “你两个背后说人什么?”白马实在听不下去了。   檀青吐了草根,对白马挤眉弄眼,道:“嫂子,你这就不对了,攀龙附凤!”   白马登时气不打一处来,怒道:“两句话的功夫你就被他蛊惑了?为了跟周大侠好上,竟认个流氓做大哥,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见色忘义的!”   而且这辈分也不对吧?   岑非鱼却被这声“嫂子”冲昏了头,立马与檀青沆瀣一气,趾高气扬道:“就是,你这攀龙附凤就不对了啊!若换作五十年前,我也是个王爷,他梁家窃我曹家天下,王爷有什么了不起?我就是不喜欢他。”   “我现在不也是……算了,王爷有什么了不起?我就是不喜欢他。”檀青说着,轻脚默手地走到正厅外,默默听墙角。   岑非鱼与檀青都不喜欢梁允,反倒是周望舒和白马都觉得这人不错。   白马无语地拉着岑非鱼离开,生怕待会儿这人又跟梁允呛起来。   岑非鱼不满了,抱怨起来:“你方才那样打量他,他有什么好看的?”   白马哭笑不得,道:“多一个聪明有权势的朋友总不是坏事,又不是要你真心把他当兄弟,更没人逼你们成亲,你怕他做什么?难不成,你以前在他手上吃过亏?”   “算你有些道理吧。”岑非鱼点点头,对吃亏的事情避而不谈。 第72章 怪疾   九月,西风飒飒,满园花草随风摇摆,像是有人在丛中来去。   岑非鱼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,眯着眼睛,以茶代酒而解馋,望见园中迷迭,感秋高气爽、芳香沁脾,不禁吟哦一句“芳暮秋之幽兰兮,丽昆仑之芝英。”   阳光从窗口照进,落在他半边脸上。   岑非鱼面前有一张方桌,桌上摆着上好的笔墨纸砚,以及一沓他亲手书写的《诗经》。许是为了让白马看得更清楚,他用的是端正方直的汉隶。   汉魏风骨为“三曹”引领,曹家家学渊源。后虽江山易主,但曹跃渊博学多识,曹府连个洒扫的下人,都能读书识字;除此而外,他还生得魁伟倜傥,骨子里流着诗人的血。   岑非鱼的脾气、情怀,连同对待心上人的一往深情,都跟老曹一模一样。故而,他虽少年离家,半生戎马,但受父亲的熏陶,读书求学从未中断,学识渊博,尤爱诗赋。近日,他洋洋洒洒默出数十篇好诗,让白马临摹学字。   故意跳过《仓颉篇》等幼童开蒙的文章,是怕白马觉得丢脸。   白马真正开始读书,才觉得后悔。   他儿时好动好玩,加上认字比常人慢上许多,就更不爱读书了,成日在山林中玩耍,与野马、山鹰作伴,像个小野人。赵桢无可奈何,只能把武学心法念给他,再逐字逐句地为他解释,面对有些趣味的东西,白马才愿意分出些心神。   白马沦为奴隶后,日日背着刘玉去读书。然而,刘玉自幼好学,到白马认识他的时候,已经开始学《孟子》《春秋》等经典,而白马却没有基础,许多句子若先生不解释,他是很难听懂的,只能死记在脑中。   此刻,白马坐在岑非鱼对面,面前放着《郑风》中的一首诗。他右手握着,正临摹到“宜言饮酒,与子偕老。琴瑟在御,莫不静好[注]。”他看得入神,写得认真,脸几乎要贴到桌面上了,几乎花了一刻钟,才写好八个字。   然而,他写得越多,眉头便皱得越紧——他知道,自己写得不对。   “少壮不努力,老大徒伤悲。”白马把毛笔往搁山上一放,抱着脑袋撞桌子,“你还是不要白费工夫教,我看我是学不会了!”   岑非鱼一个激灵坐了起来,拿起白马临摹用的纸,一看,“且亠口飠冫酉,八一乚丶耂。ㄒ士ㄨ丷在卩,艹ㄇ忄耒刂好。”他看了好一会儿,硬着头皮鼓励道:“十个字写对了一个,不错了,慢慢来。”   白马无语,撇撇嘴,道:“别闹,写对一个又有何用?这些天来俱是如此。纵使偶尔侥幸对了一个,隔天再写同样是错的。”   岑非鱼从废纸堆里抓了一沓纸,一张张认真查看,面色逐渐凝重,问白马:“你看到的字,与写下的字,是一个样么?”   白马点头,道:“自然是一样的。可这些字太难了,看也看不清,看清了也记不住。”   岑非鱼以指为笔,描摹着白马所写的字,道:“你看到的字是错的,你把字拆开了,有些地方少了一笔,有的地方多了一笔。”   白马紧皱眉头,不明所以,道:“我并未分心,比运气练功还要专注。”   岑非鱼放下废纸,道:“这并非是你的过错。你说话好听,吹箫还吹得那样好……”他说着说着,忍不住开起玩笑,在桌下挨了白马一脚,“哎!我错了、我错了!别打!”   白马踢岑非鱼时只穿着袜子,后者反倒像得了什么便宜。   白马不禁被他逗笑,舒展眉头,道:“说话听音,俱无阻滞。书上的东西,只要别人说过一遍,我都能记得,武学招式亦然。周大侠也说过,我并不算笨。”   “岂止是不笨?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更有天赋。”岑非鱼直视白马,告诉他,“我行走江湖时,见过许多奇人异事。你可知‘二陆入洛,三张减价’?”   白马点头道:“这倒是听过。吴国的陆机、陆云,是两位大家。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我听二叔说过,陆云这人种怪病,叫笑疾。从前,他家中遭了白事,他穿一身丧服,站在船上,望见水影中的自己,笑得掉进水里险些溺死。”   白马不以为意,道:“许是太过伤怀,哭笑失常,旁人以讹传讹,当不得真。”   岑非鱼又道:“另一件事则是二叔亲眼见过的。当时,陆云随兄长去洛阳谋求功名,到府上拜谒太常张华。你见过张华么?一个老头儿,总在胡须上用彩绳编小辫儿,陆云见到他,险些笑死当场。但此人六岁能文,被举荐为官时才十六岁。”   白马半信半疑,“他这病真是古怪。可世上有我这样古怪的病么?”   岑非鱼道:“大千世界,无奇不有。你看到的字,与常人看到的不同,但在其他地方,自有过人的天赋。过一阵,我带你去见个赤脚大夫,他许能知道。”   还能如何?亦只能如此了。白马心中难过,不瞒岑非鱼,道:“可我还是想读书。你默了那么多诗,白费功夫了。你很喜欢读诗?”   “诗言志、抒怀、叙事、写人,读诗很有趣。”岑非鱼起身推开窗。   阳光涌入室内,照得桌案上的黄纸刺眼发亮。   岑非鱼坐在窗台上,捧着自己默的那一沓诗,把白马拉过去,让他坐在自己身上,双手环过白马肩头,虚虚地抱着他,道:“想看什么?二叔读给你听。”   白马挪了两下,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“你不热么?”   岑非鱼在白马脸上捏了一把,道:“你现在七尺出头,抱起来刚好趁手。等你再长大些,我就老了,不知何时就会忽然抱不动你。自然要趁能抱的时候,多抱一会儿。”   白马听了莫名心酸,道:“你才过而立,说什么老不老的。你抱不动我,就不兴我来抱你么?眼下你欺负我,待你老了,就等着让我把你欺负得哭着求饶吧。”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拿着方才白马临摹的那张纸,读了起来:“女曰鸡鸣,士曰昧旦……出自《诗经》中的《郑风》,郑地在今雍州,近溱水与洧水,三月时过上巳节,男女在水边郊游、野合。当地民风活泼,诗歌激越,极不同于周朝雅乐,被孔子说成‘郑声淫’。”   “野……野合?”白马脸大惊,脱口骂道,“你就会教我淫诗!”   岑非鱼一本正经道:“纵观全书,不过《溱洧》与《将仲子》两篇较为露骨。情爱而已,何‘淫’之有?况且,此处的‘淫’,是指‘过度,无节制’。退一步说,即便是那个意思,淫而不乱,与别人又有什么关系?子还曰过,‘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思无邪’。他遵周礼,不愿纳新知,不喜郑卫新风,并不稀奇。”   陈王一脉,说来亦是奇怪,天赋高才,却颇不循常理。岑非鱼亦是如此,对孔圣人也敢品头论足,幸而白马不是个读书人,不知他所言是多么的大逆不道。   岑非鱼神秘一笑,贴在白马耳边吹气,问:“嘿!你想试试与我野合么?”   秋老虎还未离开,太阳晒得人蔫蔫儿的。   白马被晒得满脸通红,道:“你不教我,我就去找檀青了。”   “脸皮这样薄,你准备何时与我圆房?”岑非鱼觉得甚是有趣,又在白马脸上捏了一把,这才收起玩笑,给白马逐字释义。他把写诗的黄纸放在白马大腿上,自己则捏着白马的手,说到什么字,便在白马手心里写下那个字,释义详尽、引经据典,说得很是有趣。   岑非鱼说完字,再说句,道:“这诗写得是很平常的事。男女同床而眠,那女子醒得早,对男子说:‘现已是鸡鸣时分。’,意思是该起床了。男子贪睡,说;‘天光未亮,不信你看窗外,漫天明星闪闪发亮。’男子不愿起来,女子便催他出门打猎。男子被吵醒来,整理行装准备出门。这时候,女子倒担忧起来,连说了三个祈愿。”   白马听明白了,知道诗歌朦胧,有许多事情,都是意在言外。   他忽然体味到了读诗的趣味,接着岑非鱼的话说:“一愿你射中鸭雁,带回家让我来做成美味菜肴。二愿我们日日都有好酒好菜,这样幸福生活、白头到老。三愿我们弹琴鼓瑟,一直过着安宁美好的日子。是这样么?”   一只肥鸭子从廊下走过,身后跟着一串小鸭子。   小鸭子们走一步摆两下屁股,发出“嘎嘎嘎”的叫声。   岑非鱼学鸭子“嘎”了一声,问:“你怎知我在想什么?”   白马随口道:“哦,我也是这样想的。”   岑非鱼总忍不住扬起嘴角,“知道你对我是真关怀,对我温柔,对我一往情深,我要送你珠玉穿成的杂配,以表我的真心。”   白马哭笑不得,道:“你知道就好,别说出来!更不用再送我的东西。”   岑非鱼:“我是在说这诗的最后一段。”   白马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!   岑非鱼翻了翻手上的黄纸,先后读了《苕之华》《无衣》《黍离》等等。   白马一点就通,学得很快。到傍晚时,岑非鱼给他读过的二十余首诗,他都已能倒背如流,许多字只要听了,便知其意。   他听得入迷,恍恍惚惚忆起儿时光景。   山中野草茫茫,牛羊埋头吃草。白马最爱追着羊羔跑,把它们吓得咩咩叫。赵桢慢慢推着轮椅,追在白马身后,可他的腿不好了,视线太低总被野草遮住,他就会时不时喊一声“白马”。白马躲在草丛中,正窃喜间,忽然一阵风吹来,蒿草低下头去,将他暴露出来,他吐吐舌头,朝赵桢跑过去,推着他的轮椅走上高地。赵桢遥望东方的时候,白马玩累了,一屁股坐在地上,靠着赵桢,把脑袋搁在父亲大腿上,听他念那些催眠的汉文。   知我者,谓我心忧。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?   苍天悠悠,此……何人哉?   山河壮美,落日吻上远峰,云层中的火焰瞬间熄灭,万物归于沉寂。   “想起我爹了。他给我读过这首诗。”白马想了想,“不,可能他只是在读诗吧,那时候我也听不懂。”   岑非鱼问:“何时?”   白马:“我很小的时候,在云山,他总是自己推着轮椅,追着我跑。”   天色渐沉,白马也累了,向后仰倒,靠在岑非鱼身上,“我说句话,你不要生气。有时候觉得你挺像我爹的。不是说你跟他像,也不是说你像个老爹,我就是、我只是觉得……唉,不知怎讲。”   岑非鱼仿佛知道白马要说什么,见他半天说不出口,便直接接了话,道:“老天爷把你送到我身边,就是要让我替他照顾你、补偿你,成全他的心愿,继承他的遗志。大哥于我如师如父,我会把他交给我的尽数交给你,就像他在教你一样。”   白马笑道:“不用说这些。约莫正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,好得让我觉得咱俩血脉相连,像一家人。”   “太阳要落山了,有些舍不得。”岑非鱼抱紧白马,“我抱着你的时候,总想光阴的长河不再奔流。”   白马挺直腰杆,侧身扭过头来,吻了吻岑非鱼的嘴唇。   夕阳西下,白马和岑非鱼变成了血红的剪影。   太阳像一颗闪亮的金珠,刚好填满两人唇间的缝隙。   白马与岑非鱼分开,道:“我吻你的时候,却觉得,若下一刻,我们两瞬间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头儿,一辈子眨眼过完,只见你还在我身边,倒也是很好的。”   “魂兮归来——”   檀青蹲在地上,面前摆了个空碗,正拿筷子一下下地敲击。   白马莫名其妙,问:“你在做什么法事?”   檀青撇撇嘴,道:“你们就是这样读书的?孔圣人若是知道了,说不得会气活过来。”   岑非鱼元神归位,把东西收拾好,走出房门,“那岂不是大功一件?”   檀青抱着个碗,肚子饿得咕咕响,神神秘秘地对岑非鱼说:“周先生看你们在读书,就自己去厨房做了饭。二爷,你懂的!”   岑非鱼撸起袖子,走向厨房,朗声道:“弋言加之,与子宜之!”   白马会意一笑,拿起弓、带上箭囊,一头扎进林子里。   尾注:   ①[注]诗经,郑风,女曰鸡鸣。   ②文中1尺=24厘米! 第73章 天才   清晨鸟鸣阵阵,水露逐渐在花叶间凝结,渐日枯败的叶片,很快便已不堪重负,垂下脑袋任水珠滴落。荒野深林,林中有雾,置身其中,仿佛被茫茫一片白霜覆住双眼,越发听得露水滴答声清脆悦耳。   白马与檀青起得很早,站在归居门口的桃树前,贴在树干上,背挺得笔直。   岑非鱼手持小刀,比着他们头顶的高度,在树干上刻下两道痕迹,记录少年人的生长,“七尺一寸,七尺五寸,两个都长高了不少。”   檀青得意洋洋,用屁股用力拱了白马一下,喊道:“矮子叫哥!”   “滚蛋!”白马别过脸去。开年时,檀青明明只比自己高两寸!不过数月而已,两人却相差近半个头了。这令白马很是意难平,皱眉咕哝道:“你明明比我小一年。”   檀青嘿嘿笑着,道:“这还不都怪你自己?成天跟人卿卿我我,说那叫人酸倒牙的话,小小年纪如此纵欲,如何能长得高?我不管,谁高谁就是大哥!”   白马折了两根桃枝为刀,抬手拉开架势,扬眉一笑,道:“教教你该怎么对哥哥说话。”   檀青折了一根桃枝为剑,毫不露怯,“来战!”   白马一是因为被岑非鱼劝说,暂不动用真气,二是明了彼此的差距,知道檀青武学天赋平平,且未能日日勤修苦练,武功远不及自己,故与檀青切磋,向来注意分寸,只拿他练天山派的《惊鸿刀法》。   檀青从前在青山楼后院时,曾学过一段时间枪法,可惜当时他满脑子想得都是逃跑,根本没学到什么。出洛阳后,他的心境开阔了许多,再有周望舒指导,外功修炼上进步很大。眼下,他使的剑法,就是周望舒所授《飘雪穿云剑》,配合着轻灵飘逸的《游龙身法》,勉强可与故意让着他的白马过上二十余招。   两人过家家般,从二门外一路打到内院,朝雾将散未散。   周望舒坐在房顶上打坐。  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,岑非鱼把锅炉都搬了出来,正好摆在周望舒坐在的屋檐下。   尽管檐下香气四溢,房顶上的周道长,自是岿然不动。   岑非鱼在烹饪一道上,颇有些天赋异禀,又看过不少农书,手艺可谓精湛。前一日,他与白马在河边跑马,被白马取笑是旱鸭子,不服气地让好水性的照夜给白马“露了一蹄子”。   秋季正是鱼虾肥美的时候,照夜冲进河中,一嘴下去,叼来一条近一尺长的鲫鱼。白马当场便已留下口水,岑非鱼哭笑不得,提起鱼尾,把肥鱼带归居,准备做一道“蜜纯煎鱼”。   他先杀了鱼,剖开鱼腹,先确定其中没有“大楚兴,陈胜王”的帛书——岑非鱼儿时听过“鱼腹藏书”的故事后,一直念念不忘,每每吃鱼,总忍不住去掏鱼的肚子。他把鱼摆上案板,只摘内脏、不去鱼鳞,掏空鱼腹,加了一半蜜糖、一半米醋,放些料酒,撒上咸盐,把鱼搁在木盆里浸着,在白马和檀青的“呼呼哈哈”声中,自得地哼起小曲儿,转头去抓鸭子。   白马闻到香味,抽抽鼻子,险些被檀青一“剑”取了性命。   “哈哈哈哈!看招!”檀青每战必败,但从不气馁,凡有一招胜过白马,都会开心许久。   白马哼了一声,稳住心神,使出一招一叶迷山。   岑非鱼不经意间瞟了一眼,发现白马这招并不简单。   原本,一叶迷山是格挡招式,在敌方疾攻我面门时,将双刀交错置于身前挡住攻击。由于双刀“云上天”的弯曲弧度特异,若以此招对战突击型的剑招,很容易在格挡时,顺势卡住对方的剑,紧接其余实招,可轻松缴械。周望舒第一次对战碧眼双刀客阿九,就遇上了这一招,只不过周望舒并非平常高手,他作战经验丰富,顺势反破了阿九的剑招。   这招出奇制胜,威力不容小觑,对付檀青本已足够。   但白马并不满足于取胜,他不循常理,在这短短一瞬间,悟出了一式变招:他先以双刀交错格挡,左手在前、右手在后,使一障眼法,右手刀虚虚靠在左手刀后,在檀青专注于破他格挡时候,突然改变右手刀的方向,向下划一半圆,直取檀青颈间。   天下武学套路万千,但大的道理都是相同的,每种套路,俱以架招格挡,虚招破防,实招攻敌,虚实相生相克,而致变化无穷。能活用虚实套路,是武学高手,但能掌握虚实变易的法门,非天才不可——以此观之,白马确可称“天剑”。   这一刀下去,不需半个呼吸的时间,即可制住檀青。   电光火石间,周望舒耳朵微微动了两下。   他并不睁眼,在白马动右手的一刹那,提醒檀青道:“惊雀!”   “惊雀”是《游龙身法》中的后撤式。檀青闻言会意,知道自己中了白马的计,立即将上身向后仰倒,后足跟发力,灵活地矮身向后退去,错开白马这致命的一“刀”。   “雪月惊风,”周望舒睁眼观战,指导檀青出招,“接临风傲雪、雪泥鸿爪,冰冻三尺。”   有了周望舒的指点,檀青越战越勇。   白马非但不感恼怒,反倒兴奋起来。   岑非鱼内劲收发自如,刀功出类拔萃,以小刀将鸭肉斫成碎块,每块肉都是切口平整、大小合宜。他哼着歌,三两下就已把鸭子处理干净。   向时,寻常百姓为图便利、省料,烹饪饭菜,非蒸即煮。   岑非鱼却不怕浪费食材,在铁锅中倒了足量的菜籽油,微微热锅后,把鸭肉倒入其中。热锅丝丝拉拉地冒出白烟,晶莹的油脂首先从鸭皮中浸出,继而渐渐从肉里冒了出来,汤料一点点渗透至肉里,香味不减反增。他把肉块和汤料一同炒制,烹至微熟,做成了面浇头般香浓的一锅。而后,他取出姜、蒜、胡芹、花椒等配料,除了风干的香料而外,姜、蒜这些俱是从院中现摘的,十分新鲜。他控制好劲道,把配料切得极细碎,均匀地撒入颗粒饱满的黍米中,如果翻炒,让配料的鲜香融入黍米,制成一锅黍米糁。   最后的工序,便是把黍米糁和鸭肉料一同倒入锅中,加入咸盐和豉汁儿,翻炒至赤黑,一道寻常富贵人家都很难吃到的“勒鸭消”便做好了。   岑非鱼边做边吃,觉得味道甚好,不禁哆了哆手指。   他得空抬眼观战,才注意到白马竟还没有打完。他扫了一眼,发现是因为周望舒在指导檀青,周望舒在经验上远超白马,檀青亦不愚笨,跟随他习武多日,师徒知心,配合默契,这才得拖延许久。   欺负我的白马?这可不行!岑非鱼眼神一闪,计上心头。他笑了笑,将炉火吹得十分旺盛,倒油热锅,把浸泡在木盆中的鲫鱼漉出来,猛然放进油锅中煎炒。   鱼块在热铁锅中蹦蹦跳跳,汤水滋滋啦啦地化为蒸汽,鱼鳞渐渐变成金黄薄脆的晶莹薄片,鱼肉渐熟。但岑非鱼并未停止,而是继续翻炒。   待得汤汁都被炒干,鱼块变成香脆的金黄,一阵阵呛人的浓烟便升腾起来。   周望舒一时不防,开口说话便中了招,纵使是武林高手,亦被呛得咳个不停。   待到这“蜜纯煎鱼”变得通红诱人,檀青已经被打趴在地上直喘气。   白马闻见愈发浓郁的菜香,早已把诸如“我是谁”“我在哪”“我在做什么”此类小事抛于脑后,将两根树枝一扔,踏着檀青的肚子,飞奔至岑非鱼身旁,扒在炉火边流哈喇子,被满头大汗的檀青痛批“光吃不长个儿”。   四人围桌而坐,就着煮得浓稠鲜香的勒鸭消,吃两张裹着牛羊髓脂馅儿的芝麻烤饼,温一壶半月前刚酿的新桂酒,配上香甜酥脆的蜜纯煎鱼。   白马大快朵颐,吃得满嘴晶亮,吃到兴头,仿佛酒鬼醉酒,没头没脑地一口气喝下整碗鸭肉粥,险些噎死当场。   岑非鱼忙给白马递水,有些摸不着头脑,问:“我做的东西确是人间美味,可你这般捧场实在有些过头了!难道真有那么好吃?”   “不懂欣赏!”白马没空理他,喝水把命保住后,继续埋头苦吃。直到盘干水尽,他才打着嗝儿,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,“快、快到喉咙了,好吃!”   岑非鱼额头冒汗,“又要吐了?”   “没有的事!”白马甚至还有些委屈,“我只吃了八成饱。”他说完这话,自己也忍俊不禁了,知道岑非鱼是想起楚王入京那晚。那晚上,两人在洛阳街头游荡,吃了好几碗馄饨。自己不知饱足,吃得吐了出来,阴差阳错跑进曹府,砸坏了高墙一面。   檀青正在收拾桌子,刚刚收好一摞被白马舔得锃光瓦亮的大碗,听到“八成饱”,终于服气地对白马比出两个大拇指。   饭后不适宜多动,朝食以后,岑非鱼陪白马“晨读”。   白马虽有怪疾,却并未气馁,只是改了读书的方法。先前,他总是晨起读书,学字学到到太阳快要落山,而后才开始练武。知道自己有病,一时学不会写字,他便改为午前精力充沛时习武,午后疲乏了,就跟岑非鱼抱在一起读书。   不知是否是因为荒野无人,抑或是抱习惯了,白马倒不觉得害臊了。   关于白马该学什么,岑非鱼亦悉心研究过。   《论语》《孟子》这些“中学”读物,白马早在三年前“听墙脚”时,就已牢记心间,一经岑非鱼释义,他便能明了其中的道理,倒并不是重点了。   故而,岑非鱼教他读书,是以梁周立官学在“大学”中教授的五大经典,《易》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春秋》为主。   五经中,《诗经》可用一辈子慢慢陪他读,《尚书》古奥迂涩,《仪礼》刻板过时,能通晓其意即可,明了君子之道即可。岑非鱼私心上觉得,白马心地纯善,本就是个君子,且在他这个年纪,已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道理,故这三门经学不必精读,只在闲暇时说上两段。   《易经》是儒门最深奥的经典,将天道的变易与不易尽书其中。《春秋》则上明王道、下辨人事,微言大义。岑非鱼先教白马《易经》,再评说《春秋》三传,书是常读常新的,他自己也获益良多。   风定花仍落,鸟鸣山更幽。   白马和岑非鱼在院中走动,复习昨日的功课,顺手锄草施肥。   “君子学以聚之,问以辩之,宽以居之,仁以行之。”   白马一面背书,一面向岑非鱼求教,听了岑非鱼的解释后,不禁生出些许疑惑,道:“我在京中,常常见人清谈,他们说起《易经》,像是玄而又玄的东西,与你所言截然不同。”   岑非鱼伸手,拂去白马眉峰上沾着的一片草屑,道:“《易经》原是儒门六经之首。梁氏篡曹,为臣不忠,怕受万夫所指,这才让王弼用道学来注解《易经》,把这门学问引入玄学中。此后,玄学盛行,儒学衰微,所以君不君、臣不臣。”他说着说着,不禁失笑,“王弼都是被梁家捧起来的!今人所言,不足为信。”   白马不解,道:“王弼可是大家,如何就不足信了?”   岑非鱼嗤笑,“大家又如何?王弼觉得‘道’即是无,绝圣智、弃仁义,不过是为了排击汉儒。说句实话,《易》这门学问,说深也深,说空也空。就好比是吹糖人时所用的糖,能吹成什么形状,并非糖能左右,要看人如何吹。”   白马抓了把小石子掺在稻壳中,往鸡笼边的食槽里撒,“和尚,你就是不喜欢梁周,不喜欢玄学而已。”   小鸡们一哄而上,抢个不停。   一只刚破壳没几日的小鸡崽,尚且是个毛绒绒的黄团子,因为个头太小,活生生被从小竹篱的缝隙间挤了出来,趴在地上“叽叽”叫。   “我不喜梁周,只因梁周颓靡。我不喜人人皆崇玄学的风气,非是玄学不好,而是这门学问对当今天下无有裨益。你要活着,玄学帮不了你。”岑非鱼蹲在地上,轻轻捏着那只小鸡,把它放回鸡笼里边,让母鸡张开翅膀盖住,“我告诉你这些,并非是强迫你信我所言,只是让你知道这回事。你有自己的看法,不会偏听偏信、人云亦云,这一点很好。”   白马听明白了,不吝啬地赞道:“你说得很有道理。别人常说‘远香近臭’,可我越是与你相处,越觉得你厉害。”他想了想,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,“你给我说的《易经》,该不会是你自己所注?”   岑非鱼屁股后面若有尾巴,此刻定然已经翘上了天,不过他还没有那么厚的脸皮,敢抢先贤的功劳,正经答道:“我哪有那样的本事?老曹的藏书中,有郑玄注解的《易经》。依我看,郑玄配享孔庙。”   白马笑道:“是我太过短视,幸好有你教我。”   岑非鱼在白马头上揉了一把,道:“不可自责。君子学以聚之,问以辩之,宽以居之,仁以行之。这句话说的,可不就是你我此刻么?”   两人一面干活,一面谈经论道。   两个都不是死板愚顽的人,聊起天来妙趣横生,日子过得倒也轻快。   不知不觉,红日破云而出,朝雾尽散。   岑非鱼和白马扛起枪、背上箭,策马奔至山林间。本就是随性而跑,于是随意选了一片空旷的山谷勒马,开始练武。   岑非鱼解开上衣,挂在腰间,握枪下马,“今日起,正式传你《羯磨枪法》。”   丈八银枪顿在地上,发出“咄”的一声闷响。   白马却是不解,问:“赵家枪、《白马枪法》和《六合枪法》,我前前后后,已从你嘴里听过三种枪法。”   岑非鱼解释道:“学武当知源流、师承,且听我仔细与你分说。”   魏明帝年间,陈王在嵩山修筑寺庙,助天竺高僧昙柯迦罗、康居高僧康僧铠翻译经书。而后,颍川朱士行于嵩山受戒,研习佛经,从中悟出无上武学,终于嵩山西峰,即少室山,开宗建派,以山为名,曰少室派。   赵桢的父亲赵铎,少年入山求学,是朱士行的大弟子,内功学《四十二章经》,守志奉道、意志坚韧,外功学《羯磨枪法》,刚柔并济、朴实无华。   赵铎出师后,在边塞身经百战,以佛门武学为基,集各家所长,自创《六合枪法》,临阵对敌,步步杀机。赵铎并不藏私,凡军中将士,无论胡汉,皆可传习此枪。许多将士不知“六合”为何意,皆称之为“赵家枪”。   朱士行晚年云游四方,往西域途中,取道玉门。赵桢体弱病危,得幸得其指点,习得《无量清净经》及《无量寿经》两门内功。先时,赵桢随赵铎修习赵家枪,因体弱,不能举重枪,赵铎为儿改良枪法招式,创出《白马枪法》,主轻灵矫健,以柔克刚,是攻守兼备的枪诀。   岑非鱼说得口干舌燥,在溪涧边鞠了一捧水,浇在自己脸上。   溪水冰凉,他仰头大呼一声“痛快”,继续说道:“我一身武功,皆是从大哥处学来的。出事后,老冯将军感念曹氏旧情,送我到少室山避难。我当时心如死灰,怒而剃度出家,跟随朱士行关门弟子弗如檀学习,内功修《般若经》,其余外功,刀枪棍棒统统学了一遍。”   白马先是心酸,而后无语,挖苦道:“你师父是嫌你烦,才把你赶下山的吧?”   “山中就那么几个活人,每只猴子都被我揍过。”岑非鱼笑了笑,似乎还很得意,“后来,我去了并州,找不到大哥,在关外晃荡。崆峒掌门擅制暗器,我与他打了个赌,赢了一本暗器古谱,造出三刃玄铁短匕,叫如幻三昧刀,在江湖上小有名气。”   岑非鱼说得轻巧,可白马知道,他去崆峒派一定不是只为玩耍。岑非鱼或许曾有打算,想打造出绝世的暗器,冲进洛阳宫,将当年的罪魁杀个干净。   白马有疑问,直接问了出来,道:“后来,你为何不去行刺了?”   岑非鱼摇头,道:“我心中虽咽不下那口气,但我知道,大哥不想要。”他伸了个懒腰,“因缘未至,在山中苦修十年亦不得解脱。遇上你以后,倒真的看开了。”   “明白!”白马把枪顿在地上,“一句话,学你少室武功,其实不用剃度。”   岑非鱼无语凝噎。   白马想起自己对战檀青时对方的轻灵身法,问:“身法、轻功那些,你们少室山没有么?”   岑非鱼:“你见过和尚像猴儿一样上蹿下跳的么?少室山身法不强,我所学的是鱼山的身法,名唤《鱼山落鹰》。”   “你又去鱼山了。”白马咂咂嘴,觉得岑非鱼可能是个猴妖幻化而成的。   岑非鱼哭笑不得:“那就是家学了。魏明帝年间,陈王游鱼山,闻岩谷水响,清扬哀婉,深有所悟,乃攀其音节,据《瑞应本起经》写为梵呗,撰文制音,传为后世,创《鱼山梵呗》,若内力深厚,梵呗亦可伤人。后来,他又从音律中悟道,创出了《鱼山落鹰》的身法。”   内功练气,外功练形,身法为辅,练武,三者不可缺一。   白马听见什么,想学什么。   岑非鱼则认为,初学不可过于驳杂,当以打好根基为要务。他与白马商议过后,决定先教他打基础的《羯磨枪法》,去十二连环坞见过他一直提起的那位“赤脚大夫”以后,再谈内功修习。   至于《鱼山落鹰》的身法,哪有不传媳妇儿的道理?   “打起精神了!”   岑非鱼大吼一声,提枪径直向白马攻来,边打边说:“《羯磨枪法》乃古武,抱朴存真,总共仅有五式。”   “起手提炉,枪扎一条线!”   白马听了此句,知道岑非鱼的枪会笔直如一线,故而横枪陈于身前,试图寻到角度,斜向格挡,化去岑非鱼的巨力,借力将他的枪推开。   岑非鱼亦知自己已被白马看透。但他并不变换动作,而是猛攻上前,嗤笑一声,道:“枪出如射箭!能耐我何?”   岑非鱼的枪尖离白马越来越近,寒刃吹毛断发,削去白马飘起的半寸发尾。   白马能清晰地看见岑非鱼发力动作,甚至清楚地判断出他运枪的轨迹。但正当他准备回击时,岑非鱼的速度却骤然提了起来,不到半个呼吸的时间,枪头已穿过白马的防御,直直点在他鼻尖。   “好快的枪!”白马不禁喟叹,同时向后退去。   岑非鱼却不给他任何退避的机会,将枪向下猛按,压住白马手中枪,让他动弹不得,“破招担拦,压枪如按虎!”   白马虎口剧痛,若非憋着一口气,只怕枪已脱手。   岑非鱼并未对他心存怜悯。他手臂伸展,大臂肌肉紧绷,挑着白马的枪,斜向后用力狂甩,“实招虎贲,挑枪如挑龙!”   白马死死握枪不放,连人带枪被岑非鱼一举挑了起来,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。   岑非鱼转身轻旋,迅速伸出一手,稳稳地接住白马,顺势把白马按在树干上,狠狠地亲了一口。   两人相视一笑,却一触即分。   白马双手握枪,对准岑非鱼,使出他刚刚才第一次见过的提炉。他知道,自己的速度完全不及岑非鱼,最后加速刺枪的动作,在对战岑非鱼时,定然没有机会完成。故而,他做了个假动作,提炉未使完,被他半道换成了虎贲。   白马将岑非鱼挑得一个趔趄,笑道:“挑枪如挑熊!”   “嘿!小崽子!”岑非鱼嘴上不服,目光却露出赞许。他不主动进攻,而是让白马攻向自己,故意让他用自己试枪,练了四五次提炉接虎贲的连招。   白马正打得起劲,岑非鱼却觉得他已熟练,不再退让,一枪挡住他的进攻,道:“驾招拦门,无懈可击!”   碰撞声落入山谷,传来回音。   两枪相撞,在半空中迸出银芒白电。   “跳步如登山,收枪如捺虎!”岑非鱼见打得差不多了,便足下发力,一跃而起,凌空旋身一转,以千钧力道出了一招虎贲,将白马的枪挑得脱手而出飞出数丈,紧接着一枪点在白马喉头,从从容容地说道:“拦、拿、亢、点、崩、挑、拨,变化无穷。”   白马完败,但输得心服口服。他平生头一次真正与高手过招,他知道,岑非鱼武功远胜于自己,但对方打得认真,对自己未有一丝轻看,如此,方能让自己见识到枪法的精妙绝伦。   白马热血沸腾、心潮澎湃,简直连饭都不想吃了!   枪尖点在白马喉头,银芒一闪。   岑非鱼用枪头无刃的一面,轻轻挑起白马的下巴,笑道:“两眼要高看。”   白马与岑非鱼对视,见他浓眉被汗水沾湿,双眼在阳光下如通透的琥珀。 第74章 渡口   转眼秋去,巍巍青山上华盖似的云气,一夜间变成如尘白雪。   十月二十,大雪。   浔阳码头,江湖客往来频繁。渡口不远处酒肆林立,其中人气最旺的,当属归鸿酒楼。楼内,酒客醉后口无遮拦,正兴高采烈地议论朝政。   “洛阳宫那一夜,楚王居功至伟!此役以后,他自镇南将军晋征南将军,为卫将军,领北军中候。中护军一职空缺已久,这楚王可不就把持住洛京的军政了?惠帝感念其孝心,亦是忌他三分,特许他在京城开府,接其母妃前往同住。”玄衣剑客满脸通红,说到起劲时,猛一拍桌,“风光,真他娘的风光!”   赭衣刀客嗤笑,嘲道:“东安公为尚书左仆射,进封东安王。高密王世子封五千户侯。济北公等,凡受传入宫者皆有封赏。封侯者近两千!”说到“五千户侯”时,他伸手用力地比了个“五”字,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,“又多了几个吃民脂民膏的蠹虫!”   温酒的小二穿堂而过,殷勤地为客人倒酒,怕酒客吵起来,忙打圆场,笑道:“风水轮流转,封王封侯的事情,谁说得准?听说,那东安王当王还没几日,便因酒后失德获罪,被褫夺封号流放远地了!”   众人不禁发笑,忽闻门外一阵马蹄爆响。   蹄声轻灵,步伐稳健,听音即知不是凡品。   酒客好事,纷纷朝外望去   跑堂的赵三前去迎客,当先看到的是两匹骏马,白马色如霜纨,黑马四蹄踏雪,俱是油亮放光,四肢强健。往来江湖客多是三教九流,鲜少有人能配此神骏,赵三心中一惊,立马抖擞精神,知道这两位客人须得好生招待。   待他抬头望向策马者,又是一惊。   骑白马的是个青年,形貌魁伟,剑眉飞扬,透着股潇洒倜傥的狂傲劲儿。此人下马动作矫健利落,大雪的天气,却只穿一件靛蓝锦袍,显是个有些内功的练家子。   行走江湖,谁还不会几式功夫?如此原也没什么稀奇,可这人身长八、九尺,猛然从马背上翻身跃下,落地时却无声无息。赵三不会武,却见过不少高手,能分辨出客人的修为高低,别的不说,这蓝衫青年单说轻功,就一定远胜常人。   店内的酒客们大都是男人,更关心骑乌骓马的人。   此人穿一身月白锦袍,外罩玄色披风,披风以上品蜀锦为面,滚以云山雪貂皮毛,用金丝银线绣飞云流彩,另缀珍珠于其上,与雪相映,流光如水。因其头戴风帽,遮住了大半张脸,手上更戴着牛皮手套,浑身露在外的,只有一截下巴,白如雪、明如玉,叫人不禁想要窥其真容。   梁周以白为美,酒客们知道,这白衣人定是个大美人。   赵三吞了口口水,殷勤招呼:“两位贵客,是打尖还是住店?”   “好酒好菜快些上上来!”蓝衫青年灿然一笑,对乌骓马上的白衣人吹了个口哨。   白衣人身上披风厚实,活动不灵便,只能扶着他的手,由他将自己托下马来。这人站在地上,竟也有七尺的身长。   蓝衫青年把马缰甩到赵三手里,手搭在白衣人肩头,为他扫去衣袍上的积雪,随手扔了一锭银子给赵三,“替爷喂马!”   小二把这两人引至靠窗临江的雅座。   两人坐定,白衣人终于把风帽摘去。   酒客们一看,半是欣喜,半是失落。   喜的是得见美人。此人是个赤发碧眼的羯胡少年,许是因为有血脉混杂,他长得并不如寻常胡人那般眉高目深,既有汉人的俊俏明秀,又有羯人的雪白皮肤,在人群当中,如珠玉在瓦,光映照人。   至于叫众人大失所望的,自然是因为他是个男人。十七八的少年,纵使生得再好看,亦不再会令人辨不出男女来。   蓝衫的岑非鱼剥着花生,将众人目光中的好奇理解为艳羡,极为享受,得意洋洋道:“马儿,他们都在羡慕我。”   白衣人,自然就是白马了。他三两下脱了披风,扔在身旁条凳上,扯着衣襟喘气,“这样的天哪里冷了?你非让我穿个雪貂裘!他们多是在想:这是打哪儿来的妖怪?快给杯水,热死我了。”   岑非鱼给白马递水过去,顺手帮他把衣襟拢好,“莫让他们占了便宜。”   白马无语,正想和岑非鱼分辨。   谁知小二举着托盘前来上菜,白马便再没有别的心思。他一头赤发束在脑后,扎成一撮马尾似的小辫儿,辫子上系了几个小铜铃,随他的动作一抖一抖,发出细碎的铃声。   酒楼中再度热闹起来。   “举世昏昏,众人皆醉我独醒!”一名青衫文士似与先前众人有不同见解,他唉声叹气,引得旁人侧目,摇头道,“可叹满座高朋,竟无人能得出这个局里,谁才是真正得胜之人。”   赭衣刀客笑,“酸书生,你知道个鸟!”   青衫文士面极白,凤目凝光,像只玉面狐狸。可叹他模样虽俊逸,但大雪天里仍挥舞着折扇,像是脑子有什么毛病。他咳了两声,谦虚地说:“那区区便与你分说分说。”   赭衣刀客挪到书生面前,把酒壶按在桌上,朝四周大笑,准备带领酒客们一起看笑话,对青衫文士道:“咱们便洗耳恭听了!”   青衫文士亦不恼,将折扇阖上,开始说:“大黄门董晗,因护驾有功,晋为黄门令,总领诸宦官,并受封武安侯。你们可都知道?”   玄衣剑客冷笑,道:“常言道:直如弦,死道边;曲如钩,封公侯。宦官受封,妄爵非人,赵高之变,不朝则夕。”   青衫文士摇头轻笑,道:“阁下这话说得,可谓是狭隘了。”   玄衣剑客:“足下有何高见?”   青衫文士:“董晗自幼入宫,以一阉人之身入羽林,得虎贲中郎将金刀许起行赏识,收为亲传弟子,承其衣钵,算得上是当今武林中的高手。而来三十余载,董晗侍奉天子近身,从无半点错漏,更未私结朋党,能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,为信使闯入谢瑛府邸,阉人又如何?”   玄衣剑客眉头虽未舒展,但不得不认同地点头,道:“凭自己的本事,倒没甚可说的。”   白马一面听,一面吃,吃得比平时慢了不少。   岑非鱼觉得稀奇极了,问:“怎不吃了,他们看得你不自在?我将他们都赶出……”   “没有!”白马哭笑不得,给自己添了第二碗饭,“比不上你做的,没什么胃口。”他说着,又吞了一块炖牛肉,总觉得这一路行来,岑非鱼有些紧张过头,“你最近有些古怪。”   岑非鱼两眼一瞪,“没有。”   “我们从归居出来时,天尚未雪,你便让我裹了这么多。”白马压低声音,神神秘秘地附在岑非鱼耳边,“是不是有刺客在跟踪我们?”   岑非鱼摇头,“听说京中有个叫卫玠的,生得极好,日日被人抢着看,不久便看出毛病来了。我不信他能比你好看,得时刻提防着。”   白马脖子一歪,瞪住岑非鱼,后脑上的小辫儿一扬,甩得小铃铛叮叮响。   岑非鱼缴械投降,道:“你变了许多,比以前更好看了,怕你被人拐跑。”   白马动作一滞,险些噎着,猛灌一杯水,脸被呛得通红,道:“你不要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,我一个男人,有什么好不好看的。”他盯着岑非鱼,看了好一阵,一本正经道,“我倒是觉得,你越发年轻,倒着长似的。我这样肤浅,才是真配不上你。”   “放什么屁?”岑非鱼摸了摸刮得光溜溜的下巴,柔声道,“我是怕你冷。你在塞外那些年,我都不在你身边。”   白马眼神一闪,低着头,默默吃起来,“我不会跑的。”   岑非鱼开心极了,两眼冒光,殷勤地夹了一块嫩牛肉,沾满豆酱,喂给白马——然后,一不小心杵在了白马脸上。   酒楼中,众人仍在争辩。   赭衣刀客不服,吼道:“且不说董晗,那两个殿中中郎,孟殊时、李峯,升为正四品黄门侍郎,赐积弩将军称号。孟殊时更被特封为上谷郡公。黄门侍郎不足为奇,可这姓孟的被封为郡公,你敢说不是因为攀龙附凤?”   “你怎说他攀龙附凤?”白马把筷子一放,望向赭衣刀客。   都说“人靠衣装”,白马被岑非鱼打扮得像个名贵的锦囊,整个人增了三分气质。加上他的声音干净清冽,语气不带攻击性,让人听了觉得极舒服。   赭衣刀客常在江湖跑,许是很少见到白马这样“精细”的人物,与他说话,不禁收敛了一些,温言道:“这位小公子,听口音是北人,许是从洛京来的富家少爷,听不惯我们这些山野从夫的粗俗话。但某并无虚言。那孟殊时出身平常,年纪轻轻能当上殿中郎,原算是个人物。可九月初,姓孟的经他师父,亦即老将军冯飒牵线,同齐王的义女成了亲,你说这郡公从何而来?”   白马忽然沉默了。   岑非鱼伸出食指,戳了戳白马的眉心,问:“在想什么?”   白马:“我没给他随份子。”   岑非鱼:“他可对你痴心一片。”   白马想也不想,道:“可我只喜欢你一个!我向来只是想利用他,后来觉得他挺好,也不过是于心有愧,想同他当个朋友。最后,发现他曾参与玉门一役,朋友也当不成了。”   岑非鱼原是想借着吃醋,让白马哄哄自己,趁机占点便宜。可白马这样坦诚,纵他脸皮再厚,也装不出吃醋的模样,只能失笑道:“逗你玩的。”   “情情爱爱,家长里短的,有什么意思?”青衫文士似乎是觉得受了冷落,不甘地用折扇敲了敲桌子,“董晗封侯,孟殊时封郡公,李峯晋正四品黄门侍郎,这些都说明了一件事。”   白马觉得这人很有趣,决定捧他的场,问:“何事?还请阁下不吝赐教。”   青衫文士满意地点点头,道:“说明楚王被防着呢!统领禁军,却管不了殿中,近不了天子的身前,这算哪门子统领?”他喝了杯酒,继续说道,“九月,天子下了三道圣旨:其一,请老司徒冯飒出任太保。其二,请赵王梁伦回朝任太宰。其三,以秦王为大将军。这三道圣旨,毒辣!狠绝!”   赭衣刀客脑子拐不过弯来,问:“冯飒那老骨头,三朝元老,当得起太保。”   岑非鱼小声告诉白马:“梁周至今仅历两世,这‘三朝’元老,是讽刺指老冯曾为魏臣,侍奉二主。”   白马立即明白过来,道:“老冯将军对惠帝倒是忠心,有勇有谋,当太保很合适。但他曾带兵伐灭孙吴,江南的人,这般记仇?”   岑非鱼嗤笑,道:“老冯为人,没什么可指摘的,他们只能抓着这点来说了。”   果不其然,在场众人俱是南人,没人为冯飒抱不平。   赭衣刀客继续说:“赵王是今上的叔父,论资排辈,也当得起太宰。秦王是今上的亲兄弟,当大将军名正言顺。赵王初上任,便请今上广施仁政。今上依其所请,除天下户调绵绢,赐孝悌、高年、鳏寡、力田者,每人三匹布帛。何来毒辣狠绝?书生,你可不要哗众取宠。”   众人哄笑,附和着赭衣刀客。   “哎呀哎呀!”青衫文士似乎是觉得,在座众人不配与他谈论,故而不再继续,只骂了句:“武夫,匹夫!真是鼠目寸光!”   白马有些吃惊,小声问岑非鱼:“他这样嚣张,不怕被打么?”   岑非鱼不甚在意,道:“自己讨打,怪谁来?”   “放你娘的屁!”赭衣刀客气得面如猪肝,突然站站起,抽刀砍向那青衫文士。   那青衫文士面白无须,看着十分文弱,坐在原地不动,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。   白马看得心惊,正欲起身出手相助,化解这一场血光之灾——受人欺凌、孤立无援的滋味,他最明白不过。   但岑非鱼突然出手,按住白马的肩膀。   白马极紧张,忙问:“饱而知人之饥,温而知人之寒。我学了武,就要救人!”   岑非鱼却莫名淡定,道:“稍安勿躁,且看。”   店家惊叫劝架,看客欢呼叫好,场面一片混乱,   哐当——!   莽汉一刀砍下,众人已准备好看文士血溅当场,可那赭衣刀客的厚背刀,却并没能把青衫文士砍成两半。   这是怎么一回事?   原来,那青衫文士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,他手中的折扇非木非玉,而是以玄铁打造的铁骨扇。玄铁幽黑至极,日光照其上,似乎能被漆黑的扇面吸收,故而铁扇顶端无比的锋刃,在平常时刻很难被人发现。   青衫文士收拢折扇,单手一挡,便招架住了赭衣刀客的一记重击。   赭衣刀客怒极,一把掀翻方桌,“什么玩意儿!”   青衫文士单手一推,轻而易举地把快要翻到的方桌推回原位,拍案而起,一脚踩在赭衣刀客肩头,将此人踢倒在地。文士落地后,一个转身,用折扇在空中划了半圈。  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,却见躺在地上的赭衣刀客手脚溅血,显是被挑断了手脚筋脉!   赭衣刀客躺在地上挣扎抽搐,凄厉大吼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  青衫文士未及回话,一队官兵已冲进酒楼。   带队的捕头问:“何人报案?”   文士行了个礼,用折扇指了指地上的赭衣刀客,道:“回大人的话,采花盗袁成天在此。”   捕头找出通缉令一看,道:“果不其然,带走!”他用笔在通缉令上画了个符号,转身递给青衫文士,“赏金白银五十两,稍后来县衙找账房支取。”   文士笑得双眼弯成月牙,把铜板拍在桌上,拿着东西去领赏了。   直到此时,酒客们才敢说话,“铁扇书生方鸿宾,竟这般年轻!”   岑非鱼给白马夹了一筷子青菜,道:“这几日委屈你了。”   白马摇头,他从不会让碗里留下任何东西,夹起青菜就往嘴里送,道:“你认识他。”   “就兴你有‘过去’,我就没有几个‘过去’?”岑非鱼故意这样说。   白马摇头失笑,道:“他是十二连环坞的人吧?我看那几个官兵,似乎都不是善类,肯把赏钱送给方鸿宾,还是因为认识他,知道要给他几分面子。浔阳这一带,除了十二连环坞,再没什么江湖势力了。”   岑非鱼笑而不答。   白马知道自己猜对了。   岑非鱼放下筷子,靠在椅子上,懒洋洋地望向窗外。   白马吃饱了,同岑非鱼一样向外远眺。   白露横江,一尾渔船泊在江心,在雾中忽隐忽现。   岑非鱼问:“江湖可有趣?”   白马点头笑道:“很有趣!”   “玩儿起!”岑非鱼伸了个懒腰,一下站起,帮白马把风帽带上,围好围脖,捂得严严实实,在桌上拍下一锭银子,牵着白马往外走。   跑堂的赵三追在后面,大喊:“客官!客官!你的银子——”   “不用找了!”岑非鱼潇洒地一挥手,翻身上马。   赵三气喘吁吁:“客、客官……银子……”   岑非鱼莫名其妙:“都给你了,自个儿留着。”   赵三终于喘匀了气,道:“银子不够!”   岑非鱼老脸一红,又仍了几块碎银子给赵三,抓了把头发,喃喃道:“以前……都是够的。”   “好了!都是我吃得多,成了吧?”白马甩开缰绳,径直朝最远处的渡口跑去。 第75章 求医   风消雪止,雪中行人已白头。   白马勒马驻步,解下风帽,抖掉冰雪,把帽子塞进乘云腰侧的皮兜里。没了帽子遮挡,他略一动作,脑后小辫儿便会摇来摆去,铜铃忽响忽喑。   岑非鱼追了上来,同白马并排策马徐行。   白马视线从岑非鱼身上扫过,伸手为他拂去头上积雪。   两人行至渡口,见一排排渡船泊在岸边,甚是热闹。   白马上前询问:“船家,去十二连环坞么?”   船家对他爱答不理,瞟了他一眼,问:“去哪里?”   白马大声道:“十二连环坞。”   “不去。”不待白马再问,船家便已走开。   长江冬季并不封冻,此时水运尚不见萧条景象。   码头边,船夫们高声吆喝,纤夫们闹哄哄地搬运货物。白马牵着马上前,问了好几个船家,无人愿意渡他,甚至有人说,从未听闻过十二连环坞。他一眼扫过去,见众人俱是面色不善,知道再问下去亦无结果,便调头回去找岑非鱼。   白马摸不着头脑,问:“他们在害怕,怎么回事?”   岑非鱼仍骑在马上,拍拍乘云的屁股,道:“你先上马,跟我过来。”   白马跟岑非鱼走到一处货物堆后面,低声问:“你在躲什么人?”   岑非鱼神神秘秘地说:“待会儿我说走,你就抽它一鞭子,跟我往前跑。”   可前面是茫茫江水,他们能跑到何处?   白马正疑惑间,见一道青影向渡口奔去去,定睛一看,那人自己竟认识——不就是刚刚在酒楼中,用一柄玄铁扇擒住采花盗的铁扇书生方鸿宾?   方鸿宾逃命似的,提着五十两白银,一面跑,一面朝渡口停泊着的一艘货船挥手,大喊:“快快快!快跑!二爷来了!”   那货船中等个头,整整齐齐地码着货物,懒洋洋地泊着。船夫和杂役听见“二爷来了”,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,牵缆的牵缆、撑篙的撑篙,即刻把船划了出去。   方鸿宾使了轻功,跳到船上,跪地喘气:“可吓死我了……快、快走!”   “走!”   岑非鱼甩开马缰,在照夜屁股上抽了一鞭。   照夜引颈长嘶,朝渡口狂奔而去。   白马紧跟岑非鱼,瞬间明白了他的计划。   两人行至渡口尽头,相视一笑,同时用推夹紧马腹,吼道:“起——!”   照夜、乘云自江边一跃而起,凌空踱步,如乘云而来,横越数丈寒江,稳稳当当地落在方鸿宾的船上。   照夜打了个响鼻,蹄子一甩,踩中了铁扇书生的左脚。船只一阵猛晃,方鸿宾正痛得“金鸡独立”,冷不防打了个趔趄,脑袋磕在桅杆上,撞成了花脸狐狸。   待得船只回复平静,木已成舟,方鸿宾不得不认命。他让人搬来三张椅子,坐着给自己上药,一面同岑非鱼客套,“二爷,许久不见,你还是这般康健。”   岑非鱼大咧咧地坐着,问:“你跑什么?”   方鸿宾皮笑肉不笑,道:“我见了你,那是开心地跑了起来。”   白马头一次坐这样大的船,轻手轻脚地在船上走了一圈,趴在船舷上往外张望   江面白雾茫茫,几丈内的事物都看不清。   白马觉得十分不可思议,同船夫说:“老伯,你们可真厉害!在这种地方亦可行船。”   船夫见白马面善,又是同岑非鱼一道来的,便告诉他:“要进连环坞,先过迷魂阵。这地方地形险要,更有周将军布下的阵法,咱跑船许多年,自是来去自如。若旁人入了这迷雾,便只能有来无回了。”   白马反应过来,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原是这样!怪不得方才我在渡口,问那些船家去不去连环坞,他们都不理睬我。”   船夫笑道:“小公子穿得像官家人,他们自是不愿理睬。”   白马低头,看了看自己的雪貂裘,以及衣服上亮晃晃的珍珠,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拨动了铜铃,笑道:“我叫白马,可不是什么小公子。我家里很好,叔叔们都护着我,怕我受冻才非让我穿这么多。老伯,你们不喜欢朝廷?”   “叫我袁伯就好。”袁伯长叹一口气,捋了捋胡须,“我们是平头百姓,喜不喜欢朝廷,没什么所谓。十二连环坞的事情,真要说起来,那是三天三夜都说不清。你们文雅人常说‘怀璧其罪’,连环坞大抵就是如此。”   文雅人?世上毕竟还是以貌取者更多,白马不与袁伯解释,安静地等他的下文。   袁伯被勾起回忆,想了好一阵才说:“从前战乱,屯田废了,世家、贵族、官僚,一窝蜂地把已经开好的田地占了。老百姓只能卖身给地主,或者去他们那当佃户,一年忙到头,交了税以后,却连自己都养不活。有一年闹饥荒,甚至有人易子而食。先帝只能改制,让州郡里的兵全都解甲归田,更下了占田令,许农人占垦荒地。”   袁伯说得极慢,往往是说了一句,忽然忘了下一句,显是回忆起那段岁月,极为难过。   白马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,帮他顺气,道:“占田虽不错,但灾荒的时候,想必山中盗匪猖獗,老百姓不敢随意入山开荒。再有,大家都是饥肠辘辘,莫说农具、种子,只怕连开荒的力气都没有。”   袁伯长叹一声:“是这么说!还是让世家占了田。只有周将军可怜我们,让他手下的屯田兵,带流民在鄱阳湖一带开荒。先帝知道此事后,还曾来此巡游,他的御驾停在周将军的住处。将军好风雅,将住处建在十二个曲折相连的船坞上,先帝御笔亲书‘十二连环坞’五个大字,把这地方送给了周将军。外头的人多以为十二连环坞是十二个船坞,实则不然。”   白马明白了,道:“当时刚刚结束战乱,想必谁都未曾预料到,这片荒芜的山水,能被你们经营成如今的模样。现在变成了肥肉,谁都想过来咬上一口。这就是怀璧其罪。然而,这地方对于别人来说是玉璧,但对于你们而言,却是世代安居的故乡。”   白马与袁伯聊了会儿,很得老人喜爱,拿到半袋小鱼干儿。   白马吃着鱼干,晃回岑非鱼处,坐在椅子上歇息,随口问:“你们在玩什么?”   方鸿宾仿佛看见了救星,打开扇子,笑道:“小公子生得漂亮,是二爷从哪家掳来的?”   漂亮、漂亮,岑非鱼说说也就算了。白马被夸得有些尴尬,因是刚刚认识,不便多言,只好笑了笑,与方鸿宾客套一番,道:“我叫白马,不是什么公子。我有些好奇,你先前在酒楼中话没有说完。”   方鸿宾反问:“马儿……”他刚刚说出两个字,便被岑非鱼瞪了一眼,连忙改口,“小白马觉得如何?”   白马早已想明白,道:“楚王年少,行事刚健,很难得到官僚的支持,他虽掌控了洛京的军权,但因偏向萧后的孟殊时和李峯升了官,军中更有不少萧后的族人,他一个在外多年的王爷,根基不深,得到了军权,却不能全然控制住殿中。”   方鸿宾用扇子掩嘴偷笑,“楚王同淮南王,简直不像亲兄弟。”   白马接着说:“楚王杀伐果决,萧后忌惮他,不敢同他相争。我猜萧后早就想好了对策,那便是以退为进,引他人当政,与楚王分权。有谢瑛的前车之鉴,连萧后自己都不敢有出格举动,寻常人哪敢再以身试法?唯有赵王德高望重,他本该是辅政大臣,此时回朝名正言顺。在长辈面前,楚王亦会有收敛。但我若是赵王,我决计不会回朝。”   方鸿宾听得入神,摇起扇子,问:“为何?”   船只正在穿越浓雾地段,四顾白茫茫一片,江风吹来,冷得刮骨。   白马为了吃鱼干,早把手套丢到乘云的皮兜里,被风一吹,打了个哆嗦。   岑非鱼见状,握着白马的手,塞进自己衣襟里,问他:“要抱么?”   白马白了岑非鱼一眼,脸颊微微泛红,摇了摇头。然而,他头上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,倒更让人觉得“此地无银”。   方鸿宾急着听下文,使劲咳了两声,仿佛白马和岑非鱼身边围着寒气似的,人若挨得近了,就像周望舒,极容易染上风寒。   白马看岑非鱼穿得单薄,虽知他并不会冷,但还是朝他那边挪了挪,与他靠在一起,才继续与方鸿宾说话:“当年,赵王可是被谢瑛给逼走的,如今谢瑛死在萧后手里,赵王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?他胃口大,能力却很平庸,只敢欺软、不敢碰硬,若是偏安一隅,尚能安度晚年,进京?不过是成为萧后的垫脚石罢了。”   方鸿宾捣头如蒜:“是是是!”   白马话锋一转,道:“若只是隔山观虎斗,倒没什么可说的。但萧后最毒辣的地方,正在于她把冯飒请了回去。听闻,从前萧后尚是太子妃的时候,毒杀了广陵王的生母,冯飒坚持要严惩萧后。谢太后在中周旋,免了萧后的死罪,可惜她最后却还是死在了萧后手中。萧后把冯飒请回朝,面上为自己避了嫌,实际上,以冯飒的中正耿直,如何不会同奸滑自私的赵王起冲突?楚王恨萧后,赵王和冯飒压制楚王,两人又相互牵制,这样的局面虽维持不了多久,但足够他们间积累矛盾,足够萧后磨刀了。萧后此举,显然是想要把新仇旧怨一气报了,不给任何人留活路。”   白马说着说着,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,他望向岑非鱼,道:“赵王正是忙碌的时候,萧后说不得还会帮我们一把,利用我们去对付他。”   白马思考时,惯常是看着自己的衣摆,此时忽然看向岑非鱼,才发现对方一直认认真真地盯着自己看,眼神温柔而坚定,看得他心里一热。   岑非鱼似乎是看痴了,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,道:“咱不怕他们。”   方鸿宾又被遗忘了。他不服气地咳了几声,找回白马的关注,这才说道:“不错,你比他们都要聪明。”   白马却摇头,道:“可我还有一事不明。”   方鸿宾:“请讲,某愿为小白马答疑解惑。”   白马失笑,道:“不是什么要紧事,我只是不太明白。从前,孟殊时跟着萧后,是因为老冯将军已经隐退,他没什么人脉,却又……我就不多说了。眼下冯飒已重回朝堂,孟殊时是同他一道的,同齐王的义女成婚,许是冯飒授意。可冯飒不是说向来不偏不倚的么?为何会齐王牵连在一起?”   “这简单!”方鸿宾用折扇轻轻敲了敲白马的脑袋,被岑非鱼踢了一脚,老老实实把手收了回去,“你虽聪明,可心是善的,所以才想不明白。你以为,不偏不倚、不群不党的人,当真能成为两朝元老?早不知死在何处了!楚王脾气急,心气高傲,不会受冯飒管束。赵王一看就是想独揽大权,会与冯飒为敌。你有所不知,赵和齐,暗中勾勾搭搭的,冯飒与齐王结盟,既可得一助力,又可断了赵王的一个外援。是一举两得的事情。”   白马皱了皱眉,岑非鱼立即伸手点在他眉心,把他的眉头推开,道:“这些小事,不要多想,管他们是死是活,咱们的事情办完了,回家逍遥快活就是。”   方鸿宾实在忍不住了,问:“你两个要不要如此暧昧,是来真的?”   白马不想对初认识的人说这些,反问:“你为何见了二爷就跑?”   不待方鸿宾告状,岑非鱼抢先说话,问:“听说前些日,你得了一副蔡邕的字?”   方鸿宾如遭雷殛,双手抱胸,道:“没有的事!”   袁伯止不住笑,插话道:“鸿宾少时颇有些恃才傲物,头次见二爷时,二爷衣衫褴褛,打扮得像个乞丐。实话实说,二爷可不要嫌我多嘴。”   岑非鱼一笑,道:“无妨无妨,本就是那样,袁伯好好给我家马儿说说爷的英雄事迹。”   袁伯道:“鸿宾以为二爷是个草莽俗夫,不让他看自己珍藏的字画。二爷没有气恼,办完事便速速离去了。半年后,鸿宾请朋友前来观赏字画,从藏品种发现了五幅伪作,书卷背后全都有二爷的落款。”   方鸿宾满脸通红,“袁伯!差不多行了!我那时候尚年幼。”   此后,岑非鱼每至十二连环坞,方鸿宾俱是如临大敌。岑非鱼每次走后,方鸿宾总要抱着他那堆字画,发病似的反复检查。当真是要被岑非鱼逼疯了。   袁伯说得不亦乐乎:“二爷每回过来总要戏弄他,调换他的字画,让他重金去赎。鸿宾视财如命,便只能听凭差遣。我看白马同二爷关系非同寻常,还请你多管管他哩!”   白马笑着点头,觉得岑非鱼实在太损了,对他道:“听见没有?”   岑非鱼二话不说,答:“得令!”   岑非鱼连一句废话都没有!方鸿宾目瞪口呆,全不敢相信,他不禁猜测白马与岑非鱼间到底是什么关系,要知道,这姓岑的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。他试探性地问:“小白马,你这般年少,竟真与二爷是……那个?”   白马望向岑非鱼,见他对自己眨了眨眼,知道此人可信。他行事想来谨慎多思,却不是疑心深重的人,因为已经全然信赖岑非鱼,便不再多虑,朝方鸿宾点头,大大方方地说:“我是他侄儿。”   “骗鬼……”方鸿宾嗤笑摇头,但话说到一半,他瞬间色变,似是想到了什么,不可置信地盯着白马细看,“当真?”   白马微笑颔首:“千真万确。”   方鸿宾一听,脸色骤变。   可见,赵桢遗孤的事已被闹得很大。方鸿宾知道岑非鱼与周望舒的关系,又是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人物,只要稍微想想,就能知道白马真正的身份。   方鸿宾似乎很是为难,但江湖儿女不喜拐弯抹角,他叹了口气,直言道:“二爷,这半年风波不断,齐王打劫漕粮的事情被周勤咬住不放,刚刚把手从江淮水路上伸回去,淮南王同我们的关系还算可以,所有人都不愿多生事端。”   白马:“齐王?不是说旁人入了迷魂阵,都是有来无回?”   方鸿宾哈哈大笑,道:“你别听袁伯瞎扯!那迷魂阵,防君子,不防小人。再者,想来民不与官争,我们哪敢伤了官兵?”他笑过以后,又摇了摇头,道:“二爷向来关照我们,每在危急时刻俱会伸出援手,我等自是感激不尽。但连环坞中还有上万百姓,大家没什么本事、没什么野心,只想过安生日子。你知道这里的规矩,周坞主一人说得不算,若是想让连环坞支持你们与朝廷为敌,还是请回吧。”   岑非鱼嘲道:“瞎叫唤什么,我何时说要你们与朝廷为敌了?我是来找邢一善的。”   方鸿宾更惊讶了:“你中毒了?得病了?还是快要死了?”   岑非鱼:“我可以让你中毒、得病,然后死在船上。”   方鸿宾无语,道:“是小白马病了?”   白马点了点头,道:“我有几样怪病,想请佛面医仙邢一善前辈帮帮忙。”   方鸿宾无奈道:“非是不愿,可邢前辈已金盆洗手,不再为人治病了。他脾气臭的很,二爷知道,我看你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,回去另寻良医吧。”   说话间,周遭迷雾已散,货船驶入鄱阳湖,再沿着分岔的水网深入。   “倒不好强人所难。”白马走到船舷边,远眺湖面,   岑非鱼走到他身旁,揽着他的肩膀,低头同他耳语:“杀进去,把人绑出来,刀架在他脖子上,看他还洗不洗手了。”   白马哭笑不得,“莫说这些浑话,让人误会就不好了。”   岑非鱼咕哝道:“你不想好了?”   白马亦是无奈,道:“我倒不怎么想识字,好让你一直读书给我听。然而,我的筋脉虽已打通,内功修炼却总有阻滞,若医不好,我还是不甘心的。”   两岸的树林青白驳杂,松枝上挂满了冰条儿,在日光下闪着光。   林间雪,叶下风。   江中水,船上人。   白马一双绿眼睛带着春日的生机,小辫子上的铜铃被风吹起,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声。   方鸿宾叹了口气,收拢折扇,道:“我带你们去!能不能请得动他,就看你们的了。” 第76章 痛饮   货船溯流而上,最先遇上两座高山。   山分南北,相依相偎,并排屹立水中。其中,南山临湖、北山临江,而湖水清、江水浊,两水交汇后界限分明,算得上一处奇观。   白马扒着船舷,探出上身四处张望,几乎忘了自己所来何为。为了活命,他常年小心谨慎,惯于悄无声息地观察四周,月前方得自由,暂只敢在与岑非鱼独处时,表露出一丝少年人的天真心性。故而,此刻他虽极兴奋,亦只是静静地看着,不发出任何声音,生怕搅扰旁人。   岑非鱼看白马这副模样,心中很是不愉,气闷地问:“你在看什么?”   白马伸手向前一指,只用眼神示意岑非鱼。   青山巍巍,白雪皑皑,风过湖面,吹起一层白蒙蒙的水雾。   看!山河天地,何其壮美。   “想说就说,指来指去是几个意思?”岑非鱼摸着白马后脑,凑在他耳边低声道,“凡你说的话,一字一句,我都想听。”   白马一只耳朵通红,笑道:“那两座山地形极佳,像是点将台。”   方鸿宾站在两人身后,摇扇踱步,见他们脑袋挨着,鼻尖贴着鼻尖。他揉了揉眼,定睛再看:嚯!眨眼功夫已经亲上了!   光天化日,如此腻腻歪歪是几个意思?未知二爷竟是这般离经叛道的人。方鸿宾打了激灵,怕遭灭口,故不敢多想,打岔道:“此山下方多溶洞,每当微风鼓波,水石相击,响声仿若洪钟,故名石钟山。南可望匡庐,北可镇长江。周瑜任大都督时,曾驻在浔阳操练水军,于此点将。”   石钟山而南,俱是十二连环坞的地界。   每日,至少有一位坞主带人在石钟山把守。所有船只,凡入鄱阳湖,皆须在此停泊,接受盘查,后发给令牌,方能在湖中自由通行。   “二爷!”   方鸿宾的货船尚未靠岸,极远处便传来一声呼喊。   白马循声望去,因相隔太远,看不清山上是何人在喊,只叹道:“好厉害的眼!”   岑非鱼捂住白马的耳朵,回应一声:“追风箭!”   袁伯人老耳朵聋,只觉得岑非鱼声如洪钟,精力旺盛,不禁为他拍手叫好。方鸿宾是练家子,耳聪目明,被这一声吼得猝不及防,险些真气逆行,爆体而亡。   船只靠岸停泊。   方鸿宾被吼得晕头转向,逃命似的跑下船去,向驻守码头的人递出货物清单,站在一旁揉着耳朵,等待盘查。   此时,“追风箭”赶了过来。此人身长九尺,身材挺拔如修竹,约莫三十岁,背上背一把铁胎弓,弓长七尺余,足可见其身负巨力,是一名异士。   “追风箭”大步流星地走上前,见了岑非鱼,脸上露出欣喜神色,张开双手,同他抱在一起,道:“都说你到建邺已有两月,竟现在才过来!”   岑非鱼拍了拍“追风箭”的肩膀,把他推开,笑道:“莫要对我动手动脚,爷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。拖家带口,自不可同日而语。”   “追风箭”视线越过岑非鱼,落在白马身上。他略惊异地在岑非鱼肩头拍了一把,道:“好你个曹老二,真是艳福不浅!上回你来时,不是说没甚把握?这才几月过去,已将人骗成‘家室’,你可以啊!”他附在岑非鱼耳边,压低声音,神神秘秘道,“模样看着真小,如何拐到手的?”   岑非鱼“啧啧”两声,得意道:“你羡慕不来!”   岑非鱼转身将白马叫过来,指着面前这男子,给他介绍道:“这位是追风箭岳明非,十二连环坞中广极坞的坞主。他天生一双鹰眼,有百步穿杨的本事,曾是我二叔手下的兵,和我亦是老相识了。不过,他自是不及我的,三十多岁尚未婚配,咱可擦亮眼睛,给他物色物色。”不待岳明非反驳,岑非鱼再抢先开口,“老岳!这是柘析白马,我苦追数月才追来的。他这人什么都好,无须赘述。”   “白马!”岳明非面容虽刚毅,笑起来却十分真诚,大方地同白马打招呼。   白马看出岑非鱼同岳明非的关系极好,对岳明非的印象亦很好,笑道:“岳大侠有礼,莫听他胡言乱语。”   岑非鱼佯怒,问:“我哪有胡言?”   白马失笑,道:“是我苦苦追你才对。”   方鸿宾眉头一皱,发现事情果然不简单!他双眼放出震惊的光芒,用折扇指指岑非鱼,再指指白马,欲言又止、“止言又欲”。   岳明非见状,问:“小白脸儿吃坏肚子啦?找你家老程给揉揉。”   “去你爷爷的!”方鸿宾眉毛一扬,撑开铁扇,同岳明非“打成一片”。   货船检查完毕,岳明非着人放行,道近日无事,其余坞主都不来值守,自己须在石钟山待到明日,届时再去找岑非鱼。   方鸿宾拿到令牌,回到船上。   岳明非忽然反应过来,问:“二爷,听小周说,你此番前来是为找邢前辈替你侄儿。”他一阵张望,“怎不见你侄儿?”   无人应答,场面一度十分尴尬。   岑非鱼没个正形,故作神秘,道: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   白马见岳明非东张西望,硬着头皮解释了一回。   船很驶出港湾。   岳明非一人在岸边摸着后脑,同方鸿宾一般,看看岑非鱼,再看看白马,欲言又止、“止言又欲”。   船行近四个时辰,终于在傍晚时抵达青灵坞。   方鸿宾即青灵坞坞主。他下了船,把货物清单递给前来接应的手下,继而带白马等人前往自己所住的碧竹林。   地上积雪满布,青碧竹林被雪花覆盖。风消雪止后,冰霜缓慢化冻,冰条挂在叶间,雪水顺着竹节留下。   青竹晶莹,仿若一片碧玉琉璃。   方鸿宾边走边说:“此处在鄱阳湖深处,是一片水中孤岛,岛上有大小船坞百余个。先帝题字后,百姓们为附会‘十二连环坞’的名号,将这湖中岛屿划为十二个区域,每一区域推选一名德才兼备者作为坞主,主管日常事务,凡事皆由所有坞主共同商定。故而我说,纵使是周望舒,亦不可擅自做主。”   方鸿宾说罢,半晌不闻回应。他回头一看,哪里还见得到那两人的身影?他扶额长叹,生怕自己的字画遭殃,循着雪地上的脚印,一路小跑回去找人,终于在密林深处找到他们。   冰天雪地,岑非鱼同白马趴在地上,脑袋挨在一处,不知在发什么疯。   方鸿宾走近了,见两人一人折了一根竹枝,正聚精会神地掏兔子洞。   白马:“别动!它本已探出头来,被你一戳,又缩进去了。”   岑非鱼笑嘻嘻道:“哪有?你才是不要趴在别人家正门口,它见了你还以为是狼来了,不躲进去才有鬼。”   白马一本正经道:“不可冒进。这样,我守在洞口,你绕到后方,对它形成合围之势。你用真气把它震出来。”   岑非鱼:“得令!”   “嘘!”白马瞪了他一眼,“你小声些。”   堂堂中原第一枪,能不能有一点大侠的矜持?方鸿宾一阵腹诽,莫名被他们带得紧张起来,直到两人抓住兔子才敢出声。   从前,方鸿宾一直觉得,从青灵坞渡口到自己的住处只有一小段距离。   可今日,他同岑非鱼、白马一路走来,那两人一会儿用真气围剿兔子,一会儿使起轻功追野鸟,把一片宁静碧竹林搅得鸡飞狗跳,让他觉得这段路莫名漫长。   尤其令他崩溃的是,在他回答了不下十次“冬天是没有竹笋的”以后,那两人还要拿着银枪宝刀,在地上戳戳挖挖,非说竹笋冬天缩进地里了。   唯有一点令方鸿宾稍感欣慰——岑非鱼亲自下厨,仅仅是一顿晚餐,就做了大大小小十二道菜。然而,这欣慰转瞬即逝。   开饭后,岑非鱼夹菜,白马吃菜,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少年,吃起饭来像是饿死鬼投胎。如此就算了,更过分的是,岑非鱼总用一种温柔得能流出水的眼神,看着那“饿死鬼”埋头胡噜。   方鸿宾觉得,自己简直是太多余了!   幸而五名好友闻讯前来,及时解了他的苦闷。   白马见有人来,连忙刨了一大口饭,放下筷子一抹嘴,起身招呼众人。   来人成群结队,闹哄哄一片。   行在最前头的,是一名身材敦实的黑脸汉子。此人面有刀疤,长着一把络腮胡,持一把白玉金错刀,虽生得壮实,但行路时虎虎生风,反将其余几人甩在后头。   别看他模样凶狠,面上却一直带着笑,见了岑非鱼,先是一声吼,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,道:“嗨呀!听说二爷当了三十年的在室男,终于讨了个媳妇儿!咱娘家人可不得放下手里活计,立马跑来看看。”   “在你奶奶个腿儿!”岑非鱼一口饭喷了出来,忿忿地一抹嘴,“老李,狗嘴里吐不象牙就别乱说话!”   老李一把推开岑非鱼,见了白马,登时收敛起来,道:“好俊的女娃娃!”   白马苦笑,对老李道:“前辈说笑了。”   岑非鱼一把推开老李,揽着白马,骂道:“你他娘的眼睛长在屁股上?”   老李反被吼得莫名其妙,当场气沉丹田,吼了回去:“你他娘的骂我作甚!我说错什么了?”   “老李是粗人,小哥莫要见怪。”一名风姿绰约的女子疾行而来,她长得极美艳,最多不过三十岁,虽走得很快,却是踏雪无痕,可见轻功极好。   这女子站在老李身边,笑道:“二爷眼界高,庸脂俗粉怎入得了他的眼?能与他相伴的,自然是能与他旗鼓相当的人物。老李啊,你可莫要乱说话,得罪人呢。”   白马对这两人拱手行了个晚辈礼,笑道:“见过两位前辈!我叫柘析白马,并不是什么人物。都说‘冤有头、债有主’,你们同二爷有恩怨,找他报就是了,纵使打死当场,我都没有一句怨言,可不要拿我寻开心。”   那女子爽朗大笑,道:“白马?名字有趣,人也真有趣!奴家施水瑶,忝为渐台坞坞主,不过就是这鄱阳湖中一个采莲女罢了。江湖人惯爱给人戴高帽,称我一声云波娘子。”   白马同她点头,道:“施姐姐。”   老李仍旧看不明白,摸着胡子嚷嚷起来,道:“我横看竖看,你这模样可不就是个女娃娃?”   白马暗自打量老李,见他脸颊微微泛红,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,知道此人应该是个爱喝酒的。他听了老李的话,并不恼怒,反而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人,笑道:“前辈可不要以貌取人。我看你‘大肚能容’,我是男是女,待会儿咱们喝过酒,保管让你晓得。”   老李一惊,对白马的看法顿时改观了,指着白马兴奋地说:“嘿!你也好喝酒?那可要让我好好见识见识!”他两手一拍,“忘了说,我是李笑风,使的是一把祖传金错刀,现在是栖霞坞的坞主。”   白马点头,道:“李前辈。”   李忘风吹胡子瞪眼,又嚷嚷起来:“你叫她作姐姐,怎叫我就是前辈?恁生分,莫不是记仇?”   白马哭笑不得,“李大哥。”   “且慢——!”   一名矮瘦中年男子急匆匆走上前来,劝说白马,道:“李忘风一把年纪了,你叫他作大哥,这也太给面子了!你得管我们叫叔叔才是。”   此人不过六尺余,比白马还要矮上一截,身材劲瘦,手臂肌肉尤为发达,拿一对黄铜长锏,看模样应是身负巨力。   白马哪能不知道,自己若管他们叫“叔叔”,那岂不是岑非鱼也要跟着喊“叔叔”,这平白无故就降了个辈分,他自可不干。他连忙说:“前辈说笑了,你们正值壮年,各个都身负绝世武功,我管你们叫叔叔,活生生把人给叫老了不说,若让人听了去,还以为你们已经风烛残年,想要倚老卖老呢!实在是有损你们的威名。”   岑非鱼对白马比了个大拇指,赞道:“是我的白马!”   “有意思,有意思!能受得了二爷的,果然是非同凡响。”那矮瘦男人被白马反将一军,却哈哈大笑,继而说道,“老夫王玄林,金明坞坞主是也。”   白马乖巧道:“王大哥。”   岑非鱼笑得合不拢嘴,道:“他向来螃蟹似的横着走,故而江湖人称八面威风。你跟着我,叫他老王八就是了。”   王玄林亦好酒,闻言眉毛一扬,嘲道:“待会儿杯中见真章!”   最后到的两人,一路上都在交谈。   走在左边的,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。他身材高大,面白微须,眼神甚是锋锐,持一杆梨花枪,轮廓隐隐有些胡人模样。   走在右边的那男子年轻一些,穿一身白衣,作道士打扮,手持一杆玄铁判官笔,虽外貌儒雅,却难掩一身勃然英气。   “仇谢坞,绝命枪徐弃尘。”   “云梦坞,铁笔判官程草微。”   两人不多废话,方一走到白马面前,便先主动报上名号,显是对他十分客气。   白马分别叫了“徐大哥”和“程大哥”。   徐弃尘却道:“徐某四十余岁,怎好让你叫大哥?”   程草微笑问:“徐大哥,你想占咱二爷便宜不成?”   徐弃尘反应过来,不禁失笑,眼神中的锋芒消散,看着很是和善。   方鸿宾把人带进屋,屁股一沾上凳子,便赖着不肯起来,指使程草微去添碗筷、拿酒。程草微好脾气,二话不说便到后厨去了,轻车熟路,简直像是在自己家里。   白马见状,主动跑去帮忙。   岑非鱼瞬间起身,准备跟过去,当场遭到众人调笑。他不仅不怒,反而十分得意,跑去厨房再做了好几个菜。   待得一切都准备妥当,众人也已熟络起来。   屋外,彤云满布,凉风从地底升腾而起,把云吹成雪雾,一阵一阵缓缓飘落。   屋内,炭火烧得通红,暖意袭人,众人围桌而坐。   方鸿宾是主人,坐在正对大门的上位。   程草微同主人关系最好,坐在方鸿宾对面,准备为大家添饭倒酒。   岑非鱼在方鸿宾左手边第一位,白马在方鸿宾右手边第一位。这两人本要坐在一块,方鸿宾心道“这还了得?”,当即对王玄林一瞪眼。   王玄林是无事也要生非的人,没事就爱瞎起哄,以为方鸿宾的意思是要分开灌酒,旋即大声嚷嚷着“岑非鱼耙耳朵”,死活要让两人分开坐。他让施水瑶挨着岑非鱼座,打的是让女人给岑非鱼灌酒的心思,自己则挨着白马坐,自然是为了亲身验验方才白马放出的豪言。   李笑风说话粗鲁大声,施水瑶不要他与自己同坐。故而,最后李笑风坐在王玄林下手,施水瑶身边则是徐弃尘。   一大桌子坐得乱七八糟,江湖儿女倒是真的不讲究。   方鸿宾发话开饭,被王玄林止住。   “有肉怎能无酒!你这破扇书生,生怕我们把多喝你一口酒?”   王玄林起身,扔掉程草微拿来的杯子,反而把八个人的饭碗拿来,四个碗排成一列,把八个碗在自己面前排成一个倒八字形,继而叫到:“草微!”   程草微伸手在桌上一拍。四个酒坛子被他的内劲振起至半空,坛口的塞子“啵啵”弹开落地,酒坛却不摇不晃。   王玄林拿起自己的一对黄铜锏,一边两个,稳稳地接住酒坛,飞快地翻转两下,酒不离锏,却瞬间流了满碗。众人闻到酒香扑鼻时,王玄林已经倒完酒。他把黄铜锏往身后一挥,让四个酒坛无声地落在了地上。   白马觉得有意思极了,拍手叫好:“好厉害的内力,好厉害的手法!”   这一日里,白马已经连说了三个“好厉害”。岑非鱼被抢了风头,很是不服气,咕哝着:“这些三脚猫的功夫有什么稀奇?你二爷平时是不爱炫技罢了!”   李笑风拍桌大笑,指着岑非鱼道:“曹三爵,三杯倒,你那酒量确是一绝!在喝酒这件事上,咱十二连环坞找不出比你还差劲的。”   徐弃尘看着不苟言笑,开起玩笑来也是一本正经,附和道:“是极,可见王爷高瞻远瞩,十分有洞见。”   虽说是江湖中人,但这些人都知道岑非鱼的身份来历,只怕他们自己也不简单。白马一面琢磨,一面打圆场,道:“二爷自知酒量不好,早已滴酒不沾。今日他见到你们,才高兴得再次举杯,纵使醉卧雪林也要舍命陪君子,诸位就不要再取笑他了。”   “噗哈哈哈!二爷?戒酒?”王玄林偷偷喝了口酒,听了白马的话,却笑得喷了出来。   白马为他添了酒,起身举杯,道:“今日幸甚至此,得以结识诸位前辈,白马敬大家一碗!满碗,先干为敬。”   他脱了雪貂裘,只穿一身月白锦袍,双手托举一口装满酒大大海碗,圆润的指尖沾了酒水,点点晶亮。因为屋内炭火烧得正旺,且他笑得开心,雪白的脸上较平时更增一分血色,粉雕玉琢似的。   施水瑶见状,倒有些拿不准了。她不禁对白马生出些许怜爱之情,劝道:“你小小年纪,又有怪疾在身,若是喝不得,还是不要勉强。”   白马正开心,没了平时的诸多顾忌,摇头道:“姐姐放心,我在洛京春楼卖的时候日日陪客喝酒,这点儿小酒算什么?”   王玄林好喝酒,脱口赞道:“自古英雄出少年!”   李笑风说话不大过脑子,追问:“春楼是什么地方?”   白马大方道:“就是窑子。”   李笑风双目圆睁,声如落雷,问:“你个姑娘似的小公子,能到窑子里卖什么?”他说罢,被王玄林在桌下踩了一脚。   程草微显然知情,道:“白马为掩藏身份,在乔姐楼里卖艺。”   李笑风记吃不记打,脚尖不痛了,再问:“你漂漂亮的,掩藏身份做甚?”他说罢,忽然想起什么,同先前的岳明非问了同样的问题,“不是说你们把赵将军的遗孤带来了么?怎不见人?莫不是他心气高傲,不愿跟咱们这些粗人为伍吧?”   方鸿宾眉毛一跳一跳,几欲抓狂,吼道:“老李!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!”   李笑风环顾四周,反问:“什么人?”   白马又得替自己解围了。不想周望舒事务繁忙,却还是暗中修书送来,让这些人都生出了好奇。他摇摇头,道:“李大哥,我就是我爹的儿子。”他一拍脑袋,尴尬地笑了笑,“我是说,我爹就是赵桢。”   李笑风如遭雷殛,笑容凝固在脸上,伸手指着岑非鱼,半天才把话吼出来:“你搞了你大哥的亲儿子!”   王玄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,把目瞪口呆的李笑风按回座位上,邀众人举杯,笑道:“白马小弟,莫与这大老粗一般见识!来,咱们同饮此杯!”   白马将一海碗一气饮尽,笑道:“李大哥说得对。事实便是如此,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?江湖儿女,不拘小节,诸位前辈有话但说无妨。”   李笑风听了,点头道:“休管尘世如何可,天生大爷就大爷!你与曹老二都是性情中人,我老王喜欢!”   “你可悠着点儿!”岑非鱼隔着老远,伸长手给白马夹了一筷子菜,嘱咐他,“多吃菜,少喝酒,你若把这这几个老王八羔子喝趴下了,他明日起来可没脸见人。”   白马陪人喝酒极有心得。从前,他心不甘情不愿,尚能哄得客人一杯接一杯地喝,忘了要对他行那些猥琐举动。此时,他心中并无顾忌,所饮皆是开心的酒,自然更是能说会道、讨人喜欢。   席间氛围极好。   方鸿宾酒量平平,第一杯是接风酒,他不好拒绝。第二碗则是暖场酒,他厚着脸皮,在王玄林的嘲笑声中,把大碗换成了小杯,狠狠刨了两口饭,这才勉强喝下。可等到第三碗的时候,他已是醉眼蒙眬,昏昏欲睡。   程草微与他相熟,倒了雪水泡蜂蜜来给他解酒,一时不得空照料桌上众人。   白马年纪最小,自然接过酒壶,绕着桌子给大家倒酒。   白马行至岑非鱼身旁,道:“今日高兴,你可多喝两杯。”他说罢,提起酒坛子伸到岑非鱼面前,却被岑非鱼把酒坛子抢了过去。   岑非鱼不仅抢了坛子,还忽然张嘴,含住白马一根手指。他脸颊微红,喝得恰到好处,各方面兴致都很盛,原也想再喝一碗。谁料,他见白马指尖沾了酒水,一时情难自已,张嘴就把对方的手指含住,暧昧地吮了起来。他伸出舌头,在白马指尖轻轻滑过,一手拿着酒壶,一手在桌下偷偷伸到白马背后,在他屁股上抓了两把,贴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你才是我的酒。”   白马喝酒时面不改色,这一下却瞬间满脸涨红。   施水瑶在一旁看得极清楚,掩着嘴咯咯笑,“恁不害臊!连这二十年的女儿红都索然无味,看来咱二爷是一直醉着,但愿长醉不复醒啦!”   酒过三巡,众人撂了杯,开始追忆往昔峥嵘岁月。   李笑风是周瑾他儿时玩伴。周瑾少时为祸乡里,人见人厌,被家里人追着打到洛阳,塞进国子学,得二陆指点改过自新,数年后再回乡,已是一名风流人物。当时江南蝗灾,李笑风携家带口,跟随周瑾前来开荒。后来,他也当过兵、打过仗,只是妻子生产时,他被周瑾劝回家,不知这一见却是永别。   王玄林原是曹跃渊的侍卫。老曹向来不拘一格,不因王玄林外貌丑陋而轻视他,反而常将他带在身边,一同去城外跑马痛饮。一日,老曹在酒肆偶遇周瑾,两人斗酒赋诗,好不痛快,一醉之下策马奔至玉门。当时,王玄林亦然在列。只不过后来老曹归家,困在洛阳城中,便让王玄林前往鄱阳湖,助力周瑾开垦荒地。这最后一面,亦是永别。   徐弃尘不苟言笑,面冷,话少。但白马两番试探,便打探出了他的底细,得知他是乌桓人。昔日匈奴破东胡,乌桓人迁居乌丸山,到三国纷争时,曹操击破乌桓,这个部族便日渐衰落。故而,当曹跃渊因言获罪,被周武帝贬至北边充当乌桓校尉时,徐弃尘是很憎恨他的。两人不打不相识,凡此种种俱不细表。最后,曹跃渊给了徐弃尘一个汉名,徐弃尘则带着自己的小部落,举族迁徙至中原,并被安置在周瑾刚刚治理好的鄱阳湖中。   施水瑶是乔羽的故人之女。她幼年时父母双亡,跟随乔羽辗转多地,儿时即在玉门参过军、打过仗。后来,施水瑶找到了有情人,还在军中生产,乔羽便将她一家送至此地,不让她再四处奔波。   这些话讲完,天已经彻底黑了。   众人多少都有些醉意,唯有白马和王玄林两人还端着碗,看模样像是要拼个你死我活。   方鸿宾终于缓了过来,嚷嚷着:“你两个是喝什么仙府琼浆?这一滴滴地喝,到何时才是个头?我都睡了一觉还没喝完。老李浑身臭烘烘,晚了,我可不招待你!”   只听“叮”一声铜铃脆响,白马一扭头,兴奋道:“我同王大哥已喝了十大碗了,算起来当有五斤。方大哥看样子是醒了,一起再喝两杯么?”   方鸿宾一个激灵站起身来,扒着桌子,瞪大眼睛,看看上的酒碗,再看看没事人似的白马,惊恐道:“五斤?五斤!怪不得你要去春楼卖艺骗酒喝,别的地方只怕没人能供得起你!”   白马一抹嘴,站起身来,对王玄林道:“天色不早了,王大哥,我看我们不如把这剩下的一气喝光,如何?”   王玄林两眼一瞪,拍桌而起,道:“好小子!老夫今日可算是棋逢敌手了!”   方鸿宾与李笑风瞎起哄,分列两侧,在桌上摆了数十个碗,各自手上提着两壶酒,摩拳擦掌,准备为白马他们倒酒。   岑非鱼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,抬起一腿,架在徐弃尘大腿上,手指一点一点,得意地告诉他:“这是我的白马!”他已微醺,嘴里念念有词,“你羡慕不来的。”他断断续续地给徐弃尘讲了白马的经历,每句话都带着难掩的自豪。   徐弃尘眼中微光闪烁,不知是否是想起来苍茫边塞,幽幽叹道:“王爷对我一族有大恩,他蒙冤受屈,我却只能袖手旁观。当真是……忘恩负义。”   “莫说这些屁话!”岑非鱼下巴一扬,把这篇翻过去,见方、李两人倒酒太忙,止不住地催促,“快点儿的!春宵一刻值千金,你们不急,我可急得不行了。马儿,干翻他!”   徐弃尘罕见地跟风起哄,道:“喝了这样多的酒,怎好不添个彩头?”   方鸿宾拊掌叫好,却被程草微拦住。   程草微似乎知道徐弃尘想说什么,这人感念老曹的恩情,想要祝他们一臂之力。但程草微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,抢先开口,道:“玩笑是玩笑,酒后戏言哪能作数?这样,谁输了就趴桌子地下学王八。”   白马只一眼,便知道徐弃尘是想要鼓动在场诸位对自己伸出援手,在复仇一事上出手相助。但想想,乔羽如此狠辣,这十余年的复仇路上,都不曾动用过十二连环坞的势力,可见她对这地方极有情。况且,这地方已自成一派,不是某个人能左右的。今日前来为自己接风的人,俱是出身戎马,是外来客,是十二连环坞里的“军派”,他们多少都想要为已故的英魂出力洗冤,但这么多年没有动作,定然是因为当地的“民派”并不愿意参与朝堂纷争。   若王玄林打赌输了,十二连环坞要依约助力复仇,“军派”和“民派”还不吵翻天?想想就很是尴尬。   白马转念就想明白了,附和着程草微的话,把赌约定了下来:输了的人学王八!   随着方鸿宾一声令下,白马和王玄林两人左右开弓,一碗接着一碗地喝,半斤酒咕咚咚一气灌下,端的是豪气冲天。   王玄林嘴大,很快就只喝剩下一碗。   此时,白马手上却还剩着两碗。他一看形势不对,连忙把一碗酒往自己脸上一浇,算是喝了下去。众人还道他是自暴自弃、想要放弃,却不料他把最后一碗酒砸在地上,蹭地一下站了起来。他记忆惊人,武道天赋出类拔萃,学过许多江湖散招,此刻便使出了一招“妙手空空”,活生生把最后一碗酒从王玄林嘴边给抢了去!   白马得了酒,运起鱼山落鹰的轻功,兔起鹘落,转瞬已跃至院中屋顶。   岑非鱼拍桌大笑,“输了输了!老王八输了!”   王玄林尚不知白马有这样好的身手,到嘴的酒被人夺了,他半天没反应过来,一脸蒙逼愣在当场,继而怒吼:“你两个蛇鼠一窝,都是流氓习性!还我酒来!还来!”   白马踩在屋檐上,月光下,如一块光华内敛的美玉。他笑着大喊:“向来兵不厌诈!王大哥,承让啦!”   王玄林酒气上头,提起黄铜双锏,把桌推开,直奔白马而去,“偷酒小贼,接招!”   白马兴致高昂,站在原地,回了一嘴:“大肚瘦乌龟!放马过来!”   程草微有些拿不准,疑惑道:“二爷,你看这……”   “不妨事,学武是三分勤奋、七分天赋,老王的境界提不上去,打不赢我家马儿。”岑非鱼摆摆手,提起白马的双刀,用力向屋顶上一扔,继而带众人出门观战。   他们行至门外,却只见狂风卷雪。   地上的残雪、瓦上的积雪、竹叶上挂着的冰条儿,全都被一股无形的真气给卷了起来,形成一道极大的羊角旋风。   王玄林被冰雪风暴拦住,竟无法向前挪动分毫。   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铜铃声响,继而是白马的笑声。   片刻后,旋风散开,空中飘落纷扬冰雪渣,劈头盖脸地落在王玄林身上,把他变成了一个“雪人”。   李笑风最是熟悉周瑾,脱口而出:“云岚天元掌!”   风雪散尽,白马静静伫立。   “白马饰金羁,连翩西北驰!”   “借问谁家子?幽并游侠儿!”   白马喟叹长吟,趁着酒兴,抽出双刀,在月下舞了一段《惊鸿》。   岑非鱼满心只有一声叹:这才是白马!   岑非鱼不禁要想:若白马未遭横祸,被大哥呵护着长大,现在该是多英气勃发的少年人?可若是那样,我说不得便遇不上他了,实在愁人。   他想到最后,只得出一个结论:若白马能够无忧长大,纵使让自己此生都不能遇见他,自己……咬咬牙、狠狠心,约莫还是愿意的……吧? 第77章 求医   白马同岑非鱼离开建邺归居,溯长江而上,一路玩闹,花了近半月才行至鄱阳湖。   两人来到十二连环坞的第一日,便招来了王玄林、李笑风等江湖豪侠。大家一顿酒喝下来,把方鸿宾的青灵坞闹得鸡飞狗跳。   尤其是当白马抢了王玄林最后一碗酒,跳上屋顶,使出一招“云岚天元掌”以后,王玄林见了周瑾的武功,不得不服气,心甘情愿趴在地上学王八爬。众人拍手叫好,刚刚熄灭的酒兴又被燃了起来,排着队到碧竹林雪地里撒泡尿,回到桌边又是一条好汉。   方鸿宾醉了睡,醒了喝,一会儿看见白马在把酒碗扣在头顶跳舞,一会儿看见徐弃尘跪在地上抱岑非鱼的大腿,一会儿看见王玄林和李笑风为一坛酒打得你死我活。   最后,王玄林和李笑风滚到地上,施水瑶把徐弃尘拖开扔到门边,岑非鱼搂着白马贴在墙角做那些没羞没臊的事,方鸿宾自己则枕着程草微的大腿,两眼一闭便睡着了。   一顿酒喝掉了方鸿宾半个地窖的珍藏,不知是酒醉过度,还是心疼过度,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,翻个身,发现竟有人与自己大被同眠!   方鸿宾并未用被子遮住脸,偷偷看了一眼,更震惊地发现与自己同睡的人,真真切切是程草微。他险些吓得发出惊叫,连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,一番思量后,决定点了程草微的睡穴,把彼此的衣服都脱得精光,而后再睡个回笼觉。   此时,白马已在施水瑶和徐弃尘的带领下,前往佛面医仙所在的大孤山。   大孤山三面高、一面低,伫立湖心,如一只漂浮的巨鞋,相传是大禹刻石记功的地方。其三面均为悬崖绝壁,唯有西北角有一石穴,可供船只停泊。   日出时,东方洒落万丈光芒,孤山以此耀光为衬布,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巨鞋的剪影。一道金芒铺水中,随波荡漾,粼粼莹莹,美得如梦如幻,却被这黑色巨鞋拦腰踩断,此情此景,更显出孤山的无情、寂灭,颇有些禅意。   白马同岑非鱼都是旱鸭子,两人在船上面对面坐着,任徐弃尘掌舵、施水瑶领航。   岑非鱼拿出一个大枣,握在掌中,于白马眼前左右移动,最后放在自己鼻尖,炫耀道:“我在船上也能用鼻子顶着,不让它掉下来。”   白马只想吃那大枣,认真地盯着,道:“掉下来就是我的了。”   岑非鱼左摇右摆,白马的视线随着他移动。冷不防船只一颠簸,那大枣骨碌一下,从岑非鱼的鼻尖滚了下去。   白马一急,张嘴便接。   不知岑非鱼是动作快还是早有设计,白马一张嘴,他便也张嘴,一口叼住枣子,嘴唇跟白马贴在一起,用牙齿撬开他的嘴,拿舌头推着枣子白马他嘴里送。   如此吃了一颗大枣,岑非鱼还不知羞地问:“甜么?”   不知不觉,船已近岸。   自此处望去,可见湖水被风卷起,拍打在崖壁上,把黑色的岩石冲刷得亮滑如镜,反应着四周仿若无垠的绿水,高远的碧空和浮云,像是颠倒了天地。   因为孤立湖中,岛上比其他地方要暖上三分,没有雪,只有湿润的湖风,以及由风送来的绵绵淫雨。   施水瑶提着纤绳,凌波踏步,跃至岸上,把绳子挂在一根长在地上的石笋上。   岑非鱼抓住绳子,不断收紧,片刻间便把船拉到了岸边。   施水瑶在前面领路,打趣道:“二爷多大年纪?也不知羞,成日与小侄子黏在一块,腻腻歪歪的。若我儿见了,只怕都要替您臊得慌。”   徐弃尘一听,就知道了施水瑶的意思,随口搭腔,道:“婉儿是汉人,我和她生了五个孩子,都似白马这般可爱模样。你们如今觉得有对方相伴即是好,可毕竟膝下没有子女,不怕老来孤独?”   “孩子好,是你们教养得好。”白马故意曲解了两人的话,在岑非鱼下巴上撸了一把,笑嘻嘻地打哈哈,“他自己都是小孩儿心性,什么时候才能教得了孩子?生而不养,不如不生。小来他教我,老来我养他,如此也就行了。”   岑非鱼被挠得喵喵叫,十分配合白马,道:“我养他一个就够了,多出两个来,哪分得出心啊。想要孩子?简单!等什么时候发大水,咱拿个捕鱼网撒秦淮河里,一网下去能捞他十个八个的回来养着,给他们吃马奶。”他说着说着,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损了,在白马肚子上抓了一把,“呸!我养你养得不好么?”   徐弃尘知道劝说无用,但曹跃渊已过世,自己怎么说,也该替他问上一句,故而不得不自讨没趣,道:“二爷,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”   白马近来书读得多了,听到古文,首先抢答一句:“这是孟子说的。出自《孟子离娄上》,孟子说‘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舜不告而娶,为无后也。君子以为犹告也。’汉代的赵岐在《十三经注疏》里批出了‘三不孝’的内容,但其实‘无后’是什么意思?这话如何解读?都是见仁见智的。要说不生孩子是不孝,那我认了。可要说不行婚娶的礼节才是不孝,那我是不服气的,曹祭酒可给我送彩礼了!”   岑非鱼揪了揪白马脑后的马尾,道:“你不要同他多费口舌。老徐没读过书,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。”转而望向徐弃尘,“我出家时你却不劝我,觉得做和尚比龙阳要好?”   徐弃尘一怔,摇头失笑,道:“算,说不过你们。你两人若觉得好,那就好吧。我向来不是个合格的说客,提过一次,算是意思到了。”   白马并不觉得徐弃尘多嘴,只道:“二爷有你们这样的朋友,是我们的幸运。”   施水瑶带他们一路往上走,林木葱郁,但众人耳边鼓浪声总是响个不停。   邢一善住在一座岛中山下的石洞中。   佛面医仙邢一善,是十二位坞主中年纪最大的一位。当年,周瑾尚未来到鄱阳湖时,这地方便已在他的掌控下。此人武功莫测,更传闻脾气古怪,有一手能“起死人而肉白骨”的医术,令旁人既畏惧又敬佩。   世人皆是肉体凡胎,纵使行走江湖能够全身而退,到老来谁还没个三病五灾?会医术的人,在江湖上的地位往往很高。周瑾既是晚辈,又是外来人,虽是朝廷命官、江南世族,但对邢一善亦甚为恭敬。   为得到邢一善的应允,减小在鄱阳湖开荒的阻力,周瑾同邢一善打了三个赌。   结果,邢一善三赌皆输,甘愿听凭周瑾的号令,这才成了他手下的一名坞主。此人为人重然诺,在周瑾死后十余年间,仍旧依约为他料理十二连环坞中的诸多事物,是十二连环坞众多百姓,以及诸坞主公认的老大哥。   施水瑶娓娓道来,这些传奇的故事,听得白马一愣一愣。   白马不禁要问:“他们打了什么赌?”   岑非鱼道:“亦不过是道听途说。想来都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,我都不知道,施妹子怎会知道?”   “白马唤我作姐姐,二爷可莫要再占我便宜。”施水瑶确实不知道,说了句玩笑话便揭过了,继续说道,“邢一善人如其名,惯例是每天只看一个病人,即所谓的‘日行一善’。他医术精湛,常见的病症都是不看的,专门为人治疗疑难杂症和奇毒、内伤,一日看一人,没什么可指摘的。可惜,他孙女在年前因病过世,他白发人送黑发人,悲痛欲绝。今年中元节,烧了纸钱后,他便金盆洗手了。”   白马问:“如此,那邢前辈可有什么癖好?”   施水瑶道:“邢老大的儿女早已不在人世,如今连最小的孙女也已病故。要说起来,他除了爱吃以外,似乎再没什么爱好了。他金盆洗手以后,有些人过来找他治病疗伤,他都是视若无睹,烧自己的饭,吃自己的东西,让来人知难而退,那‘脾气古怪’的帽子更是摘不掉了。”   白马作为胡人,生活在中原,大抵是从不属于“大多数”人的。因此,他的许多看法,总是与常人不大相同。   他听了邢一善的事,叹道:“平常人,有几个能日行一善?只因邢前辈是医者,旁人便觉得他的‘日行一善’是脾气古怪,这看法实在有失偏颇。而且,他积德行善这么多年,到老来却没有子孙陪在身边,好人总是没有好报,不怪他会心灰意冷。”   “哪来的小子?倒是个敢说实话的!”   一行人刚刚走到石洞外,正巧遇上邢一善在洞口剖鱼刮鳞,白马的感慨刚好落在他耳中,引出他一句夸赞。   白马怕对方误会自己,以为自己是为讨他欢心,才故意说那番话,本想找个什么方法来证实自己所言俱是真心。但他见这邢一善须发皆白,约莫有七十余岁,应当是个很有洞见、能分清是非的人,自己若故作惊讶,反倒会让他觉得虚伪,是画蛇添足了。   可事关自己的武学进益,白马不能不全力争取邢一善的帮助,他心想:最怕这人不理我,让我知难而退,现在他问了我一句,我却不要把话都说完,让他多问我两句,我们才好搭上话。   于是,白马大落落地拱手行礼,答:“晚辈柘析白马,刚从青灵坞过来。”   果不其然,邢一善听了白马的回答,转过身来,瞪了他一眼,道:“我问你今日从哪里来的吗?”   白马笑道:“我昨日在浔阳马头,搭袁伯的船过来的。”   两人如此一问一答,陆陆续续对答了数十次,话匣子打开了,白马确定邢一善不会赶自己走,这才拱手赔礼,断了这有头没尾的问话。   “牙尖嘴利的小崽子!”邢一善一吹胡子,瞟了岑非鱼一眼,“原是跟着这个混世魔王过来的。”   岑非鱼隔着老远,同邢一善玩笑。   白马忽然闻见一股极淡的食物香味,轻手轻脚跑到邢一善身边,发现他面前果然有一簇篝火。火上架着块打磨得极光滑轻薄的石板,石板上涂了层油脂,此刻被小火炙烤着,冒着白烟,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。   大孤山离青灵坞有些远,白马等人为了赶在午前上岛,早上只简单地吃了一些。此刻,鱼儿尚在邢一善手里蹦跶,白马却已经快要留下口水,道:“石板烤鱼?前辈好享受!”   邢一善先是笑,而后一脸警惕,抓着手中的一尾鱼,道:“眼力不错。不过,你若是打着来我大孤山,还要我招待你们的主意,那就自求多福吧!老夫这里可不是青灵坞,鱼只有一条,你若喜欢,可看着我吃。”   白马眼珠子骨碌一转,计上心头,用力点头道:“好啊!”他先去找了一捧枯草,他把草铺在地上,却不自己坐,而是坐在邢一善对面,一本正经道:“我平生最爱就是吃,眼下吃不上么,闻闻也是能饱的。”   邢一善不理白马,自顾自地处理手中的鱼。   施水瑶和徐弃尘跟在岑非鱼身后走了过来。   白马手一指,告诉施水瑶干草是为她铺的,得了云波娘子好一顿夸赞。   岑非鱼说话开门见山,道:“邢前辈,白马是我大哥的遗孤。”   邢一善手上的菜刀微微一顿,却没说什么,继续刮鱼鳞。   岑非鱼:“他是我最珍视的人。他幼年遭逢巨变,漂泊零落数年,先被匈奴人毁伤身体,再于危难之际,得一位高人指点。那高人是天山祆教其中一派的老麻葛,因自知命不久矣,便将毕生所修的真气,全数度至白马体内,封存在他气海当中。”   邢一善处理好了鱼,开始腌制,终于得空与岑非鱼说话,搭了一句:“多少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好事?没事可别来烦我。”   岑非鱼正准备怼回去,谁想白马抽抽鼻子,忽然发问,对邢一善说:“您腌制鱼肉,就放这几位香料?”   邢一善被戳到痛处,一吹胡子,怒道:“这荒岛上可不就只有这几味香料?你有能耐,你倒是给我变出别的来!”   白马一笑,伸手凌空胡乱画了几道符,喊:“胡椒——来!”   岑非鱼从袖筒里掏出一包胡椒。   如此几次“施法”,香料虽已齐备,但余者总觉得自己的智力受到了侮辱。自然,除了邢一善。这位佛面医仙见了香料,直视垂涎欲滴,一手拿了过去。   虽然邢一善称赞了白马的法子妙极,但仍表示鱼只能自己吃。   “谁还稀罕你那点东西?你都是沾了我家白马的光,才能吃到这些好料。”岑非鱼倒不指望几包香料就能买通邢一善,那香料都是白马爱吃的,他才时刻备在身上,准备走到哪里、做到哪里。   邢一善对岑非鱼,可谓是又爱又恨,既想要吃他做的东西,却又不能为了吃食违背自己金盆洗手时发下的誓言,故而一脸郁卒,道:“来了又不是给我做菜吃的,谁稀罕你来?老夫命不久矣,你小子少来烦我。”   白马仔细打量了邢一善,看他一头白发整洁发亮,面色红润、双目炯炯,一派仙风道骨,哪有一点“命不久矣”的样子?打趣道:“二爷那天教了我一个成语,叫什么来着?”他说着,望向岑非鱼。   岑非鱼同白马心有灵犀,一说就懂,道:“鹤发童颜,就他这样么。”   白马点头笑道:“对,鹤发童颜!当时我还道世上没有那样的人。今日看到邢前辈,这才相信,还真有所谓的鹤发童颜呢。您精神头这样好,自然是会长命百岁的。”   邢一善被灌下一碗迷魂汤,小胡子一翘,不再说赶人的话了。   岑非鱼见邢一善有所松动,趁机开始说:“白马十三岁开始习武,俱是自学,无人指点,从不知练功的宜忌,运气的方法亦有错漏。如此三年练下来,弄得内息杂乱。”   邢一善把鱼放到石板上,心情似乎好了一些,随口道:“洗髓就是。《易筋经》《洗髓经》不都是你佛门的经典?”   岑非鱼又说:“若是常人,洗髓也就是了,可他幼时被匈奴人伤了肾囊。好在他当时年纪小,动刀的人手下留情,长大后也恢复了。但毕竟伤过,坏处总是有的。肾囊受损,令他元气大伤,体寒,经脉淤塞不通。我让他停了祆教的《光明神诀》,改学佛门的《无量寿经》,想着要强健经脉,结果却不尽如人意。”   “看着倒不像,莫不是诓我的?”邢一善看了白马一眼,又摇了摇头,“学武做什么?学来打打杀杀,不如不会,左右有你护着。”   白马失笑,道:“纵使我就是一个弱女子,是他的妻,亦不可事事仰仗他。若他什么时候移情别恋,我岂不是连活都活不下去了?再说,我父是赵桢,我祖父是赵铎,我可不能愧对赵家。”   邢一善嘲道:“你爹是谁,与你是谁,有何干系?”   白马答道:“老虎总不会生出一只狗,您说是不是?”   邢一善被噎住了,只能答:“话是这么说。”   白马抱歉地笑了笑,正经答道:“逝者虽已不在,但我的身上流着他们的血,他们的英魂寄居在我的灵台中,只要我好好活下去,活出个样子来,那便是将他们的生命与意志都延续下来了。我觉得,我并不仅仅是我自己,我的眼看到什么,我父亲、祖父,他们亦可看到。希望前辈也能明白。”   邢一善眼神一闪,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反正鱼还没熟。”   这回换成白马自己说了:“我原本练了一段时间《无量寿经》,体内有几丝佛门真气。老麻葛给我传功后,让我每日子时按照《光明神诀》运气调息。我练了以后,发现祆教和佛门的真气水火不容,便换着法地尝试,有时成功,有时会受到反噬。后来,经二爷指点,我总算把这两种真气调和好了。一日夜间,我意外学会了周瑾将军的云岚天元掌,那时是生死关头,我不得不将气海打开,引出其中真气来打这一掌。本以为会爆体而亡,未料此举反倒把经脉中的淤塞冲破了,更将经脉拓宽了几许。按理说,到了这个时候,我在内功修炼上,应当没有阻滞才是。”   邢一善冷笑道:“想得美!”   白马摸了摸鼻子,道:“是。我太想当然了,前段时间试了几回,无论以哪种心法练气,真气总是无法凝聚,偶或凝聚起一缕,将其引入丹田以前,却总如泥牛入海,未至丹田便已消散。运功倒没有困难,可无法练功,总是有问题的。”   邢一善啧啧称奇:“就你这样折腾自己,还没死就已是万幸!”   岑非鱼怒道:“你少在那危言耸听!说什么死不死的。”   正在此时,邢一善的鱼熟了。   白嫩新鲜的鱼肉,冒出带着浓香的白烟。   邢一善许是怕鱼被人抢了去,夹起鱼放在盘子里,抱着盘子就开始吃。因鱼实在太烫,他不得不用筷子把鱼肉挑破,让里面的白肉露出来,散开热气。他听见徐弃尘肚子饿得咕咕响,便笑着对着鱼肉吹气,一面说:“老夫可不是吝啬的人,给你们闻闻还是可以的,饿了么?多闻闻。”   岑非鱼不为所动,冷冷道:“你吃饱了就给老子说清楚。”   “哼!”邢一善更加不为所动。   但最不为所动的,却是白马。   白马坐在邢一善对面,从邢一善的角度看过去,只见他屈膝盘腿,坐得四平八稳,双眼微微阖上,神情一片安然祥和,仿佛是老僧入定八风不动。   邢一善对着鱼肉扇了一下风,白气飘起,白马便张口,虚虚地含住一团气。瞧白马的模样,仿佛嘴里真含着一口鱼肉似的,但见他细细咀嚼,嘴里无形的鱼肉便溢出甜美的汁水。   白马“咀嚼”过后,微笑着,满足地把“东西”咽了下去。   邢一善甚至能看见他喉头一滚,听见“咕嘟”一声,就好像他真的吃了鱼肉。   实在太邪乎了!邢一善飞快地把自己的鱼吃了个干干净净。   可白马却先他一步,睁开双眼,伸了个懒腰,擦擦嘴、拍拍肚子,道:“吃得真饱!多谢前辈款待。”   邢一善莫名其妙,见白马一副餍足的神情,不禁怀疑起自己吃了假鱼,他放下筷子,疑惑道:“你吃着什么了?”   白马:“石板烤鱼,取鲜嫩活鱼一条,去内脏、去鳞,以五色香料腌制一盏茶的功夫,在烧热的石板上大火炙烤。烤鱼外焦里嫩,外头金黄,骨髓、油脂相融,裹在鱼肉表面,入口脆、酥、鲜、香。里面的肉则白嫩如玉,一丝丝鲜美柔嫩,热气升腾,将鱼骨里的鲜味融了进来,令人唇齿留香。”   邢一善惊了,指着白马道:“你明明没有吃!怎……你是不是偷吃我的了?”   白马摇头失笑,道:“此乃独门秘法,曰‘食气’。学成后,自可餐风饮露而有千百种滋味,不必再苦苦求人给你什么香料了。”他说着,又照着方才的样子吞了一口气,砸吧两下嘴,叹道:“这次吃了一口黄焖鸡,鸡肉嫩滑爽口,油脂都流了出来,香料有数十种,味道极好。”   邢一善听了白马的话,只觉得自己方才所吃的鱼,直是半点滋味都没有了。他实在忍不住,想要学学这门“从一口气中品得万般滋味”的法门。可他知道,白马一定会让自己为他治病以交换,而自己又不能违背在金盆洗手时许下的誓言。   实在是进退维谷!   施水瑶见邢一善皱成苦瓜般的脸,不禁莞尔,道:“邢老大,咱们请你回岛上住,你总是不愿意,说要独自修行,可不是只能日日吃这些粗茶淡饭么?眼下你也清闲,不如帮白马治治病,让他教你这劳什子法门,权当解闷。”   徐弃尘听了白马的遭遇,面上神色平静,心中却很震惊。昨日他见到白马,还以为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,因是赵家人,才得各方庇佑,养成了如今这真诚大方的性子。未料白马连一身武功都是自学而来!其中艰辛,实难想象。   徐弃尘见施水瑶迅速表态,自己亦开始帮腔。   “多谢两位帮忙,还是让我自己来说吧。”白马先向施、徐两人道谢,再给邢一善行了个大礼,“我知道,前辈哪里会稀罕我的雕虫小技?您亦非心胸狭窄、刁钻古怪的人。只不过前一阵您心中伤怀,想要休息休息。如今,您胃口好,还想吃更多好吃的,可见是已经走出来了,还要继续向前走。白马班门弄斧,只是想逗您开心,现在此恳请您,请帮我治病。”   岑非鱼亦起身,罕见地行了个礼,难得正经地说: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,明年开年,白马要去做一件大事,我只要有一口气在,自当保护好他,但我怕他无力自保。邢前辈,你就帮帮忙罢,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。若你不愿帮忙,那我只能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。”   邢一善听了岑非鱼的话,并不发怒,反倒觉得很有意思,捋着胡子,笑道:“你们两个小子,破锅配烂盖,都是些什么人呀!欺负我一个老东西。行了,答应你们就是,不过我是有条件的。” 第78章 命悬   邢一善替白马诊过脉,扎了银针,再以真气探查他的筋脉,最终被他气海中那浩瀚汪洋般的真气震了一下,不得不提前收功,喃喃道:“难办。”   白马咬着牙,虽面色不改,额头却冒出一层薄汗。   岑非鱼单手压在邢一善肩头,助他调息,问:“如何?”   邢一善反问:“你觉得如何?”   岑非鱼道:“近来,白马练功时真气难以凝聚。我将真气度给他,那真气转瞬便消散在他体内,不见踪迹。我探查他的气海,只觉其中气浪翻涌。这事我从未遇到过,故不敢轻举妄动,让他暂时不要再练内功。”   白马睁开眼,随手抹了把汗,问:“很严重么?”   邢一善捋了把胡子,道:“回去可以准备棺材了。”   岑非鱼眉头一皱,两眼一瞪,眼看就要发作。   白马抓住岑非鱼,把他摁在自己身边,笑着对邢一善说:“那也请前辈让我死个明白。前辈,但说无妨。”   邢一善瞟了白马一眼,眼神中有许多复杂的内容。他沉默片刻,见岑非鱼就要暴起伤人,这才开始说:“曹老二,我且问你:你行走江湖这些年,可曾见过什么前辈高手给后辈传功的?”   岑非鱼略一思索,答:“不曾。”   邢一善笑道:“你可知为何?”   岑非鱼开始磨牙,道:“少说废话。”   邢一善“啧”看一声,道:“其一,武者的真气,必然是积年累月修炼而来的,哪个人说舍就能舍?没人愿意向他人传功。其二,短时间内失去大量真气,于传功者而言是极大的损伤,传功后几乎必死无疑。没人敢于向他人传功。亦是因为如此,传功向来被我中原武林视作邪路。为免有人心怀不轨,或误入歧途,先贤早已将传功的法门销毁,中原正道从不沾染。”   岑非鱼:“我不是来与你论正邪的。”   白马拉着岑非鱼,让他稍安勿躁,对邢一善说:“二爷因担忧我而心急,口不择言,还请前辈莫恼。传功与我的人,是祆教的一名老祭司,她从不追求至高的武道,很早便带领族人脱离祆教,下山牧马放羊,过更好的日子。她一人护佑我族数十年,心地纯善。当时是穷途末路,不得已而为之。”   邢一善不理会岑非鱼,而是对白马说:“我省得!当年,光明祭司托尔金娜可是与弗如檀齐名的大人物,是不世出的巾帼英雄。中原武林不沾传功之法,其实还有第三个缘由。”   白马:“还请前辈赐教。”   邢一善:“人的经脉好比水渠,那么气海就是一方水塘。大道无形,唯有通过修炼,才能将无形的真气引入体内的水渠,从而充盈体内那一方水塘。真气的水流日月冲刷,水渠才得更宽,水塘亦才更大。这是修行的自然法门。”   白马眼神一亮,道:“我明白了!传功有违修行的自然。第三个缘由,便是被传功的人往往难以承受传功的内力,说不得会……爆体而亡?”   邢一善点头,道:“是极!你的身体如同一个小茶杯,托尔金娜是茶壶,她把自己体内的真气都‘倒’给了你。我不知她用了什么方法,竟能成功把那样多的真气传给你。但无论何种方法,纵使当时或前今年看似无害,但从根本上来说,都势必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伤。你亦说了,当时你们是穷途末路。”   白马点头,道:“当时我全族都已被人下了毒,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,为了让我多一分生存下去的希望,她拼着油尽灯枯的风险坚持给我传功。许是光明神怜悯吧。”   光明神怜悯?白马说出这话,自己都是不信的。这些年过来,他早已不寄希望于任何英雄侠客,遑论什么传说神祇。从前他只相信自己,如今勉强加上个岑非鱼。他会说光明神,不过用一个“神”字来指代生活中的万般挣扎。   “她传功的法门奇特,我在任何古籍或传说中都不曾见过。”邢一善觉得唏嘘不已,道:“我只能确定一点:她给你施了一层禁制。这禁制施加在你的筋脉和丹田上,一则强固筋脉,二则封存真气。她嘱咐你每日练功,便是为了让你早日提升内修境界,打破禁制,拓宽筋脉,将体内真气为己所用,而不令自己受伤。”   “禁制?”白马回忆过往,想起些许“小事”,道:“对,总感觉体内的真气出不来,偶尔出来一次,却完全不受控制。有一次,我为了冲穴,强行引出真气,结果真气翻涌,把一个石洞轰塌了,但我本身应当没什么事。还有上回,我无意间使出了周将军的云岚天元掌,体内真气汹涌激荡,甚至将我本人震废了,但最后却是因祸得福,将筋脉拓宽了许多。”   岑非鱼附和白马,问:“会否因他体质特异?”   “他的筋脉哪里是拓宽了?那是被强行撑宽的!”邢一善白了岑非鱼一眼,冷笑一声,继续说道,“白马,你运功时,强大的真气在你体内游走,将你的筋脉撑得鼓胀,以便真气流通。从前,你运功时间不长,又有禁制强固筋脉,故而将真气收回以后,筋脉即恢复原样,且未有损伤。再修炼两日,便健康如常。”   白马恍然大悟,道:“原是因此禁制。想必,这禁制如双刃剑一般,既然保护了我的筋脉,又限制了我的修行和运功。我练功进展缓慢、收效甚微,运功时亦阻力颇大,才会时灵时不灵的。”   邢一善:“你没有因为强行运功,而在真气的冲击下此即死,一是因为那禁制强如金钟,能够护住你的根基。二是因你修习《无量寿经》,此法亦可修复筋脉。你一次两次地玩火,小命还在,那是走运!”   白马被说得心虚,道:“是,我用《光明神诀》练气,用《无量寿经》强健经脉,从来未有懈怠,只是近来觉得不太对劲,才稍稍停了一会儿。那我现在仍按老麻葛的交代,好好修炼可好?”   邢一善被气笑了,骂道:“好你个大头鬼!原本你若不总是犯禁,说不得不过多时便能练成绝世武功。可你三番五次地铤而走险,已经打破了一部分禁制!不仅使筋脉被撑出了裂缝,再难回复原样,更让气海上的禁制难以稳固。你感觉筋脉疏通了、真气运转流畅了,误以为自己的武功有所进益,其实不过是你筋脉上的裂纹日多,筋脉无法复原,而禁制也越来越脆弱的缘故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道:“原是这样。”   毕竟医者父母心。邢一善满面潮红,气得不行,道:“不懂就算了,偏要瞎搞!”   白马和岑非鱼齐齐摸了摸鼻子。岑非鱼满脸歉意地望向白马,白马感受到他的视线,回望向他,伸手捏了捏岑非鱼的脸,笑道:“无须自责。你长在中原,哪里了解这传功的法门?”   邢一善骂骂咧咧道:“你已是强弩之末,昨日还使了云岚天元掌?呵呵,回光返照,回光返照!本是一练武奇才,奈何自毁自伤?”   岑非鱼:“你一定有办法治好他!修复那禁制,或是强固他的筋脉,你连这都做不到?”   邢一善嘲道:“我是神仙么我?”   岑非鱼:“你可是佛面医仙!若是连这点小毛病都治不好,岂不是浪得虚名?等会儿自己找块儿豆腐一头撞死算了!”   邢一善一吹胡子,骂道:“你这像是个有求于人的样子么?”   眼看两人就要掐起来了,白马连忙喊停。   邢一善气喘吁吁,道:“实情我反正已经与你们说清,我可以试着治治他,但有一个条件——柘析白马,你自己去找药。你一个人去。曹老二留下来为我试药。”   “我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去!”   “他怎能帮你试药?”   岑非鱼和白马齐声说到。  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,再开口,却又是齐声——   “我试什么药都可以!”   “我独自去找药不成问题。”   岑非鱼对白马怒目而视,白马回敬他一记眼刀,两人视线交缠,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星子到处乱窜。   邢一善自顾自地走到一旁,烧火煮酒。   白马吵不赢岑非鱼,气性过去,才觉得自己这气生得没有道理,转而问邢一善,道:“前辈,试药与寻药并无冲突,我无意冒犯,但您是否是故意刁难我们?”   “是啊。”邢一善随口道,“我那你们当猴耍,有趣!”   话虽如此,但白马从语气便能听出来,邢一善实在说反话。他拉住岑非鱼,按住对方的肩膀让他坐下,两手拨开岑非鱼的眉头,温言道:“前辈不会故意刁难我们,他是医者,如此安排,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我们要让他帮我治病,则必须完全信任他。”   白马说罢,便像邢一善道了歉。   岑非鱼一脑门官司气,阴沉着脸,朝邢一善走去。   白马没拉住岑非鱼,只能喊:“你莫胡闹!”   岑非鱼摆摆手,走到邢一善面前,盯着对方看。   邢一善从没见过岑非鱼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。   岑非鱼总是飞扬跋扈的,做什么都漫不经心,仿佛这世上除了复仇而外,一切与他再无联系。他不在意生、不在意死,浪迹江湖、醉卧花丛,不拘礼法,白眼世俗,披着一张流氓的皮,看着像个不拘形迹的得道高僧,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心已寂灭,一切都已崩毁了。但当他再次来到十二连环坞,带着柘析白马而来,却像枯木逢春,一阵微风来,都能把他身上的叶片吹得毕剥作响。   邢一善感到从岑非鱼身上传来的如浪的威压,手一抖,茶杯落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他亦不再故作高深,劝道:“我并非刻意刁难……”   “邢一善!”   岑非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对邢一善磕了两个响头,道:“我曹三爵一生不曾求人,现在我求你,帮我治好他。”   他说着,磕了第三个响头,道:“你若不肯治他,我就杀了你。”   他又磕了一个响头,道:“你若不尽力治他,我也要杀了你。”   他说罢,再磕了一个响头,道:“你若治不好他,我还是要杀了你。”   邢一善行医一辈子,没见过这样求人的。   白马使劲浑身解数,终于把岑非鱼从地上拉起来,“你再这样我早晚会被你气死!若不是被你气死,便是替你丢人丢死!”   “什么死啊死啊的?呸呸呸!童言无忌,大风吹去!”岑非鱼缠上白马的唇,不让他再乱说那个令自己心惊的字,“再敢说那个字,打你屁股!”   邢一善可半点都不怀疑岑非鱼会杀了自己——他岑非鱼是什么人?魏武帝的孙子,周武帝亲赐丹书铁券,武林第一人弗如檀的弟子,中原第一枪……甚至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,又何惧一个江湖帮派里的小头目?多年来照拂十二连环坞,不过是看上一辈的情面。   但是,邢一善并不害怕岑非鱼杀了自己,他只是有一种畏惧。说到底,岑非鱼出身帝王家,总是会令邢一善这个,从魏武帝的时候活过来的老人,感到无法接近,感到畏惧。他叹了口气,把自己的茶杯捡起来,道:“非是老头子刁难你们,确实是有所考虑。”   白马哄好了岑非鱼,又来哄邢一善。   邢一善惊魂稍定,不再拐弯抹角,对白马说:“你要找的药材,一共有五样。俱在我十二连环坞中,但少有人知。”   他列举了五味白马从未听过的药材——   其一,朝夕梦回草,在溯回坞。   其二,晨昏水月练,在净月坞。   其三,明灭山河气,在归宁坞。   其四,虚实明王羽,在为羽坞。   其五,长短万年木,在樟珂坞。   施水瑶与徐弃尘相视一眼,提出质疑:“邢老大,我们在十二连环坞中数十年,可从未听过这些劳什子药材。   岑非鱼亦不知,疑惑道:“若你所言真是药材,则必然是《本草》或《药经》上有记载的,你不过换了个名字,不愿让我们轻易寻得。”   邢一善摇头道:“非也,我既已对你们坦诚布公,必定再无隐瞒。这几味药材,世上独有一份,自然无有记载——是我师父炼制出的东西。”   “那就是你的东西。”岑非鱼笃定道,“你让人找来就是了,钱不是问题。”   邢一善唉声叹气,道:“我师父临终时,把这五味药材,分与我、吴琼水、宁山河、杨雨怀跟何不同那混蛋。朝夕梦回草在我手上,故而白马需要寻找其余四味。可吴琼水他们拿这些药当传家宝,哪里肯轻易示人?若想集齐,难上加难。”   岑非鱼仍然怀疑,问:“必须用这几味药?用了一定能治好他?”   邢一善:“我师父医圣的名声,你不会不知。有了这五种药,我不说治好白马,但保住他这条性命,必不在话下。”   岑非鱼想了数个法子,譬如万金或十万金一味药,譬如把他手下的兄弟们叫来洗劫连环坞,或者他亲自前往一个个挑了这些坞主。   凡此种种,均被邢一善否决了——那几位坞主将药材视为至宝,来硬的说不定会玉石俱焚。他说了最后的话,道:“白马是赵家后人,虎父无犬子。退一万步来说,你若连这几味药材都找不来,那我把他们花在你身上,岂不是浪费?”   “我懂了,前辈所言甚是。”白马抱了抱岑非鱼,便请徐弃尘带自己前往求药,并请施水瑶留下照顾岑非鱼。   岑非鱼:“他们若敢欺负你……”   “药不可乱吃!你若有事,我心难安。”白马打断了岑非鱼的话。   岑非鱼把头扭向另一边,不再看白马:“告诉他们:若敢欺负你,老子便把十二连环坞拆了!”   白马走出石洞,失笑道:“别犯浑,我想你。”   “哎!”岑非鱼应了一声,白马的身影已消失在洞口。 第79章 斩蛇   溯流而上,排在最前的是何不同所在的樟珂坞。   白马下了船,对徐弃尘道:“有劳徐大哥了,我自己去就成。”   徐弃尘面露犹豫,道:“我同你一道去?大哥想帮你。”   白马笑着摇头,道:“多谢,我自己能行。”   徐弃尘不再坚持,只告诉他:“何不同号称毒手阎王,是邢一善的同门师弟,极擅制毒。他是个外家高手,练过铁布衫,浑身刀枪不入。以你目前的状况,不该同他起正面冲突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你我皆是胡人,莫怪大哥交浅言深。”   白马对徐弃尘拱手,道:“只是喝过一场酒,你便能如此为我着想,我感谢都来不及,如何会怪你?徐大哥,认识你是一件幸事。”   徐弃尘低头笑了笑,道:“非常时期,若是能偷,偷来就是了。”   白马已经走出数丈,背对着徐弃尘,摇了摇手:“知道啦!”   樟珂坞位于一处背风当阳的港湾,气候较其余诸岛温暖,岛上有成片的樟木林,近湖的浅滩上鱼虾肥美。在此居住的百姓,多以伐木、打渔为生,日子过得悠闲惬意。   午前,许多人都背着背篓,在林中捡柴禾。   白马一上岸就遇上一名虬髯樵夫,经过一番简单询问,很快便知道何不同住在山顶上,并找到了通往他居所的羊肠小道。   道路蜿蜒崎岖,两旁长满了小叶樟树。正是樟树结果的时候,紫黑色的小圆果隐在叶间,果子挂满一枝,将树杈压得低下头来。西风吹来,树枝乱颤,似小儿痴痴笑。樟树果接二连三地往下掉,落在枯叶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悠长岁月中缓缓剥落的时光,显得山林幽静。   白马一路想着岑非鱼,明知他不会吃亏,却莫名怕他吃亏,不自觉地运起《鱼山落鹰》的轻功步伐,走得越来越快。他穿着一身月白锦袍,仿佛山间的一抹流云。   路上没有积雪,只有些微落叶和樟树果。落在地上的果子被人踩碎,散发出尤为浓烈的樟树香气,甚至有些辣鼻子。幸而碎果子不多,那味道尚不算逼人,可见何不同的住处人迹罕至,他脾气是真的不好。   白马行至半山腰,见一垂髫小童正跪在地上捡东西。   天气虽不算冷,但山中寒气袭人,不过是举手之劳,白马想也不想便停下脚步,准备帮那小童一起捡。然而,他尚未行至小童面前,忽而听得一道古怪叫声。他抖了抖耳朵,目光如电,视线穿过小童,向密林深处望去。   风已停,蒿草却仍在颤动,那是野兽逼近的讯号。   白马不敢惊动小童,怕对方惊慌失措反倒添乱。此日,他没有扛枪,行走江湖不比行军作战,双刀总是比银枪要利索。他敛声屏气,缓缓靠近,拔出后腰上插着的一对云上天,时刻准备冲上前去。   那小童低着头,并未注意到任何异样。   忽然,蒿草剧烈地摆动起来。   白马双瞳一缩,见一头半人高的大野猪从草丛中冲出!   那野猪一身鬃毛黑硬发亮,如同刺猬般竖起,嘴角露出两颗巨大的犬齿,如獠牙一般锋利带血。野猪瞄准了当场最为幼弱的小童,径直朝他奔去,发出一连串可怖的咆哮声,用以威吓对方。   白马以刀为“箭”,对准野猪的脑袋猛力投射过去。   只听“噗”的一声,弯刀瞬间刺穿野猪的头颅,脑浆和血液溅起数尺高。   那野猪嘶吼着倒地,滚至小童脚下,长嘶一声,没了气息。   一切发生得太快,那小童尚未反应过来,还蹲在地上,拨开野猪脏兮兮的蹄子,从地上捡起自己刚刚掉落的东西。   白马上前拔刀,随意瞥了一眼,道:“别捡了。山中多野兽,往后多加小心。回去把你家大人叫来,可别浪费了这上好的食材。”说罢转身,准备继续向山上走去。   小童却把白马拦了下来,道:“小哥哥是哪里来的侠客?姓甚名谁?爹爹说为让当有恩必报,你救了我,我要向你报恩。”   白马失笑摇头,摸了摸小童的脑袋,道:“不必了。”   白马继续疾行,很快便走到了山顶上的木楼前。他理了理衣袍,敲了三下门,不见回应,便又敲了三下,依然不见回应。   正在白马怀疑屋里没人时,大门被人从里面用力推开。   一名中年男子斜靠着门框,满脸不耐,“干什么的?”   “您就是何不同前辈?”白马愣住了。面前这人身材高壮,头发蓬乱,满乱胡须,穿一身蓝衫,衬得本就黝黑的脸庞颜色更深,不正是方才给自己指路的那名樵夫?然而,他的身材虽精壮,脸颊却十分瘦削干瘪,如何看都没有高手风范。   “你只问何不同住在何处,可没问何不同是谁。”何不同满脸嫌恶神色,“一副短命相!上个山也磨蹭这许久。我看你也不用求什么药了,回家等死岂不是更安逸?”   他知道我是谁,更知道我为何前来。白马如是想着,觉得邢一善让自己独自前来求药,似乎别有目的——这事不简单。他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,笑道:“晚辈有眼不识泰山,望前辈见谅。我的轻功确实不好。莫说方才我在路上,为救一名被野猪袭击的小童耽搁了时间,我看您的下盘如此稳当、筋骨强健出奇,纵使让我一盏茶的功夫,我也跑不赢你啊!”   何不同不吃这套,但人被灌了迷魂汤,免不了是要飘飘然的。他面色稍霁,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,转身回屋,道:“算你有点眼力,进屋说话。”   因此地同周望舒联系紧密,且这里的人都是安居一隅的小老百姓,即便坞主们在江湖上有些威名,却也不是争名夺利的人。故而,白马将这里的人都看作“自己人”,与他们交往时,并不拐弯抹角。他直接向何不同说明了来意。   何不同也不藏着掖着,道:“长短万年木确实在我手上。那可是我师父的遗物,无价的宝贝,为何要送给你?你是天皇老子啊?”   对方态度恶劣,白马却客客气气地说:“前辈说得极是。我只是个无名小卒,浑身上下不名一文,眼下更是半只脚踏进棺材了。”   何不同笑了,道:“你什么都没有,倒还有点自知之明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道:“我没有能力,不敢随意许诺您任何东西,不能向您开出条件交换药材。我与前辈非亲非故,亦非什么重要人物,更没资格要求您行善救我。”   何不同听着听着,竟生出一丝好奇,问:“那你究竟所来为何?”   白马答道:“虽然,此刻的我微如蝼蚁,但蝼蚁尚且偷生。我想要活着,厚着脸皮前来,是向前辈求药的。。”   何不同被白马绕晕了,发出一连串的问话:“绕来绕去,你还不是来求药的?说到底,我为何要救你?我为何不留着救别人?我为何不留着自己用?我不过看在曹老二面子上才让你进来,你若总说废话,就请回吧。”   交谈间,白马一直在暗中观察何不同,大抵摸清了他的脾气。白马知道,这人是个急脾气,不喜麻烦,亦不太讲道理,想要靠言语说服他,只怕是不可能的。唯有激将法或可奏效。   白马有了主意,慢条斯理地说话,想要激怒何不同,道:“前辈救我,有三个理由:其一,前辈身体康健,把这味药材并不是什么补药,对您没有多大用处。药材是拿来治病的,一直放着不用,岂不是暴殄天物,有违医圣前辈制药的初心?其二,我虽是无名小卒,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?我在武学上很有天赋,自信将来绝不会泯然众生,您救了我……”   “废话恁多!蚊子似的嗡嗡嗡。”何不同听得不耐烦,果然怒了,一拍桌,打断了白马的絮絮叨叨,“老子就是粗人一个,你不用同我讲道理,走走走!回去吧!”   白马起身走出两步,忽然停下,回头反问:“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后生晚辈,凳子都还没坐热,前辈就这样急着赶我走,莫不是把那万年木当成传家宝了,怕东西被我偷了抢了?”   何不同拍桌而起,吼道:“你给老子站住!”我还就告诉你了,这药材对我来说豪无用处,我从来都不稀罕,可我不能便宜你了。你若真想要,有本事就拿一味药材来与我交换就是!”   白马:“甚么药材?”   何不同:“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,难了你也弄不到。我不欺负小辈,那药材就在我这山上,你且随我来,看过再说。”   何不同把白马带到后山。   远处的山崖边,伫立着一颗大榕树。树干须两人合抱,目测约有数百年的树龄。然而,最令白马感到惊异的是,那树上盘踞着一只巨大的蟒蛇。他这辈子从未见过那样大的蛇!仅仅是看着,便觉不寒而栗。   巨蟒长约两三丈,比何不同的大腿还粗。眼下已是冬天,它却不惧严寒,仍旧懒洋洋地盘在树上,占据着制高点,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半开半闭。望见有两人走来,它仍是满眼睥睨,全无动作,只挑衅地朝白马吐了吐杏子。   白马有些害怕,强装镇定,问:“前辈,您该不会是觉得我能斩蛇取胆吧?寻常的毒蛇倒没什么,可这条巨蟒,着实有些大了。”   何不同嗤笑一声,反问:“我发疯了么我?”   白马不明白。   何不同不管白马,自顾自取下背后的竹楼,抱在怀里,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。   白马在一旁无事,盯着巨蟒细细打量,忽然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小童。当时,自己他原以为那小童是在捡东西,只在拔刀时随意看了一眼,小童面前的地上,落着一堆碎肉,肉块排列整齐,不像是无意间掉落,更像是被人故意摆放成那样的。   他越想越觉得古怪。樟珂坞极宽广,百姓住得分散,他一路行来,在荒山中未曾发现一户人家,那小童年纪不大,怎可能独自行在半山腰?   白马想了会儿,认为那小童多半是何不同的儿子、徒弟或小厮一类的,听了何不同的吩咐,拿着肉块前去诱捕野猪。他那样幼小,却不惧危险,除了自幼长在山林中,更重要的原因,想必是身上有何不同给的毒物,能够轻松对付野猪。   可用毒物去对付野猪,野猪中了毒,肉还能吃么?若是不能吃,那要来何用?   “你杵在那发什么愣?”何不同刚好找到东西,抬头一看白马,还以为他被吓到发傻,“过来!戴上这副鹿皮手套。”   白马接过手套,戴上,心中有了推断。   何不同推了白马一把,道:“那巨蟒跟个妖怪似的,常在这一带为非作歹,围猎也杀不死,反倒伤了我们不少人。我没让你去杀他送死,我要找一株毒草,那草就寄生在它尾巴上,你去给我取来。我们有言在先,非是何某逼你过去,而你是自己愿意过去摘给我,懂?”   白马点点头,道:“自然。”他应了何不同的条件,却并不立即行动。   何不同瞪着白马:“怎不往前走,怕了?别是尿裤子了吧?”   白马:“人还没到齐,前辈缘何如此心急?”   何不同浓眉一拧,问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白马笑道:“前辈多半已经计划好了,想要用野物作为诱饵,将那巨蟒牵制住、引开或者迷晕,”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,“然后去取那毒草。”   何不同别过脸,喃喃道:“还有几分聪明。”   不过多久,白马先前救下的那名小童,果然拖着一只大野猪赶到后山。那野猪已被仔细处理过,獠牙被拔掉,外头看不出来,但体内想必是藏了什么“料”的。   白马把双刀插在后腰上,将衣袍卷起来捆在腰间,把自己整理得利落干净。他虽答应了这个条件,但说实话,那巨蟒长约三丈,估计有三四百斤重,一只雀儿从它身旁一丈处飞过,亦瞬间被它一口吞下,若自己被它缠上,决计是跑不掉了。   白马观察了好一阵,转身问何不同:“何前辈,你可否从旁协助我?还是必须要我独自前往?”   何不同拿一根樟木扁担支在地上,好整以暇,反问:“协助你又如何?你独自前往又如何?我说,你当真如此坚决?你要知道,那毒草长在它尾巴上,是与它共生的,若被你扯下来,它定会暴怒,而你则是凶多吉少。”   白马道:“我意已决。不过,若前辈愿意从旁协助,我的把握会更大。”   “哦?”不待何不同说话,那拖来野猪的小童却更好奇,抢先问,“小哥哥,你真有办法对付那蟒蛇?我可帮你的忙!”   白马指着前方,分析道:“你们看,那榕树高约莫十丈,长在山脊中,背后是陡峭的崖壁,前方则是开阔的平地。崖壁上高低起伏,人可攀爬其上,是一个发动奇袭的绝佳地点。平地则可自由后撤——巨蟒太大了,行动起来耗费体力,它多半不愿意动;加上如今是冬天,它缺乏食物,行动会比天热时更迟钝,我们都是练武的人,若想在平地上甩开它并不困难,这平地就是安全的撤离地点。榕树高大,树枝粗壮、多且杂,巨蟒虽庞大,但过于庞大,反倒容易受到地形限制,所以……”   何不同张大了眼,视线随白马的手指移动而移动,冷不防白马回过头来看他,让他觉得似做贼被发现了一般。他梗着脖子,恶人先告状,道:“我没长眼是怎的?我自然看得见。”   白马心头紧张稍减,憋着笑,道:“所以,若您能够协助我,以野猪为诱饵,将巨蟒吸引过去让它分神。我绕道后方,从崖壁上攀爬下去,掐准时机,迅速把它尾巴上的毒草采下。”他说着,又看了那野猪一眼,“我看这野猪体型虽大,但相比巨蟒而言,却小上许多。那巨蟒活了许久,想必有些灵性,不会真被药倒,最多行动上能迟缓些,但只要能争取到这点时间,差不多就够了。巨蟒发现自己中计,必定大怒,它的嘴朝向你,会先攻击你,但你跑出一定距离后,它必不会舍近求远,自然会转过头来攻击我。但有你拖延时间,我应当能爬到树上,攀上山顶。”   何不同尚未开口,那小童又说话了,道:“小哥哥,崖壁那样陡峭,榕树那样高,万一你爬不上去呢?太危险了!”   白马笑道:“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,总是要冒一冒险的。”   那小童又问:“你不害怕么?”   白马:“我当然害怕,但害怕最是无用。你不用担心,没人会主动去送死,我若觉得自己上去必死无疑,自然会知难而退。现在我仔细考量过,认为可以搏一搏。”   那小童拍着手大喊:“你比我爹厉害多啦!”   “嘿!你这小白眼狼,给老子过来!”何不同用扁担把那小童勾了回去,一手提起地上的野猪,鼻孔朝天,“还愣着干什么?走啊!”   “多谢前辈!”白马对何不同深鞠一躬。   白马把头发上扎着的铜铃解下,让那小童代为保管。过不多久,他爬上了榕树后方的山崖,隐蔽在一块大石头后面。   白马挥了挥手,示意何不同可以行动。   何不同得了信号,并不马虎,提着野猪甩上前去,朝那巨蟒吼道:“老妖怪,爷爷给你送肉来了,你敢吃么?”   巨蟒双眼一睁,目露凶光,盯了何不同好一阵。就在何不同以为陷阱已被识破时,巨蟒终于开始缓缓挪动,朝野猪所在处行了过去。   白马屏息着等待时机,在巨蟒张嘴的时候,开始偷偷往下爬。他抓着崖壁上错落凹凸的石头,向下爬了一段距离,算好自己与榕树的间隔,伸出修长笔直的腿,用脚尖勾住榕树的枝杈,顺着树上伴生的藤蔓一路溜到地上。他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,每一步都迅捷利落,充分显露出羯人骨子里带着的捕猎天赋。   巨蟒一口咬住野猪的脑袋。   何不同一屁股坐在地上,手里揣着根扁担,笑道:“老妖……老蛇兄啊,从前多有得罪,多有得罪!今儿呢,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,往后咱给您老人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,您就少找咱们的麻烦。”   何不同极放松地坐着,没有动作,态度温和,未显露出丝毫攻击性,巨蟒便没有费力去攻击他,看着着实有些灵性,不好对付。   白马趴在地上,极缓慢地爬行,精确地找到了巨蟒的尾巴。他举起一把弯刀,示意何不同自己就要动手,准备逃跑。   何不同暗中蓄力,慢慢起身,道:“你这吃得也差不离了,天色不早,我还有的忙,便不陪你了。老妖……老蛇兄,回见啊!”   何不同刚刚转身,那巨蟒眸光一闪,突然“噗”地一下,把已经包进嘴里的野猪吐了出去。它嘴里长了数百颗锋利的尖牙,野猪被含了进去,即使尚未被吞食,也已经是面目全非、骨肉分离。最可怕的是,野猪掉在地上的瞬间,便被摔得七零八落,肚子里的那点儿“料”,自然而然地露了出来。   巨蟒知道自己被骗,瞬间暴怒,朝何不同张开血盆大口。   何不同转身就跑,巨蟒紧随其后。   但追逐并没有持续多久,巨蟒的动作猛然一滞,继而仰头吐出紫红色的杏子——白马动手了,一刀割下毒草,但他万万没有料到,他的云上天太过锋利,竟然将巨蟒的尾巴尖削掉了一小截。   尾巴是蛇类最不能被碰触的地方!   白马暗道糟糕,把毒草往腰间药囊中一塞,跃步窜上榕树,顺着藤蔓,三两下爬了两丈高。可当他想往上再爬的时候,却不料那藤蔓冬日干枯,被他猛一拉扯,竟从中断开。白马险些摔在地上,幸而他浑身筋骨柔软,动作灵敏,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曲起双腿,灵活地勾住了一根树枝。   巨蟒的身体盘在榕树附近,此时全都动了起来,黑色的鳞片带着黏腻恶臭的液体,蠕动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粘液摩擦声。   白马用尽全力向上攀爬,一把抓住四五根藤蔓,借力荡了起来,觑准时机,一下攀上崖壁。眼下是危急时刻,他的潜力都被激发了出来,如灵猴般迅捷地向上爬,眼看就要到达崖壁顶端。   可那巨蟒被割了尾巴,如何能不恼怒?它已经瞄准了白马,势要咬死这不知死活的冒犯者。巨蟒疾速游移,引起山石崖壁和榕树强烈震动,树上的藤蔓和叶片簌簌掉落,爆响声如同无形的刀剑,切割着白马的勇气。   白马觉得十分恐惧。   当自己成为巨蟒的猎物,被笼罩在巨蟒的阴影当中,被自它体内散发出的森寒激得颤抖,白马不禁会想:冥府地狱亦不过如此了。任何人面对这样巨大的毒物,都会产生一种人怎可与天争的无力感,想要跪倒在自然的巨兽面前。他勇气被抽空,换做无尽的绝望。   叮!   白马有一瞬间的失神,但他的注意力,很快便被一声清脆的铜铃声唤了回来。   响声自上方传来。   白马抬头望去,见那小童不知何时跑到了山崖上,正对自己伸出一手,喊道:“小哥哥快上来!抓住我的手!”他手上系着白马的铜铃,那是岑非鱼在道观里抢回来的,据说能驱邪辟恶,非要绑在白马头上,白马犟不过,只得随他去了。   “回去!”白马惊魂方定,满心恐惧被镇住一半。   “来吧!我力气大得很呢!”那小童却是个犟脾气,非要帮助白马。   白马的手有些颤抖,他向后望了一眼,见巨蟒正在榕树上缠绕爬行,追着自己而来。他咬了咬牙,强行镇定下来,迅速向上攀爬,“别待在这儿!”   巨蟒的身体缠绕在榕树上,脖子却伸得极长,张开血盆大口对准白马。   来不及了!白马感受到危险来袭,顾不得其他,把手递给那小童。   千钧一发,巨蟒发现了白马的打算,突然越过他,朝那小童攻了过去。   “跑开!”白马瞬间收回手,再顾不得其他,完全松开紧抓悬崖的双手,反手抽出背后的弯刀。但见他脚掌发力,在崖壁上用力一蹬,向后跃起、凌空翻滚,双刀交错举至头顶,在空中使出了一招“叶落归根”,将巨蟒的脖子劈出两道血痕。   巨蟒吃痛,脑袋一扬,将白马撞飞起来。   白马被撞得眼冒金星,跌落在地,幸而有挂在树上如密网般的藤蔓作缓冲,他落地时又侧向一滚,消去了冲力,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。   可是,他已彻底被困在巨蟒和崖壁间,简直插翅也难飞了。   巨蟒叫嚣着从树上蜿蜒爬下。它放慢了动作,好似已将白马视作盘中餐。   白马低头看了看手中刀,刀上不仅映出了自己的脸,更沾满了巨蟒的血,可见这家伙不过是体型大了些,但毕竟是血肉之躯。到了这个时候,他心中的恐惧反而烟消云散了。他啐了口唾沫,心道:既已无法逃脱,唯有一战!   然而,白马下定了决心,却站在原地不动弹,装出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。   巨蟒心里得意,放慢了动作,想要欣赏猎物被自己吓至崩溃的惨状。   就在巨蟒完全从树上落地的一刹那,白马忽然运起轻功,绕着榕树跑了起来。   巨蟒对此始料未及,不想白马仍要作困兽之斗,反应慢了半拍。   就是这一个空档,白马便已把巨蟒甩出两丈远。   可巨蟒不是吃素的,它一日里被骗了数回,说什么也不肯让白马得逞,对白马紧追不放,让他完全没有任何逃离的机会。   白马只能绕着榕树跑,最终被逼得跃上树梢,借着茂密的藤蔓掩藏气息,四处乱窜,越爬越高,像是穷途末路了。   何不同爬上山崖,抱起那小童往树林里躲,骂道:“你来找死怎的?”   那小童挣扎起来,吼了回去:“我要去帮小哥哥!”   何不同恼怒,吼道:“方才若不是为了救你,他早八百年爬上来脱身了!若是他死在下面,你自个儿提着脑袋去向曹二爷谢罪吧!”   那小童本是好心,不想却做了错事,一下跪倒在地,委屈道:“小哥哥先前救了我,我要知恩图报,所以才去帮他。爹爹,你去帮帮忙吧,求你了!”   何不同抓了把头发,反问:“是他自己要去取药的,我凭什么陪他送死?”   那小童想了半天,想不出理由,索性倒在地上打起滚来,哇哇大哭,道:“我不管,我不管!爹爹你要去帮小哥哥!你就是要去帮他!呜呜,你不帮他,我也不活了,我要跳下去向娘告状,说你是个冷血、无情的毒手阎王,呜……”   “莫哭,莫哭!我的小祖宗哎!”何不同简直一个头两个大,最终还是看不了儿子掉眼泪,提起扁担,走到悬崖边,回头威吓,“小兔崽子,你给老子躲回去待好!”   那小童缩进树林中,爬到一颗大树上观望。   何不同理了理背囊中的药粉,低头望向下方的榕树,见白马一路被巨蟒追着,仿佛一只落入蛛网、不断徒劳挣扎的蛾子,不住摇头叹息。   白马已是大汗淋漓,但他丝毫不感懈怠。   巨蟒见白马爬到树梢上,一个纵身就能跳上悬崖,气得一扬脑袋,硬生生把距离悬崖最近的几处树枝全都撞断。   白马因这撞击而瞬间晕眩,攀着树上的藤蔓才不至于从十丈高空衰落,但纵使如此,他也被甩至榕树的主干上,险些被震得喷血。   眼看巨蟒反身回去,何不同暗道糟糕,提起扁担就要往下冲。   然而,巨蟒却只是矮了矮身,一头扎进榕树茂密的叶片中,眼看着就不见了身影。   何不同驻步,疑惑:那老妖怪莫不是消耗过多,累不了动?   白马暂时松了口气,握紧双刀,撑着勉强站起。   何不同本也松了口气,他看着白马尚带着一丝稚气的白皙面容,不知道这人从哪里来得那么大的胆子,真敢去巨蟒的尾巴上采毒草。他正想不明白,忽然双瞳一缩,大喊:“躲——!”   白马闻言,却不惊讶。他狡黠一笑,似早有防备,知道那巨蟒隐藏在树叶间,缓缓游移到了自己背后,并想要偷袭自己。他只是闻着那股恶臭,便已分辨出了巨蟒的位置,无须回头察看,直接拔出双刀,猛然旋身一转!   两道白光闪过,巨蟒的双眼被刀割伤,迸出数尺高的血液。   巨蟒仰头长嘶。   白马觑准时机,凌空一跃,灵活地翻到巨蟒背上,将两把弯刀并拢,用双手紧紧握住,高高举起,用尽全力在巨蟒的七寸上插下。   按理说,巨蟒受到这样的攻击,必然会用尾巴缠上白马并把它勒死。   可那巨蟒迟迟没有行动。   何不同定睛一看,那老妖怪哪里是没有行动?它分明就是在追逐白马的过程中,已经把自己缠在了榕树上,乱七八糟绕了一堆,现在竟是除了脑袋,已然动弹不得!   “好小子!”何不同知道白马必胜无疑,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,把儿子叫过来,一同观看这激动人心的时刻,“儿啊,你得好好向他学学!”   白马在巨蟒的七寸上插了数刀,却还没有作罢。他顺着藤蔓滑下,算好了距离,刚刚好落在巨蟒的尾部。他在地上站定,先是一笑,继而翻了个白眼,将双刀并拢,对准巨蟒尾部下侧的穴口,狠狠地戳了进去。   巨蟒如遭雷殛,狂乱地挣扎,从穴口喷出酸臭的腐液。   白马拔刀,向后一滚,躲开巨蟒最后的反击。   巨蟒一击不成,再无力气。鲜血从它七寸处喷出,如瀑布般洒下。它逐渐失去力气,最终挂在树上,没了气息。   白马跪在地上,喘息许久,才反应过来:我杀了一条三丈长的巨蟒!   它那么老了,肉会不会很柴? 第80章 寤寐   何不同脾气虽不大好,但却说一不二,回到木楼便把装有药材的樟木盒子给了白马,脸上不见半点不舍,只嘱咐一句:“此物遇风泄气,须邢一善亲启,你不可擅自打开。”   “是。”白马接过东西,诚心致谢。   何不同摆摆手,道:“莫要啰里巴嗦,你只记住,若你擅自打开便会毁了药材,那算是你自杀,若因此丧命,可与我无关。不许让曹老二来找我的麻烦。”   白马点头:“我向您保证。”   何不同将白马推出门,“拿了就走,还想留在这儿吃晚饭?”   白马走在下山路上,心里总有疑惑,道:“纵使邢一善亲启,这盒中物亦难免遇风,哪有什么不可擅自打开的道理?我观那何不同的言行,看着不耐烦,其实并不带敌意,他应当不会诓骗我,这到底是为何?”   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直接打开来看看?”白马思来想去,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停下,仔细观察手中的樟木盒子。这东西做工精细,带着清香,关上以后严丝合缝。他屈起食指,在盒子上轻轻敲打,又把盒子举至耳侧摇了两下,听见其中有轻微的声响,听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。   转眼已是午时,山风吹开雾气,空中阴云散开,冬日暖阳洒了下来,照在白马指尖。他的手指正触到盒子上的铜锁,铜锁反射出一星闪光。   “君子重然诺,既已保证过,还是算了。”他停了片刻,终于把手收回,将盒子夹在腋下,快步朝山下走去。   徐弃尘见白马半天不到便已下山,心中暗道不妙,待得白马拿着盒子行至他面前,他着实大吃一惊,“他如何说服他的?”   白马走上船,一派轻松,道:“何前辈不喜啰嗦,让我从蛇尾巴上摘了一颗毒草。我拿完草以后,顺手把蛇杀了,他就把药材给了我。前辈是个爽快人。”   “杀什么蛇?受伤了不曾?”徐弃尘听不大明白,正要再问,忽闻远处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响。   百姓们成群结队,从何不同所在的山上跑下来。   一群男丁合力抬着什么东西,队伍最前面有人敲锣打鼓,看着十分喜庆。   徐弃尘定睛一看,不禁喊道:“好家伙!他们竟将为祸此地的巨蟒杀了!”   白马挠了挠头,道:“就是那条蛇。”   徐弃尘:“你说什么?”   白马指了指被众人抬来的巨蟒,道:“我杀的,就是这条蛇。”   徐弃尘看向白马,见他面如白玉,形貌柔美,脑后的马尾上还绑着颗铜铃,几乎无法想象他斩杀巨蟒时的模样,一时语塞。   很快,白马便被百姓们团团围住。   白马本不想多事,忙解释说大家认错了人。   却不想,何不同的儿子从人堆里跳了出来,添油加醋地讲述他的英雄事迹。   百姓们听了,说什么也不肯让白马离开,将他请进村里,烹羊宰牛来招待,杀蛇取胆,要给他做一锅美味的巨蟒羹。   是夜,白马被留在樟珂坞,岑非鱼闻讯赶来。   河滩上燃着篝火,众人幕天席地,饮酒放歌,同享一条上百岁的巨蟒。   巨蟒看着虽老,不想肉却柔嫩软糯。   白马一气吃下许多东西,撑得肚皮反光,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,枕着岑非鱼的大腿瘫在地上,比着手势讲述今日的恶战,“……于是,我反手就给了它一刀,再从它背上滑下去,捅了它的后穴。”   岑非鱼正给白马揉肚子,直是哭笑不得,问:“打哪儿知道这‘偏方’的?”   白马刚刚张口,忍不住打了个饱嗝,饱嗝里很带着股炭火气,不禁赧颜,“别乱摸!”他把岑非鱼的手从自己肚子上移开,道:“族中猎人教的。”   白马说罢,偷偷瞥了岑非鱼一眼,见对方面色无异,不禁想:怪哉!这回如此惊险,怎不见他生我的气?   岑非鱼仿佛能读出白马的心思,笑道:“我教了你这么些日子,知道你是顶厉害的。你人聪明,最主要是很惜命,从不会贸然行动,否则,我俩亦不会耽搁了许久才能相认。你敢去取毒草,自然已反复思量过,知道自己能斩杀那巨蟒。我信你有本事。”   他说罢,伸手一戳白马的眉心,委屈道:“实话说,我在你心里,就是那般小肚鸡肠、无理取闹的人么?”   白马底气不足,道:“我可没那么说。”   岑非鱼半开玩笑,唉声叹气,道:“儿子长大了,总要离开父母的庇佑展翅高飞。儿啊,爹可从来没把你当成笼中金丝雀儿。”   白马暴起伤人,把岑非鱼按在地上捶了一顿:“咱俩谁才是爹?说!”   岑非鱼没半点气节,被白马压在身下,立马开始喊“爹爹饶命”。   岑非鱼喊着了一会儿,声音却是越来越小,不知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。   白马不由自主地向岑非鱼凑过去,想要听听他在念叨什么,冷不防岑非鱼一口亲了上来。一个天旋地转,他已被对方压在身下一顿猛亲。   岑非鱼在白马耳边呢喃:“饿得慌,儿子何时给爹吃肉?”   白马凑上前去,学着岑非鱼的样子,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,道:“有人在看。”   岑非鱼心头一动,咬住白马的嘴唇,问:“谁敢看?”   天幕低垂,好似被枯瘦的树杈撑在头顶。   湖泊宽广,倒映着天边一弯新月。   湖水随风动,月影却不移半分,只是破碎,继而颤动,像是一场又一场起起落落的幻梦。   河岸边篝火烧得正旺,湖风吹来,火星子漫天飘舞。细碎的微光,散落在湖面上,在天幕上,在树影间。在这朦胧梦幻的光影交错中,到处都是人们的欢歌,还有起舞的剪影。   以天为被,以地为庐,白马觉得踏实而温暖。他忽然想起不久前,岑非鱼还曾告诉他刘伶的轶事,以天地为栋宇,屋室为裤衣,那又是何等自在逍遥?大丈夫生于世间,得意时便须尽欢,不必瞻前顾后、畏首畏尾,在意那许多。   白马失笑,道:“天上有星星在看。”   岑非鱼知道白马并不抗拒,便接着他的话,说:“看老子帮你把它们都,射下来!”   “射你爷爷的!”白马听出岑非鱼的荤笑话,伸手就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,“人死化为星辰,那些星星上有我爹,我娘,还有你的爹娘,你射个屁!你让他们怎么看?”   岑非鱼耍起流氓,对白马上下其手,说了一长篇胡话:“我不管!不说话就是没意见。你爹就是我爹,我爹也是你爹,我也可以当你爹。到时候我把星星射下来,砸死姓梁的王八蛋,届时山河天地都攥在我手里,我要美人,不要江山,我全都送给你。”   白马笑得不行,喘气的间歇,从鼻腔里挤出个羽毛般轻飘飘的“嗯”字。   “他们在那!”   赶来凑热闹的岳明非正在篝火旁喝酒,听村民说二爷和白马不见了,他也不起身,只用双眼环顾四周,轻而易举地在一颗大树下的草丛里找到两人,伸出食指,对着那草丛虚虚点了两下,大喊一声。   众人被岳明非的吼声惊住,纷纷朝他手所指望去。   何不同的儿子与草丛挨得近,还以为那两人在同自己玩捉迷藏,跑上前一把掀开草丛,继而捂住双眼,“哇啦啦”地跑开了。   岳明非此时已想明白岑非鱼与白马的关系,觉得他们如此倒没什么不对,扯着嗓子问:“二爷,你们今晚住码头边的空房里可好?明日好上路!”   岑非鱼刚刚解开白马的腰带,手还没伸进去,胯间支着个帐篷,冷不防被近百人围观,纵使脸皮厚如城墙,亦略不自在。   “你个杀千刀的追风箭。”他从地上爬起来,沾了满脑袋草籽,同手同脚地走到岳明非面前,扑上去把他按在地上一顿胖揍,“老子现在就送你上路!”   岳明非与岑非鱼关系好,早已习惯同他打闹,一面回击,一面揶揄道:“就是不知这房间呀,是给你们打扫一间呢还是两间?这被子啊,哈哈哈哈!是要盖一床还是两床?”   等到众人散去,已是子时。   岳明非带白马和岑非鱼来到住处,请人帮他们烧了洗澡水,扒在门边与白马告别:“那老妖怪我都射不死!你真是厉害,头一回来就给乡亲们除去了心头大患。”   白马跟人亲热被人围观,总觉得自己被当众处刑,这时候脸上的红晕还没退下来,低着头道:“没什么,应当是机缘到了。”   岳明非笑道:“你此行定能遂顺。知道么?周将军年少时,亦曾仗剑斩杀巨蟒。你今日来了这么一出,已经没人不服你了。”   白马从岳明非的话中,听出了些许端倪,知道这寻药的事情确实不简单。他望向岳明非,想要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些别的。   岳明非朝白马挤眉弄眼,悄悄把他拉到门外,从衣襟里掏出一个装着药膏的小盒,附在白马耳边,神神秘秘道:“奸诈书生让我给你带来的,说多谢你。”   “谢我做什么?”白马接过东西,他毕竟曾在青山楼里混,闻见药膏的味道,便知此物乃是男子与男子行房时,用来润滑后庭的东西。   白马的脸颊像着了火似的,明明从前不是没接触过,但此刻却不知为何,竟害羞了!   岳明非拍拍白马的肩膀,笑道:“哥跟你们可不是一路的,不懂这个,不过想必你自己是知道的,我就不多说了。走了!”   等白马回到房里,岑非鱼是正坐在窗台上,一脑门的官司气。   白马走到岑非鱼面前,戳了他一下,问:“你做什么?”   岑非鱼双手抱胸,满眼装得都是月光,叹了口气,道:“没什么。”   白马失笑,站在岑非鱼面前,一把扯开腰带,脱光了衣服。   锦袍落在地上,反映着从窗口投入的夜月银辉。   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夜,天气干燥,空中云气稀薄,虽只有一轮新月。   月光却是亮而白的。   银辉落在白马身上,把他照得像是一张名贵白纸上,由宫廷画师精心描摹的工笔人物。他的身上有许多伤,伤口不深,疤痕已经很淡,被光照成了极嫩的粉色,像杏花芯里带着蜜粉的蕊,无来由蒙着一层不妖娆的情色味道。   白马捧起岑非鱼的脸,叫他:“一起洗澡?”   岑非鱼一把捂住鼻子,转身从窗口翻了出去,胡言乱语起来:“爷们儿要用凉水洗澡。”   白马留在原地,摸不着头脑。因为实在累狠了,他其实也不想今晚跟岑非鱼做那事,于是不再多管,径自跨入浴桶,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。   白马洗完澡后,见岑非鱼还没有回来,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,不知不觉便睡着了。   却不想,岑非鱼其实早已洗完,这时候从窗边探出上身一阵张望,确定白马是真睡着了,才轻悄悄地翻窗入室,摸了摸左手手腕,直接穿着衣服跑上床,抱着白马亲了亲,准备和衣而眠了。   白马忽然睁开眼,问:“你鬼鬼祟祟做什么去了?”   岑非鱼把白马紧紧搂在怀里,道:“我怕你累了,年纪轻轻,要懂得节制。”   白马看了看岑非鱼,总觉得他脸色不好,可惜屋里没有灯火,他又累了,也看不清,只抱怨道:“你长得可真黑!今日试毒,遇上什么厉害的药了?”   岑非鱼随口道:“不会比你遇上的蟒蛇厉害。”   “好,不多说了,你自己有分寸。”白马知道,岑非鱼的意思是,他相信自己,对自己有信心,自己亦当相信他,不要过份担忧。   不过一会儿,岑非鱼已经打起轻鼾。   白马却辗转了一番,心里有个问题,想问却问不出口。他原本已经为房事做好了准备,然而脱了衣服,岑非鱼人却跑了。   白马只觉一股邪火憋在自己身体里,格外令人难受。他睡一会儿,翻个身,又睁眼发会儿呆,然后再接着睡,总觉得不躁得慌。   岑非鱼亦是如此。   两人这样睡了一晚,第二日醒来,俱是浑身酸痛,腰也直不起来,腿也发抖,活像做了什么似的。然而,实际上大家什么都没做,觉得自己亏得不行,却默契地谁都不提。   白马别过岑非鱼,由徐弃尘带着前往净月坞。   净月坞与樟珂坞相隔不远,行船不过半个时辰。   此地地势低洼,同樟珂坞一样,亦处在群岛背风的一面。只是它的形状奇特,如同一轮新月,怀抱着碧绿湖水。近岸的地方,是一片规模巨大的荷塘,冬日荷花枯萎,只剩下暗黄的茎秆,湖风一吹,断枝残荷碎散风中,看着格外萧瑟。   百姓们多住在河岸边不远处,夏日采莲挖藕,冬日捕鱼捉虾。   徐弃尘把船划入残荷丛中,便放慢了速度,向白马说:“净月坞的坞主,名唤吴琼水,是一名土生土长的渔家女。她虽长得美艳,出手却从不留情,使一副精钢锁链,极擅布阵,天罗地网撒下来,让人无处可逃,江湖人称玉面罗刹。”他顿了顿,继续说,“你可不要叫她玉面罗刹,她素来爱美,最讨厌罗刹这个称呼。”   白马吞了口口水,道:“听起来有些难办。”   “怕女人?”徐弃尘失笑。   白马摇头,道:“谁说好女不如男?我认识许多‘巾帼英雄’,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。”   徐弃尘:“男人天生比女人健壮,若因此自大,算不得什么英雄。怕女人没什么,倒能看出你有一副好心肠。”   白马见徐弃尘耳朵上有两个红彤彤的手指印,实在忍不住笑,道:“昨夜考蛇吃,不见徐大哥的人影,你回家了?”   徐弃尘无奈道:“回家晚了,内子亦是‘巾帼英雄’啊。”   两人正说话,忽闻前方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——   “哟!这盼星星盼月亮的,你可算是来了啊?”   白马抬头望去,只见一个穿着蓑衣、戴着斗笠的女人,她坐在一条船上,手里没有鱼竿、渔网,只拿着一副锁链,而船上却堆满了尚在活蹦乱跳的鱼。这女人的蓑衣下,穿着一身赭色的粗麻衣,然而当她抬头,摘下斗笠,却露出了一张极美艳的脸,似乎岁月对她格外优待,日渐增长的年岁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皱纹,反而化成了一身风韵。   白马拱手行礼,道:“晚辈柘析白马,见过罗前辈。”   徐弃尘手中的竹篙掉在船上。   当场瞬时鸦雀无声,唯有湖风吹打残荷。   雀鸟感受到阵阵真气波动,振翅惊飞。 第81章 过关   若有人郑重其事地告诫别人,说:“莫去想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。”后者听了,脑中总不自觉地,会出现那山鸡的影。   白马昨夜没歇好,晨起赶路,到此时头脑尚昏沉。他方才得了徐弃尘的叮嘱,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:切莫犯了吴琼水的忌讳。   不料,太过小心,反而闹了乌龙。   吴琼水冷笑一声,问:“臭小子喊我什么?”   徐弃尘不善言辞,只劝道:“误会,都是误会。”   “前辈误会了!”白马在心里将岑非鱼骂了一通,立马抖擞精神,硬着头皮赔笑道,“我是惊异于您的美貌,才大意失言。还请前辈宽恕则个。”   吴琼水眸映湖光,若水流转,双手抱胸望着白马。   白马擦了把汗,道:“徐大哥关心你,再三叮嘱我,不可唤你的江湖名号。可我总在想,当真有什么人,无论是朋友或敌人,都称她作‘玉面’么?见到前辈,我便知道,真有这样的人。”   吴琼水看起来格外年轻,似少女般娇嗔,咕哝道:“油嘴滑舌!你不要以为随口夸我两句,我便找不着北了。”   白马知道,自己多半是已经圆过去了,接着说:“我还没说完呢!前辈肤如美玉,不是那些吃寒食散的官家小姐能比的。您让我想起《陌上桑》中的秦罗敷,从古至今,美人可不都是被灵山秀水孕育出来的么?诗里说,见了罗敷,行者下担捋髭须,少年脱帽著帩头,耕者忘其犁,锄者忘其锄。我看呆了,晕头晕脑地,把姐姐当成了秦罗敷。”   吴琼水掩面轻笑,听见十六岁的白马叫自己作“姐姐”,脸颊更是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红晕,道:“你这小子嘴上抹了蜜,不与你计较就是。”   白马得意地对徐弃尘眨了眨眼,意思是:“在对付女人方面,我可是身经百战,大哥要不要跟我学两招防身?”   到了这会儿,他是已经完全放下了过去,不再将自己的春楼岁月视作耻辱,反倒常常拿来玩笑。   徐弃尘哭笑不得,不管白马的揶揄,对吴琼水说:“琼水,你定知道白马是来求药的。发发善心,把东西给他吧。”   白马:“望前辈高抬贵手。”   高抬贵手,这四字听来寻常,但若是仔细品咂,便能读出另一层意思,即白马知道,吴琼水会故意刁难自己。   邢一善的反应,何不同的刁难,岳明非透露的口风……种种迹象已经表明:邢一善让白马独自求药,既是为了拿药治病,却更是对他的考验。   果然,吴琼水眸光一闪,道:“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。我是个渔家女,可不买曹老二那疯癫玩意儿的账,对金银财宝没甚兴趣,更不用你这小辈欠我人情。咱们都是江湖儿女,你若想从我手上取走‘晨昏水月练’,那就问问咱手中的精钢锁链!”   白马瞬间运起轻功,向后一退,踩在枯荷叶上,脚尖轻点数下,如掠水惊鸿,倏焉变换了三四个位置,出其不意地落在吴琼水的船上。   徐弃尘见状扶额,捡起自己的竹篙,一屁股坐在船头,以眼神示意白马:你对付女人有诀窍,大哥跟你学两招防身,就不帮你了。   白马以为自己接近吴琼水,是釜底抽薪。   在吴琼水看来,这却是自投罗网。   但见吴琼水数个旋身,举起双手,从袖中甩出精钢锁链。   那锁链见了光,便仿佛有了生命,按着吴琼水的意愿游移,仿若两条灵蛇,从四面八方包围住白马,继而迅速将他锁紧,似蛇类捕食一般,死死缠住他不放。   白马先是惊叹,旋即定住心神,让自己保持冷静。他心道:吴琼水的锁链施展速度极快,若我强行近她的身,只怕会被那精钢灵蛇咬死,如何是好?   他跃至半空,准备跳回自己的船上,忽然灵光一闪,掏出袖中“如幻三昧刀”,运起岑非鱼教他的暗器手法,把匕首投向吴琼水。   只听“叮——咄”一清一浑两声响,不出意料,白马的如幻三昧刀被吴琼水的精钢锁链弹开。   吴琼水气呼呼地说:“小子,同前辈过招也敢使诈?”   白马落在船上,站定,对吴琼水拱拱手,道:“兵不厌诈,多有得罪。”   他说罢,却不再摆出武功架势,似乎不愿再战,转头对徐弃尘道:“徐大哥,我们把船划过去。”   吴琼水怒道:“你要知难而退?”   白马摇头失笑,道:“我只是不愿看前辈落水,比武切磋而已,若是不慎染上风寒,白马可过意不去。”   吴琼水一惊,瞬间反应过来。她迅速低头看向自己的船,一脚踢开船上堆积的枯荷叶,见荷叶下的船板上赫然扎着一把匕首。   那匕首形制奇异,正是白马的如幻三昧刀!   汩汩的流水从匕首捅出的破口中冒出,已在船尾积了一滩。   吴琼水想也不想,一脚踢开匕首。   流水从破口中疯狂冒出,船沉只在瞬息间。   吴琼水无可奈何,只得上了白马的“贼船”。她十分好奇,问:“我明明已将你的匕首弹开,为何它仍旧落到我船上?”   白马笑道:“非是前辈失手,而是我用了障眼法。我曾同北地一位有名的梁上君子吃过酒,见他用过此法,名为‘偷天换日’。本是上不了台面的招法,我当时觉得好玩,留心看了,不想今日竟能用上。胜之不武,算是平手。”   吴琼水一瞪眼,道:“输了就是输了!不用你来扮好人。”她说罢,不再多言,指挥徐弃尘划船。   船只停泊在小岛一隅。   此地是个湖滩,呈口袋状,湖水聚在中间,两旁耸立着光秃秃的陡峭山崖。水随风吹而起落,反复拍打着深黑色的礁石。   吴琼水上了岸,边走边说:“当初老先生将药材送给我,不过是见我这地方风水好,配得上他那药材的名儿。我么,并不稀罕。”她伸手,指着湖岸边不远处的一个山崖,“你们且看那处!崖壁上有个洞穴。白日,湖水落得太低,洞穴正好在山崖中间,从上面下不去,从下面亦跳不上去。夜里,湖水涨起来,洞口会被淹没,水全都涌了进去,人若进去,不过是自寻死路。唯有晨昏相接时,水位正好,有半刻钟可以入内取药,你敢是不敢?”   白马斩钉截铁,道:“前辈慷慨相助,我岂会不敢?”   吴琼水挽了挽头发,叮嘱一句:“那你便自求多福。只记住一点,切莫乱动洞里的东西。”   傍晚,夕阳铺满湖面,千万里金紫流光,焕丽异常。   白马凌波踏水,腾起跃入石洞。   他打开火折子。有了一点火光,不大的石洞立即被照亮。   只见洞中铺满金砖,唯有一口樟木盒子安放其间,格外醒目。那盒子周围,环绕着各色宝石,最大的足有鸡蛋般的个头。   世人都说“人为财死”,纵使不爱财的人,见到这满室财宝,亦会生出爱美之心,忍不住要去拿走几样。   白马并非没有动心,但他想了想,自己已有岑非鱼这个“大荷包”,什么都不愁了。若是偷拿财宝被发现,为几件身外物失了到手的药材,完完全全是不合算的。   他拿了樟木盒子,立即转身往外走。   白马正要走出石洞,却见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幻,仿佛石洞有灵,见他不贪图钱财,就换了别的方式来引诱他犯错。   白马定睛一看,倒抽一口凉气。   他呆呆地杵在洞口,听着浪花拍击石壁的声音越来越大,两只脚却似被绑了几百斤的铁块般,一时间抬不动了!   白马挣扎许久,直到湖水开始灌入石洞,他才打了个激灵,使劲摇头让自己回过神来,逃命似的跑出石洞。   他在心中狂吼:“这天杀的石洞!再久留片刻,我绝对会把持不住!”   白马慌忙爬上岸的时候,吴琼水与徐弃尘已点了篝火,正在小声说话。   吴琼水见白马只带着个樟木盒子出来,有些不敢置信,问:“拿到了?”   白马气喘吁吁,接过徐弃尘递来的水,道了声谢,咕咚咚把水吞下,道:“你可别说了!那山洞是不是闹鬼?太吓人了!我……唉!”他说着,又灌了一大缸水,直到觉得肚子踏实了,才坐在篝火旁,脱了靴子烤火。   吴琼水好奇极了,“你见到什么了?”   白马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脑袋,大喊:“姐姐,你可太坏了!”   吴琼水莫名其妙,道:“我看你不像没见过世面,里面的东西怎会吓人?”   白马一拍大腿,道:“金银财宝都是身外物,非我所有,我自然不能不告而取。那山洞里真的有鬼,他起先变出来许多宝物,迷惑我盗宝不成,便恼羞成怒施了迷魂术,变出来、变出来……唉!我真后悔!”   这下连徐弃尘都好奇起来:“别卖关子!到底是什么?”   白马欲哭无泪:“石洞变出了什么?满室的烤羊、肥鸡、鲜鱼、水晶蹄膀,甚至是马奶流成的瀑布、葡萄堆起的小山,巨大的铁锅里漂浮着皮薄馅儿大的馄饨,那些馄饨熟了以后,被圆勺捞起来,放进碗里,洒上葱花,喷香的白雾像是玉女的纤手,在我身上来回抚摸。这大半夜的谁受得了啊!可我又不蠢,自然不会忘了前辈的叮嘱。”   吴琼水看着白马,像是见了什么怪物,“幻真洞中有瘴气,能让人看见所欲所求。但我活了四十多年,还是头一回听说,有人看见了夜宵摊。”   如此,白马轻易取得了晨昏水月练。   第三日,徐弃尘不再划船,而是带白马直接从净月坞北面的岛上横穿山林,用半天的时间,走到归宁坞。   徐弃尘步伐轻盈,似乎对此行并不担忧,边走边说:“归宁坞坞主,名唤宁山河,用一杆枣木槊,江湖人称横扫千军。他近些年来醉心于弈棋,已经很少出手。你只要晓之以理,他定会慷慨赠药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开口,却问了另外一件事,道:“徐大哥,我有一事不解。”   徐弃尘拨开荆棘丛,问:“何事?”   白马抓了把头发,碰得铜铃叮当响,道:“还是算了,细枝末节的东西。”   午后,两人终于抵达宁山河的住处。   那屋子建在归宁坞最高的山顶,似是一座三层高塔。若是站在最顶上放眼远望,或可将这一片水中群岛尽收眼底。   毫无疑问,此处是群岛中地势最高处。   白马不禁想:伫立绝顶,宁山河会是怎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?   然而,当他真正见到宁山河,却觉得这人与自己想象中的,实是大相径庭。   宁山河形容清癯,眼神温和,下巴上垂着两缕美须,给人一种极温和儒雅之感。他不但不高傲,而且真如徐弃尘所言,并未为难白马,见面便招呼白马进屋喝茶。   有了先前两次遭遇,白马受宠若惊。他趁热打铁,言明来意。   宁山河并不意外,只问:“你对这几味药材,是志在必得?”   白马:“人活一世,总要搏一搏。”   宁山河点头,又问:“会下棋?”   白马:“棋艺不精,略知一二。”   宁山河把刚推开的房门关上,纵身一跃,几个踏步登上屋顶,居高临下朝白马道:“上来说话!”   白马运起轻功,落在屋顶。   屋顶上有一平台,不算宽敞,正中是一方石刻棋盘。棋盘上黑白错落,摆着一副残局。   宁山河让白马同自己下完这盘棋。   白马落座,仔细看了一眼棋局,心道:方才,他明明已经推开屋门,定是听了我的回答,才临时起意要来下棋。我看他模样正派,当不会如此儿戏,用一盘棋来决定我的生死。他想做什么?许是以棋道来试炼我的人品。   白马想罢,执黑落子,貌似慎重思索棋着,实则在揣摩宁山河的想法。   宁山河瞟了白马一眼,笑了笑,执白落子。   宁山河攻势极猛,面上却仍旧和煦如春,问:“你这几日在连环坞中四处求药,可有什么发现?”   陪人吃喝玩乐,是白马的强项。他的棋艺不差,每下手必三思,落子才答:“这一路上,许多事都很凑巧。”   宁山河:“说来听听。”   白马步步为营,随口道:“数日前,我同二爷在客栈吃酒,正想着如何去十二连环坞,方鸿宾便在客栈中现了身。他不仅现身,还大张旗鼓地捉下了一名通缉犯,引起我们注意。当真有如此凑巧的事?”   宁山河步步紧逼,连吃白马数子,道:“贵客前来,自然要前去迎接。连环坞虽是江湖草莽,但还是讲礼的。”   白马暂占下风,却并不恼火。他脑子转得快,往往行一步算五步,暂时吃亏,倒是不急。   但这一局有些不同。   白马下得犹疑,并非在计算棋着,而是不知自己是否该胜宁山河。   他一面落子,一面说:“我初到贵宝地,青灵坞方鸿宾、云梦坞程草微、渐台坞施水瑶、栖霞坞李笑风以及金明坞王玄林,俱闻讯而至,为我们接风。广极坞的岳明非,对我们亦是极为客气。我知道,他们又多多少少都曾跟从周将军,或与他结缘,是后来才入连环坞的。”   宁山河眼中带笑,问:“你觉得我们在拉帮结派?”   “那倒不至于。”白马摇头,“及至我孤身求药,邢一善、何不同、吴琼水这几位前辈,虽不大欢迎我,但还是对我进行了试炼,而后便把东西给了我。我想‘试炼’一词用在此处算是十分妥当的了。”   宁山河点头道:“你说得不错。”   白马:“连环坞一早就收到了周大侠的信。岳明非他们七个是外来者,你们五个原就是连环坞的人,你们不愿沾上朝廷里的是非,故而十二名坞主间出现了分歧。你们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,先试我一试,看我是否值得你们出手相救。”   宁山河一捋胡须,道:“你很聪明。但世上偏就有这样一种人,聪明反被聪明误。你从落下第一枚子的时候,就开始想:这一局我是该赢还是该输。”   白马被人说中心思,苦笑道:“前辈,人在屋檐下,哪得不低头?若你们手中没有药材,我便不会考虑恁多。”   宁山河不答,而是指着棋局,对白马说:“我看这局,不必再下了。”   白马听罢一惊,却不见宁山河神色有异,知道他的意思是棋局已死,便低头查看。   果不其然!白马方才算了大半天,为的是在十着以后将白子吃死,故而连出几次缓手,不想却错失了劫杀白龙的机会。   如今,棋盘上竟出现了三个“劫”,只要两人互不相让,那么这三劫便会循环往复,而致无穷无尽。   这是一个三劫局,三劫循环无胜负。   宁山河笑道:“你先前是如何说的?人生在世,总是要搏一搏的。可你下棋时,又是如何做的?纵使今日我手中没有药材,你亦会考虑些别的,诸如:我贸然赢棋,这前辈会否想不通,夜里喝凉水呛死,我便成了千古罪人?”   白马听罢,仿佛受了当头棒喝,豁然开朗。他哈哈大笑,对宁山河拱手,道:“多谢前辈赐教!白马明白了。”   宁山河:“不敢当。”   白马:“儿时,我在云山,奔马、猎鹰,俱是随心所欲。而后经历许多,不得不收敛脾气,步步为营。如今,我已不是网中鱼,却在不经意间为自己罗织了一张无形的网,自己把自己圈了起来,不敢使出全力,不敢真正地放手一搏。何前辈试了我的勇气和武力,吴前辈试了我的急智和节制,岳前辈并不是在试我,而是在为我指点迷津。白马再次拜谢!”   宁山河对白马赞赏有加,留他和徐弃尘在家中吃饭,又让他们留宿一晚。   夜里,两人点着灯烛,在屋顶对弈。   宁山河棋艺精湛,几乎是在教白马下棋,边下边说:“一时的输赢,并非真正的输赢。”   白马虚心受教,道:“前辈说得是。”   宁山河:“你还年轻,不是寻常之辈,往后必会遇上许多事。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,不妨摆一盘棋,跳出来看一看,眼界、心胸,都会开阔许多。”   白马觉得宁山河意有所指,心道:原来,方才那局,不过是宁山河指点自己,眼下这些话,才是对方真正想要说的,亦是对自己真正的考验。   宁山河是什么意思?   白马一想就明白了。宁山河是在说自己和二爷的仇,在这天地间根本不算什么,说他们心胸狭窄,说他们不顾全大局。   白马自然不能服气,道:“前辈,我何尝不想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?可在这世上,我们都不过是一枚棋子。先前,我缓了几手,却没能预料到会出现三劫,错失决胜的机会。将来的事情,谁都说不清,我只能着眼当下,吃一子是一子。”   宁山河:“你是棋子,亦是棋局,只消一着不慎,黑的、白的,满盘皆输。棋盘阴阳山河气,下棋如是,为人亦如是。”   白马不得不承认,自己被宁山河说得心里不是滋味。报仇,意味着要把朝廷的旧伤撕开,让大周流血,到时候会如何?动了赵王,坏了平衡,会天下大乱么?绑了乌珠流,给了刘彰机会,会放虎归山么?   他不禁想:若是世上没有赵灵,那这虚幻的盛世太平,说不得还能延续数十年。   第二日,宁山河问白马:“想得如何了?”   白马眼神一亮,道:“我可以不报仇,但不能让英魂蒙冤。用谎言换来盛世太平,终究是假的。过不了几年,这天下亦将分崩离析,陷入万劫不复,说不得世上再无华夏。倒不如及早破劫。我做的事,我自己会担待,我搅乱的局,我亦会亲手收拾。非常时刻,用非常手段,前辈不是说我非常人?我亦是如此认为的。”   宁山河眼中诧异一闪而逝,将一口樟木盒子递给白马,道:“带上万古山河气,记住你说的话。”   白马离开归宁坞,心情不可谓不复杂。不知过了多久,船只终于抵达了为羽坞。   为羽坞的坞主杨羽怀,擅使暗器,针法尤为了得,江湖人称素手纤纤。   白马本以为杨羽怀是个绝世美女,未想徐弃尘告诉他,这杨羽怀已年过六旬。   近了为羽坞地界,徐弃尘直接向村民询问杨羽怀所在,继而撑船,驶入了一片芦苇荡。   北风吹,雪花飘落,芦苇散开,白鹤展翅腾空,一片毛羽如雪,落在另一堆积雪上。   白马定睛一看,哪里是积雪?那是老人家的白发!   杨羽怀已是满头银丝,脸上和手上都长了许多皱纹,但行止气度中,依稀可见旧日风采。她见到白马前来,半点儿也不意外,带两人上了岸,回到家,烹调了一桌佳肴招待远客。   白马倒有些不好意思了。   杨羽怀招呼白马多吃,道:“你跟我孙子一般大。”   白马立马放下筷子,掐住肚里的馋虫,假模假样地问:“却不知哥哥人在何处?我们是否该等他一同吃饭?”   杨羽怀失笑,道:“那小没良心的,出去闯江湖啦。”   白马心安理得地吃饭,给杨羽怀夹菜,一面向她说明来意。   杨羽怀很是高兴,却只道:“吃饱再说。”   白马满心好奇,不知这个老婆婆会拿出什么样的难题来试炼自己。比武切磋?那可使不得,把她打坏了可怎生是好?素手纤纤,难不成要让自己绣花?非要绣花,也不是绣不得……   出乎白马意料,杨羽怀并未给他设置任何试炼,而是笑着让他把先前求到的药材都拿来。   白马依言而行,把三个一模一样的樟木盒子放在桌上。   杨羽怀则轻易地取出了虚实明王羽,同样放在桌上。她仔细地抚摸了每一个樟木盒子,问白马:“你可知道,这里面装着的分别是什么?”   白马摇头,“邢一善前辈嘱咐过我,盒子不可擅自打开。”   杨羽怀点点头,道:“行了,你带着东西去找邢一善吧。”   白马很是摸不着头脑,但杨羽怀并未多言,只道自己累了需要歇息,便把白马和徐弃尘送出屋门,转身吹了灯烛。   徐弃尘万分疑惑,问:“会否回去的路上会有诈?”   白马看着手中的盒子,道:“前辈们都是光明磊落、言而有信的人,不会用别的手段。”   徐弃尘:“她手上功夫很是了得,方才把每个盒子都摸了一遍,会不会把药材掉包了?打开看看?”   白马听了这话,忽然反应过来,护住盒子,笑道:“徐大哥莫要乱来!我知道了!这一次,试的是我的诚与信。”   两人回到邢一善处,已是深夜。   白马回到房里,蜡烛也不点,跳上床,扑在岑非鱼身上,立马就睡了过去。   第二日,两人起了个大早,带着四个樟木盒子,来到邢一善面前。   邢一善将自己手里的盒子也拿了出来。   五个盒子在桌上一字排开,莫名显出一种庄严。   邢一善将盒子逐一打开。   白马险些昏倒在地,吐血而亡!   梦回草、明王羽、万年木、山河气,水月练。一个个名字这样唬人,实际上是什么?不过是一口瓷碗、一个圆盘、一对筷子、一条手绢,一把汤勺。 第82章 舍身   惊诧的神色未在白马脸上久留,虽然,他确实有些恼怒。否则,他亦不会未曾注意到,岑非鱼的反应不太寻常。   岑非鱼见了五味“药材”,脸上竟没有一丝波澜,就像是早已知道这个结果。他只说:“老邢,莫要再卖关子。”   邢一善有恃无恐,随口吩咐岑非鱼:“下去做饭。”   岑非鱼二话不说,揽着徐弃尘,两人边咬耳朵边往灶房走。   好吃懒做的白马同邢一善留在洞中,大眼瞪小眼。   邢一善把目光从白马身上移开,扫视面前的餐具,伸出手,却不抚摸,喃喃自语道:“这些,都是我师父亲手所制。他人都去了,却要把宝贝送给旁人,偏不让我用。”   既是“宝贝”,为何不留给自己的爱徒?   白马从邢一善的话中,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,问:“其中,可有玄机?”那一丝灵光一闪而逝,他问完以后,却不知自己在期盼一个什么样的答案。   邢一善反问:“你先前说的那劳什子食气的法门,到底是如何做的?这几日老头子抽空练了几次,俱未成功。你可别是诓我的!”   白马笑道:“我哪敢骗您呢?你张开嘴,含一口气,只可用鼻呼吸,别放跑了嘴里的气。等到这团气变得湿热,便一点点地将它吞入腹内,吞咽的动作要慢。此时,你可在脑中想象万千种人间珍馐,仿佛它们就在你面前,在你鼻下、嘴里,最终落入腹内。”   “嗯!”邢一善得了要诀,吞下一口“黄焖鸡”,“妙哉,妙哉!肚子竟有些饱了,这法门绝对胜过绝世武学!”   待得这两人“吃”得嘴角挂满银丝,真正的饭菜,总算是做好了。   四人围桌而坐。   桌上,八菜一汤摆得有模有样,新酿的桂花酒,还带着秋日余香。   邢一善捧着手里这套,似乎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碗筷,大快朵颐,直叹:“曹老二做的菜,当真是天下一绝!”   岑非鱼也不自谦,冲白马挤眉弄眼,道:“谁做我媳妇儿谁享福。”   “可不是嘛!”白马敷衍地笑了笑,目光一直落在邢一善身上,确切地说,是落在邢一善手中的碗筷上,琢磨着其中玄机。   可白马横看竖看,盘子仍是盘子、碗仍是碗。他不禁摇头,将脑中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开,给岑非鱼倒了杯酒,打趣道:“今日前辈高兴,准你陪他多喝两杯。”   邢一善夸张地大喊:“使不得、使不得!他可是出了名的三杯下肚不辨南北,小心别把老头子的福地洞天给砸喽!”   众人闻言,哈哈大笑。   邢一善酒足饭饱,将岑非鱼与徐弃尘派去洞口“护法”,活像是要作什么惊天动地的法式。   白马既紧张又兴奋,偷瞄一眼,猛然看到邢一善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,而布包中又裹着数十把大小不一的钢刀。他不禁握手成拳,面上却故作镇定,问:“前辈要在我身上动刀?”   “杀头不过头点地。”邢一善看出了白马的紧张,取出两把小刀,相互刮擦数下,最终忍不住笑,把刀收了回去,只取出一包银针,“男儿郎,治病而已,怕个鸟!”   白马松了口气,道:“我上回见人拿这种刀,是十一岁时被割了肾囊。害怕是正常的,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。”   邢一善笑道:“听说现在又长好了。左右你是断袖,跟曹老二生不出孩子,那东西只要能用,别的又有什么要紧?”   白马登时满面通红,腹诽道:天杀的岑非鱼,什么话都往外抖搂,真不害臊!   说笑间,邢一善将白马带到石洞的一角。   这角落位置特异,虽在石洞中,顶上却有一个圆形敞口,仰头即可望见青天白日。   白马看了一眼,日在东天,未到午时。   角落中烟云缭绕,水雾带着热气。烟雾散开后,现出一方温泉。泉水是从地底冒出的热流,但池子却是经由人手以青玉砌成的,不知费了多少功夫。   邢一善解释道:“青云暖玉池,家师亲手所造。以蓝田暖玉为基,引地下温泉水充盈其间,可汇聚天地精气。待午时日在中天,光芒自顶豁口上洒下,池水尽天下至阳至刚之气,却又柔和绵软不至于伤人,专用来治疗你这种细皮嫩肉经不起折腾的人。别磨蹭,快快进去!怕我将你煮熟吃了不成?”   “您若真想把我煮了吃,那可是见者有份,得分我几口尝尝鲜。”白马脱了外衣,进入池中打坐。   邢一善将银针包放在池边,又从丹炉中取出数粒刚炼好的丹药,自己吃了一粒而将余下的丹药全数灌入一个小瓷瓶,递给白马:“赤血丹,可固心脉、定命门,纵使受了千刀万剐,亦可保你三日不死。药引难寻,时间紧迫,这几日只炼出九粒,你先吃一粒。”   “多谢前辈。”白马从瓶中倒出一粒赤血丹。那药丸有成人半截拇指大小,颜色乌红近黑,带着一股异常刺鼻的血腥味,就好像是血水凝成的。   白马吞下丹药,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朦胧的感觉,却因被邢一善催促,不得不摈却杂念,不再多想。   邢一善亦走入池中,与白马相对而坐,道:“那套餐具是家师以数百味药材精炼而成的,叫‘解生死’,可在短时内将使用者的内力提升近十倍。一副解生死,可用三次,师娘用了一次,师父又用了一次,老人家临终时千叮万嘱,好钢要用在刀刃上,不可拿去救那些不仁不义、怯懦贪生、贪婪无信之人。”   白马先前见了樟木盒中的碗盘,觉得自己被人戏耍了,心中略有些气恼。待他听得邢一善的话,不禁为自己的小肚鸡肠感到羞愧,道:“是我小人之心了。”   白马说罢,又看了看邢一善,心道:他今日怎如此好脾气,什么事都为我解释一遍?唉,大抵是怕我没见识,待会儿会惊慌失措。   “非你之过。”邢一善摆摆手,叹了口气,“人命哪有不该救的?这回让你接受试炼,是那些家伙顾虑太多。说句实在话,世间能有几个好人?若是让他们自己去受试,说不得还没人能通过。你这孩子确实不错,是赵家的种!”   白马再次谢过邢一善,道:“前辈境界高远,白马敬服。”   邢一善:“我师父说‘医道之所以为医道,始于医,陷于术,忠于道。’他让我发誓,在未解医道前,不可动用这副千忧解。非是老头子境界高远,而是你将机缘带来,我救你命,你成我道,让我能在行将就木时用一次解生死,亦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愿。”   今日的邢一善,看起来格外和善。   但白马总觉得很不踏实。他只能安慰自己:许是近来命运待我太好,如此一反常态,反倒像是在做梦吧!   “定神,抱元守一!”   邢一善忽然大喝一声,将白马从无边思绪中拉了回来,道:“你方才服下了赤血丹,此刻应已见效。”   白马凝神调息,感觉到小腹中凭空生出一股热气。那热气如蛇般灵活,一化为二、二化为三,最终化作数百道极细的气流,钻进他的五脏六腑、全身经脉,令他浑身燥热。   只一点奇怪。纵使热得头晕脑胀,白马亦没有流汗。所有的热气仿佛只在他体内游移,但没有透过皮肤化成汗液排出。   邢一善见到白马的变化,自己亦开始运功。 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两人俱是浑身通红,却不流一滴汗。   邢一善左右手齐出,迅速点了白马身上几处大穴,继而使出巨力,像折腾木偶一样,将白马调整成四肢舒展的模样,并把他摁在水中,“闭气。”   白马只觉邢一善的手在空中来回移动,不知是在做什么,亦不知过了多久。等到他被拖出水面时,整个人已近气绝,止不住地狂喘了好一阵,再睁开眼,定睛一看,才发现自己身上竟被邢一善扎了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根银针!   “莫怕,你吃了赤血丹,又有我的银针固脉,纵使此番行事不成,你也死不了。”邢一善又从小瓷瓶中倒出一颗赤血丹,塞进白马嘴里,“接下来我要为你放血,将你体内多余的真气、今年积累的寒气,以及淤积的杂乱气息统统排出。你见到血,不可惊慌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目光坚定,道:“我信前辈。”他看邢一善满头大汗,眉峰紧蹙,不禁开起玩笑,“纵使我信不过前辈,可如今已被你扎成这样,难不成现在让你停手,我下半辈子做只刺猬么?”   邢一善失笑,长舒一口气,再度运功。   白马仅用肉眼便能看出,有一股极强大真气自邢一善的气海涌出,在他体内疯狂窜动,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撑得变形。   但见那股真气顺着邢一善的筋脉而上,聚于其肩胛,继而缓速下移,令他的大臂胀得像是一对大铜锤。他大喝一声,将手掌按在白马头顶百会穴上,“莫动!”   白马闭眼,咬紧牙关。   两道色如赤火的至粹真气,从邢一善掌中喷出,迅速钻进白马体内。   白马从未承受过这样剧烈的冲击,起先,觉得每一条筋脉都似要被胀破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,胀感化为痛感,他的身体像是正被人从内部用千百只刀片搅剐,无处不是钻心刺骨地痛!   不知过了多久,白马已痛得浑身麻木,眼睛也睁不开,仿佛濒临死亡。污血染黑了银针,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。   邢一善聚精会神地运功,一刻不曾停歇。   待白马再次睁眼,只见整个青玉方池,已变成一片刺目的血红。若他能看见自己,便会发现,此时此刻,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满身乌红的血人。常年积累的瘴气、寒气、毒气等等,像是黑泥一般,混在污血中,从他身上的银针针孔中缓缓溢出,甚至在他身上结出了一层轻薄的壳。   邢一善喘着气,指着白马不住发笑,道:“成了个小泥猴儿!”   白马闻见一股酸臭味,知道那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,想想便觉得头皮发麻,故不敢低头细看。好容易等到邢一善把他身上的银针尽数拔除,他便一脑袋扎进水里,三两下将自己搓洗干净。   污水流尽,清水再次占满青玉池,白马趴在池边对邢一善比出大拇指,道:“前辈果真是医仙下凡。我这辈子啊,再没有比现在更爽快的时候了!”   “行家一出手,便知有没有。你算是个识货的!”邢一善别过脸,轻哼一声,不无得意地说,“你的气海中,装着至少修炼了九十载的光明真气。你那位前辈,亦已将《光明心法》所有要诀传授与你。”   白马才活了十六年,尚不知“修炼了九十载的真气”到底意味着什么,只知道那约莫是顶顶厉害的,便点点头,道:“前辈放心,我绝不会好逸恶劳。往后当勤加修炼,更进一层,用武功行善去恶,一定对得起老麻葛和你。”   邢一善宽慰地笑了笑,道:“病治好了就滚出去,谁要你来对得起?老头子只是想告诉你,往后,甚么《无量寿经》之类的心法杂学,你大可不必再修,只消专心修炼这一门心法,不,纵使你再不练功,当世亦罕有人能敌了。”   “这么厉害?这、这就成了?”白马实在不敢相信,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,问:“可岑非鱼说,心法修炼和内功修炼,二者缺一不可。一修心法,以聚集真气;二修内功,以操控真气。我既没修过多久心法,更不会什么内功,空有一肚子真气,哪算得上是高手?”   邢一善哈哈大笑,道:“成了?你想得美!不破不立,破而后立。散尽体内淤毒,是破。且看老夫如何以医术助你提升内修境界,帮你小子立上一立!”   不待白马回话,邢一善突然大吼一声“闭嘴”,而后再次从瓷瓶中倒了一粒赤血丹,塞进白马嘴里,嘱咐他:“事成以后,你须再服一粒。三日后,再一粒。而后每隔一日服下一粒,逾八日,即可大功告成。”   白马点称是头,一对绿眸子流溢着光彩。治病的过程虽顺利,但他总觉得邢一善这话听起来十分奇怪,这老头子脾气古怪,本不是个啰嗦的人,服药这些细枝末节的事,他大可在治疗结束以后再告诉自己,为何现在一气说完?除非他治好自己以后,再没机会能说了。难道说,邢一善打算对自己舍命相救?   不好!   白马终于想明白其中关窍,想出声阻止邢一善,却为时已晚。他一张嘴,便被邢一善喂了一粒黑色药丸,随即全身僵硬,如石头般动弹不得、不能说话,更莫说运功了。   白马眼睁睁地看着邢一善运功,看见真气在他的筋脉中乱窜,令他涨得满面血红,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苦楚。   而后,邢一善的身体,竟被他自己体内的真气撑大了近一倍!   半空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,将邢一善托举至半空,再提着他的脚踝,让他倒立起来,跟白马头顶贴着头顶。他体内的真气慢慢化为半透明的赤色丝线,其状如球,将他和白马包裹其间。   真气流转不息,微光忽而闪现。   白马感觉到那些气息顺着自己头顶的要穴钻入体内,化作千万只无形的手,将他的筋脉瞬间震碎,再在刹那间修复如初,最终化入他体内,将他全身筋脉塑造成了最天才的模样。   眼前的景象不停变换,亦真亦幻、虚实难辨的景象中,白马窥见了心法的数十重境界。慢慢的,他仿佛魂魄都离了肉体,踏足幻境中愈行愈远。他知道,这是邢一善治在为自己提升武学境界。   白马渐觉头晕,眼前一黑昏了过去。   “前辈——!”   白马挣扎坐起,想要阻止邢一善对自己舍命相救。   可当他睁开眼,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青玉池中。此刻,他躺在床上,整个人几近脱力,但身体却是从未有过的舒爽轻松。   很显然,一切都已结束。   白马踉踉跄跄地爬下床,腿一软,摔倒在地上。   岑非鱼听见动静,扔下手中的热水,踢开房门,两步冲到床前,忙问:“怎么了?”   白马咬牙站起,鞋也不穿就向外冲去,发出一连串疑问:“邢前辈如何了?现在是什么时辰?我为何在这里……”   岑非鱼从背后一把抱住白马,把他按回床上用被子裹住,道:“别闹!醒了就好,先歇会儿,旁的事以后再说。”   白马侧脸同岑非鱼对视,从对方那不同于平时的复杂的眼神中,读出了无言的噩耗。他知道,邢一善必然是出事了。可他不愿相信,非要亲耳听到岑非鱼把那消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。   白马颤抖着声音,问:“邢前辈他,他可还好?”   岑非鱼坐在床沿边,半晌不答话,忽而俯身,额头抵着白马的额头,低声道:“还有些烫。”说罢,在对方鼻尖上亲了一下。   岑非鱼的吻,如同一片毛羽,若有似无地挠了挠白马的心。   白马心跳漏了半拍,额头更烫了。为了掩饰自己动情的窘状,他撇撇嘴,喃喃道:“我可从没有这样好过。”   岑非鱼了然地笑了,道:“救你,是老邢自己的抉择,他愿意舍命为你治病。如今,你唯一该做的,就是好好歇息,快些好起来,活下去。”   岑非鱼没有明说,但白马却明白了。   白马红着眼眶,似在自言自语:“怪不得,方鸿宾明明去了码头,却又不愿将我们接过来。怪不得,同邢前辈交好的四名坞主,明明与我无仇无怨,却都不待见我。怪不得,他们想方设法地刁难我,试炼我。”他双眼噙泪,望向岑非鱼,“你都知道?”   岑非鱼点点头,又摇摇头,“起先我并不知道。”   白马脑中一片空白,茫然地问:“后来是怎样知道的?”   岑非鱼:“江湖上,许多人都听过解生死。当年,老邢的师娘为仇家暗算,生命垂危,他师父耗尽心血,炼制出这一套只在上古医书中曾有些许记载的宝物,拼了自己的性命,将他师娘救活。他师娘醒后,发现老邢已死了两日,又用了一次解生死,如法炮制,救活了他师父。倒头来,两人都活不成了。”   白马:“你知道他若救我定会身死,为何不劝阻他?”   岑非鱼摸了摸鼻子,道:“私心上,我只想要你活,故而,先前我曾对老邢言语相逼。后来,我知道救你须动用解生死,便再没有强求过他。我,我……唉!我确实太自私,这事儿我对不住老邢,都怨我。”   白马看得出岑非鱼心中亦是痛苦万分,忙道:“你别这样,我不是责备你。”   “事已至此,不提罢。”岑非鱼摇头,从怀里掏出邢一善的小瓷瓶,倒出一粒赤血丹,塞进白马嘴里,“你已昏睡了一个昼夜,先把药吃了,旁的事以后再说,我定然知无不言。”   白马抽了抽鼻子。瓷瓶被打开时,他就嗅到了那股极刺鼻的血腥气。可当他把这赤血丹完全吞下以后,那股血腥气却仍未消散。   未能及时发现并阻止邢一善,令白马懊悔万分。他若事先知道,邢一善会用这种方法来为自己治病,他宁可不治!   可一切都晚了,生死之事,是没有如果可言的。   白马本就心细,此刻,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面前的赤血丹上,不禁生出疑惑:这小小的药丸,竟有如此浓烈刺鼻的血腥气,难不成此物竟是以人血炼成?而且,二爷方才支支吾吾,未能言明他是如何得知邢老前辈的打算的,他到底是如何得知的?   “赤血丹,试毒。”白马抬头,打量着岑非鱼,“你脸色不大好,但是,你并没有中毒。”   岑非鱼被白马看得发毛,别过脸去,起身准备离开,道:“你且歇着,一切等好了再说。”   白马一把拉住岑非鱼,见他袖口、衣领都十分熨帖,衣衫整整齐齐,更觉得古怪。他又想起数日前,在樟珂坞的那个夜晚,自己表明态度,愿意与岑非鱼做那事,对方却莫名其妙地跑了,夜里更是和衣而眠。   一种恐怖的情绪,在白马心中油然而生。   岑非鱼看白马一对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个不停,知道他定是已经猜出了什么,慌忙寻了个借口,意欲脱身。   白马用力拽住岑非鱼,狠狠地把他摔到床上,翻身跨坐在岑非鱼身上,三两下扒了他的衣服。   “你……”白马见了岑非鱼的身体,不禁倒抽一口凉气,破口大骂,“你他娘的还想瞒我!”   岑非鱼的身上,有些什么?   数十道刚刚结痂的刀口子!   白马不用想也知道,这就是“试毒”——以试毒为借口,邢一善从岑非鱼身上取血,炼制了这一瓶血腥刺鼻的“赤血”丹,是真正的赤血。   三十余年刀山火海里闯荡,从未受过伤的岑非鱼,如今为了白马,亲手将自己割得满身伤疤。   白马看着岑非鱼身上的伤,双肩剧烈地抖动,低着头,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,打在岑非鱼滚烫的胸膛上,“你……他娘的!”   岑非鱼不知所措,只畏畏缩缩地问:“宝贝儿,你不会生我的气吧?我这没什么,都长好了的。”   白马哭着摇头,紧紧抱住岑非鱼。   “嗨!多放放血,据说是可以排毒的。”岑非鱼反手抱住白马,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,哄小孩儿一般道,“二爷将一身毒气炼成丹药喂你吃下,你就中了我的蛊。往后,你若是敢离开我,哼哼,小心你的小命!”   白马不言不语,止不住地抽泣。   岑非鱼见白马没有生气,如常开起玩笑,道:“哭个屁?你现在武功比我高了,可不要总是生气,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打喽!”   白马破涕为笑,骂道:“说什么胡话?我中了你的蛊,命都是你的了,还怎么离开你?你个混蛋、王八蛋、臭流氓、老匹夫!你对我这样好!你他娘的,对我这样好,我真不知……”   岑非鱼亲了亲白马,柔声安抚他:“莫要大喜大悲,先把身体养好。瞧你不大点的人,往后就是天下第一了,还这样没有高手风范,要如何逞英雄?”   “爱逞英雄的是你!”白马拍开岑非鱼,翻个身,同他脑袋挨着脑袋,一同躺在床上。   屋外风雪满天,湖中岛屿幽静,偶有鹭鸟啼叫,除此而外,便只余落雪打在树叶上,发出的沙沙声。   在这样静谧的时刻,白马躺着,能岑非鱼平稳的呼吸,甚至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,忍不住侧过头,出其不意地亲了他一下,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:“你是我的英雄。”   岑非鱼双眼圆睁,身下一条无形的猫尾巴翘上了天,大声地喊:“你说什么!”那声音雄浑,惊动了树梢头栖息着的群鸟,霎时间雀鸟惊飞,羽翅扑棱棱地响。   “我说你是只大狗熊!”白马同样是一声喊,不禁失笑,旋即又开始叹息,“你说,邢前辈到底为何会对我舍命相救?你是不是真的没有逼迫他?”   岑非鱼:“你可别污蔑我,天地良心!”   白马钻进了牛角尖,非要想出个所以然来,又问:“那到底是为何?”   岑非鱼:“邢家小子去了以后,老邢成了孤家寡人,恐怕是早就不想活了,谁知道呢?机缘、福运,或是看你长得俊俏?”   白马:“世上哪会有人求死?邢前辈是舍身成仁,以死证了医道,此举令人敬佩。你不要说这些话,虽是有口无心,却还是冒犯了逝者。”   岑非鱼肃容,道:“你说得不错,我收回前言。”   白马摸了摸岑非鱼胸前的一道伤疤,道:“以前,我总觉得自己的命不好。此刻回想起来,生年不到十七载,我却遇到了许多贵人,刘玉、刘曜、周大侠、老麻葛、邢前辈,还有……还有一个,最宝贵的贵人。”   岑非鱼明知故问:“是谁嘛?”   白马但笑不语。   再过两日,白马已恢复如常。   他未曾露出一星半点的,对于自己所怀绝世武功的好奇,感觉稍稍好些的时候,便跑到邢一善的石洞里,对着黑漆漆、空悠悠的洞穴,看了许久。   连环坞中,由程草微主持,为邢一善办了场丧事。   邢一善无后,白马自请作孝孙,为他披麻戴孝,守铺,哭灵。   白马的悲痛半点不假,虽只相识数日,但他已经将邢一善当作亲人,当作英雄,当作真正的佛面医仙。   余下的十一名坞主,无一人怪罪白马。甚至于先前最不待见他的何不同,再见时亦改了态度,待他亲和有礼。   待到邢一善入土为安,再过了头七,已是冬月廿二日。   天大寒,风雪呼啸。   方鸿宾驾船,送白马和岑非鱼离开连环坞。   船从雾中来,又向雾中去,拨开重重迷雾,复返尘世间。 第83章 预兆   原初三年冬月,西风烈,天大雪。   至腊月,黄河封冻,江、汉凝冰。   玉门以西,暴雪成灾,积雪三尺,地面结冰如镜。   匈奴冰雪尤甚,闹了大饥荒,数次暗中派兵,趁夜偷袭边地城寨。起初是抢夺衣粮,至后不见大周朝廷发兵回击,竟在白日杀人劫掠。   边关急报连传。   但惠帝知情时,已是半月后。   奏折前后一共有五道,由赵王梁伦压在一起递给皇帝。   想当年,先帝把江山交到惠帝手里,河清海晏,天下太平。惠帝当政没几年,明面上行的是“无为而治”的仁政,其实大半时间,权力都被老国丈谢瑛掌握着,他自己真没处理过什么事情。   及至谢瑛谋反被诛,惠帝不仅没能吃教训,反倒庆幸自己得忠臣拥护,可高枕无忧矣!自此,他更加不问政事——问也白问,还得看别人愿不愿告诉他。   夜深人静,这位青年皇帝偶尔也会辗转难寐,觉得龙床上满满地铺着尖针。回想大殿上群臣的眼神,他纵使再驽钝,亦能淡淡地体味到,谢瑛虽然死了,但原属于君王的权力,始终没能回到自己手里。王朝最至高无上的君权,从一个反贼的手里,传到了另外几个,不知是忠是奸的人的手里。   作为一个皇帝,梁衷过得窝囊。他唯一拥有的,只是时时侍奉在侧的董晗。他每日夜里阖眼前,最后见到的,总是明黄锦帐外那个伫立着的灰影。   如此一年、两年,十年、百年。   惠帝接过奏折,见董晗的指尖冻得发红,便吩咐了一声:“冷的很,把窗户关上,再添些碳火。”   书房里,七八个大臣噤若寒蝉,只剩翻动奏折的沙沙声,间或有一两声火星子爆裂所发出的“剥”的响声。   惠帝看过奏折,生怕打仗,心中惶恐不安,捂着手炉子发颤,不禁责备了赵王两句:“怎现在才把折子拿来?”   赵王心中不愉,对这名年过而立的皇帝说:“圣上年幼,从前被谢瑛欺瞒,不知每年冬月,边关那帮蠹虫必会挖空心思,寻个由头向朝廷哭穷。”梁伦醉心修道久矣,浑身仙气飘然,说话时礼数周全,面上不露丝毫怒色,看着倒挺像那么回事儿。   然而,这赵王拿着自己内祖父的身份,当众讽刺惠帝不懂政事,比起猖狂无状的谢瑛,又能高明到哪去?   惠帝没去管赵王。他人虽笨,但心是善的,害怕过后,又开始担心,想着若奏报属实,边民的处境如何?他望了董晗一眼,这是他唯一的智囊。可董晗身为宦官,是不能议政的。惠帝拿不出主意,只能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。   不想,赵王又开始附和皇帝,说:“先前江南有折子上报,称近来下了一场赤血。君王乃天子,自古天象有异,俱是警示君王。”   “警示我什么?”惠帝觉得自己行端坐正,并未失德。这样冷的天,他连蛐蛐都不能斗了,日子过得寡淡无味,简直是无德可失,“下了赤雪,也算是奇观了,可那又如何?”   赵王实在受不了同傻子猜谜,最终只能挑明,说:“玉门的急报许是真的,陛下该拨些银钱赈灾。但您必须慎重,派个熟知西北情势、懂得带兵打仗,且信得过的人,先去辨一辨真假。”   惠帝点头称是,就着赵王的话,想了想,道:“西北的情势,还有谁能比你更熟?写个折子呈上来,朕拨银子,你派人去就是。”   赵王连忙推辞,似清嗓般咳了一声。   一名武将闻声出列,行礼后,递出早已备好的折子。   董晗见状,轻咳一声。   惠帝看不懂别人的颜色,却能瞬间明白董晗的意思。他微微侧目,看了董晗一眼,忽然收回刚刚摸到折子的手,道:“楚王去哪了?你们都不说话,但赈灾必然要开国库,须慎重。皇叔先前所所言不无道理,朕要集思广益,再问问楚王吧。”   赵王暗暗发笑,面上却作出一派忧心状,告诉惠帝:楚王前些日子发现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,现已外出办案去了。   灾民等不了,惠帝没办法,只得批了折子。   楚王身在何处?   赵王屏退众人,才低声向惠帝汇报:户部仓部郎手下,有一个名唤周勤的主事,年轻人满腔热血,指控齐王梁攸多年来暗中劫掠漕粮。此事无人敢插手,耽搁了四、五个月,原本已被压了下来,却不知消息如何跑到了楚王的耳朵里,楚王一气之下,亲自前往查办。   惠帝愣了半天,叹道:“这都是什么事啊?”   此刻,万里外的江南建邺,正下着鹅毛大雪。   腊月初九,天地冰封。   建邺城郊苍郁的松柏林,顶着一层厚重的雪雾。若非日光从纷纷扬扬的雪花间穿过,洒在林中,点亮了枝头挂着的冰凌儿,远远望去竟似灰蒙蒙的天塌了下来,被树林子给顶起来一般。   午后风消雪止,太阳挣扎着拨开云雾,天气才稍稍转暖。   因年节将至,江水罕见地多处封冻,冬月末的时候,集市上最后一班商人已卖完皮货、香料,全部开始往家乡赶,故而城中颇为冷清。   建邺富裕,经得起大雪摧折,百姓多以经商为生,从事农桑的不多,他们多年没有见过大雪,不为农人感到辛酸,只觉新奇,个个都道瑞雪兆丰年。办完年货以后,人们成群结队,背着竹篓、挑着竹筐,出城捕鱼、挖野菜;或负长弓,三两个壮丁一同入山围猎;又或寻到江水结冰处,带着小童们冰嬉。   一阵风来,流云远去,日光忽而大盛,照得一川秦淮闪亮耀目,如金龙卧冰酣眠,满身鳞甲随其呼吸轻轻抖动。   河湾背阴处,道窄,河面结了数丈几寸厚的冰,女人们在岸边挖野菜,孩童们便在河上凿冰捞鱼。   河岸边,一个正在挖野菜的女人扯着嗓子喊道:“真儿,再捉一条鱼,咱们就要回家啦!”   “莫催命!我在办正事哩!”一个八九岁的小童一本正经地回话,他冻得鼻尖通红,却仍同两个小伙伴蹲在冰面上,目不转睛地盯着冰上刚刚凿开的小窟窿,小心翼翼地把网子放进去。  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。   真儿抬头望去,瞬间被吸引了目光,几乎忘了手头上的“正事”。   尘雪飞扬,漫天冰雪中,一匹黑马踏云而来!   但若仔细再看,便会发现,那黑马并非驾云乘雪,而是通体乌黑,四踢上长着白毛,因速度快如一线电光,故而让人看不清它的蹄子。   马背上的坐着个白衣双刀客。他的双刀插在后腰上的革带中,左手提着个巨大的红木箱子,仅凭右手驭马,却丝毫不显吃力。他抬眼望见建邺城已不远,便减了速度,不时向后回望,将马尾辫上捆着的铜铃甩出一阵脆响,笑喊:“狗来追!”   真儿一惊,发现后方竟有一列七马队紧追而来,马上的人个个凶神恶煞,手上更是提着大砍刀。为首者怒喊:“阴险小贼!将你爷爷的东西还来,老子留你一条狗命!”   “吁——!”白衣双刀客勒马驻步,调转马头,却不拔刀。   大汉们旋踵既至,散开成圈,将双刀客围在中间。为首那人头插鸟羽,一副流氓样,气得面颊通红,对白衣刀客说:“老子看你往哪跑!”   白衣双刀客失笑,反问:“我跑我的,你追什么?”   流氓头子见了双刀客的笑,似乎立马就不气了,但他并不表现出来,用拇指狠狠一擦鼻子,威吓道:“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,竟敢偷到老子我头上来?东西还来!你若此刻能回心转意,跟老子回寨子里去,老子便不治你的罪。”   白衣双刀客淡淡道:“我爹早已驾鹤西去,你若是我老子,我岂不是要送你归西?”他说罢狡黠一笑,忽然将箱子随手一扔。但听“哐”的一声响,那箱子被砸了个稀巴烂,金银首饰散落在地。   流氓头子怒极,指着双刀客,喝道:“你!”可他话未说完,那双刀客已经脚尖轻点马镫,腾起跃至半空。   双刀客轻功了得,仿佛脚下悬着无形的阶梯,单脚在空中一踩,继而抬起腿猛一转身。只此一脚,便将围成一圈的七个大汉踢下马去。   真儿看得很分明,那双刀客的脚并没有接触到旁人的身体,他是用传说中的内劲将七个大汉瞬间震飞的!   真儿不禁赞道:“大侠真厉害!”   双刀客从空中落下,脚刚沾地,便迅速跃向前去,将那刚刚翻身、正准备爬起来的流氓头子踢到,并一脚踩在对方背上,活像是捉住了一只四肢乱动的大王八。他抖了抖耳朵,似是听见了真儿的赞叹,脑后的辫子一晃,铜铃脆响,回眸对这小童笑了笑。   这身负高明内功的双刀客,竟是个少年郎!他年纪不过十六、七,身长却已有七尺余,模样更是生得好生俊俏。皮肤如玉似雪,面目俊美如画,眉眼间带着三分秀丽,更有七分英气,仿佛世间的钟灵毓秀,全都被自然天工刻进了他那一双碧色的眼眸中。   “这双刀客竟是个胡人?可他模样却很像中原人,若不是生着赤发碧眼,我可实在看不出来。他……当真是个胡人?”真儿看高手揍人,热血澎湃,再见到这高手的模样,幼小的心中直是感慨万千,全没注意到自己脚下,一条裂缝正无声无息地迅速张开。   正在挖野菜的女人抬头擦汗,望见远处捕鱼的儿子,双瞳骤然收缩,发出一声大喊:“真儿,快跑开!”   原来,冰面多处被凿开,如今已不堪承受三个孩子的重量,悄悄地裂开了一道缝。另外两个孩子听见女人的叫喊,转眼便发现了脚下异常,不要命地四散逃命,却无心加速了冰面破裂的速度。   “你们干什么?”真儿回过神来,可他本就蹲在中间拉网,裂缝正在他的两脚间,因为他一直在看远处,故未能及时发现端倪,此刻已是是无路可逃,只能凭着本能呼喊,“救命!”   只听“剥”地一声巨响,冰面应声碎成成数块,碎冰随流水向不同的方向散开。   眼看着真儿失了重心,跌倒在浮冰上,马上就要掉入水中,一只猎鹰不知从何处“腾”地冲来,叼住真儿的衣领,呼吸间就把他带离了危险的冰面。   真儿好容易稳住心神,睁眼一看,这哪里是猎鹰?明明是个玄衣男人!这人一声玄色劲装,衣角沾了些血污,目光如炬,狂野不羁,如同刚刚猎食完的鹰隼,兔起鹘落间就将真儿夹在腋下,从冰上救了下来。   “逃命都不忘手里的鱼,我看你将来必成大器!”那鹰隼般的黑衣男人将真儿放在地方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小子回魂了!回家去,莫让你娘担心。”   远处的女人丢了菜篮子,跑过来一把抱住真儿,拍着他的背,哄着:“我儿莫怕,我儿莫怕。”   “娘,我没事儿!”真儿红着脸,不好意思地从女人怀里挣了出来。   这惊魂未定的女人抹了把泪,仰头对身前高大近九尺的玄衣男人说道:“多谢大侠相救,不知您如何称呼?您是真儿的救命恩人,咱一定要记得您的恩情!”   “举手之劳,不足挂齿。天儿晚了,快回家吃饭吧!”玄衣男人笑着摇头,目光已经落到别处,紧紧盯着不远处那白衣双刀客。他心不在焉地摆摆手,虎步龙行,脚下生风,边走边说:“在下岑非鱼!”   “娘,你听见了?他就是中原第一大侠客,白马银枪岑非鱼!他怎么如此年轻……英俊?”真儿激动地大喊,回头看向母亲,却发现母亲面颊微红,不知是否是受凉了,“娘?”   女人回过神来,拉着儿子拔腿就走,低声道:“快走!”   真儿不明所以,问:“娘,你怎么听见了岑大侠的名字,就这样惊慌?”   女人瞪了儿子一眼,提着他的耳朵,嘱咐道:“切莫让此事被旁人知晓!听说这岑非鱼惹上大麻烦了,现在江湖上的人都想从他手里抢那个赵桢遗孤。双拳难敌四手,他要如何应对?咱们是平头百姓,不可惹祸上身。”   岑非鱼踏雪无痕,蹑手蹑脚地走到白衣双刀客,亦即白马身后,伸长了脖子,把脸贴在对方后颈约一寸处。   找麻烦的人被揍得人仰马翻,倒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呼痛。   白马见岑非鱼救下了将要落水的小童,便不再分心,继续戏耍那帮流氓,势要给他们留个教训此刻正踩着那流氓头子。   料想岑非鱼已经完事,却未听见他聒噪,白马觉得奇怪,不禁回头望去。   这一回头,却正中了岑非鱼的诡计。四目相对,双唇相贴,白马刚刚好亲在岑非鱼嘴上。自春至夏,而今秋过冬来,白马每每回眸,岑非鱼总是在他身后。   岑非鱼举起双手,向后退了一步,笑嘻嘻地说:“小的知错,还请赵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!”   白马伸出手,向岑非鱼勾勾食指,“大胆狂徒,过来。”   岑非鱼装模作样、扭扭捏捏地靠了过来,“您吩咐。”   白马被他给逗笑了,将脚下的流氓头子踢开,抱住岑非鱼,道:“去了三天,你是遇到了几波人?”   岑非鱼用额头顶着白马的额头,拿鼻尖刮他鼻尖,道:“君子无罪,怀璧其罪。谁让我手里有赵大侠这样一个香饽饽?打了了一波,又来一波,一波一波无穷尽也。”   两人正耳鬓厮磨,岑非鱼忽而眸光一闪,弹指扔出个小石子儿,将准备逃跑的流氓头子点了穴定在当场。他赖在白马身上蹭来蹭去,唉声叹气道:“我一人引走刺客,帮你解决找上门的麻烦,为的是让你早些回家置办年货。你倒好!在外头勾三搭四,嫌我人老珠黄了不成?”   白马看岑非鱼一副认真的模样,直是哭笑不得,附在他耳边低语一阵,间或望一眼那流氓头子。   岑非鱼听完,点点头,道:“原是这样?那行!就按你说的办。”   那流氓头子同他们离得不远,将两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,觉得自己如同被捆了双脚扔在砧板上待宰的鸡。   这人不过是石头城外山寨上的一个小小匪首,三日前带人在林中打猎,有幸遇上个俊俏的白雪奴。他是龙阳,一见到那白雪奴便心神荡漾,当场就把人绑了,想着带回寨子里当压寨相公。   流氓头子二十岁出头,从未跟男子牵过小手,准备行房前心中忐忑,怕那白雪奴不喜欢自己,便把压箱底的财宝取出来炫耀,里面更放着他家传的宝贝。谁成想,小美人摇身一变,成了个会武功的高手,将他打晕过去,带着他的家当逃跑了。   是可忍,孰不可忍?   流氓头子转醒后,顾不得面子,带着人马追了上来,无论如何总要把自己的传家宝给抢回来。   岑非鱼揽着白马,懒洋洋地走到流氓头子面前,阴阳怪气地问白马:“他哪一点比我好?模样?品味?武功?才学?啧啧,一样都比不过本大爷!”   白马:“他比你听话。”   岑非鱼不服气,拍着胸脯道:“我何曾忤逆过你?”   白马:“他温顺听话,我若告诉他:不乖乖提着这口箱子,进城送到我家,我便当场震碎他的筋脉,让他从此变成个废人。他定然会放下架子,乖乖照办。你呢?总是得寸进尺,尾巴翘上天。”   岑非鱼对那流氓头子怒目而视,气呼呼道:“男儿大丈夫,死何足惧?虽然你是个山匪,外头仇家必然不少,但怎可受这胯下之辱?”   那流氓头子一听,心道:一言不合就要将我变成个废人,这还了得?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我可不做那宁死不屈的硬骨头。他抱住白马的大腿,求饶道:“我定然照办!定然照办!”   白马冲岑非鱼扬眉一笑,从地上捡了五六样首饰,分给其余六人,打发他们各自进城,拿东西换些年货回寨子过年,而后翻身上马,与岑非鱼并排前行。   流氓头子拍拍身上的雪渣,咬牙切齿,脑袋上的鸟毛七零八落,却不得不憋住满腔怒火,畏畏缩缩地跟在马屁股后头,抱着箱子走进建邺城去。他趁白马不注意,偷偷将箱子里的一个黑布包藏进怀里,继而若无其事地继续走。   城门口,周望舒负剑而立,身旁站着个檀青,与他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动作神情。   白马与岑非鱼不约而同地吹了个响哨,道:“回来了!”   周望舒少见地笑了笑,道:“回来就好。”   岑非鱼打趣道:“这才月余不见,你俩个活像是老子带儿子。”   檀青轻哼一声,立马原形毕露,冲到白马的马上,扒拉他的衣服,里里外外翻看一通,“你活啦?”   白马轻轻一推,便把檀青挤下马去,笑道:“哥哥怎会留你一人孤苦伶仃,实在是怕你被人欺负了去。”继而哈哈大笑,告诉周望舒,“万事遂顺,周大侠,你们如何?”   周望舒:“英雄帖已尽数发完,江湖人四海为家,元月十五,石头城里定会群英毕集。”   四人相视一笑。   檀青望见马屁股后头跟着的流氓头子,笑问:“这是哪位兄弟?”   “你白马哥哥新收的小妾。”岑非鱼长吁短叹,苦哈哈地说道,继而扬鞭奋蹄,嘴里发出呜呜啦啦的怪叫,当先跑进城里,“回家!过年!” 第84章 一岁   天空灰扑扑的,像一床破了洞的旧铺盖。   雪花跟棉絮似的,没完没了地被抖落出来,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。   江南的人见了雪,起先觉得新奇,等新鲜劲过去了,才体味到漫长寒冬的难捱。街头巷陌堆着的雪人早已无人问津,在稍温暖的日子里逐渐融化,失了原本的形状,一阵西风刮过,又被冻了起来,变成面目可怖的四不像,平白生出几分悲凉。   临近年关,天地都像被冻住了一般。街上甚少行人,只余下卖炭老翁,挑着担子两步一吆喝,想要赚些过年钱。   被埋在积雪里的归居,沉默着迎回了主人。众人一番洒扫过后,坐在檐下围炉煮酒,谈论近日见闻。   被雪浸润了月余的阴沉木方桌,尚带着冰雪的幽凉。但白马却不再怕冷。他懒洋洋地半躺着,姿势同岑非鱼一模一样,领口歪斜,露出的寸许肌肤好似刚从檐上落下的雪,慢慢说着:“……于是,邢前辈为了治我而殒命,我却只能为他送终。连环坞中人待我都极好,多谢三叔考虑周全,先送了信过去。”   周望舒抓了把鸟食放在栏杆上,看雀鸟排成一队慢慢啄食,伸出食指在喜鹊的脑袋一划,淡淡地应了声:“应该的。”   白马将手炉丢给檀青,把手伸到岑非鱼肚子上捂着,翘起脚尖轻轻踢了踢檀青,问:“有幸跟着我三叔,都学到了些什么?”   檀青不无酸意地“啧”了两声,道:“我是办正事的,可不像你那样优哉游哉。”他侧目,看了眼周望舒,“师父精心谋划,让周勤告齐王的状子落入楚王手中;再派人去往玉门关,接应你那青梅竹马。我独自登门给人送英雄帖,二爷的名声太臭,害得我总遭人白眼!”   这回轮到白马发出“啧啧”声,道:“三叔终于肯收你这个蠢徒儿了,你可争气些!千万不要让他晚节不保。”   白马话未落音,已被气鼓鼓的檀青扑倒。两人抱成一团打闹,笑声在空荡的院落中回响,振落了几片梅花。   周望舒欲言又止,最终没有多说,把手里的鸟食撒到地上,任雀鸟争抢,拍拍手、移开视线,目光温和地看着两个少年郎。   他们的谋划,全在按部就班地顺利实施。   一道悬赏,将天下人的目光都引到江南。   岑非鱼领着白马,在外风风火火地走上一遭,让天下人都知道,赵桢遗孤在他手上。   广发英雄帖,召集各路“英豪”于元月十五共聚石头城,岑非鱼为东道主,摆上七日擂台,赌注就是白马。不论为名或为利,但凡能在擂台上站到最后的人,便能拿到赵桢遗孤。   此事听来荒唐,若是别人来做,只怕无人敢信。但岑非鱼向来癫狂,就算他明日杀入皇宫,说只是想在龙椅上坐一坐,只怕亦无人会感到意外。   届时,朝廷必然不能再装聋作哑。   他们要的就是惊动朝廷。届时,青天白日,众目睽睽,众口悠悠,谁还敢颠倒黑白、翻覆乾坤?   仇要报,日子亦要好好过。   转眼已近除夕。   淮南王带人来过一回,送了许多年货,仍旧是为了借机同周望舒说话。他来时,由檀青接引,从廊下走过,正巧遇上白马。后者侧立一旁,笑意盈盈地请王爷先行。   梁玮同白马擦身而过时,一片雪花意外落入白马眼中,他抬头眨了眨眼。   有那么一个瞬间,两人四目相对。   白马的眼睛像一汪碧绿的湖水,映照出梁玮的面庞,映照出这位年幼的王爷那文秀、白皙,温文有礼的模样,以及在这样平静的表面下,那一股暗涌着的潜流。   梁玮眼中则充满疑惑,他觉得白马变化很大,可又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番变化,明明仅是月余未见,这白雪奴却像是完全换了个人,精气神都不同了。   雪花落,风摇树摆,梅花也一片片飘散空中。   梁玮朝白马点点头,走了。   淮南王离开时,正遇上白马在门前贴剪纸。他看了两眼,一时间分辨不出那剪纸是个什么图样,觉得甚是有趣,便将手笼在衣袖里,等白马贴好了才发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白马准备行礼,被梁玮免了,随即笑道:“两只鸡。”   淮南王仰头看着白马,略有些羡慕,道:“你长得很快。”   白马挠挠头,心想“我确实长得很快”,但见了梁玮那病怏怏的模样,却觉得这话不好说出口,于是便道:“孟子说,‘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’,您是劳心的人,身上压得担子重些,不像我们小老百姓,过日子没什么烦恼。”   “君者,舟也;庶人者,水也。水则载舟,水则覆舟。不幸生在帝王家,没有驾船的能量,却不得不当这个领航人,只能削足适履,硬着头皮干。”梁玮摇头轻笑,幽幽叹道,“西、北均因大雪受灾,东边亦不平静,江南也是连月大雪。待会儿我还要去城西看望灾民,许多年没能同哥哥一块儿过年,一家人总不得相聚。”   “王爷是个好人,好人有好报。”白马从梁玮眼中读出了落寞,不知如何劝慰,见还有一张剪纸没贴好,便把东西递给梁玮,让他一起来贴。   梁玮拿着红纸,有些手足无措,生怕贴歪了,弄得满头大汗,“我看街上家家户户,都在门上贴福字,怎么你们偏贴两只鸡?”   白马顺手给梁玮擦了把汗,悄声告诉他:“雄鸡有驱邪避煞的能耐。除夕夜里,我们在门前点火、烧几根竹子,待到竹子烧得爆响,便是把家中的鬼魅都吓走了。门上贴一对雄鸡,出了门的鬼便不再敢进屋。二爷怕鬼,我用着间偏方让他心安,王爷不要笑话。”   梁玮听罢,忍俊不禁,笑着笑着,却忽然静了下来。   两人站在雪中对视了片刻。   梁玮便像是明白了什么,握了握白马的手,说:“你的手很凉。”   白马从梁玮眼中看到了真诚的关怀,反倒有些不适应,道:“雪下得太大了。”   梁玮:“莫道浮云能蔽日,严冬过尽绽春蕾。举头三尺有神明,终会有真相大白的一日,我会出一份力。保重。”   白马心头一暖,“多谢王爷。”   岑非鱼从屋里跑出来,手上还拿着一团白面,边扯着嗓子大喊:“包饺子啦!来个人包饺子!谁身上有铜板?”他跑到门口,见梁玮拉着白马的手,脸一下就垮了。   梁玮向岑非鱼行礼,顺手从袖中掏出一个锃亮崭新的铜板,“我这儿刚好有一个,还请二哥不要嫌弃。”   岑非鱼杵在原地翻白眼,就是不接。   白马用胳膊肘捅了岑非鱼一下,道:“王爷给的铜板沾着福气,还不多谢人家?”   岑非鱼皱了皱眉,在白马的注视下,略有些不情愿地接过铜板,顺口说了个谢字。   “老梁家不背信弃义抢我天下,谁还不是个王爷?”话虽如此说,但岑非鱼这人向来任性妄为,现在能听白马的劝解,稍稍收敛脾气同淮南王和平相处,这一点微小的进步放在他身上,简直比天上下红雪更令人惊奇。   岑非鱼同白马在一块,日日都跟过年一样快乐。除夕当日,他从早开始忙活,做了好一桌丰盛的团年饭。   傍晚的时候,暮鼓响彻建邺城,晚霞没能久留,天很快就阴沉下来,而后开始落雪。   周望舒喝了雪梅酒,兴致起来,拔剑在雪中吟诗独舞。   白马拍手叫好,跳出去同他一起舞剑。   岑非鱼击节而歌,还不忘往自己嘴里塞饺子。他吃着饺子,含含糊糊地唱着歌,忽然“啊”地叫了一声,从嘴里吐出个锃亮的铜板,骂了句:“你们看看,老子就是跟那小子八字不合!”   白马玩累了,便坐下继续喝酒,邀大家行酒令。五坛新酿的梅花酒转眼就没了,幸而花酒不醉人,多喝无妨。   远处传来阵阵爆响,众人知道子时已过,一同出门烧竹子去晦气。   篝火红彤彤的辉光,勾勒出白马线条漂亮的侧脸。   岑非鱼两手一左一右,帮白马捂住耳朵。   白马蹲在地上,把竹子往篝火里扔。   竹子被烧得毕毕剥剥地响,白马往岑非鱼怀里一倒,由着他把自己抱到远处,看竹子烧完,然后伸手拍拍岑非鱼的额头,说:“往后都不怕吓啦!”   “妈的——!”   岑非鱼被白马摸了脑袋,正开心得飘飘然,全没有任何防备,忽然被从草丛里钻出来的什么东西抱住大腿,瞬间炸了毛。   爆竹莫名地配合起岑非鱼,“剥”地一声炸开。半截烧黑了的竹子弹出来,打在那东西的脑门上。不待岑非鱼用脚踹,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便被打晕了过去,倒在地上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   岑非鱼惊魂未定,双手捂着眼,试探着去观察——这东西不正是数日前被白马“抢”进城、又打发走了的那野鸡似的流氓头子?   白马和檀青指着岑非鱼哈哈大笑。   岑非鱼老脸通红,将那流氓头子踢醒,喝道:“干什么,干什么?还让不让人过年了!”   那流氓头子气息奄奄,又抱住了岑非鱼的大腿,央求道:“大爷行行好,赏……赏口饭吃吧!”   白马揩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,冲那流氓头子道:“不是很厉害么?不是‘此路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’么?怎闹得如此狼狈,都不回家过年了?”   那流氓头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,欲哭无泪道:“您还问我呢?”   白马:“不问而取即为盗,东西呢?”   那流氓头子颤颤巍巍地,从怀中取出先前藏起来的黑布包,不情不愿地递给白马,道:“少爷,可怜可怜我!我父亲去得早,上有八十岁的爷爷,下有三岁小儿,日子过得辛苦,不得不落草为寇。这是我的传家宝,您打我骂我都行,别拿我爹的遗物!”   白马一把夺过黑布包,翻开一角,拿给岑非鱼看。   布包上用银线绣着个马头印记,可不就是白马军的军徽?   原来,白马刚开始只是想小惩大诫,把山匪的财宝偷走,送给城里的灾民。可他路上无聊,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翻看,意外发现了这个黑布包。布包上有马头印记,里面包着一条精钢锁链,还有一封家书,落款是玉门惨案发生前十日,想必亦是绝笔。   白马当即知道,那流氓头子乃是白马军的后人,故而改了主意。他把人引至建邺城,再请周望舒让帮忙,派人看着那流氓头子,不许他出城,不准他偷盗、抢劫、行骗,生生把他困在城中半月,让他吃百家饭,好好反思。   白马把布包塞进怀里,问:“你可知错?”   那流氓头子痛哭流涕,“我他娘的简直是犯了八辈子大错!”   白马又问:“往后还要当山匪?”   那流氓头子哭都哭不出来了,只能摇头。   白马终于满意,“记住你所说的话。”   过了子时,那流氓头子洗完热水澡,摘掉满脑袋野鸡毛,竟是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。他受宠若惊地同大家一起吃了顿饺子,感动得涕泪横流,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。   原来,这人姓陆名简,父亲是并州军中的一名将领。玉门一战后,他同许多并州军的家属一样,受了牵连被贬为奴。陆简机灵,被流放时行经石头城,借着复杂的地势逃了出来,因为没有户籍,这才上山做了山匪。   岑非鱼听罢唏嘘不已,给陆简狠狠地灌了两壶酒,拍着胸脯说往后要罩他,并跟他称兄道弟起来。   陆简感激涕零,喝得不省人事,牵着岑非鱼叫大哥,牵着白马叫爹,管周望舒叫爷爷,险些要抱着檀青叫祖宗。   眼看着自己的辈分一降再降,岑非鱼强行扛起陆简,把他扔到客房。   做完这些,已到了下半夜,众人都有些疲乏。岑非鱼更像个小孩子一般,瞌睡来了便开始吵嚷,催促白马快些回房睡觉。   白马阖上房门的时候,朝外望了一眼,见檀青收拾好东西,便自己回了厢房,周望舒一个人留在厅堂,端端正正地听雪打坐。   岑非鱼点了灯烛,呈一个大字型躺在床上,长舒一口气,道:“马儿乖,过来抱着睡了。”   白马背对着岑非鱼,嘴唇翕动,不知在说什么。   岑非鱼觉得不对劲,挣扎起身,从背后抱住白马,在他耳边低语:“说什么呢?看陆简那小子长得漂亮,变心了?”   白马转过身,在岑非鱼脑门上敲了一下,道:“你脑子里装得都是水么?”   岑非鱼:“咕哝什么?”   白马:“其实我的生辰,不是大年初一。”   岑非鱼莫名其妙,道:“我知道啊!你十七了,已经很有大人的样。但我希望你在我面前总是小孩儿,什么都对我说,什么都让我去做,我喜欢让你当个小孩儿。”   白马哭笑不得,道:“我说,我成人已经好几个月了。”   岑非鱼脑袋里仿佛有个卡扣,忽然“咔嗒”一声响,明白过来白马的意思,精神头立马起来了,两眼放光,问:“你是、你是那个意思么?”   “昂。”白马低头,用手指捻着衣角。 第85章 云雨   厢房里,炉火烧得正旺。   炭炉外围,焰气形成了一个淡红的圆形光圈,木炭静悄悄地燃烧着,暗红的火苗在光圈中左冲右突,仿佛昏睡在黑暗天穹下却不甘于沉寂的太阳。   黑暗似生发万物的浩瀚宇宙,原始欲望在无边夜色中破土而出。   “好马儿,这可是你说的。”岑非鱼一把抱起白马,顺势把他放到窗边的条几上,膝盖轻轻一碰,便把白马两腿分开,让自己挤进对方两腿间,“开弓没有回头箭。”   白马伸手去推岑非鱼,反被对方捉住手腕,一口亲在手背上。他顿觉身上被岑非鱼碰过的地方,尽是一片火热滚烫,自己像是个迷路在沙漠中的旅人,嗓子干哑,说不出话,半天只憋出一句:“你干什么?”   岑非鱼单手撑在窗框上,将白马锁在自己与墙壁间,另一手捏着他的下巴,一副痞兮兮的模样,歪着嘴笑道:“我干什么?我干你啊。”   白马被岑非鱼的两字撩得心跳加剧,侧脸挣开岑非鱼的手,骂道:“不要脸的臭流氓!”   “我是流氓,你被流氓骑,你又是什么?”岑非鱼舔了舔焦干的嘴唇,从白马的额头轻轻吻到鼻尖。他的亲吻极富挑逗技巧,每一次都是一触即离,吻似蜻蜓点水。   白马不禁仰头,朝岑非鱼贴过去,道:“我是前来捉拿你这小贼的大侠客,还不快快束手就擒?”   “小的给大侠些好处。”岑非鱼含住白马的嘴唇,用力地吮吸,引对方同自己唇舌交缠,角逐争锋。一个深吻结束,余韵未去,又是数个浅吻,缠绵不舍,他一面亲吻白马,一面低语呢喃:“够不够好?不够么?你总是这样馋。”   白马仰着头,双手抓着岑非鱼的肩膀,追逐他的唇瓣,在亲吻的间隙回应道:“不好,不够。”   岑非鱼的眸中窜起一束暗火,双手捧住白马的脸,将他压到窗扉上狠狠亲吻,闭着双眼,只感觉到白马浓密如扇的睫毛触着自己的脸颊,不住地颤动。   岑非鱼放开白马,两人都喘着粗气。他的双眼盯着白马,一动不动,用拇指慢慢擦过白马的唇,调笑道:“我原先还在想,你到底何时才能开窍?总不至于那话儿受过一次伤便不是正常男人了。成日只晓得吃,我这样一块肥肉天天在你眼前晃悠,你都无动于衷。”他一低头,额前的汗珠便顺着鼻梁落下,滴在白马眼角,“现在看来,你还算是个男人,昂?”   白马被岑非鱼的不要脸给逗乐了,笑着拍开他的手,将眼角的汗珠揩掉,破罐破摔,同对方比起谁更不要脸,道:“我就是馋了,你说怎么办吧?”   两人俱是大汗淋漓,心如擂鼓,湿润的额发贴在鬓边,像是溺水了一样。白马一双眼睛碧波流淌,好似春水包裹着岑非鱼,让他沉溺其中,无可自拔。   爱人是天地间最烈的催情药。   岑非鱼只听白马“昂”的一声,便已心神荡漾,一只手不老实地在他腰间抚摸,插进他的亵裤,摩挲他的臀缝;另一只重重地抚摸白马的脸颊,拨开他额前的碎发,细细描摹他的轮廓,看着他,说:“你生得可真好看。”他捏着白马的耳朵搓揉,将他玉似的耳廓揉得通红,“你的皮肉骨血,每一寸都似为我而生。”   白马心中悸动不已,侧脸在岑非鱼手肘上轻轻一吻,道:“你听好了,这话我只说一遍。”不知为何,他忽然觉出害臊,抱紧岑非鱼,把脸埋在他颈间,声音闷闷的,像是哭了一样,却丝毫没有痛苦,“遇上你,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报,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人。若不是你,我亦非我。”   岑非鱼反手抱住白马,摸着他的头发,道:“若不是你,我亦非我。自今而后,我同你白首不离,生死相依。”   烛光微明,房中昏黄,白雪无声地洒落。明黄色的窗纸上,落着两个旖旎的剪影,光影朦胧的厢房里,充盈着情爱欲望化成的无形香气。   岑非鱼一把将白马按到窗扉上,狠狠地吻上他的唇。   白马抬手,一个弹指,用岑非鱼先前吃到的那枚铜钱把烛芯弹灭。他反手搂住岑非鱼的脖颈,主动地回应起这个吻。   可仅仅是亲吻,在这个夜里,却是远远不够。   白马扯开岑非鱼的衣襟,喃喃道:“我要你。”   “莫急。”岑非鱼得了白马的鼓励,欲望瞬间涌起如潮,扯开白马的腰带,掀开他的衣襟,让白马转过身跪趴在条几上,一手从腰侧向上游移,捉住白马的乳首,时轻时重地揉捏;另一手伸出两指,探入白马的嘴里,牵着他的舌头搅弄,“莫急。命都给你,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,我的好马儿。”   白马的双眼蒙上一层水光,在月夜银辉的映照下,像极了缠绵的情海,“唔……”他的皮肤白皙柔滑,仿佛温润的羊脂玉,不过片刻,乳首在岑非鱼富含技巧的揉弄下挺了起来,颤抖着乞求对方爱抚。   岑非鱼轻嗅着白马的脖颈,伸出舌头,舔弄他的耳垂,炽热的鼻息喷在白马后颈,让白马止不住地颤栗,“在我面前,无须忍耐。无论生、老、病、死,你在我眼中,永远是最好看的。”他不断地用下身蹭着白马,感觉到两人的胯间都在慢慢濡湿,“宝贝儿,我会让你舒服的。叫出声来,嗯?”   “嗯……啊!”白马闭着双眼,将脸贴在窗扉上,全心感受着岑非鱼的抚弄带来的快乐,“你……别戏弄我。”   “我可是在,伺候你。”岑非鱼贴着白马的耳朵轻笑,他用手握住白马的阳物,带着薄茧的手指每一次抚摸揉捏,都给白马带来了巨大的刺激,“还会疼么?”   白马的呼吸越来越粗重,摇摇头,“不……嗯……有些……”他已有些意乱情迷,脑中只剩下些模糊的理智,“不疼……很……舒服,唔!”他说着,跪在桌上,努力地张开双腿,让岑非鱼能够完全掌握他的欲望,“好好……伺候着。”   岑非鱼却不再继续。他的手沿白马的大腿内侧,游移至对方两股间,同时让白马侧过脸来,以唇舌抚慰他,同时手上轻轻剐蹭,试探着将一指探入白马后穴中,“若是疼,要告诉我。”   “唔!”白马瞬间战栗,强忍住被异物侵入的不适,摇摇头,甩出两颗汗珠,咬着唇道,“伺候好了……赏……”   岑非鱼探出第二根手指,划着圈挑逗白马,慢慢插入他的后穴;另一手则握住白马的手,带着白马一同抚摸他自己的乳首,故意戏谑笑道:“赏些什么?”   白马被这异样的刺激弄得言语不能,“赏你……赏你一个、一个杯子……唔……别这样,嗯!”   岑非鱼将第三指插入白马的后穴,搅弄出一阵水响,“你那儿真热,又热又软。”   白马的后庭被迫扩张,已经略有些濡湿,溢出的体液将穴口沾得晶亮,仿佛是一种无声地邀约。他每一次轻微的动作,都能够感受到岑非鱼插入自己后穴中的手指的摩擦,听见沾满淫水的软肉间的摩擦声,暴露在自己视线中的阳物渐渐勃起,越来越滚烫,前端发红充血,模样十分淫靡。   “啊……进来!你……唔……快些,进来。”白马同岑非鱼一道抚摸自己,这异样的刺激令他颤栗、疯狂,他的胸膛留下了一道道红痕,乳首发痒,忍不住挺起胸膛去磨蹭冰冷的窗框,以期消除这股莫名其妙的邪火,努力稳住呼吸,挑衅道,“你别是……不行吧?”   岑非鱼舔舔嘴唇,不断地轻吻白马的肩头,用嘴叼着白马捆头发用的锦带,一仰头,将那锦带咬了下来。白马一头赤发散落,长发如瀑,发尾刚好落在腰窝,随着他的颤动而摆动,衬得他的皮肤异常白皙漂亮。   岑非鱼慢慢撤出手指,解开自己的下裳,露出早已硬挺的阳物。他的阳物粗长漂亮,热得像烙铁一般,铃口已浸出些许水渍,“试试不就知道了?待会儿你要亲口告诉我,二爷到底行不行。”   “唔唔……嗯!”白马能感受到,岑非鱼正用阳物磨蹭着自己的臀缝,他略有些濡湿的龟头轻轻碰着自己的穴口。   “喜欢吗?莫怕,你会喜欢的。”岑非鱼以手指作为辅助,撑开白马的穴口,让自己的阳物慢慢插入,“我要进去了,马儿,咱俩……终于在一起了。乖,莫怕。”   异物填入的胀感令白马稍感不适,但在岑非鱼的抚摸和亲吻中,这感觉很快便化成了新奇的快感。他闭着眼,扒着窗框,侧脸道:“嗯!你、你真烫,你多久……没做过了?从实招来,唔!”   “你二爷,嗯?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。旁的什么人,我如何看得上?”岑非鱼双手按着白马的肩膀,慢慢沿着他的腰肢滑下,用手掌一左一右地包握住他的臀瓣揉弄,慢慢地把他的臀瓣分开,让他的后穴敞开迎接自己插得更加深入,“我要全部进去了。宝贝儿,若是你难受,我可以停下。”   “唔!”白马咬住下唇,紧紧闭着双眼,他心中半是感动,半是气闷,虽然双腿发软,但还是憋着一口气,向后蹭了蹭岑非鱼,“你他娘的,还是不是男人了?若是、若是不行,就换我来。啊!”   岑非鱼一个挺身,把自己的阳物完全挤进白马的后穴,一手钳住白马的腰杆,一手覆在白马胸膛上抚摸,同时腰间发力,开始慢慢抽插,“我是不是男人?我是谁?”   欲望如潮水般,一波更胜一波,随着岑非鱼深深浅浅的抽插,不断朝白马袭来。他从不知道,云雨之事竟是如此缠绵美好,令人深陷其中,如在云端飘游。   “唔……啊!”白马原在青山楼中被调教过,身体异常敏感,很快便适应了岑非鱼的侵入,不禁用力让自己紧紧地包裹住对方,配合他扭动腰杆,“快、快些……不,慢些,嗯……”   然而,岑非鱼的阳物勃起时太过雄伟,令头次尝味的白马略感不适,他直觉两腿软得几乎要瘫倒,“不行……你,你太大了,啊!”   这话听在岑非鱼耳中,自然成了赞许和鼓励。他加快了抽动的频率,一手掌住白马的后脑,让他反过脸面对自己,而后吻了上去。   这是一个极尽温柔的吻,白马沉溺在这温柔中,阳物慢慢溢出精液,而后一泄如注,射在了窗扉上。   两人分离时,嘴角都挂着朦胧的银丝,唇舌都是殷红的,呼吸间饱含着肉欲的诱惑气息。   岑非鱼声音嘶哑,道:“我是谁?”   “啊……唔、唔!”白马被岑非鱼弄得无法自控,看着窗上斑驳的白浊痕迹,心中并不服气。他用双手抓住窗框,自己开始摇动腰肢,想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,让岑非鱼的阳物在自己体内插得更深。他反手扯住岑非鱼的头发,把他抓上前,回头狠狠地在对方嘴上亲了一口,喊道:“岑非鱼!你他娘的是驴子还是马变的?”   “你里面真热。老子都要被你,热化了。”岑非鱼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换作双手掌着白马的腰杆,最后用力抽插数下,每一下都直入深处,“你被我干得可舒服?嗯?”   “唔——!”   白马尚沉浸在欲望得到释放的余韵中,岑非鱼说着话猛一挺身,在他体内射了出来,“二爷干得你可舒服?”   白马跪趴在条几上,整个人瘫软地靠着窗,面颊绯红,浑身都留着岑非鱼的印记,应了声:“舒服。”   岑非鱼将阳物从白马后穴中抽出,带出了一股白色的精液。   精液沿着白马的大腿留下,一滴滴落在桌上。   岑非鱼给白马擦了擦汗,伸出两根手指,撑开白马的穴口,让精液流出。   白马终于喘匀了气,当先踢了岑非鱼一脚,只可惜此刻他整个人都是瘫软的,没什么力道,更像是在调情——似乎本就是调情,只不过他稍稍寻回了一丝理智,不愿承认。   岑非鱼在白马的乳首上轻轻一捏,迅速收回手,扯过衣物,帮白马擦干净下身。   白马把窗户稍稍拉开一道缝,透口气。   夜半三更,雪仍在下。   一阵风吹来,惊起了停在院中的雀鸟。   “都这时候了,院里为何还有雀鸟?不,那风不对!”白马眉峰微蹙,忽然生出一股警觉,刚想要喊出声来,却被岑非鱼拉着转过身去,“你做什么?”   啪——!   “别管他。”岑非鱼以吻封住白马的嘴,顺手把窗阖上,“你不会以为二爷只有这点能耐吧?”   白马一低头,见岑非鱼胯间阳物仍挺立着,骂了句:“你这牲口!”   岑非鱼双手一左一右地掰开白马的腿,让他面对自己,笑道:“你也硬了,你还想要呢。”   白马常年练舞,筋骨柔软,双腿大敞着,后穴完全暴露在彼此眼前。他见到自己身体的反应,满面羞红,想要将岑非鱼踢开,却又腰酸腿软,还有那么点舍不得,“放、放开我!”   岑非鱼故意使坏,挺着腰,用阳物摩擦白马的阳物,让龟头在白马的穴口摩挲,自己则俯下身去,含住白马的乳首,用舌尖轻轻地划圈,慢慢吮吸,“当真要我放开你?你不要我了么?”   岑非鱼的双眼是那样的明亮,让白马沉入其中,无法自拔。   白马彻底没了力气,向后躺倒在条几上,反弓背脊挺起胸膛,邀请岑非鱼更深入地品尝自己。他用双腿夹住岑非鱼的腰,双手抱住岑非鱼的后颈,勉强仰起头,道:“可是,有、有人在外面,去看看么?别……啊!别闹!”   岑非鱼却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。他将白马按在条几上亲吻,道:“溪云在外坐镇,谁敢造次?今儿是咱俩大喜的日子,别分心。你还要不要我?”   白马的乳首被岑非鱼含在嘴里,阳物越来越肿胀,不自觉地用腿夹紧岑非鱼的腰,不过片刻便放弃抵抗,什么事都不愿在想,只想和对方在一起死了算了。他用下身磨蹭着岑非鱼,道:“我要你,岑非鱼。”   归居院内,雀鸟惊飞,数十名训练有素的黑衣刺客从天而降。   周望舒在正厅中打坐,忽而睁眼,目光如箭。  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分散开来,亮出手中长刀。刀映月光,反射出千万片如雪花般的寒光。   周望舒一拍桌,提起望舒剑,飞身而起,直奔院内。   黑衣人见状,默契地摆开阵势,围攻周望舒。   周望舒丝毫不为所动,奔至黑衣人中央,一眼看准了所有人的位置,抬起手,拔出剑。   只见一道寒光闪过,血柱喷起数尺,五个人头滚落在地。   而此时,周望舒甚至还没有落地。   一道鲜血溅在窗扉上。   白马一惊,下意识地要拉开窗户,却被岑非鱼把头扭了过来。   岑非鱼在白马下巴上轻轻一舔,道:“你该看那边。”他说罢一个弹指,点亮了房中的灯烛。   白马顺着岑非鱼的视线望去,见不远处正摆着洗漱架,而架子上,悬着一面大铜镜。铜镜白日里才擦洗过,明晃晃的,将两人紧紧纠缠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。   白马扭过头,骂道:“你、你不要脸!把蜡烛……”   “嗯?”岑非鱼一个挺身,忽然将阳物插入白马后穴,捏着白马的下巴,强迫他看向铜镜,“你咬得我那么紧,谁才不要脸?”   “唔!”白马双腿一软,被岑非鱼插得深入,顿觉浑身酥麻,完全无力抗拒。他像个布偶似的任由对方摆布,身体不由自主地迎合岑非鱼,“你、你个不要脸的,老流氓!唔!啊……别!你……”   岑非鱼装模作样,准备将阳物抽出,声音带笑,磁性而沙哑,问:“乖孩子,不要了么?”   这细微的摩擦激得白马一阵颤抖,“别出去!别停……唔!你、你一定是……给我下蛊了……妈的!”白马彻底不要脸了,反手搂住岑非鱼,夹紧他的腰杆,整个人如蛇一般,缠上了对方的身体,“我怕你么?老东西!嗯……”   岑非鱼却故意要戏耍白马,半天只动了两下,同白马玩着唇舌追逐的游戏,道:“你才是给我下了蛊,让我这样喜欢你。”   白马欲火中烧,几乎要被岑非鱼弄哭了,把脸埋在岑非鱼颈间,低声道:“二叔,给我吧,我想要你。”   岑非鱼眼中瞬间串起两股火苗,深深插入白马体内,不断地亲吻他,掰着他的下颌,让他同自己一道望向铜镜,一面说:“看那边,你在被二叔干呢。二叔干得你舒服么?”   白马眼角滴下因欲望刺激而产生的泪珠,看见镜中自己同岑非鱼紧紧相连,对方深深地插入自己,一下下地猛烈撞击,止不住地心动,捧着岑非鱼的脸颊,回吻他,道:“这下……你可……唔……你可就是,我的人了,二叔。”   岑非鱼柔声道:“乖了,二叔一辈子疼你。”   院中,周望舒一步杀一人,剑光如幽冥鬼火,萦绕在刺客身边。   鲜血喷涌,雪地被染得鲜红。   最后一名刺客的脑袋,滚落在周望舒脚下。   周望舒振剑掸落血珠,收剑入鞘。   此刻,万籁俱寂,建邺城中的百姓们,合家团聚。周望舒的面前,却只有茫茫白雪,唯一尚带着些余热的,便是此刻死后不断流出的鲜红刺目的血液。   周望舒微微侧目,望着远处明黄色的窗扉上,两个纠缠在一起、不断律动的人影。他人生中头一次,不是感觉到迷惘,而是忽然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寂寥与悲哀。   周望舒仰天冥思,止不住地想:天地悠悠,情为何物? 第86章 前夕   白马一觉睡到日上三竿,闻见从窗缝里钻进屋的饭香,才本能地爬起床。昨夜,他同岑非鱼初尝云雨,不知节制,一夜过后,腰酸腿软,不留神便摔倒在床边。   “老狐狸精!”白马爬起来,视线不经意地掠过床下,发现床底放着一口奇怪的红木箱子,箱子不大,盖上没有灰尘,应当是刚放进去不久,“他还能藏什么东西?”   白马好奇心旺盛,当即把箱子拉出来,打开一看,里面竟装了一整箱的书。他捡起最上头的一本书,随手翻了两页,看不懂字,只能认出扉页上的图画,是两个男人在打架,“莫不是什么武功秘笈?”   他又翻了两页,看不出个所以然,只觉得奇怪极了,自言自语道:“见过藏私房钱的,没见过藏私房秘笈的。可是,岑非鱼若是新得了什么好东西,断不会藏着不给我看。莫非这是什么歪门邪道?我得找个人来看看。”   白马把书往床上一放,才发现床单和被子都已换了新的,屏风上挂着件崭新的朱红长袍,和岑非鱼爱穿的那件形制一模一样,只是尺寸更小,当是为自己量体而裁的。   “可他并没有量过我的体长。”白马咕哝道,渐渐脸红起来,脑袋里翻来覆去,都是昨夜的情景。他用力抖抖脑袋,甩得头上铜铃叮当响,推开窗户,想要吹吹冷风去火起。   庭院中,面色煞白的陆简正独自铲雪。   白马随口问:“陆大哥,他们欺负你?”   “别别别!我可当不起少爷这样称呼。”陆简扔掉扫帚,一步蹦到窗前,极神秘地问,“你们,到底是做什么的?”他两眼一瞪,表情极为夸张地比划起来,“老子清早醒来准备逃跑,不!是准备告辞。谁想一走出厢房,嚯?满地人头!我是个好山匪,谋财害命的勾当可从没做过,前次实在是色迷心窍,呸!前次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,您大人不记小人过,放了我吧!我上有……”   白马从来不喜多管闲事。他打量着陆简,看这人身材劲瘦,是个有武艺的,又见他相貌英俊、双目有神,不像普通山匪,再加上知道他是白马军的后人,实在不忍见他被埋没,故而下定心思,要把陆简从土匪窝里拉出来。他打断陆简,问:“你识字么?”   陆简点头,道:“我原本还是个读书人呢!谁成想,一夜间成了反贼的家眷!我爹如何会谋反?”   “你记住了,你爹是英雄,他没有谋反。”白马说罢,眼珠子骨碌一转,见四下无人,将刚才发现的“秘笈”拿过来,随便翻至一页,递给陆简,“请你把这页读给我听听。”   陆简想着许有转机,接过书,即刻朗声诵读:“切忌急躁冒进,若直捣黄龙,受者定有损伤,重者致血流不止。何解?”   白马听到“血流不止”,立马警惕起来,“你往下念!”   陆简以为白马在验证自己所言真假,故而读得越发认真,毫不思索地念:“行事前,须知己知彼,依我所言行三番试探。其一,轻抚其面,若受者未躲闪,则知其亦有意于此。”   白马喃喃道:“什么邪门功法,竟要摸人的脸?”   陆简:“其二,轻吻之,若即若离如渔夫垂钓,切忌急迫而打草惊蛇。凡人皆有弱处,鼻梁、眼角、耳廓,俱可一试。”   白马渐渐觉出不妥。   陆简的脸也红了起来,结结巴巴地读着:“其三,单指探其穴。可先沾少许膏脂以润、润滑。这、这不是《品阳宝鉴》么!”   白马的脸“蹭”地一下烧得通红,一把夺过书扔到地上,故作镇定,问:“你也看过?书上还说了什么?”   陆简读得口干舌燥,舔舔嘴,道:“这书流传挺广的,教没经验的人如何行龙阳之事,我也就是在别人那看过一眼。我依稀记得书上说,头次行房要慎重对待,在床上不如在别的地方,譬如靠窗的条几啦、饭桌啦。还要说些不要脸的话,什么‘爹干得你爽不爽’这类的,有些人脸皮薄,说不出‘爹干你’这样的词,可用‘叔叔’替代,还要问……”   “够了!”白马简直哭笑不得,合着昨夜岑非鱼原是拿自己来试手了?他个三十多岁的在室男!   陆简莫名其妙,问:“放了我,成不?”   “这不行,没得商量。”白马趴在窗台上闷头大笑,拍着手里的书,吓唬陆简道,“白马银枪岑非鱼的威名,想必你是听过的,他看上你了,准备带你回青州当压寨相公。这人财大气粗,脑子还不好使,不过各方面功夫都不错,你只要跟了他,十个周望舒都动不了你!”   恰在此时,岑非鱼做好了饭,见白马还未起床,便举着托盘前来献殷勤。未料,他刚刚走到院中,便见白马趴在窗边,笑嘻嘻地同那姓陆的小流氓说笑。   他本就觉得自己昨夜没表现好,自己只看过书,免不了照本宣科,依照书本所言,说了些粗鄙流气的话,显得自己多有经验一样!他心下忐忑,一怕白马嫌他不矜持,二怕白马以为他在外有多少风流债,故而大清早就落荒而逃,跑进厨房躲着。   岑非鱼一颗三十多岁的在室男的心,正思绪万千,猛然见到白马同别人亲热,登时就炸了!他一把扔了托盘,喝道:“你们干什么!”   白马把《品阳宝鉴》拿在手上拍了拍,道:“读书,这是你的么?”   “什么玩意儿?”岑非鱼一把夺过白马手中的书,待他看清封面上那四个大字,险些两眼一黑昏过去。他把书往陆简怀里一扔,打定心思要耍赖,嚷嚷起来,“陆简你个王八蛋!哪儿弄来这些乌七八糟的书?有力气看这种书,没力气干活?”   岑非鱼说着,沿着来时的路,同手同脚地倒着走了回去。   陆简根本没注意岑非鱼在说什么。他听完白马的话,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。及至吃完饭,他看岑非鱼的眼神仍是异常复杂。   ※   过了年关,天气开始回暖。   行商坐贾,俱已开始新一年的忙碌。   建邺码头,船只成群,往来行人渐日增多,兼有大批江湖人从五湖四海赶来,准备参加上元节开始的武林大会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对准了同一个地方——石头城。   汉末三国纷争,建邺称秣陵。孙吴在秣陵城西清凉山修筑烽火台,防范曹魏侵攻,而后驻军渐多,清凉山上一个小小的烽火台,慢慢发展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青石城寨。   春去秋来,曹氏代汉,梁周篡曹。时至今日,石头城早已荒废,城中只余一个兵站,属淮南王治下。   元月初三,白马一行五人率先抵达石头城。   白马骑一匹乘云,出了建邺城便开始撒欢,独自冲在最前,一口气沿着青石路跑到山顶,准备直接冲入城关。   未料,石头城城关外,竟有两名持戟守卫。   当中一个虬髯大汉把长戟一横,喝问:“来者可有英雄帖?”   “吁——!”白马发现草丛中拉着绊马索,当即勒马驻步,“我又不是英雄,怎会有英雄帖?问我是谁,你们又是谁?”   那虬髯大汉用手拍拍屁股,嘲道:“闲人勿近!小胡孩儿到别处玩去!走走走!”   另一名瘦高个的守卫正无聊地啃草根,直到听见“胡孩儿”,才侧目看了看白马。然而只一眼,他的视线便停留在了白马身上,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马好一阵看,最后一拍脑袋,扯着那虬髯大汉赔笑,用一口流利的汉话哎呀呀地喊道:“大水冲了龙王庙,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啊!”   “谁跟你是自家人了?”白马腹诽道,一时间摸不着头脑。   “瘦高个”踢了那虬髯汉一脚,偷偷指向乘云,见虬髯汉不明所以地回瞪自己,他急得五官几乎全都动了起来,咬牙切齿道:“马!他的马!”   “这马看着倒眼熟,这人么……赤发、碧眼,美人儿?”那虬髯汉瞪大双眼看着白马,摸着下巴好一阵念叨,面上神情骤然一变,气壮山河地喊了一句,“哎唷——!原是他娘的嫂夫人到了!”   白马被惊得一个踉跄,险些跌下马来。   原来,岑非鱼早在年前,就已将诸事安排妥当。   自从遇上了白马,岑非鱼便如同三月的黄河。吹面一阵杨柳风,把他心中的怒气、怨气、杀气、狂气全都带走了,将他心上的玉门雪消解成一腔桃花汛,夹着冰、裹着雪,带着滚滚泥沙,奔流向西,消失在白马化成的海洋中。   白马的一个眼神,就能把十载春秋、滚滚红尘中早已故去的深情唤回来;白马的一句话,就让岑非鱼在那场变故中丢掉的精神,渐日涨了回来。   不知何时,岑非鱼心中的怨愤业已流尽。他不再无缘由地同他人对抗,亦不再自寻苦楚来惩罚自己,不再蔑视什么,不再嘲弄什么。他不再需要烈酒,收敛了脾气,眼神日甚一日的清明。   最后,岑非鱼在白马的劝说下,从自己向来看不惯的淮南王手里,接下了一个铜板。这个简单的动作,促成了两人的十年来首次单独密谈,且是好言相谈。   岑非鱼得了淮南王支持,招来百名手下进驻石头城。   眼下,石头城早已整饬干净,石板路上没有一丝积雪。   数十里青石高墙上,“岑”字大旗随风招展;城关门楼前,持戟守卫神情肃穆、形威声厉,令人望而生畏;山顶平台中央,擂台早就摆开,台面宽阔平坦,长宽近十丈,中有假山、小湖,微缩出自然景观;此外,看台四周的青砖残垣都已被整饬过,垒起了一圈高高的看台,至少可供五百人就坐观赛。   苍郁青山、茫茫白雪、朱红旗帜。   雪后冬阳下,万物都透着未曾散去的湿润幽寒,至美无言。   然而,这样的美景,白马却是匆忙看过,无力欣赏。   他只恨自己跑得太快,将余下四人远远甩开,不得不独自接受来自岑非鱼手下人的热情迎接。如何迎接?   岑非鱼的手下,俱是赳赳武夫。那“瘦高个”强牵走乘云后,虬髯汉便扯着嗓子一声高呼:“嫂夫人到了!”   幽静的石头城中,忽然钻出近百人。   城墙上的人摆出一排打鼓,咚隆咚隆敲得震天响;正在整饬道路的人放下手中活计,迅速列队站好,山呼“嫂夫人万受无疆,嫂夫人受与天齐,嫂夫人同大哥百年好合”。   白马呆立原地,却被虬髯汉扯进城寨,众人一哄而上,轮流牵着他的手问候寒暄。最后,不知什么人混在人堆里瞎起哄,鼓动众人把他举起了往天上抛,差点没把他用毛毯裹起来,一路扔到厢房里!   及至白马逃命似的跑进厢房,反手将门锁上,他仍觉得天旋地转,几乎要吐了出来,脑袋里不断地回响着“嫂夫人”三字。   白马喘匀了气,无力地躺在床上,才得空思量。他能看出,岑非鱼在他手下人中的威望极高,他们的感情真挚,或许,这些人全都是白马军的旧部。此外,他还有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——这些人他娘的一定是全都对岑非鱼芳心暗许,今天挖空了心思要把自己吓走,好独占岑非鱼一辈子吧!   白马的猜想果然没有错。   岑非鱼从青州招来的百名手下,全都是当年跟随他前往青州,为先代齐王送马头符节的人,亦是因此而幸免于难。现在,他们都是岑非鱼的心腹。   进了石头城,岑非鱼日日接待来宾,与人应酬,忙得脚不沾地。   白马轻易不能被人看见,每天都躲在房里。   这日天晴,白马独自跑到城墙上玩耍,听见悠悠笛声,循声而去,便遇上了周望舒。他不想打断周望舒,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,默默地听着,待到周望舒吹完一曲,他才笑着打招呼:“三叔也躲懒。”   周望舒收起笛子,却似乎是回错了意,以为白马说自己不为此事出力,便认真道:“青山舫、如是楼,势力中心俱位于巴蜀。此二者,一主谍报、一主暗杀,既是上不得台面的阴暗组织,又常年经手江湖悬赏令,向来靠信义立足江湖,拿钱办事,不染纷争。”   “我、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白马挠挠头,坦言心中疑惑,“我只是觉得奇怪。你想,有心人只消稍稍查探一番,便可知晓你同二爷是结义兄弟。我原以为你们并不在乎,眼下如何又如此谨慎起来?”   “我们对你从无隐瞒,许多事情你知,但天下不知。”周望舒肃容,逐一道来,“二哥的身份来历,只有洛京中的少数政要知晓,他们不敢宣扬,因为曹家被灭门,错在先帝。在外,曹三爵早已身死,岑非鱼不过是个疯和尚,是青州马场的土财主。”   说到此处,周望舒失笑。   白马亦莞尔,道:“二爷骚包得很。我小时候就听刘曜说过,白马银枪岑非鱼,喝下二十年的烈酒,一醉就是十年。”   周望舒笑罢,怅然道:“可周望舒是什么?周望舒什么都不是。”   白马:“三叔,别这样说。”   周望舒摆摆手,道:“青山舫、如是楼,是我和乔姐主事,但若有人想一探究竟,线索必会断在洛京青山如是楼。他们能查到什么?我爹生前,乔姐和我都没有名分;我爹死后,我们相依为命,活在黑暗中,成了爹的影子。他们什么都查不到。”   白马:“可你在江湖上亦有威名。”   周望舒:“江湖上若有传言,必都是我们故意留下的。你想必早就看明白了,我们对手下人都从未有过全然的信任。否则,张家兄弟不仅不会将你认错,还会向赵王戳穿我们的阴谋。”他说着,眼中不无悲凉,“对待亲信尚且如此,更莫说旁人了。可是,人而无心,不亦悲哉?”   白马知道,周望舒说的是事实,可事实并不止于此。他不知该如何劝慰,只拍着周望舒的肩膀,说:“旁人不知道,但我知道的。三叔,我知道你。”   三年前,白马初遇周望舒,只觉得他高大得令人望而生畏,觉得自己穷其一生,都不能望其项背。如今,他同周望舒并肩而立,虽觉得这名剑客仍旧高大,却再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冷血大侠。   但是,白马并未因此而自豪。他清楚地知道,自己能有今日,不仅是因为他在被人践踏的时候撑了过来,更是因为世上许多善良人,曾给过自己帮助。   周望舒沉默着,眺望远方层叠的山峦。   “三叔,你若是觉得难过,就想想我。当初,若你没有救下我,我想必早就死。”白马同周望舒一道眺望远山,忽而福至心灵,对某句话有了新的感悟,“我父亲常常叹息,说‘中原的东西都很小,塞外的东西都很大’。初时,我只见过中原来的李雪玲,便以为父亲说的‘小’,是说中原人的心胸狭窄。”   周望舒心有戚戚,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   白马却摇头,道:“现在,我却忽然觉得,父亲说的‘小’,是指中原人专情。我们留恋故土,忠君爱国,不贪恋别人的土地,不染指别人的财宝。人心拳头大,一个人的感情只有鸽子蛋那么点儿,原本就分不了多少给别人。你对乔姐好,对二爷好,对我好,对檀青好,谁说你没有心?你对我们都很有心。”   周望舒沉默着。   白马知道,这种事若不是周望舒自己想明白,自己说再多都没用。   周望舒是一个血肉身躯,他有自己的斗争。今生的大多数时候,他既没有姓名,亦没有面目。这回,他同往常一样,一直身居幕后不曾现面,纵使偶尔现身为檀青解围,亦会戴着个面具。   那面具白扑扑的一面,没鼻子没嘴,只眼眶处开了两个小洞,虽比起先前的青铜面具好上了许多,可看着却仍旧让人瘆得慌。   在周望舒的指导下,愣头愣脑的檀青渐渐成长了起来。   檀青原名段青,同风头最省的段氏鲜卑,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他读过书、见过世面,被人追杀过,在市井里吃过苦,若不是与白马相比,亦足够聪明伶俐了。遇上周望舒以后,他连习武都格外用功。   如今,檀青有功夫、有眼力,能同人各路人物寒暄,被周望舒指派广发英雄帖。或许是这一个月以来日日央求,求烦了周望舒,他他终于如愿,做了周望舒的徒弟。   两人成了师徒,檀青便“得寸进尺”起来,不知哪里来得胆气,悄默默地用朱砂在周望舒面具的脸颊上,画了两个红彤彤的实心圆,看着跟丑角似的。   周望舒对外表不上心,对这面具浑不在意。旁的人,此处特指岑非鱼,从来都十分乐意看他笑话,见到这面具以后不止没有嘲弄,还一个劲儿地捧杀他。周望舒亦不放在心上,仍旧戴着那面具。   “愣头青拿着什么?三叔,他又要来烦你了。”白马远远望见朝城墙上跑来的檀青,终于松了一口气,感觉这或许是周望舒的转机,“三叔喜欢那小子么?”   周望舒面无表情,道:“不知情为何物。”   白马笑道:“凡事皆向心中求,你不同自己过不去,老天爷就不会同你过不去。若二爷不是那样疯癫流氓,便闯不进我的生活。”   周望舒似乎被白马说动了,问他:“如何才能知道我有情?”   “情爱这样的情,我不太明白。但人是有许多情的,喜怒哀乐皆为情。”白马想了想,一本正经地说,“我在匈奴为奴的时候,日子苦闷,每日都会数云朵,若见到形状漂亮的,便在心中记下。每当觉得难过,我便会回想记忆中的云,顿时就觉得开心了许多,这是我的欢欣之情。你识字,可将每日觉得快乐的事情记下来,日后翻看,便明白自己的心意了。”   周望舒不置可否。   白马:“三叔,让自己快乐些吧。”   檀青终于爬了上来,气喘吁吁地跑到周望舒面前,手中拿着一张纯白的面具,还有笔墨,道:“师父,上回我画的那个面具不好,平白让二爷看了笑话。这回咱们一同画个威风的!”   白马故意挑衅檀青,道:“愣头青,别打搅我们说正事。”   檀青“切”了一声,道:“嫂夫人,找你叔叔去吧!你能有什么正事?我跟师父才有正事呢!”   周望舒不知如何下笔,半晌没有动作。   檀青却热情高涨,不住地为周望舒提建议。   最终,周望舒被檀青掌着手,落下了第一笔。   白马看到此处,便悄悄离开了。   明日就是上元节,亦即武林大会开幕的日子。 第87章 开局   元月十五,终究是到了。   此日,各路江湖人云集,盛况空前。   主办英雄会的岑非鱼却也不输排场。他手下这百名白马军旧部,个个都是精锐,大多生得高大威猛,手持银亮大戟,着一身黑红劲装,散发着军人气度。他们中虽有胡有汉,但彼此俱是泽袍兄弟,彼此常年相互扶持,队伍令行禁止,完全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轻骑兵。   石头城中,十名鼓手伫立烽火台上,似点点星火势欲燎原。二十名弓箭手凌云负长弓,占据着蜿蜒城墙上的制高点,猎鹰般密切监视整个城寨的情况。余下众人,分成数个小队时刻巡逻。   自卯时起,鼓手作鼓一击,而后,每隔一个时辰,增一击。至亥时,九鼓响毕,一日的比武才算落幕。   骨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搅碎氤氲不散的冰雾,重重落在鳄皮大鼓上。鼓面上风干的动物脂膏,瞬间粉碎四散。   咚——!   一鼓响,天色尚且昏沉,天地间一片云雾弥漫。   及宾客从房中鱼贯而出,用过朝食,入看台落座,云天一线处方现出斑斓五彩光。须臾,红日破云,如丹砂一粒;继而风流云动,雾若白浪翻腾,日光似万箭穿云而过,遍洒山川,群峰绛皓驳色,蔚为大观。   天幕如画,缓缓展卷,缤纷色彩渐次铺陈。   在这创世般的鸿蒙中,一颗赤色奔星倏然显现,携雷霆万钧之势飒沓而来。   众人一眨眼才看清,那一颗赤火哪里是奔星?那是朝阳金光下,策马疾行的岑非鱼!   岑非鱼一身朱衣,暗绣金线,在日光下流动着熠熠辉光。他人未到、声先至,爽朗大笑:“诸位英雄,久等了!”他师从高僧弗如檀,尽得佛门内家真传,内力雄浑刚猛,一声招呼气壮河山。内功稍逊者听了他的吼声,只觉耳膜发麻。   武林小辈不由担心,开始窃窃私语。   有人感慨:“若此人全力一吼,不知要震伤多少人!比武尚未开始,他便给咱一个下马威。可见传言非虚,岑非鱼武功高强,却也自大狂妄。”   亦有人怀疑,不屑道:“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。岑非鱼只三十岁出头,内功再高又能高到哪去?我看,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。你们就等着看他翻船吧!”   岑非鱼浑不在意旁人的目光。他策马奔至看台边,随手把缰绳一甩,向上跃起,兔起鹘落,转眼已站在看台中央的主座前。   在场众人,纷纷站起,等主人发话。   岑非鱼向四周抱拳,单刀直入,朗声道:“忆昔江山初定,匈奴狂徒犯我疆界,我少室派师祖朱士行于洛阳大摆英雄宴,招徕五湖四海的能人异士。上至王侯将相,下至贩夫走卒,中原儿女共聚一堂,以武会友、指点江山,同饮一碗断头酒,赴玉门、卫家园,何等壮阔?”   他说着,从面前的桌案上拎起一个酒坛,道:“在此,岑某以二十年的花雕,遥敬二十年前的诸位英雄!”他说罢,一气饮下整坛花雕,将空酒坛往地上重重一摔。   “好!遥敬二十年前的诸位英雄!”   听者无不为岑非鱼的豪气所感染,一齐端起水酒狂饮。   岑非鱼用力一抹嘴,继续道:“中原武林,人才辈出,却已有二十年不曾开过英雄会。岑某生不逢时,未能一睹当年群英毕集的盛况,实是抱憾无穷。遥想当年,我师祖朱士行曾发宏愿,不惜以罗刹手段,护山河万民,是悲哉,不亦壮哉?”   他说着,又喝了一坛酒,摔碎酒壶,大笑道:“不肖徒孙岑非鱼,遥敬师祖朱士行!”   旁人听罢,不无感慨,举杯附和道:“朱士行前辈当的起这一杯!”   谁料,岑非鱼忽然话锋一转,道:“师祖的大弟子赵铎,为镇西大将军,无论朝代更易,一生戍守边关,拒匈奴铁骑于玉门。”   此话一出,满座皆惊,一时鸦雀无声。   岑非鱼不以为然,兀自说道:“师祖的关门弟子赵桢,为白马军主帅,七岁从军行,年十五,战死沙场。”他说到此处,竟莫名大笑起来,笑罢才继续说,“今日,诸位英雄齐聚石头城,为的就是商议如何将赵家最后的骨血、赵桢将军的遗孤,拿去换那万两黄金!是快哉,不亦悲哉?”   无人应答,唯有狂风卷雪,旌旗猎猎。   “诸位为何不喝?”岑非鱼拿起最后一壶酒,一气饮下,把酒坛摔得粉碎,笑道:“酒,我已代你们敬上,请赵将军的后人现身罢!诸位‘英雄’,请落座。”   宾客不知岑非鱼是何用意,只当他人来疯又发作了,找得个台阶便顺坡下驴,纷纷落座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   马车从远处驶来,一路颠簸摇晃。   这日,白马穿着乌衣皂靴,腰间郭洛带上,鎏金白银马头带钩刻着“厉马登高堤”五个大字。他头上戴了个小帽,帽檐下垂着青纱,遮住他的上半张脸,手上则戴着一副精钢镣铐装样子。   他听见岑非鱼那一通胡话,实在憋不住笑,悄悄推开窗纱透气,见轿子旁站着个脸庞瘦削的赤袍男子,便问:“你们大哥是不是喝多了?当着这么多人说胡话,你们也不嫌他丢人。”   男子波澜不惊,道:“大哥常常说胡话,常常丢人,若是哪一日不说胡话,那才叫奇怪。嫂夫人习惯就好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觉得此话颇有道理,“他就三杯的量,今天喝那么多,真是打肿脸充胖子。”   男子无所谓道:“早换成糖水了,嫂夫人莫担心。”   “别叫我嫂夫人。”白马觉得他说话很有意思,不禁问他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男子漫不经心,道:“我叫苻鸾,我爹是氐人。”他说着话,随手把窗纱盖上,“上场了,嫂夫……大人,你多少要装得难过些。”继而做了个“面无表情”的表情。   青石道路年代久远,地面坑坑洼洼,马车走得很慢。   白马忍不住将窗帘拉开一道缝,好奇地张大眼睛,透过这道缝隙向外望,只见四周黑压压的一片,坐满了前来“捉拿”自己的江湖人。   马车摇摇晃晃,窗口青纱飘摇彷如浪涛。   白马有一刹那的失神,觉得自己仿佛是置身于一叶小舟上,航行在波涛翻滚的江湖中。在这错觉里,他依稀望见了幼时的自己。   那时候,刘曜对江湖充满向往,每逢中原行商前来,都要拉着人问东问西,听人说江湖上的故事。那时候,白马不能说话,从来都只是默默地听着,可他何尝不向往江湖?憧憬着江湖人的自由自在、无拘无束,在他的幻想中,那简直是再快活也没有了。   现在,白马如愿踏足江湖。   他有了身份,不再戴着枷锁过日子,能自保,亦有爱人,可他的肩头还有一副重担。这重担不是别人强加给他的,而是他自己扛起来的。   现在,他虽已踏足江湖上,却仍未得到全然的自由。   他不禁想:“何为江湖?三山五岳、五湖四海,上至庙堂、下至市井,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;在这个江湖中,是非恩怨无边无涯。而人们向往中的江湖,则始终只存在于向往中;在那个江湖里,每个人本身就是自由无拘的。其实,能让人自由的,从来都不是江湖,而是人们自己。”   白马决定,待一切尘埃落定,他一定要和岑非鱼策马同行,去寻找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江湖。   白马被苻鸾牵出轿辇,走到岑非鱼面前。   岑非鱼扬眉一笑,毫无征兆地将白马揽入怀中,低头同他拥吻,轻声问:“我甜么?”   “三坛糖水下肚,你都甜齁了。”白马险些笑场,他一把推开岑非鱼,故作羞愤地骂道,“滚开!要杀要剐悉听尊便,休得辱我!”   宾客坐得远,只看听得见白马清冷的声音,看见轻纱下露出的半张雪白的脸,以他那被被岑非鱼吻红了的嘴唇。   “竟是个美人儿。”坐得近些的人看得更分明,不禁生出感慨,“无怪乎那岑非鱼想把他据为己有,还拿出来向天下人炫耀。可惜赵家满门忠烈,倒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!”   此话一出,即刻有人附和道:“有一说一。二十年前玉门那事,实在蹊跷。五万并州军为何要反?如何能反?既已反叛,为何又能在短短一夜间,就被赵王给镇压了?这里头的水,只怕很深。”   “故弄玄虚!”偏就有人不信邪,起身喝问,“岑大侠!你说他是赵桢遗孤,可有什么凭证?大家都知道,您家大业大,看不上这万两赏金,但咱们可都是奔着钱来的。若是辛辛苦苦一番比试,倒头来‘货不对板’,找谁说理去?”   岑非鱼微微眯起眼睛,视线如箭般射向说话者,待看清那人面目,却发出一阵大笑,道:“我说是谁说话跟放屁似的难听呢?原是桓郁公子!半年不见,桓公子脖子上开了个口,脑袋却还没掉,当真是万幸,万幸。”   白马心下一惊,抬眼望去,见不远处站着个带剑的青衫男子,可不就是老熟人桓郁?   桓郁脖间围着条雪貂皮制的围脖,颜色白得刺目,应当是为了遮住被孟殊时划伤的脖子。他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,多次在白马深陷泥淖的时候羞辱他。白马见到桓郁,半是愤恨、半是担忧,本能地攥紧拳头。   岑非鱼握了握白马的手,低声道:“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,不用在意他。”他说罢,朗声道,“诸位想必事先都有过一番查探,否则,以岑某的资历,哪里能请得动如此多的英雄人物?但远来是客,岑某须得让你们安心。此人是不是赵桢遗孤,自有信物为凭,桓公子是官家人,就劳烦他上前一辨真伪罢!”   我们哪有什么信物?白马有些蒙,但他相信岑非鱼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。   岑非鱼淡然自若,道:“年纪稍长的人,想必有所耳闻。昔年,并州军中有一支先锋军,号曰‘白马金羁’,属赵桢将军统领,战功赫赫、威名远播,曾多次受先帝赞扬。”他说到先帝,满脸都写着不屑,“白马军调兵遣将所用的,乃是一块玉石符节,这不是什么秘密。那符节原本是一个完整的马形,却被分割成三块,主将赵桢、副将曹三爵各一块,另有一块在谁手中,桓郁公子比我更清楚。”   桓郁走近了,笑道:“废话!玉石符节是至宝,自然应当上交朝廷,那赵桢将其占为己有,是何居心?”   岑非鱼笑意盈盈地望着白马,道:“把东西拿出来给他看看。”   白马莫名其妙,“拿什么?莫要胡闹,我身上什么都没有,只有那块马肚子!”   岑非鱼懒洋洋地揽过白马肩头,同他咬耳朵,“你左边衣襟的暗兜里,自己摸摸。不然,二爷帮你摸也行。”   昨夜两人同房,情难自禁,又是一场云雨翻覆。白马累极,晨起时岑非鱼已经离开,床头上则放着这套乌衣。他匆忙穿上衣服,而后便上了轿辇,竟连自己身上有什么都不知道。   思及此,白马脸颊微微泛红,假装恨恨地瞪了岑非鱼一眼,道:“我才不要受你折辱!”尾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,听来古怪极了。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捏了捏白马的脸。   桓郁完全被那两人无视,独自站着,甚是尴尬。他看不见白马的脸,只见对方半晌没有动作,便耐不住寂寞地嘲道:“该不会你那符节是用萝卜雕出来的,夜里没看好,被老鼠吃了吧?”   白马不知岑非鱼在搞什么名堂,可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,他只能伸手往衣襟里摸。然而这一摸,他却发现自己衣襟里果真藏着一块玉符,心道:“这必定是他趁我睡着时放的,许是我睡迷糊了,不曾听到他的嘱咐?”   白马把玉符握在掌心、拿到身前,心中忐忑不安,在岑非鱼满含鼓励的眼神中,缓缓摊开手掌,继而双瞳一缩。   岑非鱼随意地吹了个响亮的口哨,“如何?”   白马一番细看,见这块玉符形制古拙,呈一马头形状,其上刻有繁复的暗纹,玉符的边缘已有些磨损、马的双眼处更浸入了几丝鲜血。他完全能够确定,这就是自己遗矢了三年的玉符!   白马激动的望向岑非鱼,眼中仿佛有火焰在跃动。   岑非鱼却会错了意,以为白马误会自己因不信任而暗中调查他的身世,刚准备解释,却忽然被桓郁打断。   桓郁一把夺过玉符,拿在手中仔细端详,反复检查马头颈部的断口处。那断口里面被挖出了两个小槽,是用来连接其余碎块的。他看看玉符,又看看白马,一对吊梢眼中露出凶光,喃喃道:“这玉竟是真的。”   岑非鱼大声地问:“桓公子说什么?”   “我说,这玉符是真的!”桓郁把玉符往白马手里一塞,转身准备走回坐席,却忽然停下脚步,回头望向白马,“我好像见过你,为何藏头露尾,不敢以真面目示人?”   桓郁说着,用手钳住了白马的大臂。   白马吃痛,想要用真气将桓郁震开,但眼下是非常时刻,小不忍则乱大谋。他只能轻哼一声,用力挣开桓郁的手,往岑非鱼身后躲。   岑非鱼面上神情骤变。他的眉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,双眼中没有一丝情感,冷漠地看向桓郁,道:“桓公子,你要动我的人?”   “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!”桓郁被岑非鱼看得不寒而栗,憋着一口气,转身离开了。   岑非鱼转身面向白马,气势一下就垮了,委屈道:“这人恁讨厌?完事儿以后杀了他。”   白马:“我会杀了他的。”   岑非鱼从白马手中拿过玉符,又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根绞了金丝的红线,将玉符穿起来,亲手戴到白马脖子上,“我其实没有派人去找过。”   白马:“我知道。”   岑非鱼始料不及,愣了片刻,道:“我只是派人去查线索,帮你找姐姐。但我没用,找不着,不曾告诉你,是怕你伤怀。”   失散的姐姐们,在白马看甚至比报仇更重要,他一直不曾放弃寻找,可天大地大,在茫茫人海中找两个不知生死的人,谈何容易?这事成了白马的心病,可他并没有多次提起,不知岑非鱼却如此上心。他只摇摇头,道:“同你说谢,自是多余,但我还是要谢谢你。”   岑非鱼失笑,眉间冰雪瞬间消融,道:“你我之间,何必言谢?这事是梁允那小子发现端倪后自作主张。他的人在兖州的一个当铺中找到了玉符,一路顺藤摸瓜,抓住了当初拐卖你的人贩子。有备无患,他把人送官审问了。你别误会我,我从未怀疑过你。”   白马心道:“世上能如此信我者,除你而外,能有几人?”他心里暖洋洋的,哪有半点要责备岑非鱼的意思?只不过在满座宾客面前,他不能有情意流露,努力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,淡淡道:“我就是心疼那楼兰秘宝,浪费了可不好。”   岑非鱼一手捻着红绳的一端,打了个结,让白马同自己一起坐在主位上。   苻鸾双手捧着一条大麾,恭恭敬敬地递给白马,一本正经道:“嫂大人,大哥说你怕冷。”   白马哭笑不得,道:“鸾哥,往后叫我白马就好。”   岑非鱼接过大麾,“恶狠狠”地把白马裹起来,笑道:“他爹是白马军,在玉门一战中战死,他小时候在村里受尽欺负,甚至跟恶狗抢食,后被我捡了回来。这孩子心眼儿实在,你别嫌他笨。”   白马笑道:“我喜欢笨人,不然如何会看上你?”   桓郁同朝廷关系密切,常常打着他叔父桓温或者姻亲太子梁遹的旗号,在外耀武扬威。江湖上的人,多多少少都听过他的恶名,虽不知他实际上是齐王的手下,就是奔着玉符前来的,但众人都对那玉符知之甚少,他此刻见桓郁已验过真假,便暂时了疑心。   待到第二鼓响起,擂台便正式摆开了。   汉末三国纷争,百姓流离失所,将士战死沙场,荒野白骨累累,许多高手湮灭在战争中,更不知有多少精妙武学失传。   梁周开国以后,自知海内虚耗,故轻徭薄役、与民休息,但因沿袭了“九品中正”的选官制度,使得上品无寒门、下品无世族。人活着没个奔头,便容易醉心玄学、崇佛尚道,日日寒食散不离手。而来百年,武道衰微久已,许多门派都没落了。   当今天下,共十二州,能让人叫得出名号的大门派,共有六个,分别为:司州少室派、雍州华山派,并州崆峒派、幽州雪山派、荆州峨眉派、凉州天山派。   其中,少室、天山两派,俱由异域传入,均是以教立派,虽在中原立派不久,但武学渊源深厚,加上弟子信仰深重,门派根基稳固。   华山派由春秋时的剑侠冥灵子开创,至今已有千余年历史,分为剑、气两宗,尤以剑法著称,只可惜许久没出过什么令人称道的新秀。   峨眉、崆峒、雪山三派,俱是栖居于山川中,同外界少有来往。峨眉弟子持身正道,在江湖上名声极好。崆峒派融合了道术与西域舞技,以练气养生和奇门巧技见长,为贵族所喜,很是有些声名。雪山派最为隐秘,但财力最为雄厚,其弟子不乏故步自封、骄矜自大的,实力倒有些扑朔迷离。   此外,还有擅长炼器的荆州点苍派,中原第一大帮十二连环坞,其余小门小派数十个。那些小门派开宗不久,多半名不见经传,亦不乏无心于赵桢遗孤,而是想借此次英雄会扬名的。   白马听过岑非鱼的讲述,又见四周宾客鱼龙混杂,心中不无感慨,叹道:“原来,江湖和庙堂虽远,但实质并无差别。”   白马虽未说明,但岑非鱼却懂他的意思,点头道:“聪明。不过是两帮人划界而治,一帮人按一帮人的规矩行事,一个衣冠楚楚,一个衣衫褴褛。”   两人同坐一张椅子,彼此目光相接,只见对方双眸晶亮,不再需要什么言语,已是心有灵犀。   说过门派,再说英雄会。   此次英雄会,共有红、黄、白三种英雄帖。   红帖给打擂者,接了红贴,意味着生死自负。此外,打擂者须自带一样珍宝作为赌注,胜一局便可将败者的赌注纳入囊中,再决定是否继续。   黄帖给下注者,整个擂台就是岑非鱼坐庄的一场赌局,每次打擂都设一局,直到输光为止。办英雄会,耗资颇多,岑非鱼开赌局,一是为了聚集人气,二是怕白马嫌他“败家”,才想方设法挣上一笔。所以,这黄帖,没个万贯家财,是绝对拿不到的。   白帖则给一些有名望的人,不分黑道白道,只要声望够了便能接到。这些人,才是岑非鱼真正想要请来的人,他们将见证一个前无古人的“局”,而后,令天下皆知。   此刻,一百六十名接到红帖的人,已经分成两两一组,摩拳擦掌,准备大杀四方。   鼓号手吹响巨大的牛角号,第一场比试便开始了。   岑非鱼歪歪斜斜地靠着椅背,漫不经心地看着。他对这些杂鱼并无兴趣,时不时伸手摸摸白马,逗他玩。   白马却看得认真——他是个练武奇才,凡是武学功法,几乎过目即会,心想着:“若是我把这几百场比试都看了,岂不是能记住天下所有的武学?”故而,一刻都不愿分神,眼睛盯着擂台,拍蚊子般拍掉岑非鱼那不安分的手。   很快,两场比试便已结束,第三场开始。   那崆峒女弟子袁欣梅刚刚亮出一对龙凤双钩,准备出其不意地勾住天龙门弟子的脚腕,武器却被横里飞来的一枚钢针打中。   在座宾客未及反应,只听见城关的方向传来一阵叫骂:“他奶奶的岑非鱼!如此狂妄自大、目无尊长,竟敢办什么英雄会?却没有问过你爷爷我,什么鸟意思?”   袁欣梅招式被打断,错失大好时机,嗔怒地望向来人,正待开骂,然而定睛一看,却瞬间喜上眉梢,双眼却放出光彩,惊喜地喊道:“方师兄!”   白马闻声望去,只见十个形貌各异的人,大步流星直奔看台。   来人有男有女,各个都带着武器。为首的男人扛着条樟木扁担,扁担上挑着两大包东西,一路骂骂咧咧,不是樟珂坞的坞主何不同,还能是谁? 第88章 中局   “哎?何前辈说笑了!”   岑非鱼哪能让人指着自己鼻子骂?当即出声截断何不同的话:“岑某素来爱管闲事,路见不平料理过几个小喽啰,得江湖朋友谬赞,不过徒负虚名,怎敢骄矜自大?您几位连环坞的前辈,才是武林中非同一般的高手!前辈们境界高,既无心过问这沾黑带白的买卖,又不会倚老卖老欺压后生小辈,岑某如何会自讨没趣?”他说着,发出一阵爽朗大笑,“再者,刀剑无眼,若我一不留神胜过你们一招半式,只怕别人要说我目无尊长了。”   三年前,岑非鱼单枪匹马“杀”进十二连环坞的事迹,江湖上几乎人尽皆知。他这一番话夹枪带棒,说话时更将内劲融于声音里,摆明就是挑衅。可以说“十分岑非鱼”了。   白马本以为岑非鱼如此狂妄,定会引来一片嘘声,怎料江湖人偏就吃他这套?虽然,有些人是不想遇上强敌才附和他,但大多数少男少女,分明就是在瞎起哄!他们见岑非鱼英俊多金,难免在心中用幻想将他妆点一番,塑造成理想的英雄人物,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。   “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。”白马撇撇嘴,虽知岑非鱼是故意假装同连环坞不对付,可见着旁人那崇拜的目光,他心中莫名蹿起一股无名火,不禁低声骂了自己一句,“真是莫名其妙!”   苻鸾未闻醋意,误以为白马是在替岑非鱼害臊,忙解释道:“嫂夫人,大哥已收敛了太多。”   白马两眼一瞪,不可置信地重复苻鸾的话,“收敛?太多?”   “老子不欺负手下败将!”苻鸾突然吼了一声,面上仍平静无波,见白马惊恐地望向自己,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“换作从前,大哥会这样说。”   白马无语,将视线从苻鸾身上移开,不经意间,又瞥见陆简独自猫在角落,一副贼头贼脑的模样。若是他没看错,那流氓头子正偷偷用手指,抠自己和岑非鱼同坐的这张大坐席。   白马内心简直崩溃,心道:“天底下奇葩无数,总不会都聚在我身边了?”   “巧言令色!我看就是你技不如人,又爱摆排场、装阔气,心里指不定如何害怕咱们赢走你的宝物呢!”何不同把扁担上挑着的两个布袋扔到地上,冷哼一声。   岑非鱼嗤笑,大手一挥,“苻鸾!”   “嫂夫人,烦请起身片刻。”苻鸾闻声出列,请白马从坐席上站起,一把将坐席上盖着的皮毛毯子拉开。   藏在角落阴影中的陆简一惊,把抠下来的东西往怀里猛塞,一溜烟跑了个没影。   辰时三刻,阳光破开层云,群山峰顶上的积雪闪着金光。   然而,此时此刻,纵使所有山头上的光芒加在一起,都比不过这座席散发出的金光更耀眼夺目。   “你疯了么?”白马倒抽一口凉气,若非在众目睽睽下,不敢胡乱动作,他早就把岑非鱼的脑袋凿开个洞来看看了——看他成天都在想些什么?竟用金砖堆成了偌大一个坐席!   岑非鱼被骂,反而得意起来,懒洋洋道:“岑某家贫,手上仅有兄长三代单传的一个宝贝,死了都不能将他拱手与人。”   白马哪有半分心思听岑非鱼胡说八道?他错愕地看着那一堆金砖,止不住地心疼,好像生怕自己在上面坐了片刻,屁股能蹭下来一层薄薄的金粉似的。   “我的宝贝,可不是拿来打赌用的。”岑非鱼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白马,隐约从飘摇的雪花的缝隙间,看见他在自己的陪伴下,从一个满腹心思的瘦小子,长成一个英姿勃发的漂亮人物。岑非鱼心中只要一想到“这是我自家的少年郎”,便觉得纵使自己一辈子的运气都花光了,只为捡到这样一个宝贝,那也是值了。   白马伫立在阳光下的大雪中,乌衣上罩雪白大氅,唯一能让人辨出他的皮肤的,便是阳光在他轮廓上温柔涂抹的一层微光。他头上的纱帽压得很低,光芒穿过遮面纱的缝隙,斑驳洒落在他的面颊上,呈现出的点点光斑,俱是少年人的青春气。   岑非鱼话说到一半,不知不觉看傻眼了,直到把白马看得脸颊泛红,恨恨地瞥了他一眼,他才反应过来,继续说道:“区区八千两黄金,权当是个彩头。”   “好大的手笔!”宾客无不两眼放光,摩拳擦掌想要放手一搏。   岑非鱼向来是得了便宜还卖乖,装模作样道:“诸位前辈想要打擂,岑某是一万个愿意。可若是如此轻易便为你们破例,实在有失公允。你们说,此事该如何是好?”   宾客们同岑非鱼一样,好整以暇地望着十二连环坞的人。   但何不同还没来得及开口,擂台上便再次热闹起来。   “哼,凡夫俗子!”看台上金光灿灿,比武被打断的袁欣梅却不为所动,视线一直落在对手身上,“发什么愣?是看不起我么?”她说罢,举起龙凤双钩,径直攻向对方。   崆峒武学博采众长,佛道兼修,共分八大门。袁欣梅所学的花架门,原是张骞通西域后,行走在丝路上的商人们所创。商人们为防马匪劫掠,将普通的江湖套路同月氏人的乐舞相结合,平时以舞助兴,战时以武杀敌。   袁欣梅唤回了对手的注意,亮出一个“反弹琵琶”的架势。前一刻,她还是如来座前散花的飞天,下一刻,她的目光却倏然变得狠厉,只一转身就化为索命罗刹。   空中雪花飘落,袁欣梅两手各执一银钩,旋踵连转数圈,仿佛在旋转中生出了观音的千手,摘下雪花片片,织造成一件传说中羽人所披的外衣。   她年纪不大,生得如同含苞待放的黄杏,纷扬大雪中,她身影朦胧,每个动作都美丽夺目,很快便让对手卸下了防备,忍不住伸手去摩挲她的洁白的羽衣。   然而,那天龙门的弟子只一接触到袁欣梅,便发现她周身围绕飘飞的哪里是羽衣?分明就是利刃寒光飞速转动所形成的幻景!   随着袁欣梅轻舞般地辗转腾跃,天龙门弟子身上,血花渐次绽放。   白马一直站着,注视擂台。他以前实在太穷,生怕自己一旦坐下,便忍不住像陆简一般伸手去抠金子。   “漂亮!满园影舞笑春风,她那一招使了五十四个动作。”苻鸾沉浸在花架功所带来的同残酷并存的美中,不禁轻声为袁欣梅喝彩,“未知舞乐亦可伤人,花架功名不虚传!”   正尴尬间听到苻鸾的感慨,白马不禁搭话,道:“西域乐舞激扬豪迈,与中原不同,多由体格健美的男子表演。乐舞本就能强身健体,若仔细推敲琢磨,想要伤人并非难事。她所使的花架功,应当是一些江湖套路结合敦煌飞天舞所创出的。”   两人说话间,袁欣梅已十招取胜,博得了一片喝彩。   苻鸾:“嫂夫人懂乐舞?”   白马已经懒得纠正他,只道:“我幼时在匈奴为奴,逃跑不成险被乱棍打死,全靠跳舞活命。”   “我从狗嘴里抢食。”苻鸾无所谓道,他见白马似乎不信,便补了句,“畜生毕竟比不过人,每回都是我赢。那时候,我们村里一溜烟的全是瘦狗。”   白马被他噎了一下,轻咳两声,道:“说到底,真正的屈辱,是你同那些践踏自己的人一样轻贱自己。”   苻鸾沉默片刻,道:“是,大哥也这样说。”   白马另起话头,笑道:“她这功夫其实没什么。一者,喜爱敦煌飞天舞的多是贵族,江湖上见过的人不多,这姑娘生得明艳动人,忽然在台上摆起漂亮架势,对手心中没有防备,反应不过来。二者,花架功如其名,动作中赘余的花拳绣腿很多,然而动作越多,破绽便也越多,而且耗费体力,若用在死斗上,就没有多少优势可言。”  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,袁欣梅刚走下擂台,就听见白马在评论自己的武功,不服气地问:“你凭什么说我的功夫是花拳绣腿?”   白马一惊,伸手压了压帽子。他不愿多生事端,对袁欣梅抱拳致歉,道:“失礼!在下出言未经斟酌,望女侠恕罪。”   袁欣梅却不肯罢休,道:“你若说得在理,我怎会怪你?但你上下唇一碰,就说我是花拳绣腿,我可不能让你平白污了我派清白!”   白马偷偷瞄了岑非鱼一眼,见他同别的宾客一样,正看自己的热闹,全没有什么别的暗示,便直言道:“比武时,你一共用了十招,每招均有十数个动作。崆峒身法灵活敏捷,招式迅猛如电,姑娘反应灵敏,出招、变招奇快无比,令我佩服不已。”   “算你有点眼力!”袁欣梅面色稍霁。   白马一本正经,道:“前面四招我不多说,只说最后一招。此招五十四个动作中,三十个是用于迷惑对手的舞姿,好看却少有用处;只有十个动作是用以攻击的,但你进攻时,出招如漫天撒网,费力而不讨好;第三十五、四十二、五十个动作,是三个致命杀招,可这三次你都未能打中对手,袁女侠可知为何?   袁欣梅撇撇嘴,“现在是我在问你。”   白马明亮的双眸虽被青纱遮住,但眸中的温和笑意却透了出来,他笑道:“因为你累了。”   “你……说得不错。”袁欣梅只听白马说这一招,便知此人是看透了自己的武功,若自欺欺人强行反驳,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,“我练武十载,因为师父就是我爹,所以师兄弟们从来都宠着我,甚少如此直截了当指出我的不足。今日被你一语道破,我应当感谢你才是,多谢了!”她说着说着,忽然觉得白马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,“对了,我生在梅花欣欣向荣时,所以叫袁新梅,你唤何名?”   “在下……赵灵,我叫赵灵。”白马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说出自己的书名,感觉十分新奇,又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,心中顿感轻松。   可袁欣梅毕竟不过二八的年纪,且是崆峒掌门的掌上明珠,自小被众心拱月地捧着,听见的都是夸赞自己的话。她虽认可了白马的指出的不足,心里却止不住地难过,好容易才没有场哭出来。   白马手无足措,连连道歉,劝道:“姑娘切莫伤怀!知不足而后能改,这是好事。”   袁欣梅咬牙强忍,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,道:“可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聪明。我正是为自己的蠢笨而伤心,因忧心自己难成高手而难过,这是人之常情,与你没什么相干。”   白马温言相劝,道:“我不过是一个阶下囚,何谈聪明?反倒是你,小小年纪武功已如此了得,可见不仅天资聪颖,更有常人没有的勤奋,假以时日必成大器。莫要难过。”   岑非鱼的手下将天龙门弟子的赌注递给袁欣梅。   袁欣梅却不接。她只看了一眼,认出那东西是一支百年山参,觉得没甚稀奇,便让人把东西拿去给白马,道:“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。我先前骄矜自满,幸亏遇见你,现将此物转赠给你,多谢不吝赐教。再者,我今日前来,不为财宝,只为比武。我曾听爹爹讲过你家的故事,很是为你抱不平,且我看你谈吐亦非常人,奈何遇上他这样一个大坏蛋?”   白马接过东西,不无感动,道:“锦上添花天下有,雪中送炭世间无。姑娘赠药的恩情,某不敢或忘。”他听到“大坏蛋”时,实在觉得好笑,忍不住望了岑非鱼一眼。   岑非鱼常常唱黑脸,但被个小姑娘指着鼻子骂“大坏蛋”,尚且是人生中的头一遭。他无辜地瞪大了双眼,可怜巴巴地回望白马,仿佛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狼狗。   袁欣梅见状,以为岑非鱼是在暗中威胁白马,恨恨地指着岑非鱼,骂道:“大坏蛋,等着我方师兄收拾你吧!”   经此一番,许多宾客不仅看到了袁欣梅的开朗大度,为这个武功虽有缺陷,但惹人喜爱的少年女侠喝彩,更看到了白马的聪颖谦逊,内心的一杆秤忽然偏向他,觉得岑非鱼还真是个是非不分的大恶人。   袁欣梅跑到方鸿宾身边,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,甜甜地叫道:“方师兄!”而后,发出一连串的疑问,“你是来对付大坏蛋的么?你许久都没回崆峒山看我了,想我没有?你的脸色不大好,听说连环坞的人都住在船上,你是晕船了呀?”   方鸿宾天生脸白,眼角微微上翘,长得像只玉面狐狸。然而,此时此刻,他的脸色显是不自然的苍白。他暗中发力挣开袁欣梅,用一种生怕旁人听见的、轻如耳语的声音,说:“师妹!回头再叙旧,如今你已出落成个大姑娘了,莫要这样拉拉扯扯,平白让人看了笑话。”   袁欣梅:“哪有人笑话你?”   “我笑话他。”程草微标杆笔直地站在方鸿宾身旁,两手抄在胸前,袖筒里暗藏一杆铁笔。他在风雪中站得久了,眉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,扯起嘴角对袁欣梅笑了笑,“真的,我要笑话他。”   程草微亦是崆峒弟子,且是当今崆峒掌门袁林翰的大弟子。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,教导师弟师妹时却格外严厉,对袁欣梅亦不手软,崆峒弟子都怕他,而亲近没什么架子的方鸿宾。   袁欣梅见了程草微的笑,莫名觉出一股凉意,松开了挽着方鸿宾的手,乖巧道:“大师兄,你也来啦。”   程草微颔首,道:“此地鱼龙混杂,你先回去师父身边。”   袁欣梅撇撇嘴,道:“他们那些掌门人,可以打最后几日的英雄擂。我爹说,他看不惯这世道,要去再叫几个老友一道过来。我看他就是找不到能拿出手的宝贝,怕自己被人笑话。”   袁林翰向来嫉恶如仇、敢作敢为,否则,亦不会将程草微和方鸿宾两个忠良后人收为弟子。他堂堂一个崆峒掌门,哪里会拿不出宝物?此番定是前往号召老友,前来“解救”白马了。   思及此,程草微不禁伸手掐了掐太阳穴。他这个师父,说好听些是热血赤诚,说难听些就是冲动鲁莽,不知他是否知道岑非鱼的真实身份,若是不知,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。   “你就是咱们最重要的宝……贝,怎能在师父背后嚼舌根?”方鸿宾铁扇一挥,甜言蜜语张口就来,猛然瞥见程草微的笑,一个大喘气,险些咬掉舌头,“妹,你先去休息!我们还有正事,听话。”   袁欣梅依依不舍地离开,见程草微附在方鸿宾耳边说了句什么,方鸿宾瞬间涨红了脸,推开程草微。她摇头叹息,心道:“大师兄总说方师兄孟浪,向来看不得他跟女孩子们一起玩,未想如今仍旧这般严厉。唉!方师兄已经是个大人了,还要被大师兄责罚,真真可怜。”   袁欣梅回到自己的座席时,岑非鱼的手下已将何不同带来的布包打开——这几个奇形怪状的坞主,带来的全是木盒子,大大小小共十个,此刻,整齐排列在看台前。   袁欣梅好奇地自言自语,道:“那是什么呢?”   “那是什么呢?”白马看到一地盒子,想起自己求药时的种种奇遇,又想起为救自己而殒命的邢一善,顿感唏嘘。   幸而,这次没什么试炼,盒子很快便被全数打开。   何不同不无得意地说:“何某是江湖草莽,不比你岑非鱼富有,但千金易得,我带来了的这件宝物却有市无价!”他把盒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,是一件哑光的金色背心,“此物,以百年乌金锻成的数十万根细丝,与云梦泽中仙羽金蝉的蝉翼同揉成线,再由我师门三人,耗费五十年光阴织造而成,不仅刀枪不入,而且不惧内家拳掌。你岑非鱼做人不地道,不给我们这些‘手下败将’发请柬,摆明了看不起人!老子偏要带着好东西来,挫挫你的锐气。”   “乌金软甲?还真是武林至宝。老何下血本了啊!”岑非鱼见了这宝物,立马想到了什么,只觉眼前一亮,“那就让岑某从你手上把它赢来,给我家小马儿穿上,把他护得严严实实的,那是再好不过。”   众所周知,岑非鱼在青州经营牧场,马匹生意做得很大。宾客们以为他的意思是,要把乌金软甲拿回去给坐骑穿,只当他是故意羞辱何不同。   何不同自然知道岑非鱼的言外意,可他偏见装作不知道,登时露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,抡着扁担跃上擂台,指着岑非鱼吼道:“狂徒大言不惭,来战!”   岑非鱼被激起了战意,亦感热血沸腾。他将手扬在空中,张开五指,大喊一声:“兵刃!”   苻鸾闻言,迅速将银枪抛出。   狂风卷雪,将岑非鱼朱红的衣袍吹得如旌旗猎猎作响。他手中银枪闪着寒芒,鹅毛般的雪花轻盈飘落枪头上,被锋刃削成两半,同长长的银穗一道风中飘扬。   转眼间,岑非鱼已然飞身至擂台上,将长枪横陈身前,颔首行礼,朗声道:“少室弟子岑非鱼,请毒手阎王赐教。”   “十二连环坞何不同,来赐教你了!”何不同面上四平八稳,可话音方落,他便使出了一招“饿虎缠脚”,忽然刺出扁担,追着岑非鱼的脚踝猛击。   何不同的武器是一支扁担,樟木质地,长六尺。樟木虽软,但不易腐蚀,经其他技艺处理后,平时挑个三五百斤的重物不在话下,战时威力极强。   咄,咄——咄咄咄!   岑非鱼一路后撤,何不同的扁担接连点中地面,砸裂青石,将碎石挑得四溅。   何不同得意大笑,出招中途陡然转身变招,使出一招“眠虎伸腰”,将扁担横向一抡,带着千钧力道,自右侧拍向岑非鱼的肩胛。   看台上,白马仍旧站着,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地望着擂台。   苻鸾见白马暴露在外的雪白后颈,心中莫名生出一种“嫂子别被风吹跑了”的奇怪想法,继而想到“嫂弟有别”——毕竟,大哥出去玩了大半年,回家时竟带来一个“男嫂子”,他一时间适应不来。   白马看到紧张处,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苻鸾两下,扯着他说:“看你大哥,真是中看不中用!”   “是。”苻鸾只敢用余光偷偷瞥了眼白马的脸,见他俊俏的面庞透着男儿英气,便又放下心来,告诉自己“嫂子是男的,我也是男的,嫂子和我都是男子”。未免回头被岑非鱼念叨,他清了清嗓,问:“嫂夫人何不坐下?”   “那可是金砖!”白马欲哭无泪,见苻鸾那见惯了黄金的模样,不禁好奇,“你们这般挥金如土,钱是哪儿来的?”   “大风吹来的。”苻鸾垫好毛皮毯子,拉白马坐回原位,“咱家金砖多得是,都是你的,有什么关系?而且,大哥说一定会赢,所以不必真把金砖搬来,都是镀金铜锭,不值几个钱。”   白马心中稍安,以为苻鸾不想多说,亦不再问。   苻鸾见白马看得认真,心中不解,道:“大哥不会输。”   白马斩钉截铁道:“我知道。”   苻鸾更疑惑了,又问:“那你为何看得这般认真?”   白马笑道:“你大哥是人,人被打,就会疼。”   苻鸾向来脑袋一根筋,他想了半天,只觉白马这话是句废话,但白马是岑非鱼看上的“宝贝”,如何会说一句废话?定是自己没有琢磨明白。他再想了想,顿觉白马这话可以说是毫无破绽了,默默在心中记下了“人被打就会疼”这句至理名言,并附带了一句“大哥是人”。   却说擂台上,何不同陡然变招,击中岑非鱼的右肩胛。   岑非鱼身经百战,如何会看不出何不同的意图?他被打中,不为别的,只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躲闪。   但听岑非鱼爆喝一声,硬生生地用肩膀接住了何不同蕴足内力的一击,而这一击却没能伤到他半分。   若是有些眼力的武者细细查看,便能发现岑非鱼一直都在运气,他全身上下每条经络中,都流动着金黄的真气。那真气透过筋脉散发出来,在他身上形成了一层坚不可摧的真气罩。   何不同一扁担抽下去,当即被岑非鱼身上的真气振开,扁担向后弯曲至近乎折断。巨大的冲击,甚至令何不同向后连退三步,沙石碎散,地上留下了两道深长的拖痕迹。   岑非鱼大咧咧地把正面暴露在对手的视线下,仰着下巴,扬眉轻笑,拍拍肩膀,拉平衣服,道:“多谢何前辈手下留情!猫挠似的,不痛不痒正正好。”   何不同并无怒色,反倒兴奋大笑,道:“好小子,你甚么时候练成了金钟罩?”   “久到不记得了!废话少说,接招!”岑非鱼起手一招“提炉”,提枪向何不同攻去。枪身被他押得四平八稳,枪头射出如一线电光。仅有五式的《羯磨枪法》,在他手中却有着无穷变化。   白马坐在最好的位置,能够清楚分明地看见比武者的一招一式。他是练过《羯磨枪法》枪法的,但看这枪法由岑非鱼使出,却觉得彼此使用的招法天差地别。   岑非鱼的目光宛如捕猎中的鹰隼,只要出手,每击必中。他的每个动作都是那样地精准,一杆银枪押得笔直,枪头只反射出寒光一点,没有任何晃动平白浪费体力。   岑非鱼面带笑意,给人的感觉却随意慵懒,像是看不起对手一般。   只有白马知道,岑非鱼是常年刀头舔血的人,浑身浴血却未堕入魔道,是因为他心存一股浩然气,从不以杀伐为儿戏。是故,他才能领略到武道的无穷奥秘,驯服手中长枪,心随意转,人枪合一,出招如呼吸般自然。   “这就是教我武功的人,亦师亦友,如兄如父。”白马看着岑非鱼,只觉得自己只怕是将下辈子的好运气都提前支取了,才有幸能遇上这样一个宝贝。   岑非鱼的胜利,可说是必然的。   “多谢何前辈的乌金软甲,我喜欢得很呢!”岑非鱼一枪点在何不同喉头,“咱已过了二十招,再打下去,宾客们该看厌了。”   “打得爽快!”何不同亦不拖泥带水,当即放下扁担认输,小声叹道,“你行啊!老树开花,竟连武功都一日千里。迈过了学武关隘,这年纪已枪法便已臻化境,再过个几十年那还了得?”   岑非鱼得意洋洋,道:“我如今亦是有家室的人了,自然要稳重端庄些。”他笑着抹了把脸,甩掉热汗,远眺群山,“从前参禅,只见山水;如今悟道,方寸虚明。是白马照亮了我。”   “这十件好东西,可都是我们带给白马防身用的。你将他推上风口浪尖就罢了,若敢中饱私囊,哼!”何不同实在不想闻见岑非鱼这一股情爱的酸臭味,撩袖子走下擂台。 第89章 迷局   何不同与岑非鱼两强相争,略逊一筹。十二连环坞的坞主,除业已辞世的邢一善,以及年事已高的杨羽怀未能到场,余者首战皆轻松获胜。   第一日,打擂人数众多、鱼龙混杂,有袁欣梅那样的后起新秀,亦有企图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,倒没甚精彩比试,不需赘言。   至夜,战鼓九响,宾客方散。   过不多久,黄豆似的烛光渐次熄灭,天地复归沉寂。   雪落无声,岑非鱼房中燃着旺火,鸳鸯火锅冒着白腾腾的热气。   李笑风大口吃肉,叹道:“如今的江湖后生,一代不如一代!”   王玄林喝得打起酒嗝,附和道:“那点苍派的余贺,打着打着,手中奇门兵器抛锚了!老子险些笑死在当场。”   “莫欺少年穷。”宁山河摇头失笑,“三十年后,你还能胜他?”   王玄林嗤笑:“三十年后,老子早位列仙班了!”   厢房一角,十个木箱随意地码着。   “待会儿睡觉时就把它穿上。”施水瑶和吴琼水一左一右牵着白马,拿乌金软甲在他身上比划。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,把白马当小孩儿般逗弄,不时捏捏他的脸颊,扯着袖子说悄悄话,眼里带笑看着白马,直将他闹得羞红了脸。   施水瑶折好软甲,道:“咱都上了年纪,又拖家带口的,各有各的难处。帮不上你什么忙,实在过意不去。”   白马:“哪里的话!”   “乌金甲、白鹤翎,奇门兵器没甚稀奇,但另外这些秘药倒是真不错。金蝉壳,服一粒可假死十二个时辰,共三粒;相思骨,无色无味的毒,查不出死因。这颗玉壶冰最是厉害。”施水瑶细数十件宝物,用手指拈起一粒丹药,塞进白马嘴里,见他喉头一动就把药丸吞了下去,实在忍俊不禁,“唉!你怎想都不想就吞下了?”   白马微赧,“姐姐喂的东西,哪有不吃的道理?我这人疑心重,但只要认了你们是朋友,就断不会再有半分疑虑。”   施水瑶:“服下玉壶冰,诸毒不侵。”   白马大惊,“这般厉害!还有么?二爷成日惹是生非,该给他吃一粒。”   吴琼水:“没了没了,邢老花了大半辈子到处搜罗奇花异草,炼了许多年都没成。前一阵你不是杀了条蛇么?那蛇在樟柯坞吃药材长大的,老何拿它来炼药,因缘际会,炼成了。你杀的蛇,该你吃。”   白马心想:“周望舒同他们的关系更亲近,但当年他在塞外也中了毒,可见是没有吃过玉壶冰的。吴姐姐想必没有骗我,这药确实是近日才炼成。我个穷酸小子时来运转,处处遇贵人,可我真的没什么能报答他们的,往后当多行善事。”   施水瑶在白马脑门上轻轻一弹,“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,想些什么呢?”   白马苦笑,道:“想起我姐姐了。”   “谁无暴风劲雨时?守得云开见月明。”施水瑶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,将那颗铜铃拨得叮当响,“先前听二爷说,正月里要给你开光,我猜是你生辰快到了。这几件东西都是给你的贺礼,莫要见外。”   白马听见“开光”两字,不禁打了个激灵,但见施、吴两人面色无异,推测她们不知这是二爷的荤话,于是尴尬地笑了笑,道:“钱财身外物,但你们能来,我很承你们情。”   吴琼水:“想当年,赵铎、周瑾、曹跃渊三位前辈,何等潇洒风光?怎料无端被害,后人零落。小云冷淡,二爷疯癫,就数你最可爱,我们都喜欢你,想把你当儿子疼。你若总是说谢,倒真把我们当外人了。”   白马打心底里觉得温暖,点点头,“嗳!”   岳明非有一双“千里眼”,今日属他看得最仔细,道:“六大门派平素总以正道自居,可我看今日那擂台上,也就天山派离得太远才没派人来。”   檀青:“六大门派毕竟是名门,掌门人不好自降身份。可若是不派人来,只怕往后门派在江湖上声名不显。”   方鸿宾嘲道:“勾栏院中风雅颂,怀清台下赋比兴。”   檀青失笑,道:“进退两难,咱给他们找了个台阶下。每位掌门人都收到了一张青帖,何人来、何时来、何时战,俱可自己做主。他们会先派普通弟子,再让人拿青帖来战,到底谁会来,则视情况而定。”   众人刚知道周望舒竟收了个小徒弟,只见檀青开朗健谈,便开始瞎起哄,认为这个徒弟已经青出于蓝——至少不会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,活生生把旁人给闷死。   徐弃尘见檀青同自己俱是胡人,本已心生好感,可见他脖上戴着颗狼牙,不禁皱眉:“段氏鲜卑?”   檀青呼吸一滞,“不错。”   徐弃尘:“不回去了?”   檀青点点头,道:“我的家没了。”   徐弃尘随口道:“逐水草、习射猎、忘君臣、略婚宦、驰突无垣,草原人无拘无束,心在哪里,家在哪里。最重要的是明白自己的心意。”   方鸿宾用扇子敲了敲桌,道:“只怕情况有变。”   周望舒:“怎么说?”   方鸿宾:“我师父不知内情。今日听欣儿说,老人家气不过,跑去邀老朋友了。他有什么朋友?左不过是那几个掌门人。他若真请来几大高手,那就遭了。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就怕他们晚节不保!”   程草微眉峰微蹙,道:“此地有二爷坐镇,想是能同他们平分秋色。可我还听说,太子的走狗亦来搅局,那姓桓的今日还吃了一嘴巴灰?”   白马:“其实,桓郁是齐王的人,不是太子的人。桓家向来都是广撒网。”   “怪不得!原是有些人野心勃勃。”程草微恍悟,顿觉轻松,“知道么?前些日子,周勤揭发齐王劫掠漕粮。折子本被桓家压在刑部,周勤那小子被黜了官。可后来不知为何,事情竟被楚王知道了,说是要一查到底,周勤官复原职,跟随楚王查案去了。若是太子不插手、齐王无暇他顾,你们对付赵王,应当不会出岔子。”   白马:“桓郁是个障眼法,天山派才是同齐王狼狈为奸,三年前替他追杀我三叔,还毒杀了我的族人。齐王目无朝纲,怎会怕被楚王这个小辈查?他唯独害怕我的玉符为他人所得,最迟五日后,定会让天山派的人赶过来。”   白马说着说着,本觉察到自己这话似乎什么地方有些说不通,可他忽然没了下文。   这厢房里只有一张圆桌,桌边挤了近二十人,方鸿宾死活不愿同程草微挨着坐,非要让白马夹在中间。   人挤人的地方,两个人偶尔碰在一起并不稀奇,可白马分明感觉到,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大腿!而且,那人不仅捏着他的腿揉了两把,还把手掌慢慢上移,试图往他亵裤里钻。   白马向右看看,见玉面狐狸脸颊微微泛红,但双手都摆在桌上;又朝左看看,见铁笔判官神色淡然,但却只用一只手拿筷子,另一只手放在了桌下。他当场一口水在桌上,脸颊烧得通红。   岑非鱼:“脸那么红,炭火烧得太旺了?”   白马头摇得如同拨浪鼓:“喝、喝水呛着。”   程草微把手放到桌上,面色平静如水,道:“吃慢些。”   人多吃饭最是热闹,众人边吃边交换情报。到最后,连火锅底料都被吃了个干干净净。   送走宾客后,岑非鱼收拾桌子,白马开窗散味。   岑非鱼转身,见白马站在窗前发呆,不忍心打扰他,只顺着他的视线向外望去。   窗外,雪花为月光照亮,透亮如冰龙的鳞甲,无声无息,片片飘洒。夜晚像绣着银线的漆黑锦被,轻盈地盖住人们的梦境。北风吹起大雪,锦被起了波澜,瞬息间化为一川悠悠流淌的岁月长河,波光明灭,泡沫聚散。可这一切看在岑非鱼眼里,说到底不过只是白马身后的背景——此人站在窗前,像乌漆墨黑的版画上发着光的人物,任平时光如逝川一去不返,惟他永不易变。   白马察觉到岑非鱼在看自己,明知故问:“看什么?”   岑非鱼胡乱从桌上拿起一本书,提起风灯,走到窗前,故意曲解白马的话,道:“《诗经》还没读完,今日想读什么?”   白马:“上回读到《邶风·出自北门》,仕不得志,君不知己。”   “看看下一篇,是什么?”岑非鱼假装翻书,嘴里念念有词,忽而把书一扔,一屁股坐在窗框上,“灯要掉了、要掉了!”他把风灯往白马手上一塞,趁其不备,捉泥鳅似地将他按进自己怀里,恶人先告状,“读个书而已,你老往我怀里钻是想做什么?”   “明明就是你死不要脸,往我屁股底下躺!”白马把风灯放在窗台上,反手使出一招今日刚学来的“分花拂柳手”,想把岑非鱼的手拨开,怎料反被这老流氓缠住,“狡诈!”   “你二爷万花丛中过,身经百战,还治不了你?”岑非鱼哈哈大笑,攥住白马的手,以指为笔,在他手心慢慢写下“北风其凉”四个大字,“嘘!两人抱在一起多暖和?莫要动来动去,有辱斯文。”   白马无语,道:“若是被别人看见,咱就穿帮了。”   岑非鱼:“谁敢看?”   白马实在想不出什么人会半夜扒岑非鱼的窗户,好容易才想到一种人,道:“刺客要看。”   岑非鱼嗤笑:“杀了就是。”   “刺客么,小菜半碟,来多少杀多少。可你若再不多让我抱抱,眼看着就长大了。”他贴在白马的耳边说话,声音温柔得像是细雪洒在窗纸上,“今日,你不过在台上小小地露了一次脸,便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神,看得我跟嫁女儿似的,既自豪、又不舍。可我知道,树要发芽,人要长大,万般不由人,我自不会阻你施展。只是,我一想到十年后,你是皎如玉树临风前,我是人老珠黄不值钱,你该不稀罕我了,我就难过得想把你塞进怀里,再不给别人看。”   白马知道,岑非鱼坦坦荡荡,断不会有这等心思,分明就是在拿自己逗闷子,便顺着他的话,道:“糟糠之妻不下堂。莫怕,往后无论贫贱或显达,我都会为你养老送终。”   这话果然正中岑非鱼下怀,他揪住了白马的“小辫子”,立马学起那悍妇模样,夸张地嚷嚷起来:“你说我是‘糟糠’?我不过略一试你,你就将心里话吐了出来,看吧!还说要给我‘养老送终’?谁要你送终,我又不是你爹!”   “爹?”岑非鱼“螳螂捕蝉”,白马却是“黄雀在后”,忽而眸光一闪,有模有样地朝岑非鱼身侧喊了句,“爹!你怎么来了?”   岑非鱼瞬间汗毛倒竖!他明明想要拔腿就跑,可一来害怕赵桢找自己麻烦,二来怀里抱着白马,不敢胡乱动弹,思来想去,失了方寸,只得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。   白马大笑着倒进岑非鱼怀里,“哈哈哈哈!大傻蛋!”   岑非鱼透过指缝偷瞄四周,知道自己被骗,气得鼓起眼睛,一对琥珀色的眸子清澈澄净,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,嚷嚷道:“有你这样吓人的么!”   白马笑累了,终于肯让岑非鱼抱着自己,反问他:“我看你也不瞎么,怎觉得我会嫌弃你?我这么个小奴隶,能走到今日,全仰仗你提携。你是我的英雄。”   “我同你说笑的,莫当真。”岑非鱼总是这样,惯会装疯卖傻,可一旦说起正经话来,他反倒不好意思,“不要自我轻贱,你是锥处囊中,其末立见。我第一次见到你,就知道你与旁人不同。”他望着窗外漫天雪,慢悠悠地说,“春去秋来,红尘滚滚,你在我心中永不变易。”   白马:“莫要庸人自扰,我总是倾慕你。”   岑非鱼轻咳一声,道:“呃,说到哪儿了?对,这篇诗正应景。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,写的是漫天大雪时,祸患将至前,友人相携逃亡的情景。”   “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”白马跟着岑非鱼,逐字逐句念出这首诗,忽而感慨,“这就像当年,我同刘玉、刘曜相邀逃亡。是他们给了我一条生路。”   ※   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惠而好我,携手同行。   八千里外,天山脚下——   漫天雪花大如席,天山山脉如同蜿蜒的冰雪巨龙,沉睡在北极寒门前。彼时,天地间一片昏暗,惟有北风怒号如号角。山脊上,两线黑漆漆的马蹄印直射而下,不过片刻便又被大雪覆盖,再看不见。   北匈奴右贤王乌珠流营,一处背风的山洞中,篝火昏昏。两名青年紧挨着坐在火堆旁,身穿皮毛猎装,头戴羊皮小帽,看不清面容,像两个潜入敌营的密探。   当中,一个青年异常高大,身材健壮,皮肤黝黑,猛一抬起头露出一对虎目,眼瞳略带沙金,不怒而威。   这青年为身旁的人拢了拢衣领,道:“雪太大,少爷留在此处,待我潜入营地将那老畜擒来!”声音如闷雷,态度亦不甚恭敬,像只蛰伏着的野兽。   被称做“少爷”的人身形清癯,面容文秀。他的声音很轻,语气却十分坚定,道:“曜哥,你脾气太冲,此番我与你同去,不得出半点差错。”   原来,这两个青年正是白马童年时的患难伙伴,匈奴左部帅的小儿子刘玉及义子刘曜。   三年前,刘玉逃跑时坠马撞伤了脑袋,因祸得福,双腿恢复了知觉。为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忿,李雪玲编造了赵桢遗孤的下落,请求刺客刺杀右贤王,而后引刀自刎。   右贤王受了重伤,伤愈后精神大不如前,甚至为李雪玲伤心了许久。刘玉趁机请他准许自己上天山学艺,后同刘曜拜入天山掌门门下,成了掌门的关门弟子。   寒来暑往,刘玉、刘曜俱已长成青年。   “小时候,咱就像这样挤在一起取暖。”刘曜同刘玉挤在一起,直觉身上暖洋洋的,可他一侧脸,见刘玉绷着个脸,腰杆挺得笔直,像是不愿同自己靠近,登时色变。   “再等半个时辰就动手,曜哥?”刘玉正思索间,发现刘曜在看自己,不明所以。   刘曜不置可否,忽然捏住刘玉的下巴,借着昏暗的篝火打量他,“你还记得小时候么?你总带着个哑巴雪奴,煞风景。”   刘玉常在天山冰池边练剑,神情总是凉凉的,明明表面上是一副柔弱恭顺的模样,可偏偏就是不认命,只要他下定了决心,十个刘曜都拉不回来。刘曜每思及此,都觉得心里憋着股无名火,想从他脸上看到些别的神情,譬如意乱情迷。   刘玉一眼就识破了刘曜的心思,他睫毛微颤,在青白的脸颊上落下两片羽扇般的阴影,道:“曜哥,不是时候。”   刘曜的手沿着衣领滑入刘玉的衣襟,粗鲁地抚摸他的脖颈,抓住他略有些单薄的肩膀,俯下头在他肩窝上轻轻地啃了起来,“少爷让我做什么,我就做什么。”   刘玉任由刘曜亲吻自己,目如止水,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半枚铜钱。铜钱上刻着一个“沙”字,是周望舒给他的信物。   刘曜不满地夺过铜钱,一把扔在地上,“嫌我伺候得不够好?”   刘玉握手成拳,片刻后松开,轻轻推开刘曜,说:“曜哥,我等今日等了三年。若再不回去,只怕父亲会忘了我们。”   刘曜不屑道:“你想回去,老子带你跑回去就是!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做甚?”   刘玉:“我要名正言顺地回去。”   刘曜:“劫持右贤王,跪拜汉人皇帝,谈何名正言顺?”   刘玉:“乌珠流凭借不光彩的手段上位,若劫持他到汉庭受审,边塞的匈奴人许会作乱。届时我爹自请出关平乱,就是名正言顺!他韬光养晦三十年,就等这一个机会。”   “成日算计来去,想让你爹高看你,唯独没想过要为你娘报仇。”刘曜撇撇嘴道,“你家祖宗是冒顿单于,你是汉家宗室的后人,不把自己当汉人了?”   刘玉:“我是什么人?没人关心,我亦不关心。我只是不愿当被人欺凌的人。”   “我关心。”刘曜长叹一声,弯腰捡起被自己扔到地上的半枚铜钱,塞回刘玉手里,在他脸上胡乱摸了把,“曜哥是你的枪,此生此世,护你周全。走吧!我会一直跟着你。”   英雄总有迟暮时,右贤王乌朱流自三年前身受重伤后,日渐苍老。   半个时辰后,两人果然得手,从右贤王的帐篷中走出。   巡逻的卫兵刚好拐过弯来,喝道:“站住!什么人鬼鬼祟祟?”   刘玉将刘曜往身后一推,用熟练的匈奴话说道:“是我,我回来了。”   卫兵举着火把照亮刘玉的脸,火舌凶猛,几乎将他的鬓发烧焦,“哦!是小公子刘玉和他的走狗回来了,半夜三更,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?”他说着,一把推开刘玉,叱问刘曜,“你肩上扛的是什么东西?”   刘玉赶忙解释:“弄了个汉人姑娘给贤王,服侍不周被打死了。”   刘玉早就想过,带着身材魁梧的右贤王,断无可能无声无息地溜出营地,故而他让刘曜将乌朱流套入麻袋,并在里面塞了一捧女人的衣服,桃色纱衣露出半截,假装是给乌朱流送美女。   刘曜身负巨力,扛乌朱流跟扛着个姑娘似的轻松。他本想偷偷用袖里剑对着麻袋捅下去,却担心将乌珠流惊醒,坏了刘玉的事,便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上划了一刀。   鲜血沿着麻袋,滴滴答答地流下来。   卫兵见刘曜扛得如此轻松,且那麻袋正在滴血,懒得上前查看,说话间收了刘玉给的几个小金锭,不耐烦地摆摆手,道:“贤王想你娘,再没碰过其他中原女人。你若想巴结他,不如脱光了自己上。”   刘曜虎目圆睁,骂道:“你让谁脱光了?去你娘的狗杂种!”他把乌珠流往地上一扔,抡起拳头,一拳砸在那卫兵脸上。   那卫兵尚不及惊呼,脸已被砸了个稀巴烂,登时死在当场。   “曜哥!怎如此冲动?”愤怒在刘玉脸上一闪而过,他露出一副极失望痛心的神情,扛起卫兵的尸体,一言不发地往营地出口走去。   “少爷,我、我对不住,你莫生气。”刘曜手无足措,“是我太过冲动!可他那样说你,我怎能忍下这口恶气?”   刘玉展颜一笑,道:“你维护我,我没生气。先脱身再说。”   刘曜仍不安心,只想讨好刘玉,装模作样地思索起来,道:“天一亮,定然会有追兵前来追击,可我们的马跑不快,干脆去抢两匹马?”   “你还记得那棵树么?”忆及那日夜奔,刘玉平静的双眸中,隐隐现出一丝波澜,“周望舒的人在树下等我们。”   刘曜:“他们既有这样的通天本领,何不自己抢人出去?”   刘玉:“没有人比我更合适。右贤王乌朱流有罪,而劫持者是左部帅的儿子,匈奴人自己窝里斗,怪罪不到汉人皇帝头上。周望舒算准了我需要这个机会,卖了个人情给我。”   刘曜:“什么中原大侠?真他娘的阴险!”   ※   “莫赤匪狐,莫黑匪乌。惠而好我,携手同车。其虚其邪?既亟只且。”岑非鱼在白马手心上写完这首诗,煞有介事地点评起来,“古人说话最是有趣。此诗气象愁惨,明写北风雨雪,暗指国家危乱。明写赤狐、黑乌,暗讽在上位者昏庸。”   白马已读过一些史书,很快就反应过来,道:“卫国国君昏庸,实属罕见。自州吁弑卫桓公开始,宣公纵淫嬖,懿公爱鹤亡国,成公无信,献公昏聩,庄公暴虐……无怪乎国人无不相携逃亡,我看如今梁氏天下,亦是不遑多让。”   岑非鱼:“我却觉得,最令人不齿的还是灵公。你可听过‘余桃啖君’?”   白马摇头,道:“定是你从那些旁门左道的书上看来的。”   岑非鱼作苦恼状,道:“《韩非子·说难》中言,弥子瑕有宠于卫君,窃驾君车、啖君以余桃,未见罪于灵公。及其年老,色衰爱弛,灵公秋后算账,愤愤然道:是固尝矫驾吾车,又尝啖我以余桃。”   白马同岑非鱼相视一眼,知他在指桑骂槐,忍不住笑出了声:“你个棒槌!” 第90章 意外   英雄会头两日暴雪不断,至第三日,天方放晴。   此时,浑水摸鱼的人已三去其二,留下的五十余人,大都是有真功夫的。慕名而来的江湖客越来越多,侠客们在擂台上全力施展,纵使赢不了对手,亦可为自己赢来一片喝彩。   唯独戴着面具的周望舒,总是一剑制胜。   岑非鱼则不大上心,见对手有趣,便多过几招让白马看着玩,若对手无趣,两三手功夫也就解决了。   夕阳西下时,被冰封着的万里江山,都透着金灿灿的光。比武的人又去了一半,只剩下二十余。   白马看得没意思,老早就躲进厢房里烤火了。   屋里堆满了岑非鱼赢回来的宝贝,然而白马翻遍了这些锦盒,都没找到一样吃食,肚子饿得咕咕叫。   白马将檀青叫来,两人溜到后厨里翻箱倒柜,找到一些白面,搀了水和成面团,直接在雕花小铜炉上架起一个价值几百金的“紫金八宝长寿碗”,煮面团子充饥。   两人抱着碗,蹲在地上吃面汤,仿佛又回到了在青山楼的时光。   檀青活像个饿死鬼,道:“我可好久都没吃饱过了!周大侠像仙人似的餐风饮露,每日打坐、练功、处理事务,闲来无事就喂喂鸟,我同他在一起,真是大气都不敢喘。他喜欢小孩儿,可不喜欢我,难道是因为我长太大了?”   白马摇头,道:“他儿时过得不快乐。”   檀青点头,道:“你说得对,他不是喜欢小孩儿,只是对过去感到遗憾罢了。我是个废物,什么事都帮不上忙,多亏你仗义,一直将我留在身边。或许,什么时候我跟你一样有用,他便会喜欢我了?”   白马不置可否,只道:“切莫自轻自贱。”   檀青长叹一声,道:“看你们叔侄三人其乐融融,我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。徐弃尘说,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,我的心给了师父,可师父不要。我此生都不会再喜欢别人了,或许我该回鲜卑山去。”   白马:“在青山楼时,只有同你在一起,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。若没有你,我怕是早就过不下去了。段青,你是我一辈子的兄弟。”   “我这辈子最苦的日子,都是同你一起度过的。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好兄弟。”檀青尚不知白马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,可转念一想,聪明如白马,同自己朝夕相处,自己的秘密他怎会不知道?可他不想说,白马就从未提起。   檀青红了眼眶,将面汤一气喝下,一抹嘴、扔了碗,突发奇想,道:“我们结拜吧!”   白马:“好!”   檀青摩挲着胸前的狼牙,道:“其实,除夕那天夜里,刺客是去找我的。师父解决了他们。”   白马:“我知道。”   檀青笑着点头,将颈上挂着的狼牙取下,放到白马手里,郑重说道:“我父乃辽西公段无尘,母亲王氏是博陵公嫡女,我名叫段青,在家排行老六,是家里的老幺。眼下我帮不上你什么忙,实在抱歉。我决定了,等陪你闯过这一关,便回鲜卑山去。若将来有幸成为大单于,只要你一句话,段青为你赴汤蹈火。”   “我的出身,想必你早已知晓。”白马摸遍全身,实在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信物,最后只能从头绳上解下那颗铜铃,绑在檀青脑袋上,轻轻一拨,笑道:“平安喜乐!我是个穷光蛋,你可别嫌弃。可无论贫贱或富贵,除了岑非鱼而外,我的就是你的!”   两人在雪地里行完结拜礼,便听苻鸾来报,说擂台上有热闹可看。三个少年郎一溜烟跑了出去,只留下雪地上几行凌乱的脚印。   “白……点绛唇!你没带帽子!”檀青从怀里取出个面具,往白马头上一套,“将就用用。”   白马赶紧把自己捂好,打趣道:“跟了我三叔没几天,人倒是变机灵了。”   明明已近傍晚,看台边却人山人海。幸有苻鸾开道,白马和檀青方在被挤成面条前扒开人群,探出个脑袋观望擂台。   檀青看清来人,登时倒吸一口凉气,惊恐道:“神仙打架了!”   白马不解,问:“那老伯像是不良于行,也能打架?”   “那坐在轮椅上的,乃少室掌门、岑非鱼的师尊,高僧弗如檀。”旁人看白马没见识,好意告诉他,左右无事可做,接着为他逐一指出擂台上大人物的姓名来历,“弗如檀身旁边站着的一对道侣,是峨眉掌门孙灯、李渡秋夫妇;另外两个年轻道士,是华山剑、气两宗最顶尖的高手,薛丹谷、薛翠崖两兄弟;那仙风道骨的冷面男人,是雪山派掌门贺九霄;略年长的男子,则是邀他们同来的崆峒掌门袁林翰。”   白马一个头两个大,心道:“这些掌门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,若被岑非鱼揍出个三长两短,那要如何是好?我得给他些暗示,让他见好就收。”思及此,他不禁喃喃道:“惨了、惨了。”   旁人却以为白马说得是岑非鱼惨了,笑道:“岑非鱼素来狂妄,怎料今日五大门派的掌门高手,全被我爹爹叫来向他兴师问罪了?他岂止是惨了呀!”她说罢侧目,想看看谁这样没见识,却陡然一惊,“哎!是你?”   白马未想小姑娘心思细腻,一眼就将戴着面具的自己认了出来,连忙将食指贴在唇上,轻轻“嘘”了一声,笑道:“袁姑娘,又见面了。”   却说岑非鱼躺在自己的黄金椅上,百无聊赖,正美滋滋地吃着雪蛤羹。忽而听人来报,说城关外有几个看不出来头的人正在叫骂。他大手一挥,让人打发了就是。   未想,派去的人都铩羽而归。   岑非鱼仔细听过兄弟们的回报,心中咯噔一跳,知道大事不妙,连忙亲自前去把几位“神仙”给请了进来。   前日晚上方鸿宾就提醒过他,说袁林翰去邀老朋友们一同来打擂,只怕会十分棘手。岑非鱼当时并未当真,可万没想过袁林翰的面子竟真的这样大,居然把他师父从少室山上扛了下来。   看来,这个遭万人唾弃的恶名,岑非鱼是扛定了。   袁林翰走上擂台,指着岑非鱼便骂:“岑非鱼!你这后生小辈何其狂妄?敢将他人性命拿来设局打赌。赵家满门忠烈忽遭横祸,蒙冤受屈遗恨九泉,幸而苍天不负,留得赵桢将军一脉骨血,你却欺他孤儿无援,所作所为实在令人不齿!”   “前辈所言甚是。”岑非鱼洒脱不羁,可并非不懂礼数,见袁林翰携弗如檀前来,当着师尊的面不敢造次。他不明白,为何弗如檀明知自己的身份,却还是与这帮人同行,前来砸自己的场子。   只可惜眼下没法细问,岑非鱼直是骑虎难下,不得不硬着头皮道:“然而,当今天下,是梁周的天下,赵氏父子乃是先帝御笔亲批的反贼。满门忠烈忽遭横祸,比起岑某为朝廷缉捕反贼,前辈的所作所为,才是欠妥吧?”   此话一出,人群中又炸开了锅。   “朝廷有朝廷的法度,江湖有江湖的道义。你我江湖儿女,但行狭义,莫谈国是。我等为伸张正义而来,在江湖道上,又有何不妥?”袁林翰激灵圆滑,立马便将岑非鱼话中的圈套拆解开来。   见岑非鱼没有回应,袁林翰哈哈大笑,继续说道:“哎!我说你这个岑非鱼啊,你年纪轻轻的,竟这般食古不化,官家人说什么,你就信什么,仿佛你脖子上长着的那东西不是脑袋。可若说你食古不化,你却用别人的儿子来打赌设局。依理来说,你要开赌局、看热闹,自己生个儿子,任你如何折腾,左不过是自己的骨肉,没人会说你一句不是。折腾别人家没了爹妈的儿子,这想法实在新奇得很!”   这崆峒掌门慈眉善目、大腹便便,说话时拿着一把巨大的铁扇扇风,仿佛笑面罗汉,谈笑间便将岑非鱼说到词穷。   满座宾客无不点头称是,对于岑非鱼的不屑,仿佛凝成了一团黑压压的乌云,沉甸甸地压在他头上。   岑非鱼岿然不动,任旁人指指点点,只朝人群中看了一眼,认出打扮得怪模怪样的白马,心神即定。   待到四个门派的掌门高手轮番骂完一遍——多谢弗如檀顾念师徒情谊没有开口,算是给他留了一丁点儿面子,岑非鱼才轻轻拂去肩头尘雪,道:“前辈们说得漂亮!是岑某鼠目寸光。不过,我不喜逞口舌之快,你们既持帖前来,还请遵循东道主的规矩,以武定输赢,胜负判高下。”   袁林翰翻了个白眼,叹道:“哎呀呀,真是不思悔改!”   岑非鱼觉得袁林翰实在可恶,忍不住想要气他一气,笑问:“几位前辈是一个一个来,还是一起上?”   “太也猖狂!”袁欣梅义愤填膺,恨不得撸起袖子自己上,骂完才发现白马无动于衷,以为他是在害怕,“哎?你莫怕,待会儿我爹爹将大坏蛋打趴下,你就再不用受制于人了。”   “多谢姑娘。”白马哭笑不得,有些心不在焉地谢过袁欣梅,发现她背上背着个垂着青纱的斗笠,灵机一动,问她,“姑娘的斗笠可否借我一用?”   袁欣梅:“好看么?我娘帮我做的。要就拿去!不必言谢。”   白马摘去面具、戴上斗笠,完全遮住了自己的面目,挤到看台最前方,却见台上只剩下两个人——雪山派掌门、凌霄城主贺九霄,白衣剑客周望舒。   据传,长白山中有个终年积雪的山峰,商周时曾有天人降临,拂尘一挥,从天宫中挪来一座凌霄城。雪山派世代居于其中,为天人看守洞天福地,乃是高于凡人、低于仙人的半仙。   传言不可信,但贺九霄当真有仙人风姿。此人年过半百,两鬓霜白,模样却似刚刚而立。他面容清癯,鼻挺目秀,眼角长着一点桃花瓣似的胭脂斑,穿一袭白底黑纹纱衣,仿佛与仙人相伴的丹顶鹤。   贺九霄没用正眼看周望舒,只道:“我是来教训岑非鱼的,你是甚么东西,也配同我过招?本城主没工夫陪你过家家。”   周望舒却不恼。他摘了面具,抱剑行礼,道:“峨眉弟子周望舒,习剑廿载,小有所成,望城主不吝赐教。”他说着,笑了一笑,仿若冰霜化冻,“城主若连我都打不过,又何谈教训岑非鱼?”   贺九霄心气高傲,受不得别人激将,虽知周望舒是故意气他,却还是应了下来,满脸不耐,道:“罢了罢了,先打发了你再说。”   贺九霄不行礼,径直提刀上前。他使一把七尺长刀,刀身笔直,有三指宽,名曰“太虚”,号称削金断石、无坚不摧。   长刀太虚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,直奔周望舒右肩而去。   周望舒却不拔剑。他一个侧身,躲过贺九霄的第一刀,回眸侧目,见一片鹅毛大的雪花轻轻飘落在刀刃上。   雪花自半空落下,尚未融化,已被削成两段,切口平齐,刀刃锋利可见一斑。   “小子只知闪躲,让我如何赐教?”贺九霄露出“我早有预料”的神情,攻势愈发猛烈,接连挥出四五刀,动作虚实相间,刀身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,仿佛仙鹤振翅欲飞,是雪山刀法中最广为人知的一招“风声鹤唳”。   贺九霄见周望舒不断闪躲,心中既欣喜、又不屑,以为对方很快便会认输。   谁料,周望舒轻叹一声,终于拔出他的三尺玉柄剑。寒光乍现,剑芒一闪,他手腕发力,以左手使出一招“锋霜影雪”,从左侧挑起贺九霄的长刀,趁机迈步上前,一招就近了贺九霄的身。   贺九霄的刀是长兵,对战时很有优势,可一旦被对手近了身,在如此短的距离上,优势就成了劣势。他本就大意,更没料到周望舒左手使剑亦可如此迅捷灵敏,被打得措不及防,不得不接连挥刀防御,并在周望舒几乎没有间隔的连环削刺下,现出捉襟见肘的狼狈姿态。   周望舒的剑,太快了!   贺九霄出刀时,旁观者尚能看见刀身在空中划过时,留下的残影与闪烁寒芒。可周望舒出剑时,若非目力极佳的高手,旁人几乎什么都看不见,他快得几乎连剑光都没有留下!   贺九霄见势不妙,使出一招“云中白鹤”,虚晃一刀,欲假机脱身。   周望舒身经百战,早已料到贺九霄有此一招。可他并未追击,只使出一招“雪落无痕”,用剑在空中连挥近十下,旁人看不出个所以然,只隐约看到他的剑径仿佛是一个“之”字。   周望舒后退一步,收剑归鞘。   贺九霄好容易逃脱了周望舒的纠缠,再次起势,却见对方已然收剑。他心中惊疑不定,不得不停下,怒道:“峨眉剑法实在未够火候,你想不战而退?”   周望舒不答,冷冷地望着贺九霄。   贺九霄起先不解,直到感觉自己胸前温热,在众人的注视和惊呼中,低头查看自己的前胸。此时,他的衣襟早已被自伤口渗出的血水染红,现出了一个大大的“之”字。   “他竟已练成了……剑气?”随着贺九霄一声疑问,他脚下的碎冰瞬间爆成齑粉。他不得不承认,自己败了。   周望舒对贺九霄拱拱手,道:“周某原以为,雪山派深居凌霄城,贺城主练武心无旁骛,会比他人更精于武道,同你切磋有助于突破修行关隘。然经此一战,方知传言不可尽信,雪山刀法,不过如此。”   “雪山刀法,不过……如此?”贺九霄双目通红,满眼不可置信,眼角那点桃花瓣被溅了一滴血,红得似要怒放。他伸出食中二指,用指腹摩挲细衣襟上细如发丝的切口,喃喃道:“心无旁骛,精于武道。何为武道?”   袁林翰见贺九霄首战失利,又知这位老朋友向来心高气傲,出手虽少,可也是未有败绩,担心他忽然被一个武林小辈打败,会钻牛角尖,连忙上前安抚。   贺九霄却似看不见袁林翰一般,喃喃着“何为武道?”,惶惶然踏雪而去,离开了青石城。   袁林翰见周望舒这般年纪,却已修炼至不受剑形、剑径所困,可以剑气、剑意伤人的高超境界,爱才之心油然而生,也正因如此,他才更加气愤,大吼一声:“那峨眉弟子站住!”   “拿去吃了。”周望舒随手把贺九霄的“千年雪糁王”递给檀青,接过茶盏,喝下一口热茶,面色稍霁。听见袁林翰的呼喊,他慢慢放下茶杯,起身问:“前辈有何赐教?”   周望舒的眉目浓黑如墨,更衬得面若冰霜,他身长九尺,在人群中鹤立鸡群,似画而非画,是人间笔墨绘不出的出尘。然而,他的目光却很温和,叫人一看便知道,他的心并不冷。   袁林翰认为周望舒虽为比武而来,但只要参与比武,就是助纣为虐,本想出言教训他。可见到周望舒坦荡的神情,他忽然觉得,此事似乎并不简单,指责的话说不出口,便道:“你这后生剑法了得,老夫要同你一战。接不接招?”   岑非鱼头疼得不行,打岔道:“周大侠方才力挫凌霄城主,袁掌门紧接着就要同他再战,未免有些心急了吧?他一个后生小辈,接连与两位掌门人较量,若是赢了还好,可若是输了,此事一旦传了出,只怕有人要说你雪山、崆峒两派欺负人了。”   一直坐在擂台边的高僧弗如檀忽然开口,他虽形容枯槁,但内力深不可测,说话声亮如洪钟:“宝剑愈磨,愈是锋利。周坞主麾下的十二连环坞,势力相比六大派中任何一派,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,他的江湖地位,远甚于一派掌门。周坞主本人,在剑术上造诣甚深,方才不过用了三成功力,轻易便战胜了贺城主。况且,坞主年少,精气旺盛,再战亦无不可。”他说着,看了岑非鱼一眼,“观棋不语真君子,非鱼,战或不战,周坞主自会定夺。”   “师父!有你这样捣乱的么?”岑非鱼气得咬牙切齿,望向弗如檀,目光中尽是不解。   可弗如檀双目古井无波,面对岑非鱼的埋怨,只闭眼道了声佛号,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。   岑非鱼只得作罢,摆摆手,道:“我可不是捣乱,只不过我与周大侠俱是当今武林年轻一辈中的翘楚,同他英雄惜英雄嘛!”   “崆峒武学变化多端,袁掌门武艺精湛,周某正想讨教一番。”周望舒跳上擂台,同袁林翰行过礼,旋即开打,“请!”   袁林翰已近六十,穿得花里胡哨,总是乐呵呵地笑着,像个心肠和脑袋都热得冒烟的地主乡绅。   崆峒武学以道为基,身法招式以一“奇”字著称。别看袁林翰此等身材,身手却是一等一的灵活。他的武器亦十分奇特,正是他常拿来扇风的大铁扇。铁扇长五尺,重三百斤,名曰“九幻如梦”,看似平平无奇,其中却暗藏了远不止九种奇门机关。   周望舒提剑攻来,袁林翰却在原地站定,挥起铁扇,硬生生地吃下一剑——倒不是因为他反应太慢,而是留有后招。只听“咔嗒”一声,“九幻如梦”正中间的扇骨上,忽然冒出一排铁刺。袁林翰舞动铁扇,扇骨上的铁刺轻易便将周望舒的宝剑卡主。   周望舒用力收剑,两条兵刃相互刮擦,闪出一串刺目的火星。   高手过招,较量尽在毫厘之间。   “哈哈!不错不错,后生可畏!”袁林翰大笑一声,为周望舒的“锋霜影雪”喝彩,换左手持扇,斜向挑割。又听“咔嗒”一声,“九幻如梦”中心扇骨上的铁刺瞬间隐去,扇缘却又冒出一层薄刃,扇叶鼓动的寒风带着内劲,只是轻拂而过,便将周望舒的袖口划出一条裂缝。   周望舒遇强则强,愈战愈勇,一口气同袁林翰过了三十余招,两人势均力敌,尚且分不出强弱高低。   几日来,白马头一次看到如此精彩的打斗,不禁在心中为周望舒摇旗呐喊。可等到激动劲儿过去,他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,心道:“三叔遇上了修行关隘,尚且如此强悍,若得以突破,不知会强到何种程度?若是他同岑非鱼全力一战,胜负又会如何?”   周望舒是白马遇到的第一个活着的大侠,在他心中强似天人。可不知为何,白马觉得岑非鱼不会败给周望舒。因为岑非鱼说过,“未尽人事,何谈天道?”,他经历过人世间的万般苦难,修出了一颗不会妄动的菩提种。   而周望舒的关隘,恰恰就在于他的出尘脱俗。未尽人事,何谈天道呢?思及此,白马不禁自责,心道:“三叔事事为我着想,我却只顾儿女私情,甚少关心他。往后,我当多同他玩耍,让他快乐起来!”   就在白马胡思乱想时,周望舒又同袁林翰周旋了二十招。袁林翰满头大汗,周望舒亦面色微红,两人打得精彩,宾客们全情投入,不觉时间流逝。   袁林翰:“同你交手实在爽快!但若再僵持下去,天就要黑了,让我家女儿饿肚子可不行。”   周望舒:“并非在下恋战,而是前辈胜不过我。”   袁林翰哈哈大笑,道:“可你也赢不了我!看招!”   但见袁林翰双手握住扇柄,扣下一个机关,只听“咔嗒咔嗒”数声脆响,整个“九幻如梦”的扇面上,各种异形机关起起伏伏。他持扇猛摇,铁扇扇出的阵阵狂风,带着近百颗细碎的三棱刃,呼啸着朝周望舒面门砸去。   刀刃千万,自四面八方而来,轨迹杂乱无章,令人无所适从。   “竹影扫阶尘不动,月穿潭底水无痕。”周望舒低吟一句,他深知此理,故定在原地,闭上双眼,用心感受风的流动。   旁人无不为周望舒担忧,大喊着:“周大侠快避开!”   周望舒却不为所动。直到第一颗三棱刃贴着他的右耳飞过,在他耳骨上划出一道血痕,他才睁开双眼。他的目光如往常一般沉静,提起三尺青峰,使出一招“漫天风雪”,径直向前冲去。   无数剑光闪动,交错的利刃在周望舒前方形成了一道盾牌。虽然这盾牌无形无迹,并非坚不可摧,亦非牢不可破,可周望舒却一路坚定地向前冲锋,不顾利刃割破衣袍、从自己身上划过,剑锋直指袁林翰。   叮——!   但听一声脆响,只在一个呼吸间,周望舒便用剑柄拍开了袁林翰的铁扇。“九幻如梦”落在地上,狂风停歇,无数三棱刃瞬间坠地,周望舒的剑尖点在了袁林翰喉头。 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袁林翰惊呆了,未知周望舒为了取胜,竟不顾自身受伤,亦要在漫天寒刃中杀出一条血路,“你何必呢!”   周望舒收剑入鞘,同袁林翰抱拳行礼,道:“多谢前辈赐教。若你的兵器上淬了毒,我定然已经命丧九泉,是在下输了。”   袁林翰摇头,道:“以兵刃取胜,算不得真英雄,你在武技上更胜一筹,输的是我。”   周望舒摇头不答,他认定自己输了,不愿再多言。   “我可不占你便宜!最多能算是平局。但我是前辈,跟后生打了个平手,还是我稍逊与你。此局是我输了,不许再说!”袁林翰心胸开阔、气度不凡,说什么都不肯接过周望舒的赌注,他喘匀了气,不禁提出疑问,“你怎知,我的三棱刃上没有淬毒?”   周望舒笑道:“武者,武技为皮肉,武心是骨血。以武会友,切磋中可窥见彼此本心。前辈光明磊落,我是知道的。”   “你这个朋友,我交定了!”袁林翰对周望舒赞赏有加,回头朝擂台边的峨眉孙灯、李渡秋夫妇喊道,“你们两个好福气,教出这样一个好徒儿。回头莫要责怪于他,我看,他远远胜过那岑非鱼,他两个不是一路人!”   袁林翰说罢,走下擂台,仿佛气也消了,忘了自己原本是来做什么的,径直走到女儿袁欣梅身前,不顾女儿的反对,绑着她一道吃饭去了,“又瘦了,回去你娘要骂我的!”   不知不觉,夜幕降临,擂台上插满火把,亮如白昼。   孙、李二人不无得意,相视一笑,携手飞身上台。   两人俱是四十出头,穿一身黑白相间的道袍。孙灯貌不惊人,带着一股书生气,谦谦君子、温润如玉。李渡秋则是武林中公认的大美女,虽已为人妇,可美貌不减,柳腰纤纤、吐气如兰,清亮的双眸透着秀慧。   李渡秋朝看台上的岑非鱼抱拳,朗声道:“峨眉掌门孙登、李渡秋,愿与岑大侠一战!”   岑非鱼躺了一天,浑身骨头懒洋洋的,加上有些肚饿,便道:“你们两个打我一个,峨眉派这样欺负人啊?”   孙灯眼中满含歉意,温言道:“岑大侠有所不知。我夫妻二人是道侣,同练《秋水惊澜剑》,彼此的剑招相辅相成,唯有双剑合璧,方能发挥出剑招的威力。今日以武会友,自当竭尽全力。”   白马原以为峨眉掌门是李渡秋,听了孙灯的话,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屑。而后,听得旁人议论,才知是自己小人之心了。   原来,峨眉派本是由男子所创,但与别派不同,向来将男女弟子等同而视。上山求学的女弟子日益增多,出过许多的巾帼英雄,令江湖人生出“峨眉派只有女弟子”的错觉。而这一代峨眉掌门,本是要在孙、李两人中选出。可比武那日,他们打得难舍难分,双方互不相让,亦不忍心战胜对方。老掌门认为夫妻两人阴阳调和,携手治理门派能同心同德,故将掌门之位同时传给了两个人。   所以,孙灯此话一出,宾客们议论纷纷。有些人认为,两人既同为掌门,携手出战并无不可。有些人则认为,比武切磋只看武技,以二对一胜之不武。   “诸位无需多言!”岑非鱼受不了众人议论,起身跳上擂台,笑道,“孙掌门既已如此说,岑某断不会无理取闹。任你是两人还是二十人,我不怯战,打就是了!”   孙、李夫妇微笑颔首,道:“多谢岑大侠体谅。”   战鼓雷动,比武正将开始。   “且慢——!在下愿为岑大侠助阵!”   众人寻声望去,只见一人兔起鹘落跃至岑非鱼身侧。那人戴着个坠有青纱的斗笠,看不清面容,但声音干净清冽,应当十分年少。   李渡秋波澜不惊,并不轻视这少年,只问:“敢问阁下尊姓大名,是哪门哪派的高手?何不以真面目示人?”   白马笑道:“在下只是个寻常江湖客,姓名微不足道,因天生相貌丑陋,能吓得小儿夜啼,戴着斗笠是为了遮丑。我漂泊零落、无门无派,学得是百家功夫。”   李渡秋点点头,转而问岑非鱼:“岑大侠意下如何?”   岑非鱼喜上眉梢,朝看台上的苻鸾喊道:“取赤炎枪来!” 第91章 共战   《秋水剑》原作《秋水惊澜诀》,是一本包含了多种技法的古武秘诀。峨眉以剑开宗,因刺兴盛,历代掌门均是二者兼修。但毕竟一心难两用,除却第六代掌门江云容天资高绝,同时学成了秋水剑、惊澜刺两般法门,余者皆只能领悟到其中剑法便止步不前,故峨眉弟子惯以《秋水剑》代其名。   孙灯擅剑、李渡秋擅刺,两人实力相当,配合起来如同日月合璧,令蒙尘多年的古武再度绽放异彩。   白马拔出双刀,低声道:“敌强我弱,不如分而食之?”   “咱比他们厉害多了!”岑非鱼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见白马皱眉,才连忙讨好道,“但你说得很对。看他们那样,在家应当是李渡秋主事,孙灯同我一般柔顺惧内。厉害的让给一家之主,我对付姓孙的。”   “不许伤人!”白马对岑非鱼怒目而视,帽檐下的青纱随风飘动,轻轻打在岑非鱼脸上。   “你可真香啊,莫不是个姑娘家?”岑非鱼闭目一嗅,闻见斗笠上的香气,便揶揄了一番,“若在三十招内取胜,今晚换个姿势玩。”   白马面无表情:“斗笠是袁姑娘的。”   “女人的脂粉气真是熏人!”岑非鱼手一抖,枪头砸在地上,险些刺中自己脚掌。他挽了个枪花,直奔孙灯而去。   同时与两人对战,关键在于攻隙击弱。   岑非鱼实力强悍,毋庸置疑,孙灯同李渡秋相视一眼,决定先试试那半道杀出来的无名客。他瞬间拔剑出鞘,向白马急攻而去。   岑非鱼看穿了孙灯的打算,将枪一横,挑开对方的真武剑,笑道:“孙掌门,你的对手是我!”   然而,岑非鱼的笑容还未退去,他的枪便被斜里冒出的分水刺架开。   李渡秋轻功非凡,一步跃至岑非鱼身侧,竟似电光闪现般无声无息。她同孙灯默契无比,配合起来,两招便将岑非鱼逼退,挑眉笑道:“想拆散我夫妻二人,你还未够火候呢!”   岑非鱼头一次见识到这般默契的配合,感觉甚是新奇,后退一步,同那两人拉开距离。   白马见状疾行上前,半道截住孙灯的去路,用双刀锁住对方的剑,向后一拉,再出其不意地向前一推,运起内劲,直把孙灯甩出四五丈远,将战场分为两团。   李渡秋身法轻灵,一对分水刺使得出神入化,仿佛两条双头银蛇般死死咬住岑非鱼的赤焰枪。   擂台上火光虽强,但两人过招极快,旁观者几乎只看得见黑暗中火花四溅。   两人呼吸间过了四五招,打得难解难分。忽然一阵狂风吹过,将擂台上的火把刮得火焰窜天。   岑非鱼正向后退,险些被火舌舔了后衣领,他惯爱风度,绝不愿让自己形象狼狈,一个矮身向左闪避,被远处的孙灯觑见破绽。   恰在此时,白马的斗笠差点没被风吹掉,连忙腾出手来将系带扯紧。   孙灯算准时机,连使四个“梯云纵”,原地跃起数十尺,凌空俯冲,挥剑攻向岑非鱼下盘。   “好俊的轻功!”白马见周望舒使过这招,早早预料到了孙灯的目的。但他并不追击,而是双手横持两刀,催动真气、旋身一转,生生甩出两道肉眼可见的银白剑气。   两道剑气在空中纠结成一个“十”字,如风火轮般疾速旋转着直奔孙灯后心而去。   孙灯耳朵抖动,显是听见了风声,可他手上攻势不减,看似不管不顾,实则已将背后完完全全地交给了李渡秋。   李渡秋不负孙灯信任,一步跃起,挥刺连削,化去两道剑气。只不过,她正在同岑非鱼交手,跃起时被对方用枪击中脚踝,跳起的高度比预料中的矮了两寸,不仅被白马霸道的真气撞飞数尺,手臂被划出一道血口子,更是未能完全截住真气。   再看孙灯。当他冲至岑非鱼面前时,才发现岑非鱼眼中带笑,显是故意露出破绽引自己来攻,心下暗道糟糕,可收剑为时已晚。   “孙掌门来投怀送抱啦!”岑非鱼狡黠一笑,把枪换将至左手,以横扫千军之势一枪拍开孙灯的剑,用枪头的钢托卡住剑柄,借着余力缴了孙灯的械,一抹鼻子,“在下可是有家室的人。”   孙灯连滚数圈,捡起真武剑,同李渡秋汇合,关切道:“伤势如何?那小辈下手怎如此不知轻重!”   白马满心歉意:“对不住。”   “无妨,刀剑无眼。”孙灯是有气度的,只在气头上瞪了白马一眼,继而摇摇头,收起了自己的情绪。   孙灯定下心神,不经意间一瞟,发现岑非鱼身前的地面,竟被白马的剑气划出了一条深长的裂痕。恍悟过来,方才岑非鱼那一扫枪,是有意救自己免受重伤,连忙说道:“多谢岑大侠。”   白马亦同岑非鱼汇合,低声骂道:“认真些!有什么好玩的?”   岑非鱼:“我拆招给你看么。”   白马冷哼一声,问:“你、你还想不想换……那个了啊?”   岑非鱼瞬间双眼放光,大吼一声:“想!”   宾客们只听见岑非鱼的声音,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。   白马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!他甚至怀疑岑非鱼是故意拖延,逼自己说出此等下流话来激他。   四面皆是火光,白马挽了个刀花,余光瞥见一串星光从“眼前人是心上人”七个大字上闪过,最终聚于刀尖。他不由心头一动,舍不得骂岑非鱼了,脑中灵光乍现,道:“忧在外者攻其弱,忧在内者攻其强。懂?”   岑非鱼捣头如鸡,笑道:“懂懂懂,都听你的!”   孙灯与李渡秋携手一生,配合无比默契,想要将两人分开并逐个击破,实在有些困难。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,他们在外看起来无懈可击,缺陷一定存在于内——两人太过在意彼此,而其中定有一人比另一人在意得更多。   岑非鱼原准备先同白马对付李渡秋,未想白马攻向了孙灯,他知道对手不比自己强,便由着白马,自己也提枪上前,对孙灯发起猛烈的强攻。   孙灯节节败退,李渡秋关心则乱,想方设法帮助孙灯逃脱纠缠。这一下,便乱了方寸。两人从相辅相成,转为相互掣肘,不过十余个回合,便败下阵来。   白马推开想要亲上来的岑非鱼,“发什么疯?别人在看!”   岑非鱼摸摸鼻子,道:“同你并肩作战,我太开心,忘了。”   白马心中亦作此想,不为获胜欣喜,只觉得同岑非鱼并肩作战十分快乐,便道:“你我连手御敌,这算是头一遭。”   “是第二遭!”岑非鱼纠正道,“上回在青山楼,我带着迎亲的队伍自天而降,落入你怀中,向你求亲。怎就忘了?”   白马自然知道,岑非鱼指的是什么。去岁六月,岑非鱼独自去了一趟江南,替被齐王打压的十二连环坞解围,刚好对上天山派的阿九。为了偷学《惊鸿刀法》并把“云上天”抢来送给自己,周旋时不慎中毒,被刺客们一路追击至青山楼。   当时,白马只觉惊险异常,可现在回想起来,岑非鱼抱着自己、手把手地教自己为他疗伤,回忆里月色朦胧,莫名透着些梦幻旖旎。他越想越觉得脸颊发热,用力一甩脑袋,不再理会岑非鱼,“回头再说!”   “多谢赐教,我们输得心服口服。”孙灯为李渡秋简单包扎了伤口,顺手帮她挽了挽乱发,“却不知这位天山派的高人朋友,到底姓甚名谁?”   “不过是一介布衣,说出名姓亦无人知晓。”白马一愣,摇头叹道,“但孙掌门猜错了,在下最恨天山派,怎会同他们是一路货色?学成《惊鸿刀法》,不过顺手而已。”   顺手而已?此话一出,满座哗然。   比武切磋,向来是“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”。宾客鱼龙混杂,八成都只是看个热闹,巴不得事情越闹越大,都是在瞎起哄。若真要同他们分说讲理,他们却未必会听。白马如是想着,便不在意,正好趁机溜走。   不过多时,最后一鼓敲响,一日喧嚣落幕。   岑非鱼亲自招呼几位掌门高手用膳,他心中快乐,待人比平时和善,亦是卖师父几分面子,不再闹妖。然而,正因有外人在场,且弗如檀并无暗示,他亦不便多问。   夜已深,北风狂,细碎的雪沫被大风扬起又散落,如滚滚浪涛。   岑非鱼一路哼着小曲回去,踢开房门,见白马正坐在桌边,手里捧着本书,一面翻看,一面用手比划,眉峰微蹙,嘴里念念有词,读得十分认真。   桌上支着一盏亮晃晃的青铜灯,烛光像朵碗大的白莲,灯影幢幢,将白马的影子打在墙壁上。那人影足有半面墙大小,像个正暗中窥视美人儿的野兽。   “看什么?”岑非鱼从背后抱住白马,让他坐在自己腿上。   白马将《品阳宝鉴》按在岑非鱼脸上,怒道:“这画上的姿势,常人如何能做到!”   岑非鱼看见这书,至今仍觉尴尬。他把书拿开,摊在桌上,眯起眼睛分辨上头蚊蝇般细小的字,字正腔圆地读道:“西域缚绳技,第九式。取绸缎一条,相对而折,分作两股;穿梁而过,使两端同长,将两头缚于手腕……你想试这个?”   白马撇撇嘴,道:“二十九招制胜,我不食言。”   “说笑罢了,我哪里舍得?”岑非鱼将书随手一扔,眼巴巴地望着白马,“今日累得很,你正如狼似虎,我却已上了年纪,体谅体谅我,咱来日方长么。”   白马被岑非鱼抱着,感觉格外松快,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说:“来日方长,老爷就饶了你这回。”   岑非鱼把白马的手握在手里,玩他的指头,随口道:“今日能取胜,全仗老爷指挥。两个对手俱是一派掌门,功夫算不上弱。”   白马使出一招“分花拂柳”,同岑非鱼十指交战,笑道:“你这口气可真狂妄。”   “比不上你的‘顺手学来’,不知要气死多少人!看,咱们就是这样般配。”岑非鱼耍起流氓,偷偷对着白马的耳朵吹气,“平常人练武,难免留下一身伤,跟春楼卖艺的一样,吃青春饭。那两人资质平平,年纪大了,武功只会越来越弱。像你、我还有溪云,根骨奇佳、天赋异禀,才能在这条路上走远。”   白马被他吹得腿软,一把攥住岑非鱼的手,趁机向后使出一个肘击,道:“两位前辈能教出我三叔,自有过人之处。”   岑非鱼闷哼一声,终于消停下来,将下巴搁在白马肩头,慢慢地说着:“两个都是正派人,在那些‘体面人’当中,算是不错的了。其中,孙灯剑道境界高远,更在李渡秋之上。刚开始时,你不让我伤人,我就想‘打虎先拔牙’,自己先把孙灯拿下,留李渡秋给你玩。”   青石城里,厢房简陋。   雨雪将青苔赶上砖墙,风霜压弯了木楞的脊梁,烈日暴晒,冲淡了纤秾岁月,只留下一扇小窗淡黄。窗布薄薄一层,麻线经纬纵横,布面疏密不一。细雪被风拍在窗格上,嵌进凹凸不平的窗布里,融化后慢慢落下,发出沙沙的响声。   天地间,尘雪扬,在白马的回忆中,风雪总是那样凛冽,现如今却让他感到安定和暖,因为他背后有一个太阳。   “怎料,他两个老夫老妻了,还是如胶似漆地分不开?”岑非鱼娓娓道来,声音像扇坠上的流苏穗,轻抚着白马的耳膜,“我便又想‘打蛇打七寸’,先捉住他们的短板,你我合力猛攻李渡秋,引孙灯来援。你为何要先去攻那孙灯?”   原来,岑非鱼说“一家之主对付一家之主”,本是一眼看穿了孙、李二人的强弱,想要自己对付强的那个。白马后发制人,亦是如此考量。他同岑非鱼相视一笑,都不说破,只道:“看眼神。”他说着,伸出两指放在灯烛前,让指影落在墙上,形成两个修长的鸟喙,轻轻啄了啄岑非鱼影子上眼珠的部位,“李渡秋看孙灯的眼神,同你看我的一样。你看不见自己,自然不会知道。”   白马声音中带着笑意,道:“孙灯实力更强,但他一直任凭李渡秋逞性施展。旁人看来,都是李渡秋如何如何厉害。”   岑非鱼:“所以说,你别总嫌我猖狂。蝉虫不鸣,谁又知道它们歌声响亮?江湖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,不耍耍花架子,那些势利眼可不会把你当一盘菜。重要的是,你相信自己。”   白马觉得自己有些鬼迷心窍,竟觉得岑非鱼的歪理也是对的,便不理他,自顾自地说:“李渡秋对孙灯则不然。她先是为救孙灯而受伤,后为支援孙灯而输了比试。我倒不是说李渡秋爱得更深,情爱本就不能以谁多谁少来衡量,但李渡秋所为,名为关心,实为不信。”   岑非鱼思路清奇,不满道:“你觉得我同姓李的一样?”   白马又用胳膊肘捅了岑非鱼一下,道:“你带我去找邢前辈求医时,既会放出恶言威逼别人,又能放手让我独闯樟柯坞。你信我,是将我与你同等而视,故而,你有多信自己,便有多信我。我说你同李渡秋的眼神相似,只是觉得你对我更关心。”他越说,声音越小,到最后几乎同耳语一般,“往后,我会、会加倍……对你好。”   岑非鱼一颗老心脏扑通通地跳,不知该说什么,伸手环过白马的双肩。他将两个手掌拇指相扣,左右手余下的四指并拢,在空中虚虚地忽展忽屈。   烛光昏黄,把他们的影子打在墙壁上。   岑非鱼的手影成了一只老鹰,叼住白马的人影化成的巨兽,不断撕扯,嘴里“嘎嘎嘎”地叫。白马摇头晃脑,配合着发出“呼呼哈哈”的古怪声音。   两人莫名其妙地玩了好一会儿,岑非鱼突然笑起来,用长了一层青胡茬的下巴贴着白马的脸颊猛蹭,“已经够够的了。”   ※   白马捻灭烛芯,跟岑非鱼裹在同一床棉被里睡觉,很快便听见耳边传来微微的鼾声,知道岑非鱼连日来忙前忙后,是真的累了。   世事瞬息万变,但道理说来其实简单,想要人前风光,必得人后吃苦。黑暗中,白马用手指描摹岑非鱼的面目,觉得有些心疼。他闭上双眼,却难以入眠,直挺挺地躺在床上,视线穿过几乎快要破开小洞的窗布向外望去,隐约看见一轮明月当空。   圆月日渐一日地消瘦着,照亮华夏古今,照亮神州南北。父母尸骨已寒,阿姊流落他乡,但白马相信,他们一直都共自己沐浴在这同一片月光之下,不曾真正的分离。   同一片月光下,长江北岸荒野中,三百名官兵夜宿林间,一座猎户小屋里燃着篝火。除了北风啸,尘雪扬,天地间没有一丝声响。   “没人逼你娶我。你既已娶我,就是对王爷表明忠心,何故如此反复无常?又不是没杀过人。听说,赵桢就是被你逼下悬崖的。”   说话的是个女子,玄色衣袍,青纱覆面,罩着件黑斗篷,只露出一双湖蓝色的眼。她的声音低沉嘶哑,乍听让人觉得雌雄莫辩,再听又似是个老妪,然而一双露在外面的手却是纤纤如玉,着实古怪。   女子盘腿坐在干草上,望着窗外的月亮。面前篝火默默地烧着,当中放着一只被烧红了的小铜炉。   屋里还有一个男人。他面目英气,眉间有一道悬针纹,身材挺拔,腰悬短刀,穿一身寻常武士服,头上挽了个髻子,像个官家人。然而,他并不戴冠,头上只捆着条银丝发带——正是九月刚刚升任正四品黄门侍郎,娶了齐王义女,获封上谷郡公的孟殊时。   孟殊时连升数级,气度却仍旧儒雅。许是连日赶路有些累了,他那平日里总挺得笔直的脊背,此刻微微佝偻着。   听见女子的质问,他沉默了片刻,才说:“在大是大非上,恕孟某不能让步。”   “什么才算大是大非?”那女子曲指成爪,以内劲将铜炉凌空吸出,虚虚一覆手,便把炉盖掀翻在地,“你尽忠朝廷,是大是大非。我孝敬师父,便不是大是大非?你要做个令人称道的忠臣,为自己抹去攀龙附凤的污名就行。我替王爷办事,为报师父的养育深恩就不行?男人,你不过是生来就比我们女人走运罢了。”   “我不是轻视你。”孟殊时无言以对,向铜炉中望了一眼,见里面有一团沸腾的黑水,不禁皱眉,“听闻,《光明神诀》是祆教的镇教心法,祆教最注重洁净。”   那女子瞳孔骤然收缩,目光如箭般射向孟殊时,厉声喝问:“你听何人所说?”   孟殊时低声道:“一位故人。”   那女子似乎早有所料,问:“青山如是楼的点绛唇?”   孟殊时呼吸一滞,道:“你也知道了?是了,你既想从他手中夺走玉符,想必早已知晓他的身世。”   那女子将手伸到铜炉上,试了试黑气的热度,“他叫柘析白马,是赵桢的遗孤。”见孟殊时想要反驳,她连忙打断对方,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   “他……很好。”孟殊时回想起白马,一直紧皱着的眉头忽然展开,“聪明善良,隐忍坚毅,很有主见。凡武功招式,只要他见过一次,便都能学会。他经受了很这个年纪原本不该受的苦,对付过形形色色的人,人情通达,精于世故,却仍心存善念。”   那女子沉默半晌,嘲道:“你喜欢他,却也没有多喜欢。”   “从前,我不知他的身世。”数月前,孟殊时收到从江南传来的消息,知道岑非鱼找到了赵桢遗孤,而且对方是个胡人。在折损了两批密探后,他终于不得不确认,那人就是白马。   孟殊时满眼失落,道:“当时,岑非鱼亦不知白马身世,可他却能为白马不管不顾。你说得对,我的喜欢太不值价了。”   那女子嗤笑道:“你现在要领着军士,前去捉拿你的心上人。真是有趣,你们中原人虚伪起来,很有意思。”   孟殊时:“我是大周的将士,不能对朝廷不忠,既不能看着忠臣蒙冤,亦不能让此事引得祸起萧墙。我能做的,我能为白马做的,亦不过是亲自捉拿他,保护他在接受圣裁前,不为奸人所伤。”   那女子摇头,不屑道:“你这人真是虚伪至极,嘴上说着忠于朝廷,不还是同你师父一道,投入了齐王麾下?我要练功了,请你回避。”   孟殊时几次张嘴,却什么都没说。他站起身,背对那女子,靠在窗边,叹道:“你练的不是《光明心法》,而是《九幽阴功》,追命掌、跗骨毒,俱是旁门左道。阿九,不要练了。”   原来,旁人只知道,天山双刀客阿九是个身材矮小的胡人,却不知他其实是个年轻女子。阿九看了看自己的双手,运起真气,猛然将手掌浸入铜炉里的黑水中。   刹那间,铜炉中冒出股股黑气。   阿九脸色涨红,额头青筋暴起,紧咬着的牙关几乎能渗出血来。黑气缓缓浸透她的洁白的双手,沿着她的血脉、经络流向全身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直到一身玄衣已被汗水浸湿,又被从身上散发出的滚烫黑气熏得焦干,阿九才收回双手。而此时,她那双纤纤玉手,已被热水烫皱了皮,再因毒气腐蚀而变了形。   “啊——!”   孟殊时听见阿九嘶声大吼,继而感受到她爆发出了一股极强悍的真气,不禁回头查看,见到这少女满头青丝变得黑白驳杂,双手长出利刃般的指甲,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。   阿九却不在意,反而大笑起来,道:“大功告成!”   孟殊时:“你何必如此!你、你难道就不能为自己而活么?”   “我就是为自己而活。”阿九看着自己的双手,满意地点点头,“玉符,我志在必得,此事与你无关。王爷让我在路上灭口,你要护他接受圣裁、不受伤害,此事你同我有分歧。明日,你我就各凭本事罢!” 第92章 全胜   英雄会第四日,参与比武者仅剩六十余。大浪淘沙得真金,交锋愈发激烈,若遇两强相争,棋逢敌手,比武者甚至要打上两、三百个回合。宾客们不仅不觉乏味,而且大呼痛快,算是过饱了眼福。   午后大雪初霁,红日当空,重头戏便将上演。   华山派的两位薛姓高手使出“风穿叶”的绝学,直奔擂台而去。明明是两个高壮汉子,行时却轻盈如风穿林叶,旁人只听得一阵沙沙轻响,眨眼再看,便见他们倏然闪现于擂台上,实足的先声夺人。   华山派以道学为基,行的是“无为而治”,弟子们多隐匿于山林中,江湖人未必都见过华山二薛,但一定都听过“二薛剑舞,神惊鬼泣”的说法。   薛丹谷、薛翠崖是一对孪生兄弟,八岁时在洪灾中与亲人离散,因天资绝佳,为华山掌门薛青岚收养,习武至今四十余载,修为已是登峰造极。两人各配一把青铜长剑,剑乃为越王勾践所督铸,一曰“灭魂”、一曰“却邪”,相传可斩妖降魔,故有“神惊鬼泣”一说。   此日,二薛均着雪青色鹤氅裘,双肩绣云鹤纹,戴玉扣太极巾。兄弟两长得一模一样,俱是丹凤眼、美须豪眉,八尺余的身长,往擂台上一站,湛然若神。   薛丹谷上前一步,朗声道:“家师正在闭关潜修,不能亲自前来,甚感遗憾,特遣弟子薛丹谷、薛翠崖替华山出战。”   薛翠崖朝岑非鱼微微抱拳,道:“大道不称,大辩不言。今日我二人前来青石城,非为作无谓的口舌之争,只愿以武道匡扶正道。请岑大侠不吝赐教!”   岑非鱼端坐在看台上,把玩手中的茶盏,嘴角带着笑意。过去的二十多年里,他经历许多战斗,杀过许多人,甚少为人所伤,打斗于他而言,无所谓快乐或不快。昨日遇上的那几个对手,他原没有放在心上,可白马在他受万夫所指时挺身而出,实在令他欣喜。   重燃少年意气,岑非鱼临阵踔厉风发,今日更是仔细装扮了一番,换上金线滚边的玄色大氅,头束紫金武冠,额前勒一条麒麟金抹额。他本就身材挺拔,鼻高目深,眼神如刀似剑,如此一番装点,更显得风流无匹。   苻鸾低声提醒道:“大哥,别人向你邀战了,昨日说好的。”   岑非鱼这才反应过来,放下茶盏,随手一拍,在黄金砖上打出了一个五指印,大笑一声,跃上擂台,道:“听闻‘二薛舞剑,神惊鬼泣’,今日有缘得见,实乃三生有幸!只是,在下心中有一事不解。”   薛翠崖:“岑大侠有何疑虑,但说无妨。”   岑非鱼:“薛前辈说‘大道不言’,道既无言,你怎知何为正、何为邪,又怎能说岑某的道是邪道,你的道是正道?岑某拙见,这世上除了天生万物是道,其余的都不过是浮光掠影,无所谓正邪。”   薛翠崖笑道: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十年前玉门一役,非因天道无常,而是人祸所致,岂非有违天道?义理不得伸张,于在下看来,即不是正道。”   岑非鱼原以为薛翠崖是个老古板,不会同自己辩驳,不想他竟开始同自己讲起道理,而那道理同自己心中所想别无二致,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,只能按着流氓做派,装模作样地嘲道:“那张大侠岂不是正道化身,能替天行道了?真真是了不得!”   简直蛮不讲理!薛翠崖眼中闪过一道厉色,可他乃一派高手,怎能在众目睽睽下同岑非鱼强辩?直恨得牙痒痒。薛丹谷拍了拍兄长的肩膀,道:“岑大侠莫不是怕输,在故意拖延吧?”   岑非鱼笑嘻嘻地说:“我同昨日那位兄弟配合得宜,实乃天作之合,还请高人兄弟上来助阵,岑某感激不尽!”   白马受不了他们瞎叨叨,直到听到岑非鱼的召唤,才赶忙一步窜上擂台,站在岑非鱼身边,朝对面抱了抱拳。   岑非鱼:“你真要打?这两个臭道士可不好对付。”   白马的脸被青纱遮住,叫人看不出神情。他先摇了摇头,再点了点头,意思大概是“不怕,必须打!”   岑非鱼觉见白马使劲做了个吞咽的动作,继而喉头一滚,才恍悟:原来他还在吃!   白马偷偷啃着馍馍,抱怨道:“你得了那么多稀奇玩意儿,却只给别人指甲盖儿点多的东西吃,是要饿死人么?我在后厨摸到两个馍馍,还剩一半,你要不?”   岑非鱼痛心疾首道:“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。”   白马无所谓道:“他们如何厉害?”   岑非鱼:“薛丹谷是气宗高手,他所修的《两仪归元功》,是华山派最精深的内家功法。修习此法,不仅要练武者根骨佳、资质好,且是外练形、内练气,前三十年看不出厉害,一旦突破关隘,一招一式中皆有真气流转。”   “嗝儿——!”白马打了个响亮的饱嗝,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斗笠的系带,“你、你继续说,薛翠崖呢?”   岑非鱼忍俊不禁,道:“薛翠崖是剑宗高手,一人精通华山九剑,尤其是他的《幻生剑法》,剑招无影无形、变化万千,专克快刀。”   白马拍掉手上的碎屑,叹道:“能遇上这样的对手,足可说是三生有幸了!总打必胜的仗有什么意思,或者说……你怕输?”   岑非鱼粲然一笑,道:“我有白马大爷罩着,何惧之有?”   两方各自商量一番过后,相互行礼,即刻开战。   铮——!   薛翠崖瞬间拔剑出鞘,提剑袭向白马,起手就是一招《幻生剑》中威力最强的“千变万幻”,战如风发,攻如河决。   漫天剑芒如暴雨梨花,长剑“却邪”却隐于剑光中,倏然显现,旋即消失,令人分不出是真是幻,更莫说看清剑径以预判其攻向。   “这人的剑太快了,比我从前遇到的所有对手加起来都要厉害!”这尚且是白马第一次看不懂别人的武功招法,他虽临危不乱,却也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起来。   然而,纵使犹疑,面对铺天盖地的剑雨,他不像旁人那般费尽全力地试图从千百点幻象中,找出唯一真实的剑光,只在心中作出一番计较:“纵使我能看出剑径,亦难在片刻间想出破招,何必白费精力?这姓薛的至少比我多吃了三十年的饭,有些过人之处实属寻常。此路不通,另寻他法就是,我可千万要镇定。”   白马紧了紧握刀的手,不过片刻便已有了主意,站定原地,凝眸注视前方。日光被青纱滤成千万点碎光,洒落在他眼底,仿佛一片冰冷的星海。   “请接招!”薛翠崖藏身于一片银白剑芒中,顷刻便至。   白马当先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剑气,侧向一闪、连退数步,避免同对手正面交锋。   薛翠崖手中“却邪”狂舞,激发出剑芒千万,每一点剑芒竟都带着真实的剑气,每一次刺削都无比精妙,令人无隙可乘、无从回击,甚至避无可避。   白马被巨大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来,凭着易筋洗髓后更强于常人迅捷的反应,才勉强得以避开。他接连左躲右闪数十下,一时不防,竟已被逼至擂台边缘,衣袍被剑气割出一连串破口,斗笠上青纱的一角被剑气扫到,霎时间碎成数十道丝线。   “薛前辈好利的剑呐!”白马无法再退,忽然赞了一句,同时使出地龙门的身法“云龙折”,原地跃起,曲腿往背后的木桩上一蹬,如云中游龙,一个筋斗翻到了薛翠崖身后。   “你的身手也不错!”薛翠崖自然不会暴露自己的后背,当白马落地时,他已经旋身调换了面向,正对白马,轻叹道,“可惜,只是不错而已。”   寻常武者,若想使出一套剑法中最猛烈的招式,必先经过起手、进击等种种前招,调动自身的呼吸心跳和真气流向,令自己达到人剑合一的状态,方不至于被强力的剑招反噬。   可薛翠崖不同。他不仅是一名天生的剑客,更是一个爱剑成痴的武者,早已驯服长剑“却邪”,能随心使出任何剑招。但见他提起长剑指向白马,凶猛地向前突刺,使出了一招“风云变幻”。   一剑带着千钧力道,如流星划破长空。   白马使出峨眉派的“惊鸿游龙”身法,发力向后一退,将同薛翠崖间的距离拉大,双手拔刀,催动光明真气,使出了《惊鸿刀》中最为凶猛的一招“落叶追风”,正面朝薛翠崖的剑刃砍去。   若说剑势如水势,那么白马的“落叶追风”如同一线喷泉,而薛翠崖的“风云变幻”则是一股洪流。   人向来容易同情弱者,宾客们都为白马捏了把汗,纷纷喊道:“这招‘风云变幻’绝不能碰硬!”   袁欣梅亦捂嘴惊叫:“他竟想正面迎敌!薛伯伯的快剑,天下有几个人挡住?怎这般冲动莽撞?”她紧张地扯住袁林翰的衣角,“爹爹,你指点指点他吧!”   “不行,观棋不语真君子。”袁林翰定睛一看,发现那无名刀客头上戴的,不正是自己妇人亲手缝制的斗笠?他这个女儿任性豪爽,总会结识许多稀奇古怪的朋友,当爹的是既自豪、又担忧,一时间哭笑不得,好言安慰道,“这个无名客是你朋友?我看他未必会输。”   袁欣梅心中稍安,问:“为何?”   袁林翰摇着铁扇,笑道:“听闻,他前日指点了你一番,且说得句句在理?可见,他定然深谙武道,不会行此玉石俱焚的举动,若行此举,必定留有后招。”   “你怎知他……”袁欣梅心直口快,话已脱口而出,才反应过来,狠狠地在袁林翰的大肚腩上一拍,“阿爹,你套我的话!”   薛翠崖见白马自己撞上来,心下暗叹:“果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,内力再强悍又能如何?如此不知进退,能在我手下过几招?”继而笑着攻向前方。   白马原本神色凝重,可等他冲到薛翠崖的面前,面上神情陡然一变。   斗笠前的青纱翻飞,薛翠崖只看见一张雪白的脸蛋,那无名刀客明明在朝自己微笑,但绿色的眼眸中神色却凌厉如狼。   白马戛然收起攻势,使出无极门的“移形换影”,身影连闪两下,轻松错开了薛翠崖的狂刺。   薛翠崖见白马的身法如此迅捷,恍悟到他先前那狼狈模样竟全是装出来的!心下暗道糟糕,忽生出一丝迷茫,心道:“他到底是哪位隐世高人教出来的好徒儿?”   白马半点不敢分神,一个矮身,双膝跪地,借着惯性向前滑去,手上瞬间变招,使出一招“枝分叶散”的突击式,对准薛翠崖的下盘一顿猛攻。他的两个招式间根本没有任何停顿,分明是在这短暂的交锋中,把薛翠崖换招时的精髓学了去。   刀光如惊涛骇浪,从四面八方包围住薛翠崖。他不得不跃起离地,才堪堪避开白马的狂刀。两人形迹交汇的一刹那,一刀一剑在空中过了足足十招,兵刃相撞碰触的火花如同九霄奔雷。   “当心——!”   白马正对薛翠崖发起猛攻,忽然灵机一动,想出了一个克敌制胜的办法,却听岑非鱼一声大吼。   岑非鱼的吼声中带着十足的内劲,将台上三人的衣袍都振得扬起。白马甚至看见真气如波涛,从打在薛翠崖的脸上,将他的颊肉振得一瘪一鼓。   白马侧向一滚,同岑非鱼汇合,“做什么?”   岑非鱼:“台上总共四个人,你单单同其中一个眉来眼去做什么?当我是死的么?”   白马看出岑非鱼的紧张,侧目一瞥,才发现刚刚自己所在的地方,地面上竟被真气砸出了一个大坑。原来,方才薛丹谷见兄长吃亏,便隔空朝白马打出一手“万象归元掌”,想要助兄长脱困,因正同岑非鱼比试,情急中没有注意分寸,使出的是一个杀招。   岑非鱼见白马打得入神,全没有要闪避的迹象,惊得几乎要呕血,不得不使出一招“乾元震”,将内劲化于吼声中,须臾间震碎了薛丹谷的掌劲。可见到白马无事,他面上的喜色只是一闪而过,随即愁苦起来,偷偷看了眼弗如檀,见师父的脸色果然黑了一层,便委屈道:“唉,也不知师父会不会发火,你亲我一口补偿才行。”   “岑大侠救了我的命呢。”白马向岑非鱼招招手,见对方屁颠颠儿地把脸伸了过来,便迅速张开拇指和食指,揪住他鼻子使劲一提,“多谢大侠!”   两人一合即分,再度转向各自的对手。   岑非鱼随手把赤焰枪往地上一扎,枪尾破开青石砖,没入地面尺余,稳稳地立了起来。他转身从兵器架上拣起一根九尺白蜡棍,双手握棍,拉开一字弓步,起手便是一招“翻江倒海”,横里将棍一舞。硬木长棍被他灌入真气,变得如同一条软鞭,随他心意灵活游动,如臂指使。   薛丹谷原地不动,分指凹掌、手似轮行,连出数十掌,空手接下这招,打出一阵噼啪爆响。可是,尽管他接下了这招,却根本捉不住岑非鱼游龙似的长棍,三两下便被撩开了防守,不得不旋踵移步,密切防守,被对方带着走。   岑非鱼跨步侧旋,借势发力,使出一招“飞龙在天”,对着薛丹谷当头劈下一棍。   薛丹谷不知有人能将九尺长棍使得如此灵活,迅速后撤两步,堪堪避过这一击,被棍棒带来的劲风扫飞了额前太极巾。   啪——!   棍棒重重落在地上,将薛丹谷身前的青石板砸得四分五裂。   碎石如水花四溅,刹那间将尚未落地的太极巾割成两段。此击威力之大,可见一斑。   薛丹谷浓眉紧拧,发现了岑非鱼的异常。   先前,岑非鱼一直隐隐处于下风,只凭着强硬的外功《金钟罩》,才免于被薛丹谷强悍的内劲所伤。毕竟,修炼内家功夫,一看资质,二看时日,岑非鱼不过三十出头,至少比薛丹谷少了二十年的内功修为和交战经验,同他相比处于下风,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   然而,再度交手,岑非鱼不仅完全改换了招式,使出了一套薛丹谷生平从未见过的精妙棍法,连所用心法都与先前的《般若经》截然不同。   不过片刻,岑非鱼竟似换了个人一般,可一个人怎能同时精通两门心法?   观斗者陆续看出战局的变化,无不啧啧称奇,唯有弗如檀面色如常,似是对岑非鱼的一招一式都了然于心。   岑非鱼的武功已经被师父看见,索性破罐破摔,放开了手脚,一路穷追猛打。   薛丹谷想尽办法,却依旧近不了对方的身,打得异常被动,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。他使劲一摇头,将心中疑虑同热汗一齐甩掉,双掌于空中虚虚地划出一个太极双鱼形状。真气狂涌,令他双臂青筋暴起,最终聚于他的两个掌心。   雪尘和碎石被薛丹谷的真气吸上半空,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八卦符文。   擂台周遭,狂风呼啸,树枝疯狂颤动。   岑非鱼双目含笑,换将左手持棍,右手立掌向下,比出一个“降魔结印”,闭目沉吟,周身渐渐浮起一层金光,真气徐徐流转。此时此刻,他虽处风暴中央,眉、发,衣袍却经风不动,仿佛整个人同万物都相干。   另一面,白马再度对上薛翠崖,却是愈战愈勇,丝毫不露疲态。他自称“练得是百家功夫”,此时看来,确非虚言,一对弯刀在他手中,时而化作双剑,时而化作双刺,时而并成一枪,时而分为两棍,灵活得非同一般。   短短十来个回合,白马先后使出了天山派的《惊鸿刀》,峨眉派的《飘雪穿云剑》、《霓裳动》,点苍派的《花架功》、《惊空舞》,雪山派的《凌云白鹤剑》、少室派的《羯磨枪法》,以及十二连环坞各坞主的绝学和江湖帮派的各路散招,甚至于刚刚才接触到的华山《幻生剑》,都被他耍得有模有样。在他手中,不同门派的招法衔接流畅无比,每招每式都用得恰到好处,仿佛就是他的本门武功。看得宾客们眼花缭乱,打得对手应接不暇,几乎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。   火花狂闪,刀扬雪舞,碎石裂空。   “你到底是什么人!”薛翠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,若非围观者众多,而白马又独自处于偌大的擂台上,他甚至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,又或者对方身后有什么修炼了百年的神秘高手指点操控。   白马扬眉一笑,道:“我不是‘什么人’,我便是我。”   薛翠崖虽然也精通华山派的九大剑法,可面对对手那神鬼莫测的出招,实在是有些吃不消。他已年近五旬,精力自不及白马,深知久战不利的道理,不得不把心一横,后撤两尺,将长剑“却邪”横陈面前,并起左手四指,以虎口夹住剑刃,用力一抹。   长剑沾上薛翠崖的鲜血,发出狰狞的血色暗光。薛翠崖催动真气聚于左掌,尽数灌入剑身中,引得“却邪”发出嗡嗡蜂鸣,不住地震颤,仿佛一条将要挣破桎梏的囚龙。   白马目光如水,将薛翠崖的每个动作都看在眼里,知道对方是准备同自己作最后一搏,便定住心神,左右手用力一挥,“铮”地一下,将两把弯刀交错置于身前,同样催动真气,准备迎击。   当真神陷入无尽的长眠,世上任何祈愿都沦为空梦,人间成为困难的炼狱,唯有令自己化身为火种,方能燃尽魅魍。在这对决的一瞬间,白马终于明悟,自己不是老麻葛所说的“光明化身”。他只是一根薪柴,在颠沛流离的苦难生活中,被无数个善良的人点燃,而后才能燃烧,成为焚尽黑暗的烈火。他为自己而战,更为自己珍视的所有人而战,以武技克定祸乱,这就是他的道。   白马忽觉豁然开朗,内心无有惘思,竟在激烈的比武中得到顿悟,周身充盈着光明真气。   薛丹谷大吼一声,用尽全力将面前的真气八卦推向岑非鱼。岑非鱼原地跃起,一棍化千影,当头砸向薛丹谷。   薛翠崖撒足狂奔,剑刃寒光令天地变色,剑尖直指白马咽喉。白马挥动双刀,正面冲向薛翠崖的剑刃,仿佛一簇熊熊圣火。   砰——!   只听一声爆响,擂台上四团真气相撞,气浪瞬间爆起至数丈高。乱窜的真气如同千万把刮骨刀,煽动狂风、卷起砂石,打着旋儿向四面八方扫去。   看台上,宾客们尚未从激烈交锋的场景中回过神来,便被气浪袭至面前,不得不抬手护住要害,或躲在青石墙垛后头,却仍旧忍不住眯缝着眼,朝擂台上张望。   将近半刻过后,漫天尘雪沙石方才落定。   四个人影再度显现。   其中,最为挺拔打眼的,自然是岑非鱼。他如松柏临寒而立,仍旧衣冠整肃,微微仰着下巴,一棍点在薛丹谷喉头,只要稍加用力,便能在对方的脖子上戳出一个血洞,“薛前辈,你可认输?”   “我……输了。”薛丹谷嘴角滴血,模样狼狈,手腕、脚踝、肩窝、腰腹等多处要害上,都留着棍棒敲击留下的痕迹。“灭魂”剑黯淡无光,被岑非鱼踩在脚下,如同它的主人一般,再无还击之力。   白马和薛翠崖一人持刀、一人持剑,正面相撞,保持着刀剑相抵的抗衡姿态,真气仍在两人周身疯狂流转,相互抗衡,手中兵刃不住地鸣叫颤动,尚看不出谁胜谁负。   只听“啪”地一声脆响,银芒如电闪过,长剑“却邪”自同“云上天”相抵处裂开一道缝隙,继而断作两节。   薛翠崖面如死灰,当是早已料到“却邪”已是强弩之末,却仍旧不死心地同对手僵持着。直到剑刃落在地上,印出他失尽血色的脸庞,他才不得不承认,“我输了。”   白马收刀入鞘,弯腰从地上捡起剑刃,看着光亮的锋刃上倒映出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自己,忽然觉得这样没意思极了,随手将斗笠摘去。狂风早已将他的发带吹飞,随着斗笠的移除,他一头赤色长发落下,颜色如同缠绕着落日的红霞。   “胜败耐兵家常事,前辈莫要介怀。”白马把断刃交回薛翠崖手中,“前辈与我的兵器,俱是由名家以珍稀材料锻造而成,一来,刀比剑厚,以刀刃砍削剑刃,是以强击弱;二来‘却邪’成剑时年代久远,冶炼锻造的技艺不如今时,硬度比起‘云上天’,自不可同日而语。赵灵先前变换各家功夫一路猛打,为的就是令你无暇顾虑其他,我才有依靠兵器制胜的可能。说到底,不是我赢了前辈,而是我耍了些小心思,让‘云上天’胜了‘却邪’。毁伤前辈的兵器,实在对不住。”   薛翠崖接过断刃,释然一笑,道:“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,输了就是输了,难道他日我在战场上被对手砍了头,还能怪自己的剑不如对方的刀硬么?你的外功不如我,可你的内功,我是拍马难追。这把‘却邪’剑,薛某用了大半辈子,是时候换把新的了。”   二薛输了比试,不输气度,在众人眼中,俨然已是真正的高手英雄,比起自大狂妄的雪山派贺九霄之流,更让人敬重。   薛翠崖略有不解,问:“你方才说,你是什么人?”   白马道:“在下名唤赵灵,乃是赵桢将军的独子,是赵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血脉。”   薛翠崖已同白马较量过,知道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,听他亲口说出这话,便不怀疑。然而,其余宾客却不知各中因由,俱是一脸疑惑,在看台上小声议论起来。   “众所周知,赵桢将军是汉人,而我看你模样,身上应当有胡人血脉。非是薛某仇视胡人,可赵将军是戍边将领,如何会同他最恨的胡人结合?”薛翠崖已看出其中关窍,但他并不说破,反而提出疑问,让白马能在当着一众江湖人讲出当年的实情。   白马闻言会意,感激地朝薛翠崖点点头,朗声道:“能证明我身份的信物,先前已向诸位展示过,太子府的桓郁公子亲手验证了玉符的真伪,我在此便不加赘言,此其一。”   “你根本就不是赵桢的儿子!”桓郁厉声大吼,起身走上擂台,怒道,“你是洛阳青山如是楼中的倡优,艺名‘点绛唇’,京中许多达官显贵都翻过你的牌子,此事一问便知。你他娘的身上还有老子留下的印记!岑非鱼,你找个假货来冒充赵桢遗孤,戏耍诸位英雄,是何居心?”   白马被人当面揭开不堪的往事,并不惊怒,反倒异常平静,笑道:“桓公子所言,句句属实。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点。”他仰起头,斜睨桓郁一眼,突然取出袖中的“如幻三昧刀”,对着桓郁的胳膊反手就是一刀,将他右手砍下,“昔日,我被人拐卖至青山楼,不得不韬光养晦、伺机而动,你欺我幼弱,百般羞辱于我,若非岑大侠出手相救,想必我早已死于你手。我无权夺你性命,今日取你一臂,暂不同你计较。桓郁,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,你坏事做尽自有天收!”   鲜血溅起,滴在白马脸上。桓郁惨叫一声,捂住手臂上的断口,目光狠厉地瞪着白马,想要出手还击。   白马随手一拍,用内劲将桓郁振飞,见他掉下擂台,被狗腿们抬走,便不再多看一眼,接着说:“若是在座诸位到过边关,应知胡汉两族从来就不是仇敌。玉门战场上只有两种人,一是侵凌他国的人,一是保家卫国的人。当年,并州军驻守玉门关时,向来同胡族共居、通婚,军队中有胡有汉,更有许许多多如我一般,拥有两族血脉的人。”   薛翠崖点头道:“此话有理。可当年赵桢将军死于玉门一役,朝廷已盖棺定论。一个已死之人,如何能生下你?”   “我父亲没有死!当年,有人以我羯胡部落为人质,要挟父亲手下的一名裨将,名唤乞奕伽的羯人,作为内奸,给爷爷送了一道矫诏,让他们撤下防备、开城门迎接援兵——其实,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兵,他们迎来的,不过是前来取他们性命的幽州军。”白马眼中带泪,取出乞奕伽给留给他的匕首,扣动机关,拿出一张青纸,“这就是那道矫诏,这上面的御印是假的。”   薛翠崖接过血泪斑驳的青纸,同薛丹谷一同查看,两人低语一阵,继而小心翼翼地将纸折好退给白马,道:“这纸上的御印圆滑完满,应当并非经历过数次战火、辗转流落多人手上的传国玉玺。”   白马接着说道:“当年,参与‘平叛’的幽州军不知内情,一直杀到天光破晓,将根本没有抵抗的并州军屠戮殆尽。我父亲身受重伤,被良心未泯的乞奕伽救下。幽州军中有一名将士,名唤孟殊时,一路追击他们至云山中的一处断崖边。云山是羯人世代居住的地方,乞奕伽熟知地形,便带着我父佯装跳崖,这才躲过一劫。”   薛翠崖:“你所说的孟殊时,是太保冯飒的徒弟、上谷郡公孟殊时?”   “正是。我既敢说,就敢同他对质。”白马眸光一暗,叹了口气,“孟殊时追到悬崖边,头脑冷静下来,发现谋反一事内有蹊跷,知道已铸成大错,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放过了我父亲。乞奕伽带着我父亲回到部落中,只可惜父亲伤势太重,伤愈转醒后,并州军已被定罪。他已无力回天,只能留在关外筹谋洗冤,同日夜照顾他的羯人阿纳希塔生下我,为的是给赵家留下一丝血脉。”   众人听罢,唏嘘不已,竟不知该如何言语。一时间,青石城内鸦雀无声,只有北风呼啸,如同冤魂的哭嚎。   薛翠崖:“那你有何打算?”   白马抹了把眼睛,声音沙哑,道:“我要入京面圣陈情,希望能得到一个公正的裁决。我还有别的证据,只是时候未到,不能相示,以免节外生枝。”   岑非鱼拍了拍白马的肩膀,亲昵地搂着他,笑道:“乖儿莫哭。”   白马不禁笑出声来,“我才没哭!”   薛丹谷看看岑非鱼,再看看白马,问:“岑非鱼将你擒住,准备拿你去换万金赏钱,你却在此为他助战,是个甚么道理?你有这样强的武功在身,何必要受制于他?不,你说他先前救过你。”他转向岑非鱼,“岑大侠,你同此事有什么关系?难道,你大办英雄会,就是为了替并州军洗冤?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道:“岑某向来就是个好人,伸张正义,不正是侠者应为之事?况且,为并州军洗冤本就是我分内的事。”   “好一段感人肺腑的慷慨陈词!”   岑非鱼的话忽然被人出声打断。那人原本隐藏在人群中,喊完话便跃至半空,凌空虚踩两脚,转眼间已落在擂台上。   这人穿一身黑衣,披着条黑斗篷,只露出碧蓝的双眼,声音沙哑如老妪,道:“岑大侠,好久不见。”转而冷冷地问白马,“赵灵?不知我的一双宝刀,你用着可还趁手?” 第93章 汇聚   “你还记得我。”白马怒视阿九,咬牙切齿地质问她,“那你是否还记得,三年前你在云山中做过什么?”   “死在我手下的人不计其数,我难道全都要记在心上?”阿九眸光暗淡,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,自顾自地从怀中取出一张青色请帖,“在下天山圣教教主玉炼沧亲传弟子迦叶鹫·摩诃末,江湖人称噬魂刀阿九,请问哪一位英雄肯来赐教?”   白马上前一步,道:“我来!”   岑非鱼按住白马,低声道:“她就是齐王义女,天山派同齐王勾结,派她作中间人。身份摆在那儿,眼下不好杀她。”   白马本想不管不顾,杀了阿九替族人报仇,可当他的手摸到冰冷的刀柄,不知为何,忽然想起了孟殊时,而后便犹疑了。   阿九望着岑、白二人,目如冰雪,“若是无人敢应战,那他就归我了。”   铮——!   斜里闪出一道剑气,势如闪电。   迦叶鹫躲闪不及,被剑气扫中胸前系带,斗篷倏然滑落,露出一张极漂亮精致的面庞。她看起来格外年轻,左不过二十岁出头,柳叶弯眉,小鹿似的杏核眼,双目如海湛蓝,但因炼邪功,长发尽成雪色。   阿九望向剑气飞来的方向,吼道:“什么人?”   但见白影一闪,周望舒已站上擂台,淡淡道:“三年前你没能杀了他,今日你也带不走他。比胜负,还是决生死?”   阿九冷笑道:“不自量力!”   周望舒不多废话,提剑便打。   “莫担心,溪云自有分寸。”岑非鱼护着白马退至一旁。   白马心道:“她叫迦叶鹫·摩诃末,名字像是火寻国人。火寻国远在西面河中,不仅同中原相距甚远,而且早已臣服于伊兰萨赫尔,何故要来中原生事?”   他心中思虑不停,眉峰微蹙,灰绿的双眸像两滴圆润通透的水珠,映着阿九和周望舒来回跃动的身影,一面观战,一面琢磨:“天山派自称圣教,本是以拜火教立派。可当年追杀三叔的那几个人,似乎都不大像拜火教教徒,譬如迦叶鹫这个女人,总以黑色布巾遮住头脸,才会被人误以为是男人。现今细细想来,天山派的行事做派,以及迦叶鹫的装扮,都像极了叶色勒教徒。”   然而,白马曾听母亲说过,羯族人原本居住在天山上,那里的人都信奉祆教,老麻葛托尔金娜更是光明祭司,她不忍见族人同天山“圣教”的狂信徒那样,对阿胡拉进行狂热的崇拜,才带着他们走下天山,希望能过上寻常牧民的日子。天山中人如此笃信拜火教,怎会仅仅五十年不到便改信他教?   “你这漂亮脑袋里,总要装下许多事情。”岑非鱼看出了白马心中的疑虑,趁他不防,贼溜溜地伸出手,忽然弹了他一个脑崩。   岑非鱼总算把白马的注意力引回到自己身上,才假模假样地皱起眉头思索,一本正经道:“康、安、曹、米、何、火寻、戊地、史为,以及你们羯人的石国,本皆为月氏人,旧居张掖昭武县,后为匈奴击破,有的西迁河中、有的东迁中原,枝庶分王,建了九个小国,史书上称为‘昭武九国’。河中为大周、贵霜、波斯、匈奴等大国环伺,在其间生存不易。尤其是当贵霜帝国将大乘佛教定为国教,伊兰萨赫尔则笃信拜火教,一部分只信仰叶色勒教的火寻国人,不得不忍气吞声。[注]”   白马脑中灵光一闪,道:“你是说,火寻国人曾伪装成祆教徒,借别国的力量逃出河中,等到他们在天山扎稳根基以后,便抛弃了祆教,复兴叶色勒教?他们甚至逼迫一同出逃的人全都改信叶色勒教,这才引得老麻葛不满。”   岑非鱼点点头,道:“中原有道教,汉初朝廷推行黄老之术,令民休养生息。身毒有佛教,释迦摩尼舍身饲虎,无论信或不信,菩提皆愿普度天下万物。我听师父说,在丝路的尽头,更遥远的西方,那里很多人都同你们羯人一样,肤白发浅、鼻高目深,他们信仰别的教派,认为世上只有一个神祇、一部经典。而叶色勒教,便是在西方的浸染下,诞生的另一个教派,他们除了那一神一经典,从不承认别教的圣人,更莫说像佛、道一样包容他教。”   白马明白了,道:“天山的叶色勒教,定是先伪装成祆教,休养生息、伺机而动,想搅乱中原。若能让齐王夺权即位,便能借助他的势力打回河中复兴其教。难怪他们会如此不择手段!”   岑非鱼叹息道:“俱是猜测,但我直觉他们定在暗中推波助澜。”   “这事一时间理不出头绪。罢了,着眼当下就是。”白马点头,不再多想。   只是,他心中仍有种不好的预感,或许是想起了孟殊时罢。他不明白,孟殊时为何要娶阿九?为何要投靠齐王?为何不按照他先前所说,赚足了银钱便回家安生日子?以他的聪明才智,难道就看不出这其中的阴谋诡秘?   白马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孟殊时,他只清楚地知道一件事,再见面,自己同他便是敌非友。   岑非鱼酸酸地咕哝道:“又在想他。”   白马失笑摇头,道:“他从前对我好,我不会忘记。但他做过的错事,我也绝不能原谅。我心里有些难过,幸好有你在,让我觉得旁的人都不算什么了。”   岑非鱼肃容,道:“重情义不是坏事,但多情寡断却会误事。”   白马握了握岑非鱼的手,道:“我懂。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你的手真软,你的心很善。我喜欢你。”   片刻间,周望舒已同阿九过了十余招。   阿九不再用刀,而是分指成爪,以《九幽阴功》的心法配合天山《神鹰猎魔爪》,招招凌厉狠绝,专向对手的致命穴位攻去。因常年浸染毒水,她的指爪像极了鹰爪,整个手掌俱已变成紫黑色,粗糙的皮肤打着褶子,坚硬锋利更甚剑刃。   周望舒自然注意到了阿九武功路数上的诡异,时时小心提防。   但不知为何,阿九的内功竟在短短三年间,变得如此雄浑强悍,招式亦极阴毒。她只是劈下一掌,带着毒的真气扫到周望舒的衣角,便令他的衣袍瞬间腐烂发黑。   阿九招招狠厉,都是直取对手命门。周望舒却留有一丝余地,不到万不得已,绝不狠下杀手。   君子对上小人,总是要吃亏的。但见周望舒使出一招“碎冰成雪”,一剑挥出百十道虚影,激出银芒千万,点点洒落阿九身上,猛攻她的下盘,想要限制她的行动。   阿九的武功招式不敌周望舒,知道久战必败,便收起攻势,催动内劲,忽然从袖中洒出一包毒粉。   周望舒迅速闪避,他本就防着阿九,时时都令自己处于上风向。此时,天地间更刮起了一阵烈风,将那药粉吹响阿九。   可阿九常年浸淫毒技邪功,早已令自身习惯了药性,可说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百毒不侵。她不惧毒粉,且趁着这个空档抬起双手,准备出其不意地将早已运起的真气连同毒粉一起喷出。   白马敏锐地捕捉到了阿九那细微的动作,心下暗道糟糕,想也不想,拔起身旁兵器架上的钢枪,猛力掷向阿九,一枪扎穿了她的右肩胛。   “啊——!”  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,阿九痛苦地捂住肩膀。由于白马心急,掷枪时用来十成十的内劲,那一枪穿云破风,不仅刺穿了阿九的肩胛骨,余力更带着她飞出数尺,令枪头扎进地面,把她活活钉在了擂台中央。   阿九口吐鲜血,怒道:“柘析白马!你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?”   白马怒目圆睁,回道:“是你企图用旁门左道歧途暗算周大侠在先,比武是技艺切磋,怎能以毒伤人?”   阿九方才洒在空中的毒粉未散,此时俱以附着于她的伤口上,瞬间毒入骨髓,令她的伤口溃烂发黑。   白马看着阿九那双碧蓝的眼睛,不禁想起自己的姐姐,虽知不该同情,可难免心生恻隐,亦觉自己太过冲动。他心中矛盾无比,走到阿九身前,生硬地说:“你是多行不义必自毙,但我亦有错,不该插手他人比武。你忍忍,我替你将枪拔下。”   “猫哭耗子,滚开!”阿九既疼又气,忍不住骂出一连串胡话,“中原人他娘的没一个好东西,但凡遇上你,老子便要倒霉!”   白马被阿九推开的一刹那,意外地同她视线相交,看见对方的眼睛,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,脱口而出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  阿九根本不理白马,手起刀落,割断了自己的右臂,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,将药粉洒在伤口上。她咬着牙一声不吭,额头上冒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,脸色白得如同死人一般,“今日你断我一臂,他日我定要百倍讨回。数典忘祖的中原狗,你给我等着!”   白马还想再说些什么,忽听得一阵鼓响。   那并不是普通的报时鼓,鼓点密集如雨,伴着震天号角,意味着有敌来袭。可这中原腹地、建邺古都,怎可能轻易受到敌袭?宾客们不知发生了何事,纷纷向入城大道上望去。   “放行!”   随着岑非鱼一声令下,守城的卫兵撤下绊马索、移开木蒺藜,城关处扬起一片通天尘土。   黑甲官兵骑着高头大马,气势汹汹冲入青石城寨。一支队伍整齐行进,长到一眼望不全头尾,约略有三五百人,俱是装备精良。   岑非鱼和白马相视一眼,心下明了,这是朝廷来捉拿“反贼”了。   白马知道朝廷必会派兵前来,可他既没想到对方会来得这样毫无征兆,更没有想到的是,朝廷派来的人竟是孟殊时。换句话说,他没想到,孟殊时会亲自带兵前来捉拿自己。方才看见阿九,他已有些不好的预感,但此刻亲眼看见孟殊时策马行至擂台前,他只觉此人既熟悉、又陌生,心头滋味,实在难以言说。   “洛京一别,倏忽已半载,孟大人别来无恙?”岑非鱼是东道主,自应当先问候,“听闻你诛逆有功,不仅加官进爵,更受到齐王青睐,将义女许配给你。平步青云、抱得美人,实在羡煞旁人!”   孟殊时的目光落在白马身上,眼神漠然。他深吸一气,道:“才不胜不可居其位,职不称不可食其禄。孟某自知难堪大任,本亦不欲为官,只因忧心家国万民,方才不自量力。既已接下重任,便无一日敢懈怠,焚膏继晷、刺促不休,自不比岑大侠随性而为、逍遥快意。”   岑非鱼皮笑肉不笑,道:“孟大人既如此繁忙,却不远万里赶来为岑某捧场。难不成,你也想要那万金赏钱?”他用余光扫了眼阿九,明知故问,“都说孟大人的夫人是个不世出的美人儿高手,怎不同她携手攻擂?流传出去,必定是一段佳话。”   孟殊时只觉得岑非鱼的话句句如刀,不愿再同他多费口舌,视线越过白马,警惕地扫视擂台,忽然面色一变,跳下马来,喊道:“阿九!”   “你的手……何人伤你?”孟殊时单膝跪地,两个弹指为阿九封住肩头大穴,把她半抱在怀里,眼神满含歉意,“我不该让你只身犯险,都是我的错。到底是何人对你下此狠手?”   “我不用你同情!不过是一只手罢了,我技不如人,合该有此下场。再说了,你难道会为我报仇,去砍下你心上人的手?别在这惺惺作态。”阿九推开孟殊时,以单手支撑着身体,艰难地爬起来,低声嘱咐道,“孟殊时,记住你在王爷面前说过的话。”   阿九踉踉跄跄地走下擂台,翻身上马,狠狠地瞪了白马一眼,继而策马跑出青石城。孟殊时用眼神示意手下,让他们跟在阿九身后以防不测。   白马见孟殊时转身望向自己,像做坏事被人抓了现行,心中莫名咯噔一跳。可阿九毕竟是自己所伤,遮掩狡辩反倒让人看低,他索性直言相告,道:“孟大人,方才情势危急,那一枪是我所刺。我下手太重,伤了令夫人,实在抱歉。”   “本官稍后自会查明,届时再同你算这笔账。”孟殊时双目无波,只看了白马一眼,仿佛同他是个陌路人。   岑非鱼冷哼一声,嗤笑道:“孟大人威风呐!真是今非昔比了。”   孟殊时肃容道:“岑非鱼,你身为一介布衣,不仅包庇反贼后人,更私自开设赌局,聚集三教九流于此青石城中摆擂械斗,该当何罪?”   岑非鱼大笑,道:“我可不是私设赌局。此地属淮南王治下,我怎会如此不懂规矩,在此举办英雄会,竟不去向王爷报备?王爷知道我行此举,是为替朝廷选拔人才,不仅欣然应允,且对我赞赏有加。或者,孟大人觉得王爷是错的?”   孟殊时目不斜视,只道:“孟某不敢揣测王爷的想法。但包庇反贼后人,你作何解释?”   岑非鱼夸张地环顾左右,摊开双手,满脸无辜神情,问:“解释什么?什么反贼?谁是反贼?官字两张口,孟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呀!”他戏谑地冲孟殊时眨了眨眼,“当年的事,孟大人难道不是最清楚明白的?”   这句话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   孟殊时被激怒,登时拔刀出鞘,将刀刃架在岑非鱼脖上,愠怒道:“岑非鱼!你向来我行我素、藐视朝廷,恣意妄为、目无法纪,仗着自己武功高强,搅弄是非闹得朝野震动,以为没人管得了你?”他说到此,亦知自己失态,便放缓了语气,朗声道,“本官今日奉命前来,一为收押反贼后人,二为捉拿其同党。在座诸位若自认为清白,便请不要插手。否则,休怪我刀下无情。”   岑非鱼听见“奉命”二字,不由一哂。   他懒洋洋地并起食中二指,将指腹贴在孟殊时的刀背上,慢慢滑动,笑说:“要说起来,你是少室派的俗家弟子,跟我算是同门师兄弟。若无陈王,便无鱼山,咱们都不会有这身本领。”   铮亮的刀面反映出岑非鱼带笑的双眸,以及孟殊时那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。   孟殊时:“你若不阻我办事,我自当顾念同门情谊,放你一马。”   岑非鱼两指“当”地一弹,轻而易举地把孟殊时的刀震开,笑道:“同门情谊?好!那师兄就诚心请教一番,你奉了谁的命?”   孟殊时自知失言,额头冒汗,眼睫被汗水浸湿,连忙补救道:“我是圣上钦点的积弩将军,遇事紧急,可便宜行事。此行是要捉拿叛逆,为防打草惊蛇,并未向上奏报。再者,孟某是朝廷命官,除了奉皇命行事,还能奉谁的命?”   两人的对话云山雾罩,围观众人都不大听得明白。白马倒是全都听懂了,可他不大愿意承认。   白马用手指捻着衣角,在心里犯嘀咕:“积弩将军可领营兵,有相机调兵的权力,但诸如领兵出京千里奔袭,或讨逆平叛这样的大事,却不能不报备。孟殊时说,他此番前来未曾上奏,可见,一来,赵王只手遮天,已将我的事压了下来;二来,我这事情真假难辨,办起来费力不讨好,朝中没人愿意沾染,都在等着看别人的笑话。可他却来了,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奉命行事的是你又不是我,你问我,我问谁去?孟大人官儿做得大了,越发油嘴滑舌起来。”   孟殊时挽了个刀花,同岑非鱼对视,目光不再犹疑,道:“若无陈王便无鱼山,可陈王殁了,曹魏禅让于周。江山易主,当今天下是梁周的天下。我知道你们都过得辛苦,可普天下谁人能轻松活着?没人欠你们什么。岑非鱼,你向来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,平日里胡闹就罢了,可你若想蚍蜉撼树,孟某说什么都不能让你得逞。”   “蚍蜉撼树?我一直以为,孟大人是个知书达理的老实人,却不知你的想法竟这般新奇。我想蚍蜉撼树?”岑非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止不住发出一连串爆笑,心道:“这姓孟的知道我的身世,竟认为我做这些事是想要搅乱天下、谋朝篡位,实在可笑!”   岑非鱼几乎笑出了眼泪,好容易喘匀了气,一抹眼睛,提枪攻向孟殊时,“你既看不起陈王,便将这一身武功尽数还来如何?”   白马不觉得孟殊时会是岑非鱼的对手,故未分神观战,仍旧在琢磨着孟殊时的话。   他心道:“方才孟殊时说了漏嘴,他会是故意的么?我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,为什么?总不可能是因为我。”白马越想越乱,使劲在自己后脑勺上呼了一巴掌才清醒过来,“他没有上奏朝廷,却说自己是奉命前来,奉谁的命?除了他的岳丈齐王梁攸,只怕没有别人了。”   白马摊开五指,掰着指头细数朝堂风云。   他把拇指压至掌心,小声道:“岑非鱼五六月间去了趟江南,跟施水瑶带人救下周瑾,让他发现齐王劫掠漕粮的秘密。周勤回京后,全力搜罗证据,到刑部告发齐王。可惜,案子被齐王压了数月。”   他再压下食指,道:“三伏天里,岑非鱼去挑衅齐王,闹得梁攸险些气疯。齐王知道岑非鱼就是曹三爵,知道他最在乎我爹,更知道我爹留有带着玉符的后人,他想要拿到玉符,只不过听了李雪玲的谎话,在江南苦寻多年无果,干脆将计就计,打着刺激岑非鱼的幌子,派人到青山舫发出悬赏,要天下江湖人都来抓我。”   “他是朝廷命官,下手别太狠!”白马猛一抬头,便见岑非鱼把孟殊时摁在地上,高高抡起拳头猛砸,吓得连忙出声阻止。   “跟个孩子似的,不懂事。”见岑非鱼收手,他无奈地摇摇头,按下中指,“说到哪儿了?对,最怕听到我的消息、最想杀我灭口的,自然就是赵王。先前,孟殊时为萧后联络赵王时,遇上了齐王派去的桓郁,当时赵王就起了疑心,有了寻我的心思,亦知道自己有把柄留在齐王手上。等到齐王挑起事端,他立马就坐不住了,赶忙追加了大量赏金寻我,又发动安插在乔姐手下的奸细窥探内情,阴差阳错地把我认成了原应由檀青扮演的赵桢遗孤。”他顿了片刻,“此间有个疑点:还有一个人也在暗中加价,他是谁?我须小心提防。”   他按住无名指,道:“最后,三叔从中运作,让楚王得知漕粮的案子。楚王性子耿直,风风火火地带着周勤一道查案去了。赵王早就想除掉齐王,自然是乐见其成,而且少不了从中推波助澜。是故,如今齐王本人分身乏术,只能派遣孟殊时出京,赶在朝廷动手前将我擒住,至少要先把玉符夺去。”   白马收掌成拳,再将手摊开,叹了口气,望着同岑非鱼缠斗在一团的孟殊时,道:“我若是你,指不定也会第一个冲上来。若无意外,定能立下头功;若枝节太多,最差也能让我处于掌控中,以免他人加害。你到底是如何想的?你本是个好人,可这世道最是容不下的就是好人。我亦不可妇人之仁。咱们只能各走各道,你也将为自己曾犯下的错付出代价,孟大哥。”   白马一番思虑,再看擂台上,岑非鱼已缴了孟殊时的械,将刀架在孟殊时脖子上,嘲他:“本事不大,野心不小。孟大人以为自己能走到哪一步?”   “我不像你这般鼠目寸光,定会比你走得更远。”孟殊时啐了口唾沫,反手夺刀,后撤几步回到自己的阵营前,“儿郎们听令——!赵灵身为赵桢后人,等同反贼,岑非鱼阻挠本官讨逆,亦为反贼。尔等速速将城寨围住,生擒此二人者重赏!”   岑非鱼回到白马身边,什么话都不说,低头在他额前落下一吻,笑道:“他要擒住咱们,赵大侠认为,我两个该如何自处?”   白马气不打一处来,骂道:“闹什么闹!还不是你又气他又揍他,不给别人留半分面子,让他下不来台。”继而压低声音问,“你定还留有后招,现该如何?”   岑非鱼耸耸肩,道:“真没办法,我们都没想到他会来得这样快,要么就跟他打一场?我的兵身经百战,把他带来的那帮歪瓜裂枣打得跪下来叫爷爷都成。眼下没别的办法,楚王一时半会儿到不了。”   “那你还激他?脑袋里装得都是浆糊不成!”白马双眼圆睁,不可置信地瞪着岑非鱼,被他给气笑了。他见黑甲官兵们已经分开队列,拔刀出鞘,知道拖下去不是办法,便推开岑非鱼,“先让他把我抓了,我想办法拖上一阵。”   岑非鱼一把将白马捞入怀中,怒道:“我可不能让你跟他单独相处!那姓孟的喜欢你,谁知道他心里都装着些什么龌龊心思?你跟他去,那就是羊入虎口。”   白马瞬间炸毛,“你这人怎么如此蛮不讲理!”   岑非鱼把脸凑到白马面前,蜻蜓点水般连亲了他好几下,柔声哄道:“莫气莫气,我自有办法。”继而仰头向后,吹了个响亮的口哨。   霎时间,城垛上的弓箭手们纷纷移步换位,搭箭上弦,对准孟殊时。   孟殊时:“岑非鱼,你敢作乱?”   岑非鱼赔笑道:“岑某一介布衣,怎担得起谋反作乱这样大的罪名?孟大人可不要乱扣帽子。”   白马已懒得言语,往岑非鱼怀里一靠,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,就这样破罐破摔了,看岑非鱼还想耍什么花招,心道:“我有什么办法?谁让我眼瞎看上这样一个玩意儿,不认命又能怎样?”   岑非鱼又吹了个口哨。城墙上的鼓手们扬起鼓槌,轰隆隆地猛力击鼓,将数十面战鼓敲得震天响。   白马一听便知,这并不是什么唬人的花架子。鼓声中带着浩如汪洋的内力,鼓手们排列的位置亦与前几日不同,他们的队列暗合九宫八卦,排成了一个极精妙的阵法。人借地势,鼓仗风声,击鼓手们灌入鼓槌中的真气,在此情势下被增强了数十倍,死死地镇住了这座石头城。   内力稍弱的人听了这鼓声,只觉体内真气滞涨。   孟殊时带来的官兵,多半是从禁军中选拔出的,真刀真枪打过仗的人极少,见了如此场面,纵使未被内力压制,亦不禁乱了方寸,不知该如何进退。   岑非鱼得意洋洋,道:“这石头城,可是你三叔他爷爷主持修建的。奇门阵法,谁能比得过他?我不打那姓孟的,他却也占不到我的便宜,暂且将他们困在此地就是。”   白马一脚跺在岑非鱼脚背上,骂道:“原来你老早就算好了,方才分明是在耍我好玩!”他不经意间瞟到面色凝重的孟殊时,眼珠子骨碌一转,作势走向对方,“反正都走不了,我找孟殊时玩去,至少他不会拿我当猴耍。”   “奴家知错,知错!相公莫气!”这回,被气哭的人换成了岑非鱼。   鼓声如雷,千钧一发,唯独白马和岑非鱼旁若无人。他们两先是推推搡搡,慢慢变成了打情骂俏,最后都玩累了,便抱在一起卿卿我我起来。   孟殊时正要喝问岑非鱼,却见鼓声骤停。   岑非鱼狡黠一笑,道:“仗势欺人,姓孟的会,我就不会么?”   白马推开岑非鱼,理了理自己的衣袍,面颊绯红,附和道:“说起仗势欺人,天底下你排第二,我看也没人敢排第一了。”   “那可不是嘛,你二爷样样都比那姓孟的强!”岑非鱼没脸没皮惯了,只当这是夸奖,得意地朝孟殊时使眼色。   守城的卫兵未及通报,便有一队人马冲进城来,将孟殊时的人团团围住。他们各个都是官兵打扮,胳膊上系着靛蓝绑带让众人一看便知,这是淮南王的府兵。   孟殊时见状,自然不敢造次,挥手示意自己的人收起兵器,快步走下擂台,躬身迎来淮南王的车驾。   马车慢悠悠地驶入城寨,用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停在擂台前。侍卫掀开车帘,小心翼翼地将车中人搀扶下来。   江湖客们今日算是看足了戏,都不晓得害怕了,纷纷引颈探看。   只见那淮南王梁允先慢悠悠地递出一只白嫩的手,而后缓步下车。他年纪小,裹着一条厚厚的靛蓝披风,领口坠着一圈蓬松的白貂裘,衬得整个人粉雕玉琢似的。他不像寻常王爷那般或英武或富态,亦没有官家人的盛气凌人,长得倒有几分柔弱书生气,令人不禁怀疑:他当真能镇得住场?   孟殊时向淮南王行过大礼,恭声道:“下官从三品积弩将军、上谷郡公孟殊时,见过王爷!因事关反贼,情形紧急,行军千里,未能事先前往建邺向王爷问安,请王爷恕罪。”   淮南王根本不用正眼看孟殊时,他越过孟殊时,径直走向白马,道:“我听檀青说,你在比武中大展身手,便放下手中事务,连忙跑来观战,可惜还是没能赶上。”他没有指名道姓,看在旁人眼中,都以为他是在和岑非鱼说话。   白马笑着点头,心中万分感激。   梁允同白马视线相交,相互点头问好,便转向岑非鱼,明知故问道:“岑大侠,你先前说这英雄宴共有七日,这才第四日就结束了?谎报军情,害我赶不上热闹。不知战果如何?”   岑非鱼逮住梁允,开口就是一通抱怨。凭他的口才和不要脸的做派,直将孟殊时说得十恶不赦、人神共愤。   梁允听罢点头,却面露疑惑,问:“那孟殊时现在何处,本王怎么没看到他?”   李笑风在看台上发出一阵爆笑,带得其余众人哈哈大笑起来。   孟殊时面色铁青,上前两步,道:“回王爷的话,下官孟殊时在此。” 第94章 万象   江湖人跟官家人,向来水火不容。淮南王当众羞辱孟殊时,看在满座宾客眼中,就好比狗咬狗。   一时间,城寨中落针可闻,众人好整以暇,都在等着看笑话。   令人意外的是,梁允的态度忽然大变,坚称山中行车马车颠簸,他被晃得头晕目眩,下车时确实没注意到孟殊时,满脸歉意真诚无比,让人辨不出真假。   王爷说的谎,旁人哪敢拆穿?孟殊时摇头,道了声:“无妨。”   梁允热络地牵起孟殊时的手,将他拉到一旁说话。这淮南王生得眉清目秀,月白锦袍外罩着靛蓝披风,衣袍都是素的,唯腰间坠着一块玉衡,朴实无华,令天生的贵气自然流泻。他本就年纪小,长相亦显稚嫩,笑起来人畜无害,很快便化解了两人间的尴尬气氛。   孟殊时比梁允高不少,说话时微微躬身,显出对王爷的尊敬。他出身行伍,时刻振奋精神,举手投足自有军人风采,虽连日赶路风尘仆仆,且被揍得嘴角流血,但略微整饬一番后,仍旧风度翩翩,很有几分儒将风采。他虽神色恭敬,但半点不显谄媚。   两个官家人俱是气度从容,只是随处一站,风雪漫天的破落青石城,亦仿佛瞬间变成了流金溢彩的丹墀金銮。   梁允和孟殊时站得远,没人听得见他们说了什么。大家只远远看见,淮南王嘴唇翕动,面上时时带笑,仿佛在拉家常般不停地说着。   而后,孟殊时的脸色便渐渐云销雨霁。   按理来说,孟殊时是京官,同“非诏不得入京”的藩王们“老死不相往来”,本不必看梁允脸色。而且,他曾任殿中禁军,现更当上了黄门侍郎,出入禁中,近侍帷幄,同皇帝关系紧密更甚藩王。若他再嚣张些许,以对朝廷有不臣之心的罪名威吓梁允,说不得淮南王还要反过来求他。   然而,单看孟殊时先前在擂台上,以理劝说,公平比武,便可知其虽身在庙堂,难免攀附权贵,但正道直行,品行多少不同于寻常官吏。   未过多时,孟殊时点了点头,脸上浮起笑容,显是被梁允给说服了。江湖客们都觉得不可思议,看梁允的眼神不知何时,亦从先前的轻蔑转成了惊疑——能在短短片刻间,说服刚被自己当众羞辱的人,淮南王梁允,很不简单。   岑非鱼随意扫了两眼,嘲道:“梁允那小子,狡猾起来远胜梁彦,你该多向他学学如何卖惨卖乖。”   白马:“怎又看不惯他了?”   岑非鱼轻轻揪着白马的头发,随口道:“实话实说,非是贬低他。‘古者以仁为本,以义治之谓正,正不获意则权,权出于战,不出于中人’,在上位者想治理好手下人,中和、仁义远远不够,谋事虑患理所应当。你父聪颖,精于此道,治军恩威并施,强过我数百倍。往后,我把兄弟们都交给你来管,你定能青出于蓝。”   这番话从岑非鱼口中说出,实在令白马感到惊讶,连忙摸了摸他的脑门,又同自己比比,道:“你没烧糊涂,怎突然转性了?你不是最痛恨别人耍心机么?为此,还曾同三叔大打出手。”   岑非鱼想起从前,自感汗颜,道:“许是因为你解开了我的心结?子曰‘三十而立’,我前些年没立起来,如今许多事都已放下,便慢慢明白过来了。”   “以利相交,利尽则散;以权相交,权失则弃;唯以心相交,方能成其久远。”白马说着,笑意爬上眼角眉梢,用拳头碰了碰下岑非鱼的胸膛,“你讲感情、重义气,跟手下人情同手足,别人比不了。”   岑非鱼刚刚得意地翘起尾巴,白马却忽然想起自己进城那日的“遭遇”,那气壮山河的几声“嫂夫人”,又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,彷如魔音穿耳,不禁打了个寒颤,煞有介事道:“不过,你那几个兄弟确实没规没矩的,该让人好生整治一番。”   岑非鱼:“随你如何教训。”   白马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起来。他在台上打了大半天,已是饥肠辘辘,见到白白嫩嫩的淮南王,只觉得他像是一块被包在锦帕里的牛轧糖,直是越看越饿,用手肘捅了岑非鱼一下,问:“你快让他们别说了,再说下去,什么时候才能吃饭?”   岑非鱼哭笑不得,跑上前去,打断了梁允和孟殊时的交谈。   淮南王亲临石头城,孟殊时亦不敢造次,三方人马不尴不尬地僵持着,一场风波暂时平歇下来。   比武的第四日,一晃眼便过去了。   至此时,即使是再没有眼力的人,亦已明白,这场英雄会不为赏金,而是岑非鱼为赵灵设下的一个局。有人夸他仗义,有人觉得自己被戏耍了,非得找他讨个说法,不外乎是输了的人想把赌注要回去。   然而,当他们走到岑非鱼的厢房前,却只见苻鸾带着全副武装的武士近二十余人,将房间护卫得如同铁桶一般。再外一层,分别是淮南王和孟殊时带来的官兵。   幸而,来人都碰了一鼻子灰。若他们真能强行闯入,自会见到抱着食盒吃茶点的檀青,以及躺在一地宝物中走不动路的陆简,只怕是要气死当场。   岑非鱼和白马哪里去了?   原来,夜幕落下后,两人趁着夜色摸到僻静西厢中。   白马抓着岑非鱼一路拖行,闹得满头大汗,怒道:“岑大侠,你有点大侠气概行不行!偷学武功本就不对,你去主动认个错,你师父怎会同你计较?”   “你把我劈死,抬着尸体给他去罢!”岑非鱼抱住一颗大松树,吭哧吭哧爬了上去,四肢抱着树干不肯动。   白马一掌劈断大树,运起内力,连人带树一同拖着走,道:“你到底在担心什么?”   岑非鱼仰天长叹,苦哈哈地说道:“你是不知内情。鱼山山阴处有个藏经洞,洞里摆着的多半都是汉译经书,没两天就让我看完了。可话本小说里都讲,‘凡有山洞,必有绝学’。我闲来无事,还真找摸到了一个机关,发现一个洞中洞,里头燃着长明灯,没有经典,只有存放高僧舍利子用宝函。”   白马无语,问:“你……不会吧?”   “昂。”岑非鱼摸摸鼻子,心虚地说道,“人死成灰,我还没见过舍利子呢!出家人将骨灰弄得神神秘秘,还不许人好奇了?功法就刻在宝盒里,我顺手学了几招而已。”   白马:“功法是死的,人是活的,物归原主就是。”   岑非鱼:“舍利子都是尸骨烧成的,在阴暗的洞穴里放上百十来年,味道极其难闻,懂?”他等了半晌,不见白马回话,怕他生气,略有些心虚,“其实就弄丢了两颗,掉地上便散开了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他见白马不理自己,心中一急,陡然松开抱着树干的手,起身时脚上打滑,将白马扑倒在地,顺势贴上前去对着白马一顿又蹭又亲,“我去见师父就是,你莫生气。”   “别闹!”白马红着脸把岑非鱼推开。   岑非鱼只觉莫名其妙,一抬头,吓得大喊:“师父?”   白马飞速把岑非鱼从地上拽起来,帮他拍掉脑袋上的草根,压着他僵硬的腰杆,向弗如檀行了个礼。   岑非鱼梗着脖子,道:“师父,大晚上您在这儿听雪?”   白马实在很想跳起来给岑非鱼一记爆栗,但弗如檀在场,他不得不给岑非鱼留足面子。而且,他心里有些忐忑,感觉就像头一次拜见心上人的父母,生怕自己言行唐突,惹对方生厌,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做,便用力给岑非鱼使了个颜色,偷偷从身后把他往前推:“外头天冷,你们回房里说?”   岑非鱼挠挠头,知道师父不远万里前来此地,自然是因为关心他这个不肖弟子,便放下面子,好言劝弗如檀回房歇息,想着纵使被骂也认了。他便小跑上前,握着弗如檀的椅背,道:“我来吧。”   弗如檀点头道好,并向白马道了声佛号。   白马规规矩矩地退下,行在蜿蜒的回廊中。西厢偏僻,未燃火把,前方的道路一片漆黑,人行其中,不辨四向。他在路口站了片刻,等到额发染上一层薄薄的白雪,没有听见弗如檀房中传来异动,才径直向前走去。   置身于无边黑暗中,人的五感异常清明。   白马听见北风呼啸,扬起雪尘,甚为惬意,随心停下斜倚栏杆,听风吹松林如涛,白雪簌簌扑落。拂面的雪尘,带着松枝与泥土的冷香,令人倍感心神安宁。   白马闭上眼,脑海缓缓中浮现出,四年前的那个夜晚。他被人迷晕,一觉醒来,已被关在囚笼中带到洛阳城。睁眼松林浮动,闭眼马车摇晃,昨日如水东流去,他心中顿生感慨,言语所不及处,唯有叩栏击节,唱起檀青教他的一支草原牧歌。   悠悠歌声中,流淌着的是他一去不回的昨日。   还记得,刚进青山楼的那年,两个少年日日被逼着唱客人爱听江南小调,唱不对便没有饭吃。江南的歌谣,大都清婉柔美,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。他们唱着歌,心里却很害怕,怕那样的歌谣唱多了,自己便会没了骨头,失了草原男儿的野性。实在难过的时候,两个人就用被单堵住门窗的缝隙,躲在桌下大喊大叫,狼嚎般吼上两首家乡的牧歌,如此提醒自己不可屈服,也才觉得自己仍是自己。   古老的鲜卑牧歌,飘荡在剑拔弩张的石头城里,仿佛正为这是非之地,洗涤着俗务带来的凡尘。忽然,松林中传出一声爆响,声音小而短促,像大风吹折了枯枝。   白马眸光一闪,敏锐地捕捉到这声响中,深藏着的一丝异常气息,知道有人早已潜伏林中。他来时未有防备,没能及时发现,想必眼下自己已成了对方的猎物。他的头脑很冷静,心道:“岑非鱼的人,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,以心相交,万分可信。刺客不可能知道我的行踪,能在此遇到,必定只是他们满天撒网,不放过任何机会罢了。计划如此周密,除了心急如焚的赵王,还能有谁?”   白马还知道,周遭的埋伏远不止于此。   他面上不动声色,仍旧哼唱着歌谣,偷偷将手掌按在栏杆上,感受到一阵隐约的脚步声,知道有一个人正从前方向自己靠近。然而,他来时的方向,似乎亦有人来者不善。   “赵王下定心思要杀我,他的人埋伏在林中。齐王为了符节,想要生擒我,极有可能派人随阿九同行,见我不在房中,才前来寻我。除此而外,还有人想要我死,可他害怕暴露,小心翼翼地暗中跟随,等待我落单才出手,会是谁?”白马心中暗暗盘算,突然发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,若能生擒对手、顺藤摸瓜,指不定能把那个藏身暗处的人揪出来。   当年的事,虽说是非原委都已清楚明白,但自从白马知道有人暗中追加了赏金,便总感觉事情并不简单。是故,他多留了个心眼,时时暗中留心,推断玉门一案中另有隐情,其关键就是那个想取自己性命的神秘人。   白马假装站累了,侧身挪了两步,想要确定潜伏在身后的人同自己的距离远近,脑中思虑不停,琢磨着如何生擒后方来人。   好巧不巧,恰在此时,空中流云飘散,月光银辉洒落,照亮了白马胸前狼牙上镶嵌的宝石。   亮红光点一闪而过,白马的位置因此暴露。可他此时除了袖中一把“如幻三昧刀”而外,再没有别的武器,不能轻举妄动,唯有觑准时机,想办法以奇制胜。   白马耐心地等待对方暴露,对手很快便按捺不住。   咻!咻——!   只听两声爆响,林中忽然射出一连串短而细的暗箭,两簇松枝应声落地。那箭通体墨黑,箭尖带着倒刺,没有尾羽,显然是专门用以无声暗杀的夺命箭。   白马没有冲向射箭者,他迅速将狼牙收进衣襟中,躲开箭矢,原地后退一步,隐身于黑暗中。   月亮再度被浮云遮蔽,天地复归幽昧。   置身于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,人甚至会怀疑自己是梦是醒,三方人马互不相识,若真大打出手,只怕是费力不讨好。但藏身于松林中人刺客隔得远,未觉察到附近另有埋伏,率先出手,打算速战速决。放箭的刺客共有两人,其中一人将火折子绑在箭头上,点燃后迅速射出。另一人则搭箭上弦,三箭连发。   火光在浓黑的回廊中飞闪而过,划出一道明黄弧线,火焰随风明暗,瞬间照亮前方来人手中的斩马刀,以及后方来人的玄铁匕。   火光明灭,落地的瞬间,照亮了白马的脸,以及前方来人被黑布捂得严严实实的脸庞上,唯一暴露在外的碧蓝双目。只是一个照面,白马便认出了他——此人就是当年追杀周望舒的那个“斩马刀”,他是齐王的人!   白马敛声屏气,脚跟一挪,踢飞地上的青石残砖。趁着刺客们攻向青石残砖,他悄无声息地原地跃起,张开两腿,脚掌一左一右蹬在青石墙和木栏曼妙的雕花壁上,向上蹿动两步。   白马知道,齐王的人暂不会对他下杀手,便攀上回廊上方的梁柱,使出暗劲向后荡去,继而以脚掌勾住更靠后的横梁,将腰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,换将双手勾住横梁,再反身对准“玄铁匕”的后背猛力一踢!   那“玄铁匕”刚刚祭出匕首,向前突刺,对准备痛下杀手,却不想白马早已不在原地,自己中了一记“声东击西”。他不仅扑了个空,还被踢得一个趔趄,向前撞在“斩马刀”的刀上。   “斩马刀”和“玄铁匕”是敌非友,呼吸间便已过了近十招。   那“玄铁匕”专司暗杀的刺客,只晓得一击毙命,却不擅于同对手缠斗,被霸道的重刀打得节节败退。   然而,回廊狭窄,在其中展开搏斗好比巷战,长刀虽霸道,却施展不开,生猛地挥出几十刀后,不仅并未砍中“玄铁匕”,反而砍断了破败的木栏杆,乱了进攻节奏,渐渐处于歹势中。   白马不愿杀人,可来人想要取他性命,他便不能心慈手软。   只听“咄”的一声闷响,两支短箭擦着白马的脸颊没入横梁。他迅速拔下箭矢,右手握住匕首,左手握住短箭,辗转腾挪,换将双脚锁住横梁,上身朝下探去,出其不意地对准“斩马刀”的后颈,连刺五下,另其血溅三尺,瞬间毙命。   “玄铁匕”趁机挥动匕首,朝白马一阵急速猛攻。   白马使出江湖散招“分花拂柳手”,单手如灵蛇游移,缠上“玄铁匕”持刀的手,催动真气,以内劲将他的手腕卸下,用牙咬住绑发的革带,迅速将“玄铁匕”的手腕和脖颈缠在一处,一扯一推,让此人为自己挡住从林中飞来的箭矢。   就在这交战的片刻,白马已经看准了林中刺客的藏身处,只待其张弓瞄准不得分神的瞬间,左手一个猛掷投出方才拔下的两支短箭。箭矢带着千钧力道,飞速向前,先后穿过两名刺客的被月光照亮的眼珠,瞬间取下那两人的性命。   正当白马跳下地来,向前翻滚,准备起身再战,降服那“玄铁匕”,不知何处突然冒出另一名刺客。他一剑砍掉“玄铁匕”的脑袋,一把将白马拦腰扛在肩头,飞身跑出回廊。   那刺客内力深厚、轻功了得,先前躲在暗处,竟骗过了白马。   白马反应过来时,已被他带着跑出了数十丈,形势万分危急,白马不敢多想,轮起拳头砸在刺客腰侧。   那刺客吃痛闷哼,却不还手,只道:“小白眼儿狼,什么时候学了这样厉害的功夫?早知如此,我便不管你了,还他娘的打老子!”   他说的是鲜卑话?白马知道此人是友非敌,用鲜卑话说:“停下!你认错人了。”   那刺客猛地止步,将白马放下,一把扯着他的头发,对着月光细细打量他的脸,惊怒道:“绿眼睛?你不是阿青,你是什么人?阿青的狼牙怎会在你手上?”   白马挣脱刺客的束缚,疑惑地望向他,道:“不是我找上你,是你自己跑来绑了我,你又是什么人?”   “先回答我!东西怎会在你手上?那支牧歌是谁教你唱的?他人在何处?”刺客显是有些惊慌,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问题。   凛凛寒冬,那刺客脸上却都是汗,他一把扯下脸上绑着的三角巾,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,星目剑眉,但显然是个汉人模样。   檀青的仇家都是鲜卑人,这汉人找他做甚?而且,他虽为汉人,说得却是鲜卑话。白马不敢肯定此人来意,一个问题都不肯答。若换作从前,他必然要挖空心思跟这人言语周旋一番,想办法套他的话,但今时不同往日,白马笑道:“你功夫不错,但必定打不过我。若想活命,先回答我的问题:你是什么人?找阿青作甚?”   那刺客想了片刻,应当是在心中比较自己和白马的实力,知道白马所言非虚,不得不收起兵刃,道:“我不是坏人,我来带他回家。”   白马看此人神情不似作为,但毕竟事关檀青安危,必须小心为上,决定还是先行出言威吓,道:“阿青是我的结义兄弟,你若想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,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。”   “呵,那小子向来傻人有傻福。”那刺客闻言,不由笑了起来,“方才遇袭时,我看你应对得宜,当是个聪明人。你若真是那小子的结义兄弟,便该知道他家中的事,更应该知道,如今他家中还有什么人,愿意千里迢迢地跑来带他回家,而非取他性命?”   白马知道,檀青出身段氏鲜卑,部落中为争夺权位正在内斗,他父亲生前属意他作继承人,但他上面有几个哥哥,俱是虎视眈眈,只会派人杀他,不会救他。而他的母亲王氏是汉人,乃博陵公王复嫡女。   从前,白马谋划复仇,时时留心朝堂动向,对朝中人事所知甚广,他知道,博陵公王复曾任乌桓校尉,在北方势力不小,更与几个胡族部落有个千丝万缕的联系。此人妻妾甚多,但子嗣寥寥,女儿王宜兰远嫁鲜卑,唯一的儿子王霄汉则在其膝下承欢,坊间传闻甚少提及,这人会是檀青的小舅?   白马不能肯定,便问:“你姓王?”   那刺客点点头,道:“鸢飞戾霄汉,蝼蚁制鳣鱏。你已知我身份,当可放下心来,告诉我你是何人。”   白马仍未松开袖中匕首,道:“我叫赵灵。”   王霄汉恍然大悟,道:“你就是搞出这场风波,拿朝廷和江湖人都当猴耍的赵灵。怪不得,你会同阿青结拜。”   白马的语气缓和了不少,又问:“博陵公势力不小,你若真想找阿青,何故此时才来?他若觉得你可信,又怎会三年都不尝试同你联络?”   王霄汉无奈道:“年前,鲜卑王室中发生变故,我才知道阿青没有死于虎爪下。我从他失踪的鲜卑山一路追查到洛阳。说起来,你当谢我才是。”   白马:“别卖关子。”   王霄汉:“我同淮南王有些交情,他曾让我帮忙打探消息。我追查阿青的下落,找到了当年捡走他的人贩。我仔细看过那人贩子的账簿,发现他就是王爷要找的人。先前我王爷找那人贩子做甚,但这英雄会把你的事闹得天下皆知,我自然就明白了。所以说,你的信物、你要的证人,都是我找回来的,你难道不该谢我?”   白马收了匕首,正容道:“多谢。”   王霄汉挠了挠头,道:“我先将人送至淮南王府,而后马不停蹄地赶到青山如是楼。楼中掌事告诉我,阿青已被人赎走,却不肯告诉我是谁人将他带着。那地方不简单,我不能强行逼问,只因打听到,他同你情谊颇深,便赶来此地追踪线索。方才多有得罪,是因我实在心急,对不住了。”   白马摇摇头,道:“我明白了,你可有信物为凭?我先帮你拿给阿青,让他自己做主。”   王霄汉有一瞬间的迟疑,最终还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绣花荷包,递给白马,道:“这是姐姐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,虽只是一张青纸,但于我而言胜过千金。还请你小心保管,拿去给他一看便知。如今,阿青已是个大人,确实该自己做主,烦请你转告他,若他有意返回鲜卑,明晚子时,我在石头城外西峰下的猎户小屋中等他。还有……舅舅来晚了,对不住。”   白马从王霄汉的话中,听出了满腔悲苦与无奈,不禁唏嘘,道:“逝者已矣,切莫过度伤怀。我会原原本本地转告他,就此别过。”   ※   天光幽昧,灯火阑珊。   风波过后,已是下半夜。白马到后厨摸了几个冷面饼,就着凉水吃下,被王霄汉杀了自己想要生擒的刺客的那点憋闷劲儿,算是暂时缓和了一些。他怕岑非鱼回去路上发现尸体,担忧自己,便运起轻功,直接从客房的瓦顶上行过,快速跑回房间。   “你给我滚开!”   行经孟殊时宿处,白马忽然听见房中传来一声叫骂,他又想起了阿九那双湛蓝如海的眼睛,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,扒开一片青瓦,从缝隙间朝下望去。   石头城荒废已久,城中没有多少木炭,客人烧来取暖的,大都是略带湿气的柴禾。厢房中灰烟阵阵,像蒙着一层纱。   孟殊时用铁钳将冒着浓烟的柴禾夹住,放在一个小铜盆中,拿到房外,让风把烟吹散。等到柴禾烧成了黑炭,他便把东西拿进来,摆在床边,道:“你受伤太重,让我帮你看看吧。”   “不许……靠近我,咳、咳咳。”阿九在床上打坐,隔着布帘,看不清她的情态。但听她闷哼一声,吐出一口黑血。   一线血花呈射线,溅洒在布帘上,继而滴滴往下滑落。   孟殊时低着头站在床前,见到阿九吐血,烦闷地来回走了两步,道:“你中毒了,是天山的冰蛇毒?你拖得太久,若不及时逼毒,后果不敢想象。”   不知是否太痛苦,阿九没有回话。   “孟大人,你别弄错了。”过了半晌,阿九才笑着说了一句话,声音略有些虚弱,“你是前途光明的三品大员,我是声名狼藉的天山刀客,我你因利而聚、利尽责散,不是真正的夫妻,不必相敬如宾。我没那么容易死,不会坏了你同王爷的关系。你不必这样对我,我不喜你们汉人的虚与委蛇,更无福消受。”   孟殊时叹了口气,道:“或许,你是逢场作戏;或许,孟某对你没有感情。但我既已同你拜过天地,便是真心将你当作妻子。往后,无论你何时想要离开,我都愿同你合离,罪责皆在孟某。然而,只要你同我做一日夫妻,纵使有名无实,我亦会将自己当作你的丈夫,尽责照顾你,非是怜悯。”   “你这人……可真奇怪。”阿九愣了片刻,忽然发出一阵轻笑,笑中隐隐有些苦涩,“那好吧,我的手被是被你心上人所伤,现你去将他的手砍来给我,我自有办法接上。”   这回,换作孟殊时一愣,道:“我做不到。”   “你是个重情义的人,这事确实令你为难。”阿九不知在做什么,像是有些脱力,声音越来越轻,语气不复平日的凌厉逼人,“那就请你去找个漂亮姑娘,将她的手砍下给我。我须在十二个时辰内接续断肢,若等到一日过后,便是无力回天,此生再不能用双刀。”   “恕孟某不能行此不义之举。”孟殊时眉头紧锁,“阿九,你既能接续断肢,想必医术超凡,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,非要累及无辜?”   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天要你死时,哪曾问过你是不是无辜?”阿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,“我难道……就不是……无辜的?”   孟殊时心中担忧,一把掀开布帘,发现满床都是鲜血。原来,两人说话间,阿九已用一种特殊材质的丝线,将自己的断臂缝了回去。此时,被单上的鲜血尚有余温。   “怪不得今夜她一反常态,同我说了那么多话。多半是因为没有麻沸散,才想借同我说话来让自己分神?”阿九出手狠毒也就算了,可她对待自己都能这般冷酷,孟殊时既惊讶又无奈,心中隐约生出一点同情,可万不敢让阿九觉察到。他迅速清理了床铺,用一条纱巾蒙住双眼,帮阿九擦拭手臂,上药包扎。   等到料理完这些,孟殊时已是满头大汗。   蜡烛将要燃尽,阿九的脸庞,在朦胧的烛光的映照下,意外地显得格外稚嫩柔和,全不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。   白马身负血海深仇,绝不能怜悯仇人,但当他看到这样的阿九,实在忍不住有些难过。说来奇怪,他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,为何对上这天山刀客时,总会情难自禁?许是她生得好看,全不似个刽子手吧。白马害怕自己看久了,会同孟殊时一样可怜阿九,便迅速将青瓦放回原处,无声无息地离开了。   孟殊时本欲离去,但发现阿九的额头滚烫,怕她半夜出事,便将椅子搬到床前,烧了热水、沾湿布巾,为阿九擦汗,再把布巾叠好,放在她额前。   孟殊时放下布帘,准备坐回椅子上,却忽然被阿九拉住。   阿九身受重伤,不知服了什么药,浑身发热、神智模糊,死死地拽住孟殊时的衣摆,挣扎叫喊:“匈奴狗!滚开!该死的匈奴狗……把我娘还来!娘?娘……”   孟殊时粗通胡语,但胡族语言众多,且各有不同。阿九梦呓的声音微弱,他一时间听不大明白,只听到“匈奴”和“娘”两个词,心中推测,或许阿九有个可怜的身世。   阿九的睫毛浓密如小扇。她的双眼虽紧紧闭着,但因为做恶梦,眼珠一直在动,睫毛轻颤,在雪白的脸颊上,落下了一层朦胧的影。   孟殊时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,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,便轻轻掰开阿九的手指头,放下布帘,再听不见其梦呓。   泪珠从阿九眼角滚落,她嘴唇翕动,在梦中轻似无声般地喊了一句:“快跑……白马,跑!”   ※   白马行至厢房外,却一片灯火通明。   岑非鱼对手下人大吼:“你们是如何排兵布防的?一百个人连个饭桶……呸,一百个饭桶连个人都看不住。愣着干什么,还不快派人去找!”   “你才是饭桶呢,连个错都不敢认,还扒在树上装狗熊。”白马纵跃一步,轻灵落地,“刺客在暗,我们在明,自然防不胜防。拿他们撒气做什么?”   岑非鱼见到白马,面色瞬间由阴转晴,上前一步搂住他,骂道:“你他娘的!吓掉老子半条命。”   白马挣开岑非鱼,无奈道:“我就是……去吃了个宵夜。早说过你太抠门,晚饭吃不饱。”随即对其他人说,“让你们担心了,没事都散了吧。”   岑非鱼骂人骂到一半,忽然被截胡,脑袋里一片空白,但总觉得情绪已经起来,不继续再骂两句心里相当不爽,于是随手指着个兄弟便开骂:“你!你给我说说,为何会混入那么多刺客?老子养你就是让你吃干饭的吗?看你那一身膘!”   “一身膘”的瘦高个苻鸾被骂得一头雾水,斜睨着岑非鱼,偷偷翻了个白眼。   白马实在没脸看了,揪着岑非鱼肚子上的肉,把他强行拖进房里,摁在椅子上便懒得再管。   “你再不回来我可就吃光了。”檀青躺在床上晾肚皮,冲白马挥动手中的食盒。   白马一把夺过食盒,吃着东西把檀青拉到角落,从怀里取出锦囊递给他,道:“方才我遇见你小舅了。他说对不住,没能及时找到你,让我把这个给你。”   “什么东西?好像是一封情信!”陆简看多了宝物,却怕被白马教训,不敢虎口夺食,一件都不敢偷拿,觉得没意思极了。   房中四人,陆简只敢欺负檀青,见他从锦囊中取出一张青纸,便忽然来了精神,跑将过去,把青纸一把夺过,一脚踩在椅子上,把纸举得高高的,张口就念:“吾弟!暌违日久,甚是想念。事发突然,长话短说。月前,大汗暴毙,我知事有蹊跷,可青儿年幼,我恐他担忧,不敢叫他知晓,身边无人可信,唯有暗自查探。”   陆简念到这里,渐渐觉出不对,不敢再往下念,便把青纸还给檀青,低声道:“对不住。”   白马不敢打扰檀青,便将陆简拉走,同岑非鱼坐在一起,饮下整碗茶水,道:“方才遇到一个人,回来路上从耽搁了许久。毕竟是檀青的家事,我不好多说。”他只将遇袭的事简单说了说,“可惜那个刺客被杀了。对了,你见到那没脑袋的尸体,可有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线索?”   岑非鱼摇头,道:“是个死士。这人行事万分小心,想必野心不小,迟早会暴露的。”   白马点头,道:“对,他只要有所行动,定然会留下蛛丝马迹。眼下是敌暗我明,除了静观其变,别无他法。”   陆简单手拖着下巴,觉得自己实在多余,忍不住插了句话,道:“白马兄弟,我很佩服你,以一己之力对抗朝廷,为十余年前的人洗雪沉冤,我从来都只敢在梦里想。”   白马失笑,道:“你只要改邪归正,莫再为祸乡里,干那些强抢民男的勾当就好。你父是英雄,别让他看不起。”   陆简点头称是,“我听你的。”   白马也不客气,立马道:“待会儿麻烦你跟着檀青,看着他点儿,我现在没空分神,怕他想不开。”   檀青哪有心思再管其他,接过青纸,一字一字地看起来。   “我曾跟跟随宋世伯学医,知大汗并非病亡,而是死于‘绵里针’。那药无色无味,掺在日常饮食中,银针试不出来,发作时看似旧疾复发而致体虚脱力,骗过了所有人。营中到处都是奸人的眼线,我的行迹定已暴露,阿姊从不畏死,只牵挂青儿年幼,怕他往后无人照应,恐为其兄所害。我不敢将此事告诉父亲,怕他冲动行事,坏了大周同鲜卑间的和平盛世。吾弟,望你念在姐弟一场,替我将阿青接回王家照顾成人,阿姊在此叩首再拜!   “其实,自我嫁到鲜卑,大汗独宠我一人,每日与我同吃同眠,纵使奸人不对我痛下杀手,我亦中毒已深,无力回天。大汗对我情深义重,我愿意随他而去。冤冤相报何时了?你不要告诉青儿,不要报仇,更不要让他为我报仇,我不愿叫他做甚么大汗,只想看他平安长大。再见不到你了,愿来世再做姐弟。清妍绝笔。”   “清妍”是王宜兰的小字,檀青再清楚不过。   父亲死时,檀青尚年幼,他一直以为,父亲是死于旧疾复发,哪里知道哥哥们为了争夺权位,竟敢毒杀父汗?他一直以为,母亲是思念成疾,才会在父亲死后不就便病逝,怎料其中还有这样多的阴谋?他以为哥哥们的坏,只是容不下自己这非胡非汉的血统,只是因为嫉妒自己受父亲宠爱。原本,在他心中,其实并不恨哥哥们,不愿回到鲜卑,亦是因为不愿见到同室操戈。   奈何,真相竟如此残酷!   檀青对信垂泪,心中充满了痛恨,痛恨哥哥们,也痛恨自己。他咬牙切齿道:“娘,是孩儿太不懂事。你不愿让我报仇,可如今我已知晓个中原委,又怎能不恨?”   白马劝了檀青,将他送出厢房。   檀青突然反身抱住白马,什么也没说,只在他肩头用力拍了拍。   白马知道,檀青心意已决,必定是要回鲜卑去,却还是说了一句:“你回去歇下,睡醒后再仔细考量。明日楚王会来,我怕没机会再同你道别,余下的事,我都已经嘱咐陆大哥,还有……”   “别说了,我都懂。我无知,从不能为爱我的人分担。我懦弱,只想独自躲在中原自由逍遥。我自私,只想躲在师父的庇佑下,不再管任何亲人。我从来都没长大,但你从不嫌我麻烦,这些年来承蒙你的照顾,多谢了。”檀青抹了把眼睛,“如今,我脚下有一条路,路很黑,看不清前方,但我不得不向前走。你应当最明白不过。保重,我的兄弟。”   白马心中有千言万语,然而同最好的朋友别离时,心中万言都只化作了一句:“保重,我的兄弟。” 第95章 对质   白马累得狠,躺上床便不愿再动。   岑非鱼只看到白马的睡颜,心中便生欢喜,坐在床沿上,用手指轻轻划了划他的鼻梁,低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。他见白马全无反应,便大着胆子,紧接着一连亲了好几口,心满意足地跑出厢房烧热水,剥鸡蛋般把白马的外衣褪去,搂着他一桶泡在桶中沐浴。   白马睡得迷迷糊糊,像是正在发梦,忽然入水,登时惊醒,仿佛溺水般抽了个猛子,扑腾着用两手搂住岑非鱼的脖子,抱着他大喊:“匈奴人来了!姐姐、姐姐快跑!”   “别怕,别怕。”岑非鱼好容易才把白马按住,凑上前去,用嘴封住他的嘴,“不用再害怕,刘玉生擒了乌朱流,现已将人带到洛阳。到时候,让你亲手杀他。”   白马单手掬起一捧水,洒在岑非鱼脸上,帮他把鬓边的将额前乱发上沾着的灰尘抹掉,拂开他的额发,望着他的眼睛,随口低语:“我总是梦见匈奴人来袭的那天。那天傍晚,天空中云蒸霞蔚,族人们高歌曼舞庆祝丰饶的秋。翠色草场忽然飘起一道烟尘,匈奴铁骑张牙舞爪,手上的锋镝映着晚霞,闪烁着粼粼波光。”   岑非鱼一对招子极亮,眼珠子跟琥珀似的,直勾勾地盯着白马,温柔得几乎要融化。可他并不是省油的灯,趁白马出神,突然一口叼住对方的手指头,用舌头在指腹上轻舔两下。   白马面红耳赤,用力将手收回。   “躲个什么劲儿?”岑非鱼没脸没皮地凑上前去,双手撑在木桶缘上,将白马锁在怀里,同他鼻尖相蹭,像条试图撒娇的大笨狗,“要我说,当真是‘妻不如妾,妾不如偷,偷得着不如偷不着’,到手了的便不稀罕,非要扒人屋顶才叫有意思?”   白马哭笑不得,“你又知道了!”   岑非鱼老神在在,道:“哼,靠那帮混小子找人,那得等到何时?不过是你二爷打翻了醋缸子,心中正不爽,找个由头教训他们两句罢了。”   白马失笑,道:“你就是怕被你师父责骂,不敢在他面前多待。如此说来,你也见到王霄汉了,觉得他人品如何,是否可信?我怕檀青被人利用。”   岑非鱼摇头晃脑,道:“又不是相亲,看什么人品?什么王霄汉、李霄汉的,我根本没听说过,更莫说放在心上。但仅看王家在北方的势力,便知他们全无必要去利用一个愣头小子。”   白马:“檀青聪明,可他心大,我还是不太放心。此间事了,咱们邀上我三叔,一道去鲜卑看望他?”   “梁允长袖善舞、左右逢源,那人跟他一道来的,是王霄汉没错。”岑非鱼轻叹一气,“你自己诸事缠身,还总去担心这个、担心那个,我看,明日我不用吃饭,光吃醋就吃饱了。”   白马一把拍开水花,往岑非鱼脸上浇,换将双手摁在他两个肩膀上,把人推至木桶的另一侧,将脸贴上前去,亲吻岑非鱼的眼角眉梢,“让我来尝尝,岑大侠打翻的是山西老陈醋,还是镇江香醋?”   岑非鱼一阵心悸,“那便好生尝尝。”   白马的吻很细碎,像是千百片柔软温暖的羽毛,轻柔地托举起岑非鱼的心,带给他仿若幻梦的快乐。   岑非鱼伸手往下,握住白马的阳物慢慢套弄,叼着他的耳朵尖,呢喃道:“让我多同你亲近亲近。明日楚王来了,想必咱们就要分开一段时日。说来真是奇怪,你们羯人难不成同苗人一样,个个都会豢养蛊毒?不知你给我下了什么蛊,相识不过半载,我好像已经离不开你了。”   白马被岑非鱼弄得痒梭梭的,缩着脖子、侧过脸来,趴在岑非鱼胸膛上,搂着他的后颈,笑道:“你是偷吃了蜂蜜才对。”   古旧的厢房中,朱阑掉了红漆,色彩黯淡异常,碧甃爬满青苔,一片墨绿近黑。木桶里装满热水,水波粼粼,雾气升腾,若纱绸萦绕门梁窗框,将古旧的厢房衬出一丝鬼气。   烟雾萦绕在两人间,朦胧中却有无限旖旎风光,让彼此看在对方眼里,都带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,熟悉而陌生。   过不多久,白马便射在岑非鱼手中。   岑非鱼抱着白马,跨出浴桶,躺到床上,放下床前的布帘。   烛光摇曳浮动,照亮岑非鱼的侧脸,让他的眉毛染上了远山的青黛色。银月流华漫上青砖地,床前布帘上,落着两个相互交缠的人影。   此夜,白马睡得异常舒适,却在鸡鸣时分,于睡梦中被岑非鱼吻醒,侧躺在床上,半睁着眼睛望向床边,咕哝道:“又发什么疯?”   窗户开了一线通风,透光这道缝隙向外望,天地间一片漆黑,尚不见半分晨光。   岑非鱼已将自己收拾妥帖,见白马醒了,便帮他把衣物拿来放在床上,道:“楚王来了,收拾收拾,咱去会会他。”   白马打了个呵欠,听见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,登时清醒过来,边穿衣边往外走,推开门,果然见几方人马已在院内对峙。   楚王梁玮方才勒马驻步,翻身下来,问苻鸾:“赵灵可在?”   “赵灵恭候多时,王爷总算来捉拿我了。”白马快步上前,被侍卫抽刀拦下,遂解了佩刀递给苻鸾,再向梁玮拱手行礼,“草民赵灵,见过王爷。”   楚王双目圆睁,细细打量白马,惊道:“是你!你就是赵灵?可你不是在青山……原来是隐姓埋名,你变了许多。”   淮南王闻讯而来,见面先抱住梁玮,道了声:“大哥。”   楚王欣喜异常,却转而皱眉,对梁允怒目而视,怒道:“风大雪急,你个小子不在建邺城待着,来这是非之地做什么?”   淮南王对楚王一笑,便又让哥哥转怒为喜,无奈地摸摸他的脑袋,同他低语一番,当是在了解事情原委。   孟殊时赶来时,楚王已经全然知情,正思索如何处置白马,见了孟殊时,不打招呼,开口直问:“孟大人不在朝中侍候皇兄,来这里做什么?我倒不知这小小的赵灵,却牵动了朝中那么多人的心。”   孟殊时早已备好说辞,回道:“下官虽地位卑微,却时刻心系江山社稷,不自量力,想为朝廷分忧。”   楚王笑道:“王叔自身难保,你是他干女婿,在这个档口出京,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倒也不错。你说得很好,官员是朝廷的官员,不要成日拉帮结派,只要尽好本分效忠天子就是。”   楚王说罢,终于转向白马,问:“你若真是赵灵,便是罪臣之后,按理来说,赵家是要被株连九族的。你为何不继续藏身暗处安度此生,反倒掀起一场天大的风波,居心何在?”   白马不卑不亢,道: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草民若真有罪,纵使逃到天涯海角,又怎能躲过朝廷缉捕?我原本想要去官府陈冤,奈何身份微贱,状告无门,王爷曾亲眼见过我受官兵欺凌,应知我所言非虚。”   楚王哼了一声,“不无道理。”   白马继续道:“去岁六月,江湖上忽然传出一道悬赏令,有人愿出万金买我性命。我不愿坐以待毙,便求岑非鱼岑大侠出手相助,让他将我摆到明面上来,一则避过暗处追杀,二则等待朝廷向我兴师问罪。并州军冤屈深重,我不怕与人对质,更不会抗拒缉捕,还请王爷明察到底,还五万忠魂一个清白。”   楚王听罢,看着白马,沉默良久。   白马亦在打量他。短短半年不见,梁玮仿佛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灰,并不是说他的皮肤晒黑了,而是他的精神气变了,他看起来很是疲累。   换作从前,梁玮定二话不说就接下白马的案子,但经过半年的打磨,梁玮已经学会考虑自己冲动行事的后果了。   梁允站在哥哥身旁,伸手轻轻地帮他揉按太阳穴,低声道:“子曰,‘以德报怨,何以报德?以直报怨,以德报德’。大哥,你该多为自己想想。”   楚王在朝中,同赵王势成水火,他若替赵王考虑,把此事压下来,赵王说不得会反咬他一口。再者,赵王的野心很大,行事霸道,若为了王室颜面而一味地姑息纵容,任凭他坐大,谁知道将来朝廷会变成什么模样?于公于私,楚王都不该帮赵王。   梁允说得很隐晦,但梁玮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,握住弟弟柔软温热的手,叹了口气,朝白马说:“好吧。本王原是收到淮南王的消息,前来缉拿罪臣之后,你说你有冤屈,我却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便信你。请你暂进囚笼,随我一同入京,我会将你交由廷尉查办。”   白马取出袖中“如幻三昧刀”,递还给岑非鱼,而后举起双手,由楚王的兵士搜身。   兵士将他身上一应锐气尽数取下,并让他脱去外袍,换上赭色深衣,披散长发,真真要弄成囚徒模样。   白马刚刚脱下外衣,便被岑非鱼出声喝止,听他气呼呼地说道:“案情尚未查明,赵灵并非囚徒,王爷缘何要如此羞辱于他?”   楚王皱眉,道:“岑大侠,你在江湖上颇有威望,但并无功名在身,但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。本王让你站着说话,算是已给足你面子,莫要胡搅蛮缠,指点本王查案。”   岑非鱼嗤笑道:“王爷威风很足啊,草民甚是惶恐。”他说着,随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黄布包裹着的物件。   “大胆!”侍卫以为岑非鱼要动武,纷纷拔刀相对。   岑非鱼将黄布扯下,随手丢掉,拿出其中的一张铁板,晃了两下,笑道:“我有先帝钦赐‘丹书铁券’一张,王爷若觉得这不算什么,我也没办法。”   楚王同淮南王是胞兄弟,哪里会不知道岑非鱼的真实身份?他见他随手就将万金难求的“丹书铁券”取出,不禁咋舌,道:“岑非鱼!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   “听说这块儿铁皮能免死?我用不着,我家灵儿武功非凡,你们对付不了的刺客,于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,他更用不着。岑某只是想请王爷看在先帝的面子上,莫以罪人待他,至少……”岑非鱼把“丹书铁券”交给白马,帮他披上外衣, “不能让他受冻挨饿。”他帮白马拢好外衣服,再让苻鸾取来一件披风,亲手给白马披上,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地,最后在他眉心落下一吻,“我会一直跟在你身后,你只要一回头,便能见到我,照顾好自己,别趁天黑偷偷哭鼻子。王爷马上就要赶我走了,你别同他计较。”   白马失笑,“去你的吧!躲着哭可别让我瞧见。”   楚王看得目瞪口呆,自己明明是在场众人中权力最大的,却仿佛吃了个哑巴亏一样。他摇摇脑袋,感慨世间多痴儿,大手一挥,将岑非鱼赶走,自己连夜押着白马朝洛阳赶去。   ※   泰熙四年元月,黄河南北连月雨雪不止。   过了元宵,年节彻底结束。但今年此时,南来北往的商旅行客,仅有往年半数不到,只因物候反常。   去岁,先有洪灾、后有旱灾,入冬便有雪灾,农田颗粒无收,灾民无家可归。边关冲突频发,西南、辽北等地,甚至爆发过数次规模不大的叛乱,虽俱被当地藩王镇压,可天下人心惶惶。岑非鱼的英雄会,能引来众多游手好闲的江湖人,亦是因为天寒地冻,许多人无从劳作,才去凑个热闹。   元月二十五日,惠帝梦见先帝伏于陵墓前恸哭。   梁衷半夜醒来,喝茶压惊,忽听穹顶上惊雷一滚,吓得从龙床上掉了下来,茶盏摔得粉碎。第二日,他立马轻装简行,前往北邙山祭祀先帝。   是日,天降暴雪,雪中夹冰。   惠帝跪伏陵前,刚刚拜了第一下,便被一块冰雹砸中。他虽未受伤,头上冕冠的冕板却被劈成两半,十二根玉串应声断裂,瞬间分崩四溅。   雪地白茫茫一片,五彩玉珠散落其上,红白苍黄,光华流转。每一颗珠子都打磨得锃亮如镜,随着风雪茫然地向前滚去,珠面上映照出山林天水,仿佛微缩的浮世流年。   惠帝回到宫中,颤着手下了一封罪己诏:“朕以凉德,奉承宏业,不能宣流风化,而感逆阴阳。任大臣而不法,用小臣而不廉,上干天地之和,下丛家室之怨。近日灾害频仍,干戈扰攘,兴思祸变,宵旰糜宁,罪在朕躬,不敢自宽。望群司勉修职事,极言无讳。”   一时间,奏报如水般流入含章殿。   为了让自己的奏报从雪花般的折子中脱颖而出,满朝大臣忙得不可开交,几乎都在钻研一门明贬实褒的鼓吹术。   满朝文武,闲人或许就剩下楚王一个了。这日,他正在青山楼中喝花酒,只听弹琴,旁的什么都不碰,两个时辰过去后,一呼一吸都带着浓重的酒味。亏得他常年练武,有一副好体格,方不至于喝死当场。   此刻正在弹琴的,是花魁娘子临江仙。她慢慢地揉捻着琵琶弦,秋水横波般的双眸不时从楚王身上爬过,心中琢磨着,该如何开口向他探听白马的消息。   厢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,侍卫来报,说廷尉魏明华有要事上报,此刻正在外恭候,不知是否该即刻通传。   楚王先让临江仙换了首曲子,再把侍卫扯到面前,对着他的耳朵大喊:“传!为何不传?快请廷尉大人进来!”   侍卫捂着耳朵,小跑着去通传,并对魏明华道:“王爷喝多了,魏大人若有要事,或可明日再来。”   廷尉魏明华满脸愁苦,摇了摇头。   梁玮着人拿来一碗蜂蜜水,一气喝下,只觉唇齿留香,眼神复归清明,酒已醒了大半。但他却不显露出来,至单手撑着额头,装出一副头痛的模样,听见脚步声,便打了个酒嗝,端起满碗酒朝向门口,不待来人问安,将酒水一口闷下,道:“廷尉大人夙夜在公,本王很是佩服!来,本王敬你一碗,干了!”   魏明华抹了把汗,连忙端起酒杯,同楚王干了一碗,“王爷,下官有一事实在难以决断,还请王爷示下。”   楚王笑问:“何事?你直说就是。”   魏明华用眼神扫了扫房内,显然是在示意楚王此地人多口杂。   梁玮却假装没有看见,忽然趴在案桌上,盯着魏明华刚刚放下的空酒杯,问他:“本王向你敬酒,你怎不喝?你是看不起本王!”   魏明华本就愁苦,现在更是不知所措。   楚王提起酒壶,亲自给魏明华倒了满满一大碗,扶着他的手,让他把酒碗拿起,并把碗推到他唇边,道:“正愁没人陪我喝酒,廷尉大人若觉得口渴说不出话来,不如先喝了再慢慢说。”   魏明华无奈,被楚王变着花样劝酒,很快就在不知不觉间,喝下了四、五碗,只觉得天旋地转,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。   梁玮打趣道:“别人都忙着写奏报,廷尉大人怎有空来陪本王喝酒?被人比下去也就算了,难道就不怕有人以此说事,治你个不忠的罪?”   魏明华喝多了酒,直言道:“旁的都是小事,王爷派给下官的差事,却着实棘手得很。”   梁玮了然一笑,点点头,道:“打开天窗说亮话罢。我知道这事棘手,但并未在其中做甚么手脚,更没想过利用此事作甚么文章。将人交给魏大人查办,不是从百官中选中了你,只是因为你是廷尉。”   “多谢王爷赏识。”魏明华喝得迷迷糊糊,但下巴上的两缕青须仍旧飘逸,他一捋胡须,“是廷尉,就要办案。下官没有埋怨王爷的意思,更不是来向王爷诉苦的。”   梁玮一拍桌,“廷尉大人但说无妨。”   魏明华楞了一下,说:“王爷才智过人,下官能查出来的,您定然都已了解。下官是廷尉,无论什么样的案子,只要有违朝廷律法,我都必须秉公办理。可下官亦是大周的臣子,就难免要站在臣子的位置上,为大周权衡利弊得失。有些事办了,是匡扶正义,是大快人心,可过去的事已然过去,譬如伤已结痂,再把那伤疤挖开,亦不过只是再流一次血,于世何补?有弊无利。下官只是个办案的,不能帮大周朝做这样重要的决断,不是不敢担负骂名,而是……唉!”   “哎!”楚王胡乱摆摆手,用筷子敲着碗,打出节拍,唱起歌来,“青青陵上柏,磊磊涧中石。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。”   魏明华已指叩桌,接道:“驱车策驽马,游戏宛与洛。洛中何郁郁?冠带自相索。”   楚王摇头叹息: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实话告诉你,本王是行了小人之举,将自己也办不了的事情,推给了廷尉大人。我想不出答案,这事如何决断,只能靠大人自己。对不住了,魏大人。”   魏明华摇头长叹,同楚王喝到天明。   第二日,楚王午后才醒,醒来便接到一个消息——魏明华在公堂中,踩着案卷自缢了。   天子正对着百官送来的奏报反躬自省,忽而听人来报,说当朝廷尉魏明华自缢于公堂上。内心正惶惶不安,却又找不得自己过失的帝王仿佛终于等来了先帝留给自己的难题,登时拍案而起,不听详报,只说了一个字:“查!”   于是,便有了今日,天子居于明堂之上,文武百官分列左右,注视着禁军将白马带上大殿的场景。   白马进入洛阳宫,并非头一次。但这一次,他是在青天白日下,踏着朱红大道而来。他行得不徐不疾,到了地方,并不急于阐述,而是规规矩矩地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,等天子亲自发问,才从容对答。   天子面前,摆着两样证物:一块马腹玉符,一支旧匕首。   白马身后,跪着一名证人:贩奴商人,陈安。   大殿上落针可闻,没有一个人敢发出疑问。   惠帝扣下匕首上的机关,取出其中那张带血的青纸,再取出传国玉玺,在另一张青纸上落下一印。   他颤抖着手,将两张青纸并排摆放,一眼就看出了其中蹊跷,但经历过谢英的事,他算是受过了风浪,已能沉住气,先给赵王赐了座,才问:“王叔可有什么要说的?”   赵王细细看过两张青纸后,旧神色淡定,道:“陛下,一个身份不明的胡人,带着一张来历不明的矫诏,便要空口诬蔑老臣欺君罔上、滥杀无辜,陛下难道会信?”   惠帝:“楚王怎么看?”   楚王应声出列,道:“前些日子,江湖人聚于石头城大办英雄会,掀起风波无数。陛下知道,允弟生性柔弱,事情出在他的封地上,令他不知所措。臣弟不得不替他出面压制,并将赵灵带回京城,交由大理寺查办。”   惠帝:“楚王辛劳奔波,受苦了。”   楚王一摆手,道:“这是臣弟的本分。还是说魏大人吧!昨日,魏大人星夜来访,言及此案乃是他平生从未遇过的头号难案,因为事关赵王,不知如何决断。臣弟惶恐,不敢多言,未料魏大人会因此自缢。自责之余,臣弟不禁要想:魏大人是当朝廷尉,是大周断案最高明的人,他说难办的案子,恐怕确有蹊跷。别的事我不清楚,但我知道另一件事,到了此时,却不得不上报。”   惠帝:“何事?”   楚王:“举办英雄宴的人,名唤岑非鱼,只凭他的身份,便能证明赵灵是赵桢遗孤。此事,司空大人冯飒应当最清楚不过。”   惠帝眉头紧蹙,疑惑道:“冯老将军?”   冯飒应声出列,跪伏在地,道:“臣有罪!”   冯飒向来不偏不倚,在谢瑛谋反时,更曾救惠帝于危难,而后重新出仕并升任司空,为人处世公道正派,朝中上下有目共睹,惠帝不知他怎会牵扯进来,连忙问:“冯司空何罪之有?”   冯飒摇头叹息,道:“当年,国子祭酒曹跃渊上书进谏,触怒先帝,被抄家灭门,唯有一子,名唤曹三爵的,因远在玉门从军而幸免。曹跃渊万念俱灰时,老臣不忍见他走上歧途,便派人将他送入少室山避祸。他在山中结识了高僧弗如檀,因缘际会、遁入空门,十年后才还俗下山,改名换姓,即为岑非鱼。”   赵王冷笑道:“冯司空怎能包庇罪臣后人?”   冯飒冷哼一声,道:“朝有谏臣,国不亡也。先帝怒杀曹祭酒,悔之晚矣,知道曹三爵仍在世后,不仅没有怪罪老臣,还赐他一张丹书铁券,由老臣亲自送到他手中。”   惠帝点点头,道:“先帝对曹祭酒的事耿耿于怀,寡人知道。冯司空做得对。”   冯飒:“岑非鱼就是曹三爵,他感念我的救命之恩,年前还曾来拜访我。赵桢若真有遗孤,他虽未见过,但能凭一件信物确认。”   惠帝:“什么信物?”   冯飒:“赵桢的一块白马玉符。”   惠帝听过后,命冯飒即刻将岑非鱼传召入宫。   岑非鱼轻功了得,不过片刻,便已站在大殿上。   惠帝听过岑非鱼的陈述,将两块残玉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,点点头,道:“赵王,看来赵灵的确是赵桢的遗孤。听说赵灵武功了得,他没有必要同岑非鱼合伙,假冒罪臣之子,诬陷于你。”   赵王脸色铁青,再也按捺不住,指着白马大吼:“你血口喷人!”继而转向惠帝,双膝跪地,三叩首,将前额磕破,“本王对大周忠心耿耿,当年出兵平叛,早知定会被人嫉恨报复,但为了江山稳固,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剿灭了叛军。定是他两人受人唆使,串通合谋,请圣上明鉴!”   声泪俱下、头破血流,赵王的模样半点不似作伪。   惠帝摇头叹息,道:“两人之言不可信,这玉符还有一块,是在齐王手中?速速去将齐王传来。”   众人故作惊讶,甚至有人装模作样地询问齐王怎会在京中。其实大家心知肚明,月前楚王亲自督办案件,眼下齐王劫掠漕粮的罪已经坐实,被软禁在洛京城中的行馆里,只等天子裁决。   齐王顷刻便至,虎步龙行,脸上没有半点心虚。他跪倒在地,行过君臣大礼,朗声道:“罪臣见过陛下。”   “旁的都是小事,暂不要提。”惠帝举着两块玉符,朝齐王发问,“齐王可认得此物?”   齐王从董晗手中接过玉符,细细查看,惊道:“这、这是昔日并州军的前锋,白马军主帅用以调兵遣将的玉符。”   惠帝又问:“齐王如何识得它?”   齐王长叹一气,道:“昔日,赵铎老将军在玉门抗击匈奴,适逢天旱,朝廷国库空虚,兵马粮草吃紧。是我父王伸以援手,将青州的存粮送往边关,帮助老将军渡过难关。人分两面,并州军虽作乱,但他们镇守玉门关二十余年,尽心竭力抗击匈奴,却是不假。”   惠帝:“叔父贤明,大公无私。赵铎为魏臣时,亦很少参与朝政之事,及至大周开国,他更是为了大义,向我朝称臣,只请愿继续留在玉门驻守边关。”   齐王点头,目有泪光,道:“后来,赵桢将军从这块玉符中,发现了楼兰秘宝的踪迹。当时匈奴人佯装与我修好,局势和缓,赵桢将玉符一分为三,趁着这个空档,让岑非鱼回家省亲,并将其中一块玉符赠予我父王,算是还他慷慨赠粮的一份情。赵桢、曹三爵、我父王三人各持其一,任何人都不能私吞,我父王亦已将此事向先帝禀明。”   赵王简直一个字都不愿多听,听得“佯装”二字,当即打断齐王的话,道:“齐王怎知匈奴是佯装与大周修好,难不成,是你或你父亲眼所见?当时,匈奴明明早就有意同大周言和,可那赵氏父子在玉门关当了一辈子将军,都长了一颗嗜血的毒心,惧怕往后再无战事,自己手中便再无兵权,所以才会从中作梗,不断挑起争端,拒绝将兵权交还给我。”   岑非鱼眸中精光一闪,笑道:“齐王没去过玉门关,自然没有亲眼看过。可赵王说得如此笃定,想必是亲至玉门关外,还同匈奴的头领们把酒言欢?”   赵王怒道:“休得胡言诬我!”   岑非鱼陡然提高了声音,道:“那曹某请问赵王,您到底是如何得知玉门战况的?”   赵王气势不减,道:“朝廷岂能放任贰臣贼子在边关独大?本王乃堂堂都督幽、并、凉三州诸军事,在玉门关内安放耳目,难不成也要向你禀报?”   “陈王七步成诗,曹某没有那样的才能,但记忆过人。但凡王爷能说得出名字的并州军中人,曹某必定知晓。”岑非鱼迅速发问,气势凌厉、咄咄逼人,“请问王爷,您的眼线是谁?他姓甚名谁?在哪一营、哪一队、哪一个作战位,使得是哪一种兵器?能得到至关重要的情报,而后全歼并州军,如此大功想必王爷终生难忘吧!”   赵王年事已高,忽然被岑非鱼问了一长串问题,只觉脑中一片空白。情势急迫,不容他细细考量,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眼线。他只能硬着头皮说:“本王的眼线,就是羯人乞奕伽!”   至此,白马的身世、白马所述冤情,一桩一件,全都被印证了。   “好!”岑非鱼鼓起掌来,“赵王好担当。”   赵王怒目而视,眼眶通红,道:“本王当年为了获取并州军里通外敌的证据,不惜以羯族部落为人质,要挟赵桢手下一名裨将乞奕伽为我传递消息。本王的手段虽不光彩,但唯有如此才能保证消息切实无误。我做一回小人,并非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大周的国祚。”   董晗拍了拍惠帝的肩膀,惠帝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险些被赵王带跑了,便道:“都别吵了!齐王,你继续说。”   齐王长舒一口气,道:“可惜后来玉门事发,另外两块残玉都不知去向。父亲暴毙京中,我继承了他的遗志,多年来苦寻玉符。”齐王说得声情并茂,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那块玉符,同另外两块拼在一起,“今日总算得见三块残玉合而为一,是天佑我大周!”   董晗把玉符取回,敏锐地捕捉到了齐王那极度不舍,却又壮士断腕般的神情,不由一哂。   惠帝接过玉符,心中越发沉痛,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先帝于陵前痛哭的情形,继续问道:“齐王既知道这许多,为何还要发出悬赏,让人追捕赵灵?”   齐王闻言,既惊又怒,恨恨地瞪了岑非鱼一样,继而转向惠帝,做无辜状,道:“此话从何说起?”   岑非鱼嗤笑一声,却立马换成一脸真诚,道:“王爷无须多虑,六月里,我曾私下向您陈明实情,并请你出手相助。当时,为免打草惊蛇,您还让我在你的枕头边插了把匕首,假装同你不对付。而后,你便向江湖上一个名唤‘怀沙’的帮派发出号令,出重金寻找赵灵的下落。”   白马附和道:“王爷不仅发出悬赏,更编出了许多假相,迷惑那些心怀鬼胎的人。其实,我流落在外,时刻都会发生不测,王爷一道悬赏将我放到明面上来,可以避过许多暗箭,用心良苦,赵灵拜谢!许是父亲有灵,我阴差阳错间同岑大侠相认了,而后便将计就计,安排了一场英雄会,想要把那个躲在暗处的人揪出来。”   两人早已合计过,将自己的谋划全都推到齐王脑袋上,届时,齐王为了将自己图谋玉符的嫌疑撇清,不得不咬着牙认下来,他同赵王间的矛盾便更不可弥合,。齐、赵二王若反目成仇,齐王就势必要把赵王置于死地。   “不必多说,本王……只是为了朝廷。”齐王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,点点头,算是默认了。   赵王怒极,暴起喝骂:“你们串通一气,是要置我于死地!”   白马:“王爷保重身体,切莫过激。草民还没说到,您暗中向‘怀沙’追加赏金,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事呢。怀沙帮中,恰有我的江湖朋友,能证明您出了数万两黄金。”   “你!”赵王指着白马,怒极几不能言语。   白马:“王爷可要找人前来对质?”   赵王气得发笑,道:“好、好、好!本王明白了,你们是蓄谋已久,不害死本王不得罢休!对,本王为了捉拿你这兴风作浪的罪臣之后,确实曾追加赏金,却还是没能捉住你,才让你有机会构陷我!但本王相信,陛下自会明断是非,还我公道。”  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赵王心虚了。而赵王追加悬赏,向赵灵索命的行为,无疑更证实了他想要灭口。   “赵灵的身世虽属实,但仅凭这一张青纸,却远不能证明甚么。朕乏了,明日再议,退朝吧。”惠帝头痛难耐,说完话便起身离开。   赵王尴尬无比,大袖一甩,率先离开。许是心虚,他走到大殿门口时竟忘了迈步,被门槛绊倒在地,模样狼狈至极。   大臣们在殿上面面相觑,唯有岑非鱼指着赵王远去的背影哈哈大笑,白马见状,亦忍俊不禁。 第96章 正道   百官退朝,洛阳宫复归安宁祥和。   惠帝回到寝宫,正遇上在殿前教训奴才。他心烦意乱,本不想管束,然随意一瞥,见那被教训的小侍女竟仅穿着单薄里衣,跪在业已结冰的荷花池中,不禁皱眉,道:“皇后若心里有气,杀了她给个痛快。没这样糟践人的。”   “陛下今日回来得晚,可是遇上了什么事?”萧后一笑,让人将那侍女拖下去乱棍打死,收起凌厉神色,跟在惠帝身后走入寝宫,一面询问今日大殿上发生的事。   惠帝知道萧后耳目众多,断无可能不知赵灵之事。只不过,此刻他脑中一片混乱,索性借着向萧后讲述今日所遇,将事情再捋一遍。他将事情说完以后,总算理出了头绪,知道赵灵所言多半不假,因此对赵王深感失望,心里很是难过,摇头叹道:“外公谋反被诛,齐王私劫漕粮,眼下赵王又被人推上风口浪尖。朕坐不稳这个江山。”   萧后漫不经心地劝道:“陛下说什么丧气话?世间千错万错,从来都不是天子的错。谢瑛、齐王,说好听了是皇亲国戚,其实不过是沾了陛下的光,才有如此权威。臣子手中的权力,俱是天子的恩赐,您若觉得他们令您烦心,将权力收回就是,不该怪罪自己。”   董晗暗暗瞥了萧后一眼,目光中藏着提防,萧穆淑此话说得未免太过了。   惠帝毫无所觉,但并未被萧后带跑。他只是一味自责,道:“朝臣离心离德,就是朕的无能。”   董晗劝道:“非是圣上无能,而是乱臣贼子太过奸诈狡猾。”   萧淑穆对惠帝的失落并不上心,兀自伏案写字,问:“陛下可曾想过,赵王为何要尽诛并州军?”   惠帝闻言皱眉,他还没能接受赵王当真有罪的事实,自欺欺人般地说:“皇后这样讲,只怕有失偏颇。”   萧后笑道:“陛下不信,一是不信赵灵的身份,二是没有有力的证据,三是找不到赵王行此事的理由。”   惠帝追问:“这三件事,难道皇后都能证实?”   萧淑穆不答,而是话锋忽转,对准董晗,道:“赵灵其人,董晗最是了解,不如让他给陛下说说清楚。”   惠帝眉眼间带着怒意,道:“你们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朕?别以为朕不过问便不知道,先前是你们暗中派孟殊时去江南拿人的。”   董晗连忙跪下,道:“陛下息怒!臣结识赵灵,确是意外。”   萧淑穆全不把惠帝的愤怒放在眼中,避重就轻道:“董晗不能生育,收些义子承欢膝下,没甚不对。赵灵不是被人卖到青山楼么?明珠蒙尘仍是明珠,董卿慧眼识英,将他认作义子。赵灵聪明机警,很快便为董晗和孟殊时牵线搭桥,让孟殊时替我们办事。”   惠帝亲自上前去将董晗从地上扶起,低声道:“朕心里乱糟糟的,不是怪你。地上冷,快起来说话。”   萧淑穆满脸不屑,甚至不用正眼看那两人,头也不抬地说:“本宫被赵王盯得紧,不敢陪陛下处理公务,日日在后宫听妇人们嚼舌根,知道赵灵和孟殊时孟大人曾有过一段故事。故而,赵灵攀上董晗后,便拉了孟殊时一把,将他引荐给董晗。只是,他两个没能走到一起,陛下可知为何?”   惠帝躺在软塌上闭目养神,“别问朕,你直说就是。”   董晗见状,连忙跟过去,躬身于榻边帮惠帝捏肩,一面说:“孟殊时曾为幽州军,参与过玉门一战,当时带人追击赵桢并谎称他已死的人就是他。赵灵怎会同仇人在一起?孟殊时心中苦闷,曾向微臣说过此事。”   惠帝也聪明了一回,疑惑道:“那他为何不将赵王的罪状一并向你陈明?”   董晗:“人微言轻,孟殊时就是个当兵的,他纵使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来,臣也不会信。”   惠帝点点头,知道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。他对谢瑛谋反一事耿耿于怀,害怕重蹈覆辙,当即吩咐道:“你将孟殊时传召入宫,朕要当面问他。不,他今日是否在宫中值守?若他不在宫中,你还是亲自走一趟,免得事情传到赵王耳中,令他心寒。”   董晗迅速步出大殿,朝禁军卫所行去。   孟殊时虽已升官,但因得萧后信任,仍领同李峯领殿中禁军,可算是帝、后的心腹。两人俱知今夜定不平静,便都找了借口,留在卫所中内待命。   毕竟,谢瑛死后,赵王在朝中独大,不仅仗着自己的身份处处压着楚王一头,更严厉管束萧淑穆,早已成了萧淑穆和楚王的眼中钉。楚王正直,不会阴谋暗害,但萧后却是个毒妇,她要对付赵王,即使赵王行事没有纰漏,她亦能找出成千上百个由头发难。如今并州军的旧案被提重新翻开,萧后怎能不抓住机会,对赵王一击毙命?   然而,孟、李两人都在待命,董晗独独传了孟殊时去面圣,这令李峯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。其实,不怪他嫉妒,原本他同孟殊时一同勤王,功劳都一样,可孟殊时却因攀上了齐王而平步青云,官衔生生比他高上一级,他心中怎能服气?   闲话休提,话分两头。   却说孟殊时等了一日,早在心里打好了腹稿,面圣时对答如流,很快已令惠帝确信,赵桢的确在自己手下逃过一劫,且赵灵就是赵桢的儿子。   然而,即便玉门旧事常在孟殊时心中浮现,此番向惠帝坦陈,他仍旧忍不住悔恨痛心,跪地三叩首,道:“请陛下治臣的罪!”   惠帝摆摆手,现在有罪的人太多了,孟殊时这样无足轻重的人,他哪会放在心上?他随口宽慰道:“你能有甚么罪?不知者无罪。孟卿向来正直,朕喜欢正直的人。回去值守罢!你所说的话,朕不会让旁人知道。”   惠帝说罢,起身走出寝宫,挥退左右,只让董晗一人陪着。   天寒地冻,大风扬雪扑面。天空黑沉沉一片,仿佛预示着暴雪将至,今夜注定不能是一个平静的夜晚。   惠帝冷得打了个哆嗦。四下无人,他不再有许多顾忌,不顾帝王仪态,用嘴哈出热气暖手,感慨:“阿晗,又起风了。”   董晗忙扯起衣袖,为惠帝遮挡风雪。   惠帝推开董晗的手,任凭凛风如刀割面,勉强振奋精神,道:“朕在想,以父皇的英明睿智,当年怎会错判?朕知道,你们都不喜欢赵王,朝中有许多人都想对付赵王,可赵王、齐王、楚王,他们都是朕的亲人,朕不想同他们为敌。唉,我……”他烦闷地来回踱步,“我不想当皇帝了!”   董晗:“陛下莫说气话。”   惠帝:“你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。自即位以来,我一直如履薄冰,我没有父皇半分果决,面对自家亲人的明争暗斗,常常不知该如何自处。”   惠帝心善,作为帝王,他太过仁慈,他头脑简单、心思纯良,尚且做不到为了更长远的利益而牺牲仁义公道。他没有考虑过推翻旧案会对先帝,乃至大周朝产生甚么样的影响,他想公正地查办赵王,唯一担忧的、不舍的,只是他同赵王间的亲情。   董晗明白惠帝的犹豫。他虽同萧后见解不同,但为了让惠帝安安稳稳、自由无拘地坐在龙椅上,也想要置赵王于死地。他看到了惠帝心中那点怀疑的火苗,便决定再扇一股风,道:“陛下,其实当年的事,说来也简单。”   惠帝:“怎么说?”   董晗随手摘了片竹叶,拿在手中慢慢翻折,道:“陛下可还记得,您还是太子的时候,冯飒老将军曾在先帝面前暗讽你无能?先帝气极,将师父们都叫去饮宴,把你独自留在东宫写文章。”   惠帝苦笑,道:“冯司空说得对。我愚笨驽钝,写不出锦绣文章,还是皇后请人为我捉刀代笔,才勉强应付过去。”   董晗:“陛下只是不精于此道罢了。”   惠帝摇头叹息,道:“当时,我唯独不明白一件事:父王明知文章并非出自我手,为何假装没看出来?他还拿着文章去向冯飒炫耀,冯飒亦都故作不知,甚至赞我写得好。可我清楚自己的斤两,知道父王保住我的太子位,只是看上我儿聪颖。他倒不如将皇位还给老齐王,方不至于令王叔心中郁郁,病逝京中。”   董晗失笑,道:“微臣同陛下提起这往事,就是想说这么个道理——先帝属意您,您写的文章,假也是真;先帝不喜欢齐王,他得了病,真也是假。”   惠帝恍然大悟,抚掌道:“你的意思是,父王其实知道并州军谋反案的真相,他没有说,因为赵王是皇亲,他控制并州的兵权,能拱卫王室;而赵家人是外人,他们掌握兵权,只能令世家的势力扩大,危及王室的利益。至于老齐王,他虽是父亲的亲哥哥,但总比不过我这个儿子亲近,当年他暴毙京中,是父王不让人替他治病?”   董晗不置可否,只道:“赵铎是曹魏旧臣,老齐王即位的呼声超过了您,这两人相互扶持,先帝怎能不忧心?诚然,他们都忧国忧民,都深受老百姓爱戴,但这恰恰就是他们的罪——因为天下姓梁,不姓赵;天子是您,不是老齐王。为人臣者,忠君爱国,国是天子之国,非是百姓之国,故而,忠君远比爱国重要。他们一味爱国,却不知忠君,实在是太僭越了!”   惠帝虽完全明白董晗所说的道理,可他仍觉得难以接受,愤愤道:“这世上总会有大公无私的人,大禹治水,三过家门而不入,父王为何不明白?而且,若他们都蒙冤受屈,为何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替他们发声?”   董晗无奈,道:“赵家父子、老齐王,确实大公无私,可谁也不能将他们的心扒开来看,事关江山社稷,不容半点差池,只能疑罪从有。先帝不是不明白,他如此决断,想必亦是于心不忍。再者,朝臣为人臣,俱知忠君应在爱国前,皇帝所说所做,只要利于朝廷,他们都不会反对。至于那些认死理的人,譬如曹跃渊、周瑾,陛下看哪一个有好下场?”   惠帝摇头,眉目间带着难掩的失落,道:“我不明白,真的不明白。”   董晗怕惠帝伤心,便换了话头,不再提先帝,而是说:“微臣想,赵王对并州军痛下杀手,道理亦是如此。”   惠帝不解,道:“赵铎在曹魏时,几乎不曾参与过三国纷争,一直只在玉门戍边。及至大周开国,他亦是不曾说过一句大逆不道的话。并州将士,无论是胡是汉,都只是想护卫家园,纵使战事吃紧不可临阵换将,他们何错之有?怎么就危及江山社稷了?”   董晗轻叹一声,道:“幽、并、凉三州,本是赵王的封地,他在京中谋事时,自然乐得赵铎为他戍边治军;等到您坐稳了太子位,他自知无缘帝位,便将视线转回自己的封地,赵铎若真的聪明,便该及早教权。试问,哪一个藩王,能忍受旁人比自己更受百姓爱戴?哪一个藩王,能忍受军士敬服旁人更胜自己?杀五万并州军,换回自己的绝对权威,这在王爷眼中很是值得。”   董晗顿了顿,想必他说出此话,心中亦感悲哀,过了片刻才道:“更不用说,并州军被剿灭以后,匈奴乌珠流上位成为右贤王,同大周言和修好,换来胡汉间数十年的和平。先帝龙颜大悦,赏赐赵王十万兵力充实边关。”   惠帝听得目瞪口呆,不知该说些什么,不敢再深究帝王心术,只道:“你说得很对,朕、朕经不起第二个谢瑛了。”   董晗点点头,道:“微……皇后,还有微臣,都会一直陪着陛下,请您莫要过度忧心。”   惠帝想到皇后,无奈地笑了笑,道:“若无穆淑,我就没有今天。可皇后脾气狠戾,不循常理。思来想去,我真正能信任的只有你。”   “谢陛下赏识。”董晗双目濡湿,别过脸,不愿让惠帝看见,“冯司空虽说向来不偏不倚,但总归从前是不看好陛下的。臣觉得,孟殊时忠君爱国,往后可以重用。”   惠帝想到孟殊时,总忍不住想他同赵灵“在一起”的模样,不禁脸颊泛红,道:“他们真的在一起?”   暮色霭霭,大风又吹起雪花。   点点冰晶纷扬浮空,一面雪白,一面映着晚霞的紫红。冰晶的边缘白而透亮,闪着夕阳的红光,仿佛能反映出世间万象。   董晗看着惠帝,笑而不答,把一只用绿竹叶折成的蚂蚱递给他。   “阿晗……咳、咳!”惠帝同董晗说过话,忧心一扫而空,乐而忘形,张嘴就灌了口冷风,发出一连串咳嗽。   董晗劝道:“陛下回去吧?”   惠帝望了眼已经结冰的湖面,牵着董晗的手,往大殿里走,“有时候,朕会异想天开:天下哪儿那么容易被别人夺去?自古敢篡逆的人,没有几个能得善终。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当年曹家只剩孤儿寡母,梁……”   “陛下!”董晗一声,他知道惠帝想说什么——昔年曹氏幼帝孤弱,梁周趁机逼宫,如今周朝惠帝羸弱,身边虎狼环伺,仿佛天理循环,报应不爽。   然而,皇帝是不能说这些的。   董晗岔开惠帝的话头,道:“陛下请莫要泄气,天道在梁不在曹。”   “我失言了。算,不提也罢。”惠帝自嘲般笑了笑,“我早就说过,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料。”   董晗:“今日在朝堂上,陛下做得很好。经过谢瑛的事,您老练了许多。”   惠帝摇头,道:“今日审问赵王,我其实并未考虑这许多,只是觉得他做错了事。”   董晗:“陛下觉得,赵王有何过错?”   惠帝想了想,道:“我记性不好,从小就是学过就忘,唯独记得念书的第一天,袁师傅教我写了一个‘正’字。”   董晗提醒惠帝,不可自称“我”,而后说到:“臣记得。袁师傅说:正,守一以止;方直不屈,谓之正。子曰,‘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虽令不从。’君子持身正道,刚正不阿。”   惠帝叹道:“宁可正之不足,决不斜之有余。你还记得呢!朕觉得赵王行事不正,则当受罚,以儆效尤,如此方不至于失尽人心。反正,朕已经这样丢人现眼,不如任性一回,把案子办了,不枉做一回手握天道的皇帝。大家不都说么?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。”   董晗:“陛下登基前夜也说过这话。臣都记得。”   惠帝忽然没头没脑地问:“若朕不是天子,你还会记得?”   董晗不假思索道:“臣遇见陛下的时候,陛下还在哭鼻子呢。”   梁衷大笑,道:“阿晗喜欢朕,所以,纵使朕做了错事,你也不会指出来。”   董晗摇头轻笑,道:“您是天子,想做什么便做什么。臣总是会陪着您的。”   惠帝:“走吧,还有两个疑问,等着朕回去确认。但想必皇后已经帮朕找到了答案。”   世人都说惠帝愚痴,事实当真如此?董晗从不这样认为。惠帝,只是不适合做杀伐决断的天子罢了。   ※   夜色笼罩洛阳城,大理寺中一片死寂。   廷尉吊死公堂,他手下的官员们看不清形势,惶惶然不可终日,什么案子都不敢再接,个个在家称病谢客,强行暂停了一切事务。   府衙森严,至夜更显寂寂,黑暗中唯一的声响,便是巡逻官兵所发出的整齐脚步声。循着这脚步声,穿过公堂、绕开后院,通过一条竹林掩映下的青石小路,便能见到守卫最为森严的大牢。   大理寺牢房特殊,共有两院,东院关押待审的犯人,因时人喜好吃寒食散,洛阳街头常有浪荡子因吃多药粉而冲动犯事,罪责不大不小,皆被塞在东院反躬自省。走过东院,再穿过狱卒的卫所,便能进入关押重犯的西院。   西院中犯人不多,灯火昏昏,只有丙字牢前燃着篝火,火上架着两口大锅,羊汤冒着滚滚白烟,鲜美的气味令人垂涎三尺。   此刻,岑非鱼坐在丙字大牢前的走道上,牢狱逼仄,走道十分狭窄,他身材健壮、手长脚长,如此勉强坐着,直觉浑身不自在,时不时伸脖子、晃脑袋,更越过围栏,把长腿伸到丙字牢中,活像个被强行塞进笼子的大老虎。   他手里捧盛满羊汤的海碗,嘴里啃着羊腿,却一脑门的官司气,念叨着:“冬吃萝卜夏吃姜,萝卜生津润肺,素有‘小人参’的美誉。你不要挑食,只晓得闷头扒饭可怎么行?总是这副狼吞虎咽的吃相,若让那姓孟的看到,还以为我不给你饭吃呢。”   “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!”白马夹起一根人参,杵到岑非鱼鼻子底下,“你家萝卜长得跟人参一模一样?”   “啊——”岑非鱼张大嘴,顺势在白马夹来的人参上咬了一口,咀嚼两下,露出一副惬意神情,“这萝卜好像是有些人参味儿?许是苻鸾眼睛不好,让他买萝卜,错买成了人参。人参有什么不好的?不仅滋补,而且很对你的病症。”   瞧这打蛇随棍上的无赖相,倒像是白马在上赶着喂他似的。   白马欲哭无泪,不愿让岑非鱼再占便宜,把手收回,啃萝卜似的将剩下的人参吃了,气鼓鼓道:“我有什么病症?你才有病呢。”   “那天你夜里做梦,说匈奴人来了,让你姐姐快跑。”岑非鱼摸了摸白马的额头,帮他把汗擦掉,“梦寐惊魇,恐怖不宁,是心气不定、五脏不足而致。你的病尤甚,还伴有别的症状。”   白马一听便知,岑非鱼又在说胡话了。   从前,岑非鱼非说白马长得太单薄,变着法子让他进补,但经邢一善治疗,如今白马的体格已远比常人硬朗,觉得每顿饭吃饱就行,不必再浪费银钱。而且,补品吃多了,人便血气奔涌,更容易生出冲动。   白马越想,越觉得岑非鱼目的不纯,怒道:“在路上的时候,你成日让苻鸾送好东西给我吃,安得是什么心,我难道不清楚?不与你计较罢了。日日吃人参、鹿茸,吃羊肉、喝羊汤,不要花你的钱?而且,还吃得我、我……”他面色微红,埋头继续吃饭,“反正我不要再吃了,要吃你自己吃!”   “你看看你!喜怒无时,朝差暮剧。”岑非鱼没脸没皮,阴暗龌龊的心思被人识破,不臊反笑,伸出手指勾勾白马的下巴,“二爷这锅汤,专用来治你的病。人参补心气,菖蒲开心窍,茯苓、远志更是补肾气的好东西。一锅下去,保管你五志归常、心神安定,飘飘欲仙了。”   白马看岑非鱼那嘚瑟劲儿,本想生气,却憋不住笑,一巴掌把他伸进围栏的手拍开,道:“牢里阴暗,看你胖成这样,在此待着必定不舒服。吃饱了就回去,别腻腻歪歪的,我难道就不想你么?过两日就出去了。”   白马目前仍是戴罪身,毕竟身在洛京,明里暗里被无数双眼睛盯着,在赵王被定罪前,他须老老实实地坐牢,不能太过放肆,反引他人猜疑。   岑非鱼却不管这许多。先前在入京路上,他就一直跟在楚王的车队后面。如今白马坐牢了,他仍旧大咧咧地出入牢房,派苻鸾在丙字牢中铺满皮毛垫子,又天天搜罗京中美食送来。   原本,大理寺这样庄严的地方,是不容别人自由来去的。可岑非鱼天不怕地不怕,若有哪个不长眼的人胆敢挡他去路,他便将“丹书铁券”取出,对着日光一晃,仅仅是光芒便能闪瞎别人的眼。几日下来,官兵们不一定叫得出他的名,但只要见到他,不待他开口便会让开道来,道一句“您有丹书铁券,您先请!”   白马亦是无可奈何。他管不住岑非鱼,只能牢牢守住牢门,说什么都不让这人走进牢房,嘴上说是怕他图谋不轨,其实只是怕他沾上自己的晦气。   两人日日隔着一道围栏一同吃饭,也不嫌麻烦。幸亏白马乐善好施,常常把吃不完的东西分给左右“邻居”,如此,岑非鱼才没有被他们的白眼给淹死。   岑非鱼语气暧昧,笑道:“赵大侠也想我?是哪一种想,怎样的想?”   白马正欲怒斥岑非鱼不要脸,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,见狱卒出外查看而久久未归,不由心下一紧。然而,他低头看了一眼,见碗里还剩大半碗白米饭,心中实在不舍,经过一番天人交战,终于打定心思先把饭吃完,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:“不要冲动,要静观其变。”   岑非鱼见白马那满脸算计,只为了半碗米饭的模样,觉得他实在可爱,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把,笑道:“娶鸡随鸡,娶狗随狗,娶了二爷,自成英雄。你跟我在一起久了,现也能处变不惊,颇有为妻风范。”   白马失笑,道:“若哪日我的脸皮能有你一半厚,那才是最有你的风范。”   “洛阳宫已被你搅得乱成一锅粥,你却这大牢中大快朵颐。柘析白马,你未免太过安心了吧!”   白马听到来人喊话,忽然一愣,倒不是因为惧怕,而是他发现说话的不是别人,正是前几日被自己重伤的天山双刀客阿九。   才几日过去,阿九的伤势竟已见好,但毕竟伤筋断骨,她的手已不如从前灵活,方才在外头一阵拼杀,眼下已露出难掩的疲态。她又穿上了一身黑衣,头戴黑色布巾,只露出一小片苍白如雪的皮肤,以及一双湛蓝的眼睛。   白马很是纳闷,边吃边问:“你来做什么?你打不过我的。”   阿九哂笑,道:“你已半只脚踏入鬼门关,竟还故作镇定,吃你的断头饭!你夺我宝刀、毁我一臂,以为我不会报复?我给你下了毒,此番前来,为的就亲眼看你肠穿肚烂的。”   白马同岑非鱼面面相觑,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由于太过好笑,他们甚至不忍心笑出声来,怕令阿九无地自容。   白马不以为意,道:“断头饭最是好吃,若这真是我此生最后一顿饭,我更要多吃些才行。”反正自己吃过“玉壶冰”,已然百毒不侵。   岑非鱼在白马脑袋顶上轻轻一敲,道:“呸呸呸!童言无忌,大风吹去。”   阿九怒极反笑,因见岑非鱼一夫当关,自知决计打不过他们,才按捺住不出手,恨恨地盯着白马看了好一阵。   岑非鱼见了阿九的眼神,莫名觉得极为不爽,仿佛她多看白马一眼,就是占了自己的便宜,没好气地嚷嚷起来:“他是老子的,你看什么看?老子许你看了么?有话说、有屁放,无事就滚回姓孟的身边去,老子不欺负女人。”   阿九只看着白马,根本不理会岑非鱼。如此过了片刻,终于把白马看得汗毛倒竖。   白马实在按捺不住,问她:“这位姐姐,你到底想做什么?当年,你虽曾追杀我和三叔,但毕竟没有伤及我们性命,一报还一报,你的同伴被我杀了一个,你的手也已被我弄伤,我就不再同你计较。他人我查明族人中毒的事,若发现有你们天山派掺和,定会再找你算账。你若无事,便请离开罢。”   阿九忽然问了一句:“柘析白马,你是胡人还是汉人?”   白马莫名其妙,道:“我只是一个人,正道直行,无愧于心。我是胡是汉,同你有什么关系?你又是什么人,生在何处,长在何处?”   “你根本就不清楚,自己的仇人到底是谁!”阿九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,冷哼一声,转身离开。   白马觉得阿九意有所指,却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,正思索间,没有注意到阿九行至大牢门边,忽然从抬手,朝他射出一支带有毒囊的短箭。   短箭一脱手,阿九便闪身逃脱。   岑非鱼生怕白马中招,想也不想,运起“金钟罩”的内功,将手掌变得坚硬如铁,一把抓住暗箭。   可谁都没料到,那毒囊上另有机关,只待短箭停止前行,它便“砰”地一下自行炸裂开来。其中粉末散在空中,罩住了乙、丙、丁三个牢房,更洒了岑非鱼满头满脸。   “遭,快将毒粉洗去!”   话虽如此,可白马迅速环顾四周,发现与自己相邻的乙字牢和丁字牢中,两个同样被药粉洒中的犯人,俱都安然无事,反而更远处牢房中,有几个犯人似有毒发的症状。   白马知道事有蹊跷,推测阿九的药粉没有毒性,然而,他见到岑非鱼那不知死活的模样,心中十分气恼,决定给他个教训。他眼珠子骨碌一转,假装心急上火,抓起早已摆在地上晾凉了的汤锅,照着岑非鱼面门泼去。   岑非鱼被浇了个满头满脸。   白马假装满脸歉意,紧张兮兮地说:“没别的办法了,先用汤水顶顶,你可以什么不适?不是我说你,她射箭就射箭,你抓它做甚?如此冲动,早晚要中招!”他说着说着,不禁真心自责起来,“我吃过‘玉壶冰’,现已百毒不侵。怪我当时冲动,早该将那东西留给你。”   岑非鱼伸出舌头,将鼻尖上沾着的茯苓糕舔掉,劝道:“莫慌。”   白马双目通红,道:“你当中毒是好玩的么?”   岑非鱼不敢再卖关子,道:“这不是毒。”   白马明知故问:“你怎知道?”   岑非鱼以眼神示意白马,让他看看其他牢房,道:“他们都中毒了,应当是大理寺的饭食全被人下了毒。”   白马:“说你自己,不要说旁人。”   岑非鱼一抹脸,笑道:“这么多人都已毒发,唯独同你相邻的乙字和丁字牢房中的两个人安然无事,多半是方才吸入了那药粉,才得以解去药性。”   白马:“难道她刚刚是来救我的?为什么?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许是齐王收到风声,派他前来救你?今日咱们在众目睽睽下将了他一军,他算是同赵王撕破了脸,不是你死就是我活。赵王被定罪以前,他不会让你出事。”   白马摇摇头,道:“我觉得不是。”   先前在擂台上生出的那个荒谬想法,此刻又浮现在白马脑中。然而,他但一想到阿九那因练邪功而变得不人不鬼的面容,想到她当年冷眼旁观羯族被灭,便立马否定了自己的猜测,觉得自己太过多思多虑,必须多吃几根人参治治。   白马低头思索,两个眸子映着火光,像一湖红绿间杂的春水。   岑非鱼见之,不由心中一动,忽然伸出手搂着白马后颈,将他拉到栅栏前,隔着栅栏吻住他的嘴唇,柔声笑问:“今晚,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?”   白马看着岑非鱼满头满脸都是汤汤水水,实在止不住笑,一把将他推开,骂道:“留下来做什么?还能等你入味了,把你当大萝卜吃掉么!”   岑非鱼三步一回头,依依不舍地走出牢门,“你的补药都白吃了,年轻人不能总憋着啊!”   然而,当岑非鱼行至东院与狱卒卫所间的小院中,却发现地上躺满了刺客的尸体,不禁眸光一暗,赞同白马的想法,觉得阿九此行意味不明。   但眼下管不了这许多。   岑非鱼简单查看了尸体,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,便命人去向孟殊时传讯,说赵王派了刺客前来,更在大理寺重犯的伙食中下了毒。   岑非鱼派苻鸾带人守在大理寺附近,又找到周望舒,将各方面情况进展再确认了一遍,知道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,才想起要洗去一身污秽。而此时,他跟个已经“入味”了药材似的,浑身都是羊骚味。   岑非鱼洗过澡,坐在床边思索,回想夜间发生的事情,想着白马的每一个动作、每一个神情,忽然从椅子上跌了下来,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,笑着骂道:“那小子泼我一身,是他娘的故意整我呢?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!” 第97章 定罪   银月清辉遍洒洛阳,庄严宫城中,白雪满地。雪映月光,更显凄清。   惠帝回到殿中,头脑已冷静下来。   萧皇后仍在伏案写字。   大殿中央,跪着一名美貌妇人。   楚王坐在一旁,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,刚吩咐孟殊时去寻惠帝回来。   惠帝望了萧皇后一眼,不由松开董晗的手,同他先后走入殿中。   楚王起身行礼。   惠帝单刀直入,询问楚王有何要事。   楚王言,赵王最宠爱的妾室卫夫人,今日到大理寺告发他谋逆。大理寺刚刚吊死一个廷尉,案子没人敢接。可今日朝中发生的事早已传遍洛阳,大理寺的人虽不敢接下此案,却也不敢把事情压下去。于是,这烫手的山芋,又被抛到了自己手上。   惠帝审视着卫夫人,确定自己此前的确曾在赵王身边见过她,再问了她几个问题,她都对答得当,身份应当不假。   朝中人尽皆知,赵王上了年纪,尤其是在惠帝即位以后,已不再执着于权柄,变得与世无争。他醉心玄学,尤好黄老之术,日日炼丹求长生,不再贪恋女色,独宠妾室卫微清,甚至让她同自己一起修道,成了一对令人称羡的道侣。   卫微清何许人也?   此人年纪不过四十余,模样长得平平无奇,只声音清灵动听。她的来历没甚稀奇,出身不甚光彩,原是青山如是楼中的歌女,只为赵王唱过一次歌,便抓住了他的心,先被重金赎身接入府中,后被破例封为“夫人”,算得上是个奇女子。   “罪妇卫氏,参见陛下。”卫微清脸色灰白,跪在地上,怀中抱着个小木盒。参见过惠帝以后,她静待在上位者发问,并不多言,时而闭目摇头,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。   惠帝本就看不起卫微清的出身,对她今日望风而动、出卖亲夫的举动更是不齿,过了好一会儿,才漫不经心地问:“卫夫人要告赵王谋逆,可有证据?”   卫微清在意旁人如何看她,双手微微发抖,将紧紧抱在怀里的盒子打开,交由董晗查验,道:“罪妇潜伏在赵王身边十三年,早已搜罗到他的种种罪证,因时机未至,一直不敢声张。如今赵王多行不义,引得人神共愤,罪妇终于能将证物公之于众,揭开他的丑恶面目。所有罪证,皆在此盒中。”   董晗仔细验过,禀报惠帝:“陛下,盒中所藏,皆是书信。内容大逆不道,臣不敢读。”   “拿来,朕自己看。”惠帝已接过董晗递来的青纸,一张接一张地仔细查看,“本帅思虑多日,认为王爷先前来信中所言无错,你与赵氏父子水火不容,我匈奴同他们更势不两立。本帅愿与王爷精诚协作,我先偃旗息鼓,至关键时刻再佯攻玉门,王爷掐准时机向赵铎索要兵权,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,赵铎定然抗旨不从,届时我两方南北夹击,岂非瓮中捉鳖?王爷助我立功,同我合谋歼灭并州五万驻军,届时本帅自则可降服诸部落大帅,不日定能当上右贤王,本帅定将竭尽全力推动胡汉议和,其中利益尽归你我。乌朱流。”   惠帝断断续续地将来信读出,越看越是心惊,疑惑道:“本帅,乌朱流?这是匈奴右贤王乌珠流写的?是了,玉门一战前,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部落小帅。那一战中,不知他荣立了何种大功劳,一举当上右贤王,而来十六年。这是在他仍为部落小帅时写的,他称呼对方为王爷,他写信给谁?”   卫微清双唇紧抿,想了片刻,才答:“回陛下,这些书信,俱是罪妇从赵王处盗来的,是乌珠流写给赵王的信。”   楚王可不信,两眼瞪得滚圆,当即喝问:“试问,若你同他人密谋行不义之事,会否留下这样至关重要的罪证?难道赵王竟这样疼爱你,知道你有朝一日要告发他,便故意留下这罪证换你一笑!”   卫微清双目无波,冷笑道:“当时,赵王本可带幽州军前往玉门驰援,他却假称路遇暴雪,道不通行,驻扎在云山东麓,任凭匈奴人攻打玉门关。而后,他趁火打劫,发信命令赵铎交还兵权。赵铎正带兵抗敌,拼死守卫关门,怎能临阵交权?赵铎的奏报、赵王的告状,先后抵达洛阳,先帝派谢瑛前往视察事情,那谢瑛驱马赴边关,整个来回只用了三日三夜。当时,赵王收到风声,便私下通知乌朱流且暂收兵。谢瑛登临城关,只见远方空无一人,哪有匈奴铁蹄的影子?朝廷认定赵铎贪恋并州军权,故意与朝廷作对,便令赵王发兵平叛。当时行军匆忙,赵王没有时间同乌珠流再立誓约,便先留下书信,想着若乌珠流背弃约定,他还能以此为凭,请朝廷发兵讨伐匈奴。”   楚王没有争权的心,行事俱是为朝廷和惠帝考量。他同赵王不对付,仅仅是因为赵王被请回洛阳以后无人压制,行事做派日渐霸道。故而,他不会听风就是雨,捉到一个把柄便揪着不放,更不能让旁人污蔑梁家人,听罢卫夫人分辨,在此出声质问:“不过是些书信而已,你难道就不能伪造?”   卫微清:“来信皆为乌朱流亲笔,大人们可将他写给朝廷的书信拿来对照参看。再者,赵王多疑多虑,非乌朱流亲笔信,他绝不会接。故而,罪妇带来的每一封信上,俱有乌珠流的印鉴。王爷若仍不信,自可找他前来对质。”   惠帝将读过的书信交个董晗,让他派人去藏书库中找乌朱流的亲笔信,拿来对照鉴定。   “还有别的信,是什么?”惠帝接着往下看,发现剩下的书信,信纸都是小而破旧,上面满是血污,“匈奴佯装罢兵休养三月,忽出奇兵强攻玉门,恐有后招。届时,并州军定会粮草吃紧、军备不足,请朝廷速速发兵驰援。”他伸出手指,细细描摹落款处业已褪色的暗红印鉴,“这是赵铎的印,他除了之前请求暂缓教权的奏章外,还曾向朝廷发出求援羽檄?”他又拿起另一张,“并州军抵死守城,粮草已断,速来驰援。这张青纸上,亦有赵铎的印鉴。”   “求援……寡不敌众……速来增援……誓死卫国……”惠帝接连拿出九张信纸,发现这九封书信,全部都是赵铎向朝廷发出的求援羽檄!   惠帝气愤地拍桌而起,怒问:“当年,朝廷可有接到过类似的求援信?”   孟殊时听得心如刀绞,目光低垂,握手成拳,紧要牙关不发一言。   董晗答道:“微臣记得,当时先帝卧病,朝中局势紧张,并州军似乎确有送过几道奏报,先是说边关情势缓和,后又突然说战事吃紧。此事,曾引得百官议论纷纷,都以为是赵铎不愿还兵权于赵王,以为他闹脾气,俱没当成是要紧的事情。后来,先帝派谢瑛去玉门关巡察,谢瑛去了不足三日便返回,言及赵铎谎报军情,有骗取粮草的嫌疑。其余的这些求援书信,倒未曾听人提过。”   楚王更为冷静审慎,提议道:“臣弟当时年幼,所知不多。皇兄何不传史官和几位老臣前来询问?让他们好好查查,绝冤枉了皇家人。”   董晗随孟殊时即刻出宫,秘密地将几位老臣接来。楚王亲自护卫惠帝及萧后,移驾至宣室殿。   数名官员议论了好一阵,确定这九道带血的羽檄俱为赵铎亲笔,而且,从未传到朝中。他们接近了旧案的真相,俱都惶惶不安,想必是在后悔此夜不该听命前来。   唯有楚王临阵不乱,道:“本王的疑问仍与先前相同:若羽檄为真,赵王为何会留下这些罪证?”   卫微清苦笑道:“这些羽檄,非为赵王所留。留下羽檄的人,是他帐下亲卫,罪妇的哥哥卫骁。”   楚王目光如刀,问:“此话怎讲?”   卫微清回望楚王,并无半分惧怕,目光中带着一丝决绝,道:“罪妇其实曾与人成婚,且育有一子,丈夫名唤李明阳。大人们若不嫌麻烦,可从当年处罚并州叛军的名单上找到他。明阳是个热血儿郎,我们成婚后不久,他便应召至边关抛洒热血。怎奈造化弄人?为国为民的,最终成了叛军;作威作福的,最终执掌权柄。罪妇的哥哥虽在赵王帐下,但他懂得仁义道德,能够明辨是非,只因情势迫人,他一个小卒子无法挽回大局,所以才未曾在明面上反对赵王,而是偷偷留下羽檄作为证物,等待他日同赵王算账。”   惠帝不由叹道:“确实太过巧合。况且若你大哥有此证物在手,先帝在世时,他为何……”   说到此,会读戛然收声,回想起先前董晗所言。他终于明白,为何赵灵也好,卫微清也罢,俱是一副无比冤屈的模样。他们明为被赵王所害,实则是被整个朝廷遗弃的卒子,一切都只是为了成就先帝的一场帝王霸业!他们怎能不冤?   是故,心直口快的曹跃渊才会拼死直谏,负责查案的周瑾才会埋骨蜀中。想必当年,曹三爵潜行入宫,为的并不仅仅是取赵王的性命。   惠帝深感无力,不敢再想,不敢再问。   卫微清懂得察言观色,自不说破,只道:“其实,所有的事俱非巧合。明阳惨死以后,罪妇万念俱灰,只为替夫君报仇雪恨,才苟活世间。罪妇想方设法接近赵王,投其所好,终于成了他的枕边人。罪妇同他在一起十三年,十三年来来卧薪尝胆,小心翼翼地收集他的罪证,度日如年。此为巧合?非也。天理循环便是如此,他当年既然敢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,就早应知道报应不爽!”她说到激动处,不禁提高了声调,自觉失态,便再叩首道罪,“若觉得旧日书信不足为证,陛下请继续往下翻看。”   董晗按照卫微清的描述,找到盒底藏着的一个机关,打开了从盒子最底下的夹层,从中取出数十道奏折。   惠帝接过奏折,随意翻看,问:“这些奏折平平无奇,不过是粮草赋税的调度,能证明什么?左不过是赵王以权谋私罢了。”   卫微清哈哈大笑,说是笑,却更像是哭,指着奏折说:“陛下请仔细看看,这些奏折,难道都是您御笔朱批?难道真的都是您亲自发出的圣旨?”   “这印章,是传国玉玺?”惠帝定睛一看,直觉两眼发黑——奏折上,御笔朱批俱是自己的字迹,但那一方御印,却跟今日赵灵所呈矫诏上的印章一模一样!若是如此,赵王只怕并不仅仅是构陷忠良,他甚至有谋逆的嫌疑。   楚王接过奏折仔细查看,惊怒道:“这全部都是矫诏!你一个无知妇人,想必做不出来。”   卫微清:“当年,赵王用矫诏骗了赵铎。他好容易刻了一方假印,从矫诏中尝到了甜头,怎会轻易收手?这些年来,他不知假传了多少圣旨,在封地上横征暴敛,完完全全是西北的土皇帝。”   楚王问:“赵王行事隐秘,更不会在你面前露出蛛丝马迹,这些书信罪证,恐怕不是你一个弱女子能搜集到的。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?”   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若赵王不行悖逆之事,谁人又能变出罪证诬陷于他?那枚假玉玺,就藏在他日日枕着的玉枕中。”卫微清一阵惨笑,嘴唇翕动,似在喃喃自语,忽然起身,一脑袋撞在大殿里的立柱上。   血溅三尺,卫微清当场毙命。   惠帝尚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,不知何时已离开的孟殊时忽然冲入殿中,跪地抱拳道:“事出突然,请陛下恕罪!”   楚王率先反应过来,当即拔刀出鞘,喝问:“你意欲何为?”   惠帝回过神来,忙让楚王收刀,道:“孟大人有何急事上报?”   孟殊时飞速朝身后瞟了一眼,道:“回陛下,禁军在宫门外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,鉴于其身份特殊,不敢擅自做主。臣方才赶去卫所核查,发现那两人一个是匈奴左部帅刘彰幼子刘玉,另一个则是他的义子刘曜。”   惠帝想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,问:“刘彰?他不是在关内放牧,许多年都不见消息了么?刘彰的儿子,似乎是十六年前胡汉议和时,被送往右匈奴为质的,怎忽然跑到洛京来了?”   孟殊时沉着脸,道:“他们把右贤王带来了。”   惠帝大惊失色,问:“你说什么?”   孟殊时把话重复了一遍,道:“刘彰的儿子,刘玉和刘曜,把匈奴右贤王乌珠流劫持到洛京来了。不知想他们做什么,坚持要面圣才肯说,此刻正在门外等候。”   从寝宫到宣室殿,今晚萧穆淑格外安静。她平时惯爱舞刀弄剑,可没有练字的嗜好,不知为何,今夜却一直在伏案写字,直到此时才发声,道:“刘玉远到是客,陛下怎好不见?人既已劫至洛阳,乌珠流必然认定是陛下授意,纵使您将他放回去,亦是于事无补。”   惠帝的目光带着怀疑,审视着神色一派淡然的萧穆淑,还是问了出来,道:“皇后,你似乎并不惊讶?”   “哀家一个深宫妇人,哪儿管得到万里外的匈奴?”萧后一哂,她极擅弄权,惠帝只要吭一声,她就能猜透对方所想,但此刻并不反驳,“今日许多事,连陛下都已觉得巧合,想必定然有人在暗中操控。但说到底苍蝇不叮无缝蛋,还不是因为赵王做了太多有损阴德的事,才会引起众怒?恨他的人那样多,有几个人合同起来算计他,没什么可惊讶的。”   惠帝转念一想,不得不承认萧穆淑说得不错。正所谓,“身正不怕影子斜”。今日的一切,发生得顺利近似巧合,任谁都能看出,是有人暗中做局算计赵王。然而,任何人都没有冤枉赵王,事情桩桩件件俱有证据,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持身不正,咎由自取。   惠帝无奈,示意孟殊时将人带进来。   殿门外,刘玉解下佩剑,当先走入。   高大魁梧的刘曜紧随其后,肩上扛着个黑布袋,走到了地方,不待刘玉发话,便一把将那布袋扔在地上。   “曜哥,不得无礼。”刘玉眉头一紧,低低地喊了一声,随即跪地三叩首,行了个君臣大礼,“匈奴左部帅刘彰之子刘玉、刘曜,拜见陛下!”   惠帝摆摆手,道:“刘玉,十六年前胡汉议和,匈奴左部将你送往右部为质,非诏不得入关,更莫说劫持匈奴王爷进宫面圣。你枉顾胡汉盟约,陷大周于不义,到底是为何?”   刘玉再叩首,未及回话,只见一人从地上的黑布袋中爬出——虽形容狼狈,面带衰色,却是如假包换的匈奴右贤王乌珠流。   乌珠流一路颠簸,被人像畜生似的对待,加上本身就负伤未愈,如今身体彻底亏空,仿若风中残烛,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。他虚弱地趴在地上,好容易才适应了大殿里的火光,指着惠帝大骂:“言而无信的中原狗皇帝!你竟敢背弃盟约,将我擒来。你就不怕匈奴铁蹄南下,让中原变成尸山血海吗?”   楚王见惠帝大惊失色,心中暗暗叹息,不得不冲出来替他挡住这番唾骂,喝道:“贼子大胆!先行不义的是你,可不是中原人。乌珠流,你可还记得,十六年前玉门关外,你是如何勾结赵王梁伦,残害五万大周将士的?你用不光彩的手段上位为王,此事一经传出,匈奴人必会唾弃你,哪还有人替你报仇?”   “楚王说得很对。”惠帝感激地望向楚王,紧接着朝乌珠流说,“右贤王,如今你已成阶下囚,该是你怕朕才对。”   萧穆淑瞥了楚王一样,眼神不善,但她只紧了紧握笔的手,并没有多说什么。   乌珠流冷笑道:“你算个甚么东西,也配审问本王?梁衷,你就是个白痴、懦夫,只敢用下三滥的手段阴谋暗算!”   “你——!”惠帝气极,不知该如何反驳。   萧后终于停笔,朝乌朱流说:“右贤王,你是匈奴人,怎会不清楚匈奴人和中原人,哪一个才是无信无义、无心无德?你们匈奴右部忽然间群龙无首,你说,他们是会唱出一曲‘将相和’,还是会上演一场‘窝里斗’?话可不要说得太满。”   乌朱流知道她所言非虚,匈奴部落众多,而他自己不过是凭借玉门一战才脱颖而出,许多人心中并不服气,若事情败露,平白给那些人推翻自己的机会。他只能骂一句:“堂堂汉家天子,却要靠一个女人替自己出头,令人不齿。”   刘玉见乌朱流气焰已灭,连忙说到:“陛下,劫持乌朱流,确是刘玉所为,并非受到任何人指使。我是汉人,十余年来一直思念家乡,更感念大周接纳我匈奴左部的恩德。故而,当我发现了乌朱流的悖逆行为后,才愤而不平将他捉拿至此,为的就是请朝廷公正处决他。”   惠帝点点头,虽然刘玉一人将此劫持右贤王的事扛下,但人心深沉,他是越来越有体会,不敢轻信对方,故而只点点头,不置可否。他刚想再问别的事,却见萧后用眼神示意自己不要开口,便缄默不言。   萧后清了清桑,问:“乌朱流,当年你以五万并州军的性命为条件,暗中同赵王议和,要挟他攻打玉门关,助你获取军功以登上右贤王的宝座,可有此事?”   乌朱流听了这话,以为是赵王出卖自己,怒道:“本王要挟他?明明是他先向本王示好!你们中原人,果真都是忘恩负义的畜生。”   刘玉没想到萧穆淑三两句话,就能逼得乌珠流吐出实情,觉得这女人实在可怕,不敢多说其他,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,双手奉上,道:“右贤王此话不假。这些是我在他营帐中发现的密信,是他与赵王勾结的证物。桩桩件件,都写得清楚明白。”   乌珠流亦是敢作敢当,愤愤道:“本王就知道他会反咬一口,幸好将书信全都留了下来,你们自己看看清楚罢!”他说罢转念一想,忽然觉出不对,“刘玉,你当时来去匆匆,并未搜查本王的营帐,怎会拿到本王暗藏的书信?哼,想也知道,你没有这样的手段,你是受何人指使?”   刘玉眸光一闪,沉住气,道:“乌珠流,我从出关的第一日起,就一直在筹谋回到中原。你对我母子百般羞辱,你以为我娘会真的屈服于你?你老了,就像一匹跑不动的马,必定会死在虎狼的利爪下。”书信罪证,俱是周望舒送给他的,但刘玉不能让旁人知道,以免节外生枝,便暗示乌朱流,自己是从李雪玲处得知了他的秘密。   “噤声!”惠帝出言喝止两人的喋喋不休,将信一张张取出翻看,又递给萧后和楚王过目。   如此,赵王同乌珠流勾结残害并州军,真相完全浮出水面。   惠帝心中百味杂陈,沉默地坐着,忽然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。   萧后比他果断,率先出言打破这可怖的静默,道:“陛下,卫夫人状告赵王,这事想必赵王已经了。”   惠帝木木然道:“皇后觉得,赵王会如何?”   萧后波澜不惊,细细道来:“原本,无论是赵灵所言,或是卫夫人带来的书信,赵王俱可矢口否认。所以,他不会率先动手,一定只是在府中聚集兵士幕僚,静观其变。只可惜他千算万算,算不到刘玉会把乌珠流带来。   惠帝算是松了一口气,道:“刘玉果敢有决断,当记一功。”   萧后话锋一转,道:“但陛下不能庆幸,因为纸包不住火,赵王早晚都会收到风声。他胆子很大,保不齐不会狗急跳墙。”   楚王附和道:“陛下,若要处置赵王,定要抢占先机。”   惠帝面露犹豫,道:“容朕想想,或许,赵王会认罪?”   正在此时,有一名禁军前来向孟殊时禀报,称有刺客暗袭大理寺,更在天牢重犯的伙食中下了毒,必定是想要杀赵灵灭口,幸被岑非鱼尽数斩杀。   萧后劝道:“陛下,赵王心虚了,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来,若要处置他,须得快刀斩乱麻,不可再拖!”   楚王跪地请愿,道:“皇后说得有理,还请陛下速速决断!臣弟愿领禁军前往捉拿赵王,以免迟则生变。”   惠帝心如刀绞,呼吸都乱了,双手握拳又松开,最终紧握一拳,重重砸在御案上,道:“赵王残害忠良,私制玉玺等同谋逆,此罪不可饶恕。楚王,朕命你领禁军前往捉拿梁伦,若遇抵抗,自可便宜行事。速去!”   楚王领命,叫上孟殊时同往。   董晗却将孟殊时拦住,劝说惠帝:“赵王豢养了许多刺客,宫中只怕亦不安全,还是请孟大人留下护卫陛下吧?”   惠帝点头称是,待到楚王离开,才想起自己连圣旨都忘了写。他在桌案上一阵翻找,不见纸笔,再看萧穆淑仍在写字,便口述详诏,让萧后替自己拟旨,交由董晗送出,而后才敢松一口气。   楚王疾行而出,半道却被董晗追了上来,不解道:“陛下可还有甚么吩咐?”同时吩咐手下,“给本王牵马过来。”   董晗递出青纸卷轴,道:“方才太过匆忙,王爷只领了圣上的口谕,就想带兵去围赵王的府邸?皇后最先反应过来,请陛下手书密诏,王爷快收好。”   楚王大惊,道:“多谢皇后。本王方才义愤填膺,实在糊涂,竟连规矩都忘了。如此,本王应当入殿复奏,请陛下颁布圣旨将赵王定罪,再调兵将他拿下。”   董晗眼神一闪,道:“赵王毒杀天牢重犯,派人入大理寺行刺,可见有一颗狼子野心。而且,赵王平日很讲排场,得陛下恩典,府中养了近两千名私兵,若要处置他,须得先发制人,不能让他抢占先机啊。王爷先去复奏,再等陛下准奏拟旨,唯恐走漏风声,让赵王得了消息。”   董晗说得不无道理,可楚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,道:“本王非是墨守成规的人。可赵王手上有两千私兵,本王必须调动三十六路禁军营兵,一则守卫宫门,一则待命支援。眼下中护军空缺,本王领北军中侯一职,没有单独调兵的权力。”   董晗:“事急从权,陛下赐您便宜行事!皇后让下官嘱咐王爷,带上李峯一同行动,。王爷,您不要出头,让李峯为您担任先锋,一来不与赵王撕破脸,平白让旁人看了天家的笑话;二来,往后万一出事,尚有转圜的余地。”   “如此更为稳妥,也只能如此了。”楚王接过圣旨翻看,短短半个晚上,他将皇后萧穆淑的果决机智看在眼里,渐渐放下成见,“陛下得萧皇后辅佐,甚好。”   此时已是下半夜,宫灯微明。   幽昧的灯火,令董晗的面色显得有几分怪异。他见楚王准备映着灯火细看圣旨,不禁催促道:“楚王还是快些动手,莫让赵王钻空子逃出京城!”   那青纸卷轴尚未完全展开,楚王却已懒得再看,将东西卷好收进怀中,策马冲出宫城。   ※   今夜的洛阳宫和大理寺,俱是风波不断。铜驼街边的赵王府,又是怎样一番情景?   赵王府更不安宁。   却说赵王下朝后回到京中府邸,因心中烦闷,无法继续清修,径直去西厢找卫夫人排忧解困,想要同自己的枕边人说说心事。   可等他走到卫夫人房中,不见有人来迎,只听侍女上报,说卫夫人偶然风寒,今日已在房里睡了一整天。   赵王心中更加烦闷,挥退左右,独自进房,见卫夫人躺在床上,裹着厚厚的被子一动不动,只怕是病的不轻。他健步上前,小心翼翼地揭开锦被,竟发现里面裹着的分明是个枕头!   赵王做多了亏心事,疑心很重,他首先想到不是卫夫人出卖自己,而是有人将她掳走,想要逼迫她诬告自己。   赵王此时完全确定,自己已落入他人罗网,立马召来亲信幕僚商议对策,同时下令,纠集五百名仪仗兵和千五百名私兵武装待命。   赵王府里灯火通明。   梁伦来回踱步,心急如焚,骂道:“皇帝是个没脑子的蠢货,定是萧穆淑那个贱妇从中挑拨,勾结曹家小子,想要一举置我于死地!该如何是好?”   幕僚们亦是满头大汗,一时间六神无主,说不出个所以然。   有人议论道:“先前萧后为了对付谢瑛,曾派孟殊时请王爷出山,王爷向他询问过当年的旧事,那厮欺瞒了王爷,才让您如此被动。想必,萧穆淑是早有预谋,只等着您入京以后才敢张开罗网来对付您。”   赵王当年陷害赵氏父子,幕僚们俱是心知肚明,但当时先帝经过两番细查,已经定案,他们便觉得可以高枕无忧,从未想过会有东窗事发的一日,此刻情势危急,俱是束手无策。   有人大着胆子提议,道:“萧穆淑心思歹毒,敢对付王爷,必定准备充足,人证物证都备齐了,王爷抵赖不得。您不如先把罪认下,而后在行周旋。王爷不必认全,只认无关紧要的一部分,将其余的都推到乌朱流身上。那右贤王远在天边,谁人会去问他?”   赵王怒道:“不行!事情还没到这一步。”   赵王话音未落,忽听侍卫来报,说禁军李峯领着楚王的命令,已让人把王府团团围住,说他欺君罔上,要他出去认罪受缚。   幕僚们大惊失色,均道:“王爷不能出去!他们若真是想让您认罪受缚,定只派一队人马前来,何须大动干戈,派禁军围住王府?这是把王爷当成谢瑛一样的逆贼对待啊!”   赵王进退两难,迟迟不能决断。   李峯骑马堵在王府门口,手中短刀银亮。他能从数万人里出头,做到今天这个官位,自然并非只知听命行事的泛泛之辈。   旁人各有各的谋划,李峯心中亦有计较:“先前皇帝单独传召孟殊时,想必是要问些有关玉门一案的旧事,不能让我听见。然而,到了真正行动的时候,楚王不带上姓孟的,偏让我来打前锋,多半是留着他自己的心腹守卫帝后。我同楚王素无瓜葛,他不会信任我,此番前来会带上我,甚至让我充当前锋,定然是萧后授意。萧穆淑心机深沉,绝不会无缘无故令我担此重任,她到底想要我做甚么?”   “咴——!”   李峯正思索间,他的坐骑却忽然发出“咴咴”叫声。他紧盯前方,不见赵王府的人有什么动作,只见王府的大门仍旧紧闭,墙头的旗帜随风雪飘动,推测是府中侍卫定在排兵布阵,纷乱的脚步声引得马匹躁动。   幕僚们给不出主意,赵王只能自行决断。他先让侍卫们收起兵器,再派人走到大门前同李峯喊话,道:“赵王无罪,尔等宵小怎敢以兵围府?”   李峯将短刀半收入鞘,又抽出,继而再收入鞘,回道:“还请转告赵王,如今认证物证俱全,他构陷忠良以及欺君罔上的罪名业已坐实。纸包不住火,请赵王快快束手就擒,如此拖延再三,难不成是想要谋反?”   里面的人又喊道:“先不说赵王无罪,纵使王爷有错,他仍是大周朝的王爷,不是你们说拿就拿的。你们这帮人来历不明,要我们如何敢信?若真奉了皇命,便请将圣旨拿来!”   圣旨?是了,楚王没有圣旨!   交谈间,李峯忽然明白过来,萧后派自己前来,为的根本不是捉拿赵王,而是借机陷害楚王。   只是一个疑问,李峯怎忽然明白了,萧后要害死楚王?   原来,方才李峯请楚王出示圣旨,楚王给他看的只是一封手诏。那手诏卷成青纸小筒,楚王并未将它展开示人,想必连看都不曾看过,只奉了皇帝口谕便来拿人。   当时,楚王举着手诏,告诉各路禁军统领,道:“赵王梁伦构陷忠良、勾结外族屠戮并州军、私刻玉玺行悖逆之事,陛下命本王前往捉拿逆贼,并赐我便宜行事。诸将听命:一,集结禁军,分别屯驻各大宫门;二,李峯领五百禁军围堵赵王府邸,免其官职,令其出府受缚。”   手诏,是皇帝亲手书写的密诏,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圣旨,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。当时,在场众将听了楚王的号令,皆相率惊顾,心中犹疑不定。但毕竟楚王有密诏在手,且是惠帝的亲弟,更领着禁军北军中侯一职,凡有所命,诸军莫敢不从。   至于楚王,他并非不晓得手诏不能调兵,亦非不明白自己如此调兵等同假传圣旨。但他身为惠帝的亲兄弟,完全信任自己的皇兄,且确实不情势紧急,只能权宜行事。他多半想着:赵王的私兵众多,自己若不先发制人,只怕双方短兵相接,将致血流成河,故不得三思而行,只能持此密诏行事。   此种情势下,楚王矫诏调兵,说大不大、说小不小,关键在于惠帝会否追究;不追究就罢了,若真的追究起来,治楚王一个假传圣旨的罪,那是再简单不过。   此计阴毒,无声无息地陷楚王于两难和不义,除了萧后没人想得出来。   李峯未接到密令,却自行悟出了萧后的意图,可见萧后看人的眼光奇准无比。李峯沾沾自喜,只在犹豫一件事:自己如何才能让萧后再高看一眼?   “赵王堂堂当朝王爷,是天子的长辈,非圣旨御令,无人可动他分毫!烦请将军回去,请楚王将圣旨拿来。”对面的人喊完此话,便迅速回到议事厅中,不再给任何回应。   李峯心中已有决断,旋即吩咐手下,爬上赵王府的墙头,密切注视其中动静,不断朝赵王喊话,让他束手就擒。   他又派了自己的亲信,打马奔向半里外的宫门,即楚王驻兵等候处,向楚王回报,说赵王不愿出门就擒,且传来满王府的幕僚,聚在议事厅中筹谋叛逆,若是发兵强攻,只怕牵连太广;若是按兵不动,唯恐他们欲行不轨,如何行事,须请楚王发话。   楚王是个有魄力的人,简单思量过后,当机立断,道:“传令下去,若府中幕僚不助纣为虐,当即离去,则官职可留,绝不会受连坐;若不奉诏,皆军法处置。”   李峯得了命令,暗自发笑。   他命人在墙边搭了梯子,亲自爬上墙头,朝里其中众人宣旨,张口就编造出一道不存在的圣旨,并谎称是楚王所传,道:“赵王拒不出府受缚,等同谋逆。陛下已传旨楚王,圣旨言:赵王拒不认罪,私自聚兵于府中,欲行伊、霍故事,王宜调兵分屯宫门,免赵王官爵。”   在场禁军,尽皆沉默肃立。   其实,并非无人怀疑此诏真伪,但王室中的争斗,又岂是他们这些小人物敢管、能管的?眼下赵王大势已去,若自己敢怀疑楚王,只怕亦会惨死在这场风波中,故而,没有一人发出异议。   有些幕僚胆小,当即作鸟兽散。   唯有几个赵王的心腹老臣,曾参与了他的许多罪事,知道自己逃不了干系,不得不勉强撑着,劝赵王:“楚王连面都不敢露,其中定然有诈,王爷绝不可出府受缚!”不过是怕赵王倒了,自己免不了要受牵连。   赵王摇头,知道大势已去,但因为仍对惠帝的仁慈抱有一丝侥幸幻想,方行至院内,与李峯面对面,道:“本王何错之有?既从未有错,为何要认罪?认甚么罪!楚王、萧后、赵灵,他们才是国之大贼,狼狈为奸,势要将本王置于死地。本王无罪,更无二心,谋逆一说从何谈起?”他说到最后,直是声泪俱下,泣不成声。   李峯不为所动,淡淡道:“下官只是奉诏行事,其余不得而知。”   赵王面色灰白,愣愣地说:“要本王认罪亦可,请将军把圣旨拿来。”   李峯:“还请王爷束手就擒,莫要为难咱们这些听令办事的。自前次谢瑛谋反,至今不过短短半年,洛阳城不该见两次血。”   赵王听了此话,沉默良久,最终大手一挥,让府中侍卫撤离,自己跪伏院中,束手就擒了。   赵王被禁军以麻绳紧紧缚住,准备带离王府,行至府门前,不由站定回望,不甘地长叹一声:“本王忠心耿耿,足可披示天下。如何无道,枉杀不辜![注]”   李峯眸中精光一闪,招来方才为自己传讯的亲信,告诉他楚王先前曾传给自己一道密旨,让其代为发出号令,道:“楚王有言:能斩伦者,赏金千两、布万匹!”   诸军闻言,争相刺杀赵王,或割耳、或剜目、或截其手足,场面混乱无比。   李峯计谋已成,趁乱将那传讯的亲信杀了灭口,而后直驱入宫,在帝后面前反告楚王一状。   赵王死于诸军围攻中,死无全尸,血溅三尺,染红了府门前牌匾上的“赵”字。 第98章 归去   泰熙三年的冬天,似乎格外地漫长。   明明已经开春,积雪逐渐消融,北风忽而再起,雪水便被凛风冻成异形的冰。旧雪尚未消去,新雪又积了厚厚一层,蓬松的白雪相互堆叠,悄无无声地将这漫长严冬里发生的云波诡事,封冻在历史长河中。   随着并州军旧案被推翻,沉淀了十七年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,天下为此震动。   赵王构陷忠良、残杀军士、私刻玉玺、假传圣旨,是为谋逆,由楚王带禁军捉拿。昔日仙风道骨的梁伦,一夜间死于乱刀下,残尸唯余一副已辨不出人样的骨架,被弃置于京郊北山。   此后三日,惠帝令楚王主持清算旧账,受株连者近千。   又三日,并州军终得正名。   惠帝明诏天下,令赵氏父子官复原职,追封赵铎为镇国将军、清河侯,谥曰“武烈”;追封赵桢为奉国将军,谥曰“忠平”。朝廷为此二人立衣冠冢于北邙山,皆配飨太庙。   国子祭酒曹跃渊犯颜直谏,因追查冤案为谗言所害,复为鄄城公,谥曰“文正”。其余三百二十名并州将官,各有追封;五万将士,俱加赐一等爵位,恤赏后人。   赵桢独子赵灵,忍辱负重为忠良洗冤,惠帝感念其仁义忠心,特赐承袭爵位,为清河侯,食三千户、兵五百人。曹跃渊之子曹三爵功劳亦盛,特赐承袭父位,为鄄城公,食五千户、置一军。   惠帝率诸侯王祭祀先祖,告诫众人以史为鉴,并大赦天下。他本想为并州军立碑,刻五万军士名姓,树于铜驼街头。后由赵灵提议,整碑不刻碑文,只要一个“正”字,于洛阳城西郊面西而立,接引英魂荣归故里。   一切尘埃落定,最令人唏嘘的,只怕是十六年前先帝御笔亲批的逆贼名单,十六年后,成了惠帝手中的功勋簿。   并州军旧案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,群情激愤下,惠帝公正处置、揭开尘封的真相,一连处置千余人,不仅没有令百姓们感到失望,反倒大快人心,得人交口称赞。这在他即位一来,尚是头一遭。   然而,事分两面。   惠帝先后严惩谢瑛、赵王,藩王、外戚终日惶惶,宗室中人难免觉得这皇帝六亲不认,是愚痴到无可救药。旧案可以推翻重审,但人心散了,便难再立起来。   宗室力保齐王,强行将他劫掠漕粮的事压了下来,惠帝一个人犟不过一大家倚老卖老的宗亲,最终只能屈服,下令让梁允返回封国,自省三年。   淮南王在家书中提醒楚王,自此后应谨言慎行,莫蹈前人覆辙。   转眼已是二月中旬,江水化冻,万象更新。   涉案众人中,唯有一个北匈奴右贤王乌珠流,尚未得到处置。   说来令人寒心。北匈奴的右贤王,被刘玉掳走已有月余,匈奴竟未传出一丝风吹草动,想必是在为争夺王位而明争暗斗,甚至想借汉人的手了去乌珠流的性命。   大周朝廷不能遂了匈奴人的意,因斩杀右贤王而担负骂名,反令匈奴一致对外。朝廷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,只能将乌珠流暂时软禁。对待将他擒来的刘玉,亦是不冷不热,只在圣旨上一笔带过,半点封赏都没有,显然是不想因此得罪匈奴。   董晗深知惠帝心思,暗中布置,令乌珠流“意外”出逃,再派人前去告诉白马,说从前多有得罪,现为他备上了一份薄礼赔罪。   白马接到消息后,很容易就明白了董晗话中的深意,即刻同岑非鱼策马奔出洛阳,等候在西门外。   天色昏暗,乌云压城。   乌朱流原就在病中,被刘曜绑在麻袋中,经过数万里长途颠簸来到洛阳,整个人都已脱了形。他自供述过往罪行后,一直被关在洛阳城北的行馆里,由重兵把守,几乎没有任何可逃走的机会。   但乌珠流毕竟统治了北匈奴近二十年,绝不会坐以待毙。他知道,汉人们此刻进退两难,绝不会轻易动手杀了自己,便时刻留心,不放过任何出逃的机会。   今日傍晚,他用过晚膳,假装旧伤复发,躺上床便不再动。负责监视的人很就快退了出去。大门一阖上,乌朱流便坐起身来,静下心来冥思苦想。   正思索间,乌珠流的耳朵轻轻一抖,像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,谨慎地摸到窗边,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,偷偷向外张望。果不其然,他看见平日时刻守在后窗外的两名侍卫,此刻双双醉倒在芭蕉树下,怪不得他觉得房外格外寂静。   “汉人胆子小,值守重犯时,怎敢喝得稀糊烂醉?只怕他们是觉得本王棘手,故意要放我逃走。”乌珠流当机立断,大着胆子翻身从后窗爬出,迅速往地上一滚,将脸抹上泥灰,一口气跑出数里。   天色越发昏暗,乌朱流从行馆逃出,不多时便混入了人群中。洛阳王城多胡人,他虽身材魁梧,但病怏怏的模样倒没有引人注目。他如此疾行数里,终于没了力气,躲进暗巷中休息。   一名乞丐瑟缩着上前乞讨,乌珠流灵机一动,随手把人打死,换上对方的衣服,假扮成辽西灾民混出洛阳西城门。他自以为终于逃出生天,汉人不会马上来追,把慢腾腾地向西行进,目光四处逡巡,想要杀人劫马。   怎料,白马和岑非鱼正守株待兔?   乌朱流好容易遇上一个骑马运货的商贩,二话不说,上前一掌将人劈死,翻身上马,放开顾忌打马狂奔。可片刻过后,那马儿忽然引颈长嘶,继而前足跪地,猛然逐步将他摔了下去。   “暌违日久,不知右贤王可还认得我?不过,您贵人事忙,成日想着算计别人,只怕是不会记得一个奴才的。”白马骑在马上,自林间徐行而出,手一扬,想收回地上的绊马索,不想反将另一头的岑非鱼牵了出来,“松手!难不成锁链粘在你手上了?”   岑非鱼掐指吹了个响哨,嘴里发出“呜呜啦啦”的鬼叫声,扯着绊马索偏就不放,仿佛在暗示白马“千里姻缘一线牵”。他催马绕着乌朱流跑了两圈,将壮硕右贤王当成野猪死死绑住,煞有介事道:“你同他讲什么道理?捆起来免得逃跑。”   “你就是闹着好玩!”白马佯怒道,他懒得同岑非鱼拌嘴,转头对乌朱流说,“贤王英明神武,该不会真不记得我了?”   天光昏暗,乌朱流倒在地上,眯着眼睛看了半天,才依稀想起白马是谁,嗤笑一声,嘲道:“你是刘玉养得白雪奴?哼,当初若非本王看上你模样漂亮,开口护你一回,你早被李雪玲打死了。如今见本王落难,便想要落井下石?”   白马失笑,道:“原来贤王真不知道。也罢,你既觉得自己救过我,那我就给你一线生机。”   乌朱流不知白马就是赵灵,以为对方不敢真对自己动手,因此仍抱有一线希望,疑惑问道:“你待如何?”   白马拍了拍马屁股,面上明明在笑,眼神却如雪似冰,慢悠悠地道:“我人生中最难过的日子,是在匈奴度过的那三年,那时候,贵族少年们常常相邀跑马,场面甚是壮观。尽管已经过去了四年,但我总觉得这中原的马,骑起来就是不舒服,还是匈奴马更好。”   乌珠流会错了意,道:“若你今日放本王离去,本王便不同你计较,等我能回到匈奴,无论你想要金银财宝,或是牛羊马匹,我俱会如愿奉上。”   白马话锋一转,道:“我喜欢匈奴马,因为它们跟贤王一样肥硕健壮。贤王想回匈奴去,万里迢迢,亦不知你的足力够不够,不如先同我赛一回试试?”   白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,乌朱流纵使再健忘,亦隐约想起当年那场“赛马”。从前,乌达觊觎这白雪奴的美色,常常无端欺辱他的主子刘玉,有一次更是带着群小贵族,强行将雪奴按在地上扒了衣服。乌朱流不想同刘彰交恶,打断众人,亦是起了色心,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,让雪奴脱光衣服当刘玉的马,在寒风中同乌达赛马。   乌珠流自然知道,白马是故意要羞辱自己,气得面色青白,道:“你最好记得当年的事,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,你一个羯胡奴隶,算个甚么东西,也敢欺侮本王?”   岑非鱼眉峰微蹙,沉声问:“你对他做过什么?”   乌珠流眸光一闪,挑拨道:“你是雪奴新攀上的主子?敢带他来找我报仇,想必对他很是上心。”他嗤笑一声,摇头叹道,“我匈奴部落中不养闲人,你以为,他是靠什么活到今日的?可叹天底下漂亮羯奴多得是,你非找一个千人骑、万人操的烂货。”   岑非鱼面沉如铁,问白马:“还想同他比么?”   白马的脸色不大好,点点头,道:“我……”   岑非鱼策马缓行,至白马身侧,伸长脖子,同他交颈说了两句悄悄话,像两只凫水的鸳鸯。说罢,他在白马脸颊上落下一吻,笑道:“可惜这右贤王长得太难看,必定没人愿意花钱买他,要不然,咱可以把他卖到青山楼里去。”   白马忍俊不禁,心中那一点阴霾瞬间散开了。   “乌珠流,我不能放过你,不是因为你让我做了三年奴隶,受匈奴人轻贱,过猪狗不如的生活。你没能杀了我,往日屈辱只会鞭策我变强。如今,那些事在我看来,不过轻如云烟。”白马催马上前,在乌珠流身边缓慢绕行,“我不能放过你,是因为你残杀我父、欺辱我母,灭我羯族,此仇不共戴天!”   北风呼啸,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被风吹散,夜幕彻底落下。白马背着月光,灰绿色的双眼中没有半星光亮,幽绿深沉如盯上猎物的狼。   “你就是赵灵?”乌珠流恍然大悟,继而自嘲大笑,他尚在病中,嗓子沙哑,笑声在黑暗中越显诡异。未料,当年自己一念之仁,竟会留下这样大的祸患,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。   乌珠流的心咯噔一跳,知道自己多半是要栽在面前这少年手中了,可他并不甘心,吼道:“本王杀你爹娘、灭你全族,早该连你一同杀了!可恨那中原贱妇李雪玲,受刘彰指使来我身边,瞒着我留下你这个祸患。”   白马不想听见有关李雪玲的任何事情,催促道:“来吧!要么跑,要么死,你如今是阶下囚,没有选择的余地。”   “驾!”岑非鱼听白马说完此话,催马式地扬起皮鞭,罩面抽在乌珠流脸上,将他打得头破血流。   白马瞥了乌珠流一眼,当先打马跑了出去,头也不回地喊道:“咱们先跑个十里地,畜生会累,自要歇息。若右贤王能不被我甩掉,我或可留你一命!驾——!”   乘云四足踏雪,溅起雪水冰渣,仿若黑风拂过积雪地。   乌珠流是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他一抖脑袋,甩掉头面上的血珠,只当自己是在受胯下之辱,迅速咬牙迈步跑了起来。   乌珠流不会安心赛跑,他谨慎地留意四周,时刻想要伺机逃离。然而,他的双手都被绊马索贴身捆住,只有两条腿能自由行动,极难保持平衡,稍不注意便会栽个跟头。   天色昏暗,道路崎岖,路边的石头上全都结满了薄冰。乌珠流几乎是跑动七八步,便会摔倒一次,一里路跑下来,已弄得浑身青紫、血流不止,活像是三跪九叩前去恕罪一般。   “匈奴马儿快跑,跑得慢可就没命喽!”岑非鱼笑喊着,像条牧羊犬似的跟在乌珠流屁股后头,只消见到他稍稍放慢脚步,就一鞭子抽下去,如此抽了二十来鞭,已将乌珠流的后背打得血肉模糊。   岑非鱼杀伐果决,从不喜欢对他人用刑,可只要一想到白马从前吃过的苦,他甚至不敢细想、不敢去问那到底是怎样的苦楚,便气得快要吐血,只想将面前这人千刀万剐。   别看岑非鱼像是在玩闹,乌珠流明白地知道,此人已将自己盯死,自己是插翅难飞。眼看着已经跑出六里,而前方的白马仍在视野中,他便暂时压住几乎要蓬勃而出的怒火,咬牙追赶。   哐——!   岑非鱼等得不耐烦,忽然抽出马腹边挂着的长刀,当空一舞,将乌珠流那身破烂棉袄挑开扔掉,只让他穿着染血的里衣,笑道:“贤王是个大人物,追一匹中原马,定然不在话下。在下为您解衣散热,免得你跑赢了畜生活下来,要找我秋后算账。”   乌珠流跑得浑身热汗,陡然间没了棉袍,直觉冷得刺骨,被风雪吹打得瑟瑟发抖。脸上汗渍未干,背上鲜血已凝,皮肉被卷着冰雪的寒风刮擦,乌珠流直是痛入骨髓。他紧咬牙关,既不愿白费力气讨饶,亦不敢触怒岑非鱼,只威胁道:“你最好记住自己做过什么,免得他日被本王捉住,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送命。”   岑非鱼行事,何曾循过常理?   他听了乌朱流的话,瞬间大笑不止,再抽一刀,将乌朱流的里衣割裂剥去。看着这赤条条的老畜生在前方抖着横肉跑动,他只觉说不出的恶心,嘲道:“我就说,方才总觉得哪里不对。这才想起来,畜生可不能穿人的衣服,否则不就成了衣冠禽兽?”见乌朱刘回头对自己怒目而视,他才稍稍开心起来,扬鞭作势要打,喊道,“贤王快跑,快跑!莫要丢了匈奴马的脸面。”   北风如刀,尘雪被血染得微红,仿佛漫天生了锈的铁屑。   乌朱流一路狂奔,几乎要跑死过去,在身后拖出一道血色印记,感觉自己仿佛行在无间地狱。   十里已过,白马停在正字碑前,翻身下马,抚摸着冰冷的石碑,等待乌朱流的到来。   “这马脚力好快呢!”岑非鱼笑喊,手中马鞭和长刀上,已沾满乌朱流的血,“一口气跑了十里路,根本不用歇脚,真是稀奇玩意儿。要么,咱让他跑回匈奴试试?”   乌朱流扑倒在地,翻身平躺,血泪俱下,浑身已被抽打得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。但他依旧硬气,死都不肯低头,吼道:“赵灵!你他娘的,难道只有这么点本事?还剩什么后招,尽数使来,莫让本王看了你的笑话!”   白马冷哼一声,旋即反身上前,抓住乌朱流的头发,将他拖行至正字碑前,“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,他们,都是因你而死!”他陡然发力,将健硕的乌珠流向前甩出,重重地砸在正字碑上。   乌朱流惨然大笑,脑袋撞在结了冰的石板上,瞬间血溅石碑,喷涌的血水将碑面上唯一的一个阴刻“正”字,染得乌红发亮。   白马走上前去,单手提起乌朱流,押着他在石碑上叩下九个惊天动地的响头,沉声问道:“乌珠流,你可知罪?”   “我认罪了,你难道会放我一马?呸!”乌朱流哈哈大笑,自知断无生机,更加嚣张起来,朝白马吐了口唾沫,“畜生!本王所作所为,俱是无愧于匈奴的英雄事,从未后悔过。你纵使杀了我,也改变不了任何事,那些并州军全都是我的手下败将,他们被我歼灭,是不争的事实。至于你,你和你的父亲一样,都是懦弱的汉人,最终必会死在我匈奴儿郎的铁蹄下!”   “那便血债血偿吧!”   白马背着月光,双目中烧着愤怒的冷火,抽出一把“云上天”,并不直取乌朱流的性命,而是将刀刃按在他的手掌上,一节一节地割掉他的手指,而后是小臂、大臂。   白马为乌珠流点穴止血,但鲜血仍旧从他的伤口中泉涌而出,天地间仿佛弥漫着一团腥红血雾,铁锈似的气味充斥着白马的鼻腔。   乌朱流似乎是疼疯了,大笑不止,道:“你们输了!汉人都是懦夫!你以为自己当真报了仇?蠢狗!你们已经输了,杀了本王除了泄愤又有何用?”   白马一刀割掉乌朱流的舌头,砍砍刺刺,最终将他削成一根“人棍”,埋在正字碑前的冻土中。   乌珠流的惨叫声越来越小,喉咙被凝固的血块堵住,到最后,只能发出微弱的“嗬嗬”声。   白马肃容道:“我不想杀你,因为杀了你根本不能让我不解恨。但血债血偿,你的恶行必要以命偿还。你所行俱是为振兴匈奴?那你就在地府中等着看吧,看我如何屠尽匈奴狗!”   乌朱流像是死了一般,低垂着脑袋,再没发出任何声响。   白马看着满地鲜血,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,看着仅余一口气在的乌朱流,将刀剑刺入他目中,撑着他的眼皮,让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正字碑。   乌珠流的生命力,随鲜血一点一点流失。   白马双眼一眨不眨,流出泪,泪如血。此刻终于到来,而他心中的悲愤,却没能减去分毫。他望着面前的正字碑,似乎终于明白,沉冤昭雪、杀人复仇,从来都不是会让人快乐的事情。   这份原本理所应当的正义,已经迟到了十七年,终于到来时,自己怎会喜出望外?冤魂怎能感恩戴德?正义会被伸张,或许只是用来警醒后人,让他们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,让众生弃恶从善罢了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乌朱流彻彻底底没了呼吸。他那颗唯一留在土堆外的、血肉模糊的脑袋,已被大雪覆盖,像个小小的坟包。   岑非鱼走上前来,从背后抱住白马,感觉到他在哭、在发抖,便用手捂住他的眼睛,柔声道:“能做的已做尽,莫再让仇恨摧折自己。记仇苦,复仇苦,我们都该放下了。”   白马呜咽着点点头,收刀入鞘,反身将脸埋在岑非鱼胸前,道:“我们都该放下了。可你,当真能放下?”   岑非鱼抱着白马,翻身上马,打了个响哨,唤乘云跟在后头,笑道:“放不下,但为了同你过快活日子,我会尽力尝试。马儿,往后一直同我逍遥度日吧?定会让你快活到风中凌乱、飘飘欲仙。”   白马破涕为笑,骂道:“天底下怎有你这样不要脸的人?”   岑非鱼从来都是脸皮比城墙厚,当即摇头叹道:“你这话可说得不对。子曰,‘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’,真算起来,你可要叫我作爹呢,有这样骂爹的么?”   子曰?这话明明就是《太公家书》中所载。白马总被占便宜,终于抓到岑非鱼的漏洞,气鼓鼓道:“这话可不是孔夫子说的!你做我师父,那是我没得选,你还敢妄称为师?真不知你教我的东西里,夹带了多少私货。”   白马眼珠子骨碌一转,他本侧坐着,靠在岑非鱼怀里,忽然抬腿向后横扫,把岑非鱼赶下马去,将辔头抢来自己御马,指着他身后,惊叫道:“我爹来追你了!”   岑非鱼大惊失色,吓得撒足狂奔,跑得比马还快,一口气奔到洛阳西城门下,满头大汗,扑倒在宫灯边的积雪上。   漫天风雪,岑非鱼躺在冰冷的雪地上,眼里只有笑着拍马追来的白马。他浑不在意守城卫兵的目光,自顾自地笑起来,伸出食指,比作小箭,自己配上“咻”的声音,将“箭”射向白马心窝,自言自语道:“乖儿子,二爷哄你呢。”   即在此时,大风忽然将宫灯吹灭,岑非鱼的笑容僵在了脸上,万幸没被别人看见。   此后半月,白马和岑非鱼在洛阳城中小住。   他们不雇力役,自己亲手把两座相邻着的、荒凉的府邸修葺翻新,除草、砌墙,里里外外装点一番,虽不华美,但每一块新砖都坚实稳固。   期间,刘玉和刘曜曾深夜来访。   刘玉长大了,身材颀长、玉树临风,但不再像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公子,他的眉眼间萦绕着一股阴郁忧愁。   白马看着重新站起来的刘玉,已经很难将他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小瘸子联系在一起。   两人相对而立,一时无语。   唯有刘曜仍与幼时一样粗鲁爽利,不怕白马的武功、身份,仍将他当成从前的小雪奴,一个劲儿地同他打趣,甚至对他动手动脚,敢欺负他。可惜,被岑非鱼一句爆喝给骂了回去。   白马看见刘玉额前的伤疤,想起三人相邀逃亡的那日,感慨道:“若非你当年舍身相救,赵灵不会有今日。公子,我欠你一命,来日必还。”两个人之间本就没有多少情谊,白马不愿故作亲近,只说了这一句真心话。   刘玉摇头,道:“我娘为了一己之私,令你陷入困境,是她对不起你在先。那一回,算是我替她还你一个情,往后就不要再提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不答。   刘玉叹了口气,见白马不请自己入府座谈,即知对方不喜见到自己,便不再自讨没趣,只道:“你是个英雄人物,将来必会有一番作为。我此行前来,不是为了叙旧,更不是为了找你讨还人情,只是想请你考虑一件事。”   白马:“你说。”   “你和我一样,都有着一半胡人的血脉。”刘玉牵起白马的手,看着他的眼睛说,“无论胡汉,都有恶人,也都有好人,请你不要因为过往种种而憎恶胡人。你现在是侯爷,你的朋友是公爵,将来我们或许会兵戎相见,到那时,希望你用自己的双眼去看,到底什么人才是对天下百姓有益的。”   白马悟到了刘玉的言外之意,问:“你父亲会有动作?”   刘玉:“眼下没有,但总会有的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不置可否,只说:“我明白了。”   刘玉叹了口气,同白马作别。   刘玉走后,岑非鱼揽着白马向府中走,随口嘲道:“那小子不简单,刚刚摆脱质子身份,便开始筹谋将来,为自己招兵买马。”   白马:“你怎么说?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他有心机,眼光也不错,但也有可能只是漫天撒网,见到任何机会都不放过。若你仍旧是从前那个小奴隶,他必不会想起你,而且,他还敢牵你的手?我不喜欢他。”   白马失笑,道:“说正经的!”   岑非鱼这才换上正经神色,道:“胡汉之间必有一战,但那并非你我能够左右的。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过好自己的日子,不要有愧于心就是。”   白马终于展颜,觉得只要跟岑非鱼在一起,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。   过了几日,岑非鱼掌着白马的手,同他一起在牌匾上写下“赵”字和“曹”字,等到清漆风干,牌匾挂上府门,终于大功告成。   眼看着旧日慌宅成了新居,两人虽辛苦,却觉得异常充实,心中感触良多,请来周望舒和乔羽,四人雪夜围炉,吃了一顿家常饭。   烛火煌煌,将窗纸照得跟月亮一般明黄透亮。   直到今日,白马才第一次正视乔羽。   乔羽已年近五旬,虽然光阴对她这样的美人格外优待,但自从谢瑛死后,她大仇得报,原先憋在心中的一股劲,终于松了下来。于是,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的痕迹,便也显现出来。她生出了几缕白发,眼角亦有浅纹。   白马举起酒杯,对乔羽和周望舒说:“乔姐、三叔,当年谢瑛使了卑鄙手段,令周将军惨死军中,此事无从翻案,可周将军为国捐躯,令人敬佩。我请皇帝不要在石碑上刻文,便是想着,周将军的功劳和冤屈都不能被后人忘记,要以此碑纪念他和他手下的儿郎们。白马无能,只能为他做这点事,自罚三杯。”   “且慢。”乔羽拦住白马,从他手里夺过酒杯,把酒一气饮尽,“我先前为了报仇,已是走火入魔,险些害了你的性命。你是个好孩子,聪明懂事,不同我计较,反倒处处为我们考虑,令我这个做长辈的万分汗颜。白马,我对不住你。”   乔羽说着,忽然一个矮身跪倒在地,趁众人诧异间,向白马磕了个头,道:“我对不住你。”   “使不得!”白马大惊失色,连忙拉住乔羽,可他不敢使劲,一时间拉她不动。   白马不知所措,同这几个家人在一处,亦不考虑许多,立马跪倒在地,同乔羽面对面,对着她磕了个头,道:“乔姐,您万不要折煞我!你的心情,我怎会不了解?你恨胡人,理所应当,可你能接纳我,真心待我,我心中甚为感动。快快起来,莫要着凉。”他说着,迅速向周望舒暗使眼色,让他帮忙把乔羽拉起来。   可周望舒性子冷僻,不常与人交往,哪看得懂白马这一眼中包含的人情世故?他不知如何劝慰,便跟着乔羽一同跪了下来,道:“白马,当年你救了我,在山中照顾我月余,我却未能及时发现你的身份,让你受了许多苦,对不住。”   白马一个头两个大,偏生岑非鱼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,他在一旁懒洋洋地坐着,抛起花生用嘴接,吃着东西还不忘煽风点火,道:“还是我火眼金睛,若非当时喝醉了酒,你又故意诓我,我肯定一眼就能将你认出来。”   乔羽的眼泪无声滴落,道:“先前我不知桢儿留下了你,便不曾寻过。但你在青山楼中三年,过着什么样的日子,我岂会不知?吃不饱、穿不暖,受人冷眼,还要放下尊严去逢迎他人。若你不是这样聪明谨慎,又有先人们的在天之灵护佑,我定会悔之晚矣,更莫说见到今日这番光景。”   白马听着,不禁落泪,伸手试着给乔羽擦去眼泪,边哭边笑,道:“没同你们相认以前,我从不知自己竟会有这样多的眼泪。从前我不哭,是因为没人在乎我。现如今,能有你们相伴,我开心还来不及,哪会计较前事?我只想加倍珍惜眼前人。乔姐,快起来吧!”   岑非鱼本来是很记恨乔羽的,恨他之前伤过白马,更恨他将周望舒培养成了一个冷漠的杀手。但这些恨,加起来都抵不过白马的一颗泪。他无奈地笑了笑,站起身来,强行将乔羽和周望舒拖起来,道:“亲人哪有隔夜仇?在家里再怎么相互嫌弃,出了门能真心相付的还不是彼此?吃菜吃菜!我费劲做了那么一大桌菜,全被你们的眼泪给泡冷了,不知这貔貅变得小子多心疼呢!”   乔羽破涕为笑,同白马一道骂岑非鱼不要脸,先前的种种误会,即便消除了。   乔羽回到青山如是楼,将众人召集起来,宣布青山楼从此不再是春楼,改作酒馆,只要人表演丝竹歌舞,让他们自行决定去留。   一些人如蒙大赦,由乔羽出面为他们改换户籍,而后开开心心地拿着赏钱走了。另一些人却因为寻不着生计,或是别的原因,最终还是留了下来。   白马听得消息,立马回到楼中,分别见了临江仙和月边娇,让她们不要有诸多顾虑,表示若她们想要离开,自己可出钱替她们赎身,帮他们安身立命。   月边娇悄悄告诉白马,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,只等对方赚足了银钱,便会将自己娶回去供着。现在,对方已经给了一半的钱,自己早已不再接客,只等对方给出另一半银钱,两个人便会成婚,到时候一定请白马喝喜酒。   白马几番询问,月边娇却不肯说对方是谁,亦不愿拿他的钱。月边娇人小鬼大,偷偷告诉白马,这钱一定要自己的心上人出,如此辛苦求得,对方才不会抛弃自己这个“值钱”的老婆。   临江仙不愿离去,说反正自己年纪大了,已不再陪客人睡觉,在楼中凭手艺挣钱,还能结识达官贵人,探听些朝堂中的消息,过得比寻常人好上许多。而且,她在等一个人。   白马没有办法,只能给这两人送了一笔足可赎身的银钱,又打点了几个掌事,而后无奈地离开。   雪仍在下,乔羽挥退左右,缓步至后院中,生平头一次同儿子剖心夜谈,说了一整晚的话。   第二日,乔羽同白马和岑非鱼告别,托他们照顾周望舒,而后独自策马南下,前往巴中峨眉山,落发为尼了。   送走乔羽后的一日,白马和岑非鱼接到了周望舒的辞别信。两人打马追到南门外,只见到周望舒萧瑟的背景。   白马追上前去,问:“三叔,你怎么说走就走?你要去什么地方?往后我们要如何找你?”  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话,周望只是舒摇头,道:“我亦不知,且行且看罢。”   白马略有些迟疑,还是问了出来,道:“三叔,你自己想做什么?现在没有俗事缠身,你可放开手脚去做。而且,想过檀青么?再怎么说,他是你的徒儿。”   周望舒眼中尽是茫然,道:“我自懂事以来,就一直在练武,所思所想唯有复仇。如今大仇得报,我才知道,自己活着从来都是漫无目的。我的修行遇到关隘,也是因为我悟不出人道,更摸不着天道。此行,我想周游山水,或效仿游侠儿,济世救人、匡扶正义,希望能从中求到我自己的道。”   “去罢!哥哥支持你,任何时候只要你想回来,咱们一定在青州等你。你遇到任何事,都一定要传书与我们,我们替你分担、为你筹谋。保重,兄弟。”岑非鱼策马上前,搂着周望舒,在他肩头重重拍了几下,“你愿意体味人道、寻求大道,这是好事。出门在位外,吃好喝好,不许怠慢自己,更不要让别人占了便宜,知道吗?”   “知道了。”周望舒笑着推开岑非鱼,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小卷,递给白马,“我是个不称职的师父,没交给檀青多少本领。我知道他喜欢我,但我尚不明白情为何物。你教我的方法,我也用了,但……还是不行。若你遇到他,将此物替我转交于他。”   “那好吧,我不是很懂,但只要是你自己的决定,我都会支持。”白马骑在马上,向周望舒挥手作别,目送他,看着那一人、一剑、一马,漫步于苍茫天地间。   直至周望舒消失在天边,白马才调转马头,朝洛阳城中走去。   岑非鱼追了上来,催促他:“快把东西拿来看看,你猜小云写了什么?不对,你什么时候又去私下宽慰他了?你真是的,人不大点儿,管得倒挺宽。”他说着,毫不客气地凑上前去,对着白马的衣服一阵嗅,“你衣服上有他娘的梅花香!”   “你个棒槌!”白马将腰间挂着的银薰球摘下,当作暗器投向岑非鱼,兀自催马奔行,只想快快同这疯子拉开距离。   两个人相互追逐打闹,不知不觉间,竟走到了城外的周瑾旧宅前。   山中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马蹄声。   白马知道,若有人想暗杀自己,绝不会这样明目张胆,便勒马驻步,与岑非鱼停在一棵青松下等候。   岑非鱼等得无聊,催促白马快看看周望舒写了什么。   白马不胜其烦,终于将羊皮小卷展开,念道:“七日,檀青赠我一支红梅,定是做晚课时偷跑出去,明日要让他加练。八日,无事。九日,战胜两人,檀青称道,何故?对手同我实力悬殊,我取胜不须大惊小怪……唉,我让他记下每日开心的事,他怎么一件都没有?”   岑非鱼同白马大眼瞪小眼,无奈道:“他连自己开不开心都不知道,是该多出去走走。”   不过多时,檀青同王霄汉出现在林间小道上。檀青胖了些,眼神明亮、充满笑意,看得出,王霄汉对他很是照顾。   檀青是来同白马告别的。   白马连忙把周望舒的羊皮卷收起来,问:“你不是早就走了么?如此磨磨蹭蹭,难不成,还想继续跟着你侯爷哥哥混饭吃?”   “你的事没个结果,我他娘的能放心走人?眼看着你现在越来越好,我本不欲打扰,想着过几日就启程离开。”檀青佯装发怒,一拳敲在白马肩头,“方才正好在城门口遇见你们,我就想,还是上来再来告个别吧。谁知道你俩竟跑得这样快?那么猴急,定又想着要跑进深山老林里做些龌龊事!”   白马心中很是感动,但面上并不表露,笑道:“你哪是等我?你肯定是尾随我三叔出的城,想要同他告别,但遇上我两个,你就不好意思了。我三叔又不吃人,你怕什么?”   檀青撇撇嘴,道:“好心当成驴肝肺!行了,看你活蹦乱跳,还混成了侯爷,往后想必不会再受人欺负。哥哥放心了,这就回太原去。”   白马拉住檀青,问:“再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?我会回鲜卑,彻查我父母的死因。”檀青沉默片刻,想了想,才说,“白马,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。我知道,自己有责任在身,绝不能继续逃避。先前咱们都说过了,现下便不再提。”   白马松开手,道:“等我和非鱼安顿好,一定去鲜卑找你。”   “真的走了,照顾好自己。”檀青笑着点头,翻身上马,反身挥手,“二爷,就此别过!后会有期。”   岑非鱼笑嘻嘻地挥手,小声问白马:“怎不把东西给他?”   白马无奈,道:“方才他都看到了,可他没问我要,就是不敢看。复仇之路,何其艰难?我不给他看,是想让他留着点念想。喜欢一个人是好事,能让他在复仇路上,不轻易失了本心。”   岑非鱼点点头,把白马牵下马来,凑到他面前,挤眉弄眼地问:“你方才叫我什么?”   白马揣着明白装糊涂,脸颊微微发烫,反问:“我叫你什么?”   岑非鱼将脸贴得更近,低声哄道:“我没听清,你再叫一遍。”   “老流氓!”白马一脚踩在岑非鱼脚掌上,迈步向前跑去,“老流氓,大混蛋,三十岁的在室男!”   “臭小子,别让爷逮着你!”岑非鱼将两匹马儿放开,任它们自由奔跑,赶忙跑上去,牵起白马的手,拉着他走入周瑾的旧宅。   两人穿过皑皑白雪,抖落岁月的尘埃,走出旧日阴霾,登上了后山顶峰,并肩俯瞰洛阳伽蓝。   “乖马儿,你叫我什么?”   “非鱼。”   夕阳如血,大雪中的万里江山,光彩耀目,分外好看。 终卷 越南山 第99章 开府   泰熙四年四月,洛阳城中的血腥味终于散去。   十五日,白马同岑非鱼结伴而行,动身前往封地。   两人的封地一在清河、一在鄄城,两地俱属青州,都是黄河边历史悠久的重镇。清河在北,鄄城在南,相隔仅三百余里,骑快马可朝发夕至。   如此分封,当是惠帝感念二人相互扶持的深情。   曹魏当政时,曹跃渊曾为济北王,青州北面齐国故地俱是他的领地。至梁氏篡曹,曹跃渊被贬为鄄城公,封地便缩小至鄄城一处,但他在故地上的影响力却丝毫不减。   岑非鱼下少室山后,借着父亲的根基,在鄄城开设牧场,收留了三百余名幸免于难的白马军旧部,得四方助力,生意做得很大。他本就是鄄城一霸,如今可名正言顺地接收此地,当个名副其实的“地头蛇”,需要处理的事务只多不少。   岑非鱼不舍同白马分开,但知道彼此不得不先在封地立足,便与白马约好,二人暂时分离两月,待到在封地站稳脚跟,就在牧场里找个地方搭帐篷住,像草原上的寻常羯人般,日日放牧、打猎,过闲云野鹤的日子。   然而,当两人沿黄河而下,抵达鄄城时,岑非鱼却突然变卦,死缠烂打地要白马留下来。   岑非鱼面上一副正经神色,道:“清河县令崔则没甚本事,但很有名望,只因他是清河崔氏的人。此人治县二十余年,定会倚仗家族势力,纠结府衙里那一班崔家人,对你横眉冷眼。”又添油加醋地说,“寻常封侯、封爵的人,大都本就有些势力,带着自己的班子前往封地,方不至于让当地人欺负。马儿,你除了我,还有什么倚靠?听我的,先在鄄城住上几日,让我派人先去打前站,将崔家人修理一番。”   白马怎会不知岑非鱼的心思?可他从不是知难而退的人,当即摇头拒绝,道:“我就是自己的倚靠,不必靠你。你是真不信,我连一个小小的清河县都应付不了?”   “那你先陪我回家看看!”岑非鱼脑子一转,使起迂回之法,“我那牧场地大人多,几年没回去过,万一有人欺负我,你就是我的倚靠,你得帮我出头。”继而生拉硬拽地将白马硬拖下船。   白马无奈,同岑非鱼一道下了船入城,只不愿渡河而南,怕他行那上屋抽梯的计策,说不得会头脑发热,真把浮桥砍断。   白马看着岑非鱼在自己面前装傻充愣,然而满腹心思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,心中既感动又不舍,心道:“我何曾愿与你分开?可人生之路漫漫,若我不能凭自己的力量在世间立足,就永远无法真正地同你并肩而立。更莫说,为你遮风挡雨。”   岑非鱼的牧场在鄄城北面,占尽地利。   北边是林草丰茂的泰沂山脉,他强占了山麓地带,专用来放牧马匹。南边是浩浩泱泱的黄河,他将牧场的围栏一直拉伸到河滩边的密林遍布的沃野,在山林间畜养牛羊。   牧场占地七百余亩,有上等马匹千余,牛、羊共三千余头,原就有曹家的一层关系,更是当地的缴税大户,纵使岑非鱼本人的做派不那么霸道,地方官员们亦都会惧他三分。   今日,鄄城的大小官吏老早就等在码头边,恭迎这位终于有了正名的混世魔王。   但此番岑非鱼并未为难任何人。他竭尽全力地在白马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从容大度,半点不敢惹对方反感,客客气气地同一众官员们打过招呼,约了日子摆宴请客,便拖着白马跑回了牧场。   孟春万物生发,牧场中林柳茂盛,绿草如茵。   草场广漠无垠。远看葱白驳杂,微风拂过草海,方现出埋头吃草的肥羊;静听惊雷滚滚,远望灰烟四起,近看方知不是落雷,而是群马奔腾来去。   天色青碧、草色浓绿,琉璃般的湖面平静如镜,倒映长空,现出水天一色。人行其间心无挂碍,只觉旷达无忧,欲效鹰击长空冲碧霄。   岑非鱼不无得意,道:“此地名为‘还真’,抱朴归真,复还自然。我娘随意起的,若你觉得不好听,现在就改个别的。”   白马看得目瞪口呆,沉醉在自由的天地间,目光呆滞地摇摇头,道:“太美了!可你怎能建起这样大的一座牧场,朝廷没找你麻烦?”   “大周朝廷不行,只看真金白银,不论纲常伦理。牧政都是见钱眼开的,我这地方越大,挣得钱越多,他们能捞到的油水就更多。”岑非鱼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,笑道,“其实这地方是我娘的嫁妆,原本没那么大。我来了以后,收编周遭的几伙山匪流寇,地就越来越多了。正好当成我的嫁妆,你看呢?”   白马呆呆道:“我娶你真是不亏。”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带在牧场中走了一遭,介绍诸位白马军旧部给他认识,又呼朋引伴,前来陪他摔跤、奔马、打猎,饮酒。   白马性情爽朗真挚,很有人缘,不多时便同大家玩开了。众人尊敬白马的父辈,见着他就仿佛看见自己的孩子,看到了生的希望,个个争抢着同他玩闹,不亦乐乎。   眼看白马玩得开心,岑非鱼便将账簿、名册等家当全都交到他手中,继而把大门一关,再不让白马离开,非说:“白沟不通,清河饮不了鄄城水。我若想你,如何解忧?”   “大丈夫顶天立地,我怎能事事倚仗于你?若日后我色衰爱弛了,岂不是什么都得听你的?我可不要。”白马把那些“家当”劈头盖脸地砸向岑非鱼,“鄄城和清河间仅有三百里,我须前往封地开府、征兵、收租、建章立制,将诸事安排妥当。你若想我,我常来看你就是。”   岑非鱼怒道:“可我想日你!”   “你——!”白马一口气没喘上来,咳得面颊绯红。   岑非鱼连忙改口,道:“我日日都想你!”   白马无奈,道:“你还没断奶吗?”   岑非鱼的手下们闲得发慌,在两人身边围成一圈,俱是一副看戏神色。   不知是谁看热闹不嫌事大,将最不会说话的苻鸾推出去帮腔。苻鸾脑袋里一片空白,附和道:“大哥自幼就是喝马奶长大的,三十岁的时候,每日都要饮奶一斤,我们当小弟的亦是无可奈何。嫂夫人,你迁就迁就他,留下来帮他断奶。”   白马被他气笑了,反问:“当我是马?”说罢脸颊一红,真不知道苻鸾是真傻还是假傻,竟让他把自己给绕进去了。   众人跟着岑非鱼瞎起哄,把白马闹得满脸羞红,翻身骑上乘云,一溜烟跑了个没影。   岑非鱼掐指吹了个响哨,即刻纠集人马。两百人的队伍浩浩汤汤,紧追在白马身后,从鄄城一路跑到三百里外的清河县。   清河县令崔则刚接到圣旨时,就像岑非鱼说的一样,全没把白马当回事。   崔则心想:“我崔氏在清河县是何等地位,他一个没来头的县侯怎敢得罪?那惠帝痴傻不堪,竟没考量过崔家的势力,突然派来一个不尴不尬的县侯。可怜我殚心竭虑,治理此地二十载,到头来都替他人作了嫁衣裳。”他想起坊间传言将赵灵说得神乎其神,不禁心中打鼓,“不知那赵灵是个甚么脾气?若他能安分守己,往后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,看他是忠烈后人,咱们倒不必主动去找他的麻烦。”于是,只打算随意应付一番。   今晨,崔县令接到白马传来的消息,吃饱喝足后,才唤来县尉崔恕一同去迎接。   崔则、崔恕是关系很近的同族兄弟,清河县衙中都是他们的心腹,两个人单独前往,不叫别人,下面的官员们便识相地不闻不问。   两人相邀而行,讨论着并州军的旧案,推测赵灵的脾气,慢腾腾地走到城门外等候。   初夏天气晴朗,崔则站在城门口,等了近一刻钟,仍不见白马的踪影,不满道:“这侯爷做过奴隶,如今扬眉吐气,便摆起架子来。”   手下人火烧屁股般跑来禀告:“马匪来了!”   催恕两眼一瞪,怒道:“不可能!”   崔则按住弟弟,琢磨道:“县城周围的山寨,本官每年都送去钱粮,他们纵使要下山打劫,也应先知会我一声。”   崔则话未落音,便见远方烟尘滚滚,数百个精壮汉子打马奔来,直冲清河县城,看样子就是奔着自己来的,登时吓得腿软。   白马冲在最前面,拿追在身后的岑非鱼没办法。   这一路三百里,白马跑得慢,岑非鱼就带人慢慢跟着。只消白马稍稍一提速,岑非鱼就吹起响哨,疯也似地追赶,吓得百姓们以为是马贼下山,纷纷翻箱倒柜地找“贡品”,可再眨眼时,马贼却都已跑走,直是摸不着头脑。   白马不想惊扰百姓,只得放慢脚步。   岑非鱼见白马已行至城门前,便吹了个响哨,示意众人停下待命,自己驱马上前。   此时,白马已经同崔则攀谈起来。   白马见到崔则,连忙翻身下马,学淮南王那样,握住崔则的手,满目歉意向他道歉,有又说:“崔大人请勿动怒,他们是我朋友。先前我去拜访鄄城公,同他们玩得开心,鄄城公舍不得我,非要百里相送。”   崔恕脾气急,没好气道:“侯爷的朋友可真够客气!”   崔则强装镇定地擦了把汗,以为这是白马给自己的下马威。可因为确实有些害怕,且听见了鄄城公的名头,他不禁对白马恭敬了一些,说了崔恕一声,而后开始不咸不淡地说起客套话。   不过三言两语,白马已经看出来,这两位县官都不欢迎自己。但他并不在意,毕竟眼下自己不是奴隶,不必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,不欢迎便不欢迎罢。   白马松开崔则的手,笑道:“久闻清河崔氏贤名,今日有幸得见,两位大人果然气度非凡。赵灵原只是一介布衣,蒙父荫承袭爵位,不甚惶恐。今初来乍到,万事都须从头学起,还请两位多关照。”   崔则对白马恭敬的态度很满意,捋了把胡子,淡淡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   崔恕是带兵的人,脾气直,觉得白马不错,便便收起敌意,道:“赵铎、赵桢两位将军的事迹,如今天下皆知,崔某敬佩不已。听闻侯爷亦是武功过人,你不必太过自谦。”   白马谦虚了一番,眼看天色不早,便说:“今日我先住在驿馆,烦请崔县尉帮个忙,派几个兵哥去把侯府打扫干净。待我入府安顿好,再请你们、诸位崔氏乡贤以及县中三老过来一叙。”   “这……”崔恕不答,只望向崔则。   崔则面露难色,道:“侯爷有所不知。我清河县虽是有四万户的上县,但情况却很不乐观。一来,汉末战乱时,魏武帝在此开白沟及平虏、漕利二渠,沟通黄河及诸水路,便以运送粮草,巩固邺城。现如今,水路年久失修、河道淤积,黄河不时倒灌,粮食连年歉收。二来,近年‘天师道’在青州盛行,许多人都追随正一天师去了。您要知道,天师道在青州盛行,自有他的道理,背后的人咱们得罪不起。只能眼看着男男女女痴迷修道、不事生产,我们何尝不痛心疾首?如今,县城里多是老弱妇孺,官府征不到兵,而致清河周遭山匪横行。”   “魏武帝开白沟功在千秋,他没活过百年,难不成还能管这水路几百年?你们自己为官一方,不下功夫修缮,怪个死人偏心邺城,说出去不怕笑掉别人大牙。”岑非鱼听到崔则的话,登时垮下脸来,“没钱又没人,崔大人啊,朝廷要你何用?”   崔则先前听白马说鄄城公,以为他只是仗着对方威名显摆,问岑非鱼借了些人马来充排场。哪承想,岑非鱼竟亲自到此!他看清来人,方知自己是踢到了铁板,只能将反驳的话都吞下,道:“未知侯爷有鄄城公这样的好友亲自相送,下官有眼不识泰山!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天师道背后有撑腰的,除了齐王还能有谁?可是,崔县令、崔县尉,你们是朝廷命官,奉皇命行事,不须畏惧王室宗亲,不用对我如此恭敬,更不用惧怕齐王。还是说,你两个对齐王毕恭毕敬、百依百顺,唯他马首是瞻?”   崔恕和崔则相视一眼,直是进退两难。   崔则更想着:“我乃是清河崔氏的代表人物,不可在第一天就自扫威风,对新来的侯爷卑躬屈膝,往后同他相处,只怕抬不起头来。”   于是,崔则只能硬着头皮道:“鄄城公说得不错,可您不知道,清河县的积弊由来已久。下官是此地的父母官,向来爱民如子,但凡手里有一点兵,绝不会放任河渠荒废,致使灾祸发生。但毕竟事情说来容易,做起来却不比想象中的简单呐!”   白马觉得岑非鱼说得不错,知道他从前定没少来清河县搞破坏,才让这两个县官如此害怕,可自己要当好这个清河侯,必定要和本地名望处好关系。   白马只当什么都没听见,接着说:“两位大人的为难之处,赵灵很能体会。但我此行前来,奉的是圣旨,还请你们与我相互体谅,能出多少人、财、物便出多少,赵灵感恩戴德。”   头一次交锋,崔则看白马的眼神变了又变,起先敷衍,后来惊惧,到最后变得深沉,显是知道白马背后有岑非鱼这个混世魔王撑腰,而且接触过他本人,发现这人外柔内刚,全不似个寻常羯奴,大大出乎自己的预料。   白马忍着笑,一本正经地问岑非鱼,道:“鄄城公送也送到了,如若无事,便可请回了。”   岑非鱼委屈道:“出嫁从夫,哪有媳妇天天往娘家跑的道理?”   白马看崔家兄弟俱是一副古怪面色,心里笑得不行,怕自己再憋不住,便云淡风轻地点点头,兀自向城内行去,随口道:“远到是客,鄄城公自便罢,请恕本侯招待不周。”   岑非鱼屁颠颠地跟在白马屁股后头,朝身后人马招招手,乐呵呵地进了清河县城。   尽管不情不愿,崔恕最终还是派了几个兵哥给白马帮忙,安排人草草收拾好侯府。   眼看府里连张床都没有,崔氏兄弟却不多问,想必是有意要以此试探白马,看他能如何应付。这两人最乐见的,只怕就是白马束手无策,上门相求。   白马不是不知对方心思,但别人该做的都做了,真说起来倒并不失礼。他没工夫理会崔氏,不敢铺张浪费,只随意布置好正厅、寝室、书房,以及最重要的厨房,暂时让岑非鱼充当伙房。   岑非鱼是个从来不肯吃亏的人,见白马受人欺负,他明面上不动声色,却让苻鸾给清河府衙发了一份书信,称自己前来清河查办案件,让县令大人“帮帮忙”,安排自己手下那两百人的饮食起居。   白马开始着手府中事务,才明白无论是身居高位或者俯首为奴,人各有各的难处,并不是一招登天便高枕无忧,而且能力越大、地位越高,责任便越大。   从前,白马一直低人一等,所思所想除了报仇而外,只是别让自己饿死累死。如今,他当上了县侯,同往日云泥之别,可忧愁烦恼不减反增。   幸好,白马多年来在江湖上摸爬滚打,养出了一副吃得了苦、耐得了烦的好脾气,并没有发愁多久,就开始觉得事事都新奇,越战越勇。   白马振作精神,楷书清理侯府内务。他没钱、没人,只带着个从山寨里绑来的陆简,便玩儿似的,给这流氓头子封了个主簿兼中尉。   周朝承袭汉制,但有汉代“七王之乱”的前车之鉴,甚少分封异姓王侯,即便封侯之人,亦只享受当地赋税,没有半点干涉地方官员的权力。只不过,像是赵王、齐王那样,世代承袭爵位,有封国和自己的幕府的王爷,“不许干涉地方行政”这一条,于他们而言,形同虚设。   如今,白马是县侯,食邑三千户,可养兵五百人,能置府官,掌管侯府中的诸多事宜。但这一切,都是建立在他能真正拿到赋税的基础上。   陆简作为主簿,算是侯府里最大的官了,可他手下没有一个官吏、兵士可供驱使,唯一在名份上矮他一截的,只有伙房的岑非鱼,可这是自己能管的人马?而他唯一的公务,就是读书给白马听——就这么一丁点权力,也总被岑非鱼盯着,最后被那人强行夺去,简直再憋屈也没有了。   白马面对空荡荡的侯府,实在没有头绪。   岑非鱼想尽办法要留在白马身边,此刻终于能大展身手,显示出自己的用处。他毫无保留地出谋划策,把自己的本事全都交给白马,很快就给他想出了一个大招——就一个字,抢。   抢钱、抢粮,抢小弟。   白马听罢,倒没有骂岑非鱼胡闹。他早已发出征召官吏和募兵的消息,但清河县确实同崔则所言无二,人丁奇缺,而且老百姓们都只是想要吃一口饱饭,轻易不敢得罪当地名望,对于不受崔氏欢迎的白马,都都在观望中,根本没人前来应征。   岑非鱼不会真要白马去做强盗,不是说清河县周围匪患猖獗么?那就去抢山匪!   白马擅长苦中作乐,自嘲地笑道:“想必,我算是大周史上最潦倒的侯爷了。”   岑非鱼满不在意,道:“先把人弄来。你如此人见人爱,什么都不须做,只消往哪儿一站,就能驯服他们。你看陆简不是很乖么?等咱们手里有兵了,再去教训崔家那帮禄蠹。”   白马失笑道:“你别随口骂人。”他想了想,补了一句,“免得在他们面前说顺嘴了,大家都尴尬。”   岑非鱼:“难道我说得不是实话?”   白马:“可人不一定都爱听实话。”   岑非鱼点点头,道:“所以,每次我说你离不开我时,你就会生气。”   白马无语,抄起一张马扎,将岑非鱼赶到厨房。 第100章 征兵   岑非鱼向来说风就是雨,很快就盯上了城外十里猿啸峰上的土匪窝,带着白马开开心心地前去打劫。   白马从没有做过这样荒诞不经的事,但被逼无奈,只能如此。头一次行动,他安安静静地跟在岑非鱼身后,仔细看他如何安排布置。   看得出,打劫土匪这种事,岑非鱼不是头一次做。他并不直冲匪窝,而是安排人马轮番骚扰,每次都只抢一点钱粮。偶尔扣下一两个不错小匪头,先将他们劝降,而后逼着他们跟随队伍一道去劫掠。   如此一而再、再而三地骚扰山匪,终于将那匪首逼得哭爹喊娘,甚至自缚来降,哭着问岑非鱼到底要做什么。   不出一个月,岑非鱼已洗劫了两处匪窝,抢占到七八个山头。他开始厚着脸皮向白马邀功,若无奖赏,便按兵不动了。   白马早知道他会有此一招,时刻留心偷师,想着自己足可独自行动,便把岑非鱼关在府中,让苻鸾好好看住,自己带着岑非鱼的人马,热热闹闹地出城抢劫去了。   岑非鱼一肚子闷气,怒道:“嘿!我说你小子,忘了自己姓什么?竟敢勾结外敌倒打一耙,真是吃里扒外的白眼儿狼!”   苻鸾面无表情,慢慢分析起来,说得头头是道:“大哥从前独自一人,小弟自然唯你马首是瞻。如今你有了大嫂,成日围着他转,事事都让着他。我若不听你的话,不过是挨一顿骂;可我若不听他的话,你肯定要狠狠揍我来讨好他。”   岑非鱼无语凝噎:“老子都不知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聪明!”   苻鸾想了很久,才发现这两个词明明是同一个意思。   白马首战告捷,带回来一个名唤敕勒穹庐的高句丽人。   汉末,高句丽见中原三国纷争,联合曹魏,攻打辽东郡。魏武帝打下辽东郡以后,高句丽人忽然倒戈,偷袭辽东西部。幸而他们最终并未讨到好,被魏军一路撵到图们江边。此后,高句丽人一直紧咬辽东郡不放,不断向西扩张,势力空前,与百济、新罗两国打得不可开交。   敕勒穹庐生在辽东,方一出生便遇到战乱,颠簸流离至清河县。他本以为自己算是逃出生天了,可没想到这里的汉人最恨高句丽人。他在城中过不下去,只能落草为寇,进入不看出身只看拳头的土匪窝。   敕勒穹庐从不知道,胡人亦可封侯。尤其是当他被白马两招打败以后,对白马的佩服之情更加强烈,甘愿带着一帮手下做兵。   白马很快就摸清了土匪的脾气,掌握到打劫匪贼的要义,不再需要岑非鱼指手画脚,强行将人赶回鄄城去,咬紧牙关,独自面清河县里的风风雨雨。   老百姓最是实在,眼看着县城周围匪患渐日减少,他们俱都感念清河侯的恩德。   百姓们知道,江湖传言非虚,赵灵身负绝学,武功高强足可护佑一方平安,且此人风骨气节俱佳,是个不沾民脂民膏的好官。   白马的贤名渐渐传开。   不久后,征兵令开始有人响应,清河侯府中的兵士,总算凑足了五百人。   原本,白马并不打算征满五百个府兵的名额,但在近半年收编山匪的行动中,他不仅弄到了足以支撑侯府半年开销的钱粮,而且收获了六名武功、头脑俱佳的手下,管理五百人自是不在话下。   白马给自己手下的六员开山大将,起了“济北六骑”的称号,真是好不威风!此六人,分别是:高句丽人敕勒穹庐、鲜卑人丘穆陵真、氐人苻威,以及汉人桃冉、弓良骥、闫延年。此六人中,有胡有汉,几乎都是山匪队伍里的小头领,知道如何驯服手下人,更能将胡汉等同而视。   白马给这“六骑”都安排了职务,将他们原来的手下打散了重编,以免徇私、攀比。他又按照岑非鱼交自己的方法,编排队伍、分工划责,日日亲自带领士兵操练。   江湖草莽,都是性情中人,白马带着旧匪打劫新匪,众人乐在其中、共同进退,很容易就成了兄弟。更重要的是,侯府管饭、发响,体面光彩,寻常人哪有不愿当兵愿为寇的?   只有一点不好,山匪都是跑江湖的,身上匪气很重,都不大循规蹈矩,管束起来很是困难。白马自然不相信,自己能在短短几月中,教会他们什么君臣大道、礼仪规制,但要让他们懂得礼义廉耻,做到令行禁止,却并不难。   白马自己确实没读过多少书,但他认识很多人,并且从旁人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。   传授武功时,白马学赵铎。当年《赵家枪法》在边关流传很广,造福了一方百姓,俱因赵铎从不藏私,更将精深的武学化繁为简、由难转易,交给大家强身健体。白马记忆过人,学了“百家功夫”,教授兵士们武功,按照不同兵种编制,分别为他们设计招法,招招讲解精到,从来不曾藏私。只此一点,他便已经赢得了大半人心。   但道理还是要讲的。讲道理时,白马学岑非鱼。岑非鱼教自己读书的时候曾说过,自己已活到这个年纪,心中自己一把标尺,不须强行学那书中的之乎者也。故而,白马为手下讲道理时,亦不专门说什么诗书礼乐,而是寓理于事,将历史故事拿来分说,譬如张飞怒鞭督邮惹下大祸,关羽义薄云天。以史为镜,方知兴衰大道,亦可分辨贤与不肖。   讲法度时,白马学楚王。楚王最是黑白分明,待人处事从来一以贯之,不论是谢瑛这样的当权外戚,或者是赵王那样的宗室元老,但凡有错,他到不惧揭露并惩处。白马严于律己,而后以身作则,有时故意犯下什么错,让陆简惩罚自己,等到处置旁人时,便不会有人敢说闲话。   论功行赏时,白马学匈奴人。匈奴人作战勇猛,因为他们不同于中原军队这样官僚气,从来都是论功行赏,亦军功晋级上位。故而,当年籍籍无名的乌朱流,在立下玉门战功后,一举上位掌权。白马虽恨匈奴人,但仍能够取长补短。他自己就是奴隶出身,从来不看旁人的出身地位,行赏只看功劳大小。他本来是个十分抠门的人,但到了这个时候,从来都是挥金如土,半点不会心疼。   然而,侯府主簿、狗头军师陆简并不认为,白马能降服这些匪徒,靠的是什么故事或仁义。   白马不解,问他:“那是什么?”   陆简贼兮兮地说:“你生得好看啊!”   白马无语:“你当天下人人都同你一般,只好龙阳?我一想到他们若有一日得知我和岑非鱼的关系,就觉得头大!”   陆简哈哈大笑,拍拍白马的肩膀,道:“你这人不错,真的,很有名将风范。大家伙认你这个人,你看你生得这样漂亮,他们都从来不敢轻视你,就是因为知道你心好,值得托付终身。”他别过脸去,小声道,“若没有你,我只怕会毁在土匪窝里。叫你一声老大,我是心服口服的。”   白马听到这话,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。   未料陆简话锋一转,道:“老大啊,府里只剩下半月余粮,马上就要入冬,可怎生是好?咱都是男人,总不能易子而食。”   白马大惊,怒道:“先前你不是说,咱抢到的粮食够吃半年的吗?你谎报军情!”   陆简满脸无辜,道:“上行下效,懂?都是你吃得多,不给下面的人带好头,可别污蔑我。”   白马无语,细细回想一番,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,咕哝道:“那我以后,尽量少吃些。”   都说“民以食为天”,人要活着,就必须吃饭。若肚子都填不饱,还谈什么气节?   兄弟们在一起,嘴上讲忠诚仁义,但白马知道,这些情义只是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共同作战中培养起来的,说到底,并没有稳固到能抵抗饿肚子的痛苦——这种痛苦,应该没人比白马更清楚了解,饥饿会让人丧失尊严。   如此一来,摆在白马面前最大的问题,就是粮食。   白马同陆简去自己的田地上看过,他的封地远离城中自然河流,处在古运河一带。河道年久失修,淤堵不畅,晴天干旱、雨天洪涝,今秋收成平平,白马实不忍心强行收税。   陆简无奈道:“你这样当活菩萨,他们都是自扫门前雪,可不会记你的好。”   白马知道,陆简说得没错。若他这个侯爷刚来此地,就这样大方仁慈,百姓们就不会把他当一回事,待到他们习惯不交租税以后,再重新开始收租,只会引人反感。若自己家财万贯也就算了,但白马都穷得叮当响,怎能打肿脸充胖子?   白马叹道:“这样,咱们暂时不收,当是借给他们的,要他们立字为据。往后倒不一定要全部收回来,但要让他们知道,天下没有白来的东西。”   陆简:“哎!这是没办法的办法。”   白马在封地上巡视了一日,发现自己的田地集中在古运河白沟附近,或许可以说,这是整个清河城里最为贫瘠的河滩。   白马让陆简查过史料,又亲自前去实地查看,更找手下熟悉城郊地形的人同自己分说,大致了解到清河县复杂的水网。   原本,流经清河县的河流有二,其一为古清河,其二为古黄河。汉武帝时,黄河曾在馆陶决堤,分出一条屯氏河,由东北流入渤海;后又由屯氏河决口,分出屯氏别河、张甲河,此二支流皆流经清河县,注入漳河。而今,黄河东去,且数次决口,清河水少,屯氏河等三条支流,常常淤堵不通。河流中水仅能支撑本县大地主家田地的灌溉,许多百姓们平日用水全赖打井。   另有一条至关重要的人工河,曰白沟,在清河县城西十里,既白马的封地上。汉献帝建安年间,白沟及古清河水势微弱,魏武帝先建枋头渠,遏淇水入白沟。待到淇水势弱时,他又主持修建利漕渠,引漳水入白沟,联通了淇河、漳河与清河县内的古清河、白沟。   然而,人工运河不同于自然河流,只消稍稍欠缺维护,便易受到洪灾侵袭。白马看着眼前破败的古河道,知道这必是清河崔氏给故意划给自己的“好地方”,可他能怎么办?   其实也不必怨天尤人,白马心道:“纵使他们给了我一块丰饶的食邑,但只要我知道清河城里尚有如此贫瘠的地方,我会如何?好不容易才做了一回侯爷,我必会如现在一般,想尽办法改善河道。”   白马看着地图,手指点在利漕渠上,道:“若我手下有百万之众,必定引沁水北向入淇水,至馆陶、临清、静海,入漯河、至涿郡,拓宽河道、增加运力,联通南北。开此一河,而利万世。”   陆简:“侯爷晚上早点睡,做做梦就行了。”   白马把脸埋在地图上,闷闷地说道:“得去一趟鄄城,找岑非鱼,他一定知道当年魏武帝通白沟的种种细节。我们要疏通河道,然后把沁水引过来。”   陆目瞪口呆,道:“把沁水,引过来?那要多少人才挖得动?不可能,绝对不可能!”   白马白了陆简一眼,道:“总能想到办法,只要我在那以前还没饿死。走!陪我找崔家借粮去。”   陆简死死扯住白马的衣角,劝道:“崔家摆明了就是要你向他们低头,你这一去定会受辱。纵使你借到了粮,往后岂不是要事事受他们牵制?”   白马扒开陆简的手,望着他的眼睛,道:“昨日你给我读《史记》,说到留侯世家,张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。”   陆简撇撇嘴,“崔谅可不是什么隐士高人。”   白马摇头笑道:“我还听岑非鱼说过《战国策》,楚庄王伐郑,郑伯肉袒牵羊以逆,庄王遂舍之。此二人皆志存高远,不逞匹夫之刚。项羽不能查张良之贤,而致张良转投刘邦;楚庄王见微知著,其后晋军以援郑之名追击楚军,郑军反晋而助楚,大破晋军于河上。”   陆简自然知道白马的意思是,他是想凭一张嘴说服崔家,让对方知道他的人品与远略,而后不计前嫌相助于他。   “我不是不信你,我是不信崔家人。他们故意为难你,哪有什么气度可言?”陆简觉得白马疯了,“我看,还是找岑大侠来帮忙,去崔氏那边咋呼一番。”   白马摇头,道:“清河崔氏,故齐国之公卿。而来千载,子嗣延绵不绝,必定有过人之处。”他长舒一口气道,“惠帝将我封至清河,多半是董晗将我和岑非鱼的关系说给他听过,他没考虑到当地豪族的势力。崔氏世代居于此,朝廷莫名其妙地派来一个白吃白喝的侯爵,他们怎能不惶恐?他们怎能不多心?设身处地、易位而思,这些我都能明白。”   白马似乎想到了什么,忽然失笑,道:“而且,你有所不知。魏时,崔家有高士崔琰为东曹掾,清忠高亮、推方直道,是冀州贤士皆之首。只可惜魏武帝疑心重,将此人冤杀了。你让岑非鱼去以势相胁?我可不想和崔家撕破脸,我还要在清河混呢。”   白马说罢抬头,却见陆简已站在门外,见自己看他,便回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,道:“不是要去崔家吗?走吧,马都给你备好了。”   陆简同白马一同走出侯府,边走边说:“若是他们硬气,老子就日了他们世族里的美貌小公子,一天日一个,两天日一双。”   白马随口道:“你行不行?”   陆简:“老子可是号称建邺金枪小霸王!若换成江湖地位,自不逊于岑非鱼的。”   白马:“你……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?”   “这事儿是天生的,还用发现?”陆简莫名其妙,仿佛知道了什么隐秘,贼兮兮地问,“难道你不是?”   白马点点头,道:“自我知道自己有喜欢别人的能力开始,我喜欢的就只有岑非鱼一个人。” 第101章 借粮   清河崔氏树大根深,子弟遍布北方各王侯幕府,上至洛京朝廷、下至县官乡贤,不分地域、不论朝代,政局中都不乏他们的身影。   如今,崔氏中人丁最兴旺的一支,就在清河,族长崔谅乃崔琰兄孙,曾在周朝任尚书、大鸿胪,因年事已高而辞官归故里,在北方诸州县俱有贤名。   白马觉得崔家能在历朝历代都混得如鱼得水,并非因为他们的子弟皆为贤才,更重要的是,他们懂得审时度势。   审时度势,非是看一时之势,而是预料天下大势。白马自见到崔谅的面开始,就没有端着任何架子,亦未言及借粮,只是同对方闲谈、饮酒。   两人谈了一日,陆简一直在门外候着。   崔谅见到陆简的表现,甚感异之,问白马:“你府中主薄,是何许人也?”   白马知道,对方定然已经将自己查的清清楚楚,自不敢谎报,而且崔谅有此一问,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展示自身的机会。   白马答道:“陆简是并州军的子嗣,父兄蒙冤获罪,他不得已落草为寇。因缘际会,我同他不打不相识,看他既有武功在身又能读书识字,是块儿好材料,不愿见他被耽误,便将他从匪窝中绑了出来。”   “你有将军风度,治下有方。”崔谅点点头,又笑道,“不默守陈规是好事,大行不顾细谨,大礼不辞小让。”   白马闻弦音、知雅意,清楚崔谅是在说,抢劫山匪的事情虽能解一时之困,但毕竟书是荒诞不经的事情,绝不可多做,便从善如流道:“在下不敢为朝廷增添负担,可堂堂清河侯,是圣上御笔亲封的,在下若做不出个好模样,实在有愧浩荡皇恩。先前情势逼人,不得已而为之,如今我自当刀枪入库,为清河做些实事。”   直到走出崔府,白马亦未提及借粮的事情,陆简信他,没有多问。   三日后,陆简兴高采烈地冲进书房,告诉白马:“崔家送粮过来了!还不是说借给你,只说给你。你怎么说服崔谅的?”   白马早已料到,说:“还是多亏了你。”   “我?”陆简大惊,“因为我长得好,崔谅那老头儿看上我了?”   白马失笑,道:“你这模样,流里流气的,可当日站在门外,整整一日都没动过。崔谅见了你,自然知道我治下有方。所谓‘见微知著’,就是如此。他们这些老狐狸,看人很有一套。”   “说这些做什么。”陆简倒不好意思起来。   九月廿三,冬至。   白马清早起来准备练功,推开窗户,发现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。他看见轻缓飘落的雪花,天地都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雾,不禁放慢动作,披着件外衣,趴在窗边抬眼看雪。   寅正四刻,天刚蒙蒙亮,雪沫子像干粉一样飘摇散落,覆在飞檐翘角上,相互堆叠继而滑落,发出沙沙响声。远山群峰,枫叶尚未凋尽,枯黄中夹杂着丝丝绕绕的火红,仿佛静夜中无声燃着的碳火。   十一岁遭逢变故,而今已是七年过去。   白马懂事以来,所过的日子里,总是苦痛多过快乐。但有关痛苦折磨的记忆,从不会在他心中停留多久,毕竟,人要向前走,就不能总回头。这些年,不分白天黑夜,他咬着牙不断向前走。刻在骨头里的苦难,让他飞速地成长。   昨夜,他向外倒了一盆水,现下,回廊朱红的梁柱上,已蒙着一层薄薄的冰。   冰面光亮如镜,映照出白马的模样——他才十八岁,外表是那样地新鲜,光阴的河流从他身上缓缓淌过,没有留下泥沙,只令他的颜色更加好看。赤红长发色若晚霞,入冬以来他懒得打理,就把头发编成了几条四股小辫坠在肩后,行动时辫子扬起,全是少年意气。他的眼睛长大了一些,双眸从灰绿变成了浓绿,像迷人的秋日湖泊。   一颗雪花落下,映在白马双眸中的湖泊里,飘飘摇摇,最终停在他的鼻尖上。   白马觉得鼻尖一凉,伸出食指,用指尖按住那一点雪,再抬起手指时,只见雪花已化成水。这一滴水聚在他的指尖,照出了他的眉眼、他的房间、桌上的刀剑、书橱里的笔墨,仿佛一面无所不包的尘世镜,让他看见生命中已有过的悲欢离合,忽觉光阴飞逝,转眼就过了一年又一年。   当一切悲欢都如江水滚滚东流,白马指尖那面尘世镜中浮华幻象扫清,最终浮现出来的,只剩下一个岑非鱼。   “七月里,他被我强行赶回鄄城,至今已是三月过去,我却没有收到他半点音讯。他该不会是生气了吧?”白马抖抖脑袋,不敢细想,迅速洗漱一番,跑到后厨去找东西吃,“我何曾想与他分开?可我不能做个没本事的人,纵使他喜欢我,我却没发喜欢自己。唉!待会儿就去鄄城看他罢,希望他别真的生气。”   “可我不能惯着他的横脾气,得找个什么借口。”白马心里犯嘀咕,嗅着一股高墙隔不断的浓郁鲜香,几乎是闭着眼睛就走到了厨房,心里犯起嘀咕,不知自家这做什么菜都跟豆腐渣一个味的厨子,厨艺何时变得如此精湛了,便又忍不住小小地思念了一把岑非鱼,心道:“有了!我叫陆简一起,拉上百来个兄弟,就说是去他那踢馆的。”   厨子背对着白马,埋头在煮着一大锅羊汤。   白马见灶台上摆着数个小碗,碗里已装好骨头汤,毫不客气,端起来就喝,一面咂巴着嘴,一面想:“羊肉是我的,厨房是我的,这么大个宅子也是我的,还有外头的农田,农田上的收成,竟然都是我的!我还有什么可烦心的?”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,自己已经是一个坐拥良田美宅的侯爷了,喝过一碗汤,将羊腿啃得只剩一截光溜溜的骨头,便又端起另一碗,心道:“这汤是我的,想喝就喝!”   待到第四晚烫下肚,白马的肚子已经微微鼓了起来。他舔着碗沿,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——这汤的味道太熟悉了,就像是岑非鱼做的一样。他觉得莫名其妙极了,心道:“真是奇怪,想他都想出幻觉了。我怎会这样想他?”   “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,我丈夫独自打拼,三个月来对我不闻不问。侯爷给我评评理,你说我怎摊上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夫君?”那厨子不知何时,竟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白马背后,颠着大勺,给他手中的空碗里放了几个白胖胖的大馄饨,“难道,他还在为几年前我抢了他几个馄饨的事情生气?”   白马听出岑非鱼的声音,一手拿着碗,看着碗里的馄饨,不舍得放下,喊完便喝汤一般,一口气将几个大馄饨吞下。他烫得险些灵魂出窍,放下空碗转过身去,果不其然,映入眼帘的就是岑非鱼那张放大了的俊脸,怒道:“臭馄饨!”   岑非鱼莫名其妙,问:“刚包的,哪里臭了?”   白马撇撇嘴,不愿承认自己喊错了,恨恨地叫了声:“臭流氓!”   “你别血口喷人!我可是洗得香喷喷的才过来的。”岑非鱼扯着袖子,给白马抹了把嘴,抱着他亲了一口,满脸委屈,“你才是,咸的。”   白马既惊又喜,半晌说不出话,怒道:“你他娘的!不会这几个月来,都在我家后厨里待着吧?”   岑非鱼:“可不是嘛。”   白马双目圆睁,不敢置信:“真的?”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道:“你还真信!本公忙得不可开交,哪有闲工夫给你当厨子。”   白马面色发白,捂着肚子,不出声了。   “你!我说了你多少次,没人跟你抢!你是猪精变的吗?”岑非鱼满脸担忧,单膝跪地,拉着白马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,轻轻地给他揉肚子,“我这辈子,还没见过有人吃馄饨用喝的。一碗馄饨而已,真那么记恨我?”   白马面色少霁,懒得同他嚼舌,把脸别开,道:“我方才刚好在想你,准备去鄄城看你。没想到,你就自己跑来了。”   岑非鱼动作一滞,笑道:“是吗?我可没看出来。”言语间颇有些被冷落的怨气。   “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”白马望着窗外的雪,低声道,“终于明白这诗的意思。跟你不过几月未见,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几年。”   白马一句话,岑非鱼已丢盔弃甲。   岑非鱼不再抱怨,老脸微红,笑道:“终于知道我的好了。”   白马用手肘拐了岑非鱼一下,撞到他胸前,感觉不太对劲,机警地问:“怀里揣着什么?”   岑非鱼捂着胸口,不让白马看。   白马使劲将岑非鱼的衣服扒开,用力过猛,反将岑非鱼推倒在地。   岑非鱼衣襟大敞,近百封书信如雪花片般洒落。   “又要使苦肉计?”白马瞬间明了,这些只怕都是岑非鱼写给自己的信,一日一张,该有百来张了。   岑非鱼躺在地上,笑道:“那你说管不管用嘛?”   白马不答,俯下身去,慢慢将脸贴近岑非鱼,闭上眼,吻在他唇上。   “大哥,嫂夫人房里没人,你把信给我,我趁现在偷偷放到他被窝里去?是放在枕头下还是……呃?”苻鸾推门而入,看见倒在地上的两个人,仿佛看到了一副活春宫。他脸颊绯红,想要假装没看见,倒着退出去。   不料正在此时,陆简带着几个兄弟跑到厨房,准备包馄饨过节。   “苻鸾?你何时来的,这是准备要帮咱们改善改善伙食?”陆简跑上前,痞兮兮地搂住苻鸾。   苻鸾僵着脖子,半晌不答话,只喃喃道:“走走走,别找死。”   陆简顺着苻鸾的视线望去,见厨房里满脸通红趴在地上的两人,瞬间眼睛瞪得像两个铜铃,扯起嗓子大喊:“快来看!侯爷光天化日对鄄城公霸王硬上弓啦!”   整个清晨,清河侯府里充满了欢声笑语。   唯有侯爷臊得不想见人。   岑非鱼浑不在意旁人的目光,一副神清气爽模样,只用一招就将白马哄得开心起来——他不仅带来了一肚子思念,更拉来了好几车过冬的米面粮食、棉被皮货,帮白马解了燃眉之急,令他至少到明年夏天,都不必再为粮食发愁。   陆简一面吃馄饨,一面添油加醋地说着白马的困难,道:“岑大侠,你可不知道!那崔家的老东西见了咱们侯爷,两个眼睛色眯眯地这么一瞪,侯爷都没开口呢,他就送了过冬的粮食给咱们,还不说一个‘借’字。”   苻鸾瞥了陆简一眼,琢磨着什么是“色眯眯地一瞪”。   岑非鱼嗤笑,道:“马儿做得好。其实你是知道的,我必定会将你需要的东西送来。你去找崔家借粮,是为了安他们的心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道:“那些在上位者,就喜欢看别人欠他们的。反正我没说借,那就不一定要还。”   岑非鱼:“听说,你想疏通白沟,引沁水?”   “若能做到,自然是利在千秋。”白马说罢才觉出不对,问陆简,“鄄城公如何会听说我们清河侯府中的事?”   陆简摸了摸鼻子,道:“他耳朵长呗。”   岑非鱼同陆简相视一眼,连忙帮他分散白马的注意力,问:“修缮河道是精细活,没做过的人根本无从下手,把十二连环坞那几个吃干饭的绑来问问?修不出来,咱就不放人回去。”   白马蹙眉思索,道:“我原本亦做此想。但连环坞至此近千里,快马加鞭也要半月。冬日大雪封山、道不通行,黄河可能结冰,倒不好马上请他们过来。”   岑非鱼:“白沟是魏武帝开的,史书上没甚记载,于是你才想起了我?”   白马哼了一声,道:“逢山开路、遇水搭桥,你满脑袋龌龊心思,只怕什么都不知道。我可没寄希望于你。”他看着岑非鱼面前的汤碗,看汤水里映出岑非鱼那神采飞扬的脸,“想你,就只是想你这个烦人精。”   陆简一口汤喷了出来,正好洒在苻鸾脸上,他连忙扯着袖子帮苻鸾擦。白马见状,没好气地踢了陆简一脚,道:“有点儿骨气!苻鸾又不好龙阳,少倒贴别人。”   岑非鱼朝苻鸾扬了扬下巴,道:“侯府里除了你嫂夫人,旁的无论甚么人都可随意揍。两个小子出去打,别溅血弄脏地板。”   苻鸾不明白岑非鱼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,陆简却知道这两人是要说悄悄话了,识趣地拉着苻鸾离开。   岑非鱼肃容道:“当初修造白沟,有两个地方至关重要。其一,是枋头坝。原本,淇水南流入黄河,因其流经之地尽是高山低谷,水势湍急,非一座大坝不可阻断其入河口。武帝用大枋、铁柱、青石混合,在淇水口建了一座宏伟大坝,扼住凶猛淇水。其二,是利漕渠。白沟初通时水势很好,但九年以后,淇水水势渐不如前。武帝命人在馆陶县内开凿了一条河渠,引漳河水入白沟。当初武帝修白沟,是花了大力气的,铁石不易腐坏,疏通沟渠不是难事。至于其中开销,你亲我一口,我就帮你想办法。”   岑非鱼说着,伸长脖子,把脸颊对向白马。   四下无人,白马亦无顾忌,二话不说就朝岑非鱼凑过去。这却正中岑非鱼的下怀,但见他脖子一扭,瞬间换将正脸对向白马。   白马的双唇正好落在岑非鱼嘴上,猝不及防被对方捉住舌头,好一阵戏耍。 第102章 筑渠   白马被吻得几乎断气,终于发力推开岑非鱼,抹了把嘴,恶狠狠道:“行了,别卖关子。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我就将你卖到青山楼去!”   岑非鱼“恬不知耻”地笑起来,将手伸到白马腰间乱摸一气。   白马刚准备发火,不当心被岑非鱼挠到痒痒肉,忽然一口气泄了出来,忍不住要笑,“你、你!哈哈哈,你别闹!”   岑非鱼玩了一会儿,才从白马腰侧将自己送他的那支尺八取下。这支尺八尺寸很小,仅有白马巴掌大,被岑非鱼拿在手中,就像是给小孩儿的玩具。   岑非鱼他晃了两下尺八,道:“宝贝在此!我的心、我的人、我的全部家当,其实早就送给你了,你不在乎。唉,此事若传出去,想必又是一出旷世奇恋。”   白马不明所以,道:“说什么胡话?这东西破旧不堪,我却日日戴着,还不是因为上面有你刻的一个‘心’字。”   岑非鱼这才满意,双手握着尺八,将其上七个孔全部堵住,再运起内劲一吹。尺八发出一声怪响,岑非鱼便趁机双手反向一扭,将那尺八外头的一层壳子取下,两指夹出其中藏着的一张极薄的金纸,道:“都说魏武帝生前为了筹措军资,特设一支军队,专门从事盗墓夺宝的勾当,叫做摸金校尉。此事有损阴德,几乎令汉墓十室九空。武帝去世以后,怕自己拆陵墓被他人盗挖,便建起七十二座疑冢。”   白马指着岑非鱼大喊:“你挖了你爷爷的墓!”   “我是离经叛道,可我又是不畜生!”岑非鱼看傻子似的看向白马,不再拐弯抹角,“武帝何等才略?自不会将那些死不带走的东西带到坟墓里去。他下葬时,根本没什么陪葬,而是命人将本该用以陪葬的金银财宝寻龙脉、奇穴而藏,以备后人不时之需。我……那夜回家,见父母被斩,血流满地,大风将这支尺八吹到我面前,这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,我知道,其中必有机窍。”他得意地冲白马笑了笑,“我爹和我一样,但凡有点什么好东西,都想送给心上人。”   白马连忙把东西推向岑非鱼,道:“不行,你拿回去吧。”   岑非鱼莫名其妙,道:“你不是最爱钱了?”   白马欲哭无泪,道:“你让我拿着这东西,我晚上怎么睡得着?做梦都会笑醒!还是你拿着吧,时不时拿出来让我摸摸就好。”   解决了钱的问题,白马算是有了点底气,但他的眉头仍未散开。   岑非鱼用手指轻轻推开白马的眉头,问:“可还有疑虑?”   白马:“我手上仅有四百人。”   岑非鱼怒道:“还有我呢!还是不是一家人了?”   白马:“你有多少人?我记得你手下只有三百白马旧部。”   岑非鱼老神在在,假装捋了把胡须,道:“就许你出去抢劫,我就不行?你不在,我连吃东西都觉不出味道,闲来无事么,就发了征兵令。征兵不满员,老子就出去打劫。”   他说罢伸出手,对着白马,比出五个指头。   白马猜测道:“五百?”   岑非鱼摇摇头。   白马大着胆子,猜道:“一千五百?”   岑非鱼一拍桌子:“一万五千!”   白马倒抽一口冷气,问:“你别是要造反吧?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我有府兵一千,但鄄城有十万户人家,官兵就有两万多,敢不听老子的?”   白马摇摇头,道:“私自调兵,你别找死。”   岑非鱼摸了摸白马的额头,又摸了摸自己的,喃喃道:“你没病。”   “你才有病!”白马一直盯着岑非鱼面前的馄饨,见他一直不吃,便把碗扒拉过来,就着他的碗吃起来。   岑非鱼弹了白马一个脑门崩,道:“你是清河侯,我是鄄城公,疏通河渠这种事,咱又不用朝廷拨钱拨粮,只须上一道折子,请工部准许就是。”   白马恍然大悟,心道:“我只想着府里的羊汤是我的,怎忘了我还是个侯爷?”他没好气地瞪了岑非鱼一眼,不愿承认自己一时糊涂,恨恨道:“本侯不会写字!”   屋外白雪飘扬,屋内红烛帐暖,鄄城公和清河侯躺在床上,解决那最后一个问题。   岑非鱼赤身裸体坐在床上,从背后抱着同样赤裸的白马,将下巴搁在他肩窝处,一手摸着他的大腿,一手掌着他的手,在面前的小案上慢慢写着奏折,轻声道:“嘘!你可不要乱动,当心字写歪了,梁衷治你个大不敬的罪。”   “那你就、就别摸我!手往哪儿放?”明明是数九寒天,白马厉行节约,屋里未曾生火,可方才两人才一番云雨,此时岑非鱼又来勾引他,闹得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,“你、你怎么又……刚才不是才弄了一次么!”他说着话,冷不防被岑非鱼捉住“命门”,整个人一软,向后完全靠在岑非鱼怀里,觉察出他那地方又硬又烫。   “我可三个月没见你了。侯爷日理万机,奈何本公姓曹不姓理,只能见缝插针。”岑非鱼咬了咬白马的耳垂,笑道,“冬至日,要吃饺子才不会被冻掉耳朵,你把我的都吃了,我得吃你的耳朵补回来。”   白马忍住笑,故作正定,道:“你认真些。”   岑非鱼握着白马的手,手心都是汗,下笔却没有半丝飘忽,每个字都端端正正,低头同他耳语,道:“我的字多金贵?若写得太认真,只怕别人要争着抢着拿回家,裱起来日日观摩。”   白马失笑,道:“你写得那么慢,难道不是怕写得难看丢了脸?”   “你可是价值十万金的大宝贝,我不敢握得太用力。你的手真软,就跟你的心一样。”岑非鱼一个八尺男儿,健壮阳刚,趴在白马肩头说话时,声音却像雪花片一样轻柔,仿佛在用温热的舌头舔着白马的耳朵,“其实,我看天下安定不了多少时日,你何必去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?”   白马笑道:“打仗也是要过日子的。无论是天子或是庶民,是人总要吃饭。如今我既有能力,自然要做一番尝试。你从前不是常常劝我么?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,今朝有酒今朝醉,莫太悲观。”   岑非鱼只觉心疼,无奈地笑了笑,道:“这样的苦差事,就只有你当成是件乐事。”   白马一本正经道:“古之贤者,饱而知人之饥,温而知人之寒,逸而知人之劳。晏子劝谏齐景公的典故,还是你讲给我听的。子曰,‘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’若我是清河县的老百姓,自然不愿意看到在上位者饱食终日无所用心,希望清河侯能为他们做些什么。”   岑非鱼半晌不答话,笔锋一转,在纸上另起一行准备收尾。他忽然问白马,道:“你可知道,我为何起名叫岑非鱼?”   白马摇头,道:“难道不是胡乱起的?”   岑非鱼失笑,道:“从前,我常常与大哥辩论。我一直不明白,他和老将军为何要坚守玉门关。他当时回答我所用的说辞,与你方才所言别无二致。其实,我至今都不明白他的想法。”   白马:“从前我觉得吃饱饭就能开心,但当我能吃饱以后,才知道世间忧愁远不止于饥与寒。你痛苦时,我亦难过;你快乐时,我才快乐。推而及人,我想,只有当我能为别人做些什么有益的事情,我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。”   岑非鱼哽住了,不答,自顾自说着:“儒门常说‘忠恕’,可真正做到忠恕二字的人,几个能有好下场?他们还常常说什么,己欲立而立人、己欲达而达人。可人心隔肚皮,怎能将自己所好强加于他人?我当时反驳大哥,用的就是《庄子·秋水篇》中的典故: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   白马总觉得岑非鱼说得不对,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出如何反驳他,只能干瞪着眼,看他一笔一划地写着奏折。   岑非鱼收起最后一处笔锋,将毛笔放在搁山上,单指一推,卷起奏折,再推出一掌,将那小案稳稳当当地隔空推到房中的圆桌上。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,突然扑倒白马,弹指将窗幔放下,欢呼道:“写完!该拿赏钱了。”   冬至节过后,岑非鱼就留在清河县赖着不走了。   原本,白马手下的兄弟们都以为,只要岑非鱼来了,白马就会放松对他们的操练。怎料那两人虽日日同房,白马依然每日五更就起,自己先练过功夫,小辫儿一甩,精神抖擞地跑上校场折磨他们   到后来,军士们看岑非鱼的眼神,竟带上了一层同情。不知从何时开始,清河侯府甚至开始流传起岑非鱼“不举”的传闻。   岑非鱼听到流言,直是怒不可遏。   他平日无所事事,跑得最多的地方,除白马的寝室,就只有后厨。如今,他像个跟屁虫似的,日日黏跟白马身边,尤其是当白马操练手下时,他就像只老鹰一般蹲在瓦顶上,凶神恶煞、目光如箭,试图从四百人中找出制造谣言的始作俑者。   可如此一来,岑非鱼却更加生气。   清河侯府的军士们,都是曾经落草为寇的江湖人,如今野狼变成了家犬,一身匪气总是洗不去的。他们多是被白马所降服招徕,好容易接受了自己的大哥长得漂亮的事实,又见他被这样一个“不举”的老流氓纠缠着,心中自是不平,没少给岑非鱼小鞋穿。   譬如晚饭时分,众人闹哄哄地敲盘子敲碗,等待伙房抬来红烧肉,用大勺给他们分发。   伙房眼神不差,偏就略过岑非鱼。待岑非鱼来问,他才一拍脑袋,忙从后厨里端出好几笼蒸菜,扯着嗓子大喊:“给鄄城公上菜喽!韭菜虾仁、白酒焙雄蚕蛾、胡桃仁饴糖白米粥,对症下药,专治——”   “肾虚!阳痿!不举!”兵哥们杀气腾腾地喊道。   白马暗暗发笑,见岑非鱼那副委屈模样,登时强行变了脸色,数落手下们不懂规矩——但不曾惩罚他们。   兵士们被白马训得服帖,自此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嘲笑岑非鱼。但岑非鱼打开汤盅,时不时便能见到一快浮在油花上的猪肾;他钻进被窝,忽然被刺的嗷嗷叫,一阵摩挲,便会摸出来梨树枝和海棠藤。   岑非鱼将自己当作勾践,卧薪尝胆,暂不同他们计较。   皇天不负有心人。过了小半月,那“真凶”还真被岑非鱼揪了出来——远在天边、近在眼前,就是侯府主薄陆简。   “你是不是贼心不死?”岑非鱼将陆简按在地上一顿揍,一连灌他喝下两碗凉后泛腥的猪肾汤,逼问道,“谁他娘的要补肾?”   陆简虽说跟了白马以后,武功见长,可同岑非鱼比起来,他简直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,秀气的白脸上青紫一片,求饶道:“我跟兄弟们开开玩笑,谁知道他们竟当真了?二爷,二爷!唔……别灌了,再灌要死人了!”   岑非鱼拿起第三碗猪肾烫,凑到陆简嘴边,见对方已经翻起白眼,这才没有用强,邪邪一笑,问:“不想喝?”   陆简欲哭无泪:“我肾火旺!”   岑非鱼眼中一抹狡黠闪过,道:“那你替我做一件事。”   陆简捣头如蒜,未知一次嘴贱,竟会让自己落入前狼后虎的境地,简直肠子都悔青了。   第二日清晨,众人如往常一样,在校场上操练。   今日,岑非鱼罕见地没来。   半个时辰后,白马下令修整,自己跑到屋里找水喝。兵哥们便一屁股坐在地上,说说笑笑,以为终于把岑非鱼给制伏了。   即在此时,陆简佝偻着背脊、捂着肿胀的面颊,磨磨蹭蹭地走到校场中央的点将台上。   他先咳了两声清嗓,四处张望,见白马正好不在,才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,气沉丹田、朗声念道:“七月九日,白马吾、吾爱!一日不见兮,如隔三秋,嘶——!真他娘的酸。咳,我俩都是男儿郎,你要在外打拼,贱妾不愿效仿妲己、褒姒,做祸国殃民的红颜妖姬,自甘效仿樊姬、班婕妤,忍痛与你分离,以全你的功业,让你将对贱妾的爱意,付诸清河百姓。往后,我将每日修书一封,向你哭诉衷肠,却不能将信送到你面前,以免乱你军心。你、你的……非、非鱼。”   “陆简,你念得什么玩意儿?”众人笑得东倒西歪。   “我的天,终于念完了!”陆简念得头皮发麻,根本往台下看,到最后憋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。   可今日岑非鱼的吩咐是,让他每日念两封信。   陆简低着头,在众人火热视线的扫视下,再次念了起来:“七月十日。白马吾爱!两日不见兮,如隔六秋。想你,真是想你!秋风萧瑟天气凉,草木摇落露为霜。群燕辞归鹄南翔,念君客游多思肠。慊慊思归恋故乡,君为淹留寄他方。贱妾茕茕守空房,忧来思君不敢忘,不觉泪下沾衣裳。建文帝的诗写得真好!你说,他是不是喜欢我爷爷?你的非鱼。”   陆简念完,抹了把汗,忽觉晴朗的天似乎阴了下来。他听见众人哄笑,心下暗道糟糕,不情不愿地慢慢将头抬起来,便见满面涨红的白马站在自己身前。   陆简尴尬地笑道:“老、老大,读书好,读书是好事!”   白马气得几乎要爆炸,怒吼:“陆简你是吃饱了撑着吗!”   陆简抱头鼠窜,被白马追着打了一顿,简直受够了夹板气。   可毕竟白马下手轻,打起自己兄弟,就像玩闹一般,而岑非鱼的拳头却很硬。陆简一番考量,决定冒着殒命当场的风险,或许其实是他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,当真每日都将岑非鱼带上校场,见缝插针,一字一句地大声念出。   先前,军中确实有些人不懂岑非鱼同白马的感情,觉得断袖之癖不过是玩笑而已,没把岑非鱼当回事,如此,才敢整蛊他。   但听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,他们嘴上笑说“酸倒牙”,可说不敢动自然是假的,对岑非鱼的敌意慢慢消弭,不再将他当成外人。   时不时还会有人大着胆子宽慰白马,语重心长道:“侯爷,鄄城公对你一片痴心,这天地虽大,找个真心相付的人却不容易,唉!”继而附在白马耳边,压低声音道,“我直说罢。听说,牛鞭炖汤能治不举,您要么试试看?”   白马无语凝噎,简直是哑巴吃黄连。   等到八十九封信全都念完,已是初春。   朝廷准许修缮河渠的批文发了下来,惠帝更觉此事利国利民,破天荒地开了私库,拨给白马些许钱粮。   同日,十二连环坞的人抵达清河县。岑非鱼回到鄄城,将当地的队伍拖过来。白马向崔则、崔恕借了数千壮丁,凑够六万人,开始修缮白沟。   三月后,白沟河渠已被疏通,水流渐渐恢复。   十二连环坞的人四处勘探,为白马出谋划策。或许是老天开眼,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条可以利用的黄河故道,就势开挖新渠,辅以江南精巧的水路机关,众志成城,做成了许多工部都做不成的壮举。   一年后,白马成功将沁水引入白沟。   泰熙六年,河清海晏。   秋月,清河县粮食丰收,白马不仅拿到了自己的田租、赋税,还受到了老百姓们推回的“借粮”。他感动极了,只在每户人家退来的粮食中抓了一把,其余的全都退了回去,让大家过个好年。   冬月,白马和岑非鱼在田间指点江山,讨论着来年该种些什么值钱的东西,帮清河百姓改善生活。忽然收到消息,得知周望舒已入青州。   白马本来十分高兴,直到传讯的陆简话锋一转,道:“周大侠带着个女人,还拖着一口棺材。” 第103章 春雷   周望舒经过鄄城,不曾停留,带着棺材直奔馆陶。   五日后,白马和岑非鱼出清河县城,策马至西山小道,终于等到回程的周望舒,以及与他同行的那个女人。   周望舒并未穿着他往常爱穿的白衣,只着一身黛色素服,面目没甚变化,但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淡淡的烟火气,更加成熟稳重了些。与他同行的女人亦着素服,浑身没有半点妆饰,面孔虽年轻漂亮,但眼神却失了光彩,仿佛是在服丧。   “那是临江仙,难道是她家亲人过世?”白马认出了那个女人。   岑非鱼朝周望舒招手示意,不满道:“隔那么老远,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,你怎一眼就能认出她来?”   白马白了岑非鱼一眼,道:“我又没同她吃过酒,谁吃过谁自己清楚。”继而打马上前,将周望舒一行人请入城中,让他们在清河侯府歇息两日。   两年不见,周望舒亦想同白马叙旧,便不推辞。临江仙跟着他走入清河城,进了侯府,直是满心感慨,却不发一言。   傍晚,白马为两人准备了接风宴,四个人关起门来,小酌几杯。   白马笑道:“仙儿姐姐,你平时能说会道,今日怎这般惜话如金了?”   临江仙敬了白马一杯,道:“我现已不在青山楼,侯爷叫我本名寇婉婵就好。”她轻抚鬓发,叹了口气,“每次见你,都与先前天差地别,少年郎意气风发,叫人羡慕。我可不就有些怯场了么?这几日,少主陪我来青州走了一遭,沿路都听百姓们赞扬你,当年在楼里,我竟没发现你有这样大的能量,多有怠慢,该自罚三杯。”   寇婉婵说罢,一气喝下满杯,又给自己的酒杯满上。   白马知道,寇婉婵是遇上了什么伤心事,想要借酒消愁,忙拦住她,道:“寇姐姐说得这叫什么话?从前都是你在照应我,有什么好差事、好吃好喝的,都会叫上我一起。白马心怀感激,哪还要你向我赔罪?你这样想喝酒,只怕是遇上了什么伤心事。”   寇婉婵目中有泪,却将眼泪忍住,强颜笑道:“我等的那个人去世了,不过是一夕间的事情。多亏少主从中转圜,我才能求到她的尸骨,让她魂归故里。”   白马隐约猜到那人是谁,却不说破,想让寇婉婵自己将心中愁绪吐出,便问:“她是谁?”   寇婉婵摇摇头,像是有些哽咽,不能答话。   周望舒看了寇婉婵一眼,见对方点头,便喝了杯酒,道:“太子的妾氏,许韶华。你们或许不认识她,但想必都吃过她做的牡丹饼。韶华同婉婵一样,俱是青山舫培养出来的刺客。”   寇婉婵终于平复了心绪,道:“原本该是我被安插到梁遹身边,激励他好好读书,帮他讨得惠帝欢心,坐上太子的位置。可韶华知道,此行只怕是有去无回,便争抢着去了。”   白马早知韶华是青山楼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人,闻言并不惊讶,只道:“当时朝中最支持梁遹作太子的,就是谢瑛。萧穆淑要对付太子,必先除掉谢瑛。保住太子,逼迫萧后对谢瑛动手,让他们两相牵制,算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。然而等到赵王也倒了,朝中除了楚王,萧后的眼中钉就只有太子一个。于萧穆淑而言,楚王对帝位的威胁远没有太子来得大,她一定会先对太子下手。”   岑非鱼嗤笑,道:“但这事未免太荒谬,萧穆淑难不成想自己当皇帝?”   周望舒嘲道:“萧穆淑有孕了。”   白马:“萧穆淑有孕,想必无论最终她产下个什么东西,都会被掉包成一个男婴。可太子德行无亏,她怎能加害?”   周望舒:“你们可知潘岳?”   岑非鱼:“怎会不知?金谷园二十四友,俱是萧家门客。这帮狗腿子里,潘岳最是趋权冒势,每送萧家人离开,必定望尘而拜。当年,梁武帝让惠帝单独做文章,萧穆淑就是让他捉刀代笔。”   白马玩笑道:“你记得那么清楚,不过是因为潘岳模样俊俏,在洛阳城中驾车出行,甚至能引得少妇们掷果盈车。你铁定没少给他送吃的。”   岑非鱼哼了一声,得意洋洋道:“以你二爷的眼光,如何会看上那等小人?潘岳和左思同行,老子还曾对他吐过口水,没想到被他给躲了过去,反倒吐在左思身上。”   这事在洛阳坊间成了个典故,因此百姓们都以为左思相貌丑陋,不承想竟是岑非鱼干的糊涂事!   白马大笑,问:“所以左思长得不丑?”   岑非鱼想了想,道:“丑倒是不算丑,只是与你相比,差了百八十个潘岳而已。不信?你问小云。”   周望舒面无表情,接着说:“半月前,惠帝传太子入宫,考察他的功课。然而,惠帝下朝时,适逢有官员向他传来密报,便耽搁了。太子等不到惠帝,就去找萧后询问,到了萧后殿中,只见到潘岳和一名嫔妃在吃酒。”   岑非鱼忽然插嘴,却是对白马说:“潘岳与萧穆淑有暧昧,常出入禁中。正所谓‘什么马配什么鞍’,凭他那长相,就只能配上萧穆淑那毒妇,你却非我不行。”   白马哭笑不得,道:“你少说两句!我骑马可不用鞍。”   “二哥,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。”周望舒咳了一声,“潘岳假意让太子同自己小酌,半道忽然离去,只让那嫔妃陪着。那嫔妃得萧后授意,将太子灌醉,掌着他的手,写了篇逼皇帝退位的文章。惠帝看到文章后气愤不已,杀了那嫔妃,又废了太子,当日就将他送入金镛城。”   岑非鱼听罢很是气愤,一拍桌子,道:“一夕之间废太子,那萧穆淑心中还有没有半点人性?她眼中还有没有纲常王法?”   “善恶到头终有报,二爷,你且看她。”寇婉婵劝了一句,“朝中并非没有是非分明的人。楚王曾复查此案,可当他走进金镛城时,太子的尸体已经凉了。太子妃桓婉说,是萧后派人赐死了太子。但韶华告诉我,毒死太子的汤药,是桓婉亲手拿来的。”   白马亦知桓家与齐王间的勾当,道:“桓家是墙头草,一面将女儿嫁给太子,另一面又派桓郁跟随齐王。想必,他们眼看太子保不住了,便听从齐王的吩咐,让太子妃毒死太子。如此看来,齐王是有大野心的。”但他心中仍有疑惑,“你们怎知道得这样清楚?”   周望舒:“我接到婉婵的消息,快马加鞭赶回洛阳,安排人手去金镛城救韶华出来。可当我们见到韶华,听她说完真相,她体内的毒业已发作。桓家没放过任何人,甚至狠毒到连桓婉也一并杀了。”   寇婉婵面色灰白,喃喃道:“纵使楚王知道实情,又能如何?所有人都已死无对证。惠帝大概是知道的,萧穆淑在推波助澜,可拿她没办法,只说不愿再见到她。萧穆淑大着肚子,却是有恃无恐。”   白马只觉此事荒唐,不知该说些什么,唯能叹一句:“现在令人担忧的事有两件。其一,朝中再没有任何权臣,楚王这把刀若不入鞘藏锋,亦有可能折在萧后手中。其二,齐王害死太子,只怕会反。”   寇婉婵终于笑了笑,道:“奴家去求楚王将韶华的尸体给我,他听过我的话,当即就将尸体给了我。他是个好人,我亦曾出言提醒他。”她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但他说,宁在直中取,不在曲中求。只要他在朝中一日,就不会放过任何乱臣贼子。唉,想必他的处境,他自己最是清楚的,旁人如何劝都没用。”   此番夜谈过后,白马已经明白,临江仙和一寸金之间有许多故事。但那些故事,随着许韶华的离世,永不会再有人知。   都说韶华易逝,许韶华为何会起这样一个名字?白马想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。但他只是更加深刻地认识到,当下世道不好,非仅是胡人过的不好,女人们的处境亦然艰难。她们不是像许韶华一样,为父母遗弃或变卖,此生都不得不做别人的棋子;便是像萧穆淑一样,为了争权夺利而机关算尽。   人活着,不容易;女人活着,更不容易。   白马心思缜密,见一叶而知秋将至,预感天下大势即将突变。他不禁开始担忧,怕寇婉婵以后会受人欺凌。   于是,白马找岑非鱼商量了一番,听了岑非鱼的馊主意,请寇婉婵留在清河侯府中,给她封了个官,让她做掌管侯府的田赋、账目、日常用度等的大农,要她为自己管家。   寇婉婵推开白马,笑道:“不行!自古至今,何曾有女子为官?虽说侯府的大农不算什么官,可这事若传出去,别人是要笑话你的。”   白马拉住寇婉婵,偏不让她走,劝道:“姐姐,你何时害怕旁人笑话了?法无禁止,即是可为,况且你难道真觉得,自己天生就比男人们差?我要你留下来,是这府中真缺个管事的。陆简花钱大手大脚,害得我总是入不敷出,再这样下去,日子可没法过了。”   寇婉婵失笑,道:“那你告诉我,你为何要帮我?若不是你身边已经有个岑二爷,我只怕是要想歪了。”   白马笑道:“一饭之恩,当涌泉相报。我吃过你那么多饭,如今发达了,怎能不拉你一把?”其实,他是怕寇婉婵失了心上人,会去自寻短见。   寇婉婵知道白马是好心,不再推辞,只道:“这样对你的名声不好,往后若觉得为难,让我离开就是。”   清河侯府中没有一个女人,忽然来了个京城花魁,所有人都仿佛打了鸡血,作训时打扮得“花枝招展”,有些人更在大冬天里故意露出漂亮的腱子肉。那场面,白马和陆简两个“短袖”看了,都觉得辣眼睛。   寇婉婵并不隐瞒自己的出身,遇到有人来问,便告诉他们自己曾是洛阳城里的倡优,此生都不会嫁人。   按理来说,白马府中的人,多是出身低微的山野莽夫,平素最不喜循规蹈矩,本应对同样出身低微的寇婉婵不带成见才是。可不想,正是因为他们因常常受人冷眼,心中总攒着一股怨气,那怨气憋久了无处释放,就转为戾气,以欺压身边弱者来排泄。   侯府的兵士看不起寇婉婵,甚至敢对她动手动脚。白马发现后,曾想要教训他们,却被寇婉婵拦住,说悠悠众口堵不住,自己能处理好,让他不必偏心自己,反令手下人寒心。   寇婉婵并不是说大话。她曾在青山舫里学过拳脚功夫,极擅使软剑,被人轻薄了,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。因为心思细,机灵聪敏,几番交锋过后,吃亏的人总不是她。   白马同手下人推心置腹,问他们何谓“仁义”,何谓“平等”,让他们想想自己受人冷眼的时候,再将心比心,想想寇婉婵的处境。如此而后,侯府中再没有人敢轻薄寇婉婵。   都说上行下效,府中这帮江湖草莽,算是被白马驯服了。他们一个个的,都学起清河侯的行事做派,海纳百川,仁而爱民,侯府的名声一日比一日更盛。   到了泰熙七年春日,黄河水开始化冻,白马拉着手下兵士走到田间,帮佃户们打阳春。   岑非鱼仿佛一个甩手掌柜,农忙时节也能带着几百个手下过来帮白马的忙。白马说了他许多次,让他多回封地上劝课农桑,却都被他阳奉阴违,随意几句插科打诨给糊弄过去。   两口子过日子,免不了摩擦。白马说不动岑非鱼,舍不得跟他动手,连着好几日都在同他冷战,不肯与他说话。   午后云开日现,白马穿着件单衣,将衣袖、裤腿挽起来,埋头犁田,后心都被汗水给浸湿了。   岑非鱼就拿着两把打蒲扇,紧紧追在白马身后,左右开弓地帮他扇风,一面刺挠他,道:“人生在世,能逍遥快活的日子,满打满算不过五十载,何必苦了自己,去博那些虚名?”   白马忽然掉头,手中铁锄在空中划了半圈,将岑非鱼摔得满脸泥,“你自己逍遥快活去,我又没让你来。”   岑非鱼抹了把脸,并不在意,不过一会儿又拿着碗水递到白马嘴边,道:“是我失言了!我其实也没有不管封地啊,就是鄄城那帮官员们都热心,我还没动起来,他们就开始替我忙前忙后,我没必要亲自下场去做这表面文章。不不,不是表面文章,你看我年纪大了,就容易说糊涂话。”   白马把水碗抢过来,一气喝下,用力塞回岑非鱼手中,不理会他,继续忙活自己手头上的工夫,“听说你手下兵,还有私自抢掠百姓的,你也不管。你这人怎么这样?高兴了,就带人出去打劫山寨,其实根本不是为了征兵,就是逞一时之快。等到人都归顺你了,你便再也不管不问。你这样下去不行,会养出一帮乌合之众。”   岑非鱼知道,自己若再不正经应答,白马铁定是要翻脸的,便肃容道:“我那地方与你这里不同。我当了多少年兵,手下有多少训练有素的将士?他们自然晓得如何治军,出了事,我只要拿他们问责就是。你现在是手上兵少,还能亲自管束,但都说‘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’,你又不是青山楼的掌事,非要牧羊似地盯着手下人,该放手时就要学会放手。否则,将来遇到需要分兵合围的情况,你敢把兵交给谁带?”   “歪理邪说!”白马咕哝了一句,不再同岑非鱼分辨,其实是因为他觉得岑非鱼说得很在理,自己从前没有考虑到得如此深入,但一时间拉不下脸来,就不肯再多说了。   岑非鱼知道白马是听进去了,就笑嘻嘻地搂着他猛蹭,将他弄得满脸泥,丢了锄头扑向自己。   两个人抱在一团,滚到泥地里打闹,将彼此弄成一只泥猴似的,之间的紧张气氛亦冰消瓦解了。   正在此时,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。   白马跑去查看,只见众人围着一头枣红大马,正议论纷纷。   “别看它浑身灰不溜秋的,似乎还是匹汗血宝马?”陆简见到宝贝就开始打歪主意,上前拍了拍马屁股,想将这不知何处跑来的神骏拐带回家。   那汗血宝马很有灵性,打了个响鼻,屁股一撅,把陆简拱倒在泥地里,看也不看一眼,抬起蹄子就朝白马奔去。   白马看清那汗血白马屁股上的疤痕,惊道:“是你!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?”继而将看热闹的人驱散,“看什么看,都回去干活!它是来找我的。”   岑非鱼凑上前来细看,被汗血宝马甩了一脸口水,怒道:“你平时招蜂引蝶就算了,怎么连马也不放过!”   白马面色沉凝,道:“它曾是乌朱流的坐骑,我当年出逃时将它偷了出来。它屁股上有一个疤,就是我留下的。当时,我还是靠它布下疑阵,才能甩开追击的乌达。后来它被楚王买下,我在洛阳城里见过一次。”   岑非鱼更委屈了,“乌达又是谁?”   “此马很有灵性,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楚王,不远千里来到清河找我。多半是楚王出事了。”白马不理岑非鱼,拍着汗血宝马的脖子,问它,“你主人出事了,处境堪忧,甚至有性命之忧?”   汗血宝马咴咴嘶叫,表示白马所猜不错。它已经上了年纪,双目都有些浑浊,眼眶通红,仿佛是想哭。   白马瞬间下了决定,“走,待我回府简单收拾一番,你歇歇脚,咱们就去洛阳救楚王。”   岑非鱼将嘴里叼着的草根吐掉,拦下白马,道:“我为何要去救梁家人?”   白马挣开岑非鱼,头也不回,“我叫它,又不是叫你,鄄城公是魏武帝的子孙,哪轮得到我来管?”   岑非鱼半天没见到白马一个好脸色,心中憋闷,站在原地不动,凉凉地说了句:“清河侯自己去送死吧!曹某留着这条命,免得没人帮你收尸。”   汗血宝马紧追白马而去,四蹄动得飞快。岑非鱼话还没说完,便被它甩了满嘴泥,郁闷地一屁股坐在泥地里,“都他娘的欺负老子,爱找谁找谁去吧!狼心狗肺的东西。”   ※   巍巍洛阳王城,一日气象万变。   惠帝诛谢瑛、杀赵王,遣返齐王,才安生了两年,忽然间莫名其妙地害死了自己的太子。明眼人都看得出,此事是萧后从中推波助澜,但惠帝优柔寡断,念在皇后腹中怀了龙嗣,只将她软禁在后宫,此后再没有过问,只想等风波平息,让年月抚平自己的心伤。   然而,天有不测风云。当朝中再无人兴风作浪的时候,历来忠心耿耿、屡建奇功的楚王,竟被积弩将军李峯告发谋逆。   此事说来简单。三年前的正月末,即赵王谋反的那夜,为防走漏风声,惠帝命楚王平叛时,只让萧后代笔写了一封手诏,未曾正式颁发圣旨。   没有圣旨,楚王无法调动禁军,但皇帝命他平叛,他不得不集结全军作出排布。故而,楚王确实曾假传圣旨调动禁军,但他很容易就将事情原委解释清楚,得到惠帝谅解。   可行动时充当前锋的李峯,突然站出来指责楚王,说是他因与赵王有旧怨,为泄私愤假传圣旨,出重金悬赏赵王的项上人头,致使赵王被残忍杀害。   楚王在朝堂上同李峯对质,要他将当时替自己传令的那名禁军传来。可李峯却说,那人早在乱战中被楚王灭口了。   楚王百口莫辩,李峯得寸进尺,要他将惠帝的手诏取出示人。   楚王跪在地上,仰头定定地望向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,眼神复杂,并不答话。   惠帝忽然想到什么,侧目看向董晗,却见董晗不敢看自己。他瞬间明了,那封手诏只怕有诈,而董晗劝自己留下可委以重任的孟殊时,独独将一心争功的李峯派给楚王,亦是因为早知此事,甚至是早就和萧皇后通过气,两人联手陷害楚王。可现在要怎么办呢?萧皇后即将临盆,为自己诞下皇嗣。   惠帝的迟疑,令楚王生出误会,以为亲哥哥要致自己于死地,心灰意冷,道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不用看了,你们都知道手诏上写的是什么。”   不承想,楚王竟当庭认罪。   陆续有官员站出来指责楚王,并请求惠帝将他处死。   惠帝心痛至无法言语,不知如何为楚王脱罪,半晌不发一言。   楚王见惠帝仍不答话,便扭头向外,大喊:“禁军何在?”   李峯抽刀朝向楚王,怒道:“你待如何?”   楚王虎目圆睁,朗声大笑,道:“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,有太子作前车之鉴,本王又能如何?自然是传禁军来,将本王绑入大理寺,依法办理。”   惠帝木木然地应和道:“如此,便依照楚王所请,交由大理寺法办。朕累了,退朝。”他推开准备搀扶自己的董晗,低声说了一句,“滚远些!朕不想看到你。”   最终,大理寺的官兵还是从楚王府上将惠帝的手诏搜了出来。   手诏缓缓展开,当先露出“王宜宣召”四个大字,可当卷轴完全展平,上面除了这四个字,竟是空空如也。   不过三日,大理寺便已查明此案,认定楚王矫诏杀了赵王。   惠帝看着奏折上“宜斩立决”四个字,怄得几乎吐血,把奏折一把拍在董晗脸上,怒道:“你为何要背着我勾结皇后,构陷忠良?楚王赤胆忠心,从未逾矩,你们为何非要至他于死地?”   董晗跪在地上,不敢抬头,只道:“臣所作所为,俱是为陛下着想。楚王既诛二公,天下威权尽归之矣,要让您何以自安?”   惠帝吼道:“可他是我的亲弟弟!血浓于水,岂是你们这些阉人、外人所能明白的?”   董晗淡淡地说:“谢瑛、赵王、老齐王,哪一个不是您的至亲?他们都曾为大周立下赫赫功劳,但当他们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多,野心就会膨胀。楚王幼时,在宗室中就已一呼百应,此事人所共见。他自入京以来,多次立下大功,声势如日中天。陛下以兄弟待他,可他是否以兄弟待陛下?”   惠帝不是不明白董晗所说的道理,但他不愿做这样龌龊的事情,反驳道:“楚王是个好人,他跟别的王室宗亲不同。”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,显然是将董晗所言听了进去,心中游移不定,拿着奏折,在含章殿中来回踱步。   直至夜幕落下,惠帝才将折子放回御案上,道:“朕是不会批的。”而后走出含章殿,只留下跪在地上的董晗。   夜风穿堂而入,吹得满桌奏折哗哗响。   董晗盯着朱笔看了许久,无声叹息,站起身来,执御笔在折子上批了一个“准奏”,心想着,若往后有人为楚王翻案,一切罪责当由自己替惠帝背负。   翌日清晨,楚王被五花大绑地押上刑场。   显然是有人在背后鼓动,当日,半数老百姓们竟似约好了一般,纷纷提着菜篮子,追着运送楚王的囚车,大喊他作“国贼”,对他投掷烂菜叶和臭鸡蛋,将他弄得狼狈不堪。   三人成虎,大喊“国贼”的人多了,不明所以的人便跟着信起来,义愤填膺地催促刀斧手快快行刑。   此日,阴云密布,暴雪如刀,太阳只在厚厚的云层上现出隐约的轮廓。不多时,灰白长空上,竟现出白虹贯日的奇观。   楚王走上行刑台,不愿跪下,仰头望着被浮云遮蔽的红日,长啸一声,涕泪俱下,沾湿衣襟,大吼:“梁玮此生,不负国、不负家、不负天下百姓,忠心可鉴日月!义无反顾,死何足惧?惟愿,天日昭昭!惟恨,天日昭昭!”   “一路上哑巴似的,只会说一句‘我就是要去救他!’救他、救他,你怎么救他?难道要冲上去劫法场?”岑非鱼戴着个斗笠,八尺高个,畏畏缩缩地藏在人堆里,嘴中念个不停。   白马哼了一声,道:“你既来了,就快想办法,说什么风凉话?”   岑非鱼:“本公前来,可不是为了他梁家人,只是为你罢了。老子是怕你一根筋,做出什么荒唐事来,反被人欺负,我可不得心疼死?再说一遍,老子不为救他而来。”   “若想不出办法,你就闭嘴。”白马摸着腰后弯刀,仿佛下一刻就能飞身上台,“或许,我只能劫法场了。”   “你莫冲动!天下是梁周的天下,你纵使能劫下楚王,带他逃出京城,亦躲不过朝廷的天罗地网。”岑非鱼连忙将白马抱在怀里,一把攥住他的双手,无可奈何道,“那梁玮也算是条汉子,宁可血荐轩辕,亦不退缩求饶,当真好生硬气。可他到底给你喂了什么迷魂汤,竟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维护他?”   白马忽然反身,抬起头亲了岑非鱼一口,恨恨道:“知道你一肚子坏水,定已相除了什么馊主意。人命关天,别他娘的卖关子!”   岑非鱼的面色瞬间由阴转晴,笑道:“我以前教过你一招,没甚用处,只是拿来弹灭蜡烛、关门关窗的,你可还记得?”   白马闻言会意,在岑非鱼的掩护下,暗暗抬起手,并起食中二指,掐了一个指诀,同时运起内功,将真气聚于指尖,对准刀斧手高高举起的砍头刀,瞬间弹出一指,继而迅速补上一掌。   原本,以指诀振断刀刃,会引起清脆的“叮当”声,让人知道是有人暗中发功。但白马迅速追上一掌,掌风如水波纹般,将声音包住并化去,继而把两截断刀冲至地面,令原本平齐光滑的断口被摔得扭曲变形。   岑非鱼压着嗓子大喊:“老天爷发怒了!天降异象,白虹贯日,人间必有大冤屈!好好的砍头刀竟然凭空断开,咱平头百姓还是快快离开此地,免得五雷轰顶!”他说罢伸手捂住口鼻,使出内劲,用腹语发出一种类似于闷雷的奇特声音。   胆小些的老百姓,几乎立马提着菜篮子跑走了。台上的主刑官和刀斧手虽纹丝不动,但面色都不好看。   主刑官从地上捡起行刑令,拿在手中掂量,走到楚王面前,对他深鞠一躬,道:“王爷,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不死。下官只是听令办事,虽知您心有冤屈,但人证物证俱在,抵赖不得,您只怕是被小人陷害了。我让刀斧手换把锋利些的刀,让您走得快些。”   刀斧手换刀的空档里,主刑官给楚王倒了三杯酒,让他喝完再上路。   白马心急火燎,转头对岑非鱼大喊:“然后呢?”   岑非鱼莫名其妙,反问:“什么然后?”   白马指着台上,一本正经道:“你让我弹断刀斧手的刀,难道不是为了威吓众人,让他们认为楚王手握正道,老天爷为他折了屠刀?他们该敬畏天象,停止行刑,然后请皇帝给楚王洗冤啊!”   岑非鱼闻言,两个眼睛瞪得滚圆,使劲憋着一口气,弄得整张脸扭曲到几乎变形,最后实在忍不住,爆发出一阵大笑:“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!”   白马满脸尴尬。   岑非鱼笑得腹痛,捂着肚子蹲在地上,笑得停不下来,道:“来时路上你一声不吭,我还道你一直都在想办法救他,令我好生嫉妒。没承想,你……”他见白马面色越来越黑,赶紧拿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口鼻,可仍旧抑制不住地发出一连串低沉诡异的笑声,“你其实一直都只是在想——朝饭吃什么、午饭吃什么、晚饭吃什么吧!哈哈哈哈!”   “要笑就笑,憋着做甚!”白马几欲抓狂,受不了岑非鱼那古怪的笑声,怕自己被他逗笑了,轻轻踢了他一脚,“我势单力孤,在洛阳又没安插手下,怎比得上你消息灵通?我不知京中情势,自然无法做出营救安排,不想每日吃什么……呸!”他被岑非鱼绕了进去,脑袋里各色菜式走马灯似的转动,“你管我想吃什么,呸!我想什么与你何干?我一赶到洛阳城,见到的就是拉他至此的囚车,我能有什么办法?”   岑非鱼终于笑得没了力气,一屁股坐在地上,伸手指向行刑台,喘着气,笑道:“你看。”   白马将视线移回到台上,发现楚王已经喝完第三碗酒。   楚王将酒碗摔到地上,砸得粉碎,一抹嘴,决绝的眼神中隐藏着深切的不甘,道:“动手罢!”   “王爷,你的时辰已到。”刀斧手举起长刀,刀身遮住日光,在楚王头顶落下一道深黑的阴影。   天地间凛风呼啸来去,卷起漫天积雪,仿佛巨浪惊空。   风雪中,楚王屹立刑台上,纵一身赭衣亦遮不住他傲然的身姿。他的背挺得笔直,下巴高傲地扬起,英挺的鼻尖和的硬朗的唇峰连成一线,仿佛一把紧绷将发的劲弓。   楚王梁玮,自幼聪慧过人,天性开济好施,为梁氏宗亲年轻一辈诸王侯中翘楚。   梁玮初封始平王,年八岁领屯骑校尉,十六岁改封为楚王,持节出京入蜀,任督荆州诸军事、平南将军,累建军功,年十八转任镇南将军。   梁玮二十岁,不顾淮南王劝阻,自请入京勤王,统禁军、斩谢瑛、诛赵王。少年果锐,正道直行,如宝剑之锋。   梁玮今年不过二十有五,面目仍旧稚嫩,一对虎目圆而清亮,从来容不得半点沙。   一片雪花穿过斗笠的缝隙,飘落在岑非鱼眉心上。刺骨的冰凉,瞬间驱散他眉间萦绕着的恩怨哀愁。   岑非鱼琥珀般的双眸中,那一点算计、一点憎恶、一点疲敝,霎时消散。此时此刻,他的灵台分外清明,恩怨情仇都不见了,心中唯有一丝感慨,便藏在人群中,朗声唱到:“浩浩沅湘,分流汩兮。脩路幽蔽,道远忽兮。”   屈原作《怀沙》之赋,投汨罗以死,这首歌是绝命词。岑非鱼的歌声中,带着哀惨的阴云与郁勃的风雨,依稀勾勒出楚王的心迹——天地昏暗,小人蔽贤,思古人而不见,仗节义而死。   这首歌,白马听岑非鱼和周望舒唱过很多次,心感戚戚,不禁和声:“曾唫恒悲兮,永慨叹兮。世既莫吾知兮,人心不可谓兮。”他的声音清冷凛冽,如初春时刚刚化冻的雪水,少时已歌舞为生,技巧娴熟,仅仅唱了两句词,就已冷透了众人的心。   “怀质抱青,独无匹兮。”   “伯乐既没,骥焉程兮。”   老百姓们未必都读过书,知道屈原含愤而死是何等可歌可泣,却都听过屈子自投汨罗的故事,会唱这首流传千古哀歌,跟着白马与岑非鱼哼唱起来。   “民生禀命,各有所错兮。”   “定心广志,余何畏惧兮!”   从来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老百姓们只能以歌声为楚王送葬。   歌声浩荡,飘飖天地间如冰似雪,振人耳膜时如雷鸣闪电。昏君当朝,小人当道,惠帝你有何颜面安坐龙椅上?   楚王听见白马的声音,一眼就认出了混在人群中的他,见他摘下斗笠,遥遥对自己鞠了个躬,双目濡湿再度,朝白马回了个礼,继而仰头长啸,放声作歌:“曾伤爰哀,永叹喟兮。世溷浊莫吾知,人心不可谓兮!知死不可让,愿勿爱兮。明告君子,吾将以为类兮!”   白马戴上斗笠,单膝跪地,大喊:“求圣上饶楚王不死!”   岑非鱼跪在白马身侧,伸手拍在他肩膀上,捏了捏他仍旧略显单薄的肩头,跟着他喊:“楚王蒙冤,白虹贯日,天雷销刃,王爷忠心日月可鉴,求圣上饶楚王不死!”   老百姓最是善良,虽不能再朝堂中翻云覆雨,但谁忠、谁奸,谁贤、谁愚,他们看得最是清楚。   刹那间,雪地上已跪满了人,纷纷喊着:“求圣上饶楚王不死!”   主刑官进退两难,不愿对楚王动刀,更害怕做了千古罪人。   忽在此时,远处传来一阵马蹄闷响,骑手隔着老远就开始大喊:“圣旨到!刀下留人——!”   董晗传来一道圣旨,旨意模糊,竟说惠帝忽然想起来,诛逆当夜自己曾给楚王下了口谕,“令出楚王如出于朕”,本不应治他的罪。   现更已查明,积弩将军李峯曾与楚王有隙,为泄私愤而假传圣旨陷害王爷,已被五马分尸。   白马牵着岑非鱼,迅速离开刑场,走到两人歇脚的青山楼后院,似乎仍未反应过来,心道:“如此,楚王就得救了?惠帝为免太过儿戏。”   白马喃喃道:“你是如何做到的?竟让惠帝打了自己的脸!”   岑非鱼耸耸肩,故作无辜状,自问自答起来:“我做了什么?我可什么都没做。侯爷不要学那李峯,栽赃陷害我这忠良。”   白马赧颜,低垂着脑袋,伸手在自己后脑上抓了两把,将几条辫子扯得乱蓬蓬的。许是因为低头认错这事,对他来说太过陌生,他还没说话,便先不好意思地自己笑了笑,“我,唉!我……”   为掩饰自己的羞臊,白马双手环过岑非鱼的后颈,脑袋往他怀里蹭,低声道:“我错了!我太冲动,不管不顾地往前冲,根本没考虑清楚。我还以己度人,以为你不愿出手相助,骂你小肚鸡肠。我给你道歉,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。”   “哎!一路上半句话都不同我说,害得我一颗心悬在半空,就怕你头脑发热,忽然不要我了。”岑非鱼翘起尾巴,捧住白马的脸,将他按在墙上,狠狠地亲了好几口。   “你想什么呢?还敢说我成天只着想吃的。”白马将岑非鱼推开,穿过后门,扒开杂草,走到院墙边的那颗大桃树下。   三年未至,青山如是楼依旧宾客如云,但此地由春楼变成茶楼,自然比从前要清冷许多。   昔日氲氤着脂粉香气的朱楼翠阁,如今只回环着的靡靡之音。   后院久无人居,虽常年有人打扫,仍止不住杂草疯长。院墙外的那棵大桃树长得越来越大,冬日里光秃秃的不见一片绿叶,唯有积雪覆在枝头,堆堆叠叠,仿佛一树蓬勃的花云。   雪后初霁,日光洒下,从满树积雪的缝隙间穿过,被滤出一圈又一圈晶莹闪亮的碎光,如梦似幻。   白马见岑非鱼跟了过来,忽然挥手凌空一拍,将满树桃枝震得乱颤,积雪落下,洒了岑非鱼满头满脸。   白雪乐不可支,笑道:“你这脑袋不想吃的,成天又在想些什么?”   “我想什么?”岑非鱼一甩脑袋,用嘴叼起一根断桃枝,凑到白马面前,用嘴将枝条送到对方嘴里,运起内劲一振,另枝头积雪“砰”地炸开,“我只想你。”   当年岑非鱼在众目睽睽下送出楸花的那幕,在两人脑海再度中浮现,依稀如昨。   岑非鱼拍开白马肩头的积雪,站在他身后,抚摸他的赤发,将他辫子上的绑带轻轻摘下,以指为梳,替他一绺一绺地则起辫子,温言道:“你是我最爱的人,我怎会同你计较?夫妻一起过日子,久了,什么坏脾气都会露出来,免不了相看两相厌,不会半点摩擦都没有,须得相互指正、互相包容。”   “都是你包容我,对不住了。”白马觉得后颈痒嗦嗦的,挪了两下,带得岑非鱼也挪了两步。   “是你不嫌弃我呢!我脾气坏、嘴巴毒,人还那么不要脸,你不嫌弃我,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,哪敢生你的气?”他给白马理好了头发,顺势在他额前落下一吻,“你想要的东西,你想做的事,我拼尽全力都会给你。你心善良,志存高远,要做出实绩,要建功立业,这些我都明白,我也放开手让你自己去闯。只求你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一眼,别忘了,我总是在你身后的。”   白马吃软不吃硬,被岑非鱼说得泪目,不禁说出心里话,道:“我不干了,回家过日子去吧,往后再不同你分开。”   夜幕落下,岑非鱼和白马在落满积雪的庭院中燃起篝火。   白马拿木盆打了水,坐在火堆边择菜。岑非鱼从他手中接过东西倒入锅里,几番搅拌、添料,不过多时便炖出一锅喷香的佳肴。   岑非鱼用大勺子舀了小半勺汤汁,自己先吹凉了,才递到白马嘴边,“你试试,行不行?”   白马用舌头舔了舔,继而一口把汤喝完,大笑道:“好酒好肉快快呈上来!”   夜空湛蓝,篝火煌煌,火光给两人镶上了一层金边,依稀成了一副画卷。   后院传来马蹄阵阵,白马听出汗血宝马的咴咴叫声,放下碗筷出门迎客,邀楚王一道吃菜。   楚王穿一身便装,没了白日的肃杀,像个和蔼可亲的邻家大哥,捧着碗一通呼噜,咂咂嘴,叹道:“人间至味!”   白马给楚王盛烫,劝他多吃些。   楚王也不客气,一连喝了两大碗,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打起饱嗝,微微抱赧,摇头笑道:“饿了好几日,实在是吃不下了!”继而又打了个饱嗝,“哎!失态了,失态了!我是来做什么的?对了,多谢你们今日出手相救,梁玮欠二位一条命。”   白马摇头道:“非是我们的功劳,是王爷自己深受百姓爱戴。最多,就是非鱼派人到宫中活动了一番。”   楚王笑道:“岑大侠都救过我两次了,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谢礼,只能给你鞠一躬,往后我当更加勤政爱民。”   岑非鱼并不居功,拦住楚王,道:“白马说得是,王爷不要折煞我。天子太重感情,容易受小人蛊惑,但他毕竟是你的亲兄弟,说到底,是不忍心痛下杀手的。我让人带着你母妃,去天子面前说情,这一说,他可不就心软了。”   楚王苦笑摇头,道:“我这个皇帝哥哥,虽然年纪不小,但一直跟个孩子似的天真、重感情。我原本就是怕他被人欺负,才不放心离去。但如今,京城是容不下我了。我已自请出镇许昌,明日圣旨下来,我便动身,故而冒昧星夜来访,向你们道一声谢。”   白马看出楚王的满腹辛酸,但男人间没有那么多柔情话,只劝慰道:“这么多年过去,谢瑛倒了、赵王倒了、齐王被赶回封地,甚至太子都已被人害死,而您仍如进京那日一般,少年意气,是非分明。白马由衷钦佩。”   “不想当日城门前匆匆一面,竟能同你结下这样的缘分。白马,你很好!二位,青山不改,后会有期!”楚王哈哈大笑,心中阴霾散去,起身告辞。   第二日,白马和岑非鱼远远地目送楚王出城,便打马东行,动身往封地行去。   两人来时匆忙,返程时一身轻松,一路游山玩水,有彼此作伴,无论天气如何变幻,心中总是快乐的。   此间至乐,一直延续到他们在茶肆歇脚,听到一个惊天消息——齐王带军队秘密入京,闯进洛阳宫,将萧后杀了。 第104章 惊变   当朝皇后萧穆淑的死,其实并非偶然,而是遭了齐王的精密谋算。   泰熙七年春,齐王梁炅用府中谋主张冒计谋,令太子妃桓婉毒杀已废太子,再派门客桓郁毒杀桓婉,嫁祸萧后,让她背上谋杀太子的罪名。   其后,齐王暗中勾结在京协领禁军的高密王世子梁越,以及年前因失德被废的东安公梁顒,许以高官厚禄,得两人相助谋诛萧后。   然而,楚王在京坐镇时,齐王不敢贸然行动,只能秘密行军穿越青、冀两州,驻扎于洛阳城外十里鸣凤山。   至二月三日,楚王已入许昌城,洛阳宫守备松懈,犹如四门大敞。   夜幕方一降下,高密王世子收得齐王密信,下命禁军全城戒严。齐王率领五千府兵,长驱直入洛阳城,旋踵即至宫门前。   高密王世子久在京中,协助楚王统领禁军,因其出手阔绰,比起治军严苛的楚王更会笼络人心,如今城中禁军大都以他马首是瞻。他先与禁军小帅们通过气,待得齐王在宫门外发出一番慷慨陈词后,守城的禁军即刻打开宫门放行。   然而,齐王本人并不入城。他与高密王世子两人汇合,以一万兵力,将王宫围得水泄不通,再下令,派东安公为前锋,入宫捉拿萧后。   东安公因失德被废,眼下立功心切,策马抖着一身肥肉,二话不说便杀进后宫。   张冒计策周全,齐王刀斩乱麻,未至天明,联军便已生擒萧后。   齐王下令收兵入宫,封锁消息,等到天明后大臣入宫上朝,便将众人扣留在大殿上。他又将惠帝软禁起来,以皇后萧穆淑残害太子、假孕欺瞒为由,逼惠帝写下了一封废后诏书,火速将萧后送入金镛城,并派重兵把守。   太保冯飒当庭质问齐王:“皇后谋害太子是为谋逆,罪大恶极,当被废黜。但齐王本应在青州思过,却擅自发兵闯入王宫,难道是要逼宫篡位?”   朝臣们闻言,对冯飒投以疑惑的眼光。众所周知,冯飒重新入仕后,私下同齐王多有来往,甚至让自己的得意门生孟殊时,娶了齐王的义女。   其实,冯飒心中亦是煎熬。他不是趋权附势的人,但他是三朝元老,目光长远非常人可比,他早就料想到,在惠帝治下,大周不久就将风雨飘摇,可惠帝优柔、楚王刚直,都不是能平定乱局的人。冯飒没有办法,只能将赌注押在齐王身上,说到底,他只是认为,先帝命自己守护的大周江山,远比一个不成器的皇帝重要。他发出此问,目的是逼齐王作出承诺,说自己绝不会谋逆。只要齐王有此一言,往后若他胆敢篡位,任他如何辩解,天下人讨伐他时都是师出有名。   齐王知道冯飒的用意,可他不能不说出这句话。他若不肯说,那自己连日来的种种举动,都将沦为谋逆之行。梁炅心中窝火,面上却很沉得住气,只道:“日前,陛下查明皇后乃是假孕,知她意图牝鸡司晨,扰乱梁周社稷,故秘密传书请本王入京襄助。本王接到书信后,曾与诸宗室王亲合议,高密王世子、东安公俱可作证。行此兵谏,是不得已而为。”   冯飒截断了齐王的话:“王爷勿要顾左右而言他。”   齐王大袖一摔,道:“遥想当年,天下三分。我梁宣帝英武睿智,南拒孙权,北抗刘备。至武帝,平蜀灭吴,天下归心,而开万事基业。今我朝不过三世,却遭奸后祸乱,勇武如楚王者,与其几度交锋,亦险些丧命,出镇许昌实乃懦夫之举!本王起兵,欲尽诛萧党,冯太保不思为天子分忧,反以本王为害,是否其实是萧后党羽?”   “非俯首跪地恭迎王爷者,皆为萧后党羽?如此党同而伐异,岂非反类萧后也欤?”冯飒失笑,知道自己把齐王逼急了,“王爷只要以一句话表明忠心,满朝文武知你志存高远,定当唯你马首是瞻。”   “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殷,能以小侍大,周之德可谓至德。齐桓、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,以其兵势广大,而犹能奉事周室。”齐王举手至太阳穴边,竖起三根手指,象征天、地、人三才共同见证,朗声道:“梁炅不敢辱先人之教,从无不逊之志、不臣之心。往后,当学我父,躬身侍君不逾矩,死而后已!”   大殿上,鸦雀无声。满朝文武怎会不知晓,齐王所言听来动人,可字字句句都是出于曹孟德之《述志令》,他是什么意思?   一日后,惠帝在齐王的逼迫下,再写了一道圣旨。   东安公领旨,持节前往金镛城,以金屑酒赐死萧后。金屑酒以白玉壶盛放,玉壶通透,可见其中酒水色呈金黄,壶低沉淀着一层卵石大小的金锭,华贵无匹,却终非萧后所求。   “我之今日,即是尔等之明日!”   此时此刻,萧后仍在喊冤,但除了东安公,再没人能听见她的声音。想萧穆淑一代权后,背后没有强大的世家支持,凭心机步步为营,而至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,可她只消稍有行差踏错,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,不亦悲哉?   萧穆淑又哭又笑,挣扎不脱,被一群宦官压在桌上,将混着金锭的酒水灌入腹中。她先是狂吐鲜血、嘶声厉叫,而后窒息失声,身下渐渐渗出血水,最终鲜血流尽,死状可怖至极。   东安公让人将萧后的尸体抬走安葬,可当他们将萧穆淑抬起时,却发现她裙底模糊的鲜血中,躺着一个已经成形了的死胎,且是个男婴。   东安公心里咯噔一跳,知道自己多半是被齐王当刀使了。   两日后,惠帝再下了一道圣旨,令齐王为使持节、大都督、督中外诸军事、相国,爵位如故,置府兵二万人;高密王世子梁越任骠骑将军、侍中、中护军,统领禁军;东安公梁顒恢复爵位。   齐王得了圣旨,并不满意,自己提笔在上面加了几行字,分别加封自己的三个儿子。散骑常侍梁腾升任冗从仆射,前将军梁信封济阳王,散骑侍郎梁羽封汝阴王。他又将高密王世子的中护军一职,以及恢复东安公爵位的两行划掉,改封高密王世子为高密王,命其交出兵权,出任太尉,明升实降。   东安公听得消息,愤然奔入齐王府中,质问其何故对自己赶尽杀绝。   齐王二话不说,以残害皇嗣的罪名,将东安公斩于府中,以其为平民故,无须上达天听。   齐王按照当年宣皇帝辅佐曹魏时的旧制,在洛阳大兴土木,建立王府,又在府中设置左右长史、司马、参军、掾吏等五十余人,俨然是一个小朝廷。   无人敢发出谏言,齐王尝到了甜头,越发肆无忌惮,又上书请惠帝批准,将他的谋主张冒等人分封为公侯,掌诸重镇、大郡,并统兵权。自汉代“七国之乱”而今,历朝历代实封的公侯伯爵中,从来没有人能获得统辖州府官兵的权力。齐王为了收买手下的忠心,巩固自己的势力,随意地打破了禁忌。   仅是泰熙七年二月间,经齐王所请而封侯者,近三千人。   百官见大势已去,均俯首听命于齐王。   短短几年间,谢瑛、赵王、齐王,轮番排除异己、当权主政、大肆分封以收买人心,历史仿佛车轮一般,滚滚向前,却总是重复上演。大周朝因这几人党同伐异,而新分封的公侯爵位达三万余人,无辜获罪以及死在诛逆当众的人近五万。   洛阳城风云变幻,唯有满街长楸树,年年仍依时节生发新叶,郁郁葱葱,仿若绿云层叠。   风穿林叶,簌簌声响回荡在巍峨王城。   ※   自听闻朝中变故后,白马和岑非鱼不敢流连山水,快马加鞭赶回封地整军。   烛火摇曳,两人围炉夜话。   白马双手托着下巴,望着岑非鱼,认真听他读完一堆洛阳传来的密信,感慨道:“没承想,梁炅竟能成功执掌权柄。武帝才去了没几年,原初盛世就变成了亲王干政,朝廷乱糟糟一片。没准皇帝其实是你们曹家人,专门投胎去讨债的。”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道:“此话有理!”   白马无奈道:“你曾在齐王枕边插刀、设计烧他寝殿,面圣时又将他手中符节骗去、栽赃他陷害赵王,你挑衅过他多少回?想必,他很快就会派人来对付我们。”   岑非鱼无所谓道:“老子怕他?就怕他不敢来。”   夏蝉高声长鸣,仿佛穿耳利剑。   夜风刮过大地,摇曳树影落在明黄窗纸上,成了一个又一个赫人的鬼影。   白马面色凝重,道:“你别想得太简单。齐王为人不择手段,为今日筹谋了数十年,暗中布置甚多。他领五千府兵,从穿过青、冀两州秘密入京,可曾有人听到过什么风吹草动?咱们的封地都在青州,不知道身边埋伏着多少他的狗腿。”   “但他既愚蠢又狠毒,将来必遭反噬。”岑非鱼一封接一封地烧掉密信,红色的火焰迅速蚕食青纸,光芒照亮了他的脸,将他的双眸染红,“汉高祖弥留之际,与群臣作‘白马之盟’,约定‘非刘氏而王者,天下共击之;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,天下共诛。’你知高祖有何深意?”   白马想了想,道:“禹传子,家天下,高祖要让江山永远姓刘。只可惜如此一来,同姓诸王势大,作乱者不胜数,不久就爆发了‘七国之乱’。”   “聪明。”岑非鱼鼓励式地摸了摸白马的脑袋,继续说道,“于是,景帝颁了《推恩令》,令诸侯必须将封地分给所有子弟。法令名为推恩,实乃削权,令诸侯王无力作乱。”   窗缝间穿出一股冷风,烛火受风,疯狂地扭曲跳耀,发出滋滋啦啦的细响。   片刻风停,烛火再度向上猛蹿,床边的铜镜,映出白马眉头紧皱的脸。   岑非鱼眼神扫过镜面,随手将白马的眉头推开,“别想太多。”   白马明白了岑非鱼话中的深意,回过神来,松开眉头,道:“以史为镜,可知兴衰。梁周国祚难以维系,乃是日月积累之弊病,而非朝夕间的事情。究其因由,有三。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   白马以指叩桌,细细数来,道:“梁周开国,名不正言不顺,最怕有人质疑梁家的权威。因此,武帝数次大封同姓诸王,让土地、粮田、百姓、兵士全都掌握在宗室手中。然而,这些宗室们势均力敌,难免相互倾轧,或许会步汉朝的后尘。宗室之乱,祸根深藏,此其一。”   岑非鱼:“诸王中,赵王梁伦、齐王梁炅、楚王梁玮、淮南王梁允、长沙王梁毅、河间王梁兴、东海王梁闵、成都王梁勒,此八人封地富裕,府兵数量众多,除了楚王和淮南王兄友弟恭外,其余众人一直以来都在暗中斗得你死我活。赵王已死,齐王主朝政,楚王与淮南王在江南按兵不动;东海王亲齐王,河间王本依附于赵王,现已转投齐王;成都王、长沙王俱在江南,都与淮南王共进退。”   白马:“楚王若能与淮南王长短相补,当可与江北诸王抗衡。”   岑非鱼:“是这么说。”   白马站起身来,推开窗户,吹着冷风来回踱步,道:“这几年,我亲自管理封地,方知中原的田土看似肥沃,但因为缺乏劳力、良种,或遇天灾人祸,其实产出并不乐观。”   岑非鱼见白马面颊微红,像是有些憋闷,问了声:“屋里闷?”   白马苦笑道:“这鬼天气!开窗风冷,关窗闷热,许是我自己心里慌张吧。”   “你心慌个什么劲儿,难道是见我秀色可餐?”岑非鱼调笑了一句,给白马扣起敞开的衣襟,带着他从窗口跳出,跃上房顶,拍开一层薄薄的积雪,抱着他坐在屋顶上。   白马:“这样很好,我看不见你的脸,免得夜里做恶梦。”   岑非鱼在白马腰上挠了两把,直将他逼得笑出泪来才肯收手,继续说:“梁氏灭吴以后,百姓确能得以休养生息,如今人口比起咸熙元年初建国时,至少多了千万。然而,梁家人目光短浅,坐稳了江山就开始内斗,甚少劝课农桑、发展生产。”   白马对着双手哈热气,反手帮岑非鱼搓了搓耳朵,道:“人越来越多,田地的产出却只少不多。王侯公爵人数日多,豪门强族势力日盛,他们不事生产,自然有人供养;寒门士子十年苦读,百姓劳碌半生,倒头来俱是一场空。矛盾激烈,官逼民反,此其二。”   岑非鱼:“齐王为了笼络人心,任由刘伯根在青州宣扬天师道,甚至推举他任惤县令。青州莱阳一带均以教治郡,若逢乱世一定会有人起兵造反。再者,若西北匈奴大肆入侵,朝廷无暇派人抵御,并州百姓过不下去,亦会大举南下,说不得也要反。”   白马:“并州百姓南下,若遇到军资充足的部队,倒能就地收编以充实兵力。但青州的天师道……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届时,齐王的重心定已不在青州,但这地方是他的本营,轻易没人敢管。刘伯根若胆敢起事,就是同齐王窝里斗,自能引其注目,让青州变成能浑水摸鱼的好地方。”   白马:“这我倒是从未想过。”   夜月清晖如水,小城、曲水、远山和山间的雾岚都染上了一层银边。   两人放眼远山,心中渐感平静。   岑非鱼长叹一声,道:“还有一点。原本魏武帝出身寒门,施行九品中正制,是想要提拔出身低微的贤才,以弥合寒门与世族间的矛盾。到梁周以后,那帮禄蠹大肆分封官员,世家豪族势力膨胀,可与诸侯王比肩。结党营私,世家坐大,此其三。”   白马:“清河崔家不将我放在眼中,亦是因其根基深厚、势力庞大,不须事事谨奉皇命。最令人头疼,只怕就是世家豪族屯兵州郡内,隔山观虎斗。待到他们看清形势开始动作后,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。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庙小妖风大,池浅王八多。各个都只会窝里斗,殊不知真正的威胁,其实是四邻的胡族。”   白马想起先前刘玉来找自己,曾向他做过暗示,“刘彰卧薪尝胆三十年,等的就是今天。他是冒顿单于的后人,身上有汉家宗室的血脉,倒不好说是胡是汉。可若他发兵中原,定会打着复兴汉室的名义,想必势不可挡。北边的鲜卑,一旦有人继承王位,或一统三部,许会侵攻幽州,蚕食我华夏疆土。东北面的高句骊向来都不安分,一直对冀州虎视眈眈。至于西南,巴、氐人都不是善茬,他们久为汉人奴役,心中怨愤甚深。”   白马说得口干舌燥,方才说得入神,到现在才反应过来,岑非鱼将自己整个抱在怀里。   三年过去,白马长高了不少,身长已近八尺,只比岑非鱼矮半个头,两人抱在一起,显得有些局促。   白马玩笑道:“从前谁说的?等我长大,你也老了,就不再抱我了。如今怎还如此腻歪,成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?”   岑非鱼故作惊怒,辩解道:“我才三十几!不过是少年老成而已。纵使我过了四十,那也是龙精虎猛的一枝花。”   白马反手摸了摸岑非鱼下巴上的青胡茬,笑道:“再过两年,等我长得比你高了,就换我抱你。”见岑非鱼双眸发光,他登时来了个“大喘气”,“把你夹在胳膊下,带着到处跑,不高兴了就按在地上揍一顿。”   “你他娘的当自己是熊?”岑非鱼哈哈大笑,故意用下巴来回猛蹭白马的脸颊。   两人一通胡闹,沉凝的气氛渐渐散开。   闹过后累了,岑非鱼就牵着白马的手,让他同自己一起躺在屋顶上,放眼看天宇间璀璨的星辰。   白马以手描摹天幕上那轮朦胧的新月,比划出月亮的圆缺,轻叹道:“想来亦是古怪。当年始皇帝一统天下,结束战国乱世,秦虽二世而亡,带头的是刘邦、项羽两位英雄。如今梁周一统三国,不过延绵至三世,就乱成了一锅粥,作乱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?”   “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。”岑非鱼伸出手指,假成一只老鹰,张嘴去啄白马的手,“传国玉玺上,有八个大字: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。自古天子受命于天,天下受命于天子。可自汉以降,多少人自立为王?梁氏原不过河间一小世家,时来运转荣登九五。世家嫉妒,士人迷惘,老百姓们更不知,天子是否当真是受命于天?”   白马从未想过这些,听得岑非鱼的这番说辞,忽觉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,诚心赞道:“你懂得真多。”   岑非鱼摇摇头,并不自得,只道:“许多人看得破,却看不开。”   白马:“你是学佛的,学佛能让他们定下来么?”   岑非鱼摇头,道:“学佛只能让自己心安,但什么都无法改变。你总不能让天下人全都剃度出家,百年后看中原大地上不剩一个活人吧?”   白马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难题,喃喃道:“那要如何?”   岑非鱼:“我若知道,岂不是能当皇帝了?活在乱世,你或我都不能选,但既然活着,不放手去拼,就只能任人鱼肉。无解之题,多思无益,唯有做好身前事、珍惜眼前人。”   白马:“我最愿看到的,还是不要开战。可你说得对,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世间事总是无常。思辨有益,但挣扎徒劳,只有按规矩下好这盘棋,做些什么总是好的。”   岑非鱼感觉到了白马的失落,便轻轻拍着他的背,道:“或许,再过个一两千年,等到人们都明白过来,从来就没有甚么受命于天,有的只是受命于正道,人人都将自己和别人当人看,世风才会好起来罢。”   “是这么说。”白马拍开岑非鱼的手,笑道:“诸王要作乱,百姓要造反,宗室亦要从中分一杯羹,胡族在四周虎视眈眈。你我力虽微弱,但总是要做些什么的,咱们要如何做?”   岑非鱼低声问白马:“你想要做什么?本公唯你马首是瞻。”   白马无力地躺倒在岑非鱼怀里,揪着他的头发,道:“其实,无论谁做皇帝,和咱们都没关系。可若中原大乱,胡族必然入侵,遭殃的还是老百姓。最好是能保住梁家的江山,先解决了匈奴。但眼下齐王与我们有怨,我们就只能同楚王、淮南王一道。”   岑非鱼无所谓道:“那狗娘养的梁炅最是记仇,待他在京站稳脚跟,必会派人前来收地、收兵。但也不必怕他,他这人鼠目寸光,尝到甜头后必定得寸进尺,不怕没机会找他麻烦。”说到这里,岑非鱼的眼神亮了起来,“我有个朋友叫澹台睿明,从前是楚王的部下,现在馆陶做生意,带兵打仗是把好手。我估摸着,楚王若想对齐王兴师问罪,定会联合他兴兵,届时我们可带兵前去投奔他。”   人间事,总是无常。   此夜过后,中原大地的局势,仿佛狂风下的烈火,一路奔着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。   巴蜀爆发氐人叛乱,辽西鲜卑滋扰边关,玉门关外,匈奴五部推不出一个共主,为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剑指中原,宣布同大周开战。半月间,已屠了两座边城。   南匈奴刘彰自称替朝廷平乱,带着举族人马出关去往匈奴。   不过几日,西边传出刘彰收拢匈奴五部,自称“大将军”的消息。   楚王自请领兵前往边关与匈奴作战,惠帝准其所奏,折子却被齐王压下。   齐王亲自领兵,带着惠帝一道前往玉门关,明着说是天子要御驾亲征匈奴,其实是想趁乱谋害惠帝,自己执掌权柄。   然而,论行军作战,齐王根本不是楚王的对手。两军在长安交战,楚王将惠帝从齐王手中救出,并把齐王打得溃不成军。   楚王再度掌权,却被迫陷入了两难的境地,只因他府中谋主贺珲建言:废惠帝,自掌权柄。   原本,楚王生性刚直,处事果断,是个不爱用谋士的人。但贺珲是四年前他初入京时,淮南王向他推荐的,说京中人事复杂,让楚王凡事多与谋士商议,免得中了别人的计。楚王数次陷入险境,都是因为没有听从贺珲的建言,但自从上断头台走过一遭后,楚王到了许昌,未免再被人算计,就开始启用贺珲了。   但此时,贺珲的心已不在辅佐楚王上。他出身江东世族,只因是旁支庶出,一直不得重视,见到任何机会,都想要牢牢抓住。此番,他向楚王建言,其实是存心要让“楚王想反”的消息传出去,将楚王逼上王位。故而,他建言时乃是在光天化日下,当着长安城的官员与百姓的面,以“苍生”“大义”为旗,请楚王考虑废惠帝而自立。   楚王大怒,当场拒绝贺珲的提议,但官吏们心思细,难免往深了想,消息一传十、十传百,楚王不得不背上谋逆的名声。他忙于应对朝臣声讨时,齐王等人暗中鼓动世家,制造出不利于楚王的阵阵非议。楚王不像齐王那般会说没用的漂亮话,一句“本王绝无二心”从早说到晚,却没能说服几个人,直是焦头烂额。   可贺珲没想到,楚王竟然真的从未觊觎过皇位。因此,他觉得再跟着楚王,已经没有前途,索性赌上一把,趁乱下手劫持惠帝,自领一军奔入长安城。他手中有惠帝,有恃无恐,发出消息,要与楚王、齐王三分天下而治。   楚王百口莫辩,终于被以齐王为首的诸侯王,用铺天盖地的流言,彻底打成了乱臣贼子。   贺珲怎能从楚王眼皮底下,命令他的府兵行动?   原来,楚王向来遵章守制,从未豢养不在册的私兵,是故手下府兵数目不多,又因为他治军严苛,不少人捞不到油水,心中早有怨言,便轻易受了贺珲蛊惑,抛下楚王奔入长安城。   如今,楚王手中缺兵少粮,有受贺珲与齐王两面夹击之险,不得办法,只能带兵渡河过江,去往淮南王梁允的封地,请自己足智多谋的弟弟帮助解开困局。   宗室中人联合起来,三请齐王入朝主政。   齐王假意推辞,最终难却盛意,再度入主洛阳,加封了三个子,梁腾、梁信、梁羽,派遣他们各令万军,分据幽州、青州、许昌。   四月,宗室诸王、幽州刺史伊涛多次上书,推举齐王为盟主,不论匈奴战况,只请他先行讨伐贺珲及楚王。   齐王再三推辞,最终“不得不”接受了众人的推举,为自己九锡,增兵至三万,又暗中养兵一万,手中府兵远超过天子私兵,势力空前。   但齐王似乎并没有救援天子的意思,自他入朝主政以来,大肆分封自己的党羽,更改了朝廷选官用人的旧制,俨然已将朝廷当作自己的王府,而且十分乐在其中。   自此,一道长江划破中原大地,北方贺珲挟持惠帝拒守长安,宗室诸王拥护齐王执掌朝政,南方楚王与淮南王得江南世族拥护,并不承认齐王的统治。   万里河山,胡人尚未侵攻,便已不攻自破了。   五月,楚王旧部澹台睿明,以迎接楚王讨伐国贼为名,在馆陶起兵。此人久经沙场,用兵如神,不过半日就占领了县城,自称“大将军”,收编各路兵马共万余人。   青州即将有兵戎之祸,白马和岑非鱼是齐王的眼中钉,断不能关起门来与世无争。两人早已商议过,等到此时,便决定带兵投奔澹台睿明。   ※   五月仲夏,乍暖还寒。   昨日还是艳阳高照,蝉蜩从泥地里爬上树梢,胞饮晨露后放声高歌,吵得人心浮躁。今日却忽然变了天,暴雨瓢泼似地落着,仿佛是天垮了下来。   待到午后大雨停歇,红日复出,日光洒落朦朦云雨中,滤出一道横贯长空的赤练。   清河城白沟两岸,十里榴花明艳如火,斑驳绿苔上落英缤纷。可惜广袤农田要人耕种,少有佃户留心看花,榴花残瓣在岸上积了一层又一层。   忽而风起,扬花漫天,仿佛仙人采来晚霞一片,正在河岸便舀水浣纱。   白马将岑非鱼插在自己头发上的一支榴花摘下,收入衣襟中,理了理衣袍,拍掉在河边打闹时沾在衣摆上的花叶,一挽银枪,大步流星走上校场中央的点兵台。   日头毒辣,将校场变成了一个蒸笼。   熏风扬起未消的积水,在炎阳炙烤下,化成热腾腾的蒸汽笼罩在数百名士兵身上,模糊了他们的面目,让一切看起来都有些不真实。   白马甩掉鼻尖的汗珠,抹了把脸,慷慨激昂道:“诸位是我府中兵士,更是大周百姓,如今国君被掳、奸臣当道,若我等不守大道,而作那趋炎附势之辈,只怕国将不国。若乱世一开,中原大地必会生灵涂炭。”   以前,白马总觉得成日将“大周”“国君”挂在嘴边的人,多少都有些虚伪做作。但当他摆脱了奴隶的身份,站在高台上,眼中看到的自与从前不同。   白马将手中银枪举起,朗声道:“从来天无二日,国无二君,齐王篡逆,当受天下共诛!尔等可愿与我起兵,投奔于馆陶起兵的澹台睿明,恭迎楚王,勤王平乱?”他作此番陈词,俱是发自内心,没有半点虚伪,听得人热血沸腾。   “济北六骑”以敕勒穹庐为首,跟随他跨步出列,答道:“我等唯清河侯马首是瞻,愿随侯爷出生入死,为国效力!”   校场上,五百军士以六骑为首,亮出手中兵器,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锐响,山呼:“恭迎楚王,勤王平乱!”   大风起,云雨散,校长上扬沙满天。   白马命陆简整军,让寇婉婵打点府中事务,并叫敕勒穹庐前往封地召集佃户,告知他们自己的决定,让老百姓自行决定去留,又收得两百壮丁参军。   白马回到房中,已是傍晚。他脑中还在琢磨事情,低着头慢腾腾地走,隐约嗅到一阵清香,抬起头来一看,只觉眼前一亮——侯府后院里,忽然多出了数颗高大的石榴树。不须想,一定是岑非鱼闲来无事,跑到白沟边上挖过来的。   白马行过影壁,见一群人闹哄哄地,正在自己厢房两边挖土栽树。   “过去,再过去些,多了!退回来!”岑非鱼打着个赤膊,在一旁挥着锅铲发号施令。   白马走上前去,问:“都要走了,你闲得没事做,栽树做甚?”   岑非鱼莫名其妙,道:“走了,难道就不会来了?待到来年天下太平,我两回到府里,就能看见微雨过、小荷翻,榴花开欲然。”   “昂。”白马走入房中,放下银枪。   岑非鱼招来自己手下的十八名将领,以及白马的心腹亲信,共同商议行军作战的事宜。   陆简消息灵通,做了一个推演行军的沙盘。   白马看不懂字,但陆简为他详细分说过,他便将地图都记在了脑中。他和岑非鱼先前已经分析过时局,此时并不多言,指着一座座城池,道:“邺城、官渡、许昌连成一线,自此而西,各路诸侯以重兵占据城池,若无大的变故,至少三年以内,我们都不能过去。长江以南,是淮南王、楚王、长沙王、成都王的地盘,是我们可以撤退的方向。”   岑非鱼点头,道:“若想起兵对抗齐王,应当先在青、冀、幽三个北方大州活动,将邺城、许昌攻下,自然进可攻、退可守。而后,慢慢蚕食齐王的老巢,积攒军需,收编散兵游勇。”   白马:“但是,青州天师道众甚多。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咱们才多少兵?自不能强行攻城拔寨。先前已说过,齐王的重心已移至洛阳,你看他派儿子们驻守邺城、许昌等重镇,即可知其意。青州最是没人敢管,且天师道树大招风,朝廷要先发兵平乱,有他们挡着正好。”   白马:“澹台睿明在馆陶起兵,就是邺城东面数百里,他一定会先攻邺城。邺城守将是齐王的儿子、济阳王梁信,他没带兵打过仗,但齐王疼爱他,定会给他派大量兵力。此战胜败倒不好说。”   岑非鱼:“胜败乃兵家常事。若此战败北,则南渡黄河,迂回至济北,沿路攻城、招安,增兵增粮。若是输了,就向东跑;若是输了个底儿掉,就只能跨河渡江了。”   众人各抒己见,一直说到天幕落下,才开始吃饭。   岑非鱼朝坐在自己对面的几名武士扬了扬下巴,告诉白马:“祁元亮、孙英杰、李建元、封庆、冯明,原本他们都是你父手下的将领。如今将要起兵,你没上过战场,我将三百白马军旧部都交给你,让他们帮你整军带兵。”   “不行。”白马拦住想要向自己敬酒表忠心的人,一本正经道,“诸位将士都是人,都有自己的心思。他们跟了你数十年,是觉得你值得他们追随。你怎能一句话就把他们送到我的手下?岑非鱼,他们信赖你,你就要多为他们考虑,平日打打闹闹无伤大雅,但在这般大事上,决不可儿戏。”   几个人听了这话,凑作一堆咬耳朵,不时发出一阵哄笑。   岑非鱼怒道:“封庆!嫂子说话没听见么?小声嘀咕什么?”   封庆瞪大眼睛,忍着笑,答道:“没什么,噗!没什么!”   岑非鱼扯下一只靴子,照面扔向封庆,道:“有屁就放!别等老子过来打你。”   封庆憋不住了,终于笑出声来,道:“他们说,白马英锐勇武,却不像你那样瞎胡闹;权智英略,又不像少主那样成天板着个脸。看来看去,倒像是你跟少帅生的儿子。冯明还、哈哈哈还说,你、你怕不是个女人吧?哈哈哈哈!”   众人发出一阵爆笑,胡乱拍打着桌子板凳。   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说正事!”岑非鱼老脸发红,一拍桌子,让众人安静下来,“是我考虑不周。但你虽聪明,可毕竟没上过战场,若我两个分兵,你免不了是要吃亏的。”   白马明白岑非鱼的用意,道:“那就请封大哥和冯大哥带一百人过来,老兵带新兵,也教教我如何行军作战。”   “没问题!”封庆面庞黝黑,一笑起来便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,模样十分憨厚,人也很开朗,他搂着冯明,拍着胸脯道,“白马能看上我俩,那可是觉得咱比他们强!”   于是,一帮人就“白马是可怜你们没人要”还是“白马是怕挑到模样太英俊的,二爷会不放心”吵开了。   白马累了一天,没什么力气玩笑。匈奴铁骑屠他部族的画面,常常在他脑海中浮现,他打心底里不喜欢打仗,面对难以预料的将来,心中不免踟蹰。但看着众人打成一片,他忽然觉得很快乐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自己这一路不都是这样过来的?   酒足饭饱后,岑非鱼叫人抬来一口箱子。   箱子上布满了灰尘,铜锁仿佛都已经化成一块,像是已有许多年没打开过了。   岑非鱼一掌劈开铜锁,被扬尘呛得咳了几声,眨了眨眼,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副亮银盔甲,对着白马比了比,道:“刚刚好。”   白马好奇,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岑非鱼:“赵老将军亲手所制,我和你父亲各有一副。当时我们年纪太小,尺寸不合适穿不上。老将军说,这是为我们以后准备的,等到我两长大当上将军,并肩作战时穿上,只是威风就足可以杀敌。”   白马先伸出一根食指,蜻蜓点水一般,用指尖在扎盔的毛羽上轻轻碰了一下,便像是摸着火舌似的,往后一蹦退出好远,喊道:“真的是盔甲!”   “就只是盔甲!”岑非鱼拿着手中的盔甲,随手晃了两下,面上笑意洋洋,“精钢轻甲,重二十五斤。我多希望你永远用不上它,可如今情势如此,我却留它不住。小子,过来瞧瞧你爷爷的手艺!”继而伸出一手,屈起食指,把扎盔敲得当当响。   白马做贼似地走近前来,摸了摸扎盔上的白色羽毛,兴奋到双眼仿佛能放出光来,问:“我看过别人头盔,上面插的都是鹖鸡毛。这副盔甲既漂亮又轻巧,连扎盔上的毛都与别人不同,这是什么毛?”   “老将军说他铸甲时,曾有一只白孔雀从西天飞来,停在他的房顶上,落下两根毛羽。”岑非鱼看白马那兴奋又小心的模样,觉得可爱极了,忍不住要逗他,忽然把手一松,“不过,他常常胡乱编故事给我和大哥听,我觉得他是骗我们好玩。”   “你干什么!”白马措手不及,将盔甲一把抱在怀里。   岑非鱼捧腹大笑,指着白马喊道:“我的小侯爷!钢片细密,寻常刀剑都砍不破,还怕被你给摸穿了、碰坏了?瞧你那点儿出息。”   “我也有自己的战甲了!”白马开心得很,懒得理会岑非鱼,兀自抱着盔甲跑回房里,站在镜前战战兢兢地试穿,经过艰难地尝试,终于将整副战甲穿戴好。   白马穿着战甲,在铜镜前大步走动,忽然抬头望向镜中,喊道:“众将听命!”等了片刻,自然没有回应,他便屈指将扎盔敲得当当响,笑道:“原来真就只是一副盔甲。”   岑非鱼躲在窗外,拍着窗棂哈哈大笑。   白马发现有人偷看,臊得恼羞成怒,一把扯下钢盔朝那混账玩意儿砸去。   岑非鱼接住钢盔抱在胸前,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喊:“大将军谋杀亲夫了!”   第二日,岑非鱼和白马带领着两千余兵士,从清河出发,半日后行至馆陶。   澹台睿明亲自出城相迎,为二人摆下了一场接风宴,言及两人来得实在及时,自己明日就要动身前去攻打邺城,正好让他们作开路先锋。   岑非鱼一口答应下来,对白马说:“明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二爷的厉害!”   尾注:   ①“南拒孙权,北抗刘备”一句,引用自明代杨尔增的《东西晋演义》。   ②金箔酒,瞎编的,死法没有参考价值。   ③“微雨过,小荷翻。榴花开欲然。”是苏轼写的,架空了。   ④孔雀吃过如来,但没有附魔效果,盔甲只是盔甲而已。   ⑤地理方面,因为古代与现代不同,我大致是按照卫星地图和公元304年的历史地理地图来作安排的,简单示意图:https://wx2.sinaimg.cn/mw690/96f34300gy1fj25pydd3ej20yg0liq48.jpg 第105章 败北   齐王次子梁信守邺城,得以及济北名将李勤辅佐,麾下有兵士五千,分为上、中、下三军,上下军各千五百人,中军三千人,十分有恃无恐。   但是,梁信月前才被封为济北王,尚未前往封地开府,因知道青州济北一带局势不稳,便存心避开危险,自请前来镇守邺城。他麾下三千中军,俱是在邺城中征募而来的寻常男丁,千五百名下军,则是从前的府兵、侍卫、仪仗兵等,唯有千五百名上军,是齐王派给他的老兵。   如此,相较于澹台睿明的万人大军,济北王显然处于劣势。   澹台睿明不把梁信放在眼里,将大军分为三支,自领六千人马,自北面奇袭汲郡,杀汲郡太守都英卫,三日内夺下城池。他并不派兵驻城,而是将府库抢掠一空,火烧县城后继续行军,朝邺城潜行而去。   澹台睿明的裨将廖佺领五千人马,自南面奇袭阳平,杀阳平太守长孙阳,亦不作停留,烧城抢粮而去。   岑非鱼及白马领三千骑兵作先锋开道,直奔邺城,朝发夕至。他们并不在搦战,而是在城外十里、五里处分别搜寻高山低谷,就地安营扎寨,暂时驻扎下来。   岑非鱼着一身锃亮金甲,手中钢枪锋锐无比,朝身旁的白马说:“自古用兵,俱是攻城为下。若须强攻,我军人马至少要是敌军两倍,可纵是如此,胜负尚未可知。此战我们是先锋,须刺探城中虚实,派人侦查兵力布防,再以奇计挫伤对方锐气。”   白马:“邺城有守军五千,我们只有三千人,再如何用计亦是徒劳。你有什么办法?总不能潜入城中杀了梁信,倒时插翅难飞。”   岑非鱼:“任何东西都有弱点,只是寻常人看不出来,若我们能抓住对方弱点,自然可以弱胜强。冯明轻功、眼力俱佳,你先派他带人前去刺探军情。行动须待天黑以后,打仗最要沉得住气。”   白马点头称是,展开地图,详细看过邺城地形,亲自带领冯明等人前往秘密刺探,亦存了学习的心思,留意着冯明的种种布置。   夜幕落下,月在云后,天光十分昏暗,四周蝉鸣阵阵,刚好能掩盖大军行进的响动。   白马顺利返回营地,说邺城守备松散,西门大敞,似乎是正在运送粮草入城,建议岑非鱼自西门突袭。   “不可打草惊蛇。”岑非鱼思虑片刻,“先绕道西门,躲在暗处,射杀守城卫兵,让他们以为我们人少,不敢贸然攻城。但杀完人以后,我们不要取丝毫粮草,让他们以为我们粮草充足,看不上那点东西。梁信没打过仗,定会召集谋士商议,众人拿不定主意,稳妥起见定会增兵把守西门,且会派出打过仗的老兵们。”   白马附和道:“老兵们身经百战,自然觉得梁信兴师动众。他们本就心中不服,我们便按兵不动,让他们对梁信的安排心生不满,从而阳奉阴违、放松警惕。届时,若我们突袭建邺,梁信想必不愿意带上这帮看不起自己的老兵,那就是我们的机会。难怪昨夜你又讲了一次长勺之战,曹刿说‘一鼓作气;再而衰;三而竭。’彼竭我盈,就是这个道理。”   岑非鱼挑眉笑道:“你二爷想的办法,能不可行么?以奇制胜,攻心为上,小子多学着点。”   众人领命,各自依计行事。   白马和岑非鱼各领百名射手,分从南北两侧接近建邺西城门,匍匐行至城墙下方,朝正在墙垛上打盹的官兵放冷箭。不消多时,他们就已杀光了西门附近的五十名官兵。   邺城守军很快就发现有人被暗杀,但此时,白马等人已经骑着以布裹住马蹄的快马,悄无声息地跑了个没影。   第二日,邺城的防备果然变得森严。   岑非鱼按兵不动,一连几日皆如此,终于等到敌方防备再度松懈下来。他算好了澹台睿明的两支队伍半夜将至,便与白马兵分两路,先后冲击邺城西门和东门。   建邺城中,所有兵权俱由济北王一人统领,官兵前去上报遇袭,请他发号施令,他却在心中作了一番计较。   前几日,梁信因西门遇袭而大为惊慌,调动上军前往把守。那千五百名老兵,轮班站了三日岗,疲累得不行,可最终连只老鼠都没逮到,私底下都在笑话梁信杯弓蛇影。兵哥们说话不注意,明里暗里嘲过梁信数次,都被梁信听了去,心中暗生嫉恨,想要自己带兵抓人,让他们对自己刮目相看。   济北王心中憋闷,兀自领着三千中军前往迎敌。   带兵攻打建邺西门的是岑非鱼,他虽领了两千人前来,但目的只是声东击西,同白马两面夹击,假装己方兵多将强,将梁信吓破胆。   此刻,岑非鱼见城门洞开,大军缓缓开出,便停止滋扰,带兵向后撤退,钻进城外密林,在事先探好的山包上埋伏起来。   等到追兵赶到,岑非鱼一声令下,众人暗中迅速放箭,将一波又一波因地形而被分散开来的追兵,悄悄射杀在谷地中。   梁信得到回报,心中气极,下令增兵追击。不料,此时手下前来禀报,说东门亦受敌袭。   梁信正在气头上,派出督军伍正平带领千五百名带下军回援东门,自己仍守在西门,催促大将李勤前去拿人,说什么都要将偷袭者抓来。   白马其实亦是佯攻东门,看见援兵前来,立即下令弓箭手放箭,射出漫天火箭,将敌军所在处照亮,一眼寻到将旗所在。   白马搭弓上弦,三箭齐发,先把将旗射到,令对手无从发号施令。而后,他打马冲上前去,喝道:“主将何在?”   对方将领藏在诸兵士后头,回道:“吾乃济阳王驾下前军督军伍正平,竖子何人?报上名来!”   白马笑道:“老子是你爷爷赵灵!”   伍正平虽躲藏靠后,可他话未落音,白马已经一跃而起,脚尖点在一名兵士头顶,一脚将人头骨踏碎。   那倒霉蛋登时双目爆出,七窍喷血而亡,鲜血喷溅四射,在军中引发一阵骚动——下军不过是济北王的府兵,没见过大阵仗,而且多半是世家出身,自恃身份,都不愿以身犯险,进攻态势刹那间缓了下来。   白马借力跃至半空,凌空俯冲而下,将周望舒的剑法和自家枪法两相结合,迅速挥动枪杆,扫开漫天箭雨,最终一枪扎穿伍正平的胸口。他落在伍正平的马上,运起内劲一抡银枪,以横扫千军之势,把伍正平的尸体甩出老远,摔在地上,撞得血肉模糊。   敌军听不到号令,再见到伍正平那可怖的死状,登时士气如水决堤,匆忙四散奔逃,返回西面求援。   冯明兴奋道:“侯爷英武!是否乘胜追击?”   白马旋身落在马上,挽了个枪花,甩掉枪尖血珠。他本想着与岑非鱼合围歼灭对手,可当他看到对方士兵满脸惊恐,又于心不忍了。他再转念一想,岑非鱼说要“以奇制胜,攻心为上”,脑中灵光乍现,眸光一闪,道:“不,全军向后撤退三里!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咱们兵少,大着胆子放手来追,待到大军前来汇合,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。”   此夜,岑非鱼与白马斩杀敌军三员将领,重伤数百人,见到梁信不断从城中调兵出来,便且战且退,将他们引到城外密林间,利用地势,分散歼灭。   梁信自己不敢犯险,可又咽不下这口气,下令副将李勤带上三千府兵前去追击,势要全歼敌军。   然而,正当梁信带着剩余兵力掉头回城,忽见两路军队分从南北杀来,烟尘滚滚,喊杀声直充云霄,不知到底有多少人马!   梁信下令召回李勤,手下却来回报,李勤已经被对手斩于马下,此刻他带去的三千军士无人指挥,已经四散开来,被埋伏在林中的敌军诱入陷阱,伤亡不可数。   梁信不得办法,带着士兵且战且退,一头扎进建邺城,闭城不出,试图向朝廷报信求救。但他发出的所有羽檄,无论伪装得再如何精妙,俱被敌军射下。而被他派出去的传令者,全都在半道被敌军擒住,斩首于城门前,威吓自己,动摇军心。   澹台睿明已与岑、白二人汇合,听过岑非鱼的简报,准备即刻将城攻下,令让岑、白二人上前叫阵。   岑非鱼先前斩了敌军大将李勤,又带队诱杀了近百人,此刻仍旧杀气腾腾。他见了白马,神气飞扬的脸却瞬间垮了下来,翻身下马,一把将坐在马背上的白马提了下来,吼道:“你是怎么打仗的!”   白马一头雾水,血液尚在沸腾,扯着嗓子吼了回去:“你吃错什么药了!”   在煌煌火把的照耀下,岑非鱼脸庞的棱角显得更加深刻,眉骨突起,眼窝被阴影笼罩,只有双眸映着火光。他的脸上沾了几丝鲜血,如同嗜血的修罗恶鬼,恨恨地瞪着白马,忽然扬起手掌。   白马从未见过这样陌生的岑非鱼,更没想过他会对自己动手,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,愣在原地一动不动。   “蠢货!”岑非鱼的巴掌,自然没有落在白马身上。他的手越过白马肩头,一把抓住他后心上扎着的竹箭,用力扯下、掰成两段,使劲摔在地上,“方才与人对战,是不是飞身起来,将对手一枪毙命?你是带兵的,不是来比武的,怎可以身犯险!你是艺高人胆大,可战场上瞬息万变,流矢冷箭防不胜防,你他娘的都在想些什么?”   白马才意识到,自己刚才杀伍正平时实在太过大意,心道:“幸亏我的目的只是动摇对方军心,并未炫技恋战,只忽然使出一招夺命枪,令敌军反应不及,向我放箭时无暇瞄准。否则,我就该变成个刺猬了!都说‘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’,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,但如今毕竟领着几百个兄弟,纵不为自己考虑,亦当对他们负责。”   白马不禁后怕,道:“我懂了。是我太大意,往后会加倍小心。”   “好生记住教训。若还敢有下次,看老子不把你打得屁股开花。”岑非鱼哼了一声,伸手在白马的扎盔上重重一敲,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,“跟在我身后!”   夏日澄空万里,银河横亘长空,星海明亮璀璨。月光如水,幽深的密林被天与月染成了墨蓝色,像一片广袤神秘的海洋。   白马跟在岑非鱼身后,缓缓朝建邺城行去,听他分说如何为将带兵、如何在战场杀敌、如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、如何骂人叫阵,凡此种种,都是自己从未考虑过的。   地面凹凸不平,马儿行路时摇摇晃晃,白马听着岑非鱼低沉又温柔的声音,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正泛舟江湖上。小船儿载沉载浮,船头坐着撑篙引路的岑非鱼,他的背影稳重,像一座巍峨的山。   岑非鱼感受到白马的视线,忽然反身望向他,有些犹豫地问:“看、看我做什么?嫌我骂得太重了?那也是你存心让我担心,怎能怪我……好吧,关心则乱,我的语气是太重了些,对不住。”   白马想起,曾几何时,自己也问过岑非鱼这样的问题,便学着他回答自己时的模样,扬眉一笑,道:“我看你好看。”   岑非鱼瞪大了眼睛,以为自己是在做梦,便默默转回头去。   建邺城中,灯火通明。   梁信到现在仍不知道,敌军到底有多少人。他只知道,自己的人马折损严重,死八百、伤千五百,派出的四员大将无一生还,甚至连同名将李勤都被对方几招功夫斩于马下。经过上半夜的风波,他心里已是惊大于怒,只知道问旁人:“现到底该如何是好?”   邺城太守向标已经年过六旬,再过几年就可回乡享福,且知道齐王才是不义的一方,未免身死以及晚节不保,他打心底里不愿同敌军作战,便回禀道:“王爷,来人乃是楚王部下,在青州馆陶起兵的澹台睿明,号称麾下兵万人,起兵时半日攻下馆陶县。此人又得鄄城县公和清河侯相助,这两个都不是好与之辈。他们现已攻下我建邺两翼的阳平和汲郡,大势已去,不如暂且同他们言和,您是皇亲贵胄,他们不敢伤您。”   济阳王想了想,觉得向标说得不错。几月前,楚王在长安与齐王交兵,明明打得齐王溃不成军,但最终还是将他放走了。可见,楚王是个讲血缘亲情的人,自己不必跟他拼个鱼死网破。   济阳王在众人的簇拥下,缓步行至城门楼上,先叫人打断对方的叫阵,举白旗示意暂时休战。   “传讯回去,让澹台将军前来受降。”岑非鱼吩咐手下,而后摆摆手,示意众人收起兵器,向城门楼上喊道,“济阳王识时务,是准备归降大道了?”   济阳王:“你我俱是大周臣子,何必拼个你死我活?只要尔等退兵十里,许诺绝不伤我性命、对建邺城秋毫不犯,我自会带着众官员出城投降。”   “为将者,审时度势、知己知彼。梁信软弱无能,我们不必答应他的条件,否则定会让他心存侥幸。”岑非鱼在白马耳边一阵低语,继而哈哈大笑道,“本公放出话来,绝不伤你性命就是。但如今我为刀俎,你为鱼肉,想让我们退兵?你做梦吧!”   济阳王半晌没有回话,眼看着澹台睿明的大军已至城下,最终仍是不得不妥协。   随着第一缕晨光从天边飞落,建邺城的大门缓缓开启。   澹台睿明力勒马驻步停在城门外,等待济北王出来投降。   然而,就在此时,战场的东、西两侧,竟然同时响起震天动地的号角声。两只大军从战场边缘合围过来,将澹台睿明的队伍围在其中,仿佛瓮中捉鳖。   原来,澹台睿明攻下平阳和汲郡后,大肆抢掠、放火烧城,已经惊动了朝廷。齐王担忧济北公安危,派孟殊时领一万大军前来平叛,又下令让青州各郡太守前往救援。   广平太守徐阳消息灵通,收到孟殊时带兵东行的消息,立即整饬军队,带了五千州兵前来应援。   济阳王见形势逆转,立即反身跑下城楼,藏身安全处,下令全军出击。   战场形势突变。   澹台睿明三面受敌,自知不可硬拼,便下令大军向南撤退,从白马渡口渡河而南,与楚王在路上汇合,并命岑非鱼和白马两人断后,掩护大军撤离。   岑非鱼怒道:“天杀的澹台睿明!难道不曾派人在周遭望风?老子掩护他?掩护个屁!白马,快走!”   话虽如此,岑非鱼却不是薄情寡义的人,没有当真一走了之。他只是想将白马赶走,自己领两千骑兵与敌军周旋。   “放你娘的屁!”白马哪能抛下岑非鱼?他稳住心神,放眼整个战场,知道最弱的地方即是中路那支济北王的军队,“两路军队都是援兵,若邺城困局未解,自不敢恋战追击。柿子要挑软的捏,我带人冲上去打中路,你在后方掩护我。”   白马说罢,不待岑非鱼回应,便招呼着手下“济北六骑”冲锋上前,一路势如破竹、斩将夺旗,把建邺城的守军打得落花流水。   果不其然,东路、西路两军见状,都没有再追击澹台睿明,而是冲回建邺,准备围歼岑、白二人。   岑非鱼明白白马的意图,兵分两路,在他身后掩护,防止东西两侧的军队在后方合拢。   但毕竟这是以三千人对战万五千人,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取胜。   白马带人返回岑非鱼身边,问他:“可有办法能再拖半个时辰?你我冲上前去,杀了领军?”   岑非鱼:“不行!敌方援军忽至,我方军心不稳,若将领只顾自己横冲直撞,人心就会散乱。我们退入山林,借地形与他们拉开距离,过河以后砍掉浮桥,然后放火烧山,划出一条火线!”   断后的三千骑兵,俱已打了一整晚,此刻人困马乏,士气大不如前,渐渐开始有人中箭坠马。   “当心!”白马横扫一枪,帮敕勒穹庐挡去一支直冲后心而来的冷箭,发现敕勒穹庐先前已经中箭,登时紧张起来,将他护在身后,“你中箭了,别再拼杀,退到最后面去,找寇姐姐帮你包扎。”   敕勒穹庐大腿中箭,鲜血染红了衣袍,显然已经体力透支,说话也没什么力气,道:“多谢侯爷,我还可再……唔!”然而,他话音未落,忽然被三根铁箭从腹侧射入,扎穿身体,狂吐一口鲜血,即刻毙命。   “敕勒!”白马抓住落马的敕勒穹庐,见对方已经没了气息,气得双目通红,瞪大眼睛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,却看见将旗之下,停着一身玄甲的孟殊时。   孟殊时手中巨弓已经拉开,对准白马,但上面并没有搭箭。他眼神中蕴藏着复杂的情绪,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马,张嘴而不发声,默默地向他说:“快走。”   “你还他命来!”白马提枪杀上前去。   “白马!君子报仇十年不晚,你给老子清醒点儿。”岑非鱼半道截住白马,扯下腰间革带,将他和自己的马绑在一起,继而把他向后拖行,拉他过河、砍断浮桥,再在山峰上点起火来。   火仗风势,眨眼间已经燎原,挡住了身后的追兵。   白马怀中抱着敕勒穹庐冰冷的尸体,浑身浴血,冷冷地望着北方。他将敕勒穹庐的尸体埋在一处山谷中,插上青石墓碑,刻下敕勒穹庐的名字,在墓前叩了三个响头,让他等自己回来。   而后,大军迅速向南撤退。   齐王收到孟殊时传去的捷报,心中大为振奋,听说澹台睿明此行是要渡河过江,向南与楚王汇合,便自领五万大军坐镇官渡。他又增派了一万人马给孟殊时,让他带着总共两万人在白马渡拦截澹台睿明,势必将他斩杀,以威慑楚王。   孟殊时收到命令,一刻都不敢耽误,迅速带兵向南追去。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,路上他本可暂停片刻,以两万大军围歼岑、白二人的三千骑兵。但他并没有那样做,而是假装未曾察觉那两人的去向,带兵径直向白马渡开去。   等到三日后,岑非鱼和白马赶到白马渡口时,见到的已是高高堆起的尸山。   澹台睿明早已身首异处,脑袋被挂在渡口的招牌上。夏季酷热,那面目全非的头颅已经长满蛆虫,被挂在高高的招牌上,随风摇荡,无比凄惨。   兵力悬殊,岑非鱼纵使想替澹台睿明报仇,亦是有心无力。他不敢发出任何响动,连夜带着白马撤向东面,逃到青州荏平县,得相识的县令帮助,暂时驻扎在城郊,终于得到片刻歇息。   众人没日没夜地作战、逃跑,此刻已是精疲力竭。夜幕方一降下来,除了值夜的人以外,所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,方一躺平就昏睡过去。   岑非鱼劳心劳力,这一觉睡得很沉,半夜翻身,习惯性地伸手去搂白马,不料摸了个空。他登时坐起身来,鞋都忘了穿,摸黑跑出帐篷,寻着地上的足印,在河边找到白马。   “你半夜不睡觉,跑到这鬼地方作什么?”岑非鱼疲累至极,双目通红,几乎要睁不开,故而没什么耐心,语气不善地喊了一声,快步走上前去,将白马从地上提起来,“你发什么病?”   白马回头望向岑非鱼,一张本就雪白的脸映着月光,白得如同鬼魅一般惨白。他脸上亮晶晶的一片,不是河水,而是泪水。   岑非鱼见状,心跳都漏了几拍,松手放开白马,抓了把头发,跟他一同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,温言道:“你第一次上战场,冲锋陷阵、杀敌斩将,直是锐不可当。看你这样冷静,比我初入伍时,不知强了多少倍,我便没照顾到你的感受。善良的人看见尸山血海,心中总是会难过的,没什么大不了,要学会克服恐惧,抛掉不必要的怜悯。”   白马摇了摇头,两颗硕大的泪珠从眼中滚落,显是伤心至极。   岑非鱼瞟了眼方才白马蹲过的地方,发现地上有一滩呕吐物,便挤出笑容,打趣道:“做恶梦,吐了?我第一次在战场上杀敌时,当场就吐在了敌军身上,被同行的人笑话了很久。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事情,不要放在心上。带兵打仗时,须得步步为营,但杀敌过后,就要让自己放宽心,别人自己难受。”   白马原本只想偷偷哭上一回,发泄掉心中的难过,但经岑非鱼这样温柔地一哄,泪水登时决堤,不得不闭上眼来忍耐,说:“我与敕勒穹庐,虽只相处了两年,但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,我跟他很是投缘。他的前半生跟我一样,生而为胡人,万事不由己,最初,我们都只是想要吃口饱饭,好好活下去。但世事无常,他被我招安,跟我行军作战,想来亦是身不由己。他曾向我说过,老了以后还是要回到高句丽,无论那里再如何混乱,再如何贫瘠,都是他的家乡。”   “别哭了,看你这样难过,我比你更加难过。若是不愿打仗,咱们就不要打了。我两个刀枪入库,放马南山,逍遥江湖间。”岑非鱼伸手,帮白马抹去眼泪。   白马向后躲开,自己擦了把脸,使劲摇了摇头,继续说道:“人,是要落叶归根的。可现在敕勒穹庐因为跟从我作战,就这样死在了荒郊野外。我不知道,当我再次从那个山谷行过时,是否还能认出他的坟包。我更不知道,以后还会害死多少人。但我不能退缩,世道这样黑暗,我不能做把脑袋扎进雪堆里的野鸡。”   白马说着说着,眼泪又止不住了,胡乱抹了把脸,道:“道理我都懂,你不用安慰我。我、我不想让你难过。我只是,我只是……算,不说了。”   “我懂的。”岑非鱼没有劝慰白马,将手环过他的肩膀,把他揽过来,让他靠在自己肩头,就这样沉默着。他看着白马,就像看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,见他跌倒了,不能帮他,必须让他自己爬起来——这是每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中,都必须经历的事情,不断与从前软弱的自己战斗,打败自己,破而后立。   白马靠着岑非鱼,就这样睡了过去,第二天醒来以后,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镇定。   一行人在荏平休战了小半月,白马看出县令左右为难,便建议岑非鱼离开。   岑非鱼:“我派人同淮南王联络过,他让我们到江南去,但那与逃跑无异,我拒绝了。”   白马忽然灵机一动,道:“不如,我们再去打一次建邺?”   岑非鱼迅速思虑一番,道:“你是让这帮小崽子们干回老本行?”   白马笑道:“我们不能杀梁信,免得激怒齐王。这笔账先记下,但这口恶气总是要出一出,否则人心涣散,队伍就不好带了。咱们装成马匪,突袭建邺,抢了官府府库就跑,将梁信羞辱一顿。”   两人召来几个心腹,一番合计,即刻动身,昼伏夜出,秘密穿越山林,来到建邺城外。   经过大半月前的一场胜仗,济北王重拾信心,再度骄矜起来,白日防御松散,西大门总是敞开的。   岑非鱼带了几个人混进建邺,打探出城中地形和兵力排布,便退回来,让手下们全都扮成马匪,在傍晚城防换班时,突然杀进城去。   一伙人直冲官府,见着人就一通乱打,抢空了银库和粮仓。   等到全军撤出,岑非鱼便让亲信带队先走,自己和白马折返回去,趁官兵们出城追击,城内布防空虚,潜行至济北王住处,将他套着麻袋用棍棒乱揍,然后脱光他的衣服,把他挂着城门楼上。   官兵们追不上骑着快马、早有预谋的军队,回城后发现济北王被人劫走,又在城外苦苦搜寻了一个晚上。   等到第二日天明,老百姓们围着城楼指指点点,官兵们才将已被揍成猪头的济北王从城门楼上救下。   岑非鱼和白马向东疾行,一日后赶上了大部队。如今,清河和鄄城暂时不能回去,他们便绕道北上,沿途打劫官府,放出牢狱中的亡命徒,将他们收编入队。   一月后,这支军队已有五千人。他们行至幽州广平,在岑非鱼和白马的布置下,冲进城中一番劫掠,并杀了广平太守报仇。   在广平修整小半月后,岑非鱼发现,青州的刘伯根竟然打着“受命于天”的旗号,鼓动三万天师道众,在青州起兵了。   桓郁只道齐王是个草包,跟着此人捞不到好处,更带着一队人马来到青州,参与了天师道的行动,在刘伯根手下混了个副将的官职。   齐王记恨桓郁,即刻发兵前往青州平乱。   岑非鱼抓住这个空档,大着胆子挥师东进,将幽州刺史所在乐陵郡攻下,同样是劫囚、抢粮,对百姓秋毫不犯,每次行动见好就收,一路上不做停留。   而后,这支队伍南下至北海边的平原县,以楚王的名义抢占此地,劝降平原县令,暂时驻扎城中,终于停下了脚步,休憩整军。 第106章 相许   泰熙七年九月,楚王在江东征兵五万。   十月十三,大军挥师南上,第一战攻打许昌,生擒齐王三子梁羽,收编许昌守军万五千人。十月廿五,大军攻克官渡。楚王收编城中驻军万人,沿途又得各地百姓投奔,麾下兵士达八万余。   十一月初四,万里雪飘,黄河封冻。   楚王退回许昌,隔空同齐王喊话,希望两方罢兵休战,合力攻打长安,救出被贺珲劫持的惠帝。   洛阳城中,笙歌依旧。   出乎众人预料,齐王遵守了自己的承诺,掌权半载间并未有出格举动。可他虽没有自立,却也没有丝毫发兵对付贺珲、解救惠帝的意思,而是以宗室联盟的“盟主”自居,忙着“选贤任能”。   齐王的目的很明确——找一个没有背景的藩王,将他立为储君,让他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;此后,齐王便可正大光明地辅佐皇帝,实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,纵使日后东窗事发,追就起来,别人也不能说他的不是。   齐王定下的储君任选,乃是先帝第二十九子,年仅十岁的豫章王梁冶。梁冶的母妃出身低微,身后没有任何世家支持,自幼远离王都,与朝中各方势力都没有瓜葛,正适合充当齐王的傀儡。   十月廿七,豫章王秘密抵达洛阳。齐王才给楚王回应,答应他罢兵休战,同时要求他听命于朝廷,在来年开春时同朝廷一道向长安发兵,迎惠帝回京。自然,齐王并非真的想救惠帝,他只是需要惠帝亲自将梁冶立为“皇太弟”。此后,惠帝若愿意退位让贤,又没有“非分之想”,齐王自会让他安度余生;若他紧握权柄不放,齐王也有办法,让他“寿终正寝”。   试问,哪个明眼人会看不出齐王的如意算盘?但如今齐王掌权,众人轻易不愿同他为敌。   至于楚王,他不是不明白齐王的狡诈心思,可一来冬日不宜长途行军,二来他远道而来,一月之内连续攻占许昌、官渡两个重镇,眼下已是人困马乏。而且,目前万事皆以救出惠帝为重,楚王只能佯装应下齐王的要求,暂时按兵不动,等待来年开春救出惠帝,再行计较。   数百里外的平原县,又是另一番气象。此地东临大海,气候宜人,晨风尚带着一丝温热。   岑非鱼懒洋洋地躺在院中凉亭里,剥着花生、烧水烹茶,饶有兴致地看着白马忙前忙后,督促手下清点自己从魏武帝的藏金洞中挖回来的黄金,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。   哐——!   “这世道兵荒马乱,挖那么多黄金回来有什么用?”寇婉婵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,光是清点、登记,就已把她弄得头晕脑胀。她见到岑非鱼一派悠哉模样,登时气不打一处来,将算盘往岑非鱼面前桌上一拍,“二爷,你倒是清闲得很!”   岑非鱼笑嘻嘻地递了杯茶给寇婉婵,打趣道:“让我家那小财迷晚上枕着睡,开心开心也是好的。喝杯茶消消火,仙儿姐姐脾气这么大,小心将你的仰慕者都吓跑了。”   “老娘不稀罕。”寇婉婵喝了茶,无奈地拿起算盘,埋头继续清点。   直到傍晚,黄金才全部入库。   天幕上飞霞绚烂,空气里浮动着金钱的味道,白马心里开心得不行,两个眸子亮晶晶的,欢呼着跑到岑非鱼面前:“足足有八十万两黄金,可以买下八个我了!”他说着,张开食中二指,夸张地比了个“八”字。   岑非鱼看白马那见钱眼开的模样,实在忍俊不禁,将他按在自己怀里一顿猛亲,笑道:“瞧你那点出息。”   白马顺势倒在岑非鱼身上,喘匀了气,冷静下来,忽而转喜为忧,叹道:“但寇姐姐说得对,如今这世道,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,粮食、布帛俱是有市无价,黄金没什么大用处。”   “若你哪日玩腻了、看不上我了,我就带着黄金跑路,再买八个你回来,给我端茶递水、捏肩揉腿。”岑非鱼作出一副苦相,把茶递到白马唇边。   “瞧你那点出息!”白马就着岑非鱼的手将热茶喝下,满意地咋了咂嘴,道:“淮南王传了密信给我,让我们注意朝廷动向,帮帮楚王,免得他上当吃亏。”   岑非鱼:“我觉得,咱现在这样就很好,在平原占山为王,天高皇帝远的,避开战火,过过小日子多逍遥?”   白马:“我何尝不想就这样和你过一辈子?可别说匈奴未定,现在已是天下大乱,自扫门前雪可不行。”   岑非鱼:“别想那些不开心的,平白耗费心力,走一步看一步就是。眼下的当务之急……”   白马:“当务之急是什么?”   “我给你生个儿子吧。”岑非鱼坏笑着,将手伸进白马的衣襟里,暧昧地摸了他两把,忽然将他打横抱起,朝房里走去,“等不了了,现在就生!”   白马:“天还没黑呢!”   岑非鱼一脚踹开房门,说得有模有样:“天亮的时候做,天黑的时候就能生了。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?干脆生一对龙凤胎,让哥哥照顾妹妹,然后咱俩继续生。”   然而,还没等岑非鱼把房门关上,却见苻鸾急匆匆地跑来。   苻鸾见到两人正耳鬓厮磨,一个踉跄停在门前,捂着眼睛大喊:“有敌情!”   白马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,推开岑非鱼就往外走,问:“什么敌情?”   苻鸾偷偷瞟了岑非鱼一眼,见他满脸阴云,登时打了个激灵,小跑追上白马,道:“上个月,楚王攻打许昌的时候,刘彰趁朝廷无暇他顾,便借口攻打长安、营救惠帝,自称‘大将军’了。”   白马:“此事我亦有所耳闻。”   岑非鱼:“匈奴畜生俱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!他们恨不得宗室、世家自相残杀,好坐享渔利,本该按兵不动。但连月暴雪,关外闹了饥荒,他们不得不冬日行军,杀进中原抢地、抢粮。”   苻鸾:“据传,匈奴人已攻占并州。并州百姓为避战火,不要命地往中原腹地逃窜,沿途烧杀抢掠,几成匪患。其中,有个叫甘元平的,原来是并州的戍边将领,因为朝廷没有发兵增援,更没有下令让他们抵抗,他就自己带着手下军士撤出并州,沿途收编了数万难民,建成一支共有五万人的乞活军,自北面绕道行至青州,沿途烧杀抢掠。此刻,他们已在三十里外,正朝平原县城行来。”   “五万?只怕是来者不善。”白马边走边整理衣袍,使劲拉了一把,帮岑非鱼捆好腰带,“把人都叫到正厅来,乞活军都是逃荒来的,饿得久了难免丧失理智,只怕会强行攻城抢粮。快!”   冬日昼短夜长,不过多时,天已黑了下来,北风呼啸而过,吹得林木爆响。   正厅中聚满了人,气氛紧张。   白马:“现情况如何?”   苻鸾:“乞活军一路疾行,没动过沿途的小村寨,眼下离平原还有二十里,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。”   白马:“看样子,他们是真的要来攻城。可五万人,未免也太多了些。”   岑非鱼:“防御工事进展如何?”   陆简擦了把汗,道:“我们入城以后,得各地百姓投奔,重新整军编队花了不少时间,半月前才开始挖沟筑垒。但天气太冷,昨日才挖好一半,鹿角木、木蒺藜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去。我已经下令关闭城门,全军集结待命。可我们人太少了,与他们正面交锋,胜算不大。”   白马摇摇头,道:“乞活军长途跋涉而来,为了活下去,打起来肯定都不要命。更何况他们全是老百姓,老弱病残不在少数,跟他们对战,兵士们难免于心不忍。”   岑非鱼看出白马的心思,问:“你想放他们进城?”   白马迟疑片刻,点点头,道:“大家都不容易,我不想跟老百姓动手。若能不打,自然最好。”   寇婉婵捧着一堆账册,道:“咱们的粮草已经不多了,眼下天寒地冻,若真把五万人全放进城,去哪儿找东西供他们喝?照他们那烧杀抢掠的凶残做派,断粮以后,定会在城中盗抢。你愿意放人,城中百姓却断然不肯,到时候我们里外不是人。”   苻鸾一路小跑,进屋回报:“甘元平已至城北五里了!”   白马:“怎这样快?”   苻鸾:“他们里有万余正规军,由甘元平亲自带领,充当先锋部队,走得很快。现在甘元平在城外喊话,让我们交出粮草、打开城门,否则就要杀进来。”   岑非鱼:“要不然,你先牵制他一阵,我带一队人马潜行出城……”   白马打断了岑非鱼的话,道:“先出去看看情况。”   平原西城门外,烈风扬起沙尘。   天地间一片昏暗,唯有城墙上燃着窜天的烽火,如浓稠的血水,染红了平原上方的天幕。   乞活军的先锋部队,此刻正停在平原城北门外,约略有近万人马。   为首的甘元平正在叫骂:“城内的人听着!若打开城门,交出粮草,让我等在此地过冬,我等自不会与你们兵刃相向,明春回暖便将离开。否则,莫怪我们刀下不留情!”   白马跑上城墙,借着烽火的余光放眼望去,只见黑压压一片,而且这支队伍中,兵士们装扮各异、甲胄寥寥,形容说不上的狼狈,但各个都目露凶光,仿佛一群正在围猎的狼,应当确实是被逼上了绝路。白马心道:“饥饿使人发狂,这些人不是善茬。我若强行回绝他们,必定会激起他们的求生斗志,反倒不好对付。还是同他们约法三章,然后放人进来,挨过这个冬天再说罢。”   然而,甘元平看见了站在城头的白马,以为平原县城中领头的,竟是个赤发绿眼的胡人,登时怒火中烧。   “他们领头的竟是个胡人!胡人已打到青州来了?”甘元平喃喃着,虽见白马嘴唇开开合合,像是在同自己打商量,但因对方是个胡人,他一句话都不愿多听,便举起手中大刀,放声怒吼,“儿郎们不必留情手下,杀光城中胡人,护我大周河山!”   “等等!”白马立即出声阻止,但乞活军得了命令,仿佛不要命一般,即刻对城门发起猛攻,喊杀声直冲云霄,将他的喊话声盖了过去。   箭雨铺天盖地而来,刹那间,城墙上的兵士已被射倒大半,鲜血流淌,几成一条小溪。   岑非鱼看见自己人受伤,登时气红了眼,怒道:“不用同畜生讲仁义,大家动手!”   随着岑非鱼一声令下,守军迅速涌上城头,拉开脚弩、张开劲弓,对乞活军以牙还牙,将攻城的人射倒了一波又一波。   “敌军五倍于我,这样下去不行。你实在太冲动了,岑非鱼?遭了!”白马一个不注意,回头时已看不见岑非鱼的人影,知道他必定已带人潜行出城,想要与守军合围敌军,将对方全部歼灭,气得大骂一声,“真他娘的不分轻重!”   眼看着岑非鱼就要同乞活军进行死战,白马迅速思虑,下定决心,提枪上马,冲到城门口,下令道:“开城门!”   守城兵士不明所以,劝道:“双方都已杀红了眼,若开城门,他们定然猛冲进来。侯爷,万万不可啊!”   “本侯命令你们,即刻打开城门!一切罪责,皆由我一人承担。我出去以后,你们便关闭城门,不要管我死活,更不许任何人出城来援,违令者杀无赦!”白马径直向前冲去,一枪横扫,把城门边的守卫扫开,又出一枪,挑开了挡在城门后的障碍物,单骑冲出城门。   “挡我者,死!都给老子让开——!”   城门打开了一道缝,白马只身冲出。面对如汹涌潮水般的乞活军,他和乘云都没有后退半步。白马飞速出枪,横斜挑动,澎湃的真气将迎面冲来的乞活军震得飞上半空,如狂风卷落叶般,把奋力挣扎着冲进城的人全都扫开了。  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,不过如此。   白马单枪匹马挡住万人大军,当身后的城门重重阖上,他终于转守为攻,仿佛将自己化成了一杆锐不可当的银枪,在攻城大潮中冲出一条血路,直奔敌方将旗而去,喊道:“清河侯赵灵在此,敌将通名,速速来战!”   “侯爷出城了?停止放箭!”城墙上的苻鸾看见白马独自一人杀出城外,不知他作何打算,然而岑非鱼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,未免流矢错伤白马,他不得不下令暂停攻击。   甘元平见白马直冲自己,将手掌一抬,下令全军待命,而后独自打马上前,喝到:“吾乃并州乞活军头领甘元平,竖子胆大至此,且上来领死!”   乞活军众分开让道,将白马和甘元平围在中央,俱在为甘元平喝彩。   “吁——!”   白马勒马驻步,并不立刻进攻,而是将银枪往地上一杵,振起漫天扬尘,道:“甘将军,大家都是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寻常人,你我何必自相残杀?”   甘元平冷哼一声,此时他的位置已被敌将发现。他便不再遮掩,命人亮起火把,细细地打量白马,道:“你是胡人,是我大周死敌。我等就是被你们强占家园,才不得不颠沛流离,你凭什么说我们是自相残杀?”   白马看出甘元平是个讲理的人,便将手中银枪一松,朝对方遥遥抱拳,道:“在下名唤赵灵,是今上亲封的清河侯,朝廷今年封侯颇多,将军或许不认得我,但你一定认得我父。”   甘元平眸光一闪,问:“奸人当朝,尽分封一些尸位素餐开蠹虫!你父又是何人?”   白马:“家父曾为并州守将,名唤赵桢。十数年前,他与亡祖赵铎蒙冤而死,三年前,我历尽艰辛方得为其洗冤平反,此事天下皆知。”   甘元平面露犹疑神色,有一名手下策马上前,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,他听罢点点头,道:“先不说你是个胡人,就说你作为堂堂清河侯,不在清河受人供养,跑到平原来占领城池,又是意欲何为?”   白马:“我身上虽流着胡人的血,但我在中原长大成人,自认是个汉人。至于我的手下,他们中有胡有汉,俱非残杀百姓的乱军。我等起兵,为的是迎接楚王南上勤王,无奈齐王无道,将我们逼至此地。”   甘元平打量着白马,见他一对眸子幽绿如狼,总觉得放不下心,喝道:“胡人奸猾狡诈,休想用几句花言巧语诓骗于我,速来领死罢!”   甘元平不分青红皂白,径直挥刀向白马砍来。   白马单手御马、单手持枪,起手一招提炉,将甘元平的刀挑开,雄浑的内劲将对方震得虎口发麻,大刀几乎要脱手飞出。   甘元平未料白马相貌柔弱,功夫竟如此霸道,看着自己被一枪削断的帽缨子,瞬间起了一个激灵,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,一阵急速猛攻。但打着打着,他渐渐发现,白马所用的功夫的的确确就是在并州流传甚广的《赵家枪法》。   不过四五招,白马已经摸清了甘元平的实力,知道此人功夫虽强,却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,便暗中收了几分力道,同对方周旋起来,趁机劝道:“甘将军,我若想杀你,此刻你早已身首异处。但我此来,并非为了取你性命,而是想同你言和。”   甘元平既羞又怒,吼道:“我与胡人无话可说!纵使我武功再如何低微,也绝不会向胡人示弱,更不会与你同流合污。”   白马无奈,不得不横劈一枪,将甘元平缴了械,将枪尖点在他喉头,道:“赵灵先前所言,句句属实。甘将军,莫说我不是胡人,纵使我就是胡人,亦与野蛮的匈奴人不同。”   甘元平憋得面色通红,道:“要杀就杀,我怕你不成?你能杀了我一个,难道能杀光我五万乞活军?”   甘元平双目紧闭,等待白马下手取自己性命,却只听得一句话。   “诸位,请听我一言!”   白马忽然将枪收回,从地上挑起甘元平的大刀,送到他怀里,策马踱着小布,朝周围众人道:“两千年轻,大禹传位于启,开启华夏王朝。当时,黄河以南地方荒凉偏僻,东有淮夷、南有百越、中有荆蛮、西有百濮,他们编发左衽、随畜迁徙,可说是尽皆胡族。但当商纣无道,文王兴师罚纣,众胡族与文王于牧野作《牧誓》,而后从其而战。可见,道义远在胡汉分别之上,自古皆如是!   “而况乎,千三百年以来,吴越、西楚、荆襄、巴蜀,皆已为秦、汉一统,纳入中原版图,无论长江南北,俱是华夏儿女。胡与汉的分别,本就只在一时、只在一世而已。若胡汉和平共处,杂居通婚,千百年后哪里还有分别?我们都是炎黄子孙。   “我叫赵灵,又叫柘析白马,我的身上流着汉人的血,也流着胡人的血,只因相貌异于常人,自幼皆不见容于胡汉。我曾在云山牧马,曾在匈奴为奴,曾在洛阳为优伶,亦曾走上王宫朝堂受封侯爵。胡汉两族相互攻伐所带来的苦难,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,我绝不会让这样的苦难,再在我们的子孙后代身上延续。   “匈奴人无信无义,私废盟约,犯我疆界,那是因为匈奴贵族觊觎我华夏沃土!然而,对于那些饥寒交迫的胡人来说,他们其实与你们没什么两样,只是想要有一口包饭吃,想要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人,堂堂正正地活下去。人若犯我,以战止战是没有办法的办法,可仇恨就像秋火烧不尽的野草,春风一吹,即便生发。我们若让仇恨延续,让我们的子孙世代活在仇恨中,世间将永不会出现和平盛世。   “我希望你们收起兵刃,好好想想:你们是人,胡人同样是人;你们想活,胡人也想活;你想有子女亲眷,胡人也有子女亲眷;你们的亲人惨死、想要报仇雪恨,胡人难道不是同用作此想?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想想:这世间的千种仇、万般恨,还有那染红边关黄土的鲜血,难道真的是因为胡汉两族不能相容,是因为两族是不死不休的天敌?   “古人说,‘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’难道是说胡汉两族,永不能和平共处?非也!此话不过是说芈姓之楚国,与姬姓之晋国,乃相异之宗族;就如同现在刘姓之匈奴,与梁姓之大周,是相异之宗族。尧舜率天下以仁,而自秦以降,在上位者无不愿令后世以数计,做着‘一世、二世、三世至于万世,传之无穷’的千秋大梦,宗室想牢笼天下,故而驱逐异族、异类。然而,百姓何辜?   白马的陈词慷慨激昂,全是他这二十年来在世间颠沛流离所感所悟,虽非工整严谨,却句句真心、句句诛心。   是时,天地俱为黑暗所笼罩。   流云涌动的暗沉的天,金戈鸣响的肃杀的城,城外的乞活军仿佛疯狂攒动的蚂蚁,城头的守卫就像缓缓拉开的箭弩。冬雨洒落漫漫荒野,累累白骨露出土堆,亡者的怨愤随夜风从地底升腾而起。   在寒风刮得最暴烈的刹那,人间的战场仿佛被永远封冻在了漫长冬日的这个夜间,像一块冰冷的浮雕,活灵活现地镂刻下战士们鼓动的筋肉,狰狞的神情,白刃入肉鲜血喷溅的情状,仿佛在向天地万物展示着人间的仇恨、苦难,以及愚昧无知。   天地间唯有一点火光,那火光照亮了白马,照亮了他碧绿的双眼和赤红的长发,将他飞扬的长发化作烈火,燃尽荒原,融化寒冰,赋予万物温暖与颜色,褪去战士们脸上的恨与恶。   人间,再次成为人间。   “我愿意开城门容纳你们。我在此许诺:尽我所能,让你们吃饱、穿暖。但值此乱世,中原各地都缺衣少食,你们若只顾自身而不爱他人,只顾眼前而不计长远,饿了、冷了就强行偷盗、劫掠,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,逼得所有人都活不下去。我希望你们能相信我,让我带你们一同为平定乱世、促成胡汉共荣共存而战斗。你们若愿意,便请放下兵器!”   白马说罢,不待对方回应,心中已有七成把握,转身朝城墙上扬手大喊:“放下兵器,打开城门!”   苻鸾迟疑道:“侯爷……”   铛——!   白马将手中银枪抛掷落地,怒道:“听命行事!”   苻鸾不得办法,唯有依照白马所言,命众人休战,将城门打开。   甘元平已被白马打动,抛下了手中大刀。随着他的这个动作,渐渐地,四周的乞活军都扔掉了武器。   寒铁落在地上,发出乒乒砰砰的的响声。   “将军当心!”   然而就在此时,甘元平身后忽然飞来一支铁箭,瞬间扎穿他的左臂,强劲的力道将他带飞出去,跌落马下。   “胡人果然在使诈。兄弟们,不必再同他们讲甚么道义,全部一起上。攻城抢粮,斩首敌将,为将军报仇!”   白马大惊,回头一看,发现岑非鱼不知何时,竟已悄无声息带着一支小队潜行出城,从外围将乞活军众合围其中。   岑非鱼收起弓箭,提枪打马上前,一招夺过对方的将旗,一面迎风挥舞,一面大喊:“甘元平已败,尔等还不速速投降?”   “岑,非,鱼!”   白马气极,双腿一夹马腹,令乘云扬蹄将地上的银枪踢起,单手接枪,策马上前,一枪劈在岑非鱼胸前,吼道:“你他娘的干什么?”   岑非鱼被打得措手不及,登时喷出一口鲜血。他瞪大眼睛望向白马,满脸的不可置信,怒道:“你他娘的逞甚么威风,竟同这帮不要命的人将道理?老子看你一人被大军围困,命都不要了,冲进来救你!”他啐了口唾沫,使劲一抹脸,不经意地擦掉因剧痛和愤怒而冒出的泪水,“而你,你为了他,要同我动手?柘析白马,你他娘的犯了失心疯吗!”   “发疯的人是你。”白马二话不说,提枪就向岑非鱼攻去,“总是如此冲动,不分青红皂白,胡汉间的深仇大恨,就是被你这种人给挑起来的。”   眼看着乞活军已被自己劝降,但岑非鱼那不分青红皂白的一箭,却将此地再次变为战场。白马气血翻腾,出手不留情,同岑非鱼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。   岑非鱼没有半点要与白马动手的意思,他只接招、不出招,不过多时,就已隐隐处于下风。   白马边打边说:“我很早就想说你了。你起兵也好,作战也好,可曾存过一点为国为民的心思?不过是好勇斗狠,为战而战!”   岑非鱼被白马气笑了,用力甩出一枪,道:“你满心仁义,那是你德行高尚,可你不能将你的道义强加在我身上。我只是个普通人,没有救国救民的心,可为了你,我何曾说过一个‘不’字?”   “放你娘的屁!”白马格住岑非鱼的枪,发力将他推开,照面连劈数十下,“你因为十数年前的那一场惨案,便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于你。你心结难解,灰心丧气,将万事万物都当做游戏,把自己埋在放荡不羁的表皮下,醉生梦死、放纵自我。”   岑非鱼:“此种心结,问世间何人能解?老子没有因为复仇,而变成乔羽、变成周望舒那样,就已经够了。”   白马:“可我们的仇已经报了!所有往事,全都已经埋在洛阳城外的无字碑下,一切业已结束!而你,你却仍在梦中不愿醒来,自觉是个无辜的受害者,从不曾想过要对别人真心付出,一味地窝在角落里舔舐伤口,又怎能寻回更胜于往昔的快乐?”   “我不曾真心付出?那你将我给你的真心当成什么了!”岑非鱼被白马强行揭开了心中最为隐秘的伤疤,瞬间恼羞成怒,开始全力回击,将白马逼得节节败退。   “今日,我要将你打醒!”白马见到岑非鱼的痛苦模样,下定决定,要在今日挖开他的伤疤,无论多么痛苦,都要将他那旧疤下的脓血挤出,让他真正恢复成一个正常人。   两杆银枪在空中激烈碰撞,激发出千万道火花。   岑非鱼双目通红,目中隐隐泛着一层泪光,嗓音嘶哑,道:“我给过大周热血忠心,给过百姓仁爱恻隐,可他们用什么回报我?用冤屈、用杀戮,老子的热血早就凉透了!”他用力一甩脑袋,便有两颗泪珠从眼中飞出,落在地上、埋入尘埃,“我以为你懂我,以为你知我真心,以为你不会像旁人那样,用世俗的眼光来审判我。但现在看来,是我错了,是我一厢情愿。”   白马一枪穿云破风而来。   岑非鱼却忽然将手一松,面色颓败,仿佛是心灰意冷不愿再战。   白马未料到岑非鱼会忽然停下,片刻间无法收下攻势,一枪拍在岑非鱼小腹上,将他震下马去,“岑非鱼?”   岑非鱼落在地上,滚了数圈,脸埋在土灰中,头也不抬,就那样躺着。他伸手捂住眼睛,却挡不住从指缝间滑出的眼泪。   白马一来想让岑非鱼冷静冷静,二来必须安抚乞活军,便吩咐最为灵活的陆简,道:“押下去,按军法处置。”   陆简眼珠子骨碌一转,知道白马是什么意思,趁着岑非鱼伤心难过、没有反应,便喊人上前将他绑住、押下,暂且将这两个正在气头上的人分开,以免他们再起争执。   白马查看了甘元平的伤势,见对方中箭处非是要害,此刻血已止住,终于放心下来。他再次对乞活军作出承诺,答应放他们进入平原县城,但对他们的行动有所限制,规定入城后的前三月,他们只能在军营中驻扎。   考虑到乞活军人多而杂,且多数是没读过书的寻常百姓,若对他们施行严刑苛法,对方多半记不住那些条条框框,而且会对白马的统领产生抵触。因此,白马效仿汉高祖,同乞活军约法三章——杀人者死,伤人者刑,及盗抵罪。   说到底,乞活军的诉求早已清楚明白地写在名号上,乞活、乞活,只是想在乱世中活下来,找到一个安身之处,得一口饱饭吃。他们没想过,平原县城会对自己敞开城门,能够安定下来,他们自然不愿再四处流亡,当即答应白马,并由头领甘元平同白马歃血为盟。   白马安顿好五万乞活军,又乔装打扮混在人群里,暗中观察了几日,见他们没有出格的举动,才从军营里退了出来。他独自进入平原县城,将三老、乡贤等人招来,先说服他们,再请他们帮自己的忙,前去同百姓们分说。   等到平原百姓和乞活军都安定下来,白马才再次回到落脚处,此时距他上回清点完黄金、出门迎敌,已过了十五日。   连日来,白马每天都只能睡上一、两个时辰,有时更是几乎两、三日都未能合眼。回到家里,他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,只想着找岑非鱼过来相互搂着睡觉。   白马迷迷糊糊地穿过堂屋,走入后院,大喊着:“岑非鱼!你惯会躲懒,看我一人忙前忙后,也不晓得过来帮忙,死到哪儿去了?”   “人呢?”白马喊了好几声,都没收到回应,偌大的院子里,只有寥寥几个人影。他满头雾水,好容易才抓到陆简询问,经提醒方才想起,自己先前同岑非鱼大打出手,还让人把他押了下去。   白马:“他现在何处?”   陆简:“还关着呢。”   白马不明所以,问:“谁让你们把他关起来的?”   陆简额头上冒着一层薄汗,道:“可不是你自己下的令么?”   白马更莫名其妙了,道:“我什么时候说要关他了?”   陆简欲哭无泪,道:“你说‘押下去,按军法处置’啊!”   白马怒道:“当时那么多人看着,我若不逢场作戏,那被他射伤的甘元平怎会善罢甘休?我说把他押下去,是看他受了伤,想找个由头让你带他下去医治。没想到,你平时精得跟狐狸似的,关键时刻跟个聋子瞎子没甚分别。”   陆简:“我那么聪明灵活,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意思,可二爷不愿意!他不愿意,我能有什么办法?你自己去看看他吧。”   白马只觉太阳穴刺痛,用力掐了两下穴道,在陆简肩头一拍,“愣着干什么?还不快带我去找他。”   陆简认命地带白马前往大牢,撇撇嘴,道:“你当时就像个炸了毛的老虎,我哪敢再烦你?二爷非要自领二十军棍,我们不动手,他就自己打自己,打完以后赖在牢房里不肯走,不吃不喝,亦不让人帮他看伤,就那么躺着。”   白马既心疼又愧疚,低头默默不语。   陆简甚少看见白马露出这样的神色,抓住机会,添油加醋地说:“侯爷别不说话啊,你怕不是在想:若二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定要让我们给他陪葬?别人家小夫妻吵架,不过是摔个盆、砸个碗的事,你两个吵起架来,那是要毁天灭地。”   白马怒道:“都是我的错行了吧!你到底是谁的人?”   此时此刻,苻鸾等人都围在大牢外,正想方设法,试图把岑非鱼从牢里请出来,却都没个头绪。   冯明如蒙大赦,激动道:“侯爷可算是来了!”   苻鸾幽幽道:“你再不来,大哥就要死了。”   岑非鱼皮糙肉厚,众人其实并不担心他,只是觉得他成日躺在牢房里,有损自家威风。   此时,他们见白马闻言后脸色白里泛青,深藏在心里的戏瘾先后发作,纷纷煞有介事地说着,什么“大哥真的要死了”“大哥好像已经半死不活了”“大哥只差一口气在,你快进去听听他的遗言吧”“大哥怀了你的儿子,快进去看看,别成了遗腹子”,简直把岑非鱼说得比纸片人还脆弱。   白马被念得耳朵生疼,瞬间炸毛,把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全都赶走,独自提着风灯,走入幽暗大牢。   岑非鱼的牢房,在大牢最幽深的角落。   牢房本就背阴,岑非鱼所在的那间条件更差,一面是发霉的栅栏,另三面连一扇窗户都没有,房里阴冷潮湿,青苔布满角落,地上只铺着薄薄一层稻草。   岑非鱼躺在稻草堆上,脸朝着墙壁,一动不动。   白马提灯上前,在墙壁上落下一个巨大的人影,那影子被栅栏割裂开来,随着他的呼吸而纷乱地晃动,一如他此刻的心情。   白马停在栅栏前,俯视岑非鱼,隐约看见他后背上的衣服,已经被军棍打得裂开了,血水从皮开肉绽的伤口流出来,将他的后背染成乌红一片。   白马的心脏忽然“突突突”地一阵狂跳,他的呼吸乱了手也在颤抖。   风灯晃了两下,墙壁上那巨大的阴影跟着晃动,光影交错流动,隐约间照见了两颗鲜红炽热,不设防备的真心,此刻它们都落在地上,无力地跳动着。   “岑非鱼,你……你怎么样了?”白马不敢靠得太近,似乎是怕看清岑非鱼的伤势,“你的伤,要不要紧?”   岑非鱼没有回话,但小腿痉挛了一下。   白马瞬间跪倒在地,将手伸进栅栏里,摸了摸岑非鱼的额头,“你在发热!”他一掌劈开牢门,将岑非鱼背了出来,感觉到他滚烫的额头贴在自己后颈上,直是止不住地心惊,“脾气怎这样倔?”   大半夜地,白马派陆简出去将城里最好的大夫找来。陆简不敢怠慢,为省时间,一路小跑,把大夫从城南背到城北的府中。   大夫查看了岑非鱼的病情,说他并无大碍,但最好能在今夜服药疗伤,尽快止住发热,方不至于伤及根本。   白马仍未放心,跟着大夫走到书房,看他一个字、一个字地写下药方,止不住地问东问西,“他身体一直很好,自从我认识他以来,从来没见过他生病。”他想起往事,心痛难忍,“他还曾割脉放血,为我炼制丹药。不知他当时流了多少血,但面上却没有半分虚弱模样,我总以为,他永远不会倒下。先生,此番他为何忽然就病了?”   大夫写着方子,道:“老来的病根,都是年少时落下的。我看鄄城公的模样,应当是自幼就开始习武,少年时不知养生,没日没夜地练功,身体劳损严重,积下了许多小伤病。他仗着年轻、身板结实,平日不将伤痛放在眼里,于是就积下了祸患,指不定什么时候发作。”   “方子开好了。今夜看着他些,先让他吃药,然后敷一副药膏,一个时辰过后,再敷另一副,缠上纱布,等三日后再行换药。他背上的都是皮外伤,你不用太过担忧。”大夫说罢,把笔放在搁山上,看了看白马,目光略有些疑惑,“鄄城公年纪不小了,身边怎连个服侍起居的姬妾都没有?竟要劳烦侯爷亲自照料。”   白马连连道谢,双手接过药方,答道:“我就是。”他见大夫不明所以,又补了一句,“我就是他的妻子,或者说是他的丈夫,都行。是我没照顾好他,往后我会注意的。”   大夫游方半生,自是见多识广,对岑、白两人的亲密关系不予置评,只道:“怪不得,原是小两口闹脾气?你比他年轻许多,若想彼此相伴一生,往后别由着他折腾自己,免得病来如山倒。”   “多谢大夫,我都记下了。”白马亲自送大夫出门,让人帮忙看方子、抓药,自己则烧了热水,帮岑非鱼洗澡擦身。   岑非鱼背上的衣服破破烂烂,几日下来,几乎同伤口黏在了一处。   白马小心翼翼地把岑非鱼的衣服剪开,用温水帮他洗澡、擦身,顺手修剪了他的乱头发,再刮掉他下巴上新冒出来的青胡茬。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岑非鱼的下巴,叹了声:“你瘦了。大夫说的话,听清楚了没有?”   白马忙完以后,药才刚刚煎好。他将岑非鱼抱上床,让他趴在着睡,怕碰着伤口,不敢给他盖好被子,便烧了几盆旺火摆房间里,自己则跪在床边,一口一口地给岑非鱼喂药。   岑非鱼浑身发烫,意识迷糊,没发自己喝药。白马用汤匙舀了药汤,放在嘴边吹凉,再把药喂进岑非鱼嘴里。   岑非鱼昏迷着,根本没法自己发力咽下汤药,纵使勉强吞下,不过多时便又吐了出来。   白马不得办法,只能捏住岑非鱼的下巴,强迫他将嘴张开,自己含一口药在嘴里,对着嘴喂岑非鱼喝下,抬起头来,拍拍他的前胸,看他没有呛着,才敢喂下第二口。   白马喂完药,再给岑非鱼背上的伤口敷好药膏,已是半夜。   时值腊月十五,寒风日渐一日地凛冽起来,吹散了空中千变万幻的云霞,令天幕变得无比湛蓝澄澈。   黄澄澄的月盘挂在天边。从窗口向外望,乍一看,只觉得月亮近在眼前。   北风吹拂,树摇影动,延绵的群山瞬间化成温柔起伏的波涛。那波涛扬起,飘至半空,变作比素纱更轻柔云烟,托住月盘,带着它飘过人间的悲欢离合,在天地间载浮载沉。   白马累极,但不敢离开岑非鱼半步,亦不敢沉沉睡去,怕不能及时发现他病情变化,便趴在床边,牵着岑非鱼的手,小声地在他耳边说话,“你平日里讲起道理来,总说得头头是道,很容易就能开解我。可你知道那么多道理,却仍旧过不好自己的日子。你可知,这是为何?”他用手指轻轻描摹岑非鱼的指腹,透过他长着薄茧的、略有些粗糙的手,感觉到他的发热似乎退了一些。   白马总算书来了些精神,爬起身来,将额头贴在岑非鱼的额头上,确定他已经停止发热。   岑非鱼发出了几句梦呓,大约是在同白马狡辩,只可惜他此刻大着舌头、言语模糊,不论骂了什么话,白马都听不清楚。   白马把耳朵凑到岑非鱼嘴边,仍旧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,怕他是在装睡,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脸,喊道:“嘿,岑非鱼?梁炅要在你面前撒尿了!”   见岑非鱼没有反应,白马大着胆子,屈起食中二指,夹着岑非鱼脸颊上的肉揪了几下,道:“应该没在装睡。”   白马玩够了,欣喜复归平静,担忧和复杂的心绪再度涌上心头。   “下雪了?岑非鱼,别睡了,起来看雪。”他向窗外望了一眼,月亮依然又亮又圆,北风吹个不停,不知什么时候,竟然悄无声息地下起了小雪。   岑非鱼没有回应,白马叹了口气,再度蜷缩在床边,眼巴巴地望着岑非鱼,说:“你聪明、悟性高,很多道理都倒背如流,都能明晓其中深意,但在心底,你并不认可它们。知道而不认可,更莫说躬身施行,道理懂得再多,又有什么用处?什么都改变不了。我先前说你灰心丧气,有没有说错?”   岑非鱼又哼了两声。   白马只当他在说“是”,便继续道:“我没说错吧?你总说,人要及时行乐,是因为你骨子里悲观厌世。你觉得世事无常,人世间的幸福与快乐皆如过眼云烟,疏忽显现,忽而消散。亦是因此,你才总害怕我忽然离开你,你不是不信我,而是不信老天爷。”   “与你在一起,不留心,一个时辰就过去了。”白马说着话,看了一眼月影,估摸着俱上次上药已经过了一个时辰,便按着大夫的嘱咐,帮岑非鱼把先前敷上的药膏清理干净,再换上另一种药膏,并给他贴上纱布。   白马换药时,面对岑非鱼的伤口,眼睛一眨不眨。可等到换好了药,看见岑非鱼背上贴满纱布,他便觉得鼻尖发酸,忍不住掉了两颗眼泪。   幸而岑非鱼仍昏睡着,白马不用刻意假装不在意对方,此刻他也懒得擦去脸颊上的泪痕,就这么在枕头边坐下,帮岑非鱼盖好被子,以指为梳,帮他理顺头发。   白马低声道:“我知道,你是真心爱我,才会将心底的悲凉藏起来,陪我拼搏闯荡,假装为此快乐。我还知道,你其实并不快乐。你的快乐,已经同并州军一道,被埋没在玉门关外的大雪里了。这不怪你,这要怪老天爷。”   岑非鱼听到“玉门关”,手指抽动了两下,忽然将白马的手抓住不放,在他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了几个红通通的指头印。   白马吓得一个激灵弹了起来,脑袋撞在床方上,使劲收手,可他的手却被岑非鱼死死地拽着,如何都收不回来。   白马见岑非鱼仍没有要醒的意思,才放心下来,就着他的手,撑着自己的脸颊,继续和他“说”这些掏心窝子的话,道:“你人生前十几年,一直跟在我父亲身后,由他带领,走过鲜血满地的战场。因此,你牢牢记住了他的背影。你对我说,往后你会一直跟在我身后,你不用我停下来等你,只盼我多回头看看你。可我不想让你记住我的背影啊,我想让你记住的,是我的侧脸——每当你觉得孤独难过,只要朝身边一看,就会知道,我们总是并肩而立的。”   岑非鱼闭着眼睛,眼珠在眼皮下迅速转动,睫毛颤动,眉头紧皱,像是挣扎着想要醒来,却被困在了梦魇里。   “你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,不会强词夺理。我说什么,你就听什么。”白马笑了笑,伸手推平岑非鱼的眉头,“虽然,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,只要跟你在一起,我都可以凑活着过下去。但是,我不要你违心地将就我,我要让你重新感受到什么真正地快活,就像……就像你八岁那年,单骑出洛阳,万里赴戎机。此时想来,不亦壮哉?”   白马枕着岑非鱼的手,视线落在敞开通风的窗口,两个碧绿清亮的眸子中,都映着一个黄澄澄的月亮,以及那纷纷扬扬的小雪。   白马觉得很冷,唯有与岑非鱼十指相扣的手,是那样温暖。他枕着岑非鱼的手,看雪花慢慢飘落,喃喃道:“我真希望,苍茫大海倒灌入河,黄河水,向西流。我能在咸宁二年的铜驼街头,骑着乘云,牵你上马,照顾幼弱无依的你,与你共赴一场金戈铁马。   “我真希望,燎原烈火逆风熄灭,潮湿的新柴,长回树梢。我能在原初六年的云山边集,支个帐篷,摆个小摊儿,给你捞二十个香喷喷的大馄饨,让吃饱了,做个好梦,不被卷入那一场阴谋当中。”   白马说着说着,渐感睡意如潮水袭来,慢慢阖上双眼,声音越来越小,道:“可我不是老天爷,我只是个人啊。我没法倒转时光,只能狠下心来,给你当头一棒。岑非鱼,快些好过来吧,求你,别怪我。”   岑非鱼其实早已睁开双眼。他的眼神清亮,视线穿过窗扉,眸中倒映着远山峰峦,明月天涯。   他听见白马的呼吸渐渐平稳,便伸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,而后轻脚默手地爬起来,点了白马穴道,把他抱上床,帮他盖好被子,又挑了挑炭火,再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木炭。   岑非鱼做完这些,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。   他深深地看了白马一眼,随手扯过搭在屏风上的新衣,胡乱往身上一披,退出房间,扎进雪里,走到宅院西厢,随意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窝着。   第二日,白马睡到傍晚才醒。   暮色四合,满城白雪,霞光仿佛百姓家里飘起的炊烟,被雪顶反射回天幕,形成了重重叠叠的梦幻光影。   白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翻身下床,到处找岑非鱼。然而,陆简告诉他,岑非鱼自醒来以后,就独自待在西院的柴房里,说是要“好好反省反省”,让白马“别来烦我”。   白马点点头,道:“我是该好好反省反省,让他清静两日。”他将苻鸾叫来,让他替自己写了一封“罪己书”,贴在西院门厅上,供府中上下观看,然后跑到军营,看望甘元平的伤势,回来后便闷头大睡。   再过一日,苻鸾偷偷摸摸地跑来回报,说:“大哥看见那封书信,拿着碳条,在上面画了两个猪头。”   白马:“然后呢?”   苻鸾:“然后他就把书信撕了下来,捡回去当火引子烧掉了。”   白马:“他果然还在生气,你有什么办法?帮我哄哄他。”   苻鸾面露难色,道:“大哥就是那样的脾气,你越哄他,他的尾巴越是要翘上天去。反正,你已经给够他面子了,干脆不要管他,让他自个冷静几日,这事儿也就翻篇了。”   白马将信将疑,全没想过,为何苻鸾能说出这样老到的话?   没想到,岑非鱼这一“冷静”,竟然冷静了大半个月。   这期间,岑非鱼和白马在府中,是抬头不见低头见。然而,两人若正面遇上,他却从来不打招呼,总是冷着个脸,听白马叫自己一声,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,然后就这样同对方擦身而过。   白马不好意思在岑非鱼清醒时,同他说那夜已说过的深情话。可若不说真心话,其他哄人的方法,他却是一概不会。若要白马像岑非鱼哄自己一样去哄岑非鱼,他只是想想,就觉得头皮发麻,不得办法,只能这样冷战着。   说起来也是奇怪,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,没有一个试图劝架的,就算是心思最细腻的寇婉婵,也没有对这件事发表过什么看法。   白马觉得很奇怪,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。   时间到了泰熙八年的正月,转眼已是年关。   白马把乞活军管理得井井有条,可偏生就是拿岑非鱼没办法。他翻来覆去地想过自己在岑非鱼昏迷时说过的那番话,觉得实在太过肉麻,不好意思当面同岑非鱼讲。可眼看着就要过年了,岑非鱼若还不肯理自己,这个年还怎么过呢?   白马正发愁,几乎想冲到岑非鱼面前,将他套进麻袋里打一顿,然后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,忽听陆简来报,说甘元平他们在军营里办了个篝火会,请自己赏脸过去,大家热闹热闹,就当是一起过年了。   “你去叫上岑非鱼吧,别说是我叫的,直接带他过去。”白马披上斗篷,自己提着个灯笼,钻进漫天风雪里。   军营中,篝火烧了数十丛,火红的炎气烧红了大半边天。   乞活军和白马、岑非鱼手下的兵士,还有平原城的老百姓们,聚在一起,唱歌、跳舞、喝酒,其乐融融,看不到半点战乱的影子。   白马喝了碗酒,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一些,声音也大了起来,同甘元平说:“我自幼生长在云山中,每逢节庆时候,大家伙儿都聚在篝火边玩闹,喝几口酒,就感觉世上再没有任何烦忧。来,我干了!将军随意。”   “侯爷这是瞧不起人啊!”甘元平咕咚咚地喝下整整一碗酒,长长地哈了一口气,大喊痛快,笑着望向篝火便的百姓们,对白马说,“咱炎黄子孙,就是这样乐观。自古虽经逢大洪水、部落战争,春秋战国群雄逐鹿,夏商周朝代更易,秦汉三国分分合合,胡族灭不了华夏,反倒一一被我们同化了。百年前是两族,百年后都是一家。原没有什么水火不容,有的只是人心鬼蜮。”   甘元平感慨万千,举起酒碗,道:“月前,甘某险些同侯爷兵戎相见,亏得你有那样的勇气,敢单枪匹马杀出城来,只用一番高谈阔论,便将我们从睡梦中叫醒。我敬侯爷一杯,干了!”   “艰难困苦,玉汝于成。苦难都是暂时的,我们定能再见到和平盛世。”白马同甘元平碰了碰酒碗,灌下一口酒,摔了杯子,跑到人群中,开始载歌载舞。   白马是羯胡出身,能歌善舞,他一放声歌唱,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深深吸引住。他心中苦闷,喝得微醺,无所顾忌,跑到篝火边,跳起了敦煌传来的飞天舞。   白马手脚修长,腰杆劲瘦而有力。他方一起舞时,手臂柔曼,舞姿轻灵,颇有些雌雄莫辨的魅力,仿佛佛前散花奏乐的飞天。但当他跳到兴起时,便借着跃动、腾挪的动作,将心中愤懑、苦痛尽情散发出来,柔美的舞蹈瞬间变得阳刚雄浑,一如愤怒的金刚。   篝火的金红光芒照在白马身上,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箔,让他变得如佛像般庄严,虽美得惊心动魄,却任谁都不敢亵渎分毫。   白马的舞,同他本人一样,充满了灵性,每一个动作,都仿佛能同天地对话。不像人间俗物,一生难见一回。   众人围着白马鼓掌欢呼,跟着他一同跳了起来,开心得忘乎所以。  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,人们纷纷仰头张望,见苻鸾带着一支队伍,抬着几十个大箱子,缓缓朝篝火处行来。   人群仿佛早先约好了一般,自发地给这支队伍让出一条道来。苻鸾带队穿过人山人海,直奔白马行去。   苻鸾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袍,面上罕见地带着笑容,停在白马面前,着人将箱子分成两列、一字排开,然后站在道旁,道了声:“侯爷吉祥。”   白马醉眼朦胧,眯缝着眼睛,看见煌煌篝火的光芒像雪花一样散开,又像是漫天的金色花雨。   在着如梦似幻的金光里,岑非鱼缓缓走出,负手于身后,踱步至白马面前。他瘦了一些,但眸子清清凉凉,双目炯炯,直勾勾地盯着白马,将手伸出,递来一根桃木枝。   白马有些头晕,两眼聚焦在一片飘动如蝴蝶般的光斑,想要定住心神。但他看见那可爱的光斑,却忽然分不清那到底是光,还是翩跹的蝴蝶,忍不住伸手去捉。   那一点光斑,蝴蝶似地飞过岑非鱼紧抿的嘴唇,英挺的鼻梁,倏忽间划过他的眼角,骤然散去,勾弯了他的眼角,化作他眼底深城炽热的爱意。   岑非鱼本是一脸沉凝神色,见白马愣在原地喃喃着“蝴蝶呢?”,终于憋不住笑,仿佛春风吹过万顷桃林,漫天碧桃渐次绽放。   白马:“你做什么?”   岑非鱼微微躬身,双手捧着桃枝,笑道:“投之以木桃,报之以琼琚,匪报也,永以为好?”   白马被岑非鱼的阵仗给惊住了,支支吾吾道:“你、你做什么?”   岑非鱼:“在下曹三爵,想许你一生。赵灵,嫁给我可好?”   白马仿佛听见自己脑袋里“轰”地一声响,不知所措,道:“你、你说、说什么?”   岑非鱼捧着木桃枝,躬身站着,重复了一遍:“在下曹三爵,想许你一生。赵灵,嫁给我可好?”   “你、你不声不响快一个月了,就是去、去搜罗这些东西?”白马反应不过来,手无足措,在身上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遍,“可我、我没有琼琚啊?”   苻鸾见状,忙跑上前来,在白马手里塞了块玉佩,“平原城里最好的一块玉,请老匠人琢磨了一个月,侯爷凑活用用。”   白马一脸呆滞,看看岑非鱼手中的木桃枝,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玉佩,道:“你不生我气了?”他问完才反应过来,心道:“不对!苻鸾说这块玉佩琢磨了一个月,即是说,岑非鱼本就没有生气。他计划了整整一个月,就为了在这个年节,给我送来一根桃枝。”   岑非鱼又问了第三遍,道:“在下曹三爵,愿许你一生。赵灵,嫁给我可好?”   岑非鱼话还没说完,白马已经从他手中抢走了桃枝,随手将玉佩塞进他衣襟里,搂着他的脖子,整个人跳到他身上,喊道:“好啊!”   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,围着这两人高歌起舞。白马才明白过来,所有人都知道岑非鱼的计划,都在帮他。   今日的篝火,是为他们而燃起;今日的月,是为他们而升空;这漫天大雪,都是为他们而落下。   夜里,岑非鱼抱着醉眼迷离、喊着“再来一碗”的白马,回到了他们的厢房里。   白马抱着岑非鱼不肯松手,问他:“你为什么这整个月里都不睬我?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。”   白马佯怒道:“琢磨娶我?这么简单的事,你要琢磨一个月?行吧,若你想反悔,现在还来得及。”   岑非鱼弹了白马一个脑门崩,骂道:“这事儿还用得着想?”   白马捂着脑袋,“那你在琢磨什么?”   岑非鱼捧着白马的脸,让他同自己对视,认认真真地说:“我在想,我能不能做到你说的,从往事中走出来,为自己而活,活出个人样,真真正正地为自己而快乐。我觉得,我可以。过去的那些坏毛病,我会一件一件地改掉,只求你莫要嫌弃我。”   白马泪目,笑道:“原来你是装睡。”   岑非鱼:“我没装,我只是,被你叫醒了。”   白马:“那我们什么时候……成婚?你不想打仗,其实我也不想。我们就在平原成婚,这样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吧。”   岑非鱼弹指熄灭蜡烛,放下床前纱帐,俯下去亲吻白马,道:“现在?”   白马哈哈大笑,道:“投我以木桃,报之以琼琚,说好的明媒正娶呢?”   岑非鱼扯开白马的衣服,道:“日子我都请人算好了,二月十八是个黄道吉日。我两的生辰八字很合得来,问卜的人说,我们会白头偕老。” 第107章 中计   日子一旦快乐起来,就会像风吹书卷一样,不知不觉就翻过了一页又一页。   很快,年节已过,齐王与楚王约定发兵的日子到了。   楚王带着八万大军,长途跋涉来到长安城,收到朝廷正在集结军队的消息,心中有了底气,先行对长安城发起猛攻。   然而,长安是一座古城,壁垒森严,易守难攻。贺珲绑了惠帝,又将董晗收监。他知道惠帝仁讷,且与那姓董的阉奴感情深厚,便以董晗相胁,不让惠帝离开自己半步。纵使城中有人存有异心,想要救惠帝出去,亦寻不到半点机会。   楚王同贺珲僵持不下,不断发信催促朝廷增援。   齐王以王城守备不可空虚,朝中事物繁忙为由,令楚王坚持一阵,一拖就是大半月。   在这半月间,远在济北的岑非鱼和白马清点好人马,带着三万兵士,浩浩荡荡地向西行去,准备支援楚王。   不料,经过一个寒冬的拉锯战,孟殊时刚好平定了青州“天师道”的叛乱。许是粮草不济,又或是接到了齐王的命令,他带领军队归京途中,忽然在平原城西五十里处停下,截击岑、白两人的队伍。   孟殊时收编了刘伯根的大军,此刻麾下足有五万人,几乎两倍于岑、白,一场遭遇战,逼得对方后撤二十里,固守在泰山山阴下的一座土匪寨中,进退不得。   白马派出使信使,质问孟殊时,为何要挡住勤王的队伍,难道他想伙同齐王犯上作乱?   孟殊时回信给白马,反问他,楚王和朝廷数十万联军已开赴长安,他却同岑非鱼私自起兵,是否有图谋洛阳的野心。   两军数次以信件交谈,最终无法达成一致,半月间发生了数十次交锋,双方各有胜负,战局陷入焦灼。   二月初四,暴雪如瀑。   “大人,楚王已攻破南门!”   贺珲冷着脸,眼神狠厉,抽出腰间宝剑,一手提着惠帝,向外走去,“传令下去,放弃守城。楚王犯上作乱、欲行不轨,天子御驾亲征,所有人随我同往南门迎战!”   “贺珲,你打不过楚王。若此刻放弃抵抗、迎楚王入城,朕免或可你死罪!”惠帝长发披散、形销骨立,被贺珲拖行出府,捆在马背上颠得晕头转向。   贺珲一路风驰电掣,闻言猛力抽了惠帝一个耳光,将他打得口鼻喷血,冷笑道:“臣有陛下为盾,何惧楚王?陛下,看看你的百姓吧!若你不想长安城血流成河,便请为臣劝降楚王。”   惠帝被侧悬于马腹边,勉强抬起头,放眼向城中望去,只看见这颠倒世间,已变成修罗炼狱。   百姓四散奔逃,婴孩啼哭不止,老人嘶声呐喊。男丁们被士兵强行抓来,带往南门充当人盾。女人们撕扯着士兵,被粗暴地踹翻在地,又不死心地拽住夫君的衣袍,直将他们的衣袖扯断,只能怀抱一块残布、趴在泥泞中泣不成声。   混乱可怖的画面,在惠帝眼中如同走马灯般疯狂地转动着。他几乎流干了眼泪,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:“这就是我的百姓,这就是我治下的江山。大周被先帝托付于我手上,何其不幸?”   贺珲带着惠帝,无人敢近他的身。他在将士们的护卫下,将刚刚冲进城的楚王手下逼出南门,喝到:“陛下在此!梁玮,还不速速收兵,自缚来降?”   “乱臣贼子,休得以陛下相胁!”楚王见到惠帝性命无虞,总算是松了口气,但待他看清惠帝那副软弱模样,心中却是五味杂陈。他不敢多想,挥舞着寒铁长朔冲上前去,三两下打散了城中卫兵,锋刃直指贺珲,“本王今日誓要取你狗命!”   贺珲将剑架在惠帝颈间,威胁到:“你敢?”   楚王勒马,怒道:“你要做什么?贺珲,你气数已尽,还不赶收兵认罪、束手来降,本王或可网开一面!”   “该认罪的人是你!放我出去,否则莫怪我手下不留情。”贺珲将剑收紧,寒刃贴在惠帝脖上,划出一道血线。   惠帝一直没有作声,到了此时,他已起了与贺珲玉石俱焚的心思。他忍着剧痛,偷偷用马鞍边的铁片摩擦着缚住自己双手的麻绳。   贺珲发现了惠帝的小动作,瞬间暴怒,一剑刺中他右手大臂,喝到:“陛下想做什么?”   惠帝痛极,张口咬住贺珲持剑的手,如同一只发疯的斗犬,直是要将他咬下一块肉来。   贺珲彻底被激怒,换将左手持剑,把惠帝甩到马下,高举长剑,对准他惠帝的心窝扎去。   惠帝无力闪避,怒视贺珲,大喊:“朕死何足惧?朝廷定会为朕报仇,贺珲,你已在劫难逃!”   贺珲的剑对准惠帝刺下。   惠帝紧闭双目,等待死亡降临。   刀刃割裂布帛、扎入血肉的声响,将所有人都惊呆了,没有人敢再动弹,兵戈鸣响的战场忽然鸦雀无声。   然而,惠帝并没有受伤。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,知道有人突然冲出来抱住自己,带着他在地上连滚数圈,避开了贺珲那一剑。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,只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,“董晗?”   董晗以自己的肉身护住惠帝,替他挨了一剑,长剑贯穿他的胸膛,割开了他的前胸,令他血溅三尺。此刻,他那颗鲜红的心脏已经暴露在外,带着刺目的鲜血,疯狂地跳动着。   惠帝的衣袍被董晗的血染得通红,他抱住董晗,发疯似地大喊:“董晗!你为何要这样做?”   董晗只剩下一口气了,可他仍旧死死地抓着惠帝,拼尽全力将他带离贺珲身边,背上又中了数十箭,“臣救驾来迟,陛下可有受伤?”   “你别死!”惠帝扯断衣袖,想要帮董晗包扎止血,可面对遍体鳞伤的董晗,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从何处着手,“董晗,你别死!你别丢下我!你为何要救我这样的废人?”   董晗先前被关在牢里,拼死才挣脱枷锁,手腕已被磨破,森森白骨上挂着几丝腐肉。他就用这只剩下白骨的手,抚摸惠帝的脸,道:“陛下,在……旁人面前,要……自称为……朕。”   惠帝发疯似地抱住董晗,双目噙泪,已经看不清鲜血飞溅的战场,“我从来都不想当皇帝,我只要你,你别死!朕命令你不许死!”   董晗笑道:“我……只能陪你,到此了。陛下……我还记得,那年初次见你,也是在,这样的一个……雪天。你的手……真暖啊……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心脏已经停止跳动,双手无力地垂下,那只为惠帝而现的笑容,永远地停留在他的脸上。   兵戈声再次响起,战场上一片混乱。   二月十五,长安传来消息:楚王攻破长安,董晗于乱军中救出惠帝,在城门外以身护主而亡,血溅帝衣。齐王趁乱发兵,同贺珲两面夹击楚王,抢走惠帝,并以朝廷的名义治楚王谋逆大罪。楚王斩杀贺珲后,败逃江东,退至建邺。   二月十六,惠帝于早朝时,册立豫章王梁冶为皇太弟。当夜,他在宣室殿中自缢身亡。   二月十七,刘彰挥师东进,攻占长安,自称汉室正宗,开国曰“汉”,自封为“汉天王”,以齐王无道、勾结豫章王谋害国君为由,拒不承认豫章王的身份,正式与大周开战。   二月十八,黄河化冻。   岑非鱼在阵前高挂“免战牌”,准备同白马于军中完婚。他知道孟殊时不会赶尽杀绝,便示威一般,命人将喜帖绑在箭上,射至孟殊时的营长中。   孟殊时展开喜帖,神色复杂,最终只叹了口气。他命信使带上几坛好酒和一封信,送到白马军中。   孟殊时的信上,只有寥寥三行字:“磐石永不移,月有阴晴。愿君得一心人,罢兵归乡,百年偕老。吾且班师回朝,盼不再战场相逢。”   信的末尾,画着一个将圆未圆的月亮,一如今夜之月,亦如孟殊时心中永不能再圆的那轮、一直照着白马的明月。   “那姓孟的是个什么玩意儿,竟还敢对你存着非分之想,你可是我的人了。”岑非鱼气得把信烧了,不满道,“什么班师回朝?冯飒押错了宝,终于让大周从内部分崩离析。姓孟的跟了个糊涂师父,赶着回去救火呢!”   白马听岑非鱼念完信,沉默良久,道:“不如,我们成亲以后,就刀枪入库、放马南山,结伴悠游江湖?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你真心这样想?”   白马:“匈奴人自称汉室正宗,同窃取天下的梁氏开战,这叫什么事?巴蜀兴起了另一支氐人组建的乞活军,同淮南王打得不可开交。天下太乱了,可谁都没有道理,不过是想趁乱图谋江山,令人不齿。我们还能与谁为伍?我不想让兄弟们为了这帮人战死,不值当。”   岑非鱼:“你要战,我为你刀刃;你要退,我伴你周游天下。”   “我明明还没活多少年,怎觉得这样累?算了,不再想这些破事。”白马苦笑摇头,同岑非鱼将酒喝掉,掀开营帐门帘,惊飞了落满帐前的喜鹊。   夜幕降临,荒原上,雀鸟啼声清亮。   军营里挂起了大红灯笼,篝火燃得正旺。   寒冬将要过去,成群的喜鹊从南方飞回,仿佛是赶着前来恭贺新禧。   岑非鱼和白马都已没了爹娘,便让手下们坐在高堂的位置上,见证他们的结合。   苻鸾领着白马,陆简领着岑非鱼,将这两个穿着同样制式红黑新郎服的人,带到众人面前。   寇婉婵掩嘴偷笑,道:“两个男人成亲,倒也省了不少事。自个儿大摇大摆地走上来,简直再新鲜也没有了。”   白马胸前绑着朵硕大的绸缎红花,走路时摇摇颤颤,令他觉得很不自在。他没走两步,就会总去用手扶正那朵花,冷不防撞在帐篷的木架上,惹得众人拍桌大笑,打趣道:“带兵打仗的人,竟还怕拜天地!”   岑非鱼使劲拍了拍那根木架,怒道:“让你不长眼!”   “你才喝了几杯酒?别丢人现眼。”白马将岑非鱼拉走,看了眼月亮,“吉时已到,主婚的呢?”   岑非鱼大喊:“众将听令,本公要成婚了,快来个人主婚啊!若延误吉时,莫怪老子军法处置。”   “成婚了不起吗?”   寇婉婵施施然行来,命人点燃红烛,擂鼓、奏乐,颂唱《诗经》中的定情歌谣,再让白马和岑非鱼并排站好。她手中拿着张写着祝词的红帖,笑着念道:“两姓联姻,一堂缔约;良缘永结,匹配同称。一拜天地——”   “从此受尽老婆气!”陆简没个正型,将人带到以后,就爬到帐篷顶上躺着看热闹,此时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。   白马一掌拍去,用真气把陆简托至半空,问:“从此什么?”   陆简欲哭无泪,连忙讨饶:“从此,伏天比翼,在地连理!”   白马将真气一收,让陆简掉在蒿草丛里摔了个四脚朝天,继而同岑非鱼一齐双膝跪地,俯首一拜。   寇婉婵忍着笑,道:“二拜高堂。宜室宜家,尔昌尔炽。”   白马和岑非鱼先是躬身而立,向诸位兄弟作一揖;继而面相西方,双膝跪地,重重叩首,遥拜玉门关。   岑非鱼郑重道:“大哥、大嫂,多谢你们把白马送到我身旁,往后我将同他生死相依、白首不离。”   白马:“曹祭酒、夫人,从此我与非鱼相互照应,你们可放心了。”   寇婉婵:“新人对拜。白头共影,黄泉同赴。”   白马披散着一头如云霞般的赤发,面颊仿佛被头发染红了,看得出来,多少有些不自在。   岑非鱼捏了捏白马的手,鼓励式地与他相视一笑,道:“害羞个什么劲?”   白马故作镇定,“你眼睛瞎了?我才没有害羞。”   两人推搡一阵,相互拱手作揖,拜了最后一下。   寇婉婵:“请新人饮合卺酒!”   白马与岑非鱼各拿半个瓠瓜,两手相交,把瓠瓜贴在自己唇边。   不知是谁有意使坏,将这硕大的酒器盛满了浓香的美酒。   岑非鱼的酒量不好,闻见这一大碗酒,直是眼前发黑,委屈地望向白马,道:“你让哪个倒的酒?诚心坑老子呢。”   众人怂恿道:“二爷别怂!”   陆简躲在人群里瞎起哄,说得更加露骨,喊道:“你两个日日都在洞房,二爷喝醉睡下就是,日复一日,来日方长嘛!”   众人哈哈大笑,竟把岑非鱼都弄得脸红起来,见状笑得更欢了。   白马把酒一口喝光,道:“二爷别怂,快来喝一个。”   岑非鱼苦笑道:“我喝醉了,遭殃的是谁?是你让我喝的,可不能怪我。”   白马:“你只管喝!今日大赦天下,侯爷不治你的罪。”   咻——!   岑非鱼的嘴唇刚刚沾上酒水,黑暗中忽然飞来一箭。那箭通体黝黑、没有尾羽,悄无声息破风而来,令人反应不及,一击扎穿了岑非鱼手中的瓠瓜,死死地钉在帐篷的梁柱上。   岑非鱼眼神敏锐,一把抓住箭尾上绑着的小筒,怒道:“什么人?”   苻鸾追了片刻,反身来报:“一个黑衣人,轻功甚是了得,已经跑得没影了。”   白马捡起箭矢,发现这箭乃是孟殊时军中所用,直觉不好,催促道:“先别管他,快打开看看。”   岑非鱼迅速展卷,念到:“半夜袭营,尔力不敌,速向东撤。”   白马看不懂字,但见岑非鱼面上神色复杂,心中便有所猜测,问:“这是孟殊时的字迹?”   岑非鱼细细看过,点头道:“千真万确。”   白马:“可他知道我不识字,怕我被你骗了,每回来信,必定会在末尾画个什么东西以明其意。这信上只有字没有画,有些蹊跷。”   岑非鱼“且”了一声,道:“你的意思是,这信不是孟殊时送的,他假意退兵,实则准备一举歼灭我们?若真如此,又有谁能窥得此等作战机密?我虽看不上那姓孟的,却知道他不是出尔反尔的奸诈小人。”   “别管谁报的信,宁可信其有。”白马与岑非鱼相视一眼,“不过,我们已知敌军计谋,不如将计就计,打他个措手不及?”   岑非鱼:“兵力悬殊,须得出奇制胜。他军中没几个像样的将领,此战我们有些胜算。咱们冒这个险?”   白马召来亲信部下,同他们商议过后,都觉得值得冒险,合计一番,迅速排兵布阵。   夜半时分,孟殊时的军队果然潜行而来,突然向岑、白的军营射出火箭,继而擂鼓喊杀,冲锋上前。   然而,当偷袭者掀开营帐,却见其中空空如也,当即知道中计,但撤退为时已晚。   “有埋伏!”   “不是已将孟殊时看押起来了?他如何能够里通外敌?”   领兵的几人迅速商议对策,所用皆是匈奴话。   原来,齐王信不过孟殊时,得知他以五万大军同岑非鱼的三万人马对峙近半月,便暗中将府中的天山高手派来,在孟殊时决定班师回朝支援楚王的时刻将人换下,决定一举歼灭岑非鱼的军队。   齐王计谋虽歹毒隐秘,可他千算万算,却没算到有人会将消息传给岑非鱼。对方早有准备,眼下局势倒转,大摇大摆冲进埋伏的,反倒变成了他们。   敌军被打得措手不及,瞬间倒下了一大片,岑、白二人的军队士气高昂。   “全军出击,反抗者格杀勿论!”   岑非鱼吹响锋镝,与白马同时领兵,自南北两侧向敌军杀去。   白马大笑,喊道:“瓮中捉鳖,也太没意思了吧?丘穆陵真、符威、陶冉、弓良骥、闫延年,咱们比比谁斩得将领最多,把他们的头提到敕勒坟前去!”   冯明长戟一挥,刺穿敌将胸膛,把人挑下马来拍成了一个肉饼,喊道:“侯爷不带我玩儿,是怕我胜过你的济北六骑,扫了你们的面子?你可不要太护犊子啊!”   白马一枪拍断敌军旗帜,笑道:“愣着干什么?别人都欺负到你们头上来了!”   白马挥动银枪,一马当先杀将出去。   众将在白马身侧散成两列,形同一支利箭,闪着凌厉的寒光,带领队伍向前猛攻。   不过四五个回合,敌军便被冲散开来。   火光照亮原野,同样照亮了交战双方。   济北六骑各自缠上敌军头领,而白马却停在原地。   火光闪动,白马忽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、一把他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剑。那剑比寻常刀剑都要长,足有四尺余,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血腥气。   仅仅只是一眼,白马就认了出来,此人就是当年追杀周望舒的“四尺剑”,更有可能是下毒暗害自己全族的人。   “纳命来!”白马知道对手武艺高强,于是就将银枪往马腹上一挂,从后腰革带中抽出一把弯刀,双腿夹紧马腹,一手紧抓缰绳,探出上身,整个人悬在马的一侧,另一手挥动弯刀,一击斩断对方坐骑的前腿。   咴——!   敌将战马吃痛,突然仰起前足咴咴长嘶,猛然向前跪倒在地,一个翻身,将背上的“四尺剑”狠狠摔落在地。   坐骑已无法站立,“四尺剑”果断放弃骑行,在地上一滚后原地跃起,踩在兵士肩头,几个辗转腾挪逼近白马,双手握剑,当头向他刺下。   白马眸光一闪,运气内劲,抽出另一把刀,以双刀架住这迎面刺来、犹如闪电的一剑。   只听“咔”的一声,长剑被弯曲的双刀卡住。白马发力一挣,将对手震得虎口发麻,几乎握不住剑。   “四尺剑”看得明白,方才白马所用的,正是当年阿九对付周望舒的那招。他心下惊疑不定,低声用匈奴语暗骂:“那羯族女人果然不是善类,肯是她出卖了我们!”   战场上兵戈鸣响,白马只隐约听见“羯族”“女人”两个词,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怀疑,但那点怀疑,很快就被仇恨所淹没。他用双刀架住长剑,向前一推,再猛然向后一拉,令长剑从对方手中脱出,瞬间被甩出几丈远,深深地插进土里。   白马再出一刀,砍断对手的大腿,另一刀架在他颈间,质问:“当年下毒杀害我族人的是不是你们?若是,你们又是受何人指使?说!”   “四尺剑”自知今日将葬身此地,下定心思要给白马布下疑阵,激他去杀泄露军机的阿九。   “原来是你。”“四尺剑”哈哈大笑,啐了口唾沫,“当年,你的族人逃不过阿九的毒;将来,你定也会死在她的手上。羯族畜生,你猖狂不了多久了!”   白马心细,不会轻易被骗,立马追问:“阿九当时所用的是什么毒?”   “四尺剑”不答,向前猛力一冲,抽出袖里匕首,妄图偷袭白马,反被白马一刀砍断了脑袋。   “弓良骥,当心!”   白马抹掉面上鲜血,翻身上马,刚刚调转马头,便见到弓良骥被敌将一剑刺穿腹侧,继而滚落马下。他立即打马上前,一枪将敌将挑下马去,趁着这个空挡,把将弓良骥从地上拉起。   然而,白马等到同这名敌将打起来时,却惊异地发现,此人武功邪门得很,不仅招式凌厉奇诡,而且内息很有些不同寻常。他足足出了十三招,才觑到机会,砍下这人的首级。   白马带着弓良骥向后撤,穿越战场时敏锐地发现,己方将士竟然都已被武功高强的敌将缠上,甚至隐隐露出败迹。他心中甚是不解,问:“怎么回事?”   弓良骥:“不知道!敌将里突然多出来数十名高手,个个武功路数奇异诡谲,三两人缠住我们一人,完全压制住了我们的进攻!”   “狗娘养的梁炅,竟将天山的狗东西派上中原战场!”岑非鱼在乱军中左冲右突,赶到白马身边,“受伤了没有?”   “我没事。”白马扫视岑非鱼一眼,见他没有受伤,才稍稍放下心来,“对方有多少人?”   空中飘着小雪,岑非鱼的额前却都是汗。他胡乱抹了把脸,面色有些凝重,道:“三十或者五十人,天太黑看不大清楚。这些人俱是天山派出身,功夫不差。有五十个这样的高手领军,战力几可翻倍。”   白马:“他们武功不差,但也算不上好。五十个人个不算多,只是我们的人都是草莽出身,没几个正经在大门派里学过功夫,对上他们才会吃亏。不过,我方才杀了三个,丘穆陵真他们……”   “丘穆陵真已经阵亡了!与他一道去了的,还有陶冉和延年。”弓良骥捂着伤口,血却止不住地流出,“那帮人来路不明,手中武器形制怪异,剑上全都淬了剧毒,暗器更是令人防不胜防,根本就不是寻常战士,更像是杀手或死士。属下无能,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白马气血攻心,只觉眼前发黑、喉头腥甜,忽然吐出一口血来。   “白马!”岑非鱼迅速出指,封住白马胸前要穴,向他输送真气,压下他沸腾的血液,“纵使对方出手再如何狠厉,可你是我军主将,须得冷静应对。”   白马听进了岑非鱼的劝告,勉强压住怒气,问:“眼下形势如何?”   岑非鱼:“他们在后方布下了一排长戟武士,驱赶士兵上前,只要有人胆敢后退一步,立马就会被杀。我们用计突袭,杀了他们万五千人,但他们绝地反攻,令我们折损了万七千人。眼下我们只剩一万三千人,受伤的不可计数,再战下去已无必要。”   “不行!若是此刻认输撤退,那丘穆陵真他们的死算什么?你跟我杀进去,先了结了那帮天山畜生再说其他!”白马双目充血,拔刀出鞘,作势要往敌军里冲去。   岑非鱼并不挡住白马,他只是站在原地,喊了一声:“你清醒些!”   白马转身看了岑非鱼一眼,看见他沉凝的目光,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,终于清醒过来,知道自己想冲上去杀光天山剑客的想法,确实是异想天开,便收刀入鞘,咬牙切齿道:“一人难敌千军,纵使杀了天山剑客,战局也逆转不过来。来日,我必要必让他们血债血偿!但现在我们该兵分两路,保住最后一点战力。”   岑非鱼低头在白马额前轻轻一吻,捧着他的脸,认真地望着他,道:“我们先前太大意了,以为孟殊时算个君子,明日就会班师回朝。不想齐王疯了,竟派出那么多天山高手前来助战。”   白马知道岑非鱼想做什么,当即打断他的话,道:“别絮絮叨叨的!按我们从前说过的,但凡战败皆向东退。我带两千人向西引开敌军,你带一万人向东撤离。我带的人少、脚程快,能在邢台甩开他们,你在乐平等我五日,不,三日后我一定赶到。”   岑非鱼按着白马的双肩,两手仿佛带着千钧力道,嘱咐到:“你要吸取教训,往后切记:作战不是只身打擂,为了身后的兄弟,凡战必先做到知己知彼,绝不可冒进。”   岑非鱼说罢,提枪翻身上马。   “我不准你去!”白马一跃而起,落在岑非鱼的马上,同他抢夺缰绳,把马拉得前仰后翻,“你武功不如我,让我去。”   岑非鱼一个扫腿,将白马赶下马背,强颜笑道:“老子平时不过是让着你,真以为我不行?”   白马挡在岑非鱼马前,不同他讲道理,只大喊着:“我不准你去!”   正在此时,岑非鱼手下孙英杰来报:“大哥,苻鸾不听劝阻,带着麾下千人向西突击。他让胡人兄弟扮作侯爷模样,又找人穿上红衣装成你,现已引开敌军主力了!”   “他娘的苻鸾——!”岑非鱼闻言大怒,双腿一夹马腹,撞开白马,向西奔去,只留下一句话,“赵灵,你心里若还装着手下兄弟,就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。”   岑非鱼的话像是一对钉子,扎穿白马的脚掌,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。   白马心中狂怒、剧痛、彷徨,挣扎片刻,旋即翻身上马,带着余下兵士且战且退,折损了两千余人才脱出重围,向东撤去。 第108章 噩耗   三月,青州乐平春光正好。   城西三十里桃林花红似火。碧桃簇簇,挤满枝头,压得树枝弯腰欲折。春风吹来,扬花漫天,桃枝轻笑乱颤,间或露出几瓣羊脂玉似的白瓣,那是新开的花儿等不及旧花掉落,正炫耀自己年轻的容颜。   陆简拨开纷乱的桃枝,抬头喊道:“侯爷,我们必须要撤了。”   白马孤零零地靠坐在树梢头,望着西面,眸中没有桃花,只映着远山云岚、荒村草甸,以及时刻不停向东流淌的春水。他听见陆简的声音,打起精神,跳下树来,问:“你说什么?”   陆简怕刺激白马,稍稍斟酌了用词,道:“我们已在乐平等了近一个月,鄄城公恐怕是不会来了,再等下去,军队难以为继。”   白马:“是该撤了,撤到哪去?”   陆简:“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呗。”   白马:“那就回平原。”   陆简喜出望外,以为白马终于想通了,道:“我现在去传令?”   白马止住陆简,道:“你先别忙,等大家把伤养好再说。粮草辎重都在我们这边,要是岑非鱼赶了过来,找不到我们怎么办?”   自从到了乐平,但凡有人向白马提议撤退,他总是满口答应,且将每件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,然而话锋一转,就开始说要等岑非鱼。他向来能言善辩,能将一件无比矛盾的事说得头头是道,让人无从反驳。   陆简一脸了然,心中思虑万千,犹豫片刻,还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,决定同白马把话说开,道:“五日前,东面传来鄄城公的死讯。他为掩护我们撤退,在邢台战死,我们心里都不好受,而你心里的难过,旁人更是无从体会。我不知该如何劝慰你,我何尝不盼望着岑非鱼率兵归来?可眼下咱们是残兵败将,必须得认清事实,回去休养生息,再从长计议。”   白马听到岑非鱼的死讯,竟没有丝毫反应,点头道:“岑非鱼已经战死,可咱们还得继续日子,撤回平原势在必行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但是,我必须在这里等他,我和他说好的,要是他赶了过来,找不到我怎么办?”   白马用再正常不过的语气,说出了一句矛盾至极的话,就像是一座积满冰雪的火山,表面清醒冷静,内心已近疯狂。   陆简知道多说无益,转身向营地走去,自顾自说到:“我去安排撤军。”   岑非鱼的一众亲信,全都藏在不远处的密林中,偷听两人交谈。他们都是岑非鱼过命的兄弟,更是白马的长辈,自觉该好生照顾白马,可见到白马这副模样,实在不知该如何开解,只能半道拦住陆简,与他在回营路上详谈。   白马没有阻拦陆简。他站在原地,摘下一支桃花,双眼定定地看着枝头那一个将绽未绽的浅白花骨朵,忽然笑了一下,将桃枝叼在嘴里,缓缓向枝条注入内劲。   砰——!   花骨朵被真气催开,瞬间绽放,而后被强大的真气撑爆,四散开来。在桃花的碎片中,白马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岑非鱼的脸。   岑非鱼张狂大笑,痛快大哭。   岑非鱼在旁人惊异的目光中,放肆大喊白马的名字;倒挂在树梢上,催放了一朵楸花;在刺客的围堵中从天而降,落在白马面前;背着白马横穿王城,带他俯瞰流光溢彩的洛阳伽蓝。   岑非鱼跪在佛像前,求得一颗消灾去厄的铜铃,亲手绑在白马头上;坐在窗框上,以指为笔,在白马手心写下千万个无形的字;在寒夜里割脉放血,练成三粒保命的丹药。   岑非鱼在白马窗前偷偷插了一个糖人,向白马递来一支装着藏金图的尺八、一双刻满情话的弯刀、一支枯萎的莲蓬、一支糖做的花、一把银枪、一个杯子。   白马从未这样憎恨自己,恨自己拥有惊人的记忆力。他伸出手,想要抚摸岑非鱼的脸,却只能摸到破碎的花瓣。   “你许了我一辈子呀。”白马把脑袋抵在桃树上,重重挥拳击打树干,抖落千万瓣桃花,又在这花瓣中,看见了千万个岑非鱼。   白马没有流泪,没有悲痛,灵台无比清明,仿佛像天神祈祷一般,虔诚地喃喃道:“我知道你还活着,我能感觉到,你一定还活着。我会一直等你,桃花开了又谢、清河的石榴结出果又腐烂成泥水,一天、一月、一年,我都等你。天塌地陷、山崩地裂、沧海化为桑田,十年、百年、千年、万年,我仍旧等你。”   桃树干上落满了血手印,红得触目惊心。   “你许我一生一世,白首不离,生死相依。你从不是食言而肥的人。”白马深吸一口气,云淡风轻地擦干净手,笑着走回军营,“只要没看见你的尸首,任旁人说什么,我都不会信。他们看你不在,都欺负我,全是骗我的呢!”   三日后,陆简清点完毕,前去向白马回报,并不苦心劝说,只将他带到伤兵营中里走了一遭。   距上次与敌军正面交锋,已过了近一月,伤兵营中却仍旧人满为患,而且都是重伤未愈的人。军中没有什么神医、良药,这些人若能挨过去,就算是三生有幸,若是挨不过去,拖上三两个月,就是药石罔效了。   白马帮着寇婉婵给伤病换药,又好言安抚众人,掀开营帐,吹了会儿风,心中感慨万千,不知从何说起,只道:“须得通风散气。”   陆简连忙上前,把营帐放下,道:“天气越来越热,病气传了出去,怕会感染旁人,引发瘟疫。”他这话说得含蓄,仍旧是在催促白马撤军。   白马出了伤兵营,心中更加郁郁,打马在营地里巡了一圈,独自坐在墙垛上,放眼向营地望去,所见尽是一片哀鸿般的残兵。   从日光万里到彩霞满天,等到星河画卷铺展开来,白马终于忍痛做出了理智的决定——明日动身,撤回平原。   即在此时,兵士忽然来报:孟殊时正带兵向乐平行来。   话分两头。   却说月前,孟殊时正准备班师回朝,忽被齐王派来的天山高手制住。等到他挣脱枷锁,跑到前线,却只看见一片狼藉的战场。再过半月,他才在邢台追上大部队,一人连挑十位天山高手,终于夺回军队的控制权。   此时,岑非鱼的尸体,已经被人摆在孟殊时的营帐外。   齐王知道孟殊时不好对付,考虑到朝廷正是用人之际,便不与他计较许多,再借豫章王之手传来命令,要求孟殊时带队擒住白马,生死勿论。   孟殊时害怕别人带兵同白马交战,会痛下杀手、斩尽杀绝,可皇命难为,他实在想不出两全的办法,不得已自请“将功赎罪”,带着三万兵马向东行进。   从前,孟殊时对白马一见倾心,纵使得知白马就是赵桢遗孤,并且曾经欺骗甚至利用自己以后,对他的感情不仅没有丝毫减退,反而将对赵桢的愧疚,以及对自己从前所为的悔恨,通通转移到白马身上,对他的感情更加复杂深切。   孟殊时不想伤害白马,故而想出一个迂回计策,再三确认在邢台战场上找到的,确实是岑非鱼的尸体,就将那尸体一路带到乐平。   此日,孟殊时命人将岑非鱼的尸体抛在乐平西门外,再下令让弓箭手将这尸体团团围住,自己则站在城下喊话,要白马出城投降。   春日淫雨霏霏,天地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素纱所笼罩,万物都朦朦胧胧的,仿佛梦境。   孟殊时伫立沙场上,眉头紧蹙,眉间有一道深刻的悬针纹。   他望着城门,并不确定,以白马那般冷静睿智,会不会明知这是陷阱,而不管不顾地冲出来。他盼着白马到来,因为想要保他性命;他害怕白马到来,因为不愿看到他对岑非鱼的深情。   乐平城中,军营里一片死寂。   陆简抱住全副武装的白马,“这分明就是陷阱,你不能去!”   白马歇斯底里地大喊:“那是岑非鱼!”   “那只是岑非鱼的尸体!他已经死了,人死成灰,就什么都不是了。”陆简从不知道,白马会有这样的巨力,他紧咬牙关,抱着白马死不松手,“赵灵,你他娘的清醒些!你忘记岑非鱼临行前对你的嘱托了?你难道要他死不瞑目?”   白马整张脸没有一点血色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双眼空洞得如同死尸。他突然放弃挣扎,用一双冰冷的手抓握住陆简的手,试图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拨开,道:“我真的疯了,我现在什么都顾不上,只想和他死在一起。”   陆简按住白马的肩膀,强迫他与自己对视,质问他:“你看着我,扪心自问:如今我军只有你一个主将,你不顾自身安危,难道也不顾兄弟们的生死?”   白马失笑摇头,颓丧地说到:“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将军,你们跟错了人。现在都听我的,全军解散,各奔东西;往后都不要打仗了,纵使仍要参军,也要擦亮眼睛,别再跟着像我一样的废物。”   白马说罢,猛然发力,一下挣开陆简的桎梏,提枪翻身上马,但凡遇到有人出来阻拦,便一枪将人挑飞。他如同一颗流星,径直冲出城门,闯入孟殊时的包围。   乐平西门外,两军对峙。   孟殊时麾下,黑甲弓箭手浩如汪洋,手中锋镝闪着寒光。   城门前,弓箭手严密的包围圈中,一具穿着大红喜袍、戴着金盔金甲的腐尸,脸面朝下,静静地躺着。   白马甩开马缰、抛下银枪,一个踉跄跪倒在那尸体旁边。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,试了许多次,始终不敢将身前的尸体翻过来。   孟殊时举起手,示意兵士放下弓箭,策马行至白马面前,道:“赵灵,大势已去,莫再抵抗。只要你全军投降,我保证不动你的人。”   “滚开!”白马闻言头也不抬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身前的尸体,借着这股怒气,一把将那尸体翻了过来。   然而,那尸体多处被刀剑划伤,浑身都插着利箭,毫无遮掩地摆放了大半个月后,身上已生出蛆虫,面目肿胀溃烂,根本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模样。   “孟殊时,你又使诈!”白马松了一口气,挤出一个笑容,“不过,我要感谢你。上回你用假尸体骗过赵王,助我父逃出生天,我感激你。这回你故技重施,虽是为了将我诱入陷阱,但我仍旧感激你。因为,此人不是岑非鱼,我一眼就能看出来。”   孟殊时觉得白马已然丧失理智,沉声道:“他就是岑非鱼。”   白马瞬间暴怒,大吼:“他不是!”   周围的弓箭手见状,纷纷搭箭上弦。   孟殊时喝止手下的动作,跳下马来,全无防备地走到白马身边,躬身下去,扯起尸体上的金甲,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白马冷笑:“一件寻常盔甲。”   孟殊时扯掉一块肩甲,问:“这又是什么?”   白马:“一件寻常喜服。”   孟殊时长长地叹了口气,拔掉尸体前胸上插着的断箭,再问:“你觉得,这副锁甲仍是寻常之物?”   白马双瞳骤然收缩,面上故作镇定,但声音却带上了哭腔,道:“这就只是一副稍好些的薄甲,但凡有些能耐的将领,总能从奇人异士手中求得贴身锁甲。你知道我不好骗,自然要把戏做足。可你不知我与岑非鱼心意相通,我是不会认错他的。”   孟殊时抽出腰间短刀,一刀砍在尸体胸前,刀刃却被尸体穿着的薄甲挡了下来,他盯着白马,道:“金丝软猬甲,天下仅此一件,岑非鱼在石头城举办英雄宴,从十二连环坞的人手中赢得此甲。”   白马:“那软猬甲一直穿在我身上。”   孟殊时:“你不用骗我。先前两军对峙,我曾趁夜潜入你营中,想吃亲自与你详谈,正好撞见你将岑非鱼灌醉,脱下自己的软猬甲给他穿上。”   白马眼中惊慌一闪而逝,道:“你若真能潜行至我帐前,为何不现身找我?”   孟殊时哽了一下,苦笑道:“看见你为他穿甲的模样,我就知道,我没办法劝降你们。”   金丝软猬甲,邢一善师门众人亲手所制,天下只此一件,被岑非鱼赢来送给白马,又被白马偷偷换给岑非鱼。   白马反反复复、仔仔细细地摩挲着尸体贴身穿戴的锁甲,无法不承认,它确实是自己亲手给岑非鱼穿上的那件。   可是,岑非鱼是什么人?他那样狂傲,那样光明磊落,倘若尚在人世,绝不会如此贪生怕死,用别人的尸体代替自己。可若他真的被逼上了绝路,只能出此下策,利用死者欺骗敌军,却断不会迟迟不露面,连白马都要诓骗。   “他死了?他真的死了。”   确认面前的尸体就是岑非鱼,白马没有如旁人预料的那样发疯崩溃。他除了喃喃自语而外,表现得无比地冷静,因为,他的心忽然被掏空了。   白马越想越害怕,觉得自己独活世间,已经没有任何意义。他不敢再想象,往后没有岑非鱼陪伴的日子,会多么难熬,便缓缓伸手,摸到自己后腰上的弯刀,拔刀出鞘,准备抹了自己的脖子。   “你干什么?”孟殊时果断出刀,重重拍开白马的手,“岑非鱼确是死了,可你还活着!”   白马无声流泪,他心中沉痛异常,引得气血逆行,嘴角流出鲜血,又哭又笑,道:“岑非鱼死了,就是我死了。孟大人,你此行前来,不就是要杀了我吗?请你看在我俩相识一场的情分上,让我自己动手。你只管带着我们的尸体回京领赏,我预祝你加官进爵,只求你帮我完成一个遗愿。”   “我不是来杀你的!我绝不会让你死,我、我……”孟殊时呼吸急促,显然是真心着急。可他心中虽有千言万语,但此刻站在两军阵前,在自己的手下杀了岑非鱼,自己又带兵围困住白马的时候,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,故而什么都说不出来。   白马摇头,“多说无益。”   孟殊时并不死心,深吸一口气,郑重地说到:“白马,岑非鱼死了,恩怨情仇俱成过往。你放下兵刃,向朝廷投降,我会拼尽全力保住你的性命。我知道你不爱我,可我不介意,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,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,我会比岑非鱼对你还要好,好上千倍万倍。我不求你同我在一起,只求你让我照顾你。”   白马仰头大笑,突然抽刀砍向孟殊时,道:“孟大人,你的情意,赵灵无福消受。我不要你照顾我,我只求你将我和他葬在一起!”   孟殊时不断躲闪,知道白马并不是要取自己性命,只是想引来弓箭手向他放箭。   果不其然,周遭的弓箭手见状,纷纷搭箭上弦,迅速瞄准白马,接连射出数十箭。   情势危机,孟殊时顾不得其他,硬生生挨下白马迎面砍来的一刀,拼命将他护在怀里,用肉身为他挡去两箭。   铁箭锋利,瞬间扎穿了孟殊时的大臂,令他血流不止。可孟殊时自始至终,都没有吭过一声。   “将军,后方遭到敌袭!”   孟殊时的副将狂奔而来,向他报信,道:“南面忽然杀来一支奇兵!那军队没有将旗,为首的不知是何人,但前锋中领兵的,俱是江湖高手。他们冲锋陷阵、锐不可当,已斩杀我方两员大将。”   “你在引开我的注意?”原本,孟殊时并没料想到白马会主动投入圈套,但他本就从未提防白马,再看他如此悲痛,就更不设戒心,不想白马竟能从南面请来援军。   白马笑道:“可不是嘛!孟将军,快快下手杀了我吧。”   孟殊时摇头,不过片刻,他心下已有猜测,推断这支奇兵多半是淮南王的部下。他不理会白马,转身放眼南望,果然见到远处烟尘滚滚,粗略估计对方有数万兵马,下令道:“那些应当是楚王的人马。那梁玮心思深沉,甘受齐王倾轧,韬光养晦十数载,手中兵力不知有多少,定然来者不善。这边的主将已被我们擒住,残兵败将不成气候,严涛,你率兵进攻乐平城,我带人去南面会会他们。”   孟殊时说罢,令打马向南,带着半数兵力前往应战。   那副将严涛得了命令,刚刚准备制服白马,忽然被暗处射来的一支冷箭扎穿右眼。他立马抽刀出鞘,可尚未反应过来,就被一条精钢锁链勒断了脖子。   陆简早已率兵埋伏起来,只等这个机会,他单枪匹马制服敌军副将,策马上前,将白马从地上提起,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,吼道:“赵灵,你现在还不能死!快他娘的给老子站起来!”   白马被打得一个趔趄,倒在岑非鱼的尸体上。听见周遭敌军搭箭张弓的声音,他心中怒火翻腾,以身护住岑非鱼的尸体,扬手全力挥出一掌。   真气如汹汹海啸,迅速滚过地面,将方圆百步以内的人都震得血气翻涌、耳膜欲裂,身体被气浪撕扯得几乎要碎开,不少人更是被击至半空,气浪过后重重摔落在地,直是人仰马翻。   陆简见状很受鼓舞,暂时稳住内息,即刻站在马背上,向城外方向用力挥手,示意藏身于远处深林中的人,全军出击,一举射杀西城门前的弓箭手。   “我不会让人再伤你,哪怕一丝一毫。”白马将尸体抱在怀里,凝视着它,看着看着,他忽然像是受到巨大的刺激而丧失了理智,没来由地大喊起来,“这不是岑非鱼!这一定不是他!”   陆简只想让白马撑住,随口附和道:“对对对,这不是岑非鱼!侯爷,你可千万要好好活着,等岑非鱼回来找你。”   白马见陆简认同了自己的看法,面上露出惊喜的神色,竟看不出是真心欣喜,或是已经疯得神志不清。   “我得把它带上,回头拿给岑非鱼看看,竟有人敢假冒他。”白马迅速从地上爬起来,将那尸体绑在自己马上。   陆简看见那具腐烂的尸体,再如何都无法把它跟不可一世的岑非鱼联系起来,再看白马无视蛆虫,将尸体放在身后,忽然觉得这场面特别瘆人。他瞪大眼睛,愣在原地掐了自己一把,想看看到底是不是在做梦。   白马翻身上马,向城里狂奔,见陆简全没有行动的意思,不禁扬手在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,道:“回魂了!南边什么情况?”   陆简见白马那一会儿疯癫、一会儿清醒的模样,直觉毛骨悚然,但眼下情势危急,管不了那么多了,“周先生带人来救我们了!”   “淮南王的人?”白马分析起来,仍旧条理分明,“淮南王同我三叔亲近,只是想对‘怀沙帮’在江淮水路上的势力加以利用。三叔只是个江湖人,而梁允却是个亲王,断不会真的为了三叔的请求而发兵增援。当年他出手相救于我,亦只是做个顺水人情,在这件事上,无论他的初衷如何,我都感激他。可说到底,他绝不会为了自己与三叔的情谊,而冒险损害自己在朝堂上的声名。”   陆简:“看来你没疯?不错,来的只是周先生自己的人。队伍里有男有女,应该都是江湖中人,最多不过五百。”   白马震惊,问:“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?”   陆简:“他们把树枝绑在战马身上,在沙场上来回跑动,扬起沙尘迷惑敌军,只是虚张声势、调虎离山,很快就会被发现。侯爷,你若不愿看到我们全军覆没,就快些带我们突出重围。”   “行动要快,大家伙儿都听我指挥!”白马迅速点兵排将,着人分从乐平东门、北门撤离,自己留在最后策应,同周望舒一道收尾。   众人有了主心骨,大军就像一个寻回双眼的盲人,信心、战力迅速恢复,在白马的指挥下且战且退,成功甩开剩余的追兵。   等到孟殊时发现中计,再度返回的时候,乐平大营已人去帐空。 第109章 不甘   长安,四朝古都,金城千里,乃“丝绸之路”起始点。虽经汉末三国纷乱,险被毁于战火,但繁华更盛往昔,城中客商云集、胡汉杂居,透着巍巍华夏的雍容气度。   泰熙七年,五月仲夏。   穿过长安城东清明门,入眼即是宽阔平直的御道,道旁桑、榆葱茏成荫。闾巷将并不算平整的城池分割成整齐的棋盘模样,划出富人居住的东市、商客旅居的西市,入夜仍灯火长明、车水马龙。   一个个棋盘格般的小院中,紫黑的桑葚挂满枝头,孩童们攀上树梢拍打桑果,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,沿着明渠荡漾的碧波而上,穿过长乐宫里的假山、奇石,消弭于粉荷玉立的池塘。   月夜银辉洒落,荷塘中波光粼粼,仿佛碎了一地的琉璃。夜风裹着沁人的荷香,奔驰于天子驰道上,过光明宫与北宫而目不斜视,径直从巨大的朱门的缝隙间潜行而入,闯进天子所居的未央宫。   深夜,未央宫金光熠熠。   朝代更迭,如今入主此巍峨皇宫的人,从打得单于孤将远遁漠北的汉武大帝,变成胡汉混血的匈奴单于刘彰。   刘彰侧卧榻上,倚在窗边,面上带着病容,嗅到清爽荷风,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,叹道:“自朕辞去周武帝给的官职,到山中放牧,不知不觉已三十载。而来三十载,朕都没有闻见过五月荷花的香气,原来这般清爽。”   皇后亦感慨颇深,道:“陛下卧薪尝胆,如此是您的天下了。”   刘彰苦笑,摇摇头,问:“太子去哪儿了?”   皇后笑道:“今日陛下邪气侵体,卧病在床,和儿心中甚是担忧,今日终于安排好朝中事宜,关城门前出宫去昆明池,登豫章台为天子祈福。”   刘彰点点头,道:“玉儿可在宫中?”   皇后哂笑,随口道:“刘玉性子沉静,整日都在府中读书。星辰天象这些,他只怕一概不信,不像和儿这般莽撞。但和儿也是关心则乱,病急乱投医,陛下不要怪他。”   刘彰:“玉儿像他娘。”   皇后闻言,但笑不语,眼中却没有笑意。   长安城西南上林苑,昆明池沧波接天。   豫章台下石鲸前,两艘小船停在一搜巨大的画舫前,浮沉飘摇。   刘曜当先走下小船,躬身侧立一旁,扶着刘玉的手,带他走上画舫,调笑道:“还走得动,腿没软?”   刘玉拍开刘曜的手,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。他的腿脚虽已可活动,但毕竟病过好几年,旧疾不时复发,头痛发作得厉害的时候,腿脚甚至会暂时失去知觉。   刘玉自己扶着船舷站好,低声道:“两杯酒,都备好了?”   刘曜闻言面色忽变,收回了本想搀扶刘玉的手,僵着脖子点了点头,不答话,像是不太赞同刘玉将要做的事。   刘玉并不理会刘曜,换上一副笑脸,兀自走入船舱,亲昵地喊道:“太子哥哥,我可好久没有与你喝酒了!”   船舱中等候的人,正是汉国天王刘彰的嫡长子,现已被立为太子的刘和。   刘和年过而立,生得一副憨厚面相。他自幼跟随刘彰长在中原,一直过着给汉人“装孙子”的日子,为人精明,面上却老成持重,很得刘彰喜爱。   月前,刘和更得匈奴五部中势力最大、作战最为勇猛的屠何部单于屠何耶何赏识,将美貌的女儿屠何绮赐给他做夫人。   所有皇子都对刘和尊敬有加,刘玉亦然。   刘玉行入厅堂,先向刘和行过大理,得对方邀请,才在他身侧端正坐好,先向天神祈求还父亲健康,而后举起酒杯,恭祝兄长喜事连连,只字不提钦天监观星所察。   刘和:“父王今日卧病,我来豫章台为他祈福,才知道你已在此待了五日,白日祈福、夜观星象,实在仁孝。不知,钦天监所观之天象如何?”   刘玉给刘和倒了杯酒,淡淡地说道:“钦天监说,荧惑逆行守心前星。心宿乃天子明堂,荧惑星逆行而守心宿,只怕有人想反。”   刘和喝得微醺,以指叩桌,道:“那钦天监是个汉人?”   刘玉:“周武帝时的旧人,守在豫章台许多年了。”   “汉人看不得咱们好,他们说的话,你绝不能信。荧惑守心,天子有灾?不如就让钦天监大义捐身,为父王挡住灾厄!”刘和吩咐下去,当即将钦天监车裂,眼也不眨。可见,刘和纵然老成持重,却对汉人恨入骨髓,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。   刘玉目光沉凝,面色却忽然变得煞白。   刘和见状大笑,对着刘玉一通安抚,道:“你久在关外,不知关内情势,汉人没一个好东西,只想着让我们当牛做马。”他将汉人痛骂了好一阵,不知有没有考虑到,刘玉的母亲也是汉人,自己的父亲还是“汉国”天王。   “父王安危,至关重要,灾祸……是该移到别人身上。”刘玉勉强地笑了笑,再次向刘和敬酒。   不知是否是太过害怕,刘玉的手抖得厉害,竟将刘和的酒杯打翻在地。他吓得跪伏在地,连连道歉,速命刘曜拿来一个崭新的黄杯。   不知为何,刘和饮下这杯酒,忽然觉得酒劲上头,心道:“这酒我日日都在喝,却不知为何,今日喝起来醉得格外厉害。”   刘玉极擅察言观色,见状连忙假装喝醉,解了刘和的尴尬。片刻后,他起身告辞,假装已经走不稳路,在刘曜的搀扶下乘着来时的小船,驶离了画舫,驶出昆明湖,回到长乐宫。   第二日清晨,侍女打开刘和的房门,瞬间惊得摔落了手中铜盆。   热水洒了一地,随船的浮沉向前流动,往前流时是清水,往后退时已成了血水——刘和衣衫不整地压着屠何绮,屠何绮身上全是鲜血,被一把袖里弯刀割破喉管,那弯刀正是刘和的贴身物。   此事说来十分蹊跷。   一来,匈奴人不讲中原礼法,且匈奴女人地位不高,屠何绮已被许给刘和为妻,若刘和想在成婚前同她行房,她开始兴许会拒绝,但若后来抵抗不了,多半就会从了。二来,刘和身边从不缺女人,全无必要去强暴自己未过门的妻子;纵使他真是一时冲动,以他的性子,亦断不会对屠何绮痛下杀手。   可若说有人陷害刘和,却也说不通。因为,在这大半月间,没有一个皇子曾经到过昆明湖。刘玉虽到过,可皇后作为太子的生母,为了巩固儿子的太子位,一直刻意挑拨刘玉和刘彰的关系,早就打点好上下,每当刘彰问起刘玉的下落,旁人总说,刘玉在府中读书。   皇后着急,无法顾及其他,连夜传来钦天鉴、昆明湖的守卫以及刘和的侍从问话。可钦天鉴已被刘和车裂,其余众人,竟没有一个说曾在昆明池见过刘玉。皇后知道,太子是被刘玉给算计了。   再说另一面。   屠何耶和惊闻噩耗,气得当场砍了前来报信的人。他势力很大,本就不服刘彰,好容易才想休战言和,让女儿下嫁给太子,不料女儿竟为刘和残害身亡。   屠何耶和从不会忍气吞声,三日后就将刘和请到自己部落中,拿着刘和的贴身弯刀,将他割喉杀害了。而后,屠何耶和甚至将刘和的首级撞在白玉匣中,送到刘彰面前,只让人带了一句话,“一命抵一命,你我恩怨两清,往后各自为战。”   刘和自幼长在中原,心里笃信的,是中原人的“仁义礼智信”,见屠何耶和对自己拔刀相向,根本没有反应过来,如此,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。   刘彰痛失爱子,可死者已矣,他更担心匈奴五部离心离德。正当他苦恼时,刘玉挺身而出,自请去屠何部中化解恩怨。   刘玉以替父兄赔罪为由,前往至屠何耶和部落,白日里好言相劝,受了不少羞辱,却任打任骂。到了夜里,他暗中找来屠何部里的内应,用计毒杀屠何耶和,而后联合匈奴势力第二的“儋林”部,将屠何部落中所有反抗者尽数屠杀。   自此,儋林部在刘玉的帮助下,一跃成为匈奴五部之首。   刘玉并未同儋林部联姻,而是娶了屠何耶和的小女儿,借助屠何明月之手,取得了对于骁勇善战的屠何部的控制权。   刘彰精明一世,忍辱负重成为汉国天王。他并非看不出刘玉所使的手段,但他的日子不长了,想要再培养一个如刘和般称心的继承人,绝无可能。再者,刘玉面上温和、内心狠毒,太子都难逃其手,更何况其他皇子?他少时曾在天山习武,说不得有叶色勒教的势力在背后支持,汉国册立谁为太子,已依不得刘彰。   刘彰写下圣旨,长叹一声,自语:“玉儿像朕。”   刘玉坐在东宫中,盯着桌案上的一方空印盒,叹道:“曜哥,我们什么都有了,唯独缺一方印鉴。”   刘曜无所谓道:“太子印?明日帮你去集市上刻一块。”   刘玉笑道:“谁做太子,全凭本事。我要太子印鉴做什么?”   刘曜:“那你要什么?”   刘玉提笔,在纸上写下“承天受命,既寿永昌”八个大字。   刘曜冷不丁地问了一句:“那女人怎么样?”   刘玉:“我同她逢场作戏,目的是为了得到屠何部的战士。”   刘曜又问:“那父亲呢?”   刘玉被问得一愣,想了片刻,道:“他把我送到关外为质,逼疯我娘,你觉得,我该为他默许我回中原而感恩戴德?”   “逢场作戏。”刘曜的脸色很难看,“你到底想要什么?你跟我……我明白了。”他没等刘玉回答,只是看了一眼刘玉,心里已经有了答案,兀自走出东宫。   “世间哪有那么多情爱可言,逢场作戏,有何不可?”屠何明月从屏风后走出,施施然向刘玉行了个君臣礼,“殿下不去劝他,不怕他生出反心?”   刘玉失笑摇头,道:“曜哥不会反。倒是你,生得冰肌雪骨,心却毒如蛇蝎,无论对屠何耶和、屠何绮或是我,都是毕恭毕敬。可谁能想到,你会联合外人,杀害自己的亲姐姐和父汗,只为做汉国的太子妃。你真的只想做太子妃、做皇后?”   屠何明月也笑了起来,道:“我的故事太长了,没甚意思,殿下不会想听。但我与您的目的一致,从不甘为人下。”   刘玉:“从前的日子太苦了,你不想提,我亦不想。你心不甘,我心亦不甘,如此说来,我两个倒可算是知音了。”   屠何明月:“殿下在发愁何事?”   刘玉:“我手下只有屠何、儋林两部,俱是匈奴人,杀敌虽凶猛,但没办法降服汉人。我要在军中扶持自己的人,要有胡人,也要有汉人,却不知该找谁。你冰雪聪明,可有办法为我分忧?”   屠何明月:“臣妾听闻,殿下少时曾与一位羯族少年共患难。而今,那少年得光明祭司真传,武艺卓绝,世间罕有敌手,说不定能同天山教主玉炼苍平分秋色。此人已是大周的清河侯,更在济北起兵同朝廷作对,若殿下将他收入麾下,又何惧他日被玉炼苍反噬?”   刘玉恍然大悟,道:“我竟忘了白马!可他自认为是汉人,只怕很难为我所用。”   屠何明月:“岑非鱼被齐王杀了,柘析白马与他关系非同一般,恐怕正在图谋复仇,但他手上只有残兵败将。”   刘玉闻琴音而知雅意,心下豁然开朗。   ※   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   白马出乐平、回平原,转眼已过了大半年。   春去秋来,平原城的桃花开了又谢,悠悠青山、层林尽染,枫木红得如同燎原的火凤,岑非鱼却没能浴火重生,他始终没有归来。   白马遣散了伤兵,任所有人自由来去,麾下只剩三千兵马。   两年前,岑非鱼在清河侯府种下石榴树,同白马点将起兵,手下精兵良将三千余。二人为迎楚勤王,奔赴馆陶响应澹台睿明,作为开路先锋攻建邺,以三千骑兵围困邺城五千守军,威风无匹。   无奈澹台多行不义,劫掠城池惊动朝廷,大军即将破城之际,突遭朝两路援军奇袭。孟殊时与广平太守的联军,将澹台逼得一路难逃,令其殒命于白马渡。岑、白侥幸逃脱,一路东扯、屯兵荏平,敕勒穹庐于此战中为孟殊时所杀,“济北六骑”六去其一。当时是,岑、白两人意气风发,草草休整过后,决定发兵滋扰建邺,纵不能强攻破城,亦要扮作马匪洗劫守将梁信的府库。   正在此时,齐王亲信、青州刘伯根领“天师道”众向朝廷发难,孟殊时前往平叛。趁着朝廷无暇他顾,岑、白两人带兵在青、冀两州劫官府府库、收囚犯及流寇,得兵马五千余,杀广平太守为敕勒报仇,斩幽州刺史威震济北。两人对百姓秋毫不犯,顺利抢占平原县,在当地休憩整军。   其后,匈奴挥师东进,并州爆发战乱,并州将领甘元平率领五万难民,组成一支乞活军,绕道幽州东进,南下直逼平原。白马劝降了甘元平,收编了他的军队,自此麾下兵力达三万。年结过后,白马解了岑非鱼的心结,带兵西进,响应楚王勤王的号召。适逢孟殊时平定“天师道”,带着刚收编的五万大军截击岑、白两人,将他们逼至泰山山阴。   当时,孟殊时与白马对峙,双方交战数十次,未曾损伤一兵一卒。孟殊时想劝降白马,但齐王与岑非鱼有旧怨,暗自派遣天山高手,临阵换下孟殊时,夜袭岑、白营地,只因走漏了风声,反而受制于人。   纵使如此,岑非鱼与白马对天山高手的存在始料未及,虽占天时、地利,但人和不足,被打得溃不成军。此战中,邱穆陵真、弓良骥、桃冉、闫延年战死,“济北六骑”仅剩苻威一人,白马麾下仅余三千兵马,同两年前他与岑非鱼从清河起兵时,几乎一模一样。   岑非鱼与苻鸾作为疑兵引开敌军,白马与陆简方得领兵撤退。他们在乐平等了月余,没等到凯旋归来的岑非鱼,等到的只是孟殊时的三万大军,以及岑非鱼的尸体。幸而,周望舒与乔羽带人前来救援,孟殊时又不愿对白马下杀手,白马方得逃脱,退回岑非鱼许他一生一世的平原。   白马满心苦恼,无人可倾诉。   一切尘埃落定,想走的走了,该散的散去,重伤不愈的兵士,葬满南山脚下的那片枫木林。   寂寥秋夜中,与周望舒秉烛夜谈时,白马才终于吐露心声:“我们起兵时意气风发,没想到兜兜转转,结果回到了原点,岑非鱼连性命都搭了进去,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我他娘的,真没用。”   周望舒:“夫战,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打仗只能尽力而为,顺天应命。我常听父亲说,‘做将军的人,要能打胜仗,更要能打败仗。’后来,他去了巴蜀,打了一场必败的仗,但他是个英雄,在我心里,在青史中。”   若换作从前,白马断然不会信命,可时至今日,他不得不信——他从没有做错过什么,起兵作战,是为道为义,但天道不在大周,天道不顾惜百姓。   白马苦笑,道:“顺天应命?楚王两度南上,我和岑非鱼两度西进增援;楚王两次俱败在齐王的阴损计谋下,而我们着两次都被孟殊时拦住。时也,命也?我从来不信命,但孟殊时仿佛是我命中克星。”   “楚霸虽雄,败于乌江自刎;汉王虽弱,竟有万里江山。天有不测风云,世间至理即是无常。”周望舒伸手,帮白马揩掉面颊上的泪水,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,慢慢打开,原来是一碗色泽金黄的、气味香甜的饴糖,“吃点糖?”   白马最怕别人哄自己,周望舒的手一触到他的脸,他就止不住鼻尖发酸。待他见到周望舒用尽全力,却只想到这么一个快十年不变的、笨拙的方法来哄自己,便再忍不住,崩溃大哭:“岑非鱼一定还活着!”   周望舒:“二哥的甲胄、喜服、锁甲,足以证明那确是他的尸体。我知道,要你接受这件事很难,就像我母亲,过了近二十年,都无法接受父亲的死讯,但他确确实实是离开了。”   白马:“那尸体明明就不是他!我不接受,永远都不能接受。”   周望舒:“岑非鱼眼看曹家灭门、并州军全军覆没,仍旧挣扎着活了下来,因此,他才能遇到你,你才能遇到他。”   白马知道,周望舒说得不错,可他就像自挖双目、自刺双耳一样,对这些证据视而不见。他的双眼失去了焦点,喃喃道:“他明明还在世的呀,可半年过去了,他为什么不来找我?”   周望舒红了眼眶,他把白马抱在怀里,轻拍他的后背,用他所能发出的、最温和的语气,低声道:“逝者已矣,生者还要继续走下去,白马,别钻牛角尖。”   白马抹了把脸,把尚未流出的泪压了回去,仿佛是正在和自己角力,使劲摇头,咬牙切齿,道:“我要杀了梁炅,替岑非鱼报仇。”   周望舒摇头,忽然问:“仇恨的尽头是什么?”   “我不知道。”白马摇闭目,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。   周望舒:“放下吧。”   白马:“我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我若不为他复仇,就再没有活着的理由。三叔,你想要我死,还是看我痛苦地活着?”   周望舒无语凝噎,叹了口气,道:“活着。”   白马没有听进周望舒的劝说。   他剃掉了一头长发,打扮得仿佛岑非鱼一样,穿着岑非鱼爱穿的衣服,喝岑非鱼爱喝的酒,没日没夜地研究沙盘,企图凭着手中的三千人马,扳倒齐王的数万雄兵。   如此过了一日,又是一日,过了一月,又是一月,白马始终找不到任何机会。他气恼地将沙盘一脚踹翻,拿起岑非鱼给他的“如幻三昧刀”,准备只身杀进洛阳宫刺死齐王,就如同当年潜行入宫准备刺死赵王的岑非鱼一样。   即在此时,转机出现了。   平原城外,忽然出现一伙匈奴流寇的身影。这是一支在战斗中被冲散的匈奴军队,因为伤残甚多、战力微弱,仅凭他们自己的力量,根本没有办法穿越兵荒马乱的中原大地,千里迢迢回到匈奴。   但是,流寇头领、匈奴人浑粥必,一心只想回到西面。他听闻济北有一支军队,将领乃是羯人,队伍中的兵士有胡有汉,便起了投靠的心思。   浑粥必不敢空手前来,探听到白马的过往,便带领手下埋伏在齐、楚二王激烈交锋的战场边缘,趁乱截下了齐王的部队,斩将夺旗,提着将领的头颅来到平原,以此作为自己的“投名状”,请求白马收留他的一千残兵。   白马将齐王视为血仇,但凡见到他的敌人,便引以为自己的朋友。他把浑粥必放进了平原城,浑粥必为人处世小心谨慎,入城后一直留在军营里,从不敢私自侵扰百姓,得白马赞许。   待到同白马熟悉以后,浑粥必忽然提议,请白马与他共同投奔刘氏汉国,向周朝发兵,为鄄城公报仇。   白马没想到,复仇的机遇竟不期而至,可临到此时,他却又踟蹰不前了,扪心自问:“我到底算是胡人还是汉人?若我是胡人,匈奴人为何要屠杀我全族?若我是汉人,齐王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?现在,有一个为岑非鱼复仇的机会摆在我面前,或许确实有刘玉在背后捣鬼,但我若不抓住这个机会,恐怕往后再难轻易得到兵马粮草。不为岑非鱼报仇,我可甘心?”   白马思虑再三,渐渐陷入了迷茫,他不甘心。 第110章 复仇   八月十五,明月高悬天际,白如玉盘。   风涌云动,清晖若水流,人行其中,仿佛置身于清澈湖底。   陆简成日看着白马的愁容,心中甚是窝火,曾一不做二不休,将自己脱光了塞进白马的被窝,说要牺牲小我拯救将军,自然,被白马用铺盖卷着扔出了房门。   陆简并不气馁,趁着中秋佳节,拉上苻威、寇婉婵,邀上岑非鱼的几个亲信,在府中小院里摆开玉盘珍羞、让人奏响丝竹管弦,花心思准备好一场夜宴,想叫白马知道,人间仍有人间的味道。   陆简怕白马不肯来,便大着胆子,将周望舒和乔羽都请了过来,心想:“老子把尼姑都请来了,他还好意思躲着不来?”   然而,到了戌时三刻,众人皆已落座,唯独白马不见人影。   苻威:“嘿,狗头军师!你不是说自己算无遗策?”   山中无老虎,陆简称大王:“老子就怕他来呢!他若不肯来,我就有由头揍他一顿,看我不揍得他那张小白脸上开起大染坊。”   话虽如此,陆简实际上很怕白马不来,等得几欲抓狂,附在苻威耳边恨恨道,“咱怎么跟了这么个实心眼儿的老大!他俩的感情,难道比海更深?”   苻威叹息:“若老大若没有这样的真性情,咱又怎会一直跟随他?等他迈过这道坎儿,割舍了心头牵挂,怕是要天下无敌。”   陆简摇头,险些被苻威的话酸倒牙,正要派人去催,便见月光下,白马乘云踏风从天而降。   白马独自面对大军惨败,须扛起几千人的失落,日间忙碌,傍晚时趴在桌上,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。他又发了噩梦,梦见自己同岑非鱼身陷于翻滚着毒瘴的沼泽里,挣扎喊叫,却发不出声音,他拼尽全力想要将岑非鱼从泥淖中拽出来,反令两人都越陷越深。   这段日子,白马总是睡不好、吃不下,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,面色愈发苍白,眼下带着两片青黑,两眼轮廓更深刻了,像一头受伤的鹿,令人只消看过一眼,就觉得没来由地揪心。   但今日,白马似乎有些不同。他穿一袭白衣,显得形销骨立、身材瘦长,仿佛是一颗竹笋历经暴雨雷电后,被天公、时节、年岁揠苗助长,迅速抽成了修长笔直的竹子。然而,他表面上看起来病弱,眼中却藏着比往常更盛的精神气,仿佛一棵看似易折的修竹,但韧性自在其中,任谁都不能将他压弯了腰。   白马坐上主位,笑了笑,叹道:“弃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。”   “我可不信!”陆简单手支颐,“且”了一声,视线落在白马脑后辫子上捆着的铜铃上,那是岑非鱼为白马求来的,想来已有四五年光景,隐约透着几丝锈迹。   白马白了陆简一眼,也对他“且”了一声,端起酒杯,遥敬众人,道:“诸位,赵灵没用,令你们担忧了,实在对不住!今日,我们同饮此杯,往事俱如云烟,就这样揭过去罢。”   浑粥必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。   实际上,浑粥必是奉了“汉国”太子刘玉的密令前来,势必要劝降白马归顺汉国,为刘玉所用。但他和白马相处了几个月,知道白马的部落受匈奴劫掠、白马自己亦曾在匈奴饱受欺凌,但白马非但没有把身为匈奴人的他视作仇敌,反倒在他最“困顿潦倒”时,将他收留进城。   白马注意到浑粥必面上神色,笑道:“浑粥将军,你且放心,我虽不想再打仗,但一定会将你们送回家乡。真说起来,你们‘汉国’的太子刘玉,也算是我过命的朋友呢!”   人心都是肉长的,浑粥必心怀鬼胎而来,却受白马真情关照,此时已是满怀愧疚,听白马说出这样的一句话,哪里还有半点想要坑骗他的心思?他摇摇头,道:“多谢侯爷!浑粥必愿意追随您征战,若您憎恨匈奴人,我便不回匈奴了。”   白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,直截了当地问:“那刘玉交给你的任务怎么办?你不用惊讶,我前段日子虽万念俱灰,可眼睛还没瞎。若我当真疯到没了理智,陆简脱光衣服躺在我床上的时候,我只消把蜡烛一吹、再拿个麻袋往他脑袋上一套,凑活凑活也就把他给办了。可你们没看见我把他打包丢出房间了么?”   “你们说你们的,没事别扯上老子!这叫什么事儿啊?好心当成驴肝肺。”陆简红着脸,拿起酒壶,在桌案上敲得当当响。   酒过三巡,白马与浑粥必也把话说开了。   白马喝得开心,扫了一眼庭院,面露疑惑,问:“三叔,你帮里的人怎没来?”   怀沙帮有两百女兵,有些是如是观的密探,有些是青山舫的杀手,还有一些,是周望舒从洛阳救下来的青山楼里的倡优,天下大乱,她们的命就更苦了。   周望舒:“她们在营中过节,相互作伴。”   寇婉婵:“侯爷肯收留我们,我们已感恩戴德,这样隆重的宴会,女人们是不上堂的。”   白马用人从来不拘一格,对“怀沙帮”救援自己的事很是感激,听寇婉婵这样说,不禁皱眉,道:“为何女人不上堂?寇姐姐,你这样英勇精明,比陆简不知强了多少,难道还同旁人一样瞧不起自己?”   寇婉婵被白马问住了,不知如何回答,只道:“自古皆是如此。”   “大家听好了。我自己,”白马伸手,指了指自己这一头赤色短发,“从来就不墨守成规。我不会像旁人那样,以种族、血统、门第、出身,抑或是诸位的过去,将你们划为三六九等。你们在我眼中都是人,男人也好、女人也好,只要想和我一同行军作战,我都会将你们同等而视。有的人天生人体衰力弱,那并非他们自己所愿——我过去亦是如此,偶得奇遇才,成就了一身武功。我不会轻视任何人,除非他们自轻自贱、无信无义。”   白马说罢,笑了笑,道:“行了,冠冕堂皇的话,我不说了。今日我决定,在军中特设一支‘青衫营’,专收女子,由寇姐姐带领。”他转头望向乔羽,“乔姐,若你的人想要留下来,我会安顿好他们。”   乔羽点头,淡淡道:“那便让她们自行决定去留。”   众人鼓掌起哄,寇婉婵脸颊烧得通红,自然不好拒绝白马,只问:“为何叫青衫营?”   白马冲寇婉婵眨了眨眼,示意她看看自己的衣服。   寇婉婵穿着的,正是一身竹青色男装。她听完白马的话,心中感动无以复加,但她是个久经风尘的人,喜怒不形于色,说了两句调笑的话,便将事情了过去。   怀沙帮众被请了过来,女人们再谢白马的大恩,拿来古琴、琵琶,为宾客乐舞助兴。   白马喝了很多酒,脸颊微微发红,趴在桌案上,望着热闹的庭院,只有他自己知道,自己看似风光,心里却已经空了,即使仍旧会笑,但再也不会快乐。他不敢让别人发现他的落寞,便笑着欣赏乐舞。   “今夕何夕兮,搴舟中流。”   南方来的女人们,正唱着楚地民谣,歌声空灵如山岚,仿佛带着着空谷幽兰般的香气,传到白马的耳中、眼中,沁入他的心里。在这清冽的歌谣中,他恍惚间仿佛沉浸在了一片烟波浩渺的水域里。   “今日何日兮,得与王子同舟。”   水声泠泠,白马拿着竹篙,在岸边泊船,等待他的心上人。   小舟的吃水猛然大增,船身摇摆,白马抬头望去,只见迷蒙烟雾中,岑非鱼走上了自己的小船。   岑非鱼的脸,在这重重雾霭后若隐若现,扬眉轻笑,问:“快开船啊,总看着我做甚?难道我就不是王子?”   “落毛的凤凰不如鸡,你是王子,我还是皇帝呢。坐好!”白马一撑竹篙,小舟就仿佛乘云驾雾般,摇晃着从岸边飘到了湖心。   “蒙羞被好兮,不訾诟耻。心几烦而不绝兮,得知王子。”   天地间都是雾霭,仿佛鸿蒙初开。   岑非鱼摸着白马的面颊,告诉他:“我很想你。”   白马抱住岑非鱼死不放手,同他一起倒在不知是云雾、山岚或是湖面水汽的凝成的白雾里,仿佛倒在了柔软的棉絮上。他与岑非鱼一同翻滚、相互亲吻,没有距离地紧紧贴在一起,耳鬓厮磨。   “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知不知?”   雾气忽然散开,白马的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。他瞬间清醒过来,猛然站起,茫然四顾,入眼只有黑沉沉的天空,以及风中飘摇的烛火。   “岑非鱼——!”白马跪在地上,痛哭流涕,“我放不下你啊!”   天地浩大,白马放声哭喊,却连自己的回音都听不见。   ※   九月末,白马带着四千人马,潜行至长安城,以曹家的藏金图作为敲门砖,叩开了城门,得到汉国“天王”刘彰的接纳。   只是,刘彰并不重用白马。   幸而,浑粥必为白马作引荐,助他顺利投入太子刘玉麾下。   不知为何,当刘彰听闻此事后,忽然对白马重视起来,虽卧病在床,却数次传召白马至未央宫,于御书房中与他独自谈话。刘彰所问并无特殊,皆是有关赵桢、阿纳希塔的旧事,末了,只道自己佩服玉门并州军,欣赏白马忍辱洗冤的韧劲。   白马凡问必答,对刘彰未有隐瞒,更以刘玉曾舍命相救为由,向刘彰保证,会为太子鞠躬尽瘁。   可事实上,白马能看出来,刘彰并不信任自己,一是出于直觉;二是因为刘彰精明,绝不可能不知道白马前来投奔的目的,只因白马尚且有利用价值,他就先不说破,只一味地哄着白马,这样的态度,是因为他不打算对白马委以重任。   白马倒不在意,刘彰不看好他,但刘玉却很需要他。不久,他就被刘玉封为右将军,地位仅次于左将军刘曜。   周望舒百般劝阻,白马却一意孤行。   至于白马的手下,他们各个都存着为岑非鱼复仇的心思,浑不在意什么胡汉、什么阵营,只求能得雄兵,与白马可谓是“上下一心”。   周望舒心中有些气恼,若换作从前,他若已出言警告,而对方却不听劝阻,他定不会再与对方纠缠。可现在,岑非鱼不在了,他不得不将自己视为白马唯一的亲长,觉得自己与白马之间,仿佛被数万条无形的丝线牵连着。他放不下白马,无法一走了之。   周望舒思虑再三,带着乔羽及怀沙帮众五百人,暂时跟随白马征战。“青衫营”中的女兵们都是江湖儿女,身负武艺,心中更有一口傲气,行军作战竟比男子更加骁勇,攻坚拔寨无往不利。   白马为报仇舍生忘死,凡战必拼尽全力。为祭奠岑非鱼,他总穿一身白衣,每回斩将夺旗,衣袍却未染上一丝血迹,因此得了一个“白罗刹”的恶名。   “白罗刹”带着凶恶的匈奴铁骑,一年之内,先后攻壶关、陷魏郡,攻邺城、克赵郡,又同刘玉、刘曜以及转投刘玉麾下的桓郁联合作战,迅速攻陷冀州郡县百余个,受封汉国“大将军”,兵众十万,实力空前。   这一年来,齐王军中为白马所俘虏、斩杀的天山高手,数量超过了两百人。偌大一个天山派,几乎被“白罗刹”掏空了。   刘彰卧病在床,每每听见有关“白罗刹”的丰功伟绩,总是先赞叹,而后露出复杂的神色,旁人都能看出,他对白马的猜忌越来越重。他曾试探性地大加封赏白马,而白马却拒不肯受,既不要在长安开府,也不要刘彰所赏赐的封地,只要兵马粮草、只肯带兵打仗   刘彰的担忧加剧,发出圣旨,要收回白马手中的兵权。   但那道圣旨,根本就没能流出长安——如今刘玉已能独挡一面,暗中派人劫下圣旨,送回一封书信给刘彰,信上只有寥寥四字:“他不知道。”   旁人看得一头雾水,刘彰却惊得摔碎了砚台。   世事无常,刘彰尚未来得及对白马发难,便因旧疾复发而病逝。他与刘玉间的那个,关于“他不知道”的秘密,也随着他的去世,被永远地埋藏了起来。   在外征战的刘玉放下战事,赶回长安即位,不料,路上遇到宇文部鲜卑骑兵,以及齐王次子梁信夹击,被困在河内进退不得。   白马率兵来援,同梁信在武德相遇,终于吃了一年来的头一场败仗。这次败仗,非是因为白马决策失误,而是因为兵力悬殊。此番他南下解救刘玉,只带着三万轻骑兵,而梁信为了扭转大周的颓势,却是孤注一掷,带上了十万大军来攻刘玉。   三万久未吃过败仗的人,对阵十万背水一战的人,三次冲锋均未能突出重围,士气越发低迷。   梁信曾在建邺受白马羞辱,而后发愤图强,已是今非昔比。   他留心收集了有关白马的情报,使出一招离间之计——传信给白马,告诉他:周望舒在齐、楚二王于长安混战时,趁乱盗走了白马玉符,并把这块藏有楼兰密宝的符节,交到了淮南王手上。   白马并不贪图宝藏,但他对周望舒隐瞒自己,将属于父亲、曹祭酒和老齐王用命保护的东西转手奉送淮南王的事,多少有些耿耿于怀。   不怪白马心胸狭窄,而是关心则乱。   岑非鱼死后,周望舒俨然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。白马不信周望舒会一面跟随自己征战,一面暗中支持淮南王。他秘密派人前往江南打探消息,得知淮南王竟已寻得密宝,并以瑟明帝国的精良武备打造出一支劲旅,名唤“白马军”。   白马气得一把捏碎密信,当着一众将领的面向周望舒发难。   主帅帐中,灯火煌煌。   白马将密信化作的齑粉甩开,质问周望舒:“你为何如此行事?”   周望舒淡淡地说到:“你之起兵,仅为泄一己私愤。”   白马:“齐王无道,我借匈奴人的兵来对付他,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”   周望舒摇头,道:“白马,你若真是胡人,我必不多说一句。可你是大哥的儿子,身上流淌着汉人的血,怎可为报私仇,带领匈奴铁蹄,践踏我中原山河?”   白马沉声道:“你早就想离开我了,是不是?”   周望舒:“我不想见你一错再错。”   “岑非鱼死了,此仇此恨,永无绝期!”白马无从反驳,瞬间暴怒,“周大侠若认为我不仁不义,那就请脱下我军甲胄,回江南去罢!”   周望舒二话不说,解下自己的铠甲,将甲胄叠好,整齐地摆在沙盘上,道:“告辞。”   周望舒说罢,转身走出营帐,头都不回。   白马颓然跪地,一拳打散了沙盘,吼道:“你们都滚!”   营帐中,所有人都沉默了。   陆简叹了口气,试图将白马从地上拽起来,可白马内力深厚,不是陆简随意拽得动的,他无奈道:“你别装了,你发脾气的时候不是这副模样,你是害怕被齐王打败,故意要赶我们走。‘白罗刹’可是是修罗恶鬼呀,竟会害怕吃败仗?”   “算我求你们,都走吧,走得越远越好。”白马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不过短短一句话,他却几度哽咽,“别跟我一起丢了性命,不值当。”   陆简笑道:“周大侠不是你的兵,自然来去自由,可我们是。我们若临阵脱逃,算什么英雄好汉?他瞒着你把你的宝贝给了别人,这事儿确实做得不地道。”   白马摇头,道:“他只不过给了淮南王一些破铜烂铁,那些东西,怎能比得过他日夜陪在我身边?错的人是我。”   陆简了然,“你果然是故意逼他走的。”   “这一年来,我带你们南征北战,倒头来又被梁信围困,这都是因为我多行不义,合该有此报应。”白马从地上爬了起来,整理好凌乱的短发,从沙盘上抓起一把沙子,洒在周望舒的盔甲上,“我不该为了给岑非鱼报仇,而将你们当作筹码,将华夏河山当作棋盘,把黎民百姓视为草芥。死者已矣,活着的人才更重要,这个道理,我到此穷途末路的时候,才真正明白过来。”   白马拍拍手,流沙从他指间滑落,“你们走吧!别跟我一起丢了性命。所有的杀孽果报,赵灵一并承担。”   沙尘扬起,铮亮的银甲上,刺目的反光变得模糊了。   陆简:“将军怎会有业报?地狱空空荡荡,恶鬼都在人间,你是带我们降妖伏魔来的。”   传信兵突然闯入营帐,报:“梁信全军出动,准备向我军发起总攻!”   “你说什么?向我们发起总攻,出动全军?”白马闻言一惊,不禁将沙盘上的盔甲向前一推。   三十斤的铁甲猛然落地,砸在陆简脚掌上。   陆简双手抱腿,往地上一滚,“我死了!”   传信兵擦了把汗,丢给陆简一个白眼,转向白马,肃容道:“据探子回报:梁信撤了与宇文部鲜卑共同围困太子的五万兵马,麾下总共十万三千人,至多两个时辰后,即可到达战场。”   “起来,别闹了!”白马踹了陆简一脚,抛下杂念,迅速让头脑冷静下来,对此事条分缕析,“按理来说,汉国太子再如何都比我重要,梁信撤兵来攻我,于情于理都说不通。”   陆简捂着屁股爬了起来,面上仍旧是一副戏谑神色,看不出丝毫紧张,问:“你那样羞辱他,他难道不恨你?”   白马:“我幼时给刘玉当牛做马,现下哪还忌恨他?利益面前,没有永远的敌人。都是男子汉大丈夫,我给梁信的那点子羞辱不算什么,他不至于恨我至此。梁信不是三岁小孩,带兵打仗的人,不会随意牺牲手下人的性命来泄一己私愤,我……算,且暂不提,过后我自会向你们负荆请罪。”   陆简煞有介事道:“其中定然有诈。”   白马:“我们只有三万人,梁信已亲领五万兵马围困我们,全无必要再增援兵。眼下他全军出击,或许目的并不在我们,而是受到了来自他人的威胁。”   苻威:“刘曜有十二万兵马,太子受困,他已赶去解围,如今正与宇文部鲜卑对峙,他不可能来支援我们。”   陆简:“桓郁正在攻邺城,若将此城拿下,洛阳指日可待。他本就没有为臣的心思,太子被困,他不过从八万大军中抽出五千步兵派来解围,指着他救我们?”   “鲜卑?”白马喃喃自语,思前想后,总觉得期望檀青来救自己,就好比期望周望舒爱上檀青一样,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事情,“现在有两种可能:其一,与梁信相约围攻刘玉的,是在幽、并二州北面活动的宇文部鲜卑,因为汉国侵占了他们的土地,故而与汉国为敌。鲜卑分裂成三部,其中,慕容部已被段部兼并,宇文部的势力不大,举全族兵力南下、城防空虚,会不会发生了异变,被段部侵吞了?若是如此,梁信很可能知道段部要向宇文部发起进攻,故而早早躲开,任他们自相残杀。”   陆简:“其二呢?”   “其二,我段部鲜卑的安达大权在握,带兵来救我了。”白马说罢,自己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,不禁笑了起来,“我觉得不大可能。”   陆简抹了把鼻子,道:“大将军可不要看不起人!”   白马看出来了,“陆简,你他娘的知道了些什么?知情不报,当心老子军法处置。”   陆简:“段部鲜卑的主张,是连汉抗周。你的好兄弟檀青,正带着五万大军来援。他的两个兄长段若末、段若明,分别带着八万大军,从西、北两面合围,打算剿灭宇文部的最后一点力量,顺便买给汉国一个人情。檀青负责东路,但他已经传信过来,说要顺道过来救你。”   白马失笑摇头,道:“檀青手上兵最少,而且东路上还有梁信陈兵于武德,为何上边会让他负责东路?明明是被人算计了!这样重要的情报,你怎现在才说?”   陆简:“你忙得很,不得空看檀青的信。檀青只好传书给周大侠,结果周大侠话还没说,先被你给气跑了。”   白马羞红了脸,怒道:“闲话休提!陆简,你带上一队人马,先行到北面查探情况;余者各自清点人手,到时听我号令,一起冲出去。若见势不妙,你们就逃;若逃不掉,就将我绑了送给梁信。”   众将闻言,哈哈大笑。   陆简:“哪有你这样灭自己威风的!兄弟们怎么说?”   众将齐声吼道:“誓死护卫大将军!”   经白马一番剖心,他麾下众将领空前团结,士气高昂。他亦受鼓舞,心里有了底气,掀开营帐疾行而出,冷不防撞到了一个人,抬头一看,既惊又喜,还有些害怕,低声道:“三叔?”   周望舒手里拿着个食盒,递给白马,道:“奶糕。”   “愣头青给的?”白马忽然觉得胃口很好,接过食盒,就蹲在地上吃了起来。   周望舒点点头,话不多说,两个人先前的矛盾,就这样云淡风轻地揭过了。他兀自走入营帐,再出来时,已经穿好了铠甲,见白马吃得开心,便不催促,站在一旁等候,道:“檀青已查明,他的父母俱是被他父亲的另一位夫人毒杀的。”   白马手上动作一滞,险些被噎住,咳了几声,道:“他同我说起过,但那位夫人已经卧病,他拿不出切实的证据,一时间很难说服旁人,他心地善良,没办法狠下心来对个女人下毒手。那位夫人的儿子,似乎是叫段若末?因为能耐不够,一时半会儿当不上单于。他家里几个兄弟争得你死我活,约定谁能统一三部,就让谁当单于。依我看,这多半是放屁的。我……当时没什么心思,故未向他细问。”白马吃完最后一块奶糕,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其实,这一年我拢共没给他回过两封信。我这个大哥做得不好。”   “山高水远,鸿雁难传。檀青心胸开阔,知道你心里苦楚,自不会同你斤斤计较。他一直韬光养晦,如今准备动手夺权,想让你帮忙想想办法,等见面再说吧。”周望舒抬起手,吹了个口哨,一只海东青从半空中俯冲下来,停在他肩头,他从海东青的小腿上取下密信,“半个时辰后,两军同时行动。”   “他若真想夺权,就该去打刘玉。过来救我做甚?这样的心计,真叫人替他着急。”白马苦笑,但心里的滋味一如嘴里的奶糕。 第111章 归来   半个时辰后,武德城北扬沙满天。   白马冲在最前,张弓拉弦,同时射出三箭,于万军从中折下敌军将旗,瞬间击杀梁信的两位副将。   梁信怒极,示意大军向前发动冲击。   然而,梁周赏罚不明、用人不当,甚少有良才名将出世,梁信空有十万大军,却没有能够带得动队伍的良将,队伍冲锋起来,威力几不可见。   其实,非只是梁信手中无将,放眼整个大周,有才有能者不得上位,更不屑与不忠不义的齐王为伍,既能曲意逢迎而得齐王信任,又有些真本事的人,简直是屈指可数。这其中非世族出身的,只有孟殊时一个。   梁周选人用人的制度颠倒错乱,已经烂在根里。譬如孟殊时,他若只凭借军功升官,至多只能当上禁军殿中中郎,虽然他既有能耐又有抱负,但他这样的下品寒门,在王室公卿眼中,不过是蝼蚁般微不足道的存在,他没法给他们带来直接的利益,便没人愿意看到他那赤诚报国的忠心。孟殊时的发迹令人唏嘘,一是攀附萧皇后,二是攀附齐王,如今才终能在一个乱世当中,成为能为大周力挽狂澜的“大将军”。   如今,孟殊时尚在建邺迎战桓郁,齐王派上战场的天山高手,已被白马杀了大半。朝廷的军队既没有好的指挥,又没有骁勇的斗士,若非凭借兵力上压倒性的优势而取胜,交战起来,胜负实在难料。   齐王让大军冲锋,兵士们受到白马部队的猛烈回击,直是越冲越慢,最后不进反退,已经隐隐露出败迹。   战场东面,忽然腾起一阵浓烈的沙尘。   一队乌衣玄甲的重骑兵,从黄沙中杀将出来。   这是一支武装精良的骑兵,马匹俱戴着重甲,每名士兵都是全副武装,头上带着钢盔铁面,肩头扛着一面巨盾,仅仅只是一字排开,便如同一道雄伟的堤坝,轻而易举地截住了如洪水般凶猛的攻击。他们直接冒着箭雨前进,没有丝毫闪躲,令人望而生畏,几乎不战自退。   黑甲骑兵缓缓向前推进,每行一步俱震得地动山摇。   “鲜卑人不是正相互蚕食,缘何会跑来找本王的麻烦?”梁信大惊失色,努力压住恐惧,厉声喝到,“敌将是谁?敌军有多少兵马?他们所来何为?愣着干什么,快去给本王查清楚!”   副将吴显奔往查探,火速回报:“王爷,那不是鲜卑人!”   梁信显然不信,细细数来,道:“当今天下,仍由我梁周主宰。江北尽为我父王掌控,江南有梁玮、梁允,西面的匈奴野蛮无德,北面的鲜卑四分五裂,西南的巴、氐、羌俱不成气候。能不声不响地培养出这样一队铁骑,还能有甚么人?”   吴显目光闪烁,被这支玄甲骑兵吓得六神无主,脑中灵光一闪,喊道:“乌桓!那一定是乌桓的虎豹骑。”   虎豹骑,魏武帝手下最勇猛的骑兵队。曹氏名将曹仁、曹洪、曹纯、曹真及夏侯氏之夏侯惇、夏侯渊等,皆曾为虎豹骑统领,仅是他们的名号,就已令人闻风丧胆。   更不须说,此支骑兵队尽收天下骁锐。他们中不仅有汉人,而且有匈奴人、鲜卑人、乌桓人等胡族勇士。其中,乌桓人数量最多——魏武帝曾以举国之力远征乌桓三郡,于白狼山之役中,将乌桓蹋顿单于斩于阵前,一举俘虏胡、汉军民共二十万余人,彻底打垮了乌桓。   此后,乌桓精锐尽归曹操,为虎豹骑主力。   三国纷争才过去不久,如今的天下乱局,几乎可以说是当时种下的因,所结出的恶果。乌桓人躲在北垂养精蓄锐,抓住中原大乱的机会绝地反击,想要东山再起,并非没有可能。   梁信听过虎豹骑的传奇故事,但那于他而言,同神话传说没什么分别。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,自言自语道:“可是虎豹骑向来只尊曹氏中人,梁周开国时,武帝就将他们视为隐患,曾下大力气打压过他们,早已将他们变成了一盘散沙。”   吴显:“王爷须知,百足之虫死而不僵。”   梁信心虚,声音大了起来,道:“岑非鱼已死在邢台!曹氏再没有什么厉害人物了。纵使虎豹骑一息尚存,谁又能统领他们、调动他们、供养他们?此事有蹊跷,再探。”   正在此时,传信兵前来回报:“王爷,我军后方受敌!”   梁信几乎要气得吐血,声嘶力竭地大喊:“那又是什么人?”   传信兵:“段部鲜卑五皇子,段青。他带着五万人马从东面行来,佯装路借道攻打宇文部,我军撤兵让道,可他走到武德西五十里时,忽然趁夜折返,现已对我军发起猛攻。”   梁信面上几无血色,连忙责问:“段青是谁?哪里来的跳梁小丑!如此重要的军情,你们怎没有报与我听?”   吴显支支吾吾道:“先前王爷说此人微不足道,无须放在心上。”   “放屁!他敢违抗段部鲜卑全族的决议,不打宇文、不攻刘玉,反倒来援赵灵,定是蓄谋已久、有备而来。”梁信一甩袖子,将腰间宝刀拔出,亲自替自己挡去一支流矢。他双手紧握刀柄,心里却已经乱了,慌不择路地向前杀去,“别管他们了!传令全军,强攻赵灵,若敢退后一步,即刻就地正 法。本王誓要将那乱臣贼子结果在此地。”   白马银枪突刺,连挑两名敌将,命人摇动将旗,与鲜卑、乌桓大军相互呼应,同时向梁信发动猛攻。   梁信兵败如山倒,不过多时,已被玄甲起兵捉住。   玄甲起兵俱带着铁面具,令人看不见面上神色,像是修罗恶鬼一般伫立在梁信面前,手起刀落,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。   白马迅速降服剩余的残兵败将,穿过浓烟滚滚的战场,策马奔至玄甲兵面前,喊道:“段青,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看。你他娘的可真有种,来得正是时候!”   即在此时,檀青从西面策马行来,听见白马这声赞扬,直是莫名其妙,怒道:“点绛唇,你放什么屁呢?大哥在此!”   白马回首望去,果然看到是檀青在说话。   暌违数载,檀青长高了许多,挥舞着一把长剑,大臂上的腱子肉匀称漂亮,苍白的皮肤晒成了麦色,颈间、胸口以及露在外面的小臂上俱带着深浅不一的伤疤,不知经历过怎样惨烈的战斗。但他一笑,眉眼弯弯,仍旧是白马熟悉的那个愣头青。   白马错愕地看着面前的玄甲起兵,心中隐隐生出一个惊人的念头,胸膛剧烈地起伏,怕心中的期待转瞬成空,不敢发问。   玄甲起兵策马伫立风沙中,仿佛是一个个精钢锻成的铁人。   檀青看看白马,再看看那玄甲骑兵,一脸莫名奇妙的神情,捡起一颗石子,“梆”地弹在一名玄甲兵的铁面上,问:“你们愣着干什么呢?”   白马心脏狂跳,几乎不能呼吸。他深吸一口气,总算平复了激动的心绪,打马冲上前去,一把揭开那名玄甲兵的铁面。   铁面滚落在地,面具后,现出一张女人的脸。她生得张扬,剑眉斜飞入鬓,燕眼炯炯有神,眸子是通透的琥珀色,与岑非鱼有些神似,但并不是他。   白马不知所措,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,怔怔地看着此女,眼神由惊喜、期待、渴望,转为无尽的失落。   “打错了!大姐别发火,重来、重来。”檀青满脸尴尬,从地上再捡起一颗石子儿,准备扔出去。   白马先檀青一步,扯下另一名玄甲兵的铁面。   这回,他没有失望。   岑非鱼哈哈大笑,将白马按进怀里,狠狠地亲吻他,道:“才一年不见,赵将军就认不出自己的媳妇儿了?”   “你他娘的……”白马一掌将岑非鱼推下马去,“还知道回来!”   围观的玄甲兵纷纷揭下面具,笑着看起热闹。   “痛痛痛痛痛!”岑非鱼滚落在地,大声呼痛。   白马喃喃道:“他知道痛,难道我不是在做梦?”   岑非鱼的脸上多了一道深长的伤疤,自左眉骨斜飞至鼻梁右侧,但那副不要脸的无赖模样,仍旧分毫未变。他被白马推倒在地,顺势赖着不肯起来,仿佛是屁股黏在了地面,挤眉弄眼地扮出一副可怜模样,喊道:“快来看呐,赵将军仗势欺人,把我的腿打瘸啦!你要对我负责,快把我抱起来!”   “你……”白马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,看见活蹦乱跳的岑非鱼,感觉就像是当初看见他的尸体一般,很陌生,很不真实。他脑子里一混乱,突然“咔”地一声卡了壳,大吼一声“滚”,而后打马回营,留岑非鱼一人在原地尴尬地演戏。   军营中灯火通明,人群疯了似地欢呼呐喊。   兵士们将岑非鱼抬起来抛上高空,再稳稳当当地接住,用这古怪的仪式,庆祝他从鬼门关里爬出来。   白马独自在帐中待了许久,用匕首在自己手上划了一刀,等了片刻,终于确定这并不是梦,方才回过神来。   白马不声不响地走到篝火旁,盯着岑非鱼,双眼一眨不眨,就那么看着对方,不敢上前同他说话。岑非鱼死而复生,于万军从中策马奔向自己的场景,几乎日日都在他的梦中出现。   白马生怕自己一说话,梦就醒了。   将士们见白马来了,立刻安静下来。   刚刚被抛上半空的岑非鱼,还没反应过来,正闭目笑喊着“高些,再抛得高些!”,便冷不防摔在了地上,直被震得眼冒金星,痛呼:“哎哟!”   白马鼓起勇气冲上前去,一脚踩在岑非鱼胸口上,质问:“岑非鱼,你擅离军营一年有余,去了什么地方?从实招来!”   岑非鱼假哭两声,道:“大将军唉,你不要蛮不讲理,末将鞍前马后地伺候您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不过是去乌桓休养了几日,你怎就要治我的罪了?”   白马面无表情,问:“为何不同我联系?”   岑非鱼笑道:“乌桓太远了。”   白马见岑非鱼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,登时气不打一处来,怒道:“你为什么要装死骗我?你可知道,当我看见你的尸体时,心中是什么感觉?”   岑非鱼仍旧在笑,云淡风轻道:“我同你玩笑罢了,谁想你这样蠢笨,竟真的信了。”   白马看着岑非鱼,两只眼睛瞪得滚圆,眼眶红通通的,眼角仿佛都要裂开了。他先是用手指搓捻着衣摆,而后握手成拳,指甲几乎嵌进肉里,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,像是下一刻就要爆起冲来,将岑非鱼挫骨扬灰。   岑非鱼怕玩笑开过了,忙说:“马儿,我……”   “岑非鱼。”白马咬牙切齿地念出岑非鱼的名字。   岑非鱼脸上笑容褪去,回望白马,有些担忧,忙说:“好了好了,都过去了。不告而别、诈死骗你,都是我的错。现在我已死而复生,打要骂尽,你要管来!”   谁料,下一刻,白马忽然双膝跪地,扑倒在岑非鱼身上,双手环过他的后颈,把他搂进自己怀里,用力之大,仿佛是想要把岑非鱼按进自己的胸膛,让他同自己合为一体。   白马没有责骂岑非鱼,亦不再质问他,只是深吸一口气,说了一句:“我好想你。”   原来,当时岑非鱼在邢台作战,对阵数十名天山高手,本是游刃有余,但苻鸾负伤了。他一面护着苻鸾,一面同人对战,打得久了,难免被人抓住破绽,一刀砍在面门上,当即失去知觉昏死过去。   恰在此时,听闻白马兵败的檀青不顾王霄汉劝阻,私自带着百名亲兵南下来援,在危机档口救下岑非鱼。   檀青势单力弱,自知若带着岑非鱼逃离,身后的追兵定然不会放过自己。他便找了一具身形与岑非鱼相仿的尸体,削了它的头发、给它换上岑非鱼的衣袍,令岑非鱼诈死脱身。   岑非鱼被砍中太阳穴,身中数箭、血流不止,险些丧命,只因穿着一件金丝软猬甲护住要害,才保住性命。他昏迷了半个月,已被檀青带到鲜卑部落中藏了起来。   檀青正准备传书给白马,但岑非鱼发现自己的手脚已失去知觉、无法动弹,便不准檀青贸然发信,怕白马因担心自己而犯错。他时而昏睡,一睡就是大半个月;时而转醒,可他虽醒着,神智却很模糊,而且整个人都没法动弹,几乎等同于一个废人。   得知自己的状况后,岑非鱼让檀青发誓,绝不能叫白马知晓自己尚在人世,因为他怕自己死在白马面前,或是一辈子就这样躺着,再不能同白马一起征战沙场。对他来说,这与死无异。   檀青给岑非鱼请了许多名医,但没人能治好这种怪病。檀青病急乱投医,听说乌桓地盘上有一座雪山,山中五十年一开花、五十年一结果的金鳞果能活血化瘀,有“起死人、肉白骨”的神奇功效,便暗中前往乌桓,亲自为岑非鱼采药。   恰逢乌桓中有一名部落小帅染病,他的妻子带人上山寻找金鳞果,在唯一一株结出了果实的金鳞草前遇到檀青。两人二话不说,拔剑开战,檀青技不如人,被那小帅的妻子打得瘫倒在地。但檀青不肯放弃这一线希望,苦苦哀求她把药让给自己。那女人得知檀青要救的是岑非鱼,不知为何,竟将到手的果实让与檀青,只有一个条件:将岑非鱼送到乌桓。   后来,檀青才知道,当年曹跃渊为乌桓校尉时,曾同一乌桓女子有过露水情缘,他离开乌桓后,那女子方知自己有孕。她不屑于与别人共侍一夫,将孩子生下来自己抚养,并给这女孩儿起名“曹灭”,其意不言而喻。   岑非鱼说到此处,忽被一个钢盔砸中,险些头破血流。   白马暴起拔刀,怒喝:“什么人?”   今日被白马揭错面具的那名女子,即曹灭,满脸不屑,抄手胸前,反问:“你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?”   白马愣了片刻,瞬间换上一副恭敬神色,道:“很、很好!”   曹灭的言谈举止与男儿无异,走上前来,一脚踩在白马所坐的马扎上,吓得他连忙往后退,一个踉跄向后仰倒,摔得四仰八叉。   曹灭见状哈哈大笑,蹲下来,伸手在白马脸上好一阵掐捏,笑道:“原来真是个男的,稀奇!”   白马欲哭无泪,“姐姐……”   岑非鱼抬腿一扫,将曹灭赶开,怒道:“他是老子的人,你不许打他的主意!”   “老娘若真看上他了,哪还有你小子的份儿?哼,手下败将!”曹灭啐了口唾沫,一言不合就同岑非鱼动起手来。   两人打得惊天动地,险些拆了白马的帅帐。   岑非鱼被打得鼻青脸肿,恨恨地瞪了曹灭一眼,牵着白马去小河里洗澡,临出帐门时大骂了一声“母老虎”,又被钢盔砸中脑袋,捂着头顶上的大包,咬牙含泪,迅速跑走了。   白马:“别那样对你姐姐,他夫君如何了?”   岑非鱼:“你别听她乱说,她就是个土匪恶霸,寨子里养了二三十个男人,个个都是她的夫君。”   白马:“我看得出来,她是真的关心你。”   “我知道,否则她怎能打赢我?我可是一直让着她的。”岑非鱼自欺欺人式地说着,发现白马面色不好,便关切道,“别说她了。你是不是想起你的姐姐们了?可寻到过蛛丝马迹?”   白马摇头,道:“刘玉帮我到匈奴查过,找到了当时带走我姐姐的行商,可他却说,我大姐带着二姐逃走了。大姐生性刚烈,二姐心思缜密,这是她们能做出来的事。”   岑非鱼:“她们定还活着。你别担心,有缘做兄弟姐妹,定也有缘重逢。嗨!就不知是善缘,或是孽缘了。你说老曹怎么能瞒着我娘在外留情呢?还生出来个母老虎。”   白马闻言,忍俊不禁。   岑非鱼说得对,因缘际会,妙不可言。昨日,这时节对于白马而言,仍是燥人的夏季;今夜,他却觉得夜风清爽,风中隐约还带有榴花的清香。   夜深了,夏蝉偶尔鸣叫,更显得万籁俱寂。银河横亘长空,万千星辰闪烁着熠熠银光。河水泠泠向东流淌,河面倒映着天幕,仿佛银河落下,在河渠中粲然流动。   两人生死别离,再度重逢,千言万语都说不尽。   岑非鱼把白马按在河岸边,低下头去,像一头收起了舌尖倒刺的大猫,小心翼翼地嗅着芬芳的玫瑰,“我总是梦见你。我梦见你与我在云山边集上相识,我点了你的穴,把你扔在山洞里。你哭着,躺在山洞里等死。我用手去挖碎石,可是石头太多了,像是永远都移不尽。我满手鲜血,无能救你,梦做到这里,我就痛醒了。马儿,你过得不好,都是因为我无能。”   “放你娘的屁!”白马从没有过那么多想说的话,贴在岑非鱼耳边,同他好一阵耳鬓厮磨,“我梦见你陷进沼泽里去了,我用力拽你,反倒让我们两个都越陷越深。”   岑非鱼:“你胡乱发什么梦呢!你这一看就是做梦,什么泥淖能让我陷进去?”   “对,你说得对。梦境自有寓意,我的梦就是在警示我,若被仇恨牵着鼻子走,必将让自己深陷仇恨中不能自拔,更将陷你于不义,让你为我胡乱杀生背名。”白马听了岑非鱼的抱怨,不仅没有生气,反而检讨起来,“这一年来,我做了许多错事,其实不是为了替你复仇,只是想找个活下去的理由,反倒让自己越陷越深。从前,我总说你不痛快,逼你放下往事。如今,我自己经历过这遭,才知道放下有多难。我带着兄弟们,害了兄弟们,我对不住他们,更对不住你。失去你,我就失去了自我,这样的我不配对你说爱。”   “你配不上我,可我看得上你啊,我又不嫌弃你。”岑非鱼亲吻白马的鼻尖,伸出舌头,舔掉他脸颊上的泪珠,“我死里逃生,多快活的事!你流这样多的眼泪,可真没意思。难道,你是怕曹灭把你抓去做压寨相公?生得好看不是你的错,你何故总去自责?乖,让二爷亲一口,莫哭、莫哭。”   岑非鱼说着,伸手揩掉白马的眼泪,食指与拇指分开,把白马的眼睛撑得大大的,对着他发笑,不让他再哭。   白马一本正经地说着话,遭岑非鱼一通胡搅蛮缠,现下气氛全无,他破涕为笑,道:“你的伤还要紧么?”   岑非鱼:“你就是我的药。”   “别打哈哈!”白马假意推开岑非鱼,不想岑非鱼配合着他,夸张地向后倒下,顺势一翻,哗啦一声滚到河渠里去了。   白马想也不想,扎进水里拉住岑非鱼,大骂:“你脑子坏了?”   两个人都是旱鸭子,从前白马跳湖,岑非鱼跳下去救他,现在岑非鱼落水,换成白马跳下去了,当真是“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”。   岑非鱼在那通乌龙以后,暗自稍稍练过几次泅水,眼下倒是能浮起来,便抱住白马,扑腾出几尺高的水花,勉强把他带到水刚过胸的岸边浅水里,道:“你脑子坏了!”   白马呛得咳嗽不止,断断续续地说:“你他娘的……才有病!你到底,伤得……咳咳,伤得如何?”   岑非鱼露出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,不顾白马咳嗽,用嘴唇封住他喋喋不休的嘴,直到将白马憋得面色通红、抬手捶他,才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、放开白马,“看你还要不要再问东问西。”   白马一把抓住岑非鱼的垂在胯间的东西,威胁到:“说不说?”   “我真的没事!失去知觉是因为脑中有淤血,现下淤血已散,自然又是响当当的一颗铜豌豆了。”岑非鱼连忙讨饶,蹦出一连串胡话,趁白马未及反应,推着他向后,将他一把按在河岸边,猛然分开他的双腿,在他腿间蹭来蹭去,“不是说想我了?我可没看出来。”   岑非鱼的声音有些沙哑,显是动了情。   “我很想你。”白马张开腿,迎岑非鱼进入自己。   流水起了润滑作用,但白马许久没有经历过情事,岑非鱼不敢胡来,抱着他吻了许久,用手指试探着插进他的后穴,轻轻搅弄,间或说着一些流氓话,“你那儿可真是又热又紧,多久没做过了?”   白马明明泡在水里,脸颊却腾地一下烧得通红,怒道:“你都死了!老子找谁做去?别、别乱动,轻点儿。”   岑非鱼吓得不敢动弹,“疼么?那我……退出来?”   “你敢?你退出去试试!”白马红着眼睛,佯装发怒,恨恨地瞪了岑非鱼一眼。他双手张开,搭在河岸上,侧着头避开岑非鱼的视线,手臂发力,挺起腰杆、将腿分开,迎岑非鱼更深入自己,低声说到,“你别、别太用力,我忍不住,会射的……”   白马羞臊地说话的模样,对岑非鱼而言,就是最致命的催情药。他哪里肯管那许多,故意使坏,深深浅浅地抽插起来,又轻轻啃咬着白马刚好露出水面的胸膛,舔舐他的乳首,“我的伤好了,不会复发,鬼门关里走了一遭,我再也不会骗你了。宝贝儿,咱来日方长,别忍着,我又不笑话你。”   白马许久没有这样放纵过,就像是一条在岸上待了一年、苟延残喘着的鱼,此刻终于回到水里,呼吸畅快起来,以至于有些呼吸过度,像是醉酒一般。   他趴在岑非鱼胸膛上喘气,觉得头上星河忽然猛烈地旋转起来。地上的榴花渐次开放,花苞撕裂的声音直冲云霄,将天都震动了。星河因这震动而摇晃着落到地上,化成一条条蜿蜒流淌的小河,又变成一件件柔软清凉的被单,温柔地裹着他和岑非鱼,催着他们进入一个绚烂的梦境。   云雨翻覆,一夜过去。   第二日,两个人都睡到了日上三竿。话说尽、泪流干,一切便如同往常一样,好似他们从不曾分离。   五月末,刘玉脱困,回到长安即位登基。   六月初,孟殊时在建邺战胜桓郁,于战斗中杀敌两万,战后坑杀匈奴降兵近五万,引得朝廷上下一片哗然。   桓郁带领三千亲兵败逃,不知所踪。   六月中旬,刘玉下令,命刘曜和白马带领全军开赴洛阳,对梁周发起致命猛攻,势要破城池、擒齐王,将天道正统归还于刘汉。   然而,白马的行动却慢了下来。 第112章 终了   白马杀完齐王,并未收刀。   他循着齐王的视线,行至那蓝衫老者面前,朝他拱手一揖,道:“在下赵灵,见过天山掌门玉炼苍先生。”   玉练苍:“赵将军是托尔金娜的传人,果然英雄非凡。我光明圣教能有您这样的人物带领,火种定将遍布中原大地。”   白马哂笑,道:“掌门说什么胡话呢?赵灵先前小看掌门了,未知您有如此高义,竟愿陪着齐王一道南渡。只不知,您是想要继续‘效忠’大周,还是想方设法控制楚王,借他之手东山再起,光复您的叶色勒教,复兴您那早已倾覆的火寻国?”   此言一出,玉练苍陡然色变。   在场众人无不惊异,此时方知,一直支持齐王,助他拔除异己、攻城夺寨的天山高手,原来不是甚么义军,而是早已被灭国的火寻国后人!怪不得他们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,因为中原从来就不是他们的故土,怪不得他们倾尽全力,不计牺牲,都要助力齐王荣登九五,因为他们早已灭国,无路可退。   玉炼苍但笑不语,猛力一拍面前案几,将藏在桌板下面的弯刀震出,原地跃起,突然向白马发动猛攻。   白马并不出刀,而是面带笑意,左躲右闪,看样子像是知道自己武功不敌对方,却又强行应战,正骑虎难下。   玉炼苍:“赵将军躲闪甚么?你虽有托尔金那的百年修为在身,可她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,一个带着羯人逃出天山的叛徒!”   白马眸中含光,通透明澈,仿佛早已窥见此战结局,幽幽道:“玉掌门武功高强,深谋远虑,赵灵拍马难追。但是……”   白马的话还没有说完,玉炼苍的刀忽然掉在地上,他本人更是七窍流血,倒地不起。   玉练苍恨恨地瞪着白马,怒吼:“卑鄙小人,你竟敢调换酒水!”   “诶?掌门可不要血口喷人啊。我不过是与您平分了,您为我备下的那杯美酒。”白马脚尖一勾,踢起玉炼苍的刀,一把抓住弯刀,运起内劲,把它折成两段,“忘了告诉掌门,赵灵曾有幸服用过‘玉壶冰’,如今算是百毒不侵。可叹,掌门就不比在下幸运了。我方才说过什么?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。您当年派人毒杀我的族人,就该知到,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   玉炼苍吐血不止,却放声大笑,道:“是,是!托尔金那一意孤行,是老夫派人在水源中下毒,毒害了整个羯族。你可想知道,当时动手的人是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,咯血不止,后头被毒血堵住,模样凄惨可怖,再说什么,旁人已听不分明。   白马紧张至极,怒道:“你把话说完!”   正在此时,人群中忽有一人站了起来,快步行至玉炼苍面前,一扬手,干净利落地拧断了他的脖子。   此人行来时,没带任何兵刃,白马一时不防,刚刚要听到的真相,就这样永远地烂在了玉炼苍的肚子里。   “你做什么?”白马一掌拍在来人胸口,将人打飞出去。   那人胸前肋骨被白马拍断,内脏俱被震伤,倒在地上再爬不起来,干脆躺倒在地,吐了口血,虽已上气不接下气,却仍旧放肆大笑,道:“你当真以为,这老畜生会将真相告知与你?”   “你是……阿九!”白马提着阿九的衣襟,将她拖起来,“他是你师父,你为何杀了他?”   阿九:“他在说谎!”   白马:“当初下毒的人,就是你?”   “你放屁!”阿九听见白马的猜测,被他的话气笑了。她的视线扫过白马,越过他的肩头,望见了孟殊时。   孟殊时想冲过来救阿九,反被几名武士按在桌案上,脸颊压碎了粗陶酒杯,碎片扎进肉里,脸上一片血肉模糊,可他仍不放弃,还在奋力挣扎。   “柘析白马,你听好了。”   阿九眼中笑意褪去,原就苍白如雪的脸上,不剩一丝血色,盯着白马,道:“当初,玉炼苍收到齐王密信,派我、贺莫若、穆沙三人,前往追杀周望舒,目的是抢走他手上的玉符残片。我们跟踪他,一路走到你的部落,半夜潜入洞中,准备对他暗下杀手,反被他发现。我记得清清楚楚,当我们赶到的时候,你的族人已经毒发身亡。”   “真不是你做的?”白马总觉得,阿九的语气很古怪,尤其是,当她说到“你的部落”“你的族人”的时候,似乎都哽咽了一下。但他没有多想,只当是阿九在想办法脱身,气得收紧了扼住阿九脖子的手,   阿九:“不是我,亦非天山派。”   白马:“你以为仅凭三言两语,就能骗过我不杀你?”   阿九颓然摇头,道:“我不用你信我,但我现在所说的话,每字每句,你千万记住。我曾去过并州,调查当年的旧案,亦曾详细询问过幽州军,甚至问过梁伦。”   白马呼吸一滞,“你问过什么?”   “玉门一役中,并州军受两面夹击,一面是乌珠流,一面是幽州军。但是,幽州军不是杀他们的真凶。相反,在最为激烈的交锋过去后,赵王才带着幽州军赶到战场。”阿九说着,遥遥看了孟殊时一眼,湖蓝如冰面的眼眸映着火光,似乎是一点隐约的依恋。   白马:“你想为孟殊时开脱。”   阿九:“幽州军抵达现场,并州军已在垂死挣扎,两方都分不清敌我。你不要太恨孟殊时,他对你心怀深情,数次饶你性命,是个好人。他是愚忠,然其行虽可罪,心亦无他。”   白马喃喃道:“但走错了路。”   阿九:“请你放他一条生路。”   白马才反应过来,冷哼一声,道:“他的死活轮不到你来操心。”   阿九摇头,道:“没有人知道,其实,两面夹击并州军的,都是匈奴人。”   白马皱起眉头,问:“你说什么?”   阿九:“当晚,玉门西面,是乌朱流领兵,东面是刘彰领兵。你投奔汉国以后,刘彰是不是总对你起疑心?他是怕你知道真相,反过来杀他。现在你该知道了,害怕事情败露而毒杀你族人的,不是别人,正是刘彰,你不要反被仇人利用。”   白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摇头道:“你想挑拨离间?”   阿九突然伸手,摸了摸白马的脸颊。   白马打了个激灵,可当他看见阿九那双充满悔恨、苦痛和不甘的双眼时,他就不再动作了。   阿九:“我幼时被抓到匈奴,被李雪玲卖给中原行商。在路上,我带着妹妹逃了出来,她胆小,我让她骑马向西跑,我往东引开追兵。我跌下山崖,撞破脑袋,失去了记忆,被玉炼苍救下。他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世,只是因为痛恨老麻葛,才让我修炼阴毒的武功,把我当作他的刀刃。姐姐,几度险些害了你的性命。”   “不,不可能!”白马瞪大眼睛,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个笑容,但这个动作,只能让泪水从他眼底涌出。他尝试了好几次,每次刚刚要笑出来,泪水又涌了起来,让他变得像是一个面部痉挛的疯子。   白马一直在喃喃自语,努力地说服自己阿九在骗他,但是看见阿九的眼睛,他的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。而且,若阿九所言为真,那么当初天山高手趁夜袭营时,黑暗中射出密信的人,也就浮出了水面。   “我做了太多错事,当我想起过往时,就已经不想活了。苟延残喘,只是想再见你一面。如今心愿已了,唯有两件事,让我抱憾终身。一是,当时没能救下你和娘;二是……是……”阿九的双瞳开始放大,说着说着,彻底没了气息,望着孟殊时,眼角有一滴泪。   “啊啊啊啊啊——!”   白马抱着阿九的尸体,悲痛欲绝,放声狂吼,几至失声。   一场宴席,太多变故,最后不欢而散。   五日后,白马亲自领兵,将梁周众臣护送到长江边。他双目无神,目送渡船消失在远方,而后静立江边,遥望建邺的方向。   “还看?已经走得没影,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。”岑非鱼玩笑到,他揽着白马的肩,明明是秋高气爽的时节,却能感觉到,从白马心底散发出来的凉意,柔声问,“还在难过?”   “我不后悔。”白马摇摇头,秋风擦干了他的双眼。他伸上脖子,望着已经看不见的船只,道:“我方才,好像看见孟殊时了,他随他们一道过去了?”   岑非鱼叹了口气,道:“他自缢身亡,不是你的错。”   “是我的错,都是我的错。”白马挥退众人,与岑非鱼在江边漫无目的地走着,放眼看去,只见中原大地,哀鸿遍野。   白马:“三叔曾问过我许多次:仇恨的尽头,是什么?”   岑非鱼亦感慨万千,道:“仇恨的尽头,仍是仇恨。仇恨,从来就没有尽头。”   白马忽然把岑非鱼向后一推,兀自向前疾行而去,抽刀劈砍,斩断了刚刚从树梢上探下脑袋,准备咬人的银白毒蛇。   毒蛇的脑袋滚落在地上。   树下,两个饥民正在剥树皮、挖树根。   其中一个女人见到掉落在地上的蛇,吓得大叫起来,可她并不逃跑,反而紧紧搂住身旁的少年,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,道:“莫怕,真儿莫怕。”   那少年见到毒蛇已死,连忙将蛇身捡起来,转身跪拜白马:“多谢大侠出手相救!”他定睛一看,惊呼起来,“恩公?您又救了我!”   白马盯着这少年看了许久,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曾有恩于他。   那少年笑道:“恩公贵人事忙,自然不会记得我。我名唤穆真,当年长江结冰,我与小伙伴们在江上凿冰钓鱼,险些摔下去丢了性命,是你们两位出手救了我呢!”   白马神思恍惚,仿佛听错了,重复道:“穆真?丘穆陵真?你可愿随我……”   岑非鱼咳了一声,道:“是穆真,不是丘穆陵真。”   白马这才醒过神来,忙让岑非鱼把身上带的所有干粮都拿出来,送给这对母子,道:“诸侯相互征伐,受苦的都是你们。”   穆真推辞不受,手上提着刚才捡到的蛇,开心地说到:“娘说,做人不能贪心。今日您送我们这条蛇,晚上我们就可以饱餐一顿啦!听说,淮南王不日将在建邺称帝,他是个英明人物,蓄势已久、上下齐心,届时带兵杀到江北,一定能把匈奴人赶走的!”   穆真的娘见到这几日的饭食有了着落,亦十分开心,笑道:“咱们汉人,哪儿那么容易被打垮?世道再乱,总有您这样仗义的好人,战乱总会过去的。”   “战乱总会过去的。借您吉言!天色已晚,回家吃饭去吧。”白马坚持把干粮都和银钱都送给这对母子,继而同岑非鱼牵着手,走回军营中。   九月末,白马度过黄河,在许昌城外捉住桓郁,将其五马分尸。   十月初,白马行至长安,得知并州刺史卫长林起兵作乱,便马不停蹄地带兵前往并州,用一个月的时间平定叛乱,顺势夺取并州。   十月末,刘玉传来密信,言及自己卧病在床,恐时日无多,要求白马班师回朝,听他安排后事,扶持太子,监理朝政。   白马没有给刘玉回信,转而带兵西进,一路攻城拔寨,又夺取了凉州,而后方才罢兵。   白马与岑非鱼回到长安城时,已是大雪时节。   刘玉缠绵病榻,将白马传召入宫,握着年仅两岁的太子的手,把他交到白马手中,道:“白马,我命不久矣,曜哥冲动嗜杀,往后你要多看着他些。我只有这一个儿子,不知他将来能不能成器。若他不成器,你可以取而……”   “刘玉!”白马忽然出声,打断刘玉。   “你当取而代之!”刘玉却坚持喊完了那句话。   白马一把甩开太子的手,直截了当,道:“刘玉,我问你一件事。”   “我知道你想问什么,你果然,还是知道了。”刘玉将死,把什么都看开了,望着白马,流下两行清泪,“我父亲对不起你,但他已经入土为安,我也没几天好活的了。家中只剩下孤儿寡母,望你念在我俩往日情份上,不要对他们下杀手。”   白马冷笑,道: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   刘玉闭目摇头,不答。   “从他回到中原,准备上位夺权的时候起,他就已经不是你的朋友了。不,他从来都不是你的朋友,他只和有用的人交朋友。”皇后屠何明月推开宫门,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,“刘玉,托孤的时候命弓箭手围住宫殿,自古而今,你恐怕是第一个。”   刘玉挣扎着想要坐起来,可他已经没有力气,跌跌撞撞地滚下了床,惊恐地看着屠何明月,道:“皇后,你想要做什么?”   屠何明月手里拿着一把匕首,但刀尖没有朝向白马,也没有朝向刘玉,而是对准太子的心窝扎下。   鲜血喷涌,太子当场毙命。   刘玉愤怒至极,瞬间暴起,从袖中射出一支小弩,正中屠何明月的胸膛,怒喝:“你这个贱妇竟杀了自己的儿子!”   屠何明月疯狂地大笑起来,踉踉跄跄地向刘玉行来,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,开口,却不是同他说话。   她说:“白马,将我葬在姐姐身旁吧。”   白马愣在原地,眼睁睁地看着屠何明月割开刘玉的脖子,看着两人先后倒在地上,看着满室鲜血疯狂地流动,说不出一句话。   十二月末,刘曜在洛阳称帝。   一月,白马带兵攻破洛阳,斩首刘曜,夺取司州,尽收匈奴部落、兵马,共计四十万大军。   至此,黄河以北,冀州、青州、司州、兖州、凉州、并州,俱归白马所有。幽州的鲜卑里,檀青统一段、宇文、慕容三部,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单于,此生不入中原。北方的乌桓,曹灭族人向西放牧,不知去向。   二月,大雪不止。   白马和岑非鱼带着十万兵马前往并州,西出玉门,从云山上挖了一方掺杂着冰雪的黄土。   兵士们五十步一人,从云山深处一直排到关中,将那一方黄土运回中原。人人手中都燃着一支火把,一字排开,仿佛一道延绵万里的火龙,点亮了赵桢回家的路,让他的赤胆忠骨,如薪火相传。   三月,淮南王陈兵于建邺江边。   白马的手下,以陆简为首,轮番请他登基称帝。   岑非鱼远赴乌桓,将苻鸾的坟墓迁回中原。   白马带陆简沿着当初败逃的路线,重新走了一次。他每次刚走上几步,便忍不住回头,对陆简说“这里死了五个人”“这里倒了两个”“这里,有个大眼睛黄头发的胡人,被铁剑扎穿了右眼”。   白马的记忆力太好了,数千次战役、数十万个死去的兄弟,仿佛仍旧活在他的脑海中。他从战场上走过,昨日历历在目,就像是走入了满是恶鬼的地狱。   白马:“一将功成,万骨枯。”   陆简脊背发凉,讨饶道:“算了,咱回去吧!你不想当皇帝,我们不逼你还不行?你可千万别发疯,你别这样,我看着难受。”   白马失笑,走上前去,用手挖土,挖到双手血肉模糊的时候,终于看到了敕勒穹庐的白骨,“敕勒,我没骗你,我来接你了。”   岑非鱼洒下最后一铲土,把铲子扛在肩头,双膝跪地,用手指将刻着“赵桢、阿纳希塔”两人名字的石碑上的土灰擦掉,重重叩首,道:“大哥,我和白马终于把你接回来了。”   白马跪在地上,面前整齐地码着百余块石碑,每块石碑上,都刻着一个曾跟随他们南征北战的兄弟的名字。   岑非鱼大摇大摆地走回来,完成这件事,令他心中顿觉轻快许多,他见白马竟然还没有动作,便道:“大哥那边弄好了,这边我来?”   “我来吧。”白马闭目叹息,忽然睁开双眼,将双手抬起,催发内力,以真气托起数百块石碑,将它们托至半空。   白马将真气骤然收回,数百块石碑轰然落地,稳稳当当地插在坟冢前,“诸位,安息吧!”他走上前去,亲手擦干净每一块墓碑,再墓前磕头,直磕得头破血流。   岑非鱼把白马牵上马,催马前行,见白马转头回望,便随他一道回头。白雪皑皑,洁白的雪地上,突兀地排着上百个灰黑的坟冢。雪还在落,很快,就将坟茔盖住。   第二日,天还未亮,白马便独自策马,登上骊山。   放眼华夏江山,入眼尽是一片雪白。然而,白马却仿佛看到了一片可怖的鲜红,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骸骨,还望见了骊山脚下,自己亲手挖成的一片坟冢。   从日出,到日落,夜幕降临,星河闪耀。   白马坐在山巅,一坐就是一整夜。   一夜过后,站在白马身后的岑非鱼,踏着晨光缓缓走上前来。他从背后抱住白马,拍开他头上的积雪,却发现,白马头上的积雪,无论如何都拍不干净。   那不是积雪,而是满头白发。   “岑非鱼,我累了。”白马一夜白头,靠在岑非鱼身上,呼吸微弱,仿佛疲累到了极致。   岑非鱼在白马脸颊上落下一吻,道:“刀枪入库,放马南山。我们回清河去,过不多久,榴花又要开了。也不知道,咱们临行前种下的那几棵,如今长得多高了。”   白马摇头,道:“我不想回去,那里不是我的家。”   岑非鱼:“那我们就去周游山水!我带你去看九霄风、幽谷花,苍山雪、天上月。走到哪里,就在哪里住下。你的家不在别处,只在我心里。”   白马点点头,“走吧。”   白马同岑非鱼下了山,回到长安,安排好大小事务,将传国玉玺拿走,在长江北岸的渡口摆下一桌筵席,请淮南王和楚王前来一叙,且不许他们带兵。   淮南王和楚王赶到渡口,果然信守约定,没有带上一兵一卒。但他们却并没有发现岑、白两人的身影,渡口江流滚滚,只有两张酒案,几碗菜肴。   楚王揭开碗盖,立马捂住鼻子,道:“这是何物?”   淮南王上前细看,瞬间明白了白马的用意,捧着碗就吃了起来,一面告诉楚王,道:“这是粗糠,这是树皮、树根和炸树叶磨成的粉做成的馒头,这是老鼠肉。”   楚王拦住淮南王,道:“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。但你身子弱,最好别吃,让我来吧。”   淮南王模样恭顺,但真的坚持起来,却不是楚王能拦得住的。他摇摇头,坚持将白马准备的东西都吃了下去。   两人吃到最后,分别在各自的碗底,发现一张字条、一副小画。将字与画合在一起,按图索骥,在江边乱石堆下,找到了一口木箱子。   淮南王看也不看,听楚王念到:“承天受命,既寿永昌。”   “他们在那儿。”梁允放眼望去,只见天水相接的地方,有一支小船,慢悠悠地飘着。   两人单膝跪地,目送那艘船,消失在天与水的尽头。   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顺水,漂向东方。   岑非鱼意兴高昂,撑着竹篙,放声唱到:“今夕何夕兮,搴舟中流。今日何日兮,得与王子同舟。”   “蒙羞被好兮,不訾诟耻。心几烦而不绝兮,得知王子。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。”   流水泠泠,白马鞠起一捧水,洒向岑非鱼,道:“这么好的日子,你胡乱唱些什么?快来人,把他拖下去,军法处置!”   岑非鱼大笑,抛开竹篙,任船儿随水漂流,猛然扑倒白马,同他拥吻起来,道:“你只知我爱你,却不知我有多爱你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白马回吻岑非鱼。   岑非鱼满意地捏了捏白马的脸,同他并排坐着,回望西方。两人时而低语,时而欢笑,朝晖万里,铺面江面,一切都结束了,一切才刚刚开始。   此生幸得暇满船,与尔共渡生死海。   终章·越南山·终   尾注:   一切都已结束,一切才刚刚开始。   大家下一本见,我爱你们=3= ●▄m● ┠ ┨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~︺